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李婧冉早就知道许钰林口中的“略知一二”是这种程度的“一二”, 她宁愿撞墙也不会跟他下棋自取其辱。
然而此刻,李婧冉依旧是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微抬着眼不躲不闪地和许钰林对视。
她稍微挣了下, 许钰林这才发现他还摁着她的手, 立刻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松了手,略退了半步。
他退,她便进。
李婧冉的指尖轻轻抚了下他衣衫交领处的银丝纹路, 随后又漫不经心地下滑, 像是在研究他腰封的构造。
她随意拨弄了下他腰间的碎玉穗子,随后再次抬眼, 瞧着许钰林那染了淡绯的冷白颈子, 轻笑着道:“许钰林,我还挺喜欢你这腰封的。”
李婧冉侧身从许钰林让出的空间溜出了这个半包围圈,往书案前一坐,靠着那高高的黄梨木椅背,嗓音慵懒:“等你脱下来,我好好研究研究。”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暗示意味,像是真的只是想研究下他的腰封。
可若说这句话很单纯, 但她拉长的尾音和含笑的语气又显得不那么正经。
许钰林默然片刻:“殿下今日与摄政王呆了挺久吧?”
李婧冉微怔,一时没听出许钰林话里的意思,下意识道:“是,怎么了?”
许钰林轻飘飘瞧她一眼,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难怪。”
这两个分外意味深长。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严庚书向来是个放浪妖冶的形象,在军营里嘴边更是荤素不忌, 心情好时勾唇笑着说几句骚话,都能硬生生让那群脸皮赛城墙的大老爷们听红了脸。
李婧冉咂摸了下许钰林的话, 这才反应了过来,瞬间怒目:“你是在说我跟严庚书一样浪呗?”
可恶!她一个根正苗红的三好少年五好青年,平日里只有被别人夸“少年老成”的份儿,谁知只是调侃了许钰林两句,居然就被他和严庚书画了等号。
严庚书明明嘴皮子功夫比她利落多了好不好!
“您误会了。”许钰林走到桌案前,把上头散着的字帖和丹青理了下,随后朝李婧冉温声道,“您与摄政王怎会一样呢?”
李婧冉心情稍霁,正想宽宏大量地原谅许钰林一回,就听他又慢悠悠补充了句:“您也就嘴上说说罢了。”
李婧冉:!!!
“你”李婧冉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按耐下情绪,看着隔着桌案站在她面前的许钰林,皮笑肉不笑道,“本宫库房里倒是新添了几个物什,正愁没人陪本宫试试呢。”
她上下扫了眼许钰林:“你皮肤白,想必那红滴蜡倒是很适合,雪肤落红蕊最是美不胜收。唔,微热的温度落在身上可能会有些疼,本宫倒是挺期待你眼眸氤氲着水气,轻颤着身子讨饶”
衣柜里蓦得传来一声轻响。
李婧冉话语一顿,而许钰林眼皮一跳,
李婧冉正想扭头朝衣柜看去,却见许钰林那双修长冷白的手撑着桌子,凑近她,垂着眼睑轻声道:“是吗?”
她的目光从他的指尖缓慢上移,流连过他颜色略浅的唇,精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清隽如画的眉眼。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近到他身上清浅的气息已经完全将她包裹,但许钰林却仍在低着头凑近。
李婧冉能看到他纤长的眼睫轻颤了下,像是蝴蝶振翅那般轻盈。
潜意识告诉她要后退,但李婧冉却觉得身子都僵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许钰林微微侧过脸时,她呼吸都放得轻微,只要再近些许,他就会吻上她。
可许钰林却停在了这个近得令人心慌,却远得没有丝毫接触的暧昧距离。
李婧冉听到许钰林似是笑了下,缓缓弯了下唇,开口时嗓音里含着几分略低的鼻音,格外蛊惑:“嗯,让我颤着身子求饶,然后呢?”
扑通,扑通,扑通。
连心跳都变得不受控。
皎洁温柔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拢在许钰林身上,他那温润清绝的脸庞在月色下莹润又勾人,竟透着几分致命的诱惑。
活像是勾人元阳以提高修为的男狐狸精。
李婧冉张了张嘴,却感觉嗓子里的水分在不知不觉间尽数被抽干,如同深处大漠一般,令她哑了声。
此刻退的人变成了她,而许钰林成了主导的那个人。
他领口严丝合缝地掩着,处处都透着一丝不苟的清正气息,掌心下按着的是他先前在房内静心抄的经书。
比明月更皎洁,光风霁月得令人不敢亵渎。
可许钰林开口时,说的却是刻意引诱的言辞,勾魂摄魄。
他唇边带着浅笑,克己守礼地温声勾/引她:“殿下,您想吻我吗?”
李婧冉无助地感受着她被许钰林蛊得心脏都快跳得停歇了,过于充分的氧气和血液让她头脑都发晕。
得做些什么,不能被他捏着鼻子走。
要让他明白她的厉害,李婧冉冷静地心想。
她抬眼,起身,一把推开了许钰林,义正言辞道:“你休想占我便宜!”
“我看透你了,你是故意的!”李婧冉振振有词地指责他。
许钰林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衣柜,踌躇着她是否发现了什么,但又心觉有些不对劲。
他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殿下此话怎讲?”
李婧冉理直气壮道:“你生怕下棋输给我丢脸,所以推三阻四,还妄图用美色勾引我。”
她越说越觉得此言有理,毕竟跟许钰林相处久了,她便发现许钰林其实是个很矜持的人。
最起码他平日里勾引她时都是分外含蓄的,很符合东方内敛的意味。
用眼神,用微笑,用言语,将他这副皮囊利用得淋漓尽致,并且还能施施然地全身而退。
但他今日却有些古怪,居然放弃了走含蓄的路子,转而更加外放了些。
许钰林静默片刻,想到了衣柜里藏着的人,只能忍辱负重地应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殿下果真明察秋毫。”
李婧冉抱胸再次往椅背上一靠,像是打量着什么稀罕物一样打量许钰林:“你这是承认了咯?”
许钰林喉结轻滚了下,隐忍地道:“是。”
李婧冉微挑了下眉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恶劣地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故意逼迫他道:“嗯哼,说说看,你方才做了什么?”
她算是发现了,许钰林是属于那种做得出来但说不出口的人。
他可以明里暗里地引诱她,但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让李婧冉屡次都怀疑究竟是许钰林的问题,还是她的心肮脏。
许钰林说话时的分寸感极强,单独拎出来每句话听起来都没有任何问题,却偏偏又令人遐想连篇。
譬如当李婧冉说“你看起来很好睡”时,她几乎都能想象到这几位男子的不同反应。
严庚书自然是最放得开的,会轻嗤着揽着她的腰往榻上一带:“臣瞧着殿下明日是不想下床了。”
其次是裴宁辞,那双金眸里荡着说不出的光影,随后喉结轻滚着一言不发,却默许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平日里瞧着最病态的李元牧反而是脸皮最薄的,会因李婧冉这句稍微有些露骨的话顿时红了耳根,苍白的肌肤上因她染上血色,偏过头抿唇兀自别扭好半晌,才动了动唇笨拙地憋出一句:“阿姊开心便好。”
至于许钰林,他只会隐晦瞧她一眼,嗓音温和又含蓄地道:“今夜试试?”
严庚书是直接跳下海把鱼抓了上来,裴宁辞静静撒了个网,李元牧 李元牧站在岸边等鱼跳上来抓他,而许钰林则是轻描淡写地往水里扔了个挂着饵的鱼钩。
但李婧冉如今逼着许钰林亲口说出孟浪的话语,那无疑于在把他推进水里,让那咸涩粘稠的水液溅上他的衣,湿了他的身,让衣物湿淋淋地贴在他身上,让他露出几分狼狈模样。
许钰林轻颤了下眼睫,安静良久才艰难地说出几个字:“主动 靠近殿下。”
“靠近?”李婧冉看着许钰林神色中的不自然,心中十分愉悦,愈发严苛地挑刺道,“这个词不太对吧?钰公子方才仅仅是在 靠近本宫吗?”
许钰林轻抿了下唇,在她那无所遁藏的视线里无端生了几分难堪,就像是被她的视线一寸寸抚摸着一般,冷白的颈子愈发绯红。
他有几分难以启齿,闭眼轻呼出一口气,再次开口时嗓音轻得仿佛都能被微风吹散:“ 引诱。”
李婧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嗯哼,整句话连起来呢?”
往日只有他撩拨她的份儿,如今可算是被李婧冉找到机会好好搓磨搓磨许钰林了,她自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他清落自矜,她就偏要从他那浅淡的唇中迫出那沾着红尘嚣嚣的话语,逼得他从雪白的颈子到轻蜷的指尖都因羞赧而染着层淡淡的绯色。
许钰林轻轻启唇,但这句“是我放浪地主动用美色引诱殿下”却显得格外烫嘴,令他分外难堪,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僵持片刻,还是泄了气,眸光湿润柔软地无奈唤她:“殿下”
李婧冉仍记着许钰林方才那句意味深长的“难怪”,见他无声地求饶也只当没看见,微笑着问他:“怎么了,亲爱的钰公子?”
许钰林因她这睚眦必报的顽劣性子轻叹了口气,却也怎么都拿她没办法,只能朝眼前的女子低声讨饶:“我错了。”
李婧冉“唔”了声,决定大发慈悲地给他一个机会:“说说,错哪儿了?”
许钰林本分地检讨道:“错在不应反抗殿下,不应逾矩吃醋,不应询问殿下今日与摄政王二人共处一室了多久,不应”
李婧冉越听,面色越古怪。
许钰林这是在认错吗?
他是懂得避重就轻的!
“行了行了。”李婧冉打断了许钰林的“检讨”,莫名有种心虚的感觉。
兴许是许钰林身上的温柔人夫感实在太强,况且又住在长公主府上,他这副无怨无悔的模样经常会让李婧冉生出一种错觉
一种她在外头沾花惹草,他忙里忙外操持家业的感觉。
而且现在的情况就是,她不仅沾花惹草,还把性感英俊的男子带回府上亲热。
辛辛苦苦忙里忙外的许钰林因心中吃味多嘴问了一句,结果就被她惩罚了,如今委屈地检讨着,表示自己不该过问她和其他男子的事。
李婧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空气里香气扑鼻,李婧冉轻嗅了下,有几分犹疑地问许钰林:“你屋里煮的什么茶?绿茶吗?”
许钰林不知李婧冉的话题是如何拐到这上头的,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应声:“是。殿下喜欢吗?”
李婧冉先前在宴会上喝的都是绿茶,许钰林看在眼里,猜想她应当是喜欢的。
因此虽然他不喜茶,但想到今夜要去见她,便在屋中烹了茶用来熏衣,谁曾想她却提前来了他的屋。
李婧冉目光幽深地打量着许钰林,从他美貌的面庞滑到他纤瘦的腰肢,直把许钰林打量得面红耳赤时,才一语双关地点评道:“嗯,好茶。”
罢了,男绿茶有什么错呢?
他只要肯为她费心思就是好的。
李婧冉单方面原谅了许钰林,随后对他道:“行吧,放你一马。那现在下棋?”
许钰林被她折腾良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再次温和浅笑着朝她示意:“殿下这边请。”
李婧冉却疑惑地瞧他一眼:“什么棋还要本宫亲自走过去下?你把棋盘拿过来不就好了?”
许钰林怔然片刻,斟酌着道:“外边地方宽敞,晚间点了灯风景更好”
向来畏寒的李婧冉听了这话,更是坚定了要留在许钰林屋子里的念头,坚定道:“就在这儿。”
许钰林轻抿了下唇,仍试图说服她:“殿下,可”
“怎么,如此推三阻四,你屋子里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李婧冉随口说了句。
许钰林心中叹息,深觉自己如今这处境可谓是水深火热。
“自是没有。”许钰林无奈应道。
“那不就得了。”李婧冉耸耸肩,随后话音一转,忽而又眼波流转地笑了下,“要说风景,钰公子这屋内的美景 岂不是更好吗?”
她目光在许钰林身上勾勒了下,想脱他衣物的意思不言而喻。
许钰林垂着眼,轻笑了下:“那须得看殿下的本事了。”
李婧冉微睁了下眼,还没来得及挑衅回去,就见许钰林清风朗月地朝她微微颔首,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您稍憩片刻,我去将棋盘拿进来。”
态度之恭敬,语气之谦卑,几乎让李婧冉以为她方才幻听了。
许钰林关上门离去后,李婧冉还没缓过神来,捏着他的毛笔在手中随意转着,嘀咕道:“真是个男狐狸精,一天到晚勾引我,还敢做不敢当。”
话音未落,她却又听衣柜里传来一阵响动,倒像是有人听了她的话后实在愤慨不过,不小心锤到了柜门似的。
李婧冉精神紧绷,捏起沉甸甸的貔貅镇纸,脚步无声地朝衣柜走去。
方才她便听到衣柜里好像有些动静,但许钰林的举动却打断了她的思绪,美色当前让李婧冉的大脑都空了,自是顾不上衣柜里的动静。
可如今,这是她第二次听到里头传来的动静了 这衣柜一定有问题!
李婧冉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手指搭上衣柜门,在心底默念了三遍“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后,深吸了一口气,“唰”得一下拉开了柜门——
***
许钰林怎么都没想到,等他拿着棋盘回来时,屋里藏在衣柜里的下属居然已经和李婧冉面对面坐着了。
下属捂着被镇纸砸伤的额角,眼神幽怨道:“她砸我。”
念着有其他人在场,他并未称呼许钰林为楼主,但又因不确定要如何称呼而省去了称谓。
李婧冉淡淡望了许钰林一眼,假惺惺地微笑着道:“还背着本宫藏人呢?出息了啊,钰公子。”
许钰林默默放下棋盘,拉开柜子拿了瓶金创药递给下属,随后朝李婧冉解释道:“游公子是我的好友,这几日云游四海恰好到了明城,便顺道来拜访我。”
下属闻言,忙不迭点头:“是这样的。”
“嗯,好友。”李婧冉撩起眼皮瞧他一眼,“躲衣柜里的好友。”
下属脸皮一僵,如今也知晓自己这情急之下的举动有多么荒唐了,歉疚地看了眼许钰林,闭上了嘴。
许钰林轻叹了声,在矮案旁跪坐,注视着李婧冉,温温和和地道:“钰的心意,殿下不是最清楚吗?”
李婧冉油盐不进:“哦,什么心意?”
许钰林顿了片刻,不答反问:“殿下觉得呢?”
他仅仅是淡笑着注视着她,便和高挂的明月一般温柔清澈,像是在把选择权尽数交到了她手里。
——她想要他是什么心意,他便是什么心意。
两人静默地对视片刻,屋外仍飘着小雪,屋内却烧着上好的炭火,燃时无声却让屋内的温度一点点无声无息地攀升着。
微暖,密不可言,像是被逐渐加热的麦芽糖,变温热之后便能拉出长长的糖丝。
谁知这糖丝并未拉太久,便被煞风景的下属打断。
他在这片分外尴尬的沉默中“呃”了声,弱弱提醒道:“不是要下棋吗?”
不知为何,李婧冉却无端松了口气,面上有些热,勾过白棋:“下。”
许钰林眉心微动,却也并未说什么,拿过黑棋后分外礼让地对李婧冉道:“殿下先请。”
若说李婧冉原本还对许钰林的棋艺抱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警惕之心,她听到许钰林的这句话后,心中却是稳稳得落回了肚子里。
她微扬着下巴:“执黑先行,这是规矩。”
李婧冉只当许钰林是太久没碰棋而忘了这规矩,好心地提醒他先下,在旁边围观的下属却感觉自己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一般,不可思议地“哈”了声:“您是认为楼 认为钰林不知下棋的规矩吗?”
