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凉风大作, 卷着地上的飞尘乱舞,那刺骨的寒意直直吹进了人心底。
就像是在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心口就蓦得被剜空了一大块, 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狂风正往心口狂灌。
李婧冉看着无声无息躺倒在地的芙蓉, 只见方才还与她谈话的人却在这么一眨眼间,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那柔美的脸庞上还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双眸在冷风中睁着, 就好似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这一幕让李婧冉觉得手脚都冰凉, 小腹依旧钝钝地痛,分明让她疼得面色发白, 可她却已经完全感受不出生理上的病痛了。
李婧冉怔怔抬眸看向严庚书, 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般。
这并非是李婧冉穿进来后第一次见到尸体,但这种感觉是如此不一样。
她以前只觉这就像是个全息游戏,里面的人都是一团捏造出来的乱码。
有哪个游戏玩家在斩杀NPC时,会手下留情呢?
可如今,芙蓉在李婧冉心中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芙蓉是她来大晟时,为数不多结识的人,甚至李婧冉先前还和她协商着, 达成了协议。
就算抛开私人感情不提,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婧冉仅仅是把芙蓉当成一个NPC,她心中的恐惧却并不会减少分毫。
不论真假, 芙蓉的身份是严庚书的救命恩人。
而今,严庚书杀她时却眼都不眨,没有分毫的犹豫
仅仅是因为, 芙蓉冒犯了她?
诚然,严庚书现在兴许是喜欢阿冉的。
他在李婧冉面前流露出的柔情和纵容甚至短暂地麻痹了她的感官, 竟让她有那么一瞬忘却了严庚书骨子里的嗜血与残忍。
严庚书找了这位救命恩人如此之久,都能说杀就杀 那她呢?
寒意透过鞋袜,缓慢地攀上了她的脊椎,让李婧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严庚书看着李婧冉苍白的脸色,黑靴踏着薄雪向她走来。
他朝她伸出手,就在严庚书触到李婧冉斗笠的那一瞬,李婧冉却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反应过激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颤着唇,为自己潜意识的反应找补:“我 你让我缓缓。”
严庚书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一片轻薄的白雪落在他的虎口,化成了水。
他如同被冰了一下似的,缓缓放下手,玄色衣袖垂落,掩着那沾染了无处条人命的手。
严庚书低声喟叹道:“是我没考虑周全。阿冉如此心善,我应当先捂上阿冉的眼睛的。”
他并未同李婧冉解释自己杀芙蓉其实是因为她可疑的背景。
严庚书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自虐般强迫自己清晰地看着眼前女子眼眸中的惧意。
这一次,他杀人情有可原。
可以前的那么千千万万次呢?
严庚书问心有愧,他并不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他杀人仅仅是为了往上爬,用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当作自己的功勋,踩着这群失了生命的躯壳为踏脚石,一步步登上天庭。
他不敢保证自己手上沾的每一条人命都来源于罪大恶极之辈。
严庚书无从解释,他就是这么一个阴暗又残酷的人。
“阿冉,”严庚书顿了许久,仍走上前来,强势地把李婧冉拥入怀。
他的怀抱灼热得让李婧冉克制不住地挣扎,可她越挣扎,严庚书却越抱越紧,紧得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严庚书吐息间气息温潮,低沉的嗓音贴着她的耳骨,一字一顿道:“本王不容许你怕我。”
“自明日起,你便是我的妻。”严庚书丝毫不为自己辩解,认下了李婧冉在心中对他的一切控诉和想象,只是对她说:“这便是真实的我。”
他是那么强势,强势得逼她接受毫无伪装的自己、如墨般幽黑的自己。
严庚书自是可以把李婧冉护得好好的,他贯来极擅蛰伏伪装,如果严庚书愿意,他甚至可以在李婧冉面前装一辈子的斯文夫君。
装成任何她喜欢的模样。
他大可以在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芙蓉,并且与李婧冉说她走了。
可严庚书选择的,恰恰是这最直观、最有冲击力、最残忍的方式。
他当着她的面杀了芙蓉,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残忍,甚至还在刻意引导她把自己想象得更肮脏。
严庚书很贪心,他想要让李婧冉看到真正的他,不加修饰的他,原原本本的他。
并且去爱这个从阴曹地府带着满身血色,爬出来的他。
