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欲钓[电竞] > 60-70
    第61章


    盛绪用力握了一下虞文知的手腕, 示意他别说了。


    他也很无奈自己的躁动,不沉稳,但没办法, 他根本控制不住。


    也幸好一家卖烤面筋的店铺吆喝的响,打断了虞文知的调笑,彻底盖住了无序蔓延的害臊。


    他们走到一处空旷地带,脚步缓慢,直至站定。


    左侧是一条胡同的入口,与步行街的繁华不同,窄小的道口暗不见光, 只有年久陈旧的青砖晕上一层朦胧微光。


    有零星陪着女人逛街的男人摸进去, 匿在黑暗里, 火苗猝然划破空气, 紧接着呛烈的烟味儿飘出来。


    步行街禁烟,胡同口是个僻静歇脚的好地方, 最主要的, 终于不用放大音量说话了。


    “饿了没?”早在六点,虞文知就提前补充了糖份,所以现在没有饥饿感, 人也不觉得晕。


    但盛绪还一直没吃饭呢。


    其实虞文知想避开饭点,因为那些口味不错的餐厅, 现在一定在排长队,想要合理规划时间,应该先逛街游玩,再去吃饭。


    但规划什么的, 一切以盛绪是否想吃为主。


    “没有。”盛绪摇头。


    其实他能感到胃里是空的,但还不到饿得难受的程度, 而且他实在不舍得松手,虞文知的手又软又细,他还没有摸够。


    来路是长长的美食街,千篇一律的小吃,翻了一倍的价格,一路上都是浓油赤酱煎炒烹炸,对虞文知这种喜清淡的人来说相当不友好,所以他们并未过多停留。


    前路是手工艺品纪念品摊位,约有百米,罩着白色尖顶棚子,支着米黄色木制脚架,棚前挂着亮黄色的小灯泡,连在一起,绵延远去。


    虞文知掐掐盛绪的手腕示意:“那去前面看看。”


    或许是过了这趟胡同,又或者夜风改了风向,扑面而来的寒风倏地消失了。


    羽绒服不再紧贴着背,盛绪立刻察觉到了危机感,所幸虞文知的注意力似乎都落在那些摊位上,并没主动松开他的手。


    于是走着走着,盛绪的身位偏斜一点,步伐从倒退变成侧退。


    虞文知头扭到摊位那边,探着向里看,这才发现,原来每家摊位里都摆着一台电热风扇,孜孜不倦转着,怪不得摊主稳坐户外也不怕冷。


    盛绪又偏了一点,这下身子与虞文知是四十五度角,两人的手依旧拉着。


    第一家摊位卖的是耳钉耳环,包在小巧的透明袋里,几十块钱一对,样式很多,说是纯银的,不知真假。


    虞文知对这类小玩意儿没什么兴趣,虽然好像看的挺认真,但其实注意力都在盛绪身上。


    他发现盛绪又侧过来一点,现在是九十度角。


    如果说何时起爱情开始变得具象,虞文知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这个夜晚,一点点挪动的角度,忐忑又关注的眼神,手心里紧张出的薄汗细节汇聚在一起,明晃晃凑成爱情二字,浮在眼前,沉在记忆。


    虞文知被这点小心思甜得想笑,好在忍住了,他拿起一颗耳钉装模作样摆弄一番。


    盛绪似乎觉得自己太冒进了,竟然保持着九十度角半天不动,虞文知终于等的不耐烦了。


    他把耳钉放回筐里,在盛绪仓皇抬头,不知是退回去还是保持原状好时,虞文知突然加快了步伐,在盛绪身侧穿过,补了一句:“那家人少。”


    虞文知走得快,盛绪必然要让,这一让,虞文知就越过盛绪,拽着他向前。


    这下盛绪没法再拧巴着身子了,他干脆与虞文知展开成平角,彻彻底底的,像一对牵手逛街的情侣。


    万分平常,万分难得。


    有路人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惊讶也好,别扭也好,兴奋也好,这些都在印证着,是‘误会’了什么,而牵手的人一边体会着被误会,一边心知肚明,这误会名副其实。


    夜色正好呢。


    盛绪唇角飞快提了一下,短短一秒间将人生不顺之事想了个遍,才克制住过于外露的情绪。


    虞文知从相握的手上感觉到盛绪瞬间的情绪变化,才噙着笑挪动眼神,低头看向这家的商品。


    不怪这家没人。


    与别的摊位相比,这家的定价实在有些离谱了。


    摊主买的也是饰品,有项链,手链,戒指,耳钉,但饰品并不算多,偌大的桌面只摆了六样东西,旁边立起一块朱红色小黑板——


    原创设计,精品原料,非诚勿扰。


    摊主很有艺术家气质,长头发披散着,没怎么梳理过,鼻梁架一只无框眼镜,镜片厚的吓人,他拨弄手机的手指布满粗糙的茧子和暗沉的颜料痕迹,显然常年处在劳作当中。


    最便宜的商品,也要一千往上。


    路过的小情侣一见价格,便撇这嘴走了。


    而虞文知恰恰被最贵的那个吸引了。


    标签上打印着黑色字体,名为【永恒束缚】。


    主体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构造的项链,在环状平面上,扣着一枚铂金方块,方块上烫印着无穷的数学符号,用手一拨,方块便沿着莫比乌斯环的平面移动。


    巧妙的是,虞文知甚至无法用肉眼辨别出项链的两端,而方块在环上滑动时,也感受不到任何嵌合的痕迹。


    可见技艺之高超。


    但光是这些,还不至于那么吸引他。


    虞文知的目光下移,在项链的下端,还配有一条手链,与项链的精巧结构不同,手链的样式相对普通,然而手链上一个钥匙形状的银坠,正指着项链的某处。


    从指引的地方看过去,才捕捉到环上圆状的嵌合口,正与钥匙银坠的尖端契合。


    “只有手链才能打开项链噢,要想拿出项链上的铂金,就得求有手链的人,嘿嘿,这不就不担心你女朋友卷钱跑了吗。”


    设计师见虞文知看了半天,终于正视这是一个真的想买的顾客,于是扶好眼镜,迫不及待介绍起来。


    虞文知听着好笑,作品倒是很有创意很精巧,就是想法太恶俗。


    “要是手链丢了怎么办?”虞文知手指挑起项链,漫不经心问着。


    “你就只能扯断了。”设计师说。


    虞文知抬起眼,这下真的笑了:“那你的钥匙还有什么用?”


    “你长得这么帅,你女朋友还要卷你钱跑,只能说明你眼光不行,我这项链帮你破财免灾了。”


    虞文知无言以对。


    “买不买?才八千。”设计师问。


    “不买。”盛绪面色不善。


    女朋友女朋友的,没完没了了,设计理念这么弱智的作品,能是什么好东西。


    “买了。”虞文知云淡风轻道。


    盛绪:“?”


    设计师最大的眼色,就是看出这俩人之间能做主的那个是谁:“好嘞,您扫码,我给您包起来,要包装纸和蝴蝶结吗?拉菲草我这儿也有。”说完,他从黑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拉菲草展示给虞文知看。


    “不用,你这铂金要不是真的,我会报警。”虞文知打开付款码,笑着威胁。


    “你放心,我地质大学珠宝设计刘堂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不坑人,你随便找人鉴定。”


    钱到账,设计师把饰品递过来,虞文知这下松开了与盛绪相握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


    盛绪当即拧了下眉,对这家店铺,这个摊主更多几分厌恶。


    要不是他,他们还能牵不知道多久。


    虞文知单手托着项链,另只手捏了片软质棉布,仔仔细细擦拭,擦拭干净,他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了盛绪。


    “过来。”


    盛绪还在为被松开的手遗憾,听虞文知冲他开口,才回过神,本能向前走了一步,也不知道虞文知要做什么。


    虞文知带着凉意的手指抚上他的喉结,不知有意无意,停留一刻,便划过喉结走到颈后。


    盛绪被冰的一抖,但克制着想躲的冲动,任由虞文知的手指在他脖颈间摸索。


    但这个时候,盛绪已经有了预感,恶感一扫而空,反而成了期待。


    虞文知摸到了位置,手指一压,盛绪感觉骨链一松,沿着锁骨滑了下来。


    虞文知用掌心托住,借着亮黄的灯光看了看。


    实在是有些旧了,链体已经有了氧化的痕迹,摩擦着皮肤,刺激出肉眼可见的红。


    但因盛绪不拘小节,也一直没换。


    虞文知盯着那条莫比乌斯链,笑着问道:“想让我给你戴上吗?”


    他在征求意见,可一贯的,语气里似乎没有协商的余地,他更想表达的意思是,我想给你戴上。


    “想。”


    这个字说出来,盛绪才发觉嗓子紧的发哑,以至于声音并不好听,于是他又紧跟着补充道:“我想让你给我戴。”


    说完全了,心跳却也跟着失了序,不远的地方有叮叮当当的圣诞歌飘过来,他就像一个等待接受礼物的幸运儿。


    虞文知用那条手链上的钥匙抵住圆状嵌合口,一推,莫比乌斯环弹开有了豁口,他双手捏着,将这枚项链套在了盛绪的脖子上。


    咔吧。


    环体锁紧,严丝合缝,铂金方块被虞文知推到了盛绪的颈窝里。


    再然后,虞文知将那枚手链戴在了自己左腕。


    虞文知是真的很喜欢今晚买的这个设计,他又捏着铂金方块把玩了许久,才满意地笑:“真好看。”


    天色那样黑,可灯光盛在他眼睛里,温柔的像泓金色的湖泊。


    “摊主的话你都听到了。”手指停留在小方块上,虞文知抬眼问盛绪。


    “嗯。”盛绪压着脑袋,看虞文知在他颈前玩。


    “不许暴力拆解,这个环只能用钥匙打开,明白吗?”


    “明白。”回答后,盛绪做了个很深的吞咽动作。


    “这么乖,想清楚了吗?以后你要洗澡,都得找我借钥匙,我什么时候愿意给你开,你才能摘下来。”虞文知声音不紧不慢,含着轻微白雾,丝丝拉拉牵人的神经,“要是出国比赛,过安检得摘掉所有饰品,别人都顺利过去了,你还要求队长给你解。”


    “”分明零下十多度的天气,但盛绪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像是被这段话烫着,迅速红了起来。


    虞文知轻笑,摸了摸他红透的耳朵:“不过,钥匙我永远不会丢的。”


    第62章


    盛绪拥有了一个特别的圣诞节, 他牵了手,收到了圣诞礼物,和这座城市每一个幸福的人别无二致。


    他曾无数次看过两个相互依偎的人, 说笑,吵闹,一起找路线,或是研究吃什么,踏在浮着积雪的地面,披着夜晚柔亮的灯光。


    从未想过,在十九岁这年, 这个十二月二十五日, 他也会拥有这些。


    脑海中某个模糊的猜测, 似乎正逐渐变得清晰, 他预感自己很快就会得到一个准确答案,而这个答案就是他想要的那个。


    回到TEA俱乐部的第一天, 虞文知就行使了他的权利。


    盛绪想要洗澡, 衣服都脱了,才在浴室的镜子里发现颈前挂着的铂金小方块,他动作一僵, 但又很快拽了下唇角。


    这条项链连同那枚手链,构建起了一道无形的线, 将他和虞文知紧密联系在一起,让个体的需求有了同频的回应。


    盛绪丝毫不觉得麻烦,他飞速将衣服套起来,出门找虞文知。


    这段时间俱乐部开始招青训生, 报名几百人最后筛选出三十多人,这三十多人要在俱乐部训练到年前, 届时可能只会留下七八个人。


    趁着虞文知在俱乐部,徐锐让他去视察一圈,选选好苗子,就像当初他被崔京圣从青训队里选出来一样。


    盛绪到青训生训练室的时候,虞文知正靠在墙边跟徐锐聊天,嘴里念着几个陌生的名字,大概是这届青训生当中的某些人。


    “有几个还不错,再练吧,还小呢。”


    “就是难管,远不如你们那时候听话了,一个个都想着偷懒。”徐锐抱怨。


    盛绪出现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话。


    “我要洗澡。”低咳一声之后,盛绪才说出这句话,还因为有外人在场,他羞耻感作祟,把眼睛瞥到天花板。


    这话徐锐听着完全莫名其妙,他上下打量盛绪,企图诊断出这算是什么角度的犯病。


    “你想洗就洗呗,还要人陪你啊?”


    虞文知放下玫瑰凉茶,抵着墙站直身子,笑吟吟说:“知道了。”


    刚说不久就用上了,当然这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这下徐锐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虞文知跟盛绪远去的背影,拔高嗓子问道:“不是,你真要陪他去洗啊?”


    虞文知背对着徐锐摆摆手,没有解释这个问题。


    回了宿舍,虞文知将盛绪抵在离浴室最近的那扇墙上,挽起袖子,露出那枚手链。


    “抬点头。”


    盛绪听话的把头抬起来。


    虞文知捏住精巧的小钥匙,对准莫比乌斯环侧面的小圆孔,轻而易举的将项链打开,摘了下来。


    “去吧。”


    虞文知拍拍盛绪的胸口,将摘下来的项链交给他,指尖触到盛绪掌心时,虞文知又笑着警告:“洗完要自己戴上,扣紧了,等我下次给你开,知道吗?”


    盛绪很想咬一口肆无忌惮在他掌心作乱的手指,让虞文知惊呼着将这些恶劣的话咽回去。


    但他不敢,于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气音:“嗯。”


    虞文知正准备离开,盛绪突然扭头问:“虞狐狸,这批青训生有强的AD吗?”


    虞文知回头,被这股藏着酸味的试探逗笑,然后给了他一个贴心的答案。


    “当然都没你强。”


    虞文知也不计较盛绪叫他的外号了,以前不允许俱乐部的选手叫,是为了立队长的威信。


    现在允许盛绪叫,是因为越发不受控的关系,以及满足自己想要逗弄盛绪时,随时能找到茬的恶趣味。


    盛绪终于摇着尾巴进了浴室。


    虞文知回了训练室,徐锐抬头看他,目光透着古怪,忍不住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没事。”虞文知含着笑,脸上写满无辜。


    过了三天暧昧升温的日子,《荣耀之战》第七期如期播出,第七期有很好的宣传点,比如故晋队第一次赢了职业队,一个月的训练卓有成效。


    他的团队买了三个热搜,营销矩阵一起出动,合作品牌方与各地方电视台官号都帮忙宣传,转发链声势浩大,给足了面子。


    粉丝不知道官方号也是可以用钱买的,登时觉得与有荣焉,拿着截图在各大论坛里宣传起来。


    【小故事们,今天太开心啦,晋子证明了自己在电竞上的才能,而且我今天才知道,还有这么多官方大大都关注他呀。】


    【今年就火了咱们晋子一个,官方眼神肯定都落在他身上啊,结果一通考察后发现晋子根正苗红,自然愿意支持他。】


    【嘿嘿,官方也是很多年没遇到这么好的苗子了,赶紧逮住拍任务剧的感觉。】


    【哭,我不爱看任务剧啊,也就晋子演能让我勉为其难看了,官方属实抓住流量密码了。】


    【演员都是挤破头想进正剧圈的姐妹,以后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小甜宠剧晋子不可能拍了,我们要支持他呀,不然他努力成为我们的骄傲,结果发现大家都不看,多伤心啊。】


    【我知道了,肯定会支持晋子的,我也很开心他被官方认可呀。】


    【大家都动一动,快去给官方转赞评。】


    节目组趁热打铁,发了条微博——


    @荣耀之战:“感谢大家一路以来对小荣的支持,小荣还有一个大惊喜要送给大家!我们收官战决定采用直播的方式,于跨年夜晚七点与大家见面!直播现在就可以预约起来啦!”


    【我没听错吧,最终期直播?】


    【我靠,我还要看蓝莓台跨年晚会啊,这下撞车了。】


    【直播爽!就应该直播,真实刺激,谁也别玩虚的!喜欢这个决定!】


    【啊啊啊啊啊什么跨年夜,去他的,我的时间都留给虞队!】


    【本来也不看跨年,这下有福了。】


    【讲真,竞粉毫无波动,收官战有悬念吗?茶队双子星赢不了我头给你。】


    【茶队双子星是虞文知和崔京圣哈,不要篡改记忆。】


    【那是你们的记忆,老子看节目才追竞,我心里双子星就是盛虞。】


    跨年那天B市难得有了蓝天白云,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让整座城市洋溢着松弛愉悦的氛围,积雪被清理的很干净,路面恢复了原本的青黑色,一切都象征着一个完满的结束和崭新的开始。


    直到商务车停在下榻酒店,一向技艺高超的司机师傅竟然踩错了油门,车尾直直撞向酒店大楼,将车灯击了个粉碎,像冰碴一样散落在地上。


    所幸虞文知和盛绪并未受伤,只是下车后,对上司机那双茫然呆滞的眼神,听着他嗫嚅着:“奥奥迪修一次多少钱啊?”


    仿佛天色也没那么湛蓝澄澈了。


    酒店工作人员与节目组后勤负责人匆匆赶来处理,虞文知和盛绪先行把行李送回房间。


    想着晚上七点就要开始录制,赛前总要热身磨合,虞文知打算带大家熟悉一遍打团,于是他在群里发消息。


    【虞文知:我们到了,你们在吗?】


    【唐颂:虞队,我们在茶餐厅呢,你们也来吧。】


    本想去FOX俱乐部等人的虞文知愣了一瞬,又很快回复:“好的。”


    上午十点的茶餐厅没什么人,唐颂,韩曦,于听听都在,每人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咖啡没见减少,但也已经不冒热气了,显然三人已经坐了很久,且谁都没心情喝一口。


    细节能够透露很多东西,虞文知心底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但他的脸色并未变化,脚步也只是缓了一秒,又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走到三人附近,于听听立刻搬起椅子,挪出个位置,让虞文知和盛绪坐下。


    盛绪从旁拉了把椅子,随意坐在虞文知右后方。


    唐颂笑的有点勉强,但已经努力保持自然。


    “刚刚看大群里他们在乱,发生什么事了?”


