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与关口处的小兵僵持不下之际, 李婧冉只觉冷风直往她鼻子里钻,那种涩然发凉的感觉让她觉得鼻尖发酸,险些就这么打了个喷嚏。
她强行忍耐着, 从脚趾到头发丝儿都在努力, 才勉强按耐下了“死人诈尸打喷嚏”的场景。
尽管如此,李婧冉的指尖还是克制不住地动了下。
当她发现自己这克制不住的小动作时,李婧冉顿时身子一僵, 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被冻住了。
糟糕, 完犊子,她她她的小动作会不会被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李婧冉心中警铃大作, 懊悔得简直想把自己这不听话的手给剁了拿去做泡椒凤爪。
她前所未有地痛恨人类无法自控的肢体语言, 就像是有人撒谎时会情不自禁地摸鼻子,有人紧张时会忍不住舔嘴唇,这些下意识的肢体反应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更改的。‘
李婧冉先前觉得这不麻痹肢体的假死药有多高科技,现在就有多痛恨这个设计。
而最可怕的是,她发觉药效在逐渐褪去。
她的体温、心跳和呼吸声,缓慢地变得无所遁藏!
李婧冉极力屏息凝神,生怕被严庚书察觉一丝一毫的端倪。
而她却不知道, 自己所有的小动作在习武之人眼里,都是那么拙劣而又明显。
即使是情绪极度波动的情况下,严庚书都很难忽略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
严庚书看着在裴宁辞怀里装死的李婧冉,眸色有一瞬的怔愣。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似是想去触碰李婧冉。
那一瞬的空气仿佛被最粘稠的胶水粘住了,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裴宁辞下颌紧绷,他俨然也感受到怀中女子那已经快失去的药效。
只要严庚书触碰到她、感受到了那重归温热的体温, 这一切就都会穿帮了。
在这片寂静的飘雪中,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扑通, 扑通,扑通。
李婧冉都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无所遁藏。
怎么办?
被揭穿假死事小,被严庚书发现欺骗他事大。
严庚书本就生性多疑,对背叛者没有一丝一毫的忍耐度。
一旦她装死遁走的事情被曝光 李婧冉觉得,严庚书应该会当真让她变成一局尸体。
难道要自曝身份吗?
但假设如此,她自然性命无虞,可也万万没有可能刷满严庚书的好感值了
李婧冉心中烦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尽管李婧冉闭着眼,她都能感受到严庚书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灼烈,滚烫,宛如热锅滚油。
就在严庚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李婧冉的那一刻,裴宁辞嗓音中隐含警告地开口唤了声:“摄政王。”
严庚书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指骨轻贴了下李婧冉的手背。
是温热的。
李婧冉心中一沉:他知道了。
与此同时,裴宁辞的眸光也是一寒。
倘若严庚书当真不愿放他们走,他自是不介意比计划中早一步和他撕破脸。
李婧冉也同样心跳如雷,就在她克制不住地想睁开眼自暴身份以自保时,她却再次听到了严庚书的嗓音响起。
依旧低磁性感,但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哑意,像是被粗砺的磨砂纸狠狠擦过一般。
就如同在极力地隐忍着心中翻涌的思绪,和理不清的情丝。
他缓慢地从唇齿间迫出两个字,再次重复:“放行。”
***
出了军营之后,裴宁辞抱着李婧冉走到拐角处,李婧冉立刻挣着下了地。
她看向裴宁辞,并未与他计较这假死药不靠谱的药效,毕竟现在再谈论这些除了宣泄情绪别无他用。
她只是望着裴宁辞,和他确认道:“他是不是知道了?”
方才因为顾及着假死的身份,李婧冉全程闭着眼,她并不能看到周遭发生了什么。
如若严庚书真的发现她没死,又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放出来?
但严庚书都已经触碰到了她,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兴许还看到了她手指微动了下。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没死?