来他的地狱吧,他依旧可以在地狱里为她辟出一片春暖花开的乌托邦。
美好得像个幻境。
可在这之前,他也要让她看到地狱里最真实也最血腥的模样。
这些是严庚书在杀芙蓉前的所思所想。
但是她看起来真的很害怕。
她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地颤抖,宛如欲谢的花儿,在风霜里摇摇欲坠。
在看到李婧冉眼眸中恐惧的那一刹那,严庚书便知道,他后悔了。
他想,他这辈子可能都得栽在她手中了。
严庚书再次无声地轻叹,低低的呢喃像是一种低进尘埃的祈求,也似是最大的奢望。
“阿冉,别怕我。”
“求你。”
***
主帐内,银丝炭无声无息地燃着,上好的火炭熏得空气里暖意流转。
李婧冉在炭盆旁坐了好半晌,细细抿了几口热茶,这才恍觉自己身上的体温再次缓了过来。
与此同时,李婧冉也在重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她先前的两个想法:一是通过芙蓉让严庚书厌恶自己,以达到推迟大婚的结果,让阿冉这个马甲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二是与芙蓉协商,领下白月光的身份,一举将严庚书对自己的好感值冲到100%。
可如今看来,这两个方法都已经不可行了。
李婧冉如是想:严庚书心肠冷硬,更何况是这么多年前的恩情了。
他把芙蓉当成白月光时都能说杀就杀,就算她如今认领这层白月光身份,对她的攻略进度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而就在此刻,小黄再次冒出来提示道:「宿主,严庚书对你的好感值已经到90%了。」
李婧冉怔了下:「这么突然?」
小黄再次查看了下数据,继而又道:「数据会有些延迟,这好感值应该是他刚才抱你时增加的。」
李婧冉微蹙了下眉,并不太理解方才那一个拥抱为何会让严庚书的好感值增加。
难不成是肢体接触的原因?
李婧冉的心思被小黄看透,博览“黄”书的小黄顿时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是啊宿主,你咋就缺了根筋呢?」
「能让男人动心的,从来不是你怎么做,而是他怎么想。」
「譬如刚才,严庚书很明显是在祈求你啊,求你不要害怕他。当他这么放低心态求你时,位高权重的奸臣为你破例低头,这个行为已经在潜意识里告诉他的大脑:你很爱这个女人,你不能失去她。」
李婧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得想办法让他求我?」
「是的没错!」小黄很欣慰地肯定她,「不仅要让他求你,还要让他哭着求你。」
「最好是让严庚书主动跪在你的脚边,想去亲吻你的指尖却又不敢。他只能被动地祈求你的垂怜,仰着脸阖眸,一滴泪顺着他湿红的眼尾滑进鬓角,喉结狠狠滚一下,哑声道:“别嫌我脏。”」
李婧冉静静听着,心中有一抹白光一闪而过,只留下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让他卑微求她。
支配他。
掌控他。
如果以这些为目标,她应当是有更好的方法来达成的
李婧冉极轻地呼出一口气,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一种捷径,如今反而选择了更为复杂崎岖的一条道路。
只是如今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境。
帐内银丝炭里隐约可见跳跃的火星,灼热又猩红。
李婧冉细白的手指捏着衣袖,在火盆旁慢慢烤着手取暖,心中努力思索着。
她缓慢地开口:「你说,当你被一个人在乎时,你做什么事最能触发他的情绪呢?」
李婧冉的声音很轻,轻地微不可闻,与其说是在问小黄,不如说是在扪心自问。
在这句话问出口的那一刹那,李婧冉心中蓦得浮现起她跳湖时,严庚书那惊愕的神情。
世间最能挑起人们情绪的,无非就只有两件事:生与死。
人们期待生命,因此会为新生儿的诞生庆贺,定下了满月礼、生日等等独属于一个人的专属节日。
人们恐惧死亡,因此会害怕生病,痛恨离别,以及一切代表着此生不复相见的事情。
袖口处,裴宁辞递给李婧冉的瓷瓶贴着她的里衣,瓷瓶里头装的是假死药。
角落里一只难得没冬眠的小灰鼠缩头缩脑地在地上满地跑。
李婧冉静悄悄地朝它靠近,趁它不备把小灰鼠扣下,从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往小灰鼠嘴里一塞。
她一边观察着小灰鼠的反应,一边念念有词:“不好意思了,得拿你做个实验。笃笃笃,功德+1功德+1。”
毕竟李婧冉对裴宁辞还是没什么信任的。
她总觉得裴宁辞十分古怪,甚至还主动帮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婧冉生怕裴宁辞是在用真毒药诓她,因此才决定用送上门的小灰鼠做个实验。
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她观察了好半晌,而后见小灰鼠的两只爪爪抱着药丸啃得很香。
等它啃完后,李婧冉都没看到小灰鼠有任何异常,起码丝毫没有中了毒的模样。
她眨了下眼,和小灰鼠面面相觑。
小灰鼠似是不知道这个人类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它,犹豫片刻后,悄悄伸出爪子,朝她一摊。
再来一颗。
李婧冉:
就知道裴宁辞这人不靠谱!