    虞文知盯着她看了片刻,从不住吞咽的动作,捏紧咖啡杯的手,以及神色焦虑的眼神中确定,他的预感是真的。


    “我们的车撞了,没有大事,节目组已经去处理了。”虞文知心平气和说着,他知道唐颂并不是想问这件事,只不过没有合适的话题切入。


    一向活泼开朗的韩曦今天也提不起兴致,虞文知还记得,上期录制结束,韩曦言之凿凿说,冠军肯定是他们的。


    那时,还是充满期待的。


    就连心思并不细腻的盛绪也察觉到了异样,他目光绕着桌子逡巡,眉头倏地皱起:“你们怎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仍然不知该从何说起,韩曦左右看看,似是心一横,突然抬起头。


    “虞队,要不我们半决赛输给明神他们吧,总决赛我们不打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韩曦瞬时咬住下唇,女孩子莹润的唇被咬出了深刻的齿痕,一排都彻底没了血色。


    她为自己说的话感到耻辱,但她也才二十出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比起其他人,她还是更想保全自己这一队。


    可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又让她痛苦不已,善良的人总是很难面对人性的瑕疵,哪怕错并不在她。


    虞文知静静望着她,他有了些猜测,但急需更多的信息将猜测补齐。


    “你说清楚点!”盛绪顿感烦躁,他能听出韩曦话里的欲言又止,藏头藏尾,他很讨厌猜测除虞文知以外的人的心思,这对他来说完全浪费时间。


    于听听握住韩曦的手,轻拍两下,稳了稳情绪:“还是我来说吧。”


    “根据预估,我们最后夺冠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我,唐颂,韩曦在三天前都接到了节目组的电话。”


    “最后一期节目,要让故晋赢,因为从节目的戏剧性,观赏性,还有竞争力来说,故晋赢是最合适的。”


    “我们据理力争过,可是导演说是上面人的意思,他也做不了主。”


    于听听的目光轻轻垂下,纤细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更禁不住一句上面人的分量。


    上面人,玄之又玄,不会有谁告诉你它到底是谁,但它总是有足够强大的威慑力,让人屈服,顺从,成为既定框架里的提线木偶。


    虞文知终于明白韩曦为何感到羞耻。


    因为他们队输给李魏凯徐册明不算丢脸,充其量是职业选手间各有胜负的一场比赛,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避免更大的谎言,更多的煎熬,更危险的境地。


    同时,一切后果,艰难的选择,都可以抛给一无所知的李魏凯和徐册明,以及另三个女生。


    虞文知当然不会这么做,但他也没法对韩曦生出嫌隙,人性不该经受考验,况且他看得见房子里的大象。


    盛绪脸色已经沉到底,凌厉的目光寒凉刺骨,连带声音也掺着冰碴。


    他嗤道:“你们随便,职业选手不打假赛。”


    他没有虞文知那么宽容,能共情,能换位思考,这些要求对现在的他来说太难了,又或者以后也不可能。


    在这一刻,他已经不把韩曦几人当做队友,既然她们已经屈服,那就算了,他本来,就更习惯单打独斗。


    盛绪的疏远与敌意刺痛了韩曦,韩曦头埋的很深,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像一张风中摇曳的白纸,仿佛一场雨就要碎了。


    “我第一部女主剧在柠檬卫视,我赌不起,对不起。”


    唐颂见气氛陡然紧张,连忙再次解释:“柠檬视频要对打跨年晚会,这期节目必须有关注度,我们从第一期就开始赢,如果最后一期还赢,就没有看点。”


    “故晋获胜能带来更多广告收益,现在他的合作商家都赞助了最后一期,能让他们这么下血本,无非是得到了保证。”


    “最关键的,第七期的声势已经造出去了,故晋公司夺冠文案都写完了,这个上面人,应该也不难猜了。”


    这节目从头至尾,就是故晋一个人的游戏,无论中间如何发展,结局都是早已定好的。


    其实不难理解,娱乐圈很多比赛节目,都有黑幕,只是电竞给《荣耀之战》冠上了神圣的滤镜,让人误以为,它是个公平的节目。


    于听听凉笑起来,语气里充满嘲弄:“哎我小时候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觉得这故事真精彩,长大了才知道,我不是周幽王,也不是褒姒,我是被溜的小兵,是被攻破城墙的百姓。”


    虞文知耐心听完,才觉得这茶餐厅真是冷,没有一丝热气传来,怪不得咖啡凉的那么快。


    “我只是有点好奇,节目组那么早联系你们,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唐颂眼神躲闪,手指在桌下用力搓着,终于将手指都掐的通红,踌躇才算结束。


    “因为你们没什么可威胁的吧,况且只要我们给你们俩捣乱”


    这句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经常打匹配的都知道,队伍里可以有一个演员,两个演员,但谁也受不了队伍里三个都是演员,只要努力送人头,喂对手发育,再强的队友,也会被拖死的。


    盛绪眼里的冰像是要烧成火,旺盛的几乎把目之所及都焚烧殆尽。


    虞文知却并不动气,听罢,他抬手抻了抻袖子,然后倾身拿过桌上的咖啡壶,摘了个空玻璃杯,倒上一截。


    递到唇边一抿,原来还是温的,零星的温意让虞文知唇边晕出一抹笑,只是笑意未达深处,轻而易举便散了。


    “好,就算按你们说的,我们两个人抵不过八个人。但以你们现在的水平,想演的没有痕迹恐怕很难吧?”


    空杯轻轻置下,在虞文知面前,他的手指在杯上摩挲,频率不紧不慢。


    “看直播的观众不是傻子,我和盛绪的粉丝也不是傻子,到时这节目的确会有很大关注度,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关注度是不是你们想要的。”


    虞文知心平气和的将问题抛了回来,沉静如湖泊的目光仿佛有叩问灵魂的力量,让人瞬间慌了心神。


    虞文知说的没错,如果总决赛她们演的明目张胆,势必遭受巨大反噬,到时节目组隐身了,上面人视若无睹,故晋也能全身而退,只有她们,身上的黑料怕是几年都洗不清了。


    她们能公开说自己被胁迫吗?


    只要还想在圈子里混,就不能说。


    “看来被当做弃子了?”虞文知又笑了,这次笑意挂的久了些,“好像唯一的办法,就是我陪你们作弊,只要我肯放水,你们拼命打,这比赛也赢不了。”


    虞文知的眼睛是亮的,蓄着晌午的骄阳,清澈明晰,瀛瀛溶溶。


    “虞队”唐颂欲言又止。


    “放心,你们只是迫不得已的备选方案,故晋不可能要一个假得离谱的冠军,他们不早早联系我,是怕我找理由不来了,现在我人到现场,不上也得上了。”


    虞文知终于不再吓她们,只是将玻璃杯放下,轻轻靠着椅背,凝神向落地窗外看去。


    像是要印证他的说法,虞文知的手机震动起来,手机页面显出两个字——导演。


    前往六层议事厅的路上,虞文知显得心事重重。


    他很难不揣度,这节目一开始请他,是否就是故晋方设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让他在这最后一步屈服,背上一个打假赛的案底。


    但又想不通,接到邀请之前,他分明不认识故晋,他们的矛盾,该是签订合同后产生的。


    虞文知摇摇头,他没精力想太深,最让他后悔的,是将盛绪牵扯进来。


    他不像唐颂那么乐观,觉得上面人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东西。


    一定是有的,不然不会安心让他们吃这节目的红利。


    要真是和解不了,盛绪该怎么办?他能保住盛绪吗?盛绪受得了这种屈辱吗?


    虞文知大脑飞速旋转着,他必须得想出解决办法,盛绪不可以打假赛,盛绪更不能被威胁,盛绪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比灿烂的未来,而他已经拿过冠军,到过巅峰了,大不了


    手腕突然被拽住,干燥炙热的手掌很快又包裹住他的手指,盛绪看着他,冷冽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坚定,沉着。


    “不用担心,有我呢。”


    虞文知心神一动,垂下眉眼,宫中 号 梦白推文 台正看到盛绪脖子上挂着的铂金小方块,被拴起来的小狗,还努力想要保护他呢。


    虞文知心软的一塌糊涂,揉了一把盛绪刺棱棱的头发,眼睛阖成一道很温柔的弧:“一会儿乖点,让我说。”


    进了议事厅虞文知才发现,并不只有导演一个人。


    导演上面有制片人,制片人上面有视频平台领导,除此之外,还有一台摆在桌子正中央的手机,连通一个陌生的号码,而通话时长正一分一秒被记录着。


    见虞文知进来,导演迎以一笑:“虞队来了。”


    一旁的制片人和平台领导倒是格外清高,在沙发上翘腿坐着,手指都没动一下,只用眼睛瞥着虞文知和盛绪。


    毕竟对他们来说,虞文知和盛绪只是两个网络红人罢了。


    虞文知连假笑都懒得给一个,在房间里找到沙发,拉着盛绪坐下。


    “虞队是不是有个外号叫虞狐狸?”导演笑里藏刀,一边说一边看着制片人,几声跌宕的朗笑后,他一收,突然变得讳莫如深,“你肯定是个聪明人,我就不拐外抹角浪费大家时间了,咱们节目成绩很好,很成功,但是想要更成功,更符合观众的期待,还差最后一步。”


    虞文知姿态懒散,半阖着眼听着,由于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目的,所以他甚至开始溜号。


    人怎么能做到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恶心呢?是环境改造了人,还是人污染了环境?


    “晋哥夺冠肯定是大家所期待的,这段时间晋哥的努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是他毕竟时间有限,与你们肯定还是有些差距,我想能不能让你们配合一下,我们共同达成观众的期待,将《荣耀之战》做成一部精品。”


    漫长的一段话说完,三双眼睛都盯着虞文知。


    他们清楚,能够做主的是面前这个面如桃花,精如狐狸的年轻队长。


    虞文知并不急着开口,思绪像是在放空,硬生生晾了这三人好久,就在他们即将不耐烦的前一秒,虞文知才张开唇。


    “听着有点道理。”虞文知漫不经心,但话锋一转,眼睛挑了起来,“这样,导演您用您强大的人脉,说服职业联盟允许选手打假赛,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虞文知笑的纯良,非但没拒绝,还提供了解决方案。


    制片人没什么耐心,露出个冷笑:“虞队长,没必要这么阴阳怪气吧,什么叫假赛?我们只是让你把握好这个度,想拼命去你们职业比赛里,别在我们娱乐圈的节目当大王。”


    虞文知深以为然:“既然这样我们还是退出娱乐圈,相信您一定选好了合适的替补选手。”


    说罢,他去拉盛绪的手,起身就要走。


    “你必须上!”制片人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


    “我来说吧。”始终旁听的手机终于不甘寂寞,传来一个拿腔拿调略带老气的声音,这声音一出现,制片人刹那安静了,似是很尊重的,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姓潭,你们俩也不用知道我是谁,只要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就安然无恙,要是非跟阿晋作对,后果不是你们能承受的,文体不分家,想想清楚。”


    明目张胆的威胁,象征着对方的耐心已经耗尽,谈话到了最后阶段。


    导演趁机推波助澜:“听见没有,潭总都已经——”


    “你算什么东西。”


    盛绪本打算跟虞文知走了,听到这段话,他又重新坐了回来。


    他的眼睛黑得仿佛染了墨,灯光落入他眼底也瞬间被幽深吸纳,他双臂搭在扶手上,身子仰靠,长腿随意撘叠,嘲弄混着冷笑一同漫出,睥睨的目光睇向桌面的手机,无端显出种居高临下的狂妄和无惧一切的底气。


    空气刹那凝结成冰,体面在扭曲的表情下急速坍塌,通话时长跳动的数字仿佛定时炸|弹的读数,下一秒,就会将在场所有人炸的灰飞烟灭。


    制片人和平台领导翘着的腿都被惊得颠了下来。


    第63章


    就连虞文知也没料到, 盛绪会突然说这样一句话。


    虞文知很清楚,对付有权有势又提出无理要求的人,唯一的应对办法, 就是避重就轻的拖延。


    对方再过分,也不能撕破脸,因为一旦撕破脸,就从主动变成被动了。


    节目组之所以现在才通知他们,除了怕他们不来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越过俱乐部直击他们的心理防线。


    比起两个年纪不大的选手, 成熟的俱乐部虚与委蛇的段数更高, 需要花更大的精力对付。


    换言之, 就是两个小年轻好拿捏罢了。


    正是看清了这一点, 虞文知才耐着性子跟人东拉西扯。


    可现在,彻底没有转圜余地了。


    但虞文知并不想责怪盛绪, 他们身处一个令人作呕的怪圈, 大部分所谓成熟的人会选择在怪圈中周旋,沉沦,因为改变环境一向被认为是愚蠢的, 适应环境才是成长的表征。


    盛绪只不过踢翻了怪圈的规则,颠覆了身在其中的人的认知, 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而虞文知会提醒自己,错不在盛绪,在怪圈本身。


    手机对面彻底沉默了, 那位上面人大概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冒犯,撞见这比自己还居高临下的语气, 竟不知如何应对。


    导演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半晌才挤出一句失了调的质问:“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手机里终于传来低沉苍老的冷笑,笑声起伏三下,跟上一句又阴又狠的判词。


    “话我放在这,你等着被全行业封杀吧。”


    “你试试。”盛绪根本没被这句威胁震慑分毫,他话里浮着毫不遮掩的鄙夷嘲弄,且在话音落地的刹那,盛绪抬腿猛踹桌面,厚重的实木桌子刺啦划过大理石,剧烈震颤,将摆放端端正正的手机甩了下去,咚一声砸在地上。


    巨大的噪声后,手机被震得断线关机。


    桌子对面,是三双见了鬼的眼神。


    一切都仿佛随着这声震颤尘埃落定,虞文知阖上眼,数秒后睁开,牵起盛绪的手,语气平静着:“走吧。”


    他们离开议事厅的那刻,屋内爆发聒耳的争吵声——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我就说先找俱乐部,你们怎么想的跟个疯子谈?”


    “谁知道虞文知也管不了他!”


    “别说没有用的,快把潭总捡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换人上吗?”


    “怎么换人?过几个小时就要录制了,接机的粉丝都看到他们来了,用什么理由解释换人,换成狗屁不是的故晋这个冠军还有什么含金量?”


    “DTG那个晏汀予和喻泛不是也挺出名吗?就换他们来,肯定有含金量!”


    “拿什么换他们来?刚才那样施压?你知道晏家一年纳多少税提供多少就业岗位吗?你给人儿子施压S市顶头上司都不能答应!”


    “那就让那三个女的捣乱!我不信他们还能赢!”


    “故晋冠军含金量怎么办?潭总说了,首要任务是”


    走的远了,就听不见了。


    走廊里还是比室内凉一些的,尤其靠窗的位置,寒风总是能透过那层玻璃,将冰晶铺在室内一侧。


    虞文知在这寒意里越发清醒了。


    他并不知道潭总是谁,但对方说出全行业封杀时,制片人和平台领导脸上没有丝毫怀疑。


    这句话恐怕不是装腔作势。


    为了坚持所谓的底线,断送职业生涯,到底值得吗?


    可能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看法,可能在不同年龄也会得出不同结论,可能放到辩论台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但真到了这一刻,就会发现根本不需要辩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最终就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得失,成败,动摇不了人性当中最根本的东西,那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具象。


    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成全人格的完整。


    幸好,他,以及他喜欢的人,都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屈服。


    虞文知停下脚步,走廊里寂静无声,窗外依旧是难得灿烂的蓝天晴日,只是与来时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总归还是遗憾的,无论是他还是盛绪。


    但或许是爱情作祟,虞文知此刻反而更加怜惜盛绪。


    盛绪是为了更好的成绩才来到茶队的,为此不惜赔了三千万违约金,可这一路并不顺遂,世界赛被Ever牵连,憾失争夺冠军的资格,如今参加个综艺,还有可能赔上整个事业。


    这些对十九岁的少年来说太沉重了。


    这么想着,一回到酒店房间,虞文知便揽过盛绪,拢着他的背,轻轻抱在怀里。


    盛绪蓦然僵住,似乎没料到虞文知非但没怒斥他的莽撞,反而还给了他个拥抱。


    不是暧昧的相拥,而是纯粹的抚慰,虞文知揉揉他刺人的后脑勺,轻轻压在自己肩膀,叹笑着,手指滑到他的后颈,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


    “好横的小狗,快要咬人了。”虞文知低低调笑他,仿佛要将他从低落的情绪里拉扯出来。


    盛绪眨眨眼,猛地想到他将阿拉斯加拎到虞文知床上摆拍时,虞文知也是低笑着,说要回来收拾小狗。


    原来指的是他,果然指的是他。


    盛绪没有丝毫不乐意,因为他分明能从虞文知的语气里听出宠溺。


    揉捏一会儿,虞文知的动作停住,但手掌还盖在盛绪颈上,两人的毛衣贴的严丝合缝,摩擦时会有细小的电流响开。


    但没人打算分开。


    “如果将来不打电竞了,我们大概是退休最早的年轻人了,也没什么不好。”


    “到时候把你带回南洲去吧,去摘椰子,长这么高,有先天优势。”


    “你摘椰子,我去卖椰汁。”


    虞文知笑着自娱,说完又摩挲两下盛绪的背,他将最坏的结果描述的充满温情和希望,仿佛他们并不是落入一个深渊,而是峰回路转,忽见桃源。


    盛绪的背像一张微拉的弓,绷着能摸到椎骨的轮廓,其实他很想告诉虞文知,以他家的背景,能动他的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那个潭总实在不算什么东西。


    但他又很贪恋虞文知此刻的安慰和抚摸,虞文知的指肚是软的,摩挲他的后颈很舒服,让他每个毛孔都舒展开。


    他将下巴抵到虞文知的肩膀,能感受到透过毛衣的体温,虞文知的长发拢在耳后,还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而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吐字,他都能从与自己侧脸相贴的脖颈感受到。


    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被主人哄着的大狗,他眯起眼,无所谓弓背的别扭,他快溺死在这种温柔里了。


    七点还是到了。


    节目组并没拿出更好的方案,还是只能让虞文知和盛绪上,现在他们寄希望于故晋队能够超常发挥,而韩曦三人足够拖后腿,达成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正式上场之前,盛绪握着手机,在FOX俱乐部门口顶着夜风吸完一根烟,然后他单手将烟碾在垃圾桶的顶端,通红的烟丝散开,化作沉夜里明晃晃的星光。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的时候,盛绪翻开微信通讯录,把那些沉到底的账号翻出来,划拉划拉,扯了个群。


    然后一条直播链接甩进去,跟着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看我直播。”


    他拉得这些人都很无趣,昵称全部用的自己本名,连个有趣的网名也不会起,以至于盛绪从小看到这些名字同时出现在新闻频道,教材和他的微信里,都觉得很羞耻。


    于是置顶,再置顶,置了好些个群聊和快递小哥,才将姓叶的和姓盛的都压下去。


    他很讨厌这些人的古板,讨厌他们口中那些大道理,甚至发誓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他能狠到几年不回去,不见面,不回话,但他不能真的让虞文知断送职业生涯。


    【叶循:?我们二少爷被盗号了?】


    【盛珵:舅舅】


    【叶循:你用他手机发的?】


    【盛珵:没。】


    【叶循:我们做对了什么,二少爷不跟我们断绝关系了?】


    【盛珵:不知道。】


    【叶循:到底怎么回事?老爷子开一天会,都躺下了,激动的又坐起来了,让我问问你。】


    【盛珵:我爷爷也起来了。】


    【叶循:他今年是不是愿意回家过年了?】


    【盛珵:舅舅,我认为没必要这么乐观。】


    【TEA盛绪:不回。】


    【盛珵:你看。】


    盛绪将手机关了机,以防盛珵给他打电话磨叽半天。


    他刚回到拍摄现场,李魏凯就朝他打了个响舌:“干嘛去了?虞狐狸找你呢。”


    盛绪顿住,快速扯起自己的毛衣闻了闻,幸好是在外面,烟味儿没有沾到身上半点,也不枉他冻得手都快僵了。


    “抽烟。”


    盛绪撂下两个字,快步朝虞文知的方向走去。


    李魏凯盯着他的背影看,眉头拢起来,拉过徐册明:“你觉不觉得他情绪有点怪?”