李婧冉如今迫切地想从裴宁辞口中探得一个答案,可惜她却失望了。
裴宁辞薄唇轻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闪,却只是道:“他知道你还活着,却并未阻拦。”
李婧冉与他对视了片刻,心知从裴宁辞嘴里是撬不出什么了,遂挪开目光。
到底是 为什么呢?
她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并未多言,只是对裴宁辞随口道:“本宫知晓了。祭司大人公务繁忙,无须在这里陪本宫多耗时间,本宫会自行回府。”
俨然一副用完就丢的架势。
说罢,李婧冉还在揣摩着严庚书的心思,就忽然感受到那清淡的雪松气息靠近了几分。
她抬眸,却见裴宁辞走近几步,近到打破了他往日里口中的君臣之礼。
又或许说,早在很久之前,裴宁辞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冷眼看着这条界限被李婧冉一再踩踏,却并未阻拦。
他微垂眼睑,自上而下地瞧着她,下颌紧绷:“长公主如此作为,恐怕不妥。”
裴宁辞那双浅金眸子凝着她,他仍像是在神坛之上指引信徒的模样,清冷淡漠:“用人之计在于笼络人心。臣方才刚助长公主脱身,长公主就是如此对待盟友的吗?”
盟友?
李婧冉微挑眉梢,望着裴宁辞近距离的脸庞,不退反进。
她踮起脚往他面前一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近得仿佛只要他微微动上分毫,薄便会吻上她小巧的鼻尖。
李婧冉微挑起眼,与他对视着,嗓音轻柔地道:“祭司大人又想让本宫如何报答?”
她一眨不眨地瞧着他,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光华流转:“一声道谢?一个吻?还是”
李婧冉刻意顿了下,在夜色中观察着裴宁辞的神色。
即使她不说,裴宁辞也同样知晓李婧冉的未尽之言。
还是一些更缱绻的、更坠红尘的、更引人沉醉的事情?
堕落,破戒。
这两个词就如同深深注视着裴宁辞的深渊,他本应恐惧的。
可是为何 他心底竟生出了一种渴望?
李婧冉看着裴宁辞的喉结轻滚了下,那颗艳红的喉结痣就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勾人心魄。
她凝着那颗小痣,无声笑了下,又继续道:“还是希望本宫用细细的金链锁在祭司大人的腰间,雪肤衬细链,想必是一副好风光。”
“但祭司大人的这张嘴,若是不能发出让本宫满意的声音,就替本宫润那玉球吧。”
裴宁辞看向她的目光里,除了警告外,还有一丝茫然。
“听不懂?”李婧冉在轻风中微微退开些许,微眯着眸撩开贴在自己面上的发丝,慢悠悠给他好心解释道:
“祭司大人兴许不会太喜欢它。你含着它时会感受到玉石被冰雪镇凉的温度,抵着你的上颚,感受口腔被填满。”
“这种不适应的感受会逼得你泪水涟涟,让你想求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湿红着眼尾用你那双清高的眸子哀求本宫”
“长公主。”裴宁辞神色微凉地打断了她,他眉眼间有淡淡的不悦,就如同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
可又隐含着某种其他的、更为复杂的、不该属于裴宁辞的情绪。
李婧冉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怎么了?不是祭司大人主动向本宫求的赏吗?”
裴宁辞薄唇紧抿,分明并未言语,李婧冉却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份奖赏,赏的究竟是谁?
李婧冉也同样不躲不闪地回视着他,笑意随性又妩媚。
——不喜欢么?可她觉得,祭司大人到时候的反应,兴许会背叛他这冷硬的嘴呢。
半晌后,裴宁辞沉缓地出一口气,温潮的气息在触到冷空气的那一刹那就氤成了清淡的白雾气。
他败下阵来,示弱般转移话题,生硬地用她先前的话搪塞她:“臣自是想与长公主商议与乌呈的和亲事宜。”
“这样啊。”李婧冉拉长语调应了声,微抬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可本宫即使没有你,照样能从摄政王处脱身。祭司大人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这番话属实是典型的过河拆桥。
反正她现在已经出来了,剩下的自然是全凭一张嘴,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裴宁辞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心里却蓦得像是被针刺了下,密密麻麻泛着酸。
并不算疼,可却磨人。
他把他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看得太重了吗?