她无奈地伸出手指抚了下小灰鼠,指尖触到它时却蓦得愣住了。
小灰鼠看上去毫无异常,但是摸起来却冰冰凉凉的。
李婧冉细细感受了下,随后确定了:它没有了心跳。
也就是说,这个假死药并不会让人失去神志,只是会掩去体温和心跳,做出已经死亡的假象。
这是什么高级的发明!也太完美了吧!
李婧冉到时候只要服下药后双眼一闭,就可以美滋滋当一具没有心跳但有神志的尸体啦!
小灰鼠只见眼前这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人类忽然露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神情,被吓得鼠躯一颤,悄咪咪再次溜走了。
哼,抠门的人类,不想给就不想给嘛,干嘛摆出这副表情吓它!
鼠鼠它呀,今天又被人类恐吓了呢。
李婧冉看着小灰鼠溜走的背影,微挑了下眉,心想:她似乎知道对待严庚书的最好方法了。
***
晚膳时分,严庚书本想来主帐喊李婧冉,谁料刚撩开帐篷时,目光却是一怔。
军营地势较偏,天色暗得早,如今外头已经全然变成了浓稠的夜色。
清凄又幽冷。
主帐内却俨然是另一副景象。
连串的烛光在本该肃穆的军帐内投下温暖的柔和光晕,暖黄的色泽染亮了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好似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坠落到人间。
烛火的微光照在帐内悬挂的狼头标本,竟在嗜血的强势间平添了几分家的温馨。
原本放在正中央的沙堡被挪到了左侧,那块地方如今正置放着一张窄长的桌子,上头还铺着浅色的桌布。
清香的梅花被折下,插进简约大气的瓷瓶口,粗糙的碗碟放置两侧,称不上精致,却处处都落透着用心。
严庚书瞧着眼前的场景,顿了好半晌,目光才挪到面带浅浅笑意坐在里侧的女子身上。
烛火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就像是蚌壳里蕴藏了许久的珍珠,透着莹润的光泽,温柔得不可思议,甚至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光。
“阿冉”严庚书嗓音有些干涩地唤了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心里都化成了水。
李婧冉特地沐浴更了衣,换了身和他们初次在崖底相遇时相近的布衣,一头青丝仍沾着湿意,并没有任何钗环点缀。
宛若清水出芙蓉,精致的容貌分外温婉,朱唇却不点而红,平添了几分魅意。
砰、砰、砰。
是他的心跳声。
她只这么双眸噙笑得静静看着他,便足以让他像个毛头小子般怦然心动。
李婧冉看着严庚书的模样,眼底笑意加深,抬眸柔声对他道:“夫君愣着做什么?快坐下呀。”
他的神色已经告诉了李婧冉,她揣摩对了。
严庚书既然出生在一个宠妾灭妻的家庭,他心底最深处渴望的,应当是一份纯粹浓烈的爱,和家的温暖。
李婧冉和他不同,她自小在幸福的家庭氛围里长大,虽然父母经常斗嘴(其实更多时候是李父单方面安静地被李母训斥),但那种完美无缺的家庭氛围却是很难复刻的。
李婧冉如今在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严庚书感受到这种温暖,并且让他为之动容。
严庚书现在心里越感动,她这场假死好戏上演时就能后劲越大。
而如今,严庚书却瞧着她,喉结滚了下,却并未开口,就好像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一片温暖的氛围。
美好到宛若幻境,一碰即碎。
李婧冉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只起身往他碗里夹了些菜,并为两人将杯中酒斟满。
待她再次在严庚书对面坐下后,严庚书才声音微哑地开口道:“阿冉,你不是说大婚前夕不能叫‘夫君’吗?”