    徐册明:“他不一直那副冷拽样?”


    李魏凯歪着脑袋琢磨片刻,喃喃:“可能我想多了吧。”


    进了队伍休息室,盛绪迎面撞上韩曦,唐颂,于听听三张苍白的脸。


    哪怕化了妆,打着强光,依旧是苍白的,焦虑的,毫无生气的。


    盛绪的目光没有停留,快速从她们脸上掠过,定格在已经换了衣服的虞文知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们录制之前,虞文知没有交代任何战术,韩曦也没叽叽喳喳的聊天,休息室里静的可怕。


    与之相反的,是隔壁故晋队休息室。


    一声声大笑传出来,冲撞着墙壁,无孔不入。


    “哈哈哈陈导居然这么有趣,晋哥,你那儿什么时候有机会也叫上我呗,我也想体验一下演戏。”


    “我跟晋哥下路配合这么好,怎么也得先叫我吧。”


    “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


    “兄弟们一会儿直播啊,咱们不聊聊战术吗?”


    “唉呀临阵磨枪有什么用,晋哥在咱们肯定赢啊。”


    “你们都给我好好打,我可不想带着亚军去戛纳。”


    最后是故晋的声音,虽然猖狂但也透着轻松,可以听出他并不担忧比赛结果。


    虞文知将手洗净,把钥匙手链摘下来,小心收在包里,然后扯开袖子,在手腕处黏上一条肌内效贴。


    “走吧。”


    半决赛BO1,总决赛BO3,打得少是三场,打得多是四场,连肌内效贴都戴上,意味着他要全力以赴了。


    韩曦神情闪烁,刚要开口,被唐颂给按了下来。


    唐颂知道,虞文知已经做好准备,哪怕她们三个全都演戏,也要拼尽全力拿冠军。


    韩曦并非全为自己,作为多年老玩家,她是真的喜欢且担忧虞文知和盛绪。


    她这两天才知道,那个经常被夸比故晋长得好看演技好的男二,如今已经没有剧组收了。


    这地方,睁眼功名利禄,闭眼富贵荣华,哪讲道理。


    “虞队,AD哥,不是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吗?你们知道得罪故晋的艺人已经被隐形封杀了吗!”


    韩曦还是说出口了,也顾不得这件事有多敏感,她很怕虞文知和盛绪也遭受这无妄之灾,栽在故晋手里。


    虞文知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惊慌,只是挽起唇角淡出一丝笑,又恢复了从前相处时的轻松。


    “我们可是职业选手啊。”


    他理所当然,又云淡风轻的说着。


    声势浩大的跨年夜,B市中央广场有烟花绽放,一簇簇映亮了整片天空。


    电视机里,各大电视台的跨年夜争奇斗艳,烘的一团热闹繁华。


    即便如此,《荣耀之战》直播间里也涌满了观众,短短半个小时,热度已然破亿。


    这半个小时里,故晋队成功赢下另一组明星队,挺进决赛。


    【啊啊啊啊啊晋子太帅了,我太激动了,老公!】


    【晋子进步特别大!妈妈好骄傲!小故事们只有哥哥了!】


    【真他妈下饭,这水平还好意思办节目?还没我和哥们儿打的激烈。】


    【粉丝吹啥呢,输的那队啥水平看不出来?没几年脑血栓都空不了四个大。】


    【看吐了,那个叫林茂的,你他妈可真是演员啊,演的真假。】


    【笑死,林茂那个,一举报一个准,没见过演这么蠢的,团战逛街不打团,凯南天雷一个都打不着。】


    【给多少钱值得你这么演啊?能玩玩不能玩滚吧。】


    【还装自责呢,别几把恶心人了,跟你爹玩聊斋呢,傻逼。】


    因为林茂送的太明显,弹幕里充满污言秽语,几乎把故晋粉丝的彩虹屁都压了下去,节目组忙不迭禁言踢人,但架不住竞圈粉早就熟悉这一套,开了小号上来继续骂。


    韩曦看着瑟瑟发抖,一想到可能被这些黑粉缠上,她就头皮发麻。


    所以当虞文知队与李魏凯队比赛时,韩曦三人也不敢明目张胆送,在盛绪和虞文知的完美配合下,他们还是赢了。


    李魏凯和徐册明吃亏在两人并不是一个俱乐部,一同训练的时间也短,远没有虞文知和盛绪默契,所以当双方都认真起来,他们真的顶不住。


    输了比赛,李魏凯懊恼地拍拍脑袋,虽然遗憾,但也不至于接受不了。


    他转头想恭喜虞文知和盛绪,却见那一队气氛严肃,根本没有开心的苗头。


    “怎么了他们?”李魏凯恭喜的话顶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最后喃喃问身边的徐册明。


    徐册明终于察觉出古怪,但正直播着也不好问,只得摇了摇头。


    比赛到了最高潮。


    故晋走到电脑前,盯着虞文知的脸,他没能在这张脸上看到颓丧和屈服,虞文知仍旧温文尔雅,云淡风轻,就像每次站在世界赛的舞台上那样。


    这不免让他内心打鼓,难不成节目组的施压失败了?


    怎么可能,区区一个电竞选手,潭总一亮身份便能吓破胆的小角色,凭什么不屈服。


    或许只是装着淡定。


    想到这儿,故晋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痛快。


    虽然当年他只是一个得不到虞文知眼神的糊咖,但现在,他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左右虞文知的命运了。


    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盛绪,也要付出代价。


    故晋喜形于色,回过神来,眼角都挤出一道深纹,他赶紧压着眼角抻了抻,不再做大表情,信心十足地坐上电竞椅。


    BO3第一局正式开始。


    于听听慌张的险些走错路,就听耳机里传来虞文知淡淡的声音。


    “盛绪,野区堵人。”


    于听听转眼一看,虞文知和盛绪并未奔向下路,而是直接越过她,藏在了河道草丛。


    她张了张嘴,还不等发出声音,就见敌方打野傻兮兮闯进盛绪的攻击范围。


    于听听一闭眼。


    盛绪犹如猛虎下山扑了上去,敌方打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稀里糊涂被盛绪拿下一杀。


    “来帮中。”虞文知又是简单明了的三个字,于是吭哧吭哧点兵的韩曦眼睁睁看着对面中单被锤死在中路。


    虞文知和盛绪接连拿下两个人头,却也丢了下路发育的时间,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盛绪走前飞速吃了韩曦几个兵,才追着虞文知赶去下路。


    【???】


    【兄弟们教教我,茶队这是什么战术?吃自己中路的兵,下路不要了?】


    【啥玩意,要不是知道他俩比我强得多,我就开喷傻逼了。】


    【太抽象了,虞队的战术是不是已经飞升下一阶层了?】


    饶是虞文知和盛绪纵容故晋发育半天,故晋与阿鸣也完全不是对手,盛绪几乎是拿出了世界赛打崔京圣的架势,走位快的人眼花缭乱,用人类所能达到最高手速清了兵,轻而易举的,追上了故晋的进度。


    虞文知明知得不到来自韩曦,唐颂,于听听的帮助,所以兵贵神速,也不能给她们留破绽的时间。


    盛绪风卷残云般越塔,包抄,买装备,两人更是连治疗都没带,闪现加TP,一旦哪个队友有支撑不住的意思,他们就飞快赶到现场反杀。


    于是十四分钟,结束第一场比赛。


    故晋笑不出来了。


    【卧槽!炸药包今天是不是疯了?醒醒!你打的是个绣花枕头,不是崔京圣!】


    【十四分钟茶队这么着急下班吗?】


    【太认真了,显得三个队友好像累赘,原来这就是职业选手的压制力吗?二打五也不惧?】


    【这么一看那个故晋白吹了啊,进步个屁,第一期被十五分钟打废,最后一期十四分钟。】


    【没有悬念了,冠军已经定了。】


    【哈哈哈粉丝都不发言了,吹无可吹,按我说你们这节目请什么茶队啊,综合实力LPL第一跟你闹着玩呢?】


    阿鸣已经出了冷汗,在周遭死一般的沉寂中,他舔舔干涩的唇,勉强挤出笑来。


    “没事没事,第一把,哥几个稳住。”


    没有人回答他,故晋脸色黑的发青,光是这一局,已经足够证明他们实力完全不如职业队了。


    后两局哪怕对面输得再委婉,也显得假,他想夺冠,名不正言不顺是肯定的了。


    看来只能靠营销号后续洗脑,反正观众都是健忘的,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也没人记得他是如何赢,只知道他拿了冠军。


    然而紧随其后的第二局,彻底打碎了故晋的幻想。


    十六分钟,盛绪敲下鼠标,一记平A打碎水晶,比赛结束。


    而此时,身为队友的于听听甚至还没跑到敌方门牙塔。


    于听听目瞪口呆,而故晋直接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眼睛睁的很大,面容逐渐扭曲,下颌随着屏幕闪烁的光亮抽动,热血一股一股往头顶冲,撑红了他的眼角。


    这一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推掉的活动,少赚的钱,耗在游戏上的时间


    在绝对实力面前,他的进步简直就是笑话,盛绪和虞文知只要稍微认真,就足以碾碎他的自信。


    盛绪扯掉耳机,冷着脸,活动着轻微鼓胀的手腕。


    虞文知则慢条斯理地撕下手腕上的肌内效贴,将泛红的皮肤收拢在袖子里。


    这是第一次,胜利之后他内心没有丝毫波动,他知道,对方的报复快要开始了。


    【炸药包今天火气这么大吗】


    【好家伙,结束太快了,我觉得还能赶上跨年晚会。】


    【兄弟们能想象吗,我订的下饭鸡爪才啃两个。】


    【谁懂啊,七点开始八点半结束,好好好,元旦假期快乐!】


    【恭喜茶队哈哈,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啦,就当玩吧,春季赛给我好好打!】


    【等等!你们去看虞队和炸药包的微博,是不是出错了,为什么显示禁言?我也私信不了了!】


    【???】


    【怎么回事?只有他俩?】


    【什么叫根据相关法律政策永久封禁?哪条法律?】


    【不懂,是不是他们占卫视跨年晚会热度了?有几个卫视正在唱扶贫歌曲。】


    【那也应该是节目组负责啊?荣耀之战官博还没封!】


    【有没有人解释一下?卧槽直播怎么也结束了!】


    直播现场也乱起来,大部分人都处在状况之外,就连李魏凯和徐册明也完全摸不着头脑。


    虞文知听到有工作人员惊呼,自己和盛绪的微博账号被封了。


    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还是被对方的有恃无恐震撼了,怎么就敢当着这么多人,在全国观众面前,肆无忌惮行使特权?


    他猜,锐哥一定急疯了,正疯狂往他手机上打电话。


    不知道今天父母有没有看节目直播,如果看到,会不会也忐忑不安?


    “今天直播结束了,这一个月大家辛苦,新年快乐,散了散了。”导演匆匆吩咐人散场。


    设备器械都来不及收,现场数十人,都被赶出训练室。


    最后只剩下故晋,故晋经纪人,虞文知,盛绪,导演,制片人。


    “你们自找的。”故晋笑,笑容甚至产生了难以描述的扭曲感,他完全脱去那副文质彬彬的皮囊,于是市侩,阴险,怨毒,妒忌攀上了他的皮|肉,寄生在他的肺腑,他在这样小人得志的畅快里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


    很快接通了。


    虞文知听到故晋嗓子里挤出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娇细的声音,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他得意面庞的每一条沟壑。


    “潭哥,我输了。”


    “你已经给我出气了吗?只是封了微博账号?”


    “噢一会儿还要下架他们所有视频啊。”


    “是吗?连直播间也要封呀。”


    “全行业封禁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以后连陪练也做不了吗?”


    “谢谢潭哥,你对我真好。”


    故晋笑意更深,摇头晃脑,几乎沉浸在了这种癫狂的情绪中,他迫不及待的把特权炫耀给虞文知看,甚至不惜将自己攀附的龌龊样子也展示出来。


    可他并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虞文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的表演,就像任何一个可能拿起遥控器跳过他的剧的观众一样。


    除了一点上涌的恶心,虞文知再无旁的感觉,他甚至可怜这个被名利场淹没的中年男人。


    这些肮脏的话,真不该让小狗听到,虞文知默默念着。


    这时——


    “有完没完了?”


    嫌恶的声音响起,传到故晋耳中,也传到他手机对面。


    盛绪不是非要看这出表演,实在是故晋演的太尽兴,让他连个打断的气口都没有。


    “魔法对轰是吧。”


    盛绪背抵着墙,单手插兜,另只手掏出手机按了开机。


    他脖子上挂着的铂金小方块闪着莹亮刺眼的光,将那双狭长单薄的眼衬的更加冷郁,只是在虞文知向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眼神的攻击性才陡然褪去,脸色也缓下来。


    魔法对轰?


    虞文知眉头稍抬,视线固定在盛绪的侧脸,细想下来,他似乎从未过问盛绪的家庭,只知道盛绪有段野蛮生长的青春,大抵和家人关系不好。


    但回想那一手笔挺端正的字,晨起叠被的好习惯,宁折不弯的底气,该是何种家庭,能养出这样旺盛灼烈,不知畏惮的孩子。


    手机刚开,盛珵和叶循的未接电话就弹了出来。


    盛绪选了盛珵的拨回去,直接开了公放,将手机扔在了桌面上。


    盛珵几乎下一秒就接通了电话。


    “盛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声音传出来。


    “嗯。”盛绪垂着眼应了一声。


    大概是声音的遥远以及轻微的背景音,让盛珵意识到他在开公放。


    “你想让我们看你被封号。”又是笃定没有起伏的声音,平静的,好似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盛绪皱着眉提醒:“还有我队长。”


    他不需要跟盛珵解释太多,以他哥的办事能力以及雷厉风行的个性,这事根本过不了夜。


    但他担心盛珵把虞文知落下了,最重要的是虞文知。


    “这点小事,也值得全家人为你操心。”盛珵无奈评价,觉得家里那几个睡不着觉的老人大概上辈子亏欠了盛绪,这辈子完全是来还债的。


    “人家声称要全行业封杀,你这个职级行吗?”盛绪掀起眼皮,盯向举着电话的故晋,凉飕飕说给盛珵听。


    “呵。”盛珵声音终于有了变化,被盛绪硬生生逼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第64章


    淡出一个笑后, 盛珵没说什么,终止了通话,盛绪猜, 他大概会先让几个老人宽心,然后再去质询封号的事。


    故晋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想象过很多虞文知和盛绪该有的反应。


    比如在从未遇见的强压下情绪崩溃,祈求他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比如惊慌失措,立刻联系俱乐部, 寄希望于老板可以保他们一次, 再比如, 他们也可以咬紧牙关, 为了所谓尊严,沦落成行业里的殉道者。


    但他唯独没想过面前发生的一切。


    盛绪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 那个人光是听语气, 都透着身居高位的威压,甚至在听见全行业封杀时,也只是嘲弄地笑了笑, 仿佛普通人眼里天塌地陷的事是那么微不足道。


    以故晋粗浅的认知,这些电竞选手认识大佬的途径, 无非就是陪人玩过游戏,但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哪有人求人是盛绪那个姿态,满脸写着不耐,语气还夹着冷硬。


    别说只是打游戏的交情, 就连他这个混到潭总床上的人,想要仗势欺人都要捏着鼻子撒娇讨宠, 哪怕那点势只是潭总动动嘴皮子的小事。


    偌大的训练室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故晋手机对面的潭总都难得地听着这边的动静。


    但潭总到底比故晋经得起风浪,他听完那三言两语的对话,将高尔夫球杆束在地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向外瞅了一眼。


    十七层的高楼足以将B市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俯瞰众生,觉得穿梭在写字楼与柏油路上的行人如蝼蚁一般渺小,碾压即死,而这种感觉,已经伴随他很多年了。


    就在不久前,他给老同学去了个电话,说要全网封禁两个人,还要求给电竞行业协会施压,将这两人永久抵制除名,游戏账号也要删除收回。


    老同学笑问:“怎么了这是,脾气这么大?”