他们楼主明明是在让她好不好!
许钰林目含警告地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朝李婧冉道:“钰有些手生,忘了规矩,多谢殿下提醒。”
李婧冉闻言,朝下属耸耸肩道:“知道你们关系好,但好友光环也不必那么重吧?人无完人,许钰林的确很优秀,但他自己都说了他在下棋方面只是略知一二。”
略 知 一 二
下属傻眼了。
堂堂千机楼楼主,放眼全天下都能在棋艺界排得前十之人,居然说他只是略知一二?
那如他这等人菜瘾大的棋君子还要不要活了!?
许钰林只是十分内敛地笑了下,深藏功与名,从棋篓中夹了一颗黑子:“殿下谬赞了。”
应的是她的那句“很优秀”。
他肤色冷白莹润,通体黝黑的智黑石棋子夹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光是看他下棋都是一种极致的视觉盛宴。
棋被称为君子六艺自是有原因的,清绝雅正的白衣君子身子挺拔地跪坐于案前,垂眸瞧着棋盘时,便已是风华无限。
因为不知李婧冉的棋艺究竟如何,许钰林的第一颗棋倒是颇为踌躇,须臾后才挽袖将黑棋轻轻落在了对角星位之一。
这走法倒是与他平日里颇为不同,下属精神一振,不禁有些激动。
许久没有看到楼主与人对弈了,上一次见到时还是和国棋大师,那场持续了三个时辰的对弈可谓是看得他热血沸腾。
他至今还记得许钰林当时以半子字优势赢了老者后,起身朝老者作揖,温和地道:“前辈承让了。”
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
身为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能赢过国棋大师自然是至高的荣耀,许钰林却依旧荣辱不惊,仿佛只是陪家中长辈下了一盘棋。
老者尽管输了棋局,神情却也依旧淡然,只将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篓,洒脱地乐呵呵道:“老咯,不中用了。”
许钰林将棋盘折起后递给老者,温和笑着道:“是晚辈侥幸。”
旁边毕竟还有外人,老者也不再多言,只拍了下许钰林的肩,赞叹了句:“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未来必有大材。”
别人兴许看不出,但老者却心知肚明,许钰林的棋艺远高于他。
而他做得最周到的并不是他的谦逊,而是许钰林没说出口的细节。
他分明可以赢老者至少三子,却只以最温和的方式,将时间拖满了整整六个时辰,并且只险胜半子。
甚至在他人眼里,许钰林胜的这半子含了运气的成分,一次偶然的赢棋也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棋仙转世都不敢保证把把都赢。
在不影响结果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老者的颜面。
这也是许钰林给对弈者、给前辈的尊重。
这种没说出口的温和与风度,才是许钰林身上最令人叹服的本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过如此。
下属如是想着,对李婧冉和许钰林之间的对峙便愈发期待了起来。
直到 他看到李婧冉第一颗棋子,下在了正中央。
下属:???
他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不可置信,还有一丝震惊。
楼主的第一步下在了对角星位之一,其实就已经规范了对弈者的下一步棋。
尽管这并非是棋书上白纸黑字写的,但对于有丰厚下棋经验的人而言,基本除了占领另一个对角星位以外,别无其他选择。
许钰林看到李婧冉的这一步棋,也沉默了片刻。
李婧冉刚下完棋后,还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毕竟她在现代学棋时的方法就是先抢占中心位。
谁知她甫一抬眸便撞上了这位游公子的惊愕眼神,仿佛她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大事。
她试探地开口:“ 怎么了吗?”
许钰林瞧着棋盘片刻,缓慢地捻了第二颗黑子,掂量着用词道:“殿下这步棋走得颇为精妙,请容钰多一些时间思考片刻。”
下属震惊的眼神从李婧冉转到了许钰林身上。
思考?思考什么?思考怎样才能让她输得慢一些吗?
迎着下属那强烈到很难忽视的目光,许钰林却只气定神闲地把第二颗棋下在了一个 死门。
下属痛心疾首,几乎想把他们家楼主给摇醒。
楼主,醒醒啊楼主,你这手出神入化的棋艺是用来陪她玩这种过家家的吗?!
随着许钰林和李婧冉的棋局继续下着,许钰林每步棋之间斟酌的时间越来越久,就连当时和老者对弈时都没如此耗心神。
李婧冉甚至还拿过一碟雪花酥,咬了一口咽下去后,还脾气很好地提醒他:“一盏茶的功夫了钰公子,你想好了吗?”
而下属则是一脸的生无可恋,看着棋盘上头密密麻麻的棋子,神情中写满了麻木。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而是对人生看开了的洒脱态度。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无妨,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高手下棋法?
要不是楼主的水平过关,对面的早已经在几十个子之前就死翘翘了,焉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许钰林抬眸瞧见李婧冉单手掩唇悄咪咪打了个哈欠,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她应当也过了棋瘾了,看来是时候可以结束了。
于是,李婧冉光是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就见许钰林像是忽然开窍了一般,仅仅一颗棋便改变了目前的棋局,黑子立刻占了上风。
她眨了下眼,仔细研究了一番,随后也随着下了一子。
许钰林看了眼她下棋的位置,温声提醒她:“殿下确定要下在这里?”
李婧冉闻言,顿时又把棋子捏了回来,十分正经地给自己配音:“不好意思,对方撤回了一个棋子。”
许钰林失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道:“嗯,我没看见。”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被刺激到的下属又是一个机灵,望向许钰林的眼神简直像是唯粉发现自己追的偶像脱单了一般,具像化地表现出了什么叫心碎的眼神。
他语气里都带着几分虚脱:“钰林,你这 你这行为不妥吧?落子无悔,这可是对弈的基本原则。”
他连楼主乱下一通都接受了,但这可是学棋的规矩啊,怎能如此破坏?
李婧冉却颇有些不满地瞧了这位游公子一眼,只觉这人真的很冒昧。
她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是啊,那游公子可知,还有个规矩叫‘观棋不语真君子’?”
说罢,李婧冉还学着他的叫法,朝许钰林眨了下眼,拉长语调柔声道:“是吧,钰~林~”
李婧冉的声线原本就是慵懒微哑的,如今放柔了之后更像是电流般直往人四肢百骸钻,酥酥麻麻的感觉分外撩人。
许钰林当即便是呼吸一窒,她分明只是在叫他的名讳,他却禁不住地感觉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赧。
这种感觉迫使许钰林轻抿了下唇,默不作声地偏过头,须臾才对下属开口道:“你还未娶妻吧?”
下属愣了下:“是,我原先定了三门亲事都黄了。”
许钰林静静听完后,平静问道:“游兄可知是何缘由?”
“啊?不知道啊?”
这个答复在许钰林意料之中,他只是淡定地微微一笑:“现在你知道了。”
下属看了眼许钰林,又看了眼李婧冉,最后看了眼被李婧冉“撤回”的那枚棋子。
他茫然一瞬,随后悲伤地蔫了:“不带您这么羞辱人的。”
李婧冉却因许钰林的那句“娶妻”听得一阵耳热,揉了下耳垂,佯装自然地咳了声,一言不发地落了棋。
许钰林见状,轻扬了下眉,没再说什么,只执起黑子便要结束这场棋局。
李婧冉眼尖地瞧见了他想要下的位置,立刻开口:“等一下!”
许钰林手顿在半空中,随后就见李婧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装可怜:“许钰林,这天寒地冻的,你忍心让我输吗?”
许钰林脾气很好地弯唇笑笑:“这似乎是殿下提出来的。殿下对钰倒是心狠。”
李婧冉讪讪笑了下:“嗐,误会,都是误会。”
许钰林扫了眼棋盘,不论他再怎么让,白子都已必输无疑。
他轻叹了口气,把棋盘转了个面,将黑子的棋篓递给李婧冉:“下吧。”
李婧冉捻了颗黑子,边在棋盘上找位置,边矜持道:“这不好吧。”
这么光明正大地作弊的吗?
许钰林瞥她一眼,心中道:她嘴上说着如此不好,接过棋子的举动倒是毫不犹豫。
李婧冉美滋滋地捻着黑子,正想落下之时,许钰林瞧见她想要落子的地方,眼皮又是一跳。
“殿下稍等。”许钰林起身,走到李婧冉身后跪坐,隔着层层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虚拢着她引她落棋。
“啪”得一声轻响,黑子落下,棋局结束。
许钰林清浅的呼吸落在李婧冉的颈侧,他收回手,嗓音温和地在她耳边道:“您赢了。”
***
许钰林早知李婧冉是个得寸进尺的姑娘。
但他从未想过,李婧冉竟还如此恩将仇报。
黑子胜白子一子,也就是 脱一件。
许钰林回到李婧冉对面,正想认命地脱外衣时,李婧冉却打断了他:“等一下。”
许钰林抬眸时,只当是李婧冉觉得她赢得不光彩,良心发现决定让他不履约了。
事实证明,他总是低估了这位姑娘骨子里的顽劣。
李婧冉支着下巴,挑眼看向游公子:“游公子,你还不走吗?”
下属微愣片刻:“外衣罢了,都是男子”
李婧冉看了眼天色,都已经快到亥时了,许钰林的这位好友真的不太自觉。
她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仍带着盈盈笑意:“谁说是外衣了?”
此话一出,许钰林也怔了片刻,望着李婧冉的眼神有些茫然。
“我只说输一子,脱一件,又没说脱的是哪件。”李婧冉十分无辜地朝许钰林笑笑,“钰公子,我想要你里头那件。”
许钰林身子都是一僵,方才脸庞上好不容易消散的热意再次卷土重来,纤长的眼睫轻颤了下,貌美又带着几分脆弱。
下属也立刻涨红了脸,指着李婧冉磕磕巴巴了半晌:“你 你”
她怎能如此折辱楼主!
简直 简直令人发指!
下属的目光挪到许钰林身上,大有一副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便带他杀出这长公主府的架势。
许钰林却只闭了闭眼,随后朝下属淡声道:“游兄,时辰不早了,我们改日再约,如何?”
下属怎么都没料到许钰林竟会如此说,竟是变相地妥协了。
他只觉心中拔凉拔凉的,抹了把脸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走、走、走,远离这个伤心地。
目送着下属的背影离去后,许钰林才侧眸看向李婧冉:“殿下”
李婧冉打断了他,眼神清澈地撑着头问他:“你怎么还不脱?”
本以为李婧冉那句话只是为了劝退下属的许钰林闻言,神色僵了下,随即一言难尽地和她确认道:“殿下是认真的?”
“对啊。”李婧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眼神中染了几分笑意,“而且要亵衣呢,钰公子。”
许钰林避开她的目光,偏过头,绯红着耳根低声道:“您也走。”
李婧冉拉长了语调故意调戏他:“怎么,愿赌不服输啊?赖账可不好。”
她本身只是嘴上调侃他两句,毕竟两人都心知肚明她这个“赢”里头含了多少水分,李婧冉自是不会真心让许钰林履行承诺。
谁料,她却见许钰林垂着眼,侧颜清隽线条流畅,喉结轻轻一滚:“殿下不走,让我怎么脱?”
这次轮到李婧冉愣住了。
她“唰”得一下趴在桌案,掩住自己发烫的脸,额磕到黄梨木上时有些疼。
李婧冉埋着脸,声音有些闷:“我不看就就是了。”
桌下的空气好像格外稀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体为了摄取养分,吸气的频率本能地变得更为短促频密,如同愈来愈快的心跳。
许钰林没再吭声,而李婧冉也看不见他,但料想这位清雅端正得如同皎皎明月的男子应当也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是轻细的、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她分明已经把头埋了下去,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下意识闭眼,只觉脸庞的温度热得可以煮鸡蛋。
纤长白皙的指尖应当会先解开自腰封处坠下的碎玉穗子,随后背过手摸索上宽腰封的细绳,轻轻一拉。
紧束着的腰封松散开来,落了地,随后是那洁白的靛青滚边雪袍
李婧冉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得更深,捏在桌边的指尖都用力得泛白。
她不应该留在屋内的,这窸窣声响简直是一种折磨。
时间在李婧冉的煎熬中缓缓流逝着,在她感觉自己浑身都热得可以直接升天时,她才又听到许钰林轻轻唤了她句“殿下”。
李婧冉眨了下眼,强自稳下心神,坐起身理了下发丝,回过头。
目光相撞的一刹那,两人均是微微一顿。
许钰林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分明是她在命令他做一些令人羞赧的事情,可她的神情却比他还潮红。
原本妩媚的桃花眼里带着星星点点的水光,雪腮染着浓绯,眼波流转间皆是羞意。
她全然不知她那飞红的脸颊已经把她完完全全出卖了,仍在强装镇定:“我如何知晓你方才不是在敷衍我?”
许钰林依旧是那副衣冠整洁的模样,外衣齐整地穿在了身上,腰封也重新紧束,看不出一丝端倪。
俨然还是那个温润如玉又光风霁月的清矜公子。
李婧冉的目光直往他领口瞟,像是能透过这精致的外衣看到他被掩着的锁骨。
许钰林只装作没看懂她的暗示,走到李婧冉对面坐下,不声不响地提起茶壶为她斟茶。
许钰林的衣衫都是广袖,除了迎合她的审美外,没有丝毫的用处,华美好看却分外不便利,如今倒个茶都得不厌其烦地卷起袖口。
他挽着袖子时刻意往上提了些,裸露的腕骨线条性感,再往上是冷白的肌肤,算是无声回答了李婧冉的问题。
在这端正清矜的外袍之下,他的确 什么都没穿。
完美地履行了她的命令。
许钰林放下茶壶,神色间还有几分局促,总有种被她的视线慢条斯理把玩着的错觉。
他有些恍神,因此为她斟完茶后并未把茶杯重新放到李婧冉面前。
而李婧冉却把这个当成了许钰林无声的抗议,思忖片刻后问他:“你生气了?”
许钰林全然不知她的思维是如何跳脱地得出这个结论的,眉心微动,却并未否认,只是轻声问道:“如果是呢?”
如果他确实生气了,她会如何?
她会在在意吗?还是会斥他过于不懂事?
李婧冉闻言,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哄你啊。”
哄 他?
这个词语对许钰林而言是陌生的,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情不自禁地重复了遍:“哄?”
他无声笑了下,再次望向她时,那双清亮的眸中仍余着柔软的笑意:“嗯,那殿下便当我生气了,可好?”
李婧冉被他笑得脸热,低声嘟囔了句:“哪有人会笑着说自己生气了啊。”装都装得不好。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拉出两张宣纸,递了一张给他:“我可不轻易哄人。这样吧,我们各自在纸上写下三句话,两个真的一个假的,然后猜对方的哪一条是假的。倘若你猜对了,我便哄你;猜不对就满足我一个要求,如何?”
“好。”许钰林颔首,随后又问了句,“什么样的三句话?”