李婧冉放下酒壶的手微顿了下,却只克制地应道:“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无妨。”
隔着跳跃的烛火,她静静注视着严庚书片刻,这才轻声道:“我们明日便要大婚了,我忽然想到似乎从未和夫君共同好好吃一顿饭。”
“就你我二人,三餐四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李婧冉低下头,笑容里有些苦涩,然而她却掩饰得很好。
再次抬眼时,李婧冉的笑容已经再次毫无异样,她只是笑着注视着严庚书,温婉地对他道:“今日补上,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之日,如何?”
严庚书看着眼前的女子,却只觉她今日似是有几分古怪。
相较于往日,少了几分活泼灵动,情绪克制又内敛,就好像是在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思绪。
严庚书望着她片刻,并未回应,反而问道:“阿冉,你是否有事想同我说?”
李婧冉很轻地眨了下眼,微微摇了下头,只是说道:“没有。”
“夫君恐怕不明白吧,大婚对我们女子而言就等同于第二条生命。”李婧冉轻巧地四两拨千斤,“我只是 有些紧张罢了。”
“无妨,都是小事。”李婧冉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严庚书道:“夫君快尝尝这道米糕,我可是同后厨商议许久,才说服他将灶台让予我片刻。”
严庚书勾唇笑了下,烛光削弱了他深邃轮廓带来的锋利感,多了几分柔意。
他顺着她的话,尝了口碗里如白玉般的椰丝米糕,那味道对他而言着实有些甜。
李婧冉眼眸亮晶晶地问他:“如何?还合你口味吗?”
严庚书艰难咽下那仿佛能黏在嗓子眼的甜蜜,赞许道:“阿冉的手艺,自是无人能敌。”
也许这就叫甜蜜的负担吧。
李婧冉笑了下,又随意与他拉了几句家常。
饭菜都吃得七七八八后,李婧冉自觉也铺垫得差不多了,终于步入正题。
她瞥了眼自己酒杯里剩了些药丸残渣的酒液,单手端起酒杯轻晃了下,随后对严庚书笑盈盈道:“夫君,我敬你一杯吧。就当是 庆贺你我二人告别无家室无牵挂的日子?”
严庚书配合地端起酒杯,和她轻轻一碰,酒杯沾了下唇,笑着应道:“明日便要喝合卺酒了,阿冉怎生如此贪杯?”
李婧冉眉眼温柔,目光缱绻地滑过他脸庞的每一寸,就像是要把他刻入心底一般。
她一言不发,只是朝他弯了下唇,仰头将杯中含有假死药的酒一饮而尽。
这种目光没来由地让严庚书蓦得起一种莫名的直觉,就好像他马上便要失去她一般。
无法遏制的心慌让他禁不住地想要采取一些措施,严庚书落了箸,想到军营弟兄们下午出的主意,心神微定,状似不经意地对她道:“阿冉,我们婚后要个孩子吧。”
李婧冉原本还单手搭在自己的脉搏,等待着药效发挥进入假死状态,听到严庚书的这句话,忍了又忍,但还是没忍住。
虽然她知晓扮演好温婉可人的形象才能带来最好的冲击力,但李婧冉还是被他的话挑起了心头火,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生吗?”
要孩子?他想的美。
生孩子本就是很艰难的事情,孕期可能会存在孕吐、手脚发麻等一系列辛苦的反应,而且卸货后还要面临身材走形的风险。
更何况,这若是放在古代,生孩子无疑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动不动就得没半条命。
严庚书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还不是因为遭受这些磨难的人不是他?