    “惹了我的人,总要给出口气。”潭总也随着笑了几声,抬眼看向秘书准备好的几箱薄礼,微微点下头,“顺便给你带了点好玩意儿。”


    “没见过比你还护犊子的,你都离退经商这么多年了,这打打闹闹的小事,要我说,你就不该掺和。”


    “两个打游戏的小崽子罢了,搞死又怎么样。”潭总翘着腿,靠着沙发,反手看指上那枚翠绿扳指,可能是到了年纪,最近越发喜欢翡翠,故晋这小子倒是懂得投其所好,上月开个粉丝见面会,收了几百万,转头就买了个扳指孝敬他。


    若说长相,故晋不算太出众的,但是知情识趣,很懂谄媚,最关键是脑子还笨,做什么都不成器,也不怕哪天真闯出名堂来跑了。


    “我查了一下,那俩人名气可不小,你弄这么声势浩大的,总得给个名头吧。”


    “我记得有个小崽子问我算什么东西,呵呵。”潭总皮笑肉不笑,手机摔在地上震得他耳鸣的感觉仍旧记忆犹新。


    “哎哟,当众辱骂我们大会长啊,那可得严肃处理。”


    调笑扯皮两句,老同学总算是答应了,其实本来也要答应的,毕竟一开始,潭总就准备好了报酬。


    “你要电竞协会除名和游戏公司封号得慢一点,要经手一些人,耗一些时间,但全网封禁快,口头一句话的事。”


    各大社交平台的负责人惯会察言观色,上面口头意思下来,他们就会照办,到时候无非互联网上猜测议论一阵,再把相关帖子一删,了无痕迹。


    到了这时,不管这两个年轻人申诉也好,报警也好,层层推诿下来,也根本找不到责任人,毕竟一开始,只是一句口头要求罢了,没有文件,没有记录,找谁呢。


    一耽搁,几年也就过去了。


    “你做事我放心。”


    这时直播还没有开始,但其实无论比赛如何,在盛绪那句“算什么东西”出口后,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在直播结束那刻,社交平台同步封禁了虞文知和盛绪的账号。


    潭总做到这一步,并非完全被故晋哄得神魂颠倒,最主要的,是盛绪挑战了他的权威,不把他放在眼里。


    之所以在打室内高尔夫间隙还接听故晋的电话,也是为了亲耳听听蝼蚁被碾压时脆弱的声音。


    没想到,对方见了棺材,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口气,甚至也打了个电话,称之为‘魔法对轰’。


    潭总沉沉笑了起来,笑那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也笑故晋真被唬的不敢说话。


    “我倒是想知道,对方什么职级。”


    潭总讥讽的声音给了故晋底气,在故晋的世界里,他没见过比潭总还手眼通天的人。


    “盛绪,装什么呢,谁不知道你以前网吧直播出身。”


    故晋果然又恢复成那种摇头晃脑,得意忘形的模样,他已经在功亏一篑的刺激下失去了理智,恨不得掏出所有尖锐猖狂的言辞宣泄不满。


    “真是小孩子过家家。”冷眼旁观多时的制片人牵动唇角,再次强调,“你知道潭总是谁吗?”


    他眼看着故晋还没撂电话,于是逮着机会,立刻给潭总送上恭维,以求日后更为紧密的联系。


    这些人都不把一个十九岁少年的话当回事,虞文知却觉得盛绪并没虚张声势。


    盛绪虽然狂妄,但他一贯说到做到,给出的任何承诺,也都在实力范围之内。


    虞文知迅速回溯那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在他们第一次从唐颂口中听到潭总时,盛绪说了句“我都没听说过,你不用放在眼里”。


    这是虞文知第一次恍惚闪过对盛绪家境的猜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两人当猫玩的小情趣给盖了过去。


    还有被导演叫去六楼议事厅前,盛绪突然跟他说“不用担心,有我呢”,但他也只当是一句动听的情话,还让盛绪乖点,听他说。


    再然后,他们被威胁,盛绪放了狠话,谈判彻底崩了。


    盛绪似乎也并不担心,倒是在他抱着他安慰的时候,盛绪没再提及自己的背景,反而很享受的被他哄着。


    如今想来,大概因为贪恋那个抱抱,所以盛绪在勉为其难装孤立无援。


    虞文知暗笑摇头,还是给的糖太少了,有点甜就不舍得松口。


    “别急。”在故晋和制片人尖酸刻薄的挖苦时,盛绪总算从犄角旮旯找到了他舅舅的工作电话。


    方才叶循给他打来的,是私人电话,盛绪知道他们家人都是公事公办,刚正不阿的作风,他就是打私人电话过去,对方也不会跟他谈正事。


    所以干脆别浪费时间。


    电话响了六声才接通,但这次盛绪没开公放。


    “你要干嘛?”反复核对了电话号码,叶循才确定了是盛绪来电,在叶老爷子关切的目光下,他没法跟这无法无天的外甥发火,只得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压低声音质询。


    “叶循,你知道潭总是谁吗?”盛绪学着制片人的语气,可惜阴阳的意思淡了,声音冷的像掺了冰碴,冲的厉害,隔着无线电流都能听出来极度不悦。


    “”叶循听了个稀里糊涂,他刚从盛珵那边收到没事的讯息,已经准备伺候叶老爷子入睡了,没想到盛绪电话又打来了。


    问的什么东西,哪儿又来了个潭总。


    叶老爷子向前倾身,忙摆手,不关心别的,只问:“他要回家过年吗?”


    叶循看父亲急切的模样,说不心酸是假的,只好耐着性子问:“谁,他封了你的账号?”


    “昂,你胆子真大,都没被潭总的名号吓死。”盛绪懒懒承认,又嘲弄着吐槽。


    “我胆——”叶循快要气笑了,随谁了?随谁了?他妹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兔崽子就要骂出口,才想起这是工作电话,有自动录音的,叶循只得又咽了回去。


    盛绪突然眼皮一掀,嘲弄的神情散去,他抬腿勾过墙边的垃圾桶,猛地朝制片人的方向踢去。


    “问你,潭总是谁?”


    垃圾桶正砸在制片人腿上,嘭一声,里面垃圾洒了满地。


    制片人慌忙一缩脖子,向后踉跄几步,眼中显出震惊来。


    他奋力抽气,显然气的紧,但又是头次见盛绪这种人,竟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怎料他刚要发作,盛绪却直接迈开长腿,只三步就到了他近前,盛绪伸手薅住了他的领子,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就地提起,衬衫领子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他只得不住后仰,将脸憋成猪肝色,看向盛绪的目光更加惊慌。


    “盛绪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导演怒目而斥,也只敢原地指责,并没有赤手空拳与盛绪较量的意思。


    盛绪没空理在场地位最低的导演,他眼神里像灌了铅,又沉又冷地盯着制片人。


    “说啊,潭总是谁?”


    故晋直接呆若木鸡,手机对面的潭总更是为这离奇的发展皱起了眉头,以至于他没能及时制止自己的名字被喊出。


    “潭尘学潭会长!盛绪你还敢打人吗?安保就在外面!”


    制片人急赤白脸,边喊边推搡盛绪。


    盛绪才懒得脏了手脚,他随便一甩,将制片人掀了出去,转头对手机里的叶循说:“听见了吧,叶循,我举报潭尘学涉嫌滥用职权,权力寻租,利益输送,你查吧。”


    这句话一出口,训练室里寂静的落针可闻,仿佛正有一颗巨石悬在头顶,而空气如此脆弱,稍有波动,就会促使巨石落下,将所有人砸的血肉模糊。


    这次没有人出言轻蔑嘲讽,他们不可置信地望向盛绪,犹如糊了石膏的塑像,七扭八歪形态各异的僵硬着,只余下内心在剧烈震荡。


    饶是过尽千帆的潭尘学,在听到这几个词后也猛地恍惚起来,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高尔夫球杆。


    闲惬如岸边之潮光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清醒和理智涌了上来,被荣华富贵焊死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庞杂的关系网络逐渐浮现。


    叶叶


    还有,这个人叫盛绪,盛。


    如果说有一种可能将盛与叶这两个姓联系起来,且聚于一人身上


    夜风骤然吹刮,高楼原地晃颤,潭尘学腿一软,撑在了落地玻璃上,视觉被斑斓夜景拉扯,他难以自控的向下望去,汽车疾驰而去,笛声嘶鸣,路人被绿灯拥堵在道路两旁,越聚越多,逐渐扭曲成暗黑的一团,仿佛成群结队的蚂蚁,足以吞噬一头大象。


    他慌忙闭紧眼睛,只觉得夜幕深沉,高处不胜寒。


    正在这时,又有电话插了进来,故晋的通话被强行掐断,手机尖锐嗡鸣。


    潭尘学看到了老同学的名字,但像是有预感似的,他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心更深地沉了下去。


    人老眼花,接听键擦了三遍,才算把电话接起,还不等潭尘学出声,劈头盖脸的质问就冲了过来。


    “潭尘学,你是要害死我啊!”


    潭尘学嘴唇抖动,却发现嗓子被糊住,放不出声音来。


    “质询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你让我说什么!说人家骂你一句你就要搞死人家?你彻底把我拖下水了!”


    正常情况,层层推诿之下,是绝不可能问出谁下的命令,然而这不是正常情况,盛家的电话打来,人人自危,害怕担责,几乎在十分钟之内,就锁定了始作俑者。


    潭尘学咬紧牙关,脸色灰白,仍旧一语不发。


    他自然记得老同学在接自己电话时也是同样藐视王法,可他已经没心情分配责任,最恐惧的猜想成了现实,他们惹了决计惹不起的人。


    当初威胁的话都成了对自身的反噬,回溯这些年的暗中交易,窟窿大的根本堵不上,叶家真上了心,被拖下水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潭尘学登时生出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感。


    如果可以,他情愿从来没惹这摊子事,或是从来没放纵自己与故晋搅合在一起。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手指一抖,手机砸了下去,将老同学的怨怼与咆哮一同砸在地上,高尔夫球杆被惊吓,也跟着躺倒,在木质地板砸出个泛白的坑洼。


    潭尘学踉跄前行,跪在窗边,干枯的脖颈快速抽动着,血流直冲脑顶。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只是个住在高楼大厦中的蝼蚁,楼上有楼,人上还有人。


    故晋发现自己的电话被挂断了,他僵硬地扭过头,冲着通话结束的界面“喂”了几声,自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潭总的掉线让他生出莫大的惶恐,但他仍寄希望于手机没电,或是不小心碰到。


    故晋再次拨过去,发现电话正在通话中,却怎么也接不通了。


    他现在不知该偃旗息鼓还是继续狐假虎威,他像是马戏团的猴子,突然失去了驯兽师的指令,只剩下苍白空洞的躯壳,狼狈的矗在原地。


    直到一墙之外,不知谁一嗓子刺破了诡异的气氛——


    “虞队账号恢复了!”


    “盛绪的也恢复了!”


    仿佛是一场闹剧,在短短半小时内上演,落幕,只留下让人莫名其妙的滑稽,没人知道,在紧闭的训练室内,经历了怎样跌宕起伏的交锋。


    故晋呆滞地望向经纪人,反应迟缓似的,卡顿良久,才猛地低头,去确认信息的准确性。


    点开微博,搜索相关词,海量讨论一涌而来——


    【卧槽,吓死我了,什么玩意儿,还以为出啥事了呢。】


    【放出来了放出来了,我就说嘛,不就赢个综艺冠军,热度也才不到两亿,比S冠那时候差远了,各大卫视能那么小心眼儿?】


    【我估计是哪个工作人员有私心,或许是故晋粉,在泄愤呢。】


    【哪有工作人员这么胆大,随意封禁别人账号的。】


    【应该就是操作失误,现在也能正常私信了,问客服客服一问三不知。】


    【好荒唐,幸亏就半个小时,没出什么大事。】


    【哼哼,我大哥肯定气坏了,下次直播话题有了。】


    【那就再次恭喜茶队双人组啦,虞狐狸炸药包新年快乐!】


    虞文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着去确认账号是否解开了,他心中了然,是解开了。


    从盛绪寥寥几句话里,他大致猜出了盛绪的家境,他有想过盛绪或许出身不一般,但好到这种程度,说实话还是有些吃惊的。


    而且看样子,盛绪虽然自认为与家人关系不好,但真遇到事情,他仍旧能理直气壮的开口。


    且他的家人,似乎对他的脾气出奇的有忍耐力。


    所以虞文知猜,所谓的决裂,或许并非因为盛绪年少叛逆,脾气暴躁,相反,委屈的是盛绪,愧疚的是家人。


    在场都是人精,几乎瞬间就感悟到了形势的变化,制片人与导演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懊悔和复杂。


    导演小心翼翼:“晋哥,潭潭总他忙去了?”


    故晋面无血色,像是被导演的话击中眉心,他用恼羞成怒掩盖内心巨大的惊慌:“不知道!”


    留下气急败坏的三个字,故晋捞起外衣,急匆匆冲出门去。


    经纪人踩着高跟鞋紧追过去,由于地面光滑,高跟鞋不便,她跑的歪歪扭扭,踉踉跄跄,就如她这朝不保夕的前程,不知何时就要轰然栽落。


    “哎晋哥!”


    导演似是受不了训练室内压抑的空气,一边嚷着,一边也跟了出去。


    导演一走,制片人更呆不了,他也顾不得被盛绪扯崩的扣子,连忙理了理衣领,猫着腰贴着导演溜走。


    来时有多气势汹汹,走时就有多狼狈不堪。


    “我们也走吧。”


    看着一个个粉墨登场的人物黯然落幕,虞文知就知道这出戏到了尾声。


    盛绪一个转眸间,阴沉的神色就尽数褪去,与盛珵叶循说话时理所当然的顶撞也散了,只留下一双眨的有点快的,小心试探着虞文知脸色的眸子。


    他虽然没有隐瞒,但也没有刻意提过自己家人,他知道虞文知一直为故晋的事忧心忡忡,但直到刚刚,他才勉为其难的使出所谓杀手锏。


    或许虞文知会生气。


    而他很难解释,如非必要,他是绝不想求盛家和叶家任何事的。


    “虞狐狸。”盛绪低叫一声,用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虞文知望向那双忐忑的眼睛,看着方才还霸气侧漏的少年像心虚大狗一样立在自己身边,不经意的,就被这敏感和在意带跑了心跳。


    虞文知伸手挑起他颈窝的小方块,牵的莫比乌斯环也跟着拉紧,盛绪随着力道微微前倾,被莹白的指尖拉扯的毫无招架之力。


    直至两人脸贴着脸,视线搭在一起,虞文知才勾起唇角,语调比平时更扬几分,声音夹着隐隐的笑意。


    “还真是少爷啊。”


    盛绪没有否认,只是在手掌轻轻搭上虞文知侧腰时,喉咙里颤出很低很含糊的一声。


    “那也被你拴着。”


    第65章


    这个节骨眼, 私人空间是很奢侈的东西。


    事件发生到结束,也有将近四十分钟,身处其中的人再迟钝, 也能回过味儿来。


    联想到虞文知从录制开始的沉默,以及盛绪出人意料的火气,还有他们赢了比赛后并不轻松兴奋的脸色。


    李魏凯与徐册明猜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他们不知道,最后为何又峰回路转,账号恢复了,慌张无措冲出去的反而是故晋。


    于是导演和制片人一走,训练室就被李魏凯与徐册明闯开。


    “徐锐电话都打我这儿来了, 你们俩没事吧?”


    话音一起, 勾着莫比乌斯环和搭着侧腰的两个人同时松开手, 默契地移开黏在一起的目光。


    盛绪到底不如虞文知气定神闲, 松开后眼神在地上乱跳,手上小动作不断。


    “没事。”虞文知环抱双臂笑了一下, 从善如流的将盛绪挡在身后, “我先给锐哥回个电话。”


    出了训练室走进大厅,才发现大部分艺人和节目组的人都撤了,留下的, 都是与茶队相熟且关切的。


    韩曦她们三个也在。


    看到制片人赶走其他人,唯独把虞文知和盛绪留在训练室时, 唐颂都绝望了。


    她太清楚节目组的手段,分明就是看TEA俱乐部远在S市鞭长莫及,方便对两个涉世未深的选手施压。


    在这样的精神压力和威胁恐吓下,说不定就会答应些违背尊严和权益的条件。


    谁想到半个小时过去了, 虞文知和盛绪居然安然无恙。


    “虞队,AD哥他们没为难你们?”韩曦不明所以, 张着嘴巴的样子有些呆。


    “为难了,但那位潭总突然被查了,就没事了。”虞文知言简意赅的解释,顺便拨通徐锐的电话号码报平安。


    “天呐,被查了?”韩曦简直不敢置信,但惊讶了一会儿,就逐渐转为欣喜若狂,“这也太幸运了!看来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唐颂却不像她那么天真,反而别有深意地瞥了眼盛绪。


    老天哪里管得了这些事呢,无非是有人深藏不露。


    虞文知依次向队友和朋友们解释,他朋友多,光是回完微信里一个个弹出来的小红点,都用了好久。


    以防粉丝担心,虞文知和盛绪还分别发了条庆祝胜利的微博,表示并没有被异常封号影响。


    当晚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十二点了。


    可他们还是没能在忙碌的一天后安然入睡,甚至连开诚布公谈一次的机会都挤不出来。


    因为潭总带着故晋找了过来。


    虞文知并不意外,距离故晋落荒而逃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也该有反应了。


    只是很遗憾,第一次见这位潭总,竟是他狐奔鼠窜的模样。


    面前是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头,之所以称他老,是因为即便他将头发都染黑了,也仍然遮盖不住脖子上干瘪皱缩的皮肤,说话的时候,他的血管会激动地暴突出来,也因为皮肤并不白,那些血管看起来竟像是黑色的。


    如果说人心坏了,血都是黑的,大概就会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潭尘学穿一身中山装,扣子不知有意无意的,系乱了一颗,他忙着解释时习惯性抬手比划,虞文知能看到他拇指一圈挤压的红痕,仿佛刚摘掉某个装饰品。


    “养出了个倚老卖老的坏习惯,现在彻底清醒了,深刻反省后,决定带着始作俑者来给你们道个歉。”


    潭尘学扭头,脸色登时一变,如视仇人一般瞪向失魂落魄的故晋。


    “跪下!给盛少爷和虞队道歉!”


    故晋身子猛烈一颤,他目光呆滞地望向潭尘学,似乎在努力理解跪下二字,就在昨天,他还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大明星,无数粉丝连他的手指头都碰不着,怎么就变成这样?


    潭尘学扯住他的领子,目眦尽裂,像拖一条奄奄一息的动物,猛的踢向他的膝窝,虞文知分明听见了膝盖遭受重击的咯吱声。


    即便被踢的是自己憎恶的人,虞文知仍然排斥这种自上而下的欺压。


    潭尘学把平息盛绪怒火的希望都寄托在故晋身上,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和人身自由,他恨不得就地将故晋挫骨扬灰。


    而故晋似是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潭尘学已经无计可施,唯一能保住自己的,便是眼前两人的高抬贵手。


    于是他的膝盖慌慌颤颤,抖如筛糠,终于一软,噗通朝地毯砸去。


    盛绪当即眉头皱紧,扶着虞文知的腰向后退了一步。


    虞文知猜,这大概是故晋哭戏最好的一次,可惜实在难看。


    故晋脸上带着今晚未卸的妆,但没有了滤镜和打光,肌肉的走向显得更加崎岖,哭起来的时候,眼线晕成乌黑的一团,黑泪顺着沟壑往下淌。


    “对不起虞队,盛哥,都是我小人得志,我目中无人,我不是东西!”