李婧冉全然不知裴宁辞这断章取义的本事竟如此超凡脱俗,恐怕连脑补大王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句祖宗。
她只是继续和他拉扯着:“听说那乌呈三可汗可是个俊俏男子,金发碧眼身姿高挑。况且乌呈民风开放,他想必在床笫之间会玩得很开吧。”
李婧冉唇角噙笑,却轻声喟叹:“祭司大人,坏人姻缘,实非君子所为。”
裴宁辞清楚地看到了李婧冉神情间的算计,她甚至不屑于隐藏,只这么明晃晃地肆意打量着他。
但他又能如何?
他只能隐忍地装作不知,忍辱负重地问道:“长公主待如何?”
“祭司大人还是喜欢忽略本宫的话。”李婧冉慢悠悠地伸出手接下一片雪花,感受着它由固体轻而易举地被融成液体的状态,“本宫想要什么,方才不是都说了吗?”
“那玉球,着实需要被润一润了。”
“明日使者宴会前,倒是个好时间。”
裴宁辞有一瞬竟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知晓长公主嘴上向来轻浮,本以为她只是想用三两句话瞧他露出窘态,谁料她竟是想来真的
况且还是在使者宴会前。
李婧冉见裴宁辞缄默不语,微挑了下眉梢。
她步步紧逼,语气却客气又疏离,未经润色的直白话语一字一顿砸进他的心间:
“大祭司,让玩吗?”
***
与此同时,拐角处的军营里却俨然是另一副景象。
纷飞的飘雪间,严庚书带着薄茧的手指自下而上一颗颗解开了自己的盘扣,摸到最上面盘扣时,他的手指顿了下。
那颗盘扣缺了个珠子,是她拽着他衣领时崩掉的。
她。
阿冉。
不再属于他的阿冉。
严庚书低垂下眼,在风雪间只着一身单衣,漫天的飞雪落在他墨黑的发丝、肩头,无声消融。
他将外衣递给身后的副将,一步步走到受刑架,背对施刑者,将高束的发丝尽数拨到身前。
施刑者是个来飞烈营没几年的新兵,还从未有机会同严庚书说上一句话,未曾想第一次正式见面竟是要鞭打这位传说中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他吞吞吐吐地道:“王,不知属下是否 是否应该注意下手的分寸?”
旁边围观的林磊和络腮胡原本脸上都写满了忧心,听到这句低情商发言,都险些忍不住想要撸袖子。
问什么问啊!打的时候直接放水不就好了吗!
那可是八十鞭啊!他是想赶紧抽死严庚书好换个主帅吗???
飞烈营上下都知道,严庚书极重军令,对他们狠却对自己更狠。
他们简直要怀疑这小兵是敌营安插进来的卧底。
林磊拼命对施刑的小兵使着眼色,结果小兵傻不愣登地挠了挠头,问道:“林兄,你可是眼睛不适?”
在军营里性格算得上是极度斯文的林磊默然好半晌,低声骂了句:“适适适,我适你爹!”
严庚书虽背对着他们,但也大约能从几人的说话声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他微偏过头,侧脸线条挺拔流畅,只对施刑者沉声吩咐:“严格执行。若被本王发现你放水,待会儿挨抽的就是你。”
小兵被他的威胁吓得一阵颤栗,挺胸抬头站直,大声应下:“是!”
军营里的鞭子自是比外头的还要毒上许多,更何况士兵犯错都是军杖,能动到鞭子的刑法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严刑拷问的。
本就凌厉残忍的鞭子淬了辣椒油后,那更是人间酷刑,就如同从地狱里翻出来的刑法一般。
军中先前有个叛徒,被抓回来后鞭五十,谁料十几鞭子下去后,他就已然被抽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地求着给他个痛快。
而现如今,严庚书要承受的,却是整整八十鞭。
施刑的小兵定了定心神,鞭子在地上试摔了下,伴着凌厉的破空声,登时卷起一堆沙灰尘土。
旁边围观的士兵们都沉默了。
这力度,这角度,这哥儿们上辈子就是在阎王殿当差的吧!!