李婧冉面上微笑,但严庚书却瞬间感受到了她话里蕴藏的不悦。
不知为何,当李婧冉露出这种“小叛逆”的情绪后,严庚书反而松了口气。
他的阿冉啊,使使小性子挺可爱的,又何必硬要装出那副宽宏温柔的模样呢?怪让他心慌的。
严庚书分外有求生欲地澄清道:“我听闻孕后兴许能让你来月事时不那么痛。但阿冉若是不想,我自是也舍不得你遭这一趟罪。”
“军营里有许多遗腹子,孩子还在娘胎时便没了爹。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过继个合眼缘的”
严庚书话刚说到一半,忽然见面前的女子面色忽然变苍白了许多,竟跟坐不住似的往旁边倒去。
李婧冉摸到自己的脉搏开始一点点变弱后,立刻紧紧咬着唇,开始了“阿冉”最后的表演。
她指尖攥着桌布,神色间布满了痛苦,用力得脖颈处的经脉都变清晰了几分。
余光瞥见严庚书慌乱地起身奔她而来时,李婧冉“不经意”地碰掉了碗筷,哐当一阵巨响,正是她宴请严庚书前先前与裴宁辞约定的暗号。
李婧冉就跟再也无法坐住似的,虚弱地往旁边栽了下去,恰到好处地倒在了严庚书的怀里。
李婧冉目光里藏着浓浓的不舍,她轻轻地喘着,对他道:“对不住,严庚书,我可能等不到和你的大婚了。”
向来将情绪掩在虚伪笑意后的男子此刻竟慌乱得藏不住分毫,他托着李婧冉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着。
那可是平日里舞刀弄剑都稳稳当当的人,他就像是死神的镰刀,收割了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时从未手软。
然而此刻,看着怀里虚弱的女子,严庚书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抱着她的手抖得厉害,好半晌后才蓦得转身喊道:“军医!来人,宣军医!”
李婧冉却只轻轻摇了下头:“没用的,此药无解。”
这四个字仿佛一记重锤,砸进了严庚书心里,让他痛得心脏骤所缩,几乎喘不过气。
李婧冉仍在兢兢业业地继续演着,给他捏造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你知晓的,我从来不是你心目中干净纯粹的阿冉。”
“我是裴宁辞的人,是他让我潜伏在你身边,伺机而动取你性命”李婧冉毫不犹豫地坑了裴宁辞一把。
严庚书却只眸色血红地注视着她,面上尽是痛苦:“我不在乎了,阿冉。”
“我要的只是你。就算我们的相遇是一场算计,可我”
李婧冉微凉的指尖轻轻摁在他的唇上。
她细细呼吸着,像是一朵随时会凋零的花:“听我说完。”
“严庚书,我喜欢你 我爱你。”李婧冉艰难地弯起唇,像初遇那般朝他笑了下,脆弱易碎,“这杯毒酒,我是心甘情愿替你喝的。”
在李婧冉的口中,她为严庚书编造的就是一个女卧底爱上刺杀对象的好戏码。
阿冉原先是裴宁辞手中的棋子,被送到了严庚书手里,本该刺杀他,却爱上了他。
百般挣扎,可又只能沦陷。
严庚书对她越好,她便越痛苦,既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却又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名为严庚书的温柔漩涡。
这些时日的相处对她而言甜蜜又痛苦,她掩耳盗铃般享受着严庚书的柔情,他们甚至明日便要大婚了。
十里红妆,飞烈营全军观礼,磅礴大气又幸福。
他们是圣上亲自指的婚,有严庚书所有弟兄们的祝福,他立誓此生只有她一人。
她差一点点就要收获自欺欺人的幸福了。
直到裴宁辞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假象。
她的主人,要她亲手杀害她的心爱之人。
阿冉她能怎么做呢?