“都行。”李婧冉讲完后,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似乎是个更了解许钰林的好机会,补充道:“关于你自己的。你的家庭,你的喜好,都可以。”
许钰林这次却顿了好几秒,才继而又应道:“好。”
言罢,两人便都低头写起了纸条。
李婧冉写得很快,而许钰林却斟酌了良久,似是每个字落笔前都须深思熟虑。
半晌后,李婧冉见许钰林搁了笔,便与他交换了写完的纸。
看到对方纸上的内容后,两人的神色却都凝了片刻。
李婧冉方才见许钰林写了那么久,还以为他写了什么长篇大论呢,如今却只见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句话。
「祭司大人乃钰的兄长。
钰出生于完整的家庭。
钰喜茶。」
严格遵守李婧冉随口说的那句,关于他自己,他的家庭,他的亲人。
许钰林在《三位反派恨我入骨》这本书里,一直都是以“裴宁辞胞弟”的身份出现的,甚至连“许钰林”这个名讳在全文中都没出现过,自然也没有提到他的身世背景。
李婧冉不知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也不知他曾面临怎样的成长环境,更不知自己说的这个简单的要求、这言简意赅的三句话,为何花了许钰林那么久的时间才写完。
他踌躇着,犹豫着,终还是遵从她的话语,写下了他的家庭与亲人。
也将他内心最深的伤疤和秘密尽数摆在了她的面前。
仅仅是稀疏平常的三句话,却重若千金。
李婧冉自是知晓第一条是真,那后面两条里便有一条是假的了。
她扫了眼自己面前仍氤氲着茶香的杯盏,心中有隐蔽的不忍,却还是问道:“第二条是假的?”
第二条,他出生于完整的家庭。
许钰林写下这一句话时,脑海中很平静地闪过了很多碎片。
有他的娘亲在外人说“阿钰终是不如阿辞”时尴尬的沉默,有娘亲临死前都在托他关照裴宁辞的遗言。
却也有她熬夜挑灯为他和裴宁辞缝衣物的画面。
有他的爹爹在娘亲去世后极度悲伤染上赌瘾后隔三差五醉醺醺地问他掏钱的画面,有爹爹那句无心的“若我们家能出两个阿辞该有多好”。
但也有他幼时高烧时顶着风雪背着他,挨家挨户求医馆的场景。
爹娘对子女总是带着先天性的爱,许钰林无法否认他们的偏心,却也不会磨灭他们对他的关怀。
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很难用单一的标准去评判。
就像是那盘让许钰林终生难以忘怀的龙井虾仁,这在他爹娘眼中的确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菜,他们却都让给了他。
他怎么能说他们不爱他?
许钰林承认,在家庭中,他自己内敛的性格也是造成了沟通不良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若是他能不那么瞻前顾后,能明明白白地告诉爹娘他心中所想,兴许也能换来更好的局面。
他从不认为谁是有“错”的,只不过在他成长的道路上,许钰林的确是有很多很多的遗憾罢了。
是上元节的缺失的那碗延年面,是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是被剥夺了像其他孩子那般恃宠而骄的权利。
如今回想起这些,许钰林却只是很温和地一笑置之,只是轻巧地告诉李婧冉:“殿下猜错了。钰确然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
李婧冉“啊”了声,嘴上说着:“看来我猜错了。”
心中却有些释然。
她目光挪到桌案上的茶盏,伸手默默把茶水倒入茶盘中,将杯子反扣过来。
许钰林瞧着她的举动,犹豫着问道:“殿下这是?”
李婧冉很自然地做完了这一切后,才对他道:“你不是不喜欢茶吗?”
“我其实对茶也没有特别的偏好,那何必为难你闻这茶香。”
李婧冉知晓许钰林是个生性内敛的人,他就是那种做十分说一分的人。
就像是使者宴,当时时间那么紧迫又是这等规模的宴会,许钰林要操持这个宴会,自是劳心劳力付出了不少精力。
可当李婧冉问起时,他也仅仅是浅笑着对她道了句:“分内之事,无足挂齿。”
能让许钰林说出“不喜”这两个字的,想必是真的难以忍受的那种。
李婧冉自认又不是非茶不可,自然觉得这点特例还是可以给许钰林的。
这就像是她以前和信奉穆/斯/林/教的客户吃饭一样,他吃的是清真的食物,她点菜时自然也会避讳着不在他面前点含猪肉的菜。
这是社交礼仪中最基本的尊重。
许钰林看着被李婧冉推到一边的茶水,却弯唇应道:“殿下无须如此迁就钰。”
她若是喜茶,自是不必因他的喜好而迁就。
别说是在他面前喝茶了,就算她想要让他作陪,许钰林如今也可以面不改色地陪她喝茶。
“需要的。”李婧冉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回了句:“万一我想亲你怎么办?”
万一她喝了茶亲他,而他又不喜茶,那不就很尴尬了?
这是李婧冉说出这句假设时的想法。
只是 她没事谈什么亲不亲的啊!
亲吻可不在正常的社交距离内!
况且要让他尝到她唇齿间的茶香,那也不是简单的一个浅吻可以办到的!
这嘴是不能要了。
脑子终于追上嘴的李婧冉懊恼地别开视线。
“您喝了茶后,也未尝不可。”许钰林清淡的嗓音打断了李婧冉崩溃的思绪。
她有一瞬脑子还没转过弯,抬眸却撞入了许钰林澄澈的眸光。
他 他是那个意思吗?
喝了茶后也可以亲他的意思?
许钰林手里仍捏着李婧冉写的那张纸条,想到她写的那三句话,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注视着她,温温和和地肯定了她的猜想:“钰先前说过的。”
“您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私心
紧张到了极致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是李婧冉先前人在法庭, 与对方律师拼死舌战之时,委托人心虚地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李律 我其实在这个环节撒谎了。”
是感觉心脏里的全部血液都在倒流,血液从这跳动的人体核心一路被强有力地输送到四肢, 感觉手脚头脑都充血。
是很俗气的、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感觉。
李婧冉听到她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对许钰林回道:“这可是你说的。”
许钰林的目光在她艳丽柔软的唇上停留一瞬,而后便极有分寸地缓缓上移,他那双清透的眸子像是能从她的眼望进她的心间, 让李婧冉所有的慌张和心乱都无所遁藏。
此时正是月夜, 冷白的月色透窗户纸朦胧地映入房内,如银霜泄地, 淡淡光华缭绕, 为许钰林镀上了一圈光雾,显得格外柔和。
在清冷的月色中,许钰林依旧像往日那般,克己守礼地朝她淡笑颔首:“自然。”
就好似他承诺她的是要送她一卷经书,要与她共同交流那风雅的琴棋书画,要和她
总之,他这高风亮节的清正模样, 不论如何看,都不像应当是用来承诺他如今答应的事的。
——她可以吻他。
只要她想,随时,随地, 又或是不只一个吻。
就像许钰林先前那句半真半假的:“钰迟早是您的。”
他在承诺的是,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怎样都行。
李婧冉不自觉地吸了口气,感受着自己面上的燥意, 又看到许钰林这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忍不住又犯了不服输的毛病, 嘴上调戏回去:
“你知道的,本宫不太好满足。”
许钰林安静地注视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李婧冉在心中打了下腹稿,秉持着要扳回一局的想法,威胁许钰林道:“我很会折腾你的。我指的是那种折腾。”
许钰林温和应声:“我知道。”
李婧冉紧紧蹙着眉,罕见地希望小黄此刻能在她身边提供些黄言黄语,可惜她们黄黄子混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便只能自力更生了。
她尽力压榨着自己的脑细胞,缓慢地道:“可能不只是束着你的双腕一整夜那么简单。本宫不喜欢主动,想要你想尽办法来讨好本宫,狠下心亲手折磨你自己,缠着本宫索欢,再祈求本宫玩弄你,被刺激到双眸失神,只能湿着眼眸任我本宫摆布。”
许钰林听到她的自称又换回了“本宫”,眸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一句“殿下怎的紧张了”已经到了唇边,但又生怕把眼前面皮薄的女子羞到到处找地洞钻,于是体贴地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好脾气地回道:“然后呢?”
李婧冉看着许钰林这副完全不受威胁的模样,烦躁地扫他一眼,深深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很难对付。
她想了半晌,决定给他个例子:“摄政王今日被本宫弄哭了。”
“那个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时都能懒散勾着唇笑的人,那个在军营里与飞烈营士兵受尽搓磨都没喊过一声的人,他哭了。”李婧冉强调着这件事的稀罕性,随后瞧着许钰林那双清透的眸,“唔,本宫觉得你哭起来应当比他好看。”
许钰林原本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听李婧冉提到严庚书时,唇边浅笑的弧度不变,嗓音却淡了些,轻轻巧巧地问了两个字:“是吗?”
他凝着李婧冉,分明还是那副温和的神色,李婧冉却无端觉得许钰林从触手生温的暖玉,变成了一块在冰窟里冻着的寒玉。
许钰林轻飘飘地扫她一眼,微笑:“殿下想让钰哭,光是嘴上功夫厉害恐怕不行。”
李婧冉愣了下。
他 他是在挑衅她吗?
胆子肥了啊许钰林!
李婧冉眼尾一勾,有心想让许钰林切身感受下被欺负得湿红着眸子,失声生理性落泪的感受,但对上许钰林那温凉的视线后顿时又怂了。
她十分不光彩的、异常憋屈地沉默了一秒,随后便听许钰林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殿下这纸条”
许钰林垂眸看着李婧冉纸上写的三句话,无声叹息。
纵然方才听她提起其他人时让他心有龃龉,但许钰林感觉李婧冉兴许就是他的克星。
他还能拿她怎么办呢。
说到底,她只是犯了所有位高权重的贵族都会犯的错。
他目光再次逐字扫过她写的每一个字,坦白说李婧冉的毛笔字着实算不上好看,充其量只能算是能看,但许钰林方才看到时却久久没能回神。
李婧冉想到自己写的三句话,不着痕迹地地捏了下自己的裙角,略有些不自然地催促道:“想好了吗许钰林,哪句话是假的?”
许钰林垂着眼弯唇笑笑,李婧冉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许钰林如画的眉眼,轮廓柔和,容貌耐看又清隽。
事实上,李婧冉已经直接把答案送给他了。
李婧冉向来是个很公平的人,别人对她好一分,她自是会还十分回去。
方才许钰林让她赢了一回(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她强迫的),如今李婧冉自然也还他一次。
李婧冉的三句话同样很简单:
「许钰林你超棒的!
貌美温柔许钰林!
我不喜欢许钰林」
哪条是假的,显而易见。
许钰林假的那条是【钰喜茶】,真相是【钰不喜茶】。
李婧冉写的是【我不喜欢许钰林】,那真相便是
许钰林只觉一股滚烫的感觉一路淌进了心间,灼得他指尖都克制不住地轻蜷了下。
就像是翻涌的浪潮,又像是阻拦不住的潺潺流水,剪不断又拦不住,便只能任由它一路温柔又无法阻拦地流淌进属于他一个人的私密角落。
许钰林只觉心中软了又软,她似乎总能戳到他心中那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无奈让他叹息又让他情难自禁地悸动。
他静静望着她半晌,弯了下唇,轻声道:“钰不知。”
许钰林像先前让她赢了那盘棋时一般,语气温软地对她道:“殿下,您赢了。”
李婧冉闻言却不禁怔住了,她放水都放得那么明显了诶!
怎么,他是觉得他不够棒,还是觉得他不够美貌?
她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猜不”
话说到一半,李婧冉瞧着温和浅笑着的许钰林,哑了声。
依照约定,许钰林如果输了,就要满足她一个要求。
她想让他赢一回,而他却故意要输给她啊。
果不其然,许钰林在她静默的时间里,再次含笑开口:“殿下,您的要求是什么呢?”
“只要是钰力所能及的,钰会尽力满足。”许钰林嗓音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意思,温柔的眸光里是说不尽的纵容。
像是美杜莎的眼睛,是不经意的引诱,是引人深陷的桃花源。
他对她轻声道:“殿下想要什么,都可以。”
月夜冬暖,烛光不灭。
微曳的蜡烛光晕暖黄,明亮却并不刺目,是恰到好处的光线,恰到好处的温度,一切都显得恰到好处。
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美人,自是世间最享受的一件事。
李婧冉看着容貌清绝的许钰林,只觉他从眉骨到唇角、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比烛光更为轻的柔意,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毫无攻击性。
温柔貌美男妈妈,李婧冉心中不合时宜地浮过了这么一句话。
李婧冉半晌都觉嗓子被堵得说不出话,那种说不上来的酥麻感从她的脚尖一路顺着脊背攀到了头发丝,浑身都如过了电一般。
像是万蚁挠心的那种痒。
她方才喝了茶,但要是她此刻提出要吻他,他想必也是不会拒绝的。
只会安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走到自己的面前,再被她挑起下颌,温顺地承受着她给予的一切。
许钰林骨子里颇为自矜,想必一开始并不会回应,但那修长冷白的指尖都会用力得微微泛白,纤长的眼睫也轻颤。
的确如李婧冉所说,分外貌美。
他到底有多不喜欢茶呢?眸子里会因唇齿间弥漫的茶香氤氲着几分朦胧水汽吗?还是会逼迫他自己强行隐忍着,把自己彻底当成供她取悦的一个器物?
而当她撤身想离开时,他兴许还会联想到她说的那句“本宫不喜欢主动”,误以为是他的过于顺从让她觉得吻他是件很无趣的事。
许钰林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懂得如何挑起她对他的兴趣。
他又会怎样以一种温柔恭顺的姿态,引诱她继续吻他呢?
李婧冉紧紧比了下眼,把脑海中这些龌龊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
她告诉自己,要理智,要冷静,要清醒。
忘了纣王的下场了吗?色字头上一把刀,远离男妲己从她做起!
李婧冉强迫自己当个正经人,迅速让烧得快断线的大脑降了温。
工作,对,想想她的工作和任务。
李婧冉可以放任自己对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三大任务对象产生情感,因为那事关她能否回家,况且李婧冉一直相信人的感情是相互的。
她不可能既要得到他们全身心的爱,自己却片叶不沾身丝毫不动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李婧冉得承认,她不是个机器人,她心中有波澜,她也会被触动、被感动、以及 浅薄,短暂,却不可忽视的心动。
就像是她看到李元牧等了她好久,清瘦的少年立于风雪,细碎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发丝。
他冻得鼻尖都泛红,却丝毫不迟疑地对她说:“等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当然是想见你。”
她很难不动容。
又像是当她看到严庚书为了阿冉向他历来恨得牙痒痒的裴宁辞寸寸折下傲骨、以及严庚书郑重地说出那句“李婧冉,我娶你”。
严庚书性格刚烈强势,他的爱暴烈又灼热,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般,轰轰烈烈。
他已经把他在感情上能给出的全部,尽数给了她。
况且,早在严庚书在对她说“我娶你”前,他心底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怎么可能啊?她身为面首上百的长公主、身为用假身份戏弄他后又潇洒死遁的阿冉,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严庚书不是傻子,他分明知道的。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李婧冉:他对她是真心的。
即使知道可能会被她践踏,他依旧把整颗心都毫无保留地剖了出来,她又怎能不被触动?
至于裴宁辞 好吧,除了他那完美的神颜,李婧冉目前还没从这无悲无喜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其他方面的悸动。
她与任务对象的亲密与心动是她的理智、冷静,和清醒,可许钰林不一样。
他不是她的任务对象。
她与他之间的一切,都是不理智、不冷静,和不清醒。
是本身就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啊。
况且,李婧冉深知她是不可能留在一本书里的。
不管是为了她的任务对象们也好,为了许钰林也罢,就算她爱某个人爱到了骨子里,她也不可能为了他们放弃现实。
这就像是追星,她不介意给喜欢的明星花钱,但她永远不会花到倾家荡产吃不起饭的地步。
既然如此,她从一开始就应当把一切都扼杀在摇篮中。
其实李婧冉心底觉得系统这任务是挺不道德的,它所谓的“获得攻略值”其实和欺诈没有两样。
李婧冉也承认,她只是个有私心的普通人,她无法圣母到为了所谓的道德放弃回家的机会。
只是,获得他们三个的情感已经足够,她没有必要再去多祸害一个人。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又为什么要去做呢?