小兵还有些紧张,战战兢兢地跟严庚书汇报道:“王,那我来了啊。”
严庚书低声“嗯”了句,重新把头转了回去。
阿冉先前说过,她喜欢他这张脸。
他这张脸可不能破相,万一有朝一日他们还能在大街上偶遇呢
小兵手抖抖嗖嗖地把鞭子往辣椒水里一泡,再次确认道:“王,我真的来了啊。”
严庚书拧起眉,深深有种被调戏的感觉,忍不住呵道:“做事怎么婆婆妈妈的,你归哪个副将”
话音未落,第一鞭便嘶啸着划破空气,“啪”得一下抽在了严庚书的后背。
剩下的话瞬间被严庚书咽了下去,他隐忍地闷哼了声,也下意识在心里骂了句脏。
这久违的滋味啊,上一次挨鞭刑还是在楚馆之时。
光是一鞭下去,雪白的里衣便已被抽得开裂,触目惊心。
而在这剧烈的疼痛中,严庚书闭上眼,脑海里尽是那个女子的笑靥容颜。
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第二鞭便已落下,精准地落在同一处,皮肉顿时开绽,里衣沾上了血色。
紧接着是第三鞭,第四鞭
严庚书始终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除了措不及防落下的第一鞭,之后再没泄出一丝呻/吟。
晚间拉练完后的士兵三三两两甩着汗回来,见到鞭刑架上居然有人在受刑,顿时都是一惊。
“咱军营又有人叛逃了?”
“鞭八十?那不得死人啊?犯了什么事啊这是?”
“啧,早知今日,何必当”
说话间,他们看清楚受刑者时,顿时都噤了声。
刑架上的那人背对着他们,背影高挺,宽肩窄腰,尽管并未露脸但所有人都认得他的背影。
是他一次又一次带领着他们杀出重围,也是他教会了他们习武并不比习文低人一等。
是他在他们的仰望中铿锵有力地说“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也是他每每挡在他们面前庇他们于风雨。
暗夜里翩飞的软鞭上沾着的血红,干涸的血渍上又添新伤,鞭子一次次破空落下的声音瘆人得让围观的人都毛骨悚然。
“王 他触犯了什么军条?”有人艰难地问出声。
“王妃身死,王爷想给她留个全尸,不愿让她在关口处被验”
半晌都无人回应。
偌大的校场里站满了人,这一刻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能听到严庚书隐忍的、渐渐粗重的喘息声,彰显着他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这个刑罚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疼痛,更多还有一种在自己带起来的兵眼前当众受罚的耻辱。
是他身为一个主帅、作为他们敬重的王,如今却当着他们的面受罚。
众人许久都说不出话,无人知晓应当如何面对这种情景。
诚然,军营中都是一群老大粗,他们的心思并不如姑娘家那般细腻敏感,然而此时此刻,每个人都静默了。
他们兴许不通人情,但却都知道当众受罚意味着什么。
就连最不起眼的普通士兵,当众受罚带来的羞耻都远胜于身体上的折磨,那是把一个人的尊严踩在地上摩擦、碾碎。
更遑论严庚书他可是主帅啊。
颜面扫地,何以服众?
往后军营里的弟兄们仰望他时,看到的究竟是他尊贵的玄袍,还是他玄袍之下永远不会痊愈的疤?
辛辣的辣椒水气味被晚风刮到每一个人鼻尖,那股刺激的气味呛进了他们的泪腺,有些人竟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他们甚至都很难想象,这光是闻着都令人分外不适的辣椒水,沾在皮开肉绽的血肉上,又会是怎样钻心的痛。
“操。”络腮胡抹了把脸,低骂了句,率先朝着受刑的王单膝跪下,“王爷,属下愿代您受罚!”