一面是她的主子,一面是她的爱人。除了死亡,她无法解脱。
阿冉不是个好棋子,她动了情,而动情之人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于是,阿冉选择在大婚前夕动手。
她也是女子,她也有私心,她同样想被自己的心爱之人铭记终生。
阿冉选择了为他而死,并且当着他的面死去。
李婧冉尽力把自己代入了下这个杀手的故事,眼中蓄了许久的晶莹泪水终于滑落。
她泪水盈盈地注视着严庚书,微抬起手想去触他的脸庞,断断续续道:“我本来想让你 永远忘不了我”
李婧冉苦笑了声,凄美地哀叹道:“严庚书,我后悔了。”
“别为我伤心,不值当”
“忘了我 娶位真正纯粹的摄政王妃吧。”
说罢,李婧冉深深凝着他,缓慢抬起手,似是想抚上他的脸庞般。
她看到严庚书那双妖冶的凤眸中盛满了破碎的光,他眼尾都湿红,紧紧握上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
“阿冉,阿冉”他一遍又一遍唤着她的名讳,却只感觉怀中的人气息越来越微弱。
他往阎王殿送了那么多人,却留不下一个她。
李婧冉却只最后眷恋地看了他一眼,眸光里有不舍,有不甘,更有释然。
在严庚书痛苦的视线里,李婧冉轻轻地阖上了双目。
自那之后,所有事情都仿佛被慢放了一般。
严庚书只觉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感受着她彻底咽了气,手垂落在地。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犹如走马观花般回放过了他与阿冉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到了她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半真半假地对他说:“因为我心疼你啊。”
想到了她吃醋时,故意冷言冷语地道:“去陪你的江姑娘咯。”
想到了她带着一身伤,回到他身边时绝望又破碎的神态。
想到了他要将她拱手送人时,她安静却又温顺的模样。
想到了两人那简陋的大婚,她为他穿上一身嫁衣的模样。
最后的最后,他仿佛回到了山崖底下的竹屋初遇当日。
那位布衣素裙的姑娘逆着光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对他说:“阿冉,我叫阿冉。”
每一点每一滴,此刻都化成了一把利剑,深深扎入他的心肺,刺痛得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撕裂。
严庚书只觉排山倒海地疼,他躬着身子,紧紧抱着她,撕心裂肺地低吼:“阿冉,我错了,阿冉”
他为什么就不能早一些发现她的好呢?
是他一步一步把她推到了如此地步,让她觉得无法信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
自始至终,他嘴上说着要爱她、护她,却都从未给足她安全感。
他就是个混账,一个根本就不会爱人的混账。
倘若这一切能重来 倘若能重来,他倒宁愿阿冉从未遇见过他。
如此一来,她是否会更快乐,也更舒心?
李婧冉闭着眼,只觉肩膀被他擒得生疼,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抱怨着裴宁辞。
他怎么还不来?
就在此刻,李婧冉却忽觉颈侧一湿,随后是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泪。
严庚书 他竟是无声地哭了。
要不是李婧冉此刻还装着尸体,她都恨不得睁开眼看看严庚书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那深邃又锋利的眉眼应当是染上了薄红,他隐忍又压抑地深深弯下脖颈,忍得青筋毕露,却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能感受到严庚书正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下一秒就会倒下一般,露出了不为外人道的脆弱。
而就在此刻,房门却倏得被人推开。
裴宁辞冷淡的嗓音在门口处传来:“把她放下。”
李婧冉只觉严庚书抱着她的双臂蓦得收紧了几分,而后又很快松懈下来。
他轻轻地起身,像是生怕让她感受到颠簸一般,稳步将李婧冉轻柔地放在床榻。
感受到严庚书抽身离开后,李婧冉蓦得长松一口气。
装尸体真的很难啊,一动不动超有挑战的。
她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微微侧过脸透过床帷朝外头看去。
只见严庚书单手擦了下他的泪痕,随后沉着脸走到裴宁辞面前,周身充斥着冷冽肃杀的气质。
痛失爱人的苦楚在这一刻尽数演变为对裴宁辞的滔天怒火。
倘若不是他,阿冉根本不会选择这么个结局
严庚书眸光锋利,二话不说一拳揍上了裴宁辞的脸庞,拳风凝着冰凉的怒意:“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凛冽风声袭来,裴宁辞却并未躲闪,生生受了严庚书一拳。
他那完美无瑕的脸庞顿时肿了起来,裴宁辞却仿佛并不太在意一般,金眸轻滑过帷幔后的李婧冉,偏着头用拇指轻擦过唇边的血丝。
裴宁辞只淡漠地微抬下颌,一言不发,而盛怒中的严庚书径直攥着他的衣领,眼神可怖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撕成碎片:“裴宁辞,你倒是装得道貌岸然。有本事你便亲手夺我性命,为难她一个弱小女子算什么本事?”