李婧冉自认,她和许钰林之间的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她祝他生日快乐,是基于人道主义精神。
她待他优厚,是因为许钰林操持长公主府上下的事宜很辛苦。
她在纸条上写的那句话,是因为她想哄好自己这位贤内助。
可李婧冉却发现,许钰林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她情愿他像以前那样,情绪能完美地收放自如,表现出来的吃醋都是精准掌控的。
谁知在看到许钰林的纸条时,李婧冉才发现许钰林似乎产生了一些超越了纯洁革命友谊的关系。
不应该是这样的。
许钰林仍在等着李婧冉的答复,却见她像是踌躇了好半晌后,才犹豫着问道:“你可知 裴宁辞喜欢怎样的女子?”
咚得一声。
就像是一脚踩空时的感觉,瞬间失重,下意识想惊呼却发觉原来自己失了声。
许钰林怔怔地眨了下眼,像是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般,轻声询问了句:“什么?”
语气里藏着的,是很隐蔽的小心翼翼。
他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梦幻泡泡里,如今正伸出指尖去触那薄如蝉翼的泡泡,谁也不知道那个泡泡什么时候会碎。
李婧冉别过眼没看他,如她所愿,再次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可知裴宁辞喜欢怎样的女子?”
“本宫心悦他,想靠近他,想让裴宁辞为本宫陨落,自是要投其所好。”
静谧的房内,李婧冉的嗓音平静到几乎有些淡漠,每个字都是透心凉的冰刃。
她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她只是想在许钰林陷得太深前,让他清醒过来。
没有必要,真的。
竹篮打水,水中捞月,这些事情本就是一场徒劳。
李婧冉并没有太担心许钰林,因为她知道他的性子。
若她面前的人是严庚书,他会冷笑着对她道:“等本王死了,你们再谈。”
但许钰林和严庚书的个性南辕北辙。
他安静,内敛,温和淡然。
李婧冉相信他能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毕竟他可是许钰林啊,他兴许都能将一切的情绪尽数掩在温和的微笑下,让她看不出一丝端倪。
可李婧冉却发现,她好像高估了许钰林的自控力,又或者说低估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许钰林静默了好半晌,很轻地动了下指尖,声音有些轻。
“殿下,钰与祭司大人是亲生兄弟。”
李婧冉的指尖不自然地将发丝拨到耳后,有些害怕和许钰林此刻的目光相撞:“本宫知道。”
是啊,她知道。
许钰林闻言,又安静了好半晌。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剩下的话。
说什么呢?求她把他当裴宁辞的替身吗?
他骨子里仅存的清傲不允许许钰林说出这句话,这句对不起他自己这么多年努力的话。
那么多个昼夜的挑灯夜读,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精力,他为的不就是从他人眼中“阿辞的弟弟”变成一个有名有姓的人吗?
许钰林喉结滚了下,最终只是将心中的情绪压了又压,低下头无声笑了下。
带着几分说不尽的自嘲。
许钰林啊许钰林,你何其懦弱,他如是心想。
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没有一丁点的长进,还是那个面对事情只会沉默以待的人。
为何不能争取一下呢?他分明知道的,争取兴许换不来更好的结果,但不争取一定换不来他想要的。
李婧冉将许钰林的静默看在眼里,他如她所想,安静又内敛,面对一切都只默默承受着。
许钰林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那般温润,嗓音平静地问她:“关于阿兄,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稀薄的月光洒在桌案边对立而坐的两人身上,他们的神态都掩饰得和平日一般无二,心底却微涩。
李婧冉只觉冬日绵长的冷风一路吹到了心底,让她下意识地搓了下手臂,感到有些寒凉。
许钰林见状,缄默不语,起身去关窗。
“嘎吱”一声轻响,颇有分量的黄梨木雕花窗严丝合缝地拢上,将凛冽的冷风尽数阻隔在外。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凹凸不平的雕花上摩挲着,背对着她,开口问道:“您是想知晓,阿兄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有什么喜欢的厌恶的”
“本宫想知道的,先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都比外头的风更为冷然,“本宫想知晓,裴宁辞喜欢怎样的女子。又或是说”
“许钰林,本宫要你手把手教我,如何勾引你的兄长。”
许钰林闭了闭眼,尽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想像往常那般温声应一句“是”。
可怎么办啊,他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许钰林向来把自己的内心看得很透彻,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是不甘的。
为什么呢?裴宁辞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裴宁辞的生辰是人声鼎沸的,可他有的只有她。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许钰林从不曾嫉妒裴宁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
直至此刻,他却惶恐地在自己心中感受到了妒。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 竟对自己的兄长,生了妒意。
这个仿若十恶不赦的认知让许钰林难得地感到惊惶,就好像他背叛了娘亲临终时的遗愿,背叛了他自幼年起读过的四书五经。
许钰林知晓,他理应及时止损,退回他应当退的位置,守好他的品格。
可与此同时,他又厌弃地在自己心中看到了另一个龌龊的念头。
那个念头对他说:许钰林,阻止他们啊。你知道裴宁辞是喜欢她的,可裴宁辞是大祭司,他怎能动情?你也是为了他好啊。
瞧,多么肮脏,他甚至为自己意图破坏他们,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而更肮脏的是,许钰林几经挣扎,他 想要屈服了。
他从不以君子自称,他如今也不过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回罢了,他
许钰林可以找成千上万个借口,但都掩盖不了他心底深处那个见不得光的念头。
他也想任性地自私一回。
许钰林天人交战的内心纠葛于李婧冉而言,不过是短短几秒。
她看到许钰林转过身朝她走来,却并未坐下,而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殿下之命,钰自当遵从。”他语气恭敬谦卑,就好似当真想教她一般。
听许钰林讲话是种享受,他语气不急不缓,如同能抚平一切躁郁伤痕的清泉:“阿兄性子冷,在进宫前情感天生比旁人淡上许多,很难将某件事或某个人装进心里。殿下知晓那无悲无喜的神明吗?阿兄就是如此令人仰望的存在。”
“但殿下若想要他,实则也不难。”
他垂眸,望着坐在椅子上的李婧冉,笑了声:“只是还须殿下主动些。”
李婧冉想问“怎么主动”,可这四个字却卡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
因为许钰林做了个放在他身上格外突兀又冒昧的举动。
修长微凉的指尖轻挑起李婧冉的下颌,许钰林折腰偏过头凑近她,是略带侵略性的姿态。
他清浅的气息轻洒在她的唇,引得她呼吸难以自控地急促了几分,却好似被符咒定在了原地那般,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只要再近一点,只需要一点点,他就能触到她的唇。
许钰林就停在了一个如此暧昧的距离,轻垂着眼睑对她道:“像这般,主动靠近阿兄 他拒绝不了的。”
“阿兄贞烈,殿下若谋得了他的身,想再捂暖他的心也并非难事。”
李婧冉仰着脸,鼻尖尽是许钰林身上的味道,而他却一口一个“阿兄”,俨然像是个光风霁月的师父,毫无私心地遵从着她的话。
手把手教她,如何得到他的兄长。
就好像是心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一般,李婧冉的大脑有整整三秒的宕机。
而许钰林却轻笑,在外人看来会误会两人正交颈缠绵的距离与姿态下,用气音对她道:“殿下,还不推开我么?”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李婧冉却清晰地明白许钰林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再不推开他,他便会吻她了。
许钰林教会了她裴宁辞是个怎样的人,教会了她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裴宁辞,教会了她要怎样得到裴宁辞。
如今,如何做尽那等亲密事,在唇上辗转缠绵,撬开防御唇齿相交,也须他手把手教她吗?
他语气如此恭敬,态度如此顺从,却是在以下犯上。
因许钰林这句看似温顺的问话,李婧冉这才像如梦初醒般,蓦得回过神推开许钰林,扬起手朝他脸庞打去。
“放肆!”李婧冉语气很冷,手下却留了劲。
只是许钰林肤色很白,这并不算重的巴掌落在他的下颌处,那似玉石般冷白的脸庞瞬间便微红了一片。
许钰林只一声不吭地后退了半步,依旧是那副内敛温润的模样,对她温声道:“方才是钰冒犯了,望殿下恕罪。”
就好似方才那一瞬的靠近与冒昧,都不过是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
李婧冉面上冷冷瞧着他,心中却也有些说不清的乱,一时之间也没主动开口。
许钰林静了须臾,随后又柔和地开口问她:“殿下喜欢阿兄什么呢?”
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李婧冉过多的思考,她眼都不眨地回应道:“自是喜欢他的悲天悯人。”
“这样啊。”许钰林笑了下,温软地建议道:“上元节将至,阿兄明日下午要去城南施粥,殿下不妨与他一道同行。”
去瞧瞧他这阿兄,是如何担得起她口中的“悲天悯人”的。
李婧冉对许钰林主动提出方法的举动表示怀疑,凌厉的目光审视着他,许钰林却只淡笑着回视她。
殿下啊,见识过真正的裴宁辞后,那个一点都不悲天悯人的裴宁辞后,你还会喜欢他吗?
他相信他的阿兄,定然不会让他失望。
***
因为许钰林这件事的缘故,李婧冉一晚上都没睡好,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
微微笑着的,低头欲吻她的,温和内敛的。
李婧冉隐隐感觉到许钰林对他的情感是有些不同的,她虽然在感情上不太敏锐,但也不至于到了闭目塞听的地步。
在李婧冉当着许钰林的面问他裴宁辞喜欢怎样的人时,她本就没想过从他口中问出个答案。
她以为他只会缄默以待 随后轻轻摇头对她道:“钰不知。”
许钰林会把他的情绪藏匿得很好,让她看不出端倪,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自是不会亲手教自己有好感的女孩如何得到他的阿兄。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许钰林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就像是原本圆滑的人忽而生出了几根刺,像是一直克制内敛的人一时失控流露出的攻击性
总之,分明他看起来与往日里并无两样,李婧冉却无端觉得许钰林就仿佛是冲破了某个一直桎梏着他的枷锁。
温柔之下多了几分隐隐的强势。
但不论如何,李婧冉自认她已经把意思传达得到位了,因此翌日清晨也并未过多的纠结。
终于回来的小黄旋转跳跃转着圈圈,兴高采烈地对她道:“宿主,这次我抢到的道具很有意思诶。”
“你知道吗,我们公司的阶级制度该死地严苛,好在道具是根据抽奖形式进行的。但是!那群龌龊的系统们居然还搞官官相护那一套,事先安排了每个人拿到手的东西。这种社会的蛀虫,我怎么能忍!”
小黄先是渲染了下背景,随后兴致勃勃地道:“只见说时迟那时快,发现他们在彼此使眼色后,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正气凛然地告诉他们,他们要是再这么干,我就用私域流量曝光他们!”
“我们公司虽然是穿书业界的大公司之一,但最近和另一家的竞争对手也打得如火如荼的,老总可害怕出负面新闻了呢。”小黄摇头晃脑地补充了句。
李婧冉的重点却在前一句,诧异地对小黄道:“私域流量?瞧不出来啊,小黄你还有这背景呢。我是不是该改口叫黄总了啊?”
小黄羞赧地笑笑:“我的原话是,‘小心我发朋友圈曝光你们!’”
李婧冉:“ 长见识了黄总,好一个私域流量。”
她静默片刻,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气氛,不由又问道:“你们那竞争公司是个什么说法?意思是 他们公司也会有人穿到这个世界?”
“嗐,不会的。”小黄丝毫没放在心上,“每个公司购买的小说都不一样,《三位反派恨我入骨》是我们公司的垄断版权,宿主你别担心啦。”
李婧冉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正想继续追问两句,就听小黄扯开话题问道:“宿主你呢?昨天下午到晚上发生了什么?”
李婧冉沉默片刻,随后言简意赅地和小黄讲述了下她与严庚书和许钰林之间发生的事情。
小黄俨然是个很好的捧哏选手,反应一惊一乍的。
「天呐!这这这,这就对严庚书上手了吗?」
「我去,我也好想看这老男人哭!我都不敢想,他那双丹凤眼微红时有多带感啊啊啊!该死的,我就喜欢看男人一边哭一边骂,骂得越凶被折腾得越狠,桀桀桀。」
「呜呜呜呜呜呜呜宿主你好狠的心!许钰林他好苦的命!」
「他喜欢你!!!这不是很明显吗,虽然许钰林没有攻略值可以看,但凭借我十年书虫的经验,许钰林他绝对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你,我倒立洗头!」
李婧冉听着小黄的分析,抿了下唇,随后又道:“可是,许钰林后来又给了我个攻略裴宁辞的建议?”
「」
小黄半晌没说话,只作左顾右盼状。
李婧冉失笑,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小黄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找墙,练习倒立洗头。」
「许钰林他是不是不行?被这么刺激了都不亲上来?这但凡换个人早就把你拽上床狠狠大战了八百个回合,浑身薄汗还要逼问你‘要我还是要他’。我恨啊,我恨许钰林是个木头!!!」
而十二个时辰都不到,小黄就把自己的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心机还是它许哥心机啊,叫声温润腹黑男狐狸精也不为过。
李婧冉简单地和小黄唠嗑了下,两人互换了下信息后,李婧冉便坐在马车上出门了。
她换了身石榴色的衣裙,一根灵蛇形的软金腰带精致地扣着,勾勒出窈窕的身型。
乌发随意地用金簪松松挽了个髻,比平日里的装扮轻便了许多,却又不失华美。
小黄都不禁感慨了句:「宿主,你这身衣服可比崖底的那身更像嫁衣。」
李婧冉懒散得靠在马车上,楼兰皇子留下的残局羊皮卷被她搁在手边,马车正遥遥往千机楼驶。
李婧冉舀着块蜜汁百合往嘴里送,享受着那种甜蜜的感觉在舌尖味蕾弥漫的感觉,眯着眼道:「那就是严庚书没眼福咯。」
事实证明,有些话就是不能说得太早。
就譬如李婧冉怎么都没想到,她刚下马车时,就见严庚书斜靠在千机楼的门柱上,听到声响撩起眼皮朝她望来,轻轻勾唇无声对她说了句:“又见面了。”
弯腰站在马车上的李婧冉动作一僵,慢吞吞扫他一眼,转身就想往马车内钻,结果被严庚书揽着腰一把抱了下来。
李婧冉被他自背后拥着,当即便想挣扎,随即便感受到严庚书把下颌往她肩上一搭,懒洋洋地道:“别乱动。殿下也不想看到自己亲手包扎的伤口再裂开吧。”
李婧冉嘴上当仁不让道:“裂就裂了,关本宫什么事,疼的又不是本宫。”
话虽如此,但李婧冉的确是不再挣了,只拍了下严庚书的手臂示意他松手。
严庚书身子站直了几分,松了几分力,虚握成拳的手却仍停留在她的腰肢,并未完全松开。
他还在她耳边拉长语调轻声笑了下:“殿下,臣如今可是您的人了,您得负责吧。”
李婧冉艰难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着严庚书瞪他一眼,瞧见严庚书比平日苍白几分的唇色,开口质问的语气都变轻了几分:“你怎么在这儿?”
严庚书垂眸瞧她:“守株待兔。”
说罢,他趁李婧冉不备,忽而低下头在她唇上啄吻了下,一触即分,还颇为惊讶地挑了下眉感慨道:“好甜。”
李婧冉感受着严庚书衣料上的微潮,知晓他嘴上不说,但应当是等了不下两个时辰。
这个人 怪不爱惜他自己的。
李婧冉撇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废话,她刚吃了蜜汁百合,便宜他了。
李婧冉如是想着,随后便听李元牧阴测测的嗓音自旁边响起:“严爱卿,为老不尊啊。”
甜甜甜,他还能再放浪一点吗?!