他就像是一块打碎铜镜的石子,砰然一声巨响,象征着宁静的镜面登时在所有人面前四分五裂。
林磊看着严庚书血迹斑斑的白衣,红着眼眶在络腮胡身畔撩袍跪下:“军令不可废,那就让属下代劳吧。”
“王爷当年代属下受了那杖责之刑,如今恳求王爷恩准属下报恩。”
施刑小兵抹了下额头的汗意,喘着粗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还剩五十鞭。
“属下也愿意!”
“还有俺!”
“求王恩准!”
围了一圈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如同被海浪推倒的房子,哗啦啦跪了一片。
每张坚毅的脸庞上都透着不可动摇的神情,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严庚书的恩,也都是打心底地拥护他们的王。
如今只不过是区区鞭刑,即使是在战场上,他们也愿意为了他们的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们都静静等待着严庚书的答复,却见邢台上的男子身子很轻微地动了下,他侧过脸时他们才发现他的额发已尽数被冷汗打湿。
严庚书是他们心中的王,但也个拥有肉/体凡胎的凡人。
他也会疼,也会心如刀绞,也会有自己想留却留不下的人。
只需一眼,他甚至都无需开口,士兵们便都明白了严庚书的意思。
他平日里那么护着他们,如今又怎会让他们来替他受他应受的惩罚呢?
一个士兵蓦得开口:“不就是五十鞭吗?我们每人受一鞭即可。王爷不必担心,我们都皮糙肉厚的,这一鞭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眼看有人打起了感情牌,其他人也纷纷跟随。
“是啊王爷,你见不得我们受罪,我们又何尝不想帮你分担。”
“就是!我们每人一鞭算不得什么,王爷你若是一人挨完了整整八十鞭,恐怕都”
士兵们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却也并未见严庚书动容半分。
这群大老爷们儿对视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一同捏着公鸭嗓,开口:
“王爷~求求你了~王爷~”
撒娇男子最好命,尤其还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军营男子齐声撒娇。
严庚书向来最怕他们这招,平日里大家伙儿犯了什么错事时,就自觉往他帐前一跪,扯着嗓子力求把他们的王给恶心得妥协。
这招虽无耻,却有效。
可如今,严庚书只静静望着他们,目光滑过面前的每一个人。
他轻轻勾了下唇,对他们低声道了句:“多谢。”
受到严庚书道谢的士兵们却都傻了。
经年来,严庚书对他们虽然疼惜,但大多时候都是不苟言笑的。
或者就是那种看垃圾的眼神,配上唇角的冷笑,凉薄地说一句:“这就不行了?是准备上战场送功勋么?”
他现在这个笑意虽浅,甚至还带着些许苦涩,但却是发自内心的,不含一丝戏谑调侃的成分。
况且,摄政王在跟他们道谢诶!
道!谢!诶!
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兵在此刻都呆若木鸡。
直至严庚书再次开口时,他们才回过神来。
他微垂着眸,面色有些苍白,难得地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不必了。身上痛,心里就没那么苦。”
此话一出,士兵们便都沉默得一言不发,却无人再开口了。
确实啊,对于他们而言,生理上的病痛都是家常便饭,谁还没个带伤上阵的时候?