    “虞队虞队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真的是你粉丝,我真心喜欢过茶队。”


    “我今年三十岁了,我知道我活该,但我这一路,也是被欺负过来的,为什么我被欺负的时候没有正义帮我呢?不然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求求你们,放过我一次行吗,让我做什么都行”


    故晋声嘶力竭,全然将脸面抛诸脑后,他一边淌着鼻涕眼泪,一边向前趴着去抓虞文知的腿。


    虞文知已经换了条宽松裤子,黑色的,触手光滑,垂感很足。


    故晋一把抱住虞文知的腿不撒手,他将背弓的极低,脑袋几乎埋在地毯上。


    “虞队我知道你人好,你”


    虞文知眉头拢起,眼神垂下,这种得势时嚣张跋扈,失势时又能卑躬屈膝的人实在有些可怕。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像阴恻恻的毒蛇。


    可还不等虞文知将腿收回来,盛绪就已经抬腿将人踹翻,眼中非但没有被故晋的卑微取悦,反而灼烧起另一种怒火。


    一向冷言寡语的少年难得说出一长串话,像是终于被触到逆鳞,暴躁压的骨节都作响。


    “你也配跪在他面前?还抱着他的腿?”


    故晋滚了一圈,眼神胆怯又茫然,他不明白盛绪为什么突然发怒,之前在训练室被威胁嘲讽时,盛绪也没想过动手。


    潭尘学适时塞了张卡过来,卡面是黑色的,烫着金色花纹,他咧嘴露出个笑,白牙森森,眼皮松弛,别有用心的抖动手腕,让人看清卡片下夹着的一张纸。


    纸上写了一串数字,足以让普通人两辈子衣食无忧。


    “这次实在是错的厉害,盛少爷和虞队来B市舟车劳顿,也不方便,不如买个代步的。”


    “滚。”盛绪看也没看,随手将他的卡连同那张纸片一同扔了出去。


    “你——”潭尘学猝不及防,在他看来,他已经做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最低姿态,在一个还不及他三分之一大的少年面前一口一个少爷,甚至拿出了最有诚意的补偿。


    可盛绪完全不为所动,也根本不给他面子。


    “盛绪,跟我鱼死网破有什么好处,我知道你外公你爷爷来头大,但他们一年工资还不如你录一期节目高!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该过过好日”


    话音骤然截断,因为盛绪猛的甩门,故晋被吓得屁滚尿流爬了出去,潭尘学也慌忙倒退三步。


    大门力道不减,“砰”一声在他们面前砸上,可以预见,若非躲闪及时,铁板足以撞裂骨头。


    巨大的声响引来酒店工作人员,潭尘学与故晋是戴着帽子来的,到底是公众人物,害怕曝光,两人无法,只得匆忙逃进安全通道。


    赶走了扫兴的人,盛绪眉头才稍微舒展开,他盯着一个位置定格许久,才将目光提起来,朝向虞文知,小声说:“裤子脱了吧。”


    虞文知的眉头被这句话震得挑了一下,薄薄的眼皮抬起来,似笑非笑看着盛绪,那目光中倒没有苛责,只是意外。


    “你说什么?”


    虞文知用手理了理毛衣的领边,那上面旋起的茸毛不知何时刺红了他的脖子。


    盛绪这才意识到产生了歧义,于是他也在所难免的被扎红脖颈。


    盛绪低咳,解释:“换一条,他碰脏了。”


    虞文知低头去看被故晋抱过的地方,又想起盛绪怒而暴起的那句话,心中好笑,小狗独占欲强的毫无道理,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哭是什么优待吗?


    这也要霸占。


    虞文知环抱着双臂往房间里走,给盛绪留下温柔戏谑的一句:“什么时候治治你爱吃醋的毛病。”


    吃醋是个很妙的字眼,如果一个人肯点破你的吃醋,直面秘而不宣的心思,意味着一条抵达心意的道路已经铺开,静待造访。


    原来他们之间已经可以这样无所顾忌。


    盛绪立刻追上去,趴在墙边,监督虞文知取了条睡裤,又走进浴室。


    “不治。”盛绪冲浴室里的虞文知说,然后又不免想,什么时候他可以不用在‘裤子脱了’后面加解释,就只是单纯让虞文知脱了,干点歧义里的事。


    《荣耀之战》的收视率果然没能拼过大卫视的跨年晚会,柠檬视频还被不明所以的故晋粉丝冲关了评论区,粉丝叫嚷着要退柠檬视频会员,威胁大开发票。


    原因是电竞圈将虞文知盛绪封号的罪名安在了她们哥哥头上,致使哥哥饱受污名,还为此推了两场线下品牌活动。


    然而没过多久,突然有狗仔爆出张一年前的照片。


    照片透过窗帘的缝隙,抓拍到了一场业内人士的聚会。


    在这场聚会上,故晋穿着蕾丝网纹上衣,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腿上,男人掐着故晋下巴亲吻,故晋笑的五官乱飞。


    老男人的脸拍的也很清晰,但并不需要网友费力去挖,狗仔直接给了信息。


    @B城及时哥:“潭尘学大会长就是故晋的金主哈。”


    社交媒体一片哗然,粉丝自然不愿相信,于是开始攻击狗仔。


    【呵呵还有人信这种照片吗?放大看玻璃都扭曲了,P的也不小心点。】


    【谁不知道晋子是直男,造谣也不找个女大佬,不如说晋子和我呢。】


    【造谣造到潭总身上了,潭尘学是晋子公司的大老板,人家有家室的,狗仔造谣有命赚没命花。】


    【那根本不是晋子,之前我记得在瓣里看过原图,等我去找!】


    【笑死,晋子红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既然一年前拍到那时候怎么不发啊?是不是那时候讹不到钱?】


    【工作室给我告!送上门来的贱货,让他牢底坐穿!】


    @B城及时哥:“逗,当年不发是被压着不让发啊,现在他金主犯事啦,他也快没啦,我当然敢发。”


    【照你说的,晋子在娱乐圈算是只手遮天了,跟他的小作坊工作室不搭呀。】


    @B城及时哥:“谁跟你说他小作坊工作室了,他抢《过情关》男主的时候嚣张的很呢,原著作者吐槽他不像袁将军就被删博禁言,比他演得好的男二现在被隐形封杀,我说话负责,你们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真能编啊,晋子这么厉害,怎么二十九才火,你也不看自己说话有没有逻辑。】


    @B城及时哥:“当然因为他演的差,就《过情关》能看啊。”


    粉丝四处控评,坚持认为那张照片是P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仿佛坐实了狗仔的论断。


    很快,两家已经出了预告的彩妆代言品牌删除故晋相关,紧接着,潭尘学退出娱乐公司股东,同时被四家行业协会除名,他自己挂名会长的组织也迅速完成了切割。


    已经卖了两轮的饮料品牌跳出来落井下石,向故晋工作室索要名誉赔偿。


    墙倒众人推,曾经被故晋欺负和压迫过的艺人也敢发声诉苦,其中两个都是《荣耀之战》的嘉宾。


    一个还原第一期惨败真相的阿鸣,一个揭发被故晋威胁输比赛的林茂。


    而被潭尘学牵连出来的人,并不会出现在舆论中心,但清查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很快,就会给盛绪的举报一个交代。


    事到如今,粉丝终于相信了那张照片的真实性。


    【真的累了,脱粉了,追星这段时间,完全被圈在大粉和工作室编织的谎言里,连基本的逻辑都丢了。】


    【作为资深作图的,我早就看出那张照片没有P,但是心存幻想吧,不愿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想问,玩过LOL的,听他吹自己电竞天才真的不尬吗?我都闭着眼睛不敢看。】


    【既然林茂都被威胁打假赛,那虞队和盛绪获胜被封号显然不是失误了,他是真无法无天啊。】


    【恶心,玷污了我的袁将军,抢人角色必遭反噬。】


    【故晋真的太一般了,全靠袁将军滤镜,而且袁将军本就是个面瘫,他根本没发挥什么演技,怪不得走歪门邪道才能火。】


    虞文知对这件事的关注到此为止,再有什么热搜他也没看了。


    盛绪给虞文知介绍了盛珵和叶循的所处部门以及职位,又补充道:“盛珵是我哥,其实你见过,汪美然的婚礼,在门口说麻烦让一下的就是他。”


    虞文知托着下巴,静静听着,良久未说话。


    原来那场婚礼,盛绪本来应该坐在男方那边的,仔细回忆男方请来的那些贵宾,他大致能想象出盛绪小时候的成长环境。


    但又是怎么跟家里闹翻的呢?


    盛绪蓦地紧张,以为盛珵给虞文知留下了不好相处的印象,虞文知会对他们的关系有所顾虑。


    “怎么了?”


    “没事。”虞文知笑了一下,盛绪想说自然就会说,不想说他也不强迫他勾起不好的回忆。


    “只是觉得故晋实在是螳臂当车。”虞文知伸出手把玩盛绪的颈链,自从亲手给盛绪戴上,他有事没事就捏起来一拉一扯。


    “别提他了。”盛绪手撑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把脖子凑得离虞文知更近,方便他玩,然后在他玩的尽兴时偷偷问,“小年夜你能不能去我家,刚买了两套电竞椅,需要验收。”


    “嗯?”虞文知把玩的动作停了,透过镜片睇着他。


    “就我们两个。”补充完,盛绪心跳撞得很快,又满眼炽热地望着虞文知。


    虞文知轻挑眼睛,让目光越过眼镜金色的边框,笑吟吟地问:“是想和队长双排上分,还是想主人在家里给小狗开锁?”


    一句话,像是一捧干柴扔在了本就灼灼燃烧的火焰上,险些让盛绪控制不住。


    盛绪按住虞文知戴着钥匙的手,用力做了个吞咽动作。


    “都想。”


    第66章


    那天晚上, 虞文知也不能免俗的些许失控,已经过了十点,该是父母洗漱休息的时候了, 他仍旧将手机紧紧偎在耳边,拨了那通电话。


    颜衾的声音有些迷迷糊糊,虞文知能想象出,她拧亮床头灯,捞起一旁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看清是他的来电,才连忙接起电话。


    “出什么事了?”


    也不怪颜衾这样问, 作为配音演员, 她也算是与娱乐圈有关联了, 这些年虽然在幕后工作, 但名利场的弯弯绕绕也听过许多。


    虞文知参加《荣耀之战》时,颜衾就猜到这节目是为了捧故晋, 所以当虞文知拿下冠军又突然被封号, 颜衾便知道他得罪了人。


    虽然很快就风平浪静,但事件发生时带给人的焦虑不是假的,以至于颜衾担惊受怕的劲儿还没彻底过去, 一接到电话,就朝不好的方向想。


    虞文知笑笑, 指腹不由在手机边侧摩擦:“没出事。”


    他猜,他这边的压力应该不至于太大,他父母都是豁达开明的人,曾经也是跳出了世俗的评价体系, 在身边一片叹惋之声中毅然从大城市来到南洲,就此定居下来。


    “今年除夕我想带一个人回来。”


    虞文知故意把话拖得很长, 希望颜衾能够听得更清楚。


    盛绪总是一个人,放假了也呆在俱乐部不回家,但除夕是个团圆的日子,就该烟火升腾,其乐融融。


    虞文知不舍得放他一个人,否则自己回去了,心还牵在这边。


    颜衾几乎是一瞬便听出了隐含的意思,她不由挽起唇角,像任何一个期盼孩子幸福的母亲一般,将手机按了公开,催着虞析延也醒来,然后饶有兴致地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虞析延连忙也撑着枕头支起上半身,意外惊喜之余,叹道:“二十三岁,确实到年纪了。”


    虞文知安静了一会儿没答,反而笑着伸手去拨弄那枕在水杯里的虞美人,经过了一天的绽放,花瓣仍旧娇艳欲滴,缠人的手指。


    安静便是默认的意思,电竞圈笑称他虞狐狸,说他有十大禁术之蛊惑,对他的人缘交口称赞,觉得凡是见过他便没有不喜欢他的但事实上,虞文知在感情方面却是完全空白。


    很多时候,他能觉察出对方缱绻的深意,男女都有,但他却生不出同等的旖旎,只好不动声色搁置疏远。


    颜衾再次确认:“是过年能带回家里的那种认真?”


    虞文知的态度,决定了他们该如何对待对方,是关系尚好的朋友,还是携手相依的伴侣。


    “是要带回家的认真。”虞文知懒懒一笑,给了肯定的答案。


    颜衾放心了,虞析延则小声嘟囔:“真想象不出他讨女孩欢心的样子。”


    虞文知有一张承自父母全部优点的好容貌,自小也不缺颜控的同学,但说实在的,虞析延看他与那些小姑娘站一起,却看不出青梅竹马的青涩美好,或许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是没有CP感。


    到最后,虞文知能把人都处成朋友。


    听这句话,虞文知扬起唇角,既像打趣又很认真的说:“讨女孩欢心是没学会,讨男孩欢心还可以。”


    一句话,让电话对面沉默良久,虞文知耐心的等那边接受这过于新鲜的知识。


    终于,颜衾轻吸气,并没有歧视责怪的意思,而是更为认真的确认:“以前没觉出你有这方面的倾向。”


    “是没有。”虞文知肯定,然后又徐徐说道,“所以性别才不是对他动心的原因。”


    “我们绝没有反对或偏见的意思,我与你爸爸认识的人也有喜欢同性的,但你作为公众人物,要承受更大的压力,甚至成为别人的谈资,如果你已经想好面对这些困难,那我们欢迎你将他带回来,也会坚定不移的支持你。”


    颜衾斟酌许久,说出这些深思熟虑的话。


    “谢谢。”


    果然,和虞文知想的一样,父母并不会成为他的阻碍,他仿佛又拨开了一层雾,看向更为清晰明耀的前路。


    接下来,他们还缺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告白。


    然后,他会喂给盛绪足量的糖,让他不至于随时随地吃醋。


    小年夜是个好日子。


    小年前一天,职业选手大群意料之中的热闹起来。


    【DTG潘窦:我说有没有留守S市的天涯沦落人啊,咱一起过个节呗。】


    【CA李魏凯:啧,DTG新聘的八大菜系大厨不够你吃的?】


    【DTG潘窦:人少没意思,CA人多不多啊,我去你们俱乐部蹭一口?】


    【DOG徐册明:你队长呢,你喻哥呢?】


    【DTG潘窦:嘿,你这算问着了,让我跟你细说队长与AD恋爱对战队节假日聚餐产生的负面影响。】


    【DTG喻泛:少说。】


    【TEA盛绪:?】


    【DTG喻泛:啧啧啧,第一个好奇的居然是小倔驴,这个世界怎么了?】


    【TEA盛绪:发错了。】


    【DTG喻泛:呦呦,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别不好意思嘛,你叫声前辈,我就告诉你~】


    【TEA盛绪:。】


    【CA李魏凯:虞狐狸和盛绪都在S市啊,panda你去TEA蹭一口,过年过节本来就是热恋小情侣开房高峰期,懂的都懂。】


    【DTG喻泛:李魏凯啊李魏凯,你脑子里都装了点什么,我汀予哥哥这么正直的人,只会在深夜与我聊天体物理聊人生哲学。】


    【CA李魏凯:不信。】


    【DTG喻泛:噜噜噜爱信不信。】


    【TEA虞文知:我和盛绪那天不在俱乐部 ,有空聚。】


    【DTG潘窦:靠,又一家队长AD消失。】


    【DTG喻泛:怎么不在,细说o.O】


    【TEA虞文知:有事^_^】


    这句有事,让盛绪因喻泛而板着的脸又变得生动起来,虞文知记着和他的约定,还大庭广众地说出去。


    跟在喻泛身后,明知会引起队长和AD的暧昧联想,但虞文知却纵容着这种联想,像是给更远的事做铺垫。


    盛绪靠着电竞椅转了个圈,手动将聊天截图保存下来。


    最近这段时间,盛绪频频跑回那套房子,他请了七八个清洁工人,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六七遍,直到在桌面蹭一下手都觉着涩,连空气里飘得小灰尘都险些瞧不见,他才放了心。


    床单被罩也是新换的,原本是张单人床,长得也丑,是当初为了方便随便买的,现在旧的扔了,也换了张双人大床,选了最符合他审美的一款,床头柜是乳白色的,虞文知最爱的颜色,而且床下就有抽屉,里面塞点常用的床上用品特别方便。


    这房子自从买来,他就没住过几次,所以家具看着跟新的一样,虞文知分明只答应小年夜来一天,但盛绪也特意交了地暖的钱,生怕房子里太冷。


    热水器被他试了好几遍,确认水流,温度,持久度完全没问题,才算是没换。


    冰箱空荡荡的,于是被他塞了一堆水果和啤酒饮料,橱柜原本就是个摆设,他也堆满了各色碗碟,哪怕他们用到的概率极低。


    或许是感知到了他的期待,明明还没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这房子却突然有了温暖的味道。


    最后,盛绪把几张银行卡的钱整合一下,足足凑齐了四百五十万,是他现在的全部身家。


    没日没夜的直播,加上一档荒诞可笑的综艺节目,让他在表露心意之前,赚够了还给虞文知的钱。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虞狐狸。”


    小年早上八点,盛绪便精神矍铄的杵在虞文知床前,他实在睡不着,一早上醒来,把窗台的虞美人换了,家里钥匙也多配了一把,恨不得现在就塞进虞文知怀里。


    虞文知被他从睡梦中吵醒,勉强抬起一只眼皮,看到那道颀长的身影,又把眼睛合了起来。


    还真像养了只大狗,怎么精力这么充沛,大早上就催人去溜。


    “你没睡醒?”盛绪眉头蹙了一下,蹲在了虞文知床边,虽然没再催,但立这儿人就不动了。


    虞文知闭一会儿眼,觉着身边呼吸的存在感太强了,怎么也睡不安生。


    他拢了拢眉,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摸索着碰到盛绪的脖子,然后勾着那条链子扯了一下,又揉着喉结轻抚两次。


    “乖点,别吵,我还要睡。”


    说完,虞文知翻了个身,背对着盛绪,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盛绪耷拉着眼角,不情不愿地回自己床。


    真正动身去盛绪在S市的房子,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天色已黑,路上开始拥堵,幸好房子距离俱乐部不远,算上堵车一个小时也到了。


    小区地处中心区,不算新了,但物业管理的好,绿化设施都到位,所以虽然不靠学区,但这个地段的房价也是不便宜的。


    虞文知大致打量一圈,又看到显然刚撕掉保护膜的防盗门,笑问:“什么时候买的?”