严庚书凤眸微眯,瞧着脸上写满了“朕该把你清蒸还是红烧”的李元牧,并未回应,只分外缱绻地对李婧冉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当着你弟弟的面说这些。”
李元牧攻击严庚书的年龄,严庚书也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毕竟陛下尚小,不通□□也是应当。”
小。
这个敏感的字眼让李元牧感觉他的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跳着,头疾隐有发作的征兆。
李婧冉瞧李元牧那表情便觉得不对劲,连忙从严庚书怀里挣出来,凑近李元牧抚了下他微凉的长发,放柔声音安慰道:“乖乖,你生他的气做什么。”
李元牧戾气很大地避开她:“别碰朕,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李婧冉只当李元牧在闹小脾气,笑着继续伸手去揉他的头,结果被李元牧“啪”得一下拍开了。
这清脆的声响让两人均是一愣,李元牧看着李婧冉白皙手背上红的那一片,动了动唇:“朕并非有意”
话说到一半,他却抿着嘴,阴着神色不说话了。
李婧冉只揉了下手背,只当自己被闹脾气的猫给挠了一爪子,没再去碰他,只随意笑着道:“陛下今儿个脾气还挺大。”
她倒是没放在心上,谁料不远处又传来了裴宁辞淡漠的嗓音:“陛下如此行径,恐怕不妥。”
裴宁辞料想也是不愿被认出身份,今日并未着他那身祭司袍,只换了身分外简洁的白袍,和李婧冉的衣裙走线绣纹相似,腰间也别了一条软银腰带。
严庚书顿时轻嗤了声:“哟,殿下与祭司大人倒是般配。一金一银,多么赏心悦目啊。”
他嘴上如是说着,眼神里却和李元牧透出了如出一辙的阴冷。
李婧冉默然。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轻咳了声,不太自在地转移话题道:“你们三位这是?”
“朕休沐,恰巧路过。”
“守株待兔。”
“一起。”
李元牧听着裴宁辞和严庚书的回应,按了下宛如被千万根银针扎的头,烦躁地改口:“陪阿姊。”
随后收获了严庚书和裴宁辞的两道冰凉视线。
李婧冉犹豫片刻:“其实本宫一个人便可以”
他们这幅架势又是何必?
裴宁慈淡声道:“机关重重,小心驶得万年船。”
严庚书瞧了眼面前的阁楼,难得没和裴宁辞呛声,附和道:“千机楼楼主为人神秘,谁也不知他会开出怎样的代价。您一个人进去恐有风险。”
李元牧虽面色很差,但也是道:“总得有人给阿姊收尸。”
李婧冉: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臭弟弟的嘴那么毒?
她目光落在眼前的阁楼,大抵有三层楼高,是个全部由木头造起来的老式建筑,木雕纹路都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了几分,木头本身的纹理却还清晰,看着庄重又典雅。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这片地方居然有些熟悉。
李婧冉定睛一瞧,转头问严庚书:“这附近是不是你的军帐?”
李元牧眯了眯眼,狐疑道:“阿姊去过严爱卿的军帐?”
严庚书十分小心眼地忽略了情敌的话,对李婧冉言简意赅地应道:“是。”
李婧冉恍然大悟。
难怪有些眼熟,原来千机楼就在她和许钰林那天被绑架的地方附近。
她思忖片刻,毕竟心里对这千机楼也没底,于是点头应道:“行,来都来了,那就一起进去吧。”
三位冤大头,不用白不用。
说罢,李婧冉走到门前,伸手覆上那沉重的老木门,一推——
没推动。
她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发现这门果真纹丝不动后,转头郑重地看向他们:“这门推不开啊。千机楼果真机关重重。”
连个大门都暗藏玄机。
严庚书拧着眉,正想上前帮忙时,就见李元牧上下扫视了下大门的装置,随后漫不经心地道:“阿姊,你不妨试试把它拉开呢?”
严庚书脚步顿了下,而李婧冉则是一僵。
尴尬,太尴尬了。
她干笑了两声,正想再次去拉门,就见门被人从内而外地推开了。
李婧冉措不及防地后退两步,被裴宁辞极轻地扶了把,站稳了身子后便见一个带着半月面具的男子站在门后,朝他们长揖一礼。
“贵客荏临,某代楼主表示无限荣幸。然而某斗胆,求三位公子留步。”
他转向李婧冉,望向她手里的羊皮卷,恭声道:“楼主已知贵客来意,答案已经准备好。至于贵客能否拿走 就得看您是否付得起代价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让门口的四人都怔在原地。
他先是轻轻点了下他们的身份,并且又表示千机楼楼主知晓他们的来意 李婧冉禁不住轻吸了口气。
这位千机楼楼主,倘若不是牛鬼神魔,那便只能是 她身边的熟人。
至少是她认识的人。
眼看身边三人似是有阻拦的意思,李婧冉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先别说话,而后冷静地问道:“代价是什么?”
面罩男微顿了下,似是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沉默片刻后,还是如实转达。
“楼主的条件是 邀请华淑长公主做他的入幕之宾。”
“与他,一度春宵。”
侵略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 似是连空气里的温度都变得稀薄了许多,泛着寒凉到骨子里的冷意。
倘若视线能凝为一把杀人的利刃,这位出来戴着面罩出来传话的可怜男子已在那一瞬死了成千上万回。
李婧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惊愕片刻, 不禁确认道:“入幕之宾?一度春宵?”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说她的文化太贫瘠,这些词在古代其实有着不一样的意思?
她和这位楼主连照面都没打过,他竟就如此邀请她与他做这等 亲密之事, 纵然华淑长公主在外头确有骄奢淫逸的传言, 但也未免太过火了吧?
裴宁辞眸中似是覆了霜雪,薄唇紧抿了一瞬, 再次开口时是他一贯的训诫语气:“千机楼楼主既知我等的身份, 又怎斗胆如此冒犯?”
面罩公子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语气:“我千机楼开门迎客,讲究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贵客们若是觉得何处不妥,自是可以令寻他法。”
他,亦或是说他他背后之人,似是早就料到他们会问这等问题,连答案都依提早备下。
方才还冷嘲热讽的李元牧遇到正事时,俨然还是靠谱的, 阴着神色给李婧冉提出解决方法:“何必求人?朕即刻命人广贴告示寻擅棋之人,百金不行就千金,千金不行就万金。这普天之下,朕就不信寻不出个与他千机楼楼主旗鼓相当之人。”
裴宁辞却冷声反驳:“楼兰皇子给了三日之期, 婚事迫在眉睫,陛下又有几成把握能在这短短数日寻到合适的人?”
“更遑论这‘能人异士’,是否能如千机楼楼主一般, 保障定能给出一个答卷。”
他们四个往人群中一扔,个个儿身份都如此显赫, 若是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自是不会求到千机楼前头来。
与其说他们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如说他们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寻到一个如千机楼楼主般保证给出答案的人。
面罩公子恰在时分地补了句:“贵客容禀,楼主有言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一个‘诚’字。若四位今日并非诚心来求,日后也不愿再接四位贵客的生意,还请贵客慎重以待。”
千机楼楼主俨然是拿捏住了这件事的紧迫性和稳定性,以此胁迫他们。
他们自是可以现在打道回府,广招擅棋者,把千机楼当成第二选择,若找不到合适的人再寻上门来。
但千机楼楼主这话说得敞亮:他不愿当他们的备胎。
要么今日进去,要么以后都别来了。
这无疑是在逼迫他们来赌一把:赌他们愿不愿意接受与楼兰婚约作废的风险。
李元牧闻言却只冷笑:“好大的口气。楼主倒是不怕朕将这千机楼横扫成一片废墟。”
面罩男子对李元牧的气话只当充耳不闻。
李婧冉却只觉牙酸,蹙眉问道:“你们楼主这是什么怪病?难不成是什么极好女色之辈?”
“非也。”许是楼主提前交代过,面罩男子对李婧冉的态度比对李元牧还要恭敬几分,微弯下腰对她道:“楼主心悦长公主,也只心悦长公主一人。”
李婧冉静静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想:我信你个鬼。
怎么个心悦法?仅仅是瞧了眼她的外貌就心动了?
那不叫心悦,叫见色起意。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婧冉方才的推测合理,这楼主是她的身边人,这藏头藏尾的宵小又谈何心悦?
李婧冉对这番话嗤之以鼻,但目前很显然也没有其他法子了,这是摆在她面前的唯一出路。
李婧冉定下心神,在心中问小黄:「你之前不是说这次抽到了个还不错的道具?是什么?怎么个不错法?」
老天保佑,小黄这次带回来的是一些有用的东西吧。
小黄提起这个道具,还是颇为骄傲的:「乙级道具入魇散,以编梦的形式窥破
殪崋
那人不愿说出口的秘密,让阴暗潮湿处滋生的水草与牡蛎尽数无所遁藏,迫他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其功效不明,兴许可使清正无暇的君子黑化堕落,也兴许可让阴郁偏执者得到救赎。」
尽管李婧冉知道此时的场合不太适合用来研究道具,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为什么这个道具有两种效果?”
先前那些道具,如合欢散和变声糖之类的,它们的用处都是固定的。
譬如合欢散,就是高等的春/药,令人欲/火焚身难以自拔,再清高的人都得为情/欲所左右。
而变声糖则是用来改变声音的,成功让李婧冉伪装成了阿冉。
但这次的入魇散听起来却玄幻了许多,总有种说不上来的邪门。
怎么可能有样东西,既好又坏呢?
既能令人黑化,又能让人得到救赎?这听起来就很不合理啊。
小黄却如是解释道:「入魇散的功效因人而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用在了谁的身上,以及那个人的性格如何。」
「它就像是一把刀,是一个工具。刀既可以用来削水果,也可以用来杀人,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李婧冉闻言,若有所思地应了声,没再说话。
而在她沉吟的时间里,裴宁辞严庚书和李元牧的神态却也不尽相同。
李元牧态度很强硬:“阿姊,平日里这些事都是享乐,朕朕绝不能容忍有人以此威胁你。”
“区区楼兰罢了,不足为惧,就算这桩姻亲毁了又如何?朕料他们也不敢做些什么。”
“是。”李婧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往后大晟在外的名声就一落千丈,小国抱团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等着家破人亡呗。”
她这句话的确夸张了许多,但这种风险的确存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节外生枝这种东西自然是不要有的最好。
况且,按照原文中的剧情,华淑也的确是和楼兰二皇子和了亲的,李婧冉不确定这算不算个重要情节点,因此也不敢轻易地更改。
李元牧被李婧冉讽了一句,便也缄默了。
他方才的确是说的气话,毕竟李元牧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真的像他口中说的那般毫无顾忌。
诚然,李元牧曾经对这位置也不怎么上心,甚至在很久以前也从未想过和当时仍是储君的二哥一争高下的念头。
毕竟这天下对他而言,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然而兴许连李元牧自己都没意识到,他骨子里受的君子教养早已不知不觉将一份责任刻入了他的骨子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他如今既然已经坐上了这九五至尊的位置,肩上始终是背着一份责任的,他自然也不会任由老祖宗的基业在他手中毁于一旦。
李元牧可以荒谬,可以是别人口中暴虐无道的昏君,他不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是怎样的,但这大晟不能在他的手中夭折。
李婧冉口中说的,李元牧自然也知晓,半晌后才偏过头说了句:“但我大晟也万万没有被人胁迫的份儿。”
不论是楼兰还是这千机楼,都不应当是成为亘阻的东西。
尤其是与她相关。
可李元牧也有些说不清他这心态究竟是缘何而起。
他分明知晓眼前这位女子并非是与他血脉相连的阿姊,但听到她被人胁迫时却下意识地想袒护。
包括她每次靠近他,他总有种难以诸诉于口的心烦意乱,看着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子打情骂俏时,心中更生躁郁。
烦躁得令他一时失控,拍开她的手时竟意外打红了她的手背。
这对李元牧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骨子里还是下意识遵循“动口不动手”的原则的,尚未成为少年天子时自是不用说,即使他心中的情绪再跌宕起伏都从未与人动过手。
后来登了帝位,李元牧的头疾也越来越厉害,被气狠了便阴郁地吩咐人把不长眼的家伙做成人皮灯笼,依旧从未动过手。
直到今日,李元牧却首次破了戒,可他甚至都看不清原因。
他心中躁郁地心想:他只是不喜受人胁迫。
即使今日被威胁的人不是这冒牌货,而是他手下的任意一个臣子,哪怕是裴严两位爱卿,他照旧不会姑息。
绝不是因为她。
李元牧找到了个令他自己分外信服的理由,殊不知小黄手里捏着的攻略进度表却比他诚实得多。
小黄捏着属于李元牧的那根细长攻略“体温计”,有几分惊喜道:「嚯,宿主,李元牧那边的攻略进度动了诶!」
李婧冉闻言倒是有些讶异,她今天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现在多少了?」
小黄的语气是与有荣焉的骄傲:「0.5%了!」
李婧冉沉默片刻,才点评道:「黄黄子,商量个事。」
小黄“诶”了声:「宿主你说。」
「咱以后的语气和内容可以稍微符合一些吗?」
她听小黄这雀跃的语气,还以为都50%了,结果小数点还得往前挪两位。
李婧冉为小黄这颇有误导性的语气哑然片刻,随后才侧过头对李元牧道:“算不上威胁,本宫倒是不介意。”
但不论如何,李元牧的攻略值起码不是零鸭蛋了,这对于李婧冉而言也的确是件好事。
毕竟李婧冉越想越心觉这楼主应当是个熟人,兴许这只是那人恶趣味的恶作剧?
要说李婧冉先前还对这千机楼楼主没什么好感,如今却觉得他着实是个福音。
恰到好处的刺激,果真可以促进人们内心的自我意识。
让他们自我攻略就像是上法庭后发现对方话语里的逻辑漏洞会自动在他们头顶浮现,实在是爽歪歪。
她眨了眨眼,朝面罩男子微笑着继续打探道:“你们楼主长得如何?身子骨可好?经得住本宫的搓磨吗?”
李婧冉本就是极其艳丽的浓颜长相,一头松松挽着的青丝愈发衬得她肤色胜雪,如今轻轻勾着桃花眼瞧人时是十足十的摄人心魄。
美得很有攻击性,天生带着种不容靠近的高贵之感,就像是直视她都是一种冒犯。
面罩男子不敢多瞧,低着头侧身让出一条路:“某不敢妄议楼主。楼主已恭候贵客多时,贵客自是可一探究竟。”
虽然这是一场交易,但面罩男子听着李婧冉这幅漫不经心的语调,总无端有种他们楼主被调戏的感觉。
他先前听到楼主这次提出的交换条件后,甚至称得上是震惊。
毕竟这可是出了名的骄奢长公主啊,楼主性子如此清正温润,怎么会
但面罩男子也不敢多问,只兢兢业业地出来传话,但看着眼前这场面却叫苦不迭。
李婧冉还没来得及应下,裴宁辞却隔着衣袖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长公主,慎重。”
裴宁辞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依旧如往日冷淡,只是又添了抹说不清的晦涩。
私占欲。
他早就意识到了,他对她有私占之心。
是她先说的心悦他,是她先来招惹他的,她怎能随手将他攀折再去找其他男子?
她既将他堕入了红尘,就应当负责到底。
他不想放任她去找其他男子。
李婧冉看了眼裴宁辞圈着她手腕的手,浑不在意地笑了下,抬眸定定瞧他,嗓音蛊惑:“祭司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抬起手腕,微挑着眉梢对他道:“男女有别,祭司大人此举不合规矩吧?”