山匪倭寇猖狂之时,他们有大半年身上都大伤小伤不断,疼痛在他们眼里着实算不上什么。
可心里头不一样,那是他们全身最柔软的地方,禁不住任何刺激。
只要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在心底最细腻的地方,痛觉都会被无限放大。
浑身上下哪里都仿若带着铠甲的人,心中最是柔软。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摄政王妃。
摄政王 本该明日大婚的啊,发妻竟死在了最甜蜜的时刻。
见他们都不说话了,严庚书只是朝施刑者投去一眼,对他道:“继续。”
接下去几十鞭里,无人再开口,唯有厉鞭滑坡空气时的狠戾声响,和严庚书微颤的呼吸声。
长夜静谧,幽深入人心。
行刑一个多时辰,无一人开口,大家都沉默地跪在原地,视线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受罚之人。
只当是他们能为他们的王留下的最后尊严。
夜风吹凉了每个人的衣衫,这片粘稠的夜晚仿佛是飞烈营全体上下为王妃的默哀。
只是刑罚结束后,遍身冷汗的严庚书沾满血得被人搀回主帐趴着歇息时,军师却一语道破了他心中的思绪。
他站在床边,敛下眼看向疼得气息都微弱了几分的严庚书,与他僵持半晌后才无奈地开口:“你又舍不下她,这又是何苦?”
“亲自放走了她,如今又做出这幅样子是想给谁看?”
若这话放在平日,严庚书必会不手软地让军师见识下用言语冒犯主帅的下场。
可此时此刻,他却是前所未有地安静,半晌后把脸埋进枕巾没出声。
军师冷眼瞧着他,边在心里骂他自作自受,边叹着气从抽屉里拿出金创药往他枕头边一扔:“把血止一下,看着辣眼睛。”
严庚书在行军打仗之余,日常生活中都有着令人发指的洁癖。
军师先前谈事时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指,就见严庚书不自禁地拧着眉用丝帕一遍遍擦着。
军师虽比严庚书虚长几岁,但气性随着年龄一同增长,当即就跟严庚书翻了脸:“姓严的,你几个意思?”
被他一呵,严庚书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
严庚书微愣许久,随后才放下身份与他解释。
也正是那天,军师成了为数不多知道严庚书先前经历的人,明白这位万人之下的摄政王曾沦落楚馆的经历。
严庚书虽嘴上轻描淡写,但身体上的反应却骗不得人。
军师自此之后都刻意得回避着不触碰到他,甚至几个月后看到副将把手搭在严庚书肩上时眼皮都心惊胆战地跳了下。
严庚书自从被他点出问题后,也俨然有在刻意注意自己的行径,起码在外人面前被人碰到时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看起来毫无异样。
而如今帐内没有外人,军师嘴上不说,却也容忍着他的这些臭毛病,并未直接帮他上药。
只是把药品搁在床头许久,他都没见严庚书动弹。
军师“嘶”了声,倒也丝毫不顾及他刚受罚,上手就搡了严庚书一把:“赶紧的,磨蹭啥”
话音未落,剩下的话却尽数被军师吞进了肚子里。
因为他看到,这位在外人面前向来残忍无情的男子,竟将脸埋在枕巾间,无声地哭了。
严大公子在沦落风尘之前,也有着嫡长子的尊严,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过怯。
更遑论在他当上摄政王后,活像是把自己的内心封锁了起来,唯有面对飞烈营弟兄们时才偶尔露出几分柔意。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严庚书还会像个老妈子一样喊来后厨,拧着眉,用一副拷问犯人的语气问厨子:“这群小兔崽子在长身体,吃些什么合适?”