    “两三年前,直播赚够钱就买了。”


    盛绪涉足游戏直播的时候,正值这个行业黄金期,那时候有技术有特点的主播都赚到钱了。


    他也在短时间内攒出了一套S市的房子,但后来随着直播平台越来越规范,也开始约束未成年主播,他逐渐得不到推流。


    也幸好天赋早早被发现,有人建议他走职业试试,而他的年龄干主播嫌小,但打职业刚好,于是没怎么经历低谷,就转型职业选手了。


    “怎么想买房子的?”


    虞文知一边看盛绪开门,一边问。


    盛绪动作停顿一瞬,才快速拧动锁扣,将门打开:“不想跟家里人住一起。”


    门廊里拨开灯,虞文知抬眼望去,第一眼,就发现了摆在客厅的虞美人。


    不是俱乐部里需要每天更换的花茎,而是栽在花盆里,拥抱着土壤,可以长久存活的一簇。


    这个天气,虞美人还打着花苞,疏于绽放,但生命力仍是旺盛的,枝干与茎叶深郁,悄然生香。


    虞文知笑了,直接穿着袜子走了过去,地暖将脚底熨的暖呼呼。


    “小哥哥,你每天对着这花都想什么呢?”


    虞文知挑起一株花苞,托在掌心端详,这花属罂粟科,无风都能自摇,稍一拨弄,便在他指缝间簌簌发抖。


    那种仿佛照镜子的感觉又来了,他明知盛绪将这花当成他的意象,所以此刻,就好像凝视着枕在温室的自己。


    盛绪也褪掉靴子,跟了上来,虞文知用手指把玩虞美人的样子,有种难以形容的蛊惑,就好像他每日对着又揉又亲的植物成了精,意味深长的审讯他,问他为什么亲自己,为什么揉它的花瓣,到底存了什么无法告人的心思,以后是不是还会变本加厉。


    “想,它什么时候开。”盛绪一走,那枚铂金小方块便在他颈前叮叮咣咣的晃,闪烁的金色光泽映亮了他的眼,也沁润了虞文知的目光。


    交在一起的视线就那么变得暧昧起来,灯下的影子动了动,在含苞待放的花茎上跳跃。


    虞美人椭圆的子房张开一方小小的豁口,透过豁口能看到蜷缩在一起的艳红色瓣片。


    唇角的笑意过于明显,虞文知伸手将盛绪翻卷着的帽衫下摆扯平,装作不经意问:“暖了才能开花,你那里够热吗?”


    未经人事的少年也听得懂这湿漉漉的话,盛绪的呼吸在过分煽情的氛围里越发粗重,他像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狂奔,胸腔鼓胀的厉害,热流灌进每根血管。


    “绝对够,我保证。”


    第67章


    这句话回的虞文知的唇也有点干了。


    这个年纪, 这样私密的空间,要是换做别的人,可能已经在去卧室的路上了。


    但虞文知不行, 这个点,再不补充碳水他就要晕了。


    于是他垂着眼睛,手掌撑在盛绪胸口,将低低的笑化作肩膀轻微的颤抖。


    “订点吃的吧,还没饱暖。”


    所以思不了淫|欲。


    “想吃什么,我马上订。”涉及到虞文知的低血糖,盛绪就是再冲动也要忍回去, 他用力揉了把脸, 喉咙吞咽下欲望, 转回身去取衣服兜里的手机。


    虞文知稍微思索一会儿, 到了年节,能让他口舌生津的也就只有家乡菜了。


    “椰子鸡火锅吧, 吃过没有?”


    “没, 尝尝。”


    盛绪不挑吃的,说实在的,今晚他吃什么都不会有滋味, 他的注意力根本放不到口舌之欲上,他更为垂涎的是面前这个人。


    附近有家评分很不错的椰子鸡火锅, 盛绪点了销量最高的椰子鸡套餐,看平台显示,送来需要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会过得很快,一切要紧事都该等到吃完饭再办, 但唯有一件,越快越好。


    “虞狐狸。”


    盛绪放下手机, 手再次伸到外衣兜里,摸到了那张卡。


    “嗯?”


    虞文知一边挑眉表示疑问,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盛绪叫了多少次他的外号,罪名叠加在一起,一会儿应该怎么欺负才好。


    “给你。”


    盛绪取出那张卡,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摊开掌心,珍之重之地递到了虞文知面前,“密码是123456,里面有四百五十万,我攒够了。”


    说到最后,盛绪很有几分骄傲的意思,他没让虞文知等太久。


    虞文知看着这张卡,有些意外,其实他都有点忘了自己借了盛绪一些钱,那张欠条更能勾起他兴趣的还是盛绪棱角飞扬的字。


    回想当初,他的心思还是很单纯的,无非珍惜天赋,也看出盛绪是个秉性良善的人,再加上他确实懒得理财,有这笔闲钱。


    谁能想到,后来发展成这样。


    “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前几天。”


    虞文知心道,小狗为了捅破这层窗户纸,准备做的够足的。


    “欠条我可没戴在身上。”


    “不着急,你先拿着。”说罢,盛绪就将卡塞给虞文知,甚至他根本没有介意欠条,虞文知不给他也无所谓。


    虞文知手指轻轻一挑,发现这张卡后四位卡号是他的生日,一些突如其来的仪式感。


    “不着急?不怕我不给你了啊。”虞文知笑吟吟反问他。


    “那也行。”盛绪眉头都没皱一下。


    “什么也行。”虞文知又好气又好笑。


    “以后赚的钱都给你也行。”盛绪很小声嘟囔一句,他似乎觉得太露骨,但又很想让虞文知知道。


    虞文知还是听清了,因为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他眨了眨眼睛,恍惚觉得手里这张卡片变得沉甸甸,是很厚重的分量。


    “你——”


    虞文知刚酝酿出一个字,防盗门突然被很有礼貌的敲响。


    敲门声是三下,并不重,然后很耐心地等待着,在隔了七八秒后,又客气地敲了三下。


    盛绪嘀咕着:“送这么快。”


    说着,他将外衣扔在一旁的沙发上,跨步走向门口,虞文知也不闲着,看了眼暗着灯的饭厅,打算先整理下餐桌。


    他过去找到了开关,几个按钮,调试了一下才选到最合适的,手指在餐桌上擦过,再一摸指尖,发现干净的很,套餐里碗筷都有,应该不用准备什么了。


    他正打算去帮盛绪接东西,立在餐桌上的小型饮水机突然拱出个气泡,椭圆的球体将水面撞开,发出沉闷的“咕咚”声。


    分明是很微不足道的声响,却恰巧打乱了心跳的节奏,带来很短暂却又无法忽略的心悸。


    然后他听到盛绪站在大门口,沉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谁?


    虞文知轻蹙着眉,追着声音走过去,突然有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拨动着看似平静的夜晚。


    走到客厅,虞文知也看清了门口站着的人。


    盛珵身披黑色大衣,长度越过膝盖,袖口衣角沾染上夜露的潮,大衣里面是一套浑然贴体的西装,几枚纽扣打磨的光滑,勾住了门廊数道冷光。


    如果让虞文知形容见到盛珵的感受,这个人就好像北方的汪洋,是深沉的黑蓝,不那么热烈温情,但是粗雅折中,显得沉熟内敛。


    虞文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个人是盛绪的哥哥,哪怕他们只在汪美然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但虞文知还是记住了他的长相。


    和盛绪有一些相似,但大概因为年长八岁,所以完全褪去了暴躁和冲动,更不会有盛绪偶尔露出的,孩子气的小表情。


    在虞文知打量盛珵时,盛珵也越过盛绪打量着他。


    暖黄的光源落在盛珵脸上,并没有增添些许温度,盛珵的眼神是很平静的,仿佛没有情绪起伏。


    那深黑的眸子观察虞文知几秒,便轻描淡写地朝盛绪问出一句:“毛坯改精装了?”


    客厅窗口的绿植,更换的吊灯,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还有毫无灰泥的大门,每处细节都表明,盛绪对这狗窝上心了。


    再看到出现在盛绪家里面如桃花的青年,盛珵感到很遗憾。


    原来这样独树一帜令人发指的弟弟,谈起恋爱来也变得泯然众人,为了取悦对方无所不用其极。


    就是在这一刻,虞文知敏锐地察觉到,盛珵已经知道了他和盛绪的暧昧,那目光有种鹰攫兔子的锐利,没人能在这双眼睛面前隐藏面目。


    于是虞文知也不打算狡辩,他迎着灯光挽起唇角,等着从这对兄弟的言语间揣摩那个让盛绪觉得委屈和愤怒的隔阂。


    如果说还有让盛绪没那么反感的亲人,也就剩和他年龄最相近的盛珵了,但盛珵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盛绪单手撑在门框,绷起脸,毫不客气地反问:“不能改?”


    “六个月前还没改。”盛珵淡淡陈述事实,虽然语调仍然没有丰富的变化,但眼睛终于眨了一下,果然在面对盛绪时,他的脸色会刻意温和下来。


    “找我干嘛?”盛绪没有请盛珵进去的意思,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有权做决定。


    “有事回S市,顺便当面告诉你潭尘学及其保护伞的处理进度。”盛珵将手从大衣兜里抽出来,轻轻扯掉皮质手套,露出筋骨分明的一双手来。


    提到潭尘学,盛绪脸色勉为其难的缓下来,手掌也不再撑着门框。


    这件事毕竟是依靠盛珵和叶循解决的,总不可能用完就扔。


    “不介绍一下?”盛珵迈步进来,皮鞋落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沉稳又响亮的一声,他的鞋边带着些灰暗的烟尘,明示着主人这一路的风尘仆仆。


    “我队长,虞文知。”盛绪从鼻子里挤出并不情愿的一声,复又转头冲虞文知介绍,“这是我哥,盛珵。”这下,语气又变得轻缓仔细。


    盛珵忽略这明显的区别对待,朝虞文知伸出手来:“你好,久闻。”


    虞文知从善如流,握了下盛珵的手指,顿时感觉到了不同于盛绪的粗糙和坚硬。


    但一想到盛珵的身份,又觉得合该如此,于是他淡出一个笑来:“少校,客气了。”


    盛珵抬起眼,这个称呼让他意识到,盛绪已经向虞文知介绍过他。


    “正巧,你也在,那就不需要盛绪转达了。”


    虞文知笑而不语。


    “潭尘学这些年以行业协会的名义收取大量会费,中饱私囊,存在权力寻租和职务侵占,依靠着复杂的关系网,他俨然成为了文娱行业的黑|恶势力,也多亏这件事,他这颗毒瘤要被拔除了。”


    “昂。”盛绪现在已经不太关心潭尘学了,这位的下场,他大概能猜到。


    盛珵实在有点怪,这种小事,微信通知一声就好,为什么非得亲自来找他?


    还是在今天这种关键时候。


    正这时,电梯门再次打开,外卖小哥拎着保温箱走了出来,他对了眼门牌号,见开着的这家就是,便赶紧凑上前。


    “您好,您订的椰子鸡两人套餐已送到,祝您用餐愉快。”


    “让让。”盛绪从盛珵身边伸出手去,将椰子鸡接了过来。


    盛珵低头看去,两大包,码的整整齐齐的菜品。


    “看来我来的——”


    “你也知道!”盛绪眉峰一挑,没什么好气地打断盛珵的话。


    “正是时候。”盛珵不疾不徐将一句话说完整,躬身把皮鞋脱在门口的垫子上。


    “”


    盛绪眼睁睁看着盛珵走了进去,把厚重的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只留一身严肃的西装。


    虞文知心中好笑,他明白盛珵不会看不懂盛绪的意思,但盛珵仍装作不解其意,那只能是另有目的。


    潭尘学的结局,网上已经透出些许,并不值得当面说,所以盛珵特意来找盛绪,是怕盛绪不答应,不理会。


    虞文知这下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盛家肯迁就盛绪到这种地步,哪怕盛绪从不给好脸色,他们也毫无怨言。


    盛珵已经走到了客厅,他径直走向那盆绿植,看了一眼:“这花是虞美人?”


    “少校对花草也有涉猎。”虞文知歪着头打量,盛珵看着不像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


    “呵。”盛珵哼出一声低笑,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很快淡着情绪,留下一句,“我猜的。”


    他对花草一窍不通,平时连韭菜和蒜苗都分不清,但他知道盛绪也就这点想象力了。


    虞文知轻笑摇头,盛珵这下更确定盛绪喜欢他了。


    盛珵对于盛绪喜欢男人这件事表现的如此冷静,虞文知倒是能想到,因为以盛绪的脾气,根本不会把家人的反对放在心上,盛珵就算不冷静,也无济于事。


    “两人餐。”盛绪把食材从袋子里取出来,摆在桌面上,强调给盛珵听,意思是根本没有你的份。


    “嗯,A一下?”盛珵问。


    “”盛绪翻了个白眼,重重掀开文昌鸡的盖子,把切好的鸡块倒进椰子水里。


    别的都可以等,虞文知的低血糖等不了。


    虞文知不忍心小狗再被盛珵装傻充愣的欺负了,他走过去,揉了把盛绪刺棱棱的头发,平心静气对盛珵说:“如果有事跟盛绪说,我可以先回避,不用介意。”


    盛珵心道果然聪明。


    “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不用回避,我本来打算吃饭时顺便说。”


    盛绪皱眉:“你少啰嗦,有话快说。”


    “哦,爷爷住院了,在市人民医院特护病房,我这次回S市,主要是为看望他。到你这来,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顺便提一下,他是眼睛的毛病,不能再拖了,医生在制定手术方案,不排除全盲可能性,或许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你,当然你依旧有不回家不见他的权利。”


    虞文知听完,心蓦地沉了下去,胸腔像压着铅块。


    盛珵实在是好厉害的口才,这样要紧的事,他偏用‘微不足道’‘随便’来形容,虞文知一个外人听了,都觉得讽刺,盛绪又怎么撑得起‘最后一次看见你’的分量。


    盛珵这是根本不给盛绪拒绝的权利。


    果然,盛绪的眼皮垂下去,手指攥起,松开,复又攥起,手背上青筋绷紧,鼓起明显的棱子。


    他很努力的克制着情绪,但纠结和挣扎还是轻易从他眼中流出。


    热水在这时沸腾起来,气泡争先恐后的涌出水面,发出吱吱的声响,攀升的热度扭曲了正上方稀薄的空气。


    盛珵观察着盛绪,眼中寂静,一点情绪都没泛出来,但偏又在烧的正旺的木柴上淋下热油。


    “他上次见你,好像是四年前吧,长得真快。”


    虞文知听出了盛珵的意思,如果这次盛绪不去见,老人的手术又失败了,那盛绪留给老人的,就永远是四年前的样子,再也不会变了。


    亲眼见到和透过屏幕是不一样的。


    但盛绪显然是很不容易低头的,饶是盛珵说成这样,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骨节已经攥的发白,小臂轻微颤抖着。


    周遭好像突然就冷了下来,盛绪嘲弄般扯起唇角,刚想说一句讥讽的话。


    “盛绪,他的眼睛不是突然坏的,是经常流泪引起干眼症,用手揉又引发了感染。”


    盛绪果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虞文知抬手关掉小炉子的火,翻腾的气泡突然就销声匿迹,化成温柔的一汪水。


    “去吧。”


    盛绪朝虞文知看过来,神情仍旧挣扎,但虞文知的话并不会激起他逆反的情绪,反而让他逐渐沉静,仿佛有风吹散了全部烦闷。


    “既然犹豫那就去,否则大概率会后悔。”


    虞文知并不知道盛绪和家人的嫌隙,按理说不该给出建议,但他实在不忍盛绪独自承担道德压力,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做与不做都会后悔,有人分担,日后也能好过许多。


    盛绪手指一抖,想去拉虞文知的手,但碍于盛珵在,他只得又垂了下去。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盛绪声音很闷。


    “不急,回来说。”


    盛绪这才用力吸气,重重咬着牙关,捞起沙发上甩着的外套。


    盛珵离开之前深深看了虞文知一眼,目光中分明有感激。


    但同时,虞文知又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别的什么,是欲言又止。


    虞文知望着空荡荡的门廊默了片刻,取出手机,将设置里【拒绝陌生人来电】的选项关掉。


    他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接到盛珵的电话。


    第68章


    “情绪激动会引起眼压升高, 既然决定进去,就别争吵。”


    在盛绪手指即将压下病房门把手时,盛珵及时攥住了他的手腕, 低声警告着。


    “用不着你教我。”


    盛绪抖开盛珵的手,不由分说压下把手,推开了门。


    他想着,只过来看一眼,看完就走,不背‘最后一次看见你’这么沉重的包袱。


    其余的,他又不是医生, 而且他相信老头能得到全国最好的治疗手段, 他操心与否, 对结果都毫无影响。


    即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进去, 可看到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人时, 盛绪还是难免肺腑撕痛, 如同吞了柄刀子。


    不像他能够时常出现在直播镜头里,只要想看,随时都能看, 老头才是彻底在他眼前消失了四年。


    他记忆里那个深闭固拒,积威深重的一家之主, 怎么突然就和风烛残年挂了勾?


    盛沣迟穿着干净整洁的病号服,袖口细致地挽起,露出枯瘦发黄的手腕,手腕上埋着针, 透明的针后贴揪起他褶皱松弛的皮肤,于是他的手很僵硬地搭在被子上, 仿佛关节也已经老化锈死。


    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坐在床上,笔杆条直,扭头向窗外看,似乎在珍惜看一秒少一秒的风景。


    即便身处病中,他的气质依旧不改,沉稳自持,眉眼轮廓依稀能辨出曾经优越英俊的影子。


    盛绪自认开门声并不小,然而盛沣迟却毫无所察,依旧目光悠长的向外望着,因病态而苍白的唇轻微抖动,发出含糊不清又夹杂乡音地低喃。


    “安安她心大,洗了澡后就让那地湿淋淋的,也不拖,孩子刚会走,进去就滑跤,孩子哇哇哭,我这个心疼啊,然后我就给她拖了嘛,她就跟我乐,大小姐哟,乐一乐我就心甘情愿了。”


    “执行任务那会儿苦,一般人吃不了这苦,我能吃,我多吃点苦,安安就多过好日子哪可能后悔,人家给我生孩子了嘛,我儿子叫廷柏,廷是宫廷的廷,柏是柏树的柏,廷是安安起的,觉着贵气,柏是我起的,希望他和柏树一样耐寒抗旱,坚硬耐用。”


    “廷柏自小就好学,让安安摔摔打打也没搞傻,后来就看中了他们班最漂亮聪明的女同学,为了追人家,没日没夜练钢琴学交际舞,让人小叶以为他可文艺了,就嫁给他了就是安安没看到他们结婚。”


    “他们结婚后啊”


    盛绪眉头越皱越深。


    文安屏是他奶奶,说是一直体弱多病,后来因为高烧转肺炎病逝了,去世时才四十岁。


    盛绪只在家里看到过她的黑白照片,齐耳短发,一袭旗袍,是个温婉娇小的江南小姐,眼神十分明亮洒沓,灵气逼人。


    盛廷柏是他爸,叶环是他妈,这些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起,被埋藏在盛绪记忆最深处,任凭内里如何翻江倒海,涌到嘴边,就只剩无声的静默。


    盛珵在一旁很平淡的解释:“大概两年多前,爷爷开始自言自语,就像有人在跟他聊天,他能这样喋喋不休一整天,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很多我都没有听说过。”


    “你没带他看过?”