这是裴宁辞往日对她说的。
规矩,体统,大防,这些都是纤尘不染的祭司大人理应一丝不苟遵循的东西。
神不当有欢喜与厌恶,也不当有私心和情/欲。
不论卑贱还是尊崇,他对待天下人的态度应如出一辙,都是悲悯却游离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李婧冉用他以前的话搪塞他时,裴宁辞却只觉如此陌生。
分明只过去了算不上长的时日,她分明并未靠近他太久,可仅仅是一月不到,她竟能动摇他恪守了如此多年的信条。
这个认知让裴宁辞心中警觉,他心知他应当是要远离的。
离开她,保持距离,做回那个淡漠的白衣祭司。
这才是他裴宁辞应当做的,可他又克制不住地生了贪.欲。
为何世间不能觅得双全法呢?他想要万民的敬仰,却也想要她。
这股难以忽略的念头与裴宁辞心中其他的念头拉扯着,他明知如此不对,也明知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放手。
裴宁辞听到自己的嗓音依旧像往日那般淡漠,仿佛不含情感私/欲,说出口的话却是:“殿下,别去。”
李婧冉却只对裴宁辞微微一笑,用仅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祭司大人这是在恳求本宫吗?”
每个字都咬得轻柔,语气格外缓慢。
裴宁辞喉结轻滚,上头的小痣随之轻动,禁欲又性感。
他并未言语,算是一种无声的默认。
李婧冉挑眉,视线从裴宁辞的眸子一点点向下,落在他的薄唇,敛着眼睑轻笑:“裴宁辞啊,你在怕什么?”
“怕本宫会用对你的法子,去对待别人吗?”李婧冉笑着望他时,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又或者说她本就生了双含情眼,眼风随意扫一眼都让人觉得分外缱绻,更遑论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她于裴宁辞而言就是一味毒药,明知会上瘾还是无法抵抗。
是情难自禁,是越雷池,更是一种心知肚明的放纵。
他耳边是她的低语,耳鬓厮磨总带着一种隐蔽的禁/忌之感,似是亲密之人的呢喃,在一步步诱哄着他继续沉沦。
李婧冉慢条斯理地骗他,像先前的每一次一般:“祭司大人总是质疑本宫的情谊,可当真是令人寒心。”
裹着糖浆的毒药被她捻着送到他面前,她笑着捏住他的下颌,他即使冷着脸却也只能张开嘴,任由她将那剧毒之物推送进他的喉口最深处。
裴宁辞甚至感觉有些怅然,她当真是喜欢他吗?
他茫然地心想:喜欢是什么呢?
裴宁辞不通人情,但也常常见过人间惨事,看过被薄情寡义的负心汉辜负后,哭着跪在他的脚边求指引的信徒。
那应当是种很浓烈的情感,像是烈火燎原,炽热得令人无法忽视。
她说她在他身边点燃了这束名为“欢喜”的篝火,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她说她喜欢他,可她都得到了他却仍是与那么多男子纠缠不清。
裴宁辞张了张唇,他想冷声质问她到底是何意思,又生怕她给他的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倘若她直白又残酷地对他道“玩玩罢了,祭司大人怎生当真了”,他又该如何做?
他当真能断了对她的念想吗?他还能做回那个清心寡欲的大祭司吗?
裴宁辞向来喜欢干干净净,不论物品还是感情都是。
除去祭司袍外的其他衣袍也均是雪白洁净,当初入了宫后和家里也断得干净利落,李婧冉却成了他心底最模糊的那道界限。
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走下去吧,裴宁辞如是想。
立足于那半明半昧的光阴交界处,他向前一步仍可身着祭司袍,稳步上高坛;退后一步便可与她共沉沦,清醒地陷入那一波波红尘情/潮。
是不戳破的窗户纸,是丝没拉断的麦芽糖,是剪不断的秋波潮水。
裴宁辞一言不发,扣着她手腕的手却一点点松了力道。
他想要他的声名清誉,她想要她的肆意洒脱,他们如此这般各取所需自是最好。
她既然都没迫他在祭司身份和她之间做选择,他也不应当强求她只有他一个。
李婧冉感受到裴宁辞的退让与妥协后,笑着挣脱他最后一点束缚,轻飘飘地又给了他个甜枣:“祭司大人今日下午不是要去施粥吗?本宫与你一同过去可好?”
裴宁辞全然没料到李婧冉竟还会陪他去做那些和身体上的情/欲无关的事,闻言淡金色的眸光轻晃:“殿下此言当真?”
李婧冉扫了眼身侧的千机楼,并未把话说得太满,而是不上不下地钓着裴宁辞:“如果来得及的话。”
这个答复分外地引人遐想,尤其是有千机楼楼主那格外暧昧的交换条件在先。
为何会来不及?自然是因为她和千机楼楼主寻欢作乐忘了时辰,亦或是被另一个男子缠在床笫之间无法脱身
裴宁辞强迫自己不许再深思下去,周身的气质又冷了几分,看着更似谪仙般凛然不可犯。
只是这位孤高的谪仙终究是动了凡心,外表看着那么清冷,心中惦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
她与另一人之间的床/事。
解决完裴宁辞之后,李婧冉都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听严庚书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婧冉无奈,转头时只瞧见了严庚书留给她的一个背影。
就连背影里都透着一股醋劲,除了严庚书以外也没谁了。
她给了李元牧和裴宁辞一个眼神,随后叹息着跟着严庚书走下台阶。
许是因为截止目前为止严庚书的攻略值是最高的,李婧冉心中也感觉他是他们三个里头情感最激烈的。
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意,眼里揉不得沙子。
李婧冉仍记得先前严庚书的攻略值还没那么高时,他面对情敌的态度就已经十分不善了。
譬如那时候在军营里,李婧冉提出要去见裴宁辞。
严庚书闻言,在光天化日之下单臂把她抱了起来,蛊惑她道:“想见他?可以。主动低头吻我,往死里吻。”
李婧冉那时候还以为严庚书只是个食肉系男人,后来才发现他分明是为了当着裴宁辞的面宣示主权,让他看到他们接吻时的模样。
更遑论她与严庚书在房内时,一门之隔传来李元牧的声音。
李元牧好歹也算是她名义上的弟弟,严庚书这醋坛子却又炸了,冷笑着说“让他在门外好好听着”。
这无妄之灾同样波及到了许钰林,严庚书甚至连句废话都不说,径直抄起酒壶泼了他个透心凉。
要是放在森林里,严庚书就是那匹偏执又占有欲爆棚的恶狼,而李婧冉是他认定的伴侣。
狼是最忠贞的动物,他如何能忍受他人觊觎他的伴侣?
况且,千机楼楼主已经不仅是觊觎了,他就是明晃晃地踩着严庚书的颜面对他道:“对不住,你的伴侣我很喜欢。”
李婧冉觉得严庚书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下了台阶后,严庚书半晌没说话,李婧冉却能瞧见他齿关紧咬,连面色都沉得仿佛下一个便要将这千机楼夷为平地。
她生怕严庚书在这大庭广众下给她来一出强制爱,悄咪咪往后缩了下,目光所及的范围里看到了一根顺手的木棍后,才硬着头皮开口:“你”
“李婧冉。”严庚书开口打断了她,语气难得比李元牧听起来还烦躁。
李婧冉怂哒哒地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好脾气应道:“你说。”
她嘴上乖巧地应着,心里却在思索该怎么让严庚书松口。
哎,令人头疼,要是能把他直接打晕该多好。
严庚书唤完她一声后却又沉默了,紧攥成拳的手背上筋脉格外明显,像是在强自压抑着滔天的妒意。
就在李婧冉犹豫着要不要像诱哄裴宁辞那般,说些什么狡辩时,严庚书却绷着脸继而又道:“一定要睡他?”
意料之外的答复让李婧冉微怔,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后立刻感觉不妙。
果不其然,严庚书的眼神沉得如同刮风打雷前的阴雨天,他却深吸了口气,咬着牙挤出一个笑:“成啊。”
“昨儿个刚把我给玩了,今日便要去玩别人。”他那双勾人的丹凤眼都发红,嗓音有些抖,“李婧冉,你可真是好样的。”
李婧冉默然片刻,慢吞吞地对他道:“本宫还以为,摄政王早就知道本宫的秉性。”
“先前不就同你说了吗?本宫就是一个如此放浪的”
“闭嘴。”严庚书语气有些暴躁,目光不善地乜她一眼。
他可以把所有龌龊的词用在他自己身上,却听不得她这么说她自己。
此话一出,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
李婧冉心中叹息,只觉自己真的很不会哄男人,尤其是严庚书。
小黄都听得无语哽噎:「宿主,你确定你这是在哄?」
它的宿主好像对哄人有什么误解。
先前哄许钰林时,张口就是一句“教我怎么勾/引你阿兄”。
如今轮到严庚书时,又是这么一个德行。
小黄是一个帮亲不帮理的人,但它都觉得宿主哄人哄得不道德,默默在心中为她的攻略对象们感到心梗。
李婧冉却理所当然道:「我当然是在哄他啊。」
好声好气骗严庚书吧,他又不信;用东西威胁他吧,他也不怕。
她顺着他的心意,替他把她自己骂了一通,却仿佛在他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又泼了一勺油。
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啊。
在这僵持不下的静默中,先退让的照旧是严庚书。
他沉着脸从身上摸出两样东西,往她手中一塞,随后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便想离开。
李婧冉定睛一瞧,却觉分外不可思议。
第一样是一把匕首,应当是严庚书一直随身带着防身的,上头镶的红宝石色泽都暗淡了许多。
第二样 李婧冉捏着手中的薄薄一片,尽管不合时宜但还是禁不住在心中感慨:原来古代也有安全套啊。
“严庚书你等等。”李婧冉出声唤住了他。
严庚书脚步一僵,李婧冉的声音就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将他钉在了原地。
李婧冉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荒谬的猜测浮出水面,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庚书没回头,声线又冷又硬:“保护好你自己,或者 杀了他。”
他的意思其实很简洁明了。
华淑长公主虽在情/事上颇为豪放,但接触的每一个男子相貌都是一等一地出挑。
倘若这位千机楼楼主入不得她的眼,亦或是她不愿,那就杀了他。
杀个人罢了,李元牧自是会让人收拾干净。
若是她那废物弟弟护不住她,他这飞烈营也并非摆设,总归会让她毫发无伤。
倘若她当真瞧上了千机楼楼主
严庚书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觉得浑身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
昨日听到李婧冉那番“本宫不可能只有你一个”的言论后,严庚书背上的伤疼了一整夜,疼得他睁眼到天亮。
但也是在那寂静无声的时间里,严庚书不断地拷问他自己的内心,问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先前她还是阿冉时,他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养个孩子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她性子娇纵,应当是没有耐心管孩子的,那也无妨。
严庚书算过了,除去月头月尾的那几日,他其余时间都较为空闲,有的是时间耗在她和孩子身上。
他可以起夜负责奶孩子,等孩子稍微大一些后盯着他的课业,学文习武便瞧孩子的兴趣。
她兴致来时逗一逗孩子,烦了便扔给他带,如此一来也不会心烦。
这些都是严庚书心中当爹的应尽的责任。
后来发现阿冉死遁离开他后,严庚书想的是希望她能寻个好人,幸福无忧地过一辈子。
他是个烂人,配得上她喜欢的男子自是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纵然他一开始会伤心、会妒忌,会在脑海中疯狂地为她的心上人写好一万种惨死的结局,但日子久了,他也会放下,能够笑着地祝她的心上人早日妻离子散。
再后来,严庚书发觉阿冉原来是华淑长公主。
但凡是别人,是任意一个人,严庚书都不会被气得如此狠。
原因却并非是因为华淑曾经让他恨得牙痒痒。
他严庚书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身份或外在的其他而改变的。
诚然,他先前的确气她戏耍他,但他有的是时间和她慢慢在床榻上把账算干净。
严庚书真正的心结是因为 当他知晓她是华淑长公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和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要么是他放弃摄政王的身份和拥有的一切入赘长公主府,要么是她辞了长公主的名头嫁他为妻。
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发生。
他和她之间就到此为止了,最亲密的关系不过如此。
他们可以在无人处尽享欢愉,但他给不了她任何名分,也无法从她口中索要半句承诺。
无名无份,那他是什么?
不过是个玩物,是纾解欲/望的工具,是她见不得光的外室。
严庚书是多么痛恨“外室”和“妾室”这等存在啊,他的娘亲被妾室残害至死,他的童年因妾室所出阴暗扭曲,他的身份名誉尊严都是因他们的存在而破碎不堪。
可他如今在做什么?他在成为他最讨厌的人。
甚至连妾都不如。
什么都不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是严庚书的座右铭,他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可怎么办啊,他舍不下她,便只能一退再退,一忍再忍。
严庚书在心底嘲讽自己:严庚书啊严庚书,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要么一刀两断,要么委曲求全。
她看似给了他选择,可他明明只有一条路啊。
那就呆在她身边吧,无休无止地行走在黑暗下。
不去过问她和别人的事,不去在意她和谁厮混,不去关心她身上的吻痕是谁留下的。
抵死纠缠,在妒与恨里徘徊游荡,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中有人厌倦了这段龌龊的关系。
——大概率是她玩腻了他,弄坏了他,潇洒地擦干净手便全身而退。
方能得到解脱。
如今也还是一样,严庚书百般告诫自己放清楚他的地位。
他们是开放式关系,他无权干涉她与其他人的一切。
裴宁辞李元牧也好,这千机楼楼主也罢,都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他听到她问他:“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严庚书分明在心里百般规劝自己,但妒火仍是如肆意疯长的野草,百般挠心。
他回身盯着她,每个字里都含着浓浓的不甘,和强自压抑的占有欲:“你说呢?”
她把他当一个工具,一个随时随地被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工具能有选择的权利吗?
她不要时就活该被被她一脚踢开,她要时便须满足她。
随时随地。
她说他为什么要随身带?
严庚书语气里的攻击性极强,说出口的却是极其暧昧的话:“自是为了满足殿下。”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却见李婧冉微红了耳根,举起左手的匕首:“ 本宫问的是这个。”
“”
严庚书的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她拆之入腹。
他拧着眉头,分外礼貌:“关您屁事。”
甚至还换成了尊称。
李婧冉却难得地没计较他嘴上不干不净,而是静静瞧着他片刻:“严庚书,你这些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得是有多么缺乏安全感,才须一直随身携带着匕首?
外人眼中的严庚书身份如此尊贵,呼风唤雨前拥后簇,贴身保护他的人一批又一批。
况且严庚书如今已把仇家清理得干干净净,仅剩一个碍眼的裴宁辞,谁又能伤他?谁又敢杀他?
他已经熬过了那段暗无天日刀头舔血的时光,如今的严庚书无须提防到如此地步。
严庚书仍随身携带匕首的原因,要么是疑心病太重,要么是昔日留下的阴影。
又或者说,前者本身也是因后者而生。
严庚书却被李婧冉这句话问得愣住了。
许是恶事做多了吧,他早已习惯随身带着防身的武器,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索了命去。
旁人只会惧他,怕他,还从未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带匕首,是不是因为过得不好。
严庚书甚至连自己都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与外人一样,只当这匕首是用来害人的,可如今哪还有人劳得摄政王亲自动手呢?