裴宁辞眸光微动,扫了眼帐内浪漫的烛光,顿时知晓李婧冉给他留了多棘手的问题。
长公主贯来懂得如何借刀杀人,他如是想。
但此时此刻,裴宁辞既选择了帮她,自然也得把这污蔑之词认下。
他只顿了片刻,随后冷冰冰地反问道:“摄政王好大的颜面。别忘了,是你亲手将她送去陛下身边的,你与我又有何不同?”
这句话却仿佛像是一把重锤,砸得严庚书身子晃了晃。
他眸中滑过浓浓的痛意。
阿冉被他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当时 是有多痛啊!!!
怔忪之中,严庚书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裴宁辞拂去他攥着自己衣领的手,只朝着床边走来。
李婧冉见状,连忙把头转回去继续装死。
快,迅速解决严庚书,然后带着阿冉的尸首离开军营!
就在裴宁辞的指尖触到帷幔的那一刹,严庚书沉郁的嗓音却在他身后响起:“站住!”
李婧冉心中一跳,简直都要哭了。
不是,严庚书这是还想要做什么啊?他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严庚书一步步走上前,沉稳的脚步声仿佛踏在李婧冉心间,每一步都让她心里一颤。
他自唇齿间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字:“你要带本王的王妃去何处?”
裴宁辞收回手,侧眸看着严庚书,提醒道:“你们尚未成婚。”
“我要带她去安葬。”
严庚书目光如刀子一般在裴宁辞面上划着,又冷又硬:“本王自会厚葬本王的妻,无须祭司大人多此一举。”
此话一出,主帐内有一瞬的静默。
李婧冉都情不自禁地紧张了起来。
裴宁辞怎么不说话了?他不会是想临阵逃脱吧?哈喽???
就在李婧冉提心吊胆之际,她却听裴宁辞清冷地淡声道:“是吗?”
“敢问摄政王,你可知她究竟姓甚名谁?”
“她家住何方?家乡的习俗为何?水葬还是火葬?”
分明是薄淡的语气,却无端多了几分咄咄逼人。
裴宁辞只是一连串地把问题抛了出来,态度并不强硬,严庚书却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严庚书知道的,仅仅是她名为阿冉。
他甚至不清楚阿冉是否是她的真名。
直至此刻,严庚书才觉得自己所谓的爱情是如此可笑。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他从未在她身上放过太多心思,也从没想过与她坐下来谈谈心。
他一直以“信任她”为理由开脱着,如今却发觉分明是他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太少了。
与此同时,李婧冉也在脑海中收到了小黄的通报:「宿主!90%了!耶耶耶!」
这一回,当裴宁辞再次伸手挑开帷幔时,严庚书只是双手紧握成拳,咬紧牙关却并未阻拦他。
裴宁辞说的对,他对阿冉的身份一无所知。
强行把她拘下又如何呢?他甚至无法给她一场她想要的身后事。
裴宁辞垂眸,弯腰抱起李婧冉,转身经过严庚书时,嗓音淡漠地对他道:“让开。”
如同神祇在发号施令。
李婧冉忍不住在心里和小黄吐槽:「男人之间可怕的胜负欲啊。帐篷这么大,他就不能从旁边绕一下吗?偏偏要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从严庚书身畔走过。」
小黄表示附议:「我都担心严庚书会突然发疯,拉着你的脚踝不让你们走。」
李婧冉无声叹了口气。
希望严庚书的精神状态稳定些吧。
严庚书与裴宁辞目光对视良久,无声的硝烟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好似一种宣战。
可最终,他还是为了自己的爱人,首次在那双金眸中败下阵来。
严庚书隐忍地闭了闭眼,沉默地侧过身,眼睁睁看着裴宁辞抱着他的妻,走出帐篷。