军师发现后,嘲笑了他许久,严庚书却只施施然地佯装镇定道:“他们爹娘把孩子全须全尾交给了本王,本王自是得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
说罢,他还会勾唇补道:“养肥后操练起来才带劲。”
他一直把自己的那颗心藏得很好,嘴上从不承认自己的半分心软。
严庚书习惯了让外人曲解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在一味地诋毁自己,尤其是在李婧冉面前更是如此。
就好似让她先看到最恶劣的他,之后但凡能看到他一丁点的好,兴许就能多怜他几分。
很多时候,强势只是弱者的一种完美伪装。
严庚书比谁都清楚,在他选择这条路时,他就已经不配被爱了。
可他本该封闭的内心,却蓦得闯入了一个名叫阿冉的人。
他强硬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硬邦邦地让她亲眼看到他最不堪的那一面,逼迫她接受并且去爱他最阴暗的部分。
严庚书想让她爱着他的每一寸。
又或许说,不必爱,只要怜他即可。
他如是想着,也是如是做的。
严庚书在李婧冉面前杀了人,也把自己的过去毫无掩饰地撕开给她看,就差扒了自己的衣袍让她把他伤口处结的痂剥着玩。
严庚书把自己能给的,已经尽数给了出去,可即使他给出了自认的全部,却依旧无法像从没见过世界阴暗面的少年郎一般,把自己全心全意地给他。
他已经尽力了。
真的已经尽力了。
他曾也是恪守君子之礼、受封建礼教驯化的男子。
但在她面前,他百无禁忌。
君子远庖厨,但严庚书可以为李婧冉进厨房熬红糖水。
军中忌女子,但严庚书可以丝毫不避讳地亲手把沾了经血的床单默默搓洗了。
世俗多贵贱,但严庚书可以为了她打破这阶级礼教,请旨娶她为正妻。
严庚书可以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浸在水盆中用胰子搓洗到破皮,可是有些事情,终究是改变不了。
他是肮脏的,手上沾满了无数老弱妇孺无辜人士的鲜血。
他是卑劣的,能宠她入骨但对其他人却从不心慈手软。
世间有那么多比他更为完美的男子。
归根结底,他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光风霁月。
他只是她在茫茫人海里,最次的那个选择。
当严庚书掀开帐看到满帐的温暖烛火、和烛火下的她时,他心底那一瞬的触动是难以言喻的。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馨,是家的感觉。
严庚书想,就算让他下一刻去死,那也值了。
坦白说,李婧冉在最后一顿饭局上表现得并不高明。
又或者说,她的表演痕迹太重了,严庚书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她心里藏着事。
但他宁愿当个傻子。
她给他夹菜,他便吃;她给他倒酒,他便喝。
她想要什么,给她便是,他能给她的本就也不多。
她不想生孩子,他心里竟是高兴的。
他卑劣又自私,想做她最亲近的人,并且舍不得她受这个苦。
严庚书觉得,他可能真的疯了。
直到李婧冉服假死药倒下的那一刻,严庚书首次感受到了那种钻心到令人窒息的痛。
他当时真的以为阿冉死了,死在了他怀里。
也是那一刻,严庚书无师自通了要如何爱一个人。
他希望她下辈子能遇到一个好人,与那人幸福恬淡地共度一生,不要再遇到他这种混账了。
关卡处,当严庚书看到她躺在裴宁辞怀里,指尖轻轻动了下时,他心里第一个涌起的情绪,竟是无法遏制地欣喜。
欣喜她还活着,欣喜老天待他凉薄多年,却终于怜了他一回。
而就在下一刻,严庚书便反应过来了一切。
这所谓的死局,应当都是阿冉与裴宁辞策划的。
是为他做的局。
因为 她想离开他。
意识到这一切时,严庚书脑中嗡然一声响,他竟被镇得有须臾都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她如此处心积虑,如此精心谋划,如此煞费苦心。
原来都是为了离开他啊。
严庚书心中是极尽的自嘲。
何必如此,何须如此。
她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兴许还会勾唇笑着为她践行。
她终究是不信他,不信他的爱情,不信他愿意顺着她的意放她自由。
他在她心中,竟如此不堪。
严庚书在被鞭打时,心里想的却是:她应当已经和裴宁辞离开了吧?
他们会拥抱吗?
裴宁辞会像他这般热烈地吻她吗?
他这死敌生性淡漠,他能照顾好她吗?