这把贴身匕首的初衷,是自保啊。
如今的他自是高枕无忧,除非李元牧想杀他,不然就算裴宁辞扳倒了严党,严庚书也有足够的资本全身而退。
但经年的噩梦不会就此消失。
是无数个生怕被仇家寻上门的日夜,是困到极致就在手臂上划一刀强迫自己得来的清醒,是战战兢兢精神一直紧绷的那么多年。
严庚书不是杀人的机器,他也会害怕,也会心软,只是这些早已随着良知一同泯灭。
从心慈手软到杀人如麻,这段过程中经历的一切、这些刻入骨髓的恐惧,是没那么容易消失的。
旁人提起这些只会觉得他是个残忍的奸臣,她却问他:他是不是过得不好。
严庚书心想,他可能这辈子都放不下她。
李婧冉是多么恶劣啊,每次喜欢折腾他羞辱他,一次次把他逼得临近疯魔的点。
可她又是那么温柔啊,她在一片一片找回他自己,把它们拼凑起来。
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的、生而为人的、年少时的他自己。
让他不再憎恶“爱”,让他期待一个家,让他发现他好像也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让他知道,他还是个人。
严庚书心中振颤着,大脑因她的浅浅淡淡的一句话炸成了烟花,嘴里只是道:“臣已不拦殿下之路了,殿下何必费心思问这些废 ”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嗓子眼。
因为李婧冉走到了他面前,手臂勾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头,轻轻亲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远不及他们平日里那般缱绻暧昧,严庚书却半晌都没回过神。
他怔了好几秒,才艰难地强撑着面上的冷意,开口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
“啵”。
又被她亲了一下。
李婧冉勾着他的脖颈,仰脸朝他温柔地笑了下:“还有什么?继续说。”
严庚书脑子里一片空白,都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些什么了。
此刻别说李婧冉想去睡别的男子,就算她让他事后伺候那男子沐浴,严庚书都没有二话。
他好像有些茫然,又好像有些欣喜,还有好多好多糅合在一起分辨不出的复杂情绪。
严庚书不愿去想,他只知道他好想让她亲他。
说些什么吧,他如是劝自己。
只要他说些什么,她就会亲他了。
可他嘴唇动了下,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心中有些急躁,正继续想着时,唇却再度被她轻轻一碰。
严庚书喉结动了下,垂眸看她。
阳光下,李婧冉的笑容比太阳暖了千万倍。
光线有些刺眼,她微眯了下眼眸,往严庚书拢下的阴影里缩了下,随后回视着他道:“看什么看,不服啊?
“我听到你在心里骂我了。”
***
安抚好外头的三个男子后,李婧冉在他们的注视下,跟着面罩男子走入千机楼。
经年的木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上,阻隔了外头的所有光线。
楼内并未附庸风雅走文人墨客追捧的黑白风,从暖黄的光线到棕木铺的地板,都显得格外温馨。
古老的木楼、红灯笼,再配上这种装潢,给来者一种下意识的亲切感。
面罩男子引着李婧冉走到一堵墙前,伸手在侧边悬挂的丹青画上按了下,毫无端倪的木墙便在两人眼前缓缓退后、右移。
李婧冉的目光却落在那丹青墨画上,看着那遒劲锋利的字迹,视线微凝。
这怎么 如此眼熟?
“贵客这边请。”面罩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李婧冉的思绪,她轻蹙着眉应了声,瞧向面前的里屋。
千机楼的设计都是别有洞天的类型,外边看着不起眼,里面却都设计精巧。
这里屋也不例外,李婧冉站在门口只能看到遮挡视线的镂空玄关,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一位身着靛青衣袍的男子,侧对着她的身影挺拔如竹,芝兰玉树。
“楼主已在屋内侯您多时。”面罩男子恭声道。
李婧冉定下心神,朝面罩男子微一颔首,走入里屋时门扉在她身后悄然合上。
屋内燃着袅袅熏香,淡色薄烟清透浅薄又带着一抹清新的薄荷,仿佛能流入心间的泉水。
清澈澄透,却掩不下屋内流转的缠绵旖旎。
李婧冉看着那人的背影,心中那个猜测越来越强烈,却仍只是不动声色地缓慢走近。
她敛下心中思绪,望着千机楼楼主的侧影,拉长语调曼声道:“入幕之宾?一夜春宵?楼主好大的胆子啊。”
那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只不紧不慢地垂首在矮案边沏了杯茶,修长的指尖端着瓷杯,显得肤色格外莹润透亮。
他将茶盏往对面的位置轻轻一推,随后才回眸瞧她一眼,玉石雕的面罩掩着整张脸,却仍能看出流畅的下颌线条。
他并未带他贯来簪着的玉簪,未束的乌发轻垂至紧束的腰间,李婧冉从侧边可见他清瘦的腰肢与乌发间的空隙,凹处线条格外勾人。
就仿佛那纤细的腰肢生来便是适合被抓握着把玩的弧度。
指尖顺着那深凹处寸寸抚过,揉捏,轻按,兴许能迫出他几声克制的轻喘。
轻急的气音,微染哭腔的鼻音,他从发丝到指尖都是一种引诱。
她知晓他和他阿兄一样,喘起来是分外悦耳的。
千机楼楼主并未出声,只朝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婧冉瞧了眼,茶汤是沁透碧绿的,苗锋尖削的茶芽在温热茶汤的浸泡下缓慢地舒展着,颜色愈发翠浓。
是她喜欢的明前龙井。
她的目光由茶盏缓缓移到泡茶的男子身上,眼神由他泛着血色的指尖一路抚到他冷白修长的颈子,最后停在那温凉的面具之上。
李婧冉是位很粗鲁的来访者,主人泡茶款待,她却并未如他所想入座,而是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后,淡淡地命令道:“转身。”
她知道的,他从来不会违背她说的话。
果不其然,她看到眼前的男子静默片刻,随后抚平衣袖,遵从她的话,转过身。
他并未起身,依旧坐在及腰的矮案,而她立在他身前垂眸瞧他。
李婧冉伸出手,纤白的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颌,就像他先前教她怎么强迫他阿兄时那般。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身前的男子,像是一种审视,又像是在端详一个物品,一个玩意儿。
唇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笑意却不入眼。
他依旧和她料想的那般,分外顺从地被她抬起脸,并未挣扎,原本轻垂的目光缓慢上移,眼睫轻颤着,直至望进了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李婧冉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抵着他下颌的指骨贴着他的面具下沿,旖旎地轻滑,把他垂在脸庞的发丝勾到他的耳后。
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耳后嫩/肉,她的目光和手指的双重折.磨像是一种极为轻.佻的折.辱,让他喉结禁不住轻滚了下。
李婧冉却轻声笑了下:“楼主这身子倒是敏感。”
“只是不知这面具底下,藏着怎样的容颜。”
她的指尖摸索到面具的细黑绸绳结,轻轻一拉,另一只手却托住了这玉石面具,像是并不急着揭开。
他呼吸浅了几分,轻轻启唇:“你”
仅仅是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只因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眼前的女子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一般,微微挑开他的玉石面具。
并未完全挑开,被往上推的面具掩住了他的眉眼,却露出了他的颜色略浅的唇。
恰好可以接吻。
与此同时,她弯下腰靠近他,指尖摁着他的肩,迫得他身子不断后仰,清瘦的腰肢折到了个格外柔软的弧度,蝴蝶骨隔着薄薄的衣物硌在了他身后的矮案。
许钰林被她狼狈地摁在矮案之上,被玉石面具掩着的眸光微愕,正想开口时,却被她再次掐住了下颌。
他被那极具侵略性的馥浓鸢尾花香覆盖。
李婧冉微侧过头,吻了下来。
咬钩
极其清冽的薄荷味道在两人气息间交缠, 微凉的空气在鼻腔内渡了一圈便沾染了体温,再透凉的味道都成了一种缱绻的意味。
她在吻他,缠绵又激烈地吻他。
感知着他的唇形, 将他那颜色略浅的唇晕染成潋滟的瑰红色泽, 让他唇齿间沾着她的气息。(仅仅亲亲QAQ)
亲吻他,占有他,掌控他。
弥漫的感情正静静地攀升, 无声得寸寸攀上他们的心脏, 如同朦胧又看不清的白雾。
是被霜雪覆了满地的青石板,是冬日被热气朦了的屏风, 是被困森林看不到出处的人。(这段是心理描写, 显示主人公迷茫的内心)
看不透彻被遮掩的东西。
就像他也同样看不透彻她的心思。
她为何吻他?
她知道她在亲的是谁吗?
她在半强迫式和他接吻时,心中想的又是谁?
这些纷乱的思绪就像是两人身上交织的气息,理不清又分不出,只能这么缠缠绵绵地一度融在一起。
香气是个十分私密的东西。
是衣物的熏香,是浴桶里的花瓣,是发尾的精油。
这么一点点精致布满了一个人的浑身上下,长久以往兴许连骨子里都染上了那气味。
此时此刻, 他们却共享着彼此身上的气味。
她在往他身上渡着鸢尾花香时,也在被他默不作声地添上了几分属于他的气息。
李婧冉轻咬了下他的唇,便听他的吐息间紊乱了几分。
他的喉结轻轻滚了下,像是想将喘息与低哼尽数咽下去。
李婧冉微睁开眼, 她能瞧见身下人如湿墨般的乌发,散着被他压在身下。
他那身醇墨靛青色的衣衫也是浓稠的颜色,与他平日里在长公主府常穿的白袍给人的感官十分不同。
本该看起来格外沉稳的颜色, 却硬生生被他穿成了凸显美貌的利器。
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更是胜雪,好似轻轻一碰便会留下她的痕迹。
干净的色彩是纯净的象征, 而暗色却往往被人们恐惧。
看不见底的深渊都是漆黑的,令人溺亡的海底是看不见色彩的,一切的淫/靡/罪恶是属于黑暗的。
深色从不是个令人心动的存在。
可若说白袍于他是温雅柔和,这身靛青色却多添了几分神秘,与不经意的引诱。
是欲迎还拒的禁欲之感,是端方之下流露出的诱.惑,是会蓄意以情.欲为网俘获心上人的清正君子。
亦或是说即使没有任何额外的装点,他本就生了副很诱人的身子。
乌发雪肤,柔软的唇原本不够艳红,却被她亲自染上了微肿的酒渍樱桃色,是明晃晃的勾魂摄魄。
满足了人们对美人的一切要求。
更遑论这位美人生了副勾人的皮囊,偏生又如此顺从。
他应当是从没被人吻过的,也从未吻过一个人。
在接吻这件事上,他是迷茫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他是否应当回应。
他只折着腰任由她在他的唇上辗转,喉结滚了再滚,被迫承受着她强势的动作。
可惜玉石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了那正饱受蹂/躏的唇,被吻得愈发湿软。
李婧冉看不见他那双清润漂亮的眸子,也无法完全看见他面上的隐忍,和克制下因情/事而泛起的潮红。
房内的熏香分明袅袅萦绕着,李婧冉闻到的却是他身上那淡淡的冷香,似松非松,又掺杂着分不明的味道,清浅却勾人。
如若皎皎明月有气息,那便应如是此。
温柔又清透。
而这些特殊的气味交织起来,便成了独属于一个人的象征。
耐心又慢条斯理地撬开他那无人品尝过的唇齿之时,李婧冉再次闭上了眼,心中却在轻叹。
许钰林,真的是你啊。
****
微曳的暖黄烛光变得格外暧昧,处处都透着种情愫弥漫的湿潮。
直至“啪”得一声脆响,那块玉石面具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动静好似是一种规劝,让不知餍足的索取者终于放过了她的猎物。
李婧冉轻轻离了他的唇,揉了下腰起身,退后些许神情散漫地瞧他,语气里含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诧:“许钰林?”
她表现得像是个无事人一般,从神情到语气都含着精心计算过的情绪,不多不少,却足以在他的心上轻轻一刺。
许钰林仰躺在矮案上,目光下意识随她而动,被吻至失神的眼神仰望着她,好半晌后才像是缓过神一般,手肘撑着矮案缓缓坐起身。
他那身靛青色的衣衫原本是偏硬挺的布料,如今被印上的褶皱痕迹也很深,像是无法被轻易抚平的伤痕。
乌发散在他的脸庞,有几缕顺着肩头柔软地垂下,本就清隽如画的眉眼在烛光下格外温柔,却又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脆弱。
他微微抿了下被她吻得潋滟的唇,目光缓慢地上移,看向他身前的女子:“殿下,您为何吻我?”
她吻了他,他身上尽是她的气息,但许钰林心中却很难感到欢喜。
她方才连他的面罩都没揭开,她当真知道自己吻的是谁吗?
与其说她是在吻他,更不如说她方才是在骄纵地使用他。
像是使用一个器物,一个茶盏。
茶盏在她眼里都并无两样,唯一的作用便是含着那清透碧绿的茶汤,她当真在意自己方才用的茶盏是谁吗?
许钰林幼年生活的平民小巷有烟火人间,也有红尘俗事。
巷子里有位容貌姣好的少妇,独身带着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
女儿平日里被她留在家中,而这位风姿绰约的少妇便出门寻赚钱的门路。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向来都过于严苛,她们只有两条路 —— 自立门户,和男人。
谁都想选第一条路,纵然那条路那么坎坷艰难,但起码还有为人的尊严。
堂堂正正地做个人,不必当他人的菟丝花,依附着某个人生存方是最可悲的事情。
但自立门户谈何容易?
置办得体的衣裳要钱,开一个小摊要钱,上下打点关系也要钱。
钱钱钱,少妇又该从哪儿获得这笔钱呢?
许钰林曾见过少妇低声下气地问街坊邻居借钱的模样,那么卑微,态度低进了尘埃。
别人却觉得她疯了。
女人做什么生意呢?谁都不相信这本应相夫教子的存在真能挑起大梁,因此谁都嘲她痴人说梦,觉得这钱借给她就是肉包子打狗,收不回来的。
就连其他女人也不相信。
她求啊求,磕得额头都肿了,却无人怜她。
但也不过是短短几日。
她那年幼的女儿患了重病,少妇终于脱下了那身粗麻荆衣,换上了讨好他人眼球的薄纱衣,往小巷那里一站便是千娇百媚。
她的皮囊和身子成了她的第一笔钱财,她用这笔钱付清了孩子的医药费,只是因治疗不及时,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就再也听不见了。
如此这般也好,谁又说得准这是不是上天的垂怜呢?
她听不见娘亲总是沙哑的嗓子,听不见街坊邻居那鄙夷肮脏的言论,甚至在她们笑吟吟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娘亲是千人骑的贱.货之时,她甚至受宠若惊地感激着她们不嫌弃她的聋哑,还愿意与她说话。
她们嘴里是最下流的恶意言论,她却毫不知情地朝她们弯唇笑笑,笑容纯洁得像个小天使。
那些恶意的言论着实是很难听的,甚至更多是源于女人。
兴许和当初冷眼看着她磕破头都不愿施舍半个子的人是同一批吧。
尝过滋味的男人们只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有些为人夫,有些已为人父,而女人们怎会看不出自家男人在外头偷了腥?
但世俗捂住了她们的嘴,女德教会了她们要忍让,女人怎么能去责怪男人呢?