    盛绪脑子里浮现出双重人格,精神分裂这样的字眼,至少在他的认知里,正常人是不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


    如果说盛沣迟会患上这样的疾病,那他丝毫不感到意外,他从没见过比盛沣迟更顽固□□的人。


    盛珵转过头看着盛绪,沉默了一会儿,才挪开眼。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日常生活一切正常,医生说他是太孤独,没人再和他聊这些生命里最亲近的人。”


    就连盛珵也不能,他在外求学,工作,一刻不停,只能偶尔回来看看。


    “呵,那也是他自找的。”


    盛绪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儿,既酸涩,又恨,听见盛沣迟满是眷恋的叨念这些人,他就更恨,恨不得言语能化成刀子,将他们都捅的血肉模糊。


    “盛绪。”盛珵双眸收紧,提醒他想想在门口答应了什么。


    盛绪扭开了脸。


    盛珵走上前去,站在床边,单手撑在被褥,腰弓下去,伏在盛沣迟的耳边,提高了些音量。


    “爷爷,盛绪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盛绪本能地攥紧了揣在兜里的手,如遇到挑衅的猛兽,小臂肌肉高度紧绷,目光抵触地盯向盛沣迟。


    然而没能等到他预想中的针锋相对,冷言呵斥,盛沣迟对盛珵摆了摆那只埋了针的手,藏起乡音,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今天不让看视频,眼睛酸。”


    “不是视频,他来病房看您了。”


    盛绪绷紧的肌肉,高涨的敌意倏地散了,他五指松开,杵在原地。


    很可笑,那些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的咆哮完全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但偏是这样平静的,琐碎的,看似没什么内容的轻喃,轻而易举地震荡了一颗故作坚硬的心。


    盛沣迟这才扶着盛珵的胳膊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实在是不太好了,只能囫囵看见个颀长的身影,他眯缝着眼睛,向前探着脖子,一遍遍用力眨眼,寄希望润出来的泪水能够让视野更清晰一些。


    “没这么高吧,他有这么高了吗?”盛沣迟嘀咕着。


    但嘀咕完这一句,他似乎也想到了曾经无数次的不愉快,于是没敢叫盛绪到身边来让他看清楚,只是这么静静望着,连眼睛都不挪开一下。


    窗外有人放起了礼花,映的窗帘一阵阵飘红,这样一个值得庆祝的年节,天空也应景的明澈。


    虞文知收拾好了椰子鸡,替盛绪关上房门。


    晚上十一点,他收到盛绪一条消息,说可能要过几天等手术结束,问他吃没吃饭。


    虞文知给他回吃了,让他安心在医院呆着。


    果然往后的两天盛绪都没回俱乐部,虞文知看了眼日历,距离除夕还有四天。


    终于在第三天中午,虞文知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号码显示是B市的。


    他挑起眉,伸手点了接听,然后抵在耳边,安静听对方的来意。


    “虞队好像并不意外。”盛珵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虞文知望着窗外扯起唇,手指下意识勾起窗台已经有些打蔫的虞美人。


    “少校那天不是暗示我了吗?”


    新的虞美人送来了,但是虞文知没把旧的那支扔掉,他没有盛绪日日更替的习惯,所以如今水杯里插着两枝。


    “爷爷刚做完手术,要看恢复情况,可能人老了脾气也变了,他日常起居非要盛绪在旁,我就闲了。”盛珵先是简短的说了盛绪回不来的原因,哪怕这些盛绪早就已经交代过了。


    虞文知知道,盛珵本没必要跟他说这些,之所以说了,是把他当做盛绪的恋人看待的。


    盛珵停顿一刻,继续说:“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吗,在我和盛绪原本的家。”


    听到这个地点,虞文知还是有些吃惊,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语气里。


    “好。”


    盛珵发了一串地址过来。


    这串地址是在老城区,小区名字也不如现如今的商业小区高端,但以虞文知粗浅的年代知识,他认出在当年,这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住到的地段。


    他换了身休闲常服,跟徐锐打了声招呼,便打车去了这个地址。


    到了小区门口,发现有人在门口等他。


    “是虞队吗?盛先生让我来接你。”


    虞文知点点头,跟着他沿着蜿蜒小路穿梭,来到一处楼房前,那人将他带上电梯,虞文知这才发现电梯是直通入户的。


    等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听见了节奏紧凑,音节密集的钢琴声。


    盛珵侧对着门坐在琴房,手指在已经有些走音的老式钢琴上跳动,他的指法纯熟,铿锵有力,所以哪怕是这样一架很久没有人碰过的钢琴,虞文知还是听出了动听的旋律。


    《克罗地亚狂想曲》,马克西姆的头号作品,是不精通音律的人也会知道的经典之作。


    听到这首曲目,就会想起克罗地亚废墟上盛开的白色小花,胸膛里自然而然涌起一种悲壮宏大,光辉不屈的情绪。


    钢琴声戛然而止,盛珵从钢琴前站起身,轻轻抚着琴盖,将一切归于原状。


    他还穿着那天出现时穿的西装,他弹琴时不像很多钢琴家那样身体随着曲调律动,大概是职业使然,他的背始终挺的笔直,轻易不会摇晃,站起身时,这种板正利落就更明显了。


    反而盛绪常手插着兜,背抵着墙,闲懒搭着一条腿。


    这两兄弟,还真是一点不像。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就联想到了盛绪,虞文知摇头轻笑,怎么几日不见,还想起来了。


    “我猜虞队会想知道,盛绪为什么和家里闹成这样,以及听说了哥哥,舅舅,爷爷,那最重要的父母在哪里。”


    虞文知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盛珵猜的全对。


    他突然发现跟绝顶聪明的人交流是另一种累法,虽然双方都能很快猜中对方的意图,但却丝毫不得走神,因为片刻疏忽,思绪就会被落下很远。


    “十一年前,南洲发生特大风暴潮。”


    虞文知脸色骤变,只一句话,他就感觉真相在浓雾障眼的山口破雾而来,连亘起一场横跨多年的遗憾。


    盛珵继续说下去:“中央第一时间组织救援小组赶赴南洲,任务原本没有派到我父母头上,但当时他们所在的辖区距离南洲不远,我爷爷秉性刚直,大公无私,督促我父母主动请缨,奔赴前线救援。”


    “盛绪那年八岁,大概是有预感,他当天突然发了高烧,甚至超过四十度,抱着我母亲又哭又闹,死活不让他们离开。我母亲心疼他,因为我奶奶就是高烧转肺炎去世的,所以她和我父亲担心盛绪出事,就想带他去医院治病。”


    “我爷爷不同意,自家的孩子只不过发了个烧,就那么金贵,而南洲救援只要晚一刻,都会有无数人死去,最终我父母还是扔下盛绪去了。”


    虞文知不忍卒听,闭上了眼。


    这一刻,猎猎的风和咆哮的浪在耳畔疾驰而过,来自记忆深处瓢泼的雨重新砸在他身上,他在灰白昏沉的天色里死死抓住天台的栏杆,像抱紧最后一颗稻草,在铺盖而来的汪洋里垂死挣扎。


    “风暴潮不比海啸,可以在短时间内退去,我父母到的时候,整座城市,周围的村庄,工厂几乎都被冲毁了,当时通讯中断,风暴不止,无人机和直升机都没有起飞条件,只能根据少量信息确认受困人员地点。”


    “本来为了保障救援人员安全,要等风暴止了再去,可听说一所医院有七十八名孕妇受伤,急需救治,又听说一所学校师生都被堵在天台,随时会被卷入水中,他们都坐不住了。”


    “数艘救援船开进去,由于学校离得更近,他们先去了学校,很幸运,将天台上的师生一船船接了出来,虽然撞毁了两艘船,很多人受伤,但幸好有惊无险。”


    “接到师生后,我父母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但这时接到预警,大风暴可能再度来临,他们务必在风暴来临前接出医院的病人可惜这次,他们没能超过风暴的速度。”


    虞文知双目发热,睁开眼也模糊一片。


    那时他像是沉进了黑暗的海水中,被恐惧和绝望扼住喉咙,眼前就是翻腾奔涌的浪,和应声折断的树干,就连老师也崩溃的放声大哭,只要海浪再升高半米,他们都将不复存在。


    哪怕只有十一岁,他也清楚的意识到,救援困难极大,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可就在下次风暴来临之前,一艘艘船跌跌撞撞驶了过来,他看见映亮眼睫的深绿。


    盛珵沉默良久,似乎在缓和情绪,终于,他的声音再度恢复正常,又加快速度说下去。


    “当时很多人来我家慰问关怀,盛绪完全情绪失控,谁的面子都不给,怒吼着让他们把我父母还回来。”盛珵似是想苦笑,但还是克制住了,“我爷爷一生倔强,境界极高,他抬手给了盛绪一巴掌,说他们是死得其所。”


    “盛绪哪听得懂这个,他高烧着却还记得,爸妈当时不想走的,是爷爷一通电话,才让他们离开,于是他理所当然把所有恨意投射在我爷爷身上。”


    “我爷爷的确不会说话,更不会哄人,对盛绪也只管批评,认为对他的教育太失败,他们俩关系越来越紧张,到了根本没法共处一室的地步。”


    “盛绪认为我和我外公一家应该一起恨我爷爷害死我父母,但我们没能如他所愿,他就连我们一起记恨上,明明都是失去至亲的人,偏偏落到这个地步。”


    “我就是南洲人,那天,我就在学校天台上。”虞文知抬起薄红的眼睛,看向盛珵,他猜,他说的盛珵已经知道了。


    果然,盛珵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垂眸敛目:“你的存在,就是我父母的勋功章 。”


    可勋功章 这个形容,却让虞文知生出更大的压力,他从未料到,他与盛绪还有这种渊源,他是废墟中开出的白色小花,而盛绪的世界却在同一天彻底崩塌。


    他和他父母,以及所有幸存者都无比感恩着那天,但盛绪的憎恨却从未止息。


    “谢谢,抱歉。”


    虞文知眼睫轻颤,不知还应该说什么。


    “你没有可抱歉的,相反,我要感激你的出现。”盛珵平静着说,“虞队,我想让你帮个忙。”


    虞文知抬起眼睛,知道这个忙大概和盛绪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他这下完全猜不到了。


    难道是不让他和盛绪在一起吗?


    盛珵要真是这么提了,他并不会同意,当年的事给盛绪带来了伤痛,他不会因此给盛绪带来二次伤痛。


    谁料盛珵诚恳说:“我已经与TEA的老板见过面,达成了初步共识,我希望盛绪能够离开TEA,他同意了,虞队可以劝盛绪接受吗?”


    虞文知完全始料未及,猝然睁大眼睛。


    “盛绪一厢情愿的认为,我父母一定是懊悔的,怨恨的,他们本可以活下来,却被爷爷害死了,但其实出发前他们都立了口头遗嘱,我母亲说,如果他们出了意外,希望我和盛绪可以继承他们的番号,成为一名光荣的共和国战士,我做到了,盛绪还没有。”


    虞文知的心脏逐渐收紧:“你——”


    “和盛绪一样,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父母的心愿。”盛珵眼中难得浮起一层偏执,“以前没有机会,因为盛绪太早独立,也真的跟家里切割干净,除了父母留给他的,他一分都没有带走,甚至我买给他的衣服,也全被他退了回来。”


    虞文知能想象出,盛绪就是这样执拗倔强。


    “但潭尘学事件,盛绪请求了家里的帮助,我相信如果只涉及他,就算真的被封杀,他也不会跟我们开口,可因为你,他第一次服软了。有得必有失,既然他认可了他恨的一切带给他的帮助。”


    虞文知笑了,所以盛珵是将那件事当作把柄,让盛绪走上他们全家都希望盛绪走的路,唯独不考虑盛绪的感受。


    “少校难道不认为,维护公正,惩治恶势力本就是你们的职责吗?”


    盛珵点头:“你说的是理想正义,这没有错,但不可否认,理想与现实存在一道鸿沟,并不是所有不公都能像盛绪这样及时得到援助,不然也不会有正义会迟到的说法了。”


    “虞队,这是我母亲的遗愿,希望你能理解,帮助,你该知道,不是盛绪认为的那样,我父母,没有一刻为救援你们而后悔。”


    虞文知在心里筑起的堤坝再次被摧毁,他无法不想到那个时候,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护住,他甚至记不清每一张脸,但却能清楚的感知到他们的义无反顾,他抓着他们潮湿的深绿外衣,只感到无比安心,安全。


    原来威胁不是最厉害的武器,恩情才是。


    虞文知仿佛在垂死挣扎,攀住一根并不牢靠的绳索。


    “少校,LPL不止TEA一家俱乐部,以盛绪的能力,他有无数选择,就算我帮了你”


    “他不会去别的俱乐部了,你知道的。”盛珵遗憾的回道。


    空气仿佛拧成一股绳,在无形拉锯,绳子越扯越紧,终于达到临界点,猝然崩裂。


    终于,虞文知苦笑:“所以盛绪做错了什么,要失去这么多呢?”


    盛珵:“难道人都是因为做错了事,才失去重要的东西吗?”


    第69章 (一更)


    虞文知到底没有答应盛珵。


    回去的路上, 他努力将自己从事件中抽离出来,以局外人的角度俯视。


    他猜八岁的盛绪想法还很单纯,怨念的一直是本可以不失去, 甚至在盛绪的角度,他当年是拼尽全力去挽回灾难了,其实他的遗憾要比盛珵小得多。


    盛珵更怕本可以,他只有固执的坚信着一些伟大,绝无怨悔的东西,坚信那是命中注定且无法改变的,才能宽恕当年没有同盛绪一起任性的自己, 才能从不断的自我消耗中解脱。


    盛珵应该从小就比盛绪懂事, 沉稳, 识大体, 但正因如此,让他当年或许也站在阻拦盛绪的那边。


    ——难道人都是因为做错了事, 才失去重要的东西吗?


    他明明做了一贯该做的事, 却好像罪大恶极,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所以他更加痛苦,他唯一能做的弥补, 就是完成父母的遗愿,仿佛他终于像个自私的孩子, 完全站在父母意志那边。


    至于盛绪的其他家人,想让盛绪子承父业,倒也很好理解,就如颜衾也一直希望虞文知能学好书法, 能继承颜讳之的风骨,这是国人骨子里对传承的执着。


    虞文知也会猜测, 如果盛廷柏和叶环活着,会不会和颜衾一样,根本不舍得把自己的执着强加在孩子身上,会不会盛绪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但到底,这也是他存了私心的幻想罢了,幻想逝去的人可以无限宽容,达成他期望的圆满。


    其实虞文知并不能真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观,随意去论断每个人的对错。


    因为于他而言,蝴蝶扇动一次翅膀,都可能改变他的命运,如果盛绪父母当年没去,如果他们没有坚持要冒着风险救援,虞文知可能早就葬身风浪了。


    好像所有人都很无辜,但命运的齿轮就偏要绞在一起,强迫人做取舍。


    车上,盛绪又发来语音消息。


    “虞狐狸你按时吃饭了吗?我的花送到了吗?”


    虞文知揉揉空瘪的肚子,对着手机麦克风说:“吃了,送到了。”


    过了一会儿,盛绪又发了一条:“怎么就五个字?”


    听语气明显不满,估计已经在医院走廊里垮起了脸。


    虞文知想着他那副样子,居然不自觉的便轻笑出来:“你想听几个字?要求还挺多。”


    很快,一个紧贴手机,呼吸声都无比清晰的声音发来:“越多越好。”


    虞文知突然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对盛绪说那句喜欢,不然他的聊天记录里,大概会有更加滚烫炽热的内容,而他此刻又该如何面对那些内容。


    回到俱乐部,徐锐第一时间找上来,表情透着凝重,颓丧,无奈。


    “文知,老板刚才通知我说”


    “嗯。”虞文知已经心里有数,“去你办公室说吧。”


    走之前还好好的,回来后就彻底变了天,他该夸盛珵足够体贴,愿意当面和他解释这些事且请求理解吗?


    到了徐锐办公室,关上门,还不等虞文知找地方坐下,徐锐就开始唉声叹气:“老板说今年不和盛绪续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盛绪说。”


    虞文知扶着椅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拉开,稳稳坐好。


    “原因呢?”


    “盛绪的大哥亲自约老板见面,希望TEA能还给盛绪自由人身份。”徐锐观察着虞文知的脸色,一直以来,他都能感受到虞文知对盛绪的偏爱和用心,所以这件事对虞文知的影响,想必不会低于崔京圣走的那次。


    “他威胁老板了吗?”虞文知又问。


    徐锐只好苦笑:“哪用得着威胁啊,盛家那种身份,来跟老板诚心诚意的请求,怎么还不得给个面子,哪怕结个善缘也是好的,况且人家还从故晋那件事里捞回了你,这是老板的能量根本做不到的,他感谢还来不及呢。”


    “赶走了盛绪,难道他不想要成绩了?”虞文知神色未变,就如他当初站在夺冠舞台上,听到崔京圣要离开那样。


    仿佛越是心神震荡,表面越能装的平静。


    “Snow一直有联系俱乐部,说是宁可零薪酬也愿意回来,老板想着Snow实力虽然不及盛绪,但也不比Ever差,零薪酬总比今年盛绪的高额签约费要好,而且去年盛绪也没能夺冠。”


    徐锐越说声音越低,这就是很现实的问题了,如果去年夺冠了,那砸多少钱留下冠军都是值得的,可是没夺冠,盛绪也好,Ever,Snow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呢?