一抽一抽地疼,竟连鞭子落在身上都感受不到了。
严庚书自从成为摄政王后,一直是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张扬,肆意,残酷。
而当他哭泣时,却是无声无息的,甚至连身子的颤抖都被降到最低。
他只是埋在枕间,泪水滑过高挺的鼻梁末入枕头,将它一滴一滴地打湿。
安静内敛。
如今,站在床边军师看着严庚书那湿红的眼尾,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只五味杂陈地安慰道:“瞧瞧,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严庚书似是无声地笑了下,他的嗓音低低的:“可我留不下她了。”
毕竟,她不怜他,也不爱他。
他舍不得留下她了。
***
李婧冉甩开裴宁辞回到长公主府时,天空已泛鱼肚白。
尽管熬了个大夜,但李婧冉的心情却极好。
哦耶,终于摆脱两头跑的生活咯。
终于摆脱严庚书那边了,感天动地。
但李婧冉始终想不通严庚书为何明知她没死,却还是把她放了出来。
她心中总有些慌,生怕这小插曲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习惯地和小黄确认道:「严庚书那头的攻略值刷满了吧?」
小黄“嘶”了声:「不知道为什么,严庚书那头的和李元牧一样突然变灰了,看不见。」
「但我上次看时,他已经99%啦,应该大差不差。」
李婧冉皱了皱眉,第六感告诉她事情不简单,但还是并未多言。
而就在这时,小黄却惊讶地“噫”了声:「李元牧的攻略条开始变成彩色了耶!」
李婧冉眼眸一亮,正想开口询问时,却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婢女略有些慌乱的声音:“陛下请留步。殿下还未起身,请容奴先去通报一声”
李元牧模糊的嗓音却隔着门飘到她的耳边:“她是朕的阿姊,无须讲究那么多虚礼 让开。”
李婧冉眨了下眼:「你们这道具不行啊,难不成是只有攻略对象在我身边时才能看得到攻略进度?」
与此同时,李婧冉也在心中叹了口气。
高级打工人都没她这么命惨。
她这才刚回长公主府啊,连觉都还没睡呢。
这才几点啊!!!
她三两下脱了外衣往床底下一塞,扯散了自己的发髻,做出一副还在熟睡的模样。
就在李婧冉躺下身的那一瞬,门就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心中感慨好在她动作快,不然就要被李元牧抓个现行了。
李婧冉竖着耳朵,听到脚步声朝她床边而来,与此同时馥浓的龙涎香萦绕在室内,和那同样浓烈的鸢尾花香交织相汇成一种截然不同的、华丽高贵的气味。
李婧冉感受到李元牧距她越来越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这臭弟弟的呼吸洒在她下颌的感觉。
有些发痒,就像是小狗狗趴在她的身边。
她心跳情不自禁地快了几分,正犹豫着是否要睁开眼时,却听李元牧像是自言自语般道:“要不要趁阿姊熟睡,偷偷亲她一口呢?”
李婧冉瞬间睁开眼:“哎呀本宫”醒了。
她把剩下的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因为李婧冉一睁开眼,就撞进了李元牧那双如幽潭般黑漆漆的水眸。
他离她很近,近到李婧冉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纤细修长。
无一丝血色的脸庞犹如上好的白瓷,细腻得没有任何一个毛孔,殷红的唇却让他多了几分艳色。
李元牧定定瞧她半晌,唇角轻轻翘起,赶在李婧冉反应过来前便往后退了下:“阿姊怎的不继续装睡了?”
李婧冉在心中默默地怂哒哒回道:因为怕被你这臭弟弟强吻啊。
她面上却只假惺惺地笑:“陛下此言差矣。我为了今日的宴会颇为费心力,昨夜歇得晚,怎会是装睡呢?”
李婧冉这句话中,有一半是实话。
这宴会的确是颇耗心力,只是耗的不是她的,而是许钰林的。
李元牧讥嘲地笑了下,顶着那张天使的面容,同样似真似假地应道:“阿姊昨夜的确应当是辛苦的。与即将大婚的男子偷/情,这滋味应当分外销魂吧。”
李婧冉听出了李元牧的阴阳怪气,禁不住微挑眉梢。
偷/情?和谁?哪个人即将大婚了?
李元牧见她不说话,又凑近在她脖颈间轻嗅了下,随后语气幽幽道:“不对,不只一个。”
“阿姊,”李元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双杏眸漆黑得令人看不见底,“你身上有裴严两位爱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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