严庚书望着裴宁辞怀里露出纤细手臂的女子,在心中喟叹:阿冉,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他想起阿冉临终前那句让他娶她人为妻,无声说了句抱歉。
他可能做不到。
哪怕这世间有人与她再相似,但也终究不是她。
再也没有第二个阿冉了。
往后余生,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子。
就当是浅薄的忏悔吧。
就在裴宁辞跨出主帐的那一刻,严庚书却再次出声叫住了他。
“裴宁辞。”严庚书嗓音里含着浓浓的哑意与疲倦。
裴宁辞侧眸,瞧着他没说话。
严庚书僵立在原地,内心似是在剧烈挣扎着,空气里有一瞬的静默。
一秒。
两秒。
三秒。
严庚书动了下身子,那向来挺直的脊背朝他这么多年斗得你死我活的死对头寸寸弯折。
这么多年来,在羽翼未丰被裴党绞杀时,严庚书没示过弱。
被裴宁辞逼至绝境时,严庚书没求过饶。
他仅仅是在暗处蛰伏着,等候着一个又一个的机会,重新爬上来,将他踩在脚下。
可现如今,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严庚书屈服了。
冷风顺着门口灌了进来,吹得两位男子的衣袍猎猎作响。
严庚书朝裴宁辞深深地长揖一礼,粉碎了自己的每一根傲骨,低声哀求:“严某恳请祭司大人,善葬吾妻。”
***
被裴宁辞抱着走出军营的一路上,李婧冉都听到周遭传来了许多士兵的窃窃私语。
确切来说,这批大老爷们虽然自认压低了嗓音,但在李婧冉耳朵里就跟大声嚷嚷没什么区别。
“这不是王妃嘛 怎么被其他男子抱在怀中?”
“嘶,王爷头上一片青青绿草园啊,这都能忍?!”
“诶等等,王妃怎么看起来 状态不对劲?”
严庚书兀一出军营,就被士兵们围了上来。
“王爷,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上,把王妃抢回来!”
“王爷,王妃她怎么了?”
“王爷,俺帮你拦下他们!”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却都敏锐地发现严庚书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这位历来位高权重的王,眼角居然是发红的,倒像是 哭过一般。
严庚书却只静静看着裴宁辞的背影,低声道:“不必。”
与此同时,裴宁辞抱着李婧冉来到关口处时,他们前头正在处理芙蓉的尸体。
一位小兵拿着锋利的矛,手起矛落干脆利落地往尸体上扎了两下,随后道:“确认无误,放行。”
随后,那名小兵目光看向正要抱着李婧冉走出去的裴宁辞,铁面无私地呵道:“站住!”
李婧冉听着这动静,却只觉心中一颤。
只听那名小兵走到他们面前,示意了眼裴宁辞怀里的李婧冉:“任何横着出军营的人,都得确认死亡后才能放行。”
确认?怎么确认?
自然是像方才那样,在尸体上来两下,确定死透了
李婧冉只觉一阵绝望,从没有人告诉她军营还有这见鬼的规定啊!
小兵伸手要来碰李婧冉,裴宁辞却后退半步躲了躲,神色中带有被人冒犯的不悦:“放肆,我乃当朝祭司。让开。”
小兵却不依不饶:“军令如山,还请祭司大人莫要阻碍公务。”
他朝不远处的刑架示意了下:“任何违此令者,鞭八十。”
裴宁辞的气场在那一瞬变得冰凉,一双金眸冷冷凝着眼前的士兵。
僵持不下之际,严庚书却自他们身后走来,言简意赅地对小兵道:“放行。”
小兵愣了下:“可是这规矩”
摄政王最是注重军令规矩,如今又怎生带头打破了他亲自设下的军令?
严庚书只扫了眼那淬了辣椒水的倒刺鞭,低声道:“本王来挨。”
小兵神色一震,随即应“是”,遂放行。
裴宁辞朝严庚书微一颔首,并未多言,抱着李婧冉便想出军营。
严庚书静静看着他们,然而就在裴宁辞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敏锐地察觉到
裴宁辞怀中的女子,指尖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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