    七十分与九十九分,在世界赛上就是没区别,因为都达不到那个一百。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Ever泄露战术也对战局造成了很大影响,但DTG的以小博大,出奇制胜,也确实让TEA老板心动。


    有那么一刹那,虞文知想说盛绪也可以,大不了把他的薪资分给盛绪一半。


    但转念又觉得,凭什么呢?


    以盛绪的实力,商业价值,无论去哪个战队,都能获得最丰厚的报酬,为什么要这样委屈呢?


    虞文知默然良久,突然扶案站起。


    徐锐紧着问:“你干嘛去?”


    虞文知神色淡淡,像是情绪已经被冬季的寒冻住,一点疼都没泛出来。


    “去把我外公送他的字要回来。”


    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除夕,盛绪还是没能回来,但是他发给虞文知的消息却越来越多了。


    “很烦,老头恢复的很差,高烧不退,有时开始说胡话了,走不开。”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我都快一周没看见你了。”


    “你回家别太久,春季赛都快开始了,马上就要训练了。”


    “等训练我就不算闲人了,就不用被傻逼盛珵困在医院了。”


    这些话,虞文知都不忍心听第二遍,因为盛绪还照顾着病人,所以徐锐也没正式跟他说解约的事。


    虞文知连行李也没打包,随便揣了几件衣服,提着电脑就回了家。


    上飞机之前,颜衾还打来电话问:“你们大概几点到,我和你爸爸去接,你爸爸还特意换了辆新车,想给你挣面子呢。”


    说完,颜衾就笑了,她笑声清甜,听着就像电视剧里的妙龄女主角。


    虞文知努力拂去心里挤压的沉闷,尽量轻松着解释:“他今年来不了了。”


    “怎么来不了?你们出问题了?”当初颜衾还因为这段小众的感情纠结,如今就已经挂心起来。


    “没,他家里人生病手术,他在陪护。”


    “啊这倒是应该的,那太遗憾了。”


    “是啊,有点遗憾。”


    当天下午,虞文知到了南洲,看到虞析延新买的那辆车,在车库停着。


    他好笑道:“不是买新的了,怎么还用旧车去接我?”


    虞析延:“你不是没带人回来吗,我也不用端着了,还是旧车开着顺手。”


    虞文知乐不可支:“你怎么也俗套了。”


    放下行李,虞文知没像以往那样往床上一躺,睡个昏天黑地。


    他直接去了一零二纪念馆。


    除夕放假,值班员也回了家,大门自然也锁着。


    虞文知仰头看向镂空的铁门,轻叹气,搓了搓手掌,人生中第一次翻大门。


    他双手抓着铁栅栏,从另一侧跳下去,拍了拍掌中沾上的铁锈。


    突然有风卷起,拂过砖缝中生出的杂草,杂草身躯颤抖,仿佛扑簌着,在为不屈的灵魂呐喊。


    虞文知走到那列石墙前,沿着排序仔细辨认,终于,他在中间排稍靠下的位置,看到了两个挨在一起的名字。


    盛廷柏,叶环。


    他们一直伫立在这里,而虞文知直到今日才发现。


    他伸出手,轻轻擦过名字上落的灰尘,他固执的,将两个名字擦的很亮,然后静静注视着,仿佛透过纪念碑,看到了十一年前一对幸福的夫妻。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盛绪大概会被他们教导的懂事,稳重,心怀天地,走上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路。


    但人生没有如果,偏离的轨道就是拉不回来了。


    虞文知无人可诉,于是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和盛廷柏叶环说了,然后他自顾自问:“你们希望我怎么做呢?”


    没有回答,只有愈发浓炽的晚霞,在地平线上铺开一条不见边际的路。


    虞文知只在家里留了两天,便起身回S市。


    因为春季赛确实要开始了,年复一年,他都要拼尽全力奔着那个目标,无论生活带给他多少意料之外。


    泽川,Ware,茂义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盛绪要离开的消息。


    没人能接受,这半年多的相处,让他们早已习惯盛绪成为队伍里的一员。


    “我就不明白,Snow不要薪酬就可以取代炸药包吗,老板是破产了吗,我们俱乐部什么时候开始走这种路子了?”Ware用力抓着头发,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慨和无力。


    他去年被迫接受Ever被盛绪替换掉,今年又要接受盛绪被替换掉,人不是没有感情的生物,再怎么理智都经不起这样磋磨。


    “Snow没有炸药包强是我们的共识吧?”茂义看向徐锐,又看虞文知,希望从他们眼中得到认同,但迫切的目光只收到一片沉寂。


    茂义心凉了半截。


    泽川既跟Snow合作过,也跟盛绪合作过,他不能说不欢迎老队友回归,但对盛绪,也确实更加不舍。


    心思单纯的人,哪怕暴躁莽撞一点,也更易赢得人心。


    “队长,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呢?”泽川问。


    虞文知头一次觉得队长的担子太重了,重的他快要背不起了,当年崔京圣光速离队,他独挑大梁,都没有此刻心累。


    别人可以质问,可以不满,可以发怒,唯独他不可以。


    盛绪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从医院回来,他的头发都刺出来更长了,可还不等他朝虞文知索要一个突破边界的拥抱,就被晴天霹雳砸蒙了。


    他眼底写满了疲累,下巴零星冒出点胡茬,手指不知被什么划到,有一道很长的,结了痂的痕迹,从指节一路蔓延到手背。


    医院没有条件,他每天都是拿着毛巾接热水擦身上,现在他还急需洗一个澡。


    但这一切都挡不住他瞬间翻涌暴怒的情绪,他手指越收越紧,小臂气的发抖,眼底的血丝攀的更加迅速,只有紧缩的瞳孔,是挥散不去的深黑。


    “凭什么?”


    “盛绪,我给你介绍个俱乐部吧,薪酬高,接代言的能力也不错,你去了就是绝对核心,他们愿意围绕你组建队伍,现在转会期结束了,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你先去那里,好吗?”


    这些天,虞文知几乎翻遍了微信通讯录,动用了能想到的全部人脉,竭尽所能,才给盛绪找到了北美NV俱乐部。


    这曾经是晏汀予所在的俱乐部,老板对电竞有理想,对未来有野心,队伍是晏汀予带过的,打团实力不错,如今正缺少核心,对族裔没有要求。


    虽然不在LPL了,但将来也不是不能回来。


    虞文知到底还是生了反骨,就算盛绪不能在TEA呆了,但天地之大,盛珵怎么就断定盛绪一定会走他们期待的路?


    盛绪后退了一步,唇抿得毫无血色,用力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那样不可置信和受伤的目光,还是刺痛了虞文知。


    虞文知几乎可以猜到盛绪在想什么。


    作为茶队肱骨,虞文知一定早早收到了消息,是什么时候呢,是他在关心虞文知有没有按时吃饭的时候吗?


    是他哄着虞文知多说几句话,发更长语音的时候吗?


    是他借着关心那花,来旁敲侧击试探虞文知的时候吗?


    是他满心期待着重逢,快要压抑不住汹涌爱意的时候吗?


    为什么虞文知这样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反抗,没有争取,甚至还冷静到给他找了退路。


    北美啊,那么远,远到连时区都不一样,远到玩的服都不是一个,远到想要见一面,都是十多个小时的飞机。


    这样虞文知也无所谓吗?


    可他就做不到。


    “我做错什么了吗?”盛绪咬着牙,尽量克制着情绪,胸腔像风箱一样剧烈扇动着,快速上涌的血流将脉搏激的失了序。


    “盛绪,去别的战队吧,如果你真的爱电竞。”虞文知觉得有一张无形的深渊巨口,吸干了他全部感情。


    他只剩一丝侥幸,希望盛绪对电竞的执着能让盛珵看到,希望盛珵意识到单是将盛绪逼出TEA就能达到目的是大错特错。


    可盛绪想也没想地摇了头,他眼里终于染上绝望的影子。


    爱电竞?


    虞文知大概是爱电竞的,为了带领队伍夺冠,可以配合高层任何决策,然后百折不摧,坚持不懈的努力。


    而他,其实更爱与虞文知打电竞。


    他说过,他绝不背叛虞文知,所以他永远不会想代表别的队打败虞文知。


    “我还没为你拿冠军。”盛绪突然说。


    他有太多不理解,高层为什么这样决策,徐锐有没有据理力争,教练组知不知道他对队伍的贡献?


    但他已经没有精力想这些了,他更在意的,是虞文知为什么没像他一样遗憾。


    他一定要帮虞文知夺冠,不是在曼哈顿的风雪里,早就说好的吗?


    还是他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个?


    虞文知满口苦涩,心道盛珵还真是了解盛绪,盛绪对电竞的爱,恐怕远远敌不过对他的。


    所以不能和他一起打电竞了,盛绪就未必会在这个行业呆下去了。


    而盛绪再怨恨家里,也还是会因为老人的病而心软,贴身照顾了一个星期,那么接受家里的愿望,或许不过是时间问题。


    虞文知觉得很不甘,但这似乎还真是恩人的遗愿,而分崩离析的家庭也会因为盛绪的屈服而达成圆满。


    只要盛绪屈服。


    那他这样坚持让盛绪留在电竞圈,反倒像从中作梗了。


    “以后”虞文知说不下去了。


    以后什么呢?哪有以后了。


    “你在敷衍我吗?”盛绪的喉结狠狠在皮肤下面碾滚,像是艰难地吞咽了一个事实。


    虞文知给他开了一张空头支票,那是遥遥无期的未来。


    盛绪仿佛又回到刚来茶队那一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剩下不弯的傲骨和满身的刺。


    “我去找徐锐!”


    盛绪转身推门,抬腿就走,衣摆掀起凌乱的风。


    但虞文知知道盛绪是根本找不见徐锐的,因为他就是徐锐找来安抚盛绪的。


    徐锐躲出去前问他:“你会告诉盛绪吗,他哥。”


    虞文知收拾着水杯里的花,眼前出现了盛绪俯身亲吻他手指的样子,他望着窗边发了会儿呆,才说:“不说了吧,难道真让他跟家里决裂吗?”


    徐锐叹了口气,手摸进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想了想,把瓜子都倒进了垃圾桶。


    以后还是不磕了,磕到的都be了。


    第70章 (二更)


    盛绪在俱乐部里找了一圈, 没找到徐锐,却得到了Snow即将入队的消息。


    春季赛在即,已经过了转会期, 所以Snow明天就会到TEA参与训练。


    根本不给人接受的时间。


    茂义,Ware,泽川都在训练室,但没人有打游戏的心思,每个人都像冻硬了的雕塑,呆呆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吵过了,聊过了, 质疑过了, 现在只剩下沉默。


    盛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


    原本他以为茶队找不到合适的AD, 那就还有的谈,只要能跟虞文知一起比赛, 他怎么都愿意留。


    但他们甚至找回了Snow, 那个当初在崔京圣的压力下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徐锐没有丧心病狂到让Snow住他的床位,而是把曾经Ever的位置腾了出来。


    一切都安排好了。


    虞文知是在三层的小平台找到盛绪的。


    盛绪就直接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整个人失魂落魄, 像一只被遗弃的狗狗,甚至不懂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为什么又没有家了。


    他跑出去的时候没穿外衣,只一套卫衣根本不足以抵挡S市此时的低温,他的鼻子耳朵,甚至眼皮都是红的, 手背上也冻出了细小发白的纹路。


    但他浑然不觉,就那么坐着, 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


    看见虞文知,他将手臂叠在膝盖上,埋下了头。


    不是欢欣雀跃地扑上来,而是,埋下了头。


    虞文知指尖艰涩,摸了摸盛绪已经张长些的头发,然后轻轻拢回手指。


    盛绪是好容易受伤的小狗。


    虞文知没有硬拉着盛绪回去,而是干脆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盛绪身上。


    穿堂风卷起虞文知的头发,也迅速带走了他身体的温度。


    骤然被带着体温的大衣包裹,盛绪僵了一瞬,但没过几秒,他就抬起头来,固执的将大衣重新给虞文知裹上,严严实实。


    “我不明白。”盛绪闷声说,他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激动了,或许是冷风冻住了沸腾的热血。


    “你没有错。”


    这次是虞文知站在风袭来的方向,替盛绪遮住尖锐的侵袭。


    “下路Snow和我,你更喜欢谁?”


    盛绪知道Snow曾经和虞文知合作过半年多,而那是虞文知刚当队长还不成熟的半年,没能及时帮Snow抵挡网络暴力,虞文知多少是愧疚的。


    所以在得知Snow回来时,盛绪除了暴躁焦虑,还有别的情绪。


    “你。”没什么不好回答的。


    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盛绪。


    “那崔京圣和我呢?”盛绪又问。


    虞文知像是被重重锤了心,无法控制的心疼。


    该是多没有安全感,盛绪才会问出这样听起来甚至有些幼稚的问题,仿佛在一遍遍确认,哪怕我只能在你身边半年,我能不能是你最喜欢的。


    见虞文知没答,盛绪立刻抬头,又执着问:“崔京圣和我呢?”


    “还是你。”


    盛绪垂着眼睛,皮肤已经冻得紧绷,稍微牵动唇角就扯得发疼发痒,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问:“那你能——”


    盛绪想起,上次被潭尘学威胁全行业封杀,虞文知跟他说,两个人如果不打电竞了,就把他带回南洲,去摘椰子,卖椰汁。


    他突然想问,如果茶队不想要他,虞文知能不能跟他一起走,有他们俩在,直接把一个底层战队拉到TOP都没问题。


    虞文知看向他。


    盛绪手指用力掐上一边袖子的布料,他不敢看虞文知的眼睛,只是硬着头皮,努力自私地问:“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这次,他果然没听到回答。


    周遭传来长长的鸣笛声,将死寂的沉默打破,盛绪脑中混沌一片,将头埋的更低,眼泪就猝不及防的由手臂之间砸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


    但他很快就收紧手指,孤傲地抬起头:“没事。”


    果然还是太自私了,他怎么能这么逼虞文知呢。


    虞文知知道盛绪误会了。


    这不是取舍的问题,根源也不在茶队这里,可他没办法跟盛绪解释,说这些一切都是你家人为了完成你父母的遗愿吗?


    盛绪会怎么反应,他又如何面对一零二纪念馆里的那两个名字。


    “盛绪。”终于,在此起彼伏的尖锐鸣笛声中,虞文知抬起眼,手指轻轻摩挲,“再等等,我会想出办法的。”


    最后把盛绪从小平台拉走的,是来自医院的一通电话。


    盛沣迟做完手术后免疫力底下,诱发了带状疱疹,现在疼的厉害,根本不能休息。


    盛绪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就要赶过去。


    他并不是对盛沣迟的怨恨和愤怒就此没了,只是病后的盛沣迟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脆弱,孤独,抱着可怜的回忆浑浑噩噩。


    好像故作坚强了一辈子,盛沣迟终于肯直视失去挚爱的痛苦,弯下了倔强的脊梁。


    他仍旧不善表达,但那些他不愿承认的懊悔,想念,疼惜,都变成了对盛绪的依赖。


    毕竟他曾经也是一个会因孩子摔跤心疼不已的父亲。


    到了医院,盛珵也在,他已经请完了全部年假,工作快要堆积如山了。


    他问盛绪:“如果爷爷愿意跟你道歉,你会回到家人身边吗?我知道你不讨厌,你只是在赌气。”


    盛绪没说话。


    “以前家里好像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也折腾的起,再过些年,可能真的没人跟你吵了,突然失去的挽不回,那慢慢失去的呢?十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盛绪还是没说话,只是手掌越攥越紧。


    “这里有一份继续读书的申请,以你的身体素质,通过应该没问题,大家都各退一步好吗?”


    盛绪沉着脸,转身就走。


    这一周他的人生突然变得一片狼藉,别说读书的心思,活着的心思都快没有了。


    这次虽然没有争吵,但盛绪也没有如盛珵所愿。


    他借着这个机会回了趟自己家,仔仔细细冲了个澡,冻出细纹的皮肤一泡水,又疼又痒,但总算洗去了满身的消毒水味儿。


    可他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赛季开始,训练会非常密集,虞文知只能住在俱乐部,而他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呆下去了,否则对Snow也是不小的影响。


    所以虽然是同城,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那些没来得及说出的情话,也无疾而终了。


    盛绪没回俱乐部收拾东西,他受不了那一幕,在虞文知面前把自己的痕迹清空。


    只要他的东西还留在那里,就仿佛还能维持一个假象。


    徐锐也并没有要求他把东西搬走。


    Snow还是如期到队了,看到老队友,他显得格外激动,上来就给泽川一个拥抱。


    虞文知他不敢抱,但还是压着兴奋说了声:“队长,我回来了。”


    虞文知挽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轻易就散了。


    可他还是要担起队长的职责,对队伍的成绩负责,他只好事无巨细的,指导Snow的训练。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割裂了,在训练室,全情投入练习,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可回到卧室,看到盛绪空荡荡的床,摊在沙发上的帽衫,还有窗台一株株枯萎的虞美人,虞文知觉得呼吸都越发艰难。


    他有次太累了,精神都是懈怠的,所以一回屋就喊了声:“盛绪。”


    没听到回音,虞文知愣住,继而摇头苦笑,刚走两步,突然觉得神经猛烈抽痛,疼的他躬腰蜷在地毯上,手背绷起道道凸起的血管-


    盛沣迟带状疱疹终于好了后,整个人被折磨的瘦了一圈。


    盛珵打算把他接到B市的疗养院,方便照顾,他们走的特殊通道,上飞机可以单独安检。


    然而盛珵提着行李走出一段,才发现盛绪没跟上来。


    “先生,麻烦你取下身上的金属物品,放到筐里过安检。”


    盛绪没动。


    盛珵皱眉,返回来,问道:“怎么了?”


    安检员解释:“哦盛先生,他脖子上的项链要摘下来过安检,这个我们有规定。”


    盛珵清楚,他的手表也是摘下来过安检的。


    他看向盛绪:“盛绪,你的项链。”


    “摘不下来。”盛绪眼神晦暗,用力握住颈前的铂金小方块。


    这些天他洗澡都是用保鲜膜包着,生怕沾了水,很费力,但没办法。


    “什么摘不下来?”盛珵疑惑地皱起眉,“项链有多贵?你试试能不能拽下来,飞机要起飞了。”


    盛绪猛地后退一步,像是一步退入了黑暗,眼睛突然涩了起来,晕起一圈朦胧的热:“坐不了飞机了,我没有钥匙。”


    这下连安检员都不知所措地看着盛绪,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坐不了飞机。


    盛珵沉默,他似乎很久没见过盛绪哭了。


    真的这么难受吗?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