因此,她们把满腔的恶意都发泄在了同性别的人身上,用最脏的话去辱骂少妇。
那些话着实不堪入耳,许钰林都已经想不起太多了,但他永远都记得那天在家中读书时意外听到的那番话。
——“泄/欲的工具罢了呀,王婶子你毋要放心上。”
——“他都没把那骚/货带回屋,让她背过身脸摁在墙上,她那张狐媚子脸是看都没有看一眼,衣服都没扒全。”
——“就是,只露了要用的地方 王婶子你月份也大了,男人总是有些需求的嘛。”
许钰林后来在娘亲去世后便离开了那巷子,靠先前从赌鬼爹手中偷攒下的钱开了个铺子,也就是如今千机楼的雏形,直至察觉裴宁辞在找他才又回到了那片地方。
他不知少妇最后怎么样了,有人说她拿着那笔钱远走高飞了,也有人说她可能被哪个男人弄死草草埋了,毕竟她女儿还被留在巷子里呢。
这些许钰林都不得而知。
他不是圣人,当时家中也同样拮据,他帮不了什么便只能自欺欺人地堵着耳朵不去听,但那番不堪入耳的话他却怎么都忘不掉。
性与爱是不同的,爱与使用也同样毫不相干。
当拨开了漂亮朦胧话语的所有纱衣,才会看到其中掩着的刻骨真实。
用最残忍而直白的话来说,性并不比爱低等,那是人类繁衍生存的本能,但使用却是最低等的性。
许钰林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多思的人。
他心知自己对她是不同的,而今她吻了他,可他想的却是她为何吻他。
她没摘他的面罩,仅仅是推了上去露出了他的唇,她吻的究竟是他,还是在透过他吻其他人?
于是,他隐忍小心地问她,您为何吻我。
并不是诘问或质询,他只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一句令他心安的话。
李婧冉却撤了身,漫不经心地睨着他,哼笑了声:“原来是你。”
方才亲他时分明那么柔软的唇说出口的话却凉薄。
她知晓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哪里,以前往那里注入了温和的清泉,如今却往里头刺入了冰锥。
寒厉尖锐的顶端刺入,而后指尖握着那寒凉的冰锥顶端,慢条斯理地笑着将其插得更深。
原来是他?
她用这冷冷淡淡的四个字,回应了他的那句“为何吻我”。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早知是你,本宫就不吻你了”。
李婧冉看着面前的男子,却见他的神色是她鲜少见过的怔忪。
上一回,是她当着裴宁辞的面说他放浪时。
许钰林生得温润如玉,眉眼里总蕴着如月光般的清柔,平日里弯唇浅浅一笑便好似清风朗月入怀。
人人都觉着他是个很好接近的人,因为他唇角总是带着淡淡笑意,仿佛一块光华流转的玉石,莹润得没有一丝攻击性。
李婧冉想,许钰林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可她却偏生要伤这么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他不应该喜欢她的啊。
她甚至都不确定他是为了什么喜欢她。
又或者说,情感本身就是很难丈量的东西,这才有了那句流传了许久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李婧冉本以为自己昨日的那番话已经能够打消许钰林对她的念头。
换位思考,她感觉自己已经很残忍了。
明知道许钰林喜欢她,却笑盈盈告诉他自己惦记他的兄长,并且还让他手把手教她怎么靠近他的兄长。
她以为,这已经足够让许钰林退缩。
毕竟人们口中所谓的温润,只有两种形成的可能:
一种是从小被保护得很好,心软的小少爷看这世间万物都觉得是美好的。没见过世界的阴暗面,自然也会用最柔软的一切回报这个世界。
另一种是从小受了太多的委屈,隐忍着、内敛着,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习惯了疼痛,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做树叶那永远照不见光亮的暗面。
因此,一点点被生活磨去棱角,对待他人眼中很难接受的东西都坦然处之,久而久之就成了他人口中易接近又温柔的性子。
他并不是不疼,只是对旁人而言刺骨的疼痛,对他来说太轻微了。
轻微到他可以眼都不眨地在大冬天湿着衣衫站在庭院里,将自己折腾至高烧;
轻微到他被人羞辱谩骂时连唇边笑容的弧度都不变,微笑着体面地打圆场;
轻微到他可以面不改色地承受他人诸加于他的一切,面临措手不及的纰漏都依旧淡然。
他人只看得到他的坦然从容,歌颂他的淡定自若,赞叹他的细腻入微。
却看不见他究竟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
李婧冉不知许钰林是前者还是后者,但不论是哪种,她都以为自己的冷言冷语足以让“过分懂事又内敛”的他自觉退让。
最起码,将这份刚刚破土的嫩芽深埋心底,永远不再宣之于口。
直到她听到了他那句“入幕之宾”,在门口瞧见了那副丹青,闻到了他身上清浅的气息。
发现,原来这位千机楼楼主竟是许钰林。
她知晓他所谓的要求并不是真心的。
倘若许钰林当真想和她一度春宵,他有无数更好的方法。
凭他的手段,想诱哄她得到她拥有她并非难事。
许钰林不仅可以让她心甘情愿,他还懂得如何引得她主动。
再不济,他可以用千机楼楼主的身份接近她。
可许钰林从一开始便没想隐瞒身份,不然就不会将他亲手画丹青挂在门口,衣衫的熏香也没换过。
哪怕许钰林再退一步或进一步,李婧冉都不会那么担忧。
退一步,他把道不明的情愫深埋心底,她装作不知,两人便能相安无事地好好度过这段日子。
直至她完全任务,回到现代,他对她的感觉也早就淡了,旁人提起她时也只会毫无异样地浅笑着半真半假道一句“兴许是喜欢过吧”。
进一步,他掩藏自己以楼主的身份得到她,强行占有她,李婧冉便知这种生理上的爱情应当也不会伤人至深。
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莫过于爱而不得,复又难舍,破镜难重圆,永远只差那一步。
在许钰林任由她拆了他面罩的锦绳时,在他主动出声时,李婧冉便五味杂陈地意识到:许钰林对她的情愫并没有任何改变。
他毫不避讳,知道她喜欢裴宁辞,却只是含蓄内敛地用一种隐晦缱绻的方式告诉她:他心悦她。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她大可以继续喜欢被她美化了千万倍的裴宁辞,但他却依旧喜欢她。
堂堂正正,坦坦荡荡,许钰林这次也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而他的清正磊落却让她心中止不住地叹息。
许钰林啊,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她不想伤他的,可若是明知没结果还不阻止他,那才是最大的伤害。
李婧冉唯一的念头就是让许钰林断了对她的念想,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他既以春宵一度为借口,她便顺着他的话吻了他。
却又假意装作不知是他,分明做尽亲密之事,却又伤他至深。
两人离得并不算远,最起码李婧冉还能看得清他面上那抹让她心悸的神情。
她看到许钰林纤长的眼睫颤了下,就像是被黏腻厚重的蜂蜜粘住了羽翼的蝴蝶,小心翼翼地振颤着蝶羽,似是想挣脱却又无门。
许钰林只觉心尖涩然,他哑然许久,低声问她:“为何?”
为何要如此对他?
为何连伤人的话都保留了几分?
她是不屑于将话说得太明白,还是 不忍?
李婧冉不愿再对上许钰林的眼神,她抿了下唇,走到矮案的另一边坐下,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汤片刻。
她明明与他说了,她虽喜欢龙井却也并不是非它不可,他不喜茶便不勉强。
毕竟喜欢不是非它不可,总是要为憎恶退让的。
可他还是记着她的喜好,亲手为她烹了这壶茶。
李婧冉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了下,氤氲的水汽熏湿了她的指腹,细腻的瓷器连边缘都是柔和的弧度。
她垂着眼,看着那轻晃的茶汤,嗓音里像是含着几分漫不经心:“本宫还当千机楼楼主是怎样的可人呢,谁曾想居然是你。”
“许钰林,你该不会以为本宫当真为了那棋局的答案吧?”李婧冉很轻地眨了下眼,压下了心头所有不合时宜的柔软和情绪,抬眼望着他笑。
“本宫乃大晟的长公主,别说区区一个婚约,哪怕是与整个楼兰做对又有何妨?”李婧冉微笑着,笑容格外艳丽又散漫,就如同在忘川河畔窈窈盛开的曼珠沙华。
烈艳得灼人心扉。
她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将刀插得更深:“不妨与你直言。本宫之所以会应下千机楼楼主之约,棋局答案只是其次,更多却是想见识见识,是何等姿色的男子才胆敢提出与本宫春风一度。”
许钰林似是有所预感一般,面色苍白了些许。
他容貌本就温和,轮廓线条都精致柔和,前些日子又因染了风寒身子骨不好而多了几分病气,如今更是添了几分病弱的易碎感。
许钰林瞧见她的红唇轻启,美艳又残忍地对他道:“你让本宫失望了。”
她方才全然是没有怜惜的,极经挑/逗/亵/玩,他的唇仍微微肿着。
可她却对他说,他让她失望了。
迎着许钰林细碎的眸光,李婧冉的下颌微抬些许,嗓音淡且冷:“怎么,听不明白?”
她唇齿间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扎他的心窝:“不懂得回应,不知道如何勾人,不晓得主动求欢,榆木一块。”
李婧冉轻吸了口气,唇边笑意加深,一字一句道:“许钰林,吻你可真无趣。”
她就如同花了银两的恩客,着他脱光了衣物跪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将他的每一寸都打量了个遍,随后轻啧着点评着。
说他身段不够软,嫌他嗓音不够媚,又或是其他的什么,骄纵地挑剔着、审判着。
让他如此难堪,却仍得勉力朝她强颜欢笑,祈求着她的垂怜。
不同的是,楚馆勾栏里头的人谋的是财,他们只要付出了身子就能轻而易举地从她身上索取到银两。
而他求的却是她的温柔,她的爱怜,她的情。
许钰林安静了好半晌。
他需要这短暂的静默,来收拾好自己,从他那乱成一团的心里重新理出头绪。
玉石面具方才脱了身,滑落在地后摔得四分五裂。
许钰林缄默不语,只在那片狼藉前矮下身。
冷白修长的指尖触到破碎的玉石,温凉的触感让他动作顿了下,随后才缓缓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
就像是在收拾着自己的内心。
“殿下。”他直起身,把玉石碎片包在丝帕中,放在矮案一角,轻轻唤了她一声。
李婧冉捏着茶盏上沿,淡淡瞥他一眼,并未应声。
从许钰林杂乱无章的心绪中,某个被白雾包裹着的答案轻轻浮出水面,他暂时用眼看不透彻。
但他叩响了自己的内心,当他闭上眼用心去感受时,他觉得她不应当是这样的。
许钰林觉得,李婧冉着实是个温柔进骨子里的人。
前些日子,阿清吞吞吐吐地与他借钱,说是银药家中老母过了身。
银药从小是被她的娘亲一人拉扯长大的,和亡母的关系自是非同寻常。
虽然她嘴上没说,但阿清瞧得出银药偶尔的出神。
他死缠烂打许久之后,银药才无奈松口,与他说了家中的事情。
“我想让她风风光光地走。”银药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却只叹了口气,“但我们这等侍奉贵人的,自是不能沾着白事的香火回长公主府。但寻常人家都嫌这种事晦气,请人的银两又着实昂贵”
阿清在许钰林身边待了些时日,在这等人情交往上自是个人精,都不用银药细说,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侍奉达官贵人的奴仆之中都有个规矩,那就是不能带晦气入府。
这等白事是贵人极其忌讳的,府中下人就算是家里有亲人去世,也得过了头七才能被准许回家去安顿操持。
普通奴仆都是如此,更不用提贴身伺候长公主的银药。
但银药与亡母虽是许久未见,却因娘俩儿往日一直相依为命而感情亲厚。
她自是谨记自己的身份,但她也是亡母唯一的女儿。
旁人家中兄弟姊妹众多,总寻得着人帮忙操持后事,银药家中却只剩她一个了。
银药回不去,那自然是只能请人代为操持亡母的身后事。
但这等白事也不是谁都愿意接的,毕竟银药的母亲并不算是寿终正寝,是蹒跚走在路上时不察,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就背过了气去。
这算是很晦气的事情,寻常人哪里愿意接呢?
乐意接的自是一些贪财之辈,不然非亲非故的谁也没必要去搭上自己的阳德。
价格自是不菲。
阿清当时也是没法儿了,毕竟他的钱就没攒下来过,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这位看似柔弱貌美的钰公子。
长公主府的公子们也算是半个主子,况且许钰林还掌管着府中大小事物,月俸比旁的公子还要多上几银。
坦白说,阿清求到许钰林面前时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他亲眼见过许钰林对自己有多狠。
一个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的手,对别人又能有多少的怜悯之心?
只是未曾想,许钰林静静听他说完,朝桌案上的木盒微抬下颌示意了下。
他什么都没问,没问阿清要借多少,没问阿清是否有资本还,也没问他什么时候还。
阿清犹豫片刻,但还是走过去打开了木盒,而后见里头装着银子,有零有整。
许钰林温和的嗓音自身后传来:“盒子里头是一些散钱。银药姑娘是长公主的身边人,料想是不好脱身的。你若愿意,便代她善葬她的亡母吧。”
阿清捧着木盒,向来鬼机灵的他神色却有些呆,甚至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钰林不仅示意他随意借多少,还准备给他几天的假,让他去银药的家中代为料理?
倘若他和裴宁辞一样见过幼年的许钰林,想必就不会如此惊讶了。
幼年时,许钰林可是看到一只受伤的小奶猫都要心疼地抱进怀里哄的人,心软得一塌糊涂,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如今长大后变了许多,但这种心软的个性还是很难变。
因此明知裴宁辞对他的手足之情淡得几近于无,许钰林还是会在他寻上自己时颔首应下。
因此明明李婧冉有时说出口的话很伤人,但许钰林总是舍不得拿她怎样。
从每次见到她时都温和笑着,到见到她后偏过脸默不作声;
从温柔和煦地为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宜,到闷不吭声为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宜;
从细腻体贴地生怕她疼,到冷着脸淡淡问她疼不疼。
他甚至连对她冷脸都冷不了太久。
她只要稍微哄他一句,他便立刻软了脾性。
他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纵容着、忍让着,默默受着她的那些话,再继续操心她和长公主府。
阿清却不知许钰林的性子,对他总是带着几分惧意的,开口确认时,语气里仍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公子之意,是允奴几个休沐之日?”
许钰林却只轻笑着调侃了句:“只给你七日,可别在外头安了家便不回来了。”
七日绰绰有余了。
银药家中就在明城外头,快马加鞭两日便可往返,许钰林给的条件着实很宽厚。
阿清捧着木盒的手紧了几分,从中取了块碎银,跪在许钰林面前将木盒双手呈上,郑重道:“奴多谢公子。”
许钰林只低叹了声,伸手将他扶起,并未多言。
只是当天往上,阿清却面色古怪地把钱还给了许钰林,只是道:“公子看一下银钱数目可对?”
许钰林随意扫了眼,便笑着颔首。
他其实本就没留意木盒里究竟有多少钱,借钱给阿清时也并未想过他能还回来,如今自是也不知数目对不对。
再者,长公主府的俸禄对他而言毕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许钰林大部分的来源都是从千机楼处得的,这笔钱对他而言也着实算不上什么。
他只抬眸问道:“怎生忽然又把钱还回来了?”
阿清踌躇着,显然觉得今日的神奇事遇到了太多,让他都禁不住有些怀疑人生。
他将木盒盖上,犹豫着回道:“银药已经走了。奴打探了一番,说是长公主觉得她近来过于貌美,嫌她碍眼,将她打发出府几日。”
很荒谬的借口。
并非是说银药不貌美,而是长公主何曾在意过这等事情?
她若当真介意他人的长相过于扎眼,府里便不会留着那么多公子,还一个赛一个地美貌。
况且这时机还如此凑巧,让人不禁怀疑长公主是否只是找个借口放银药回家处理家事。
只是这后者放在长公主身上也同样显得匪夷所思,她何曾在意过下人的事?
再者,掌权者最是避讳这些晦气事,长公主又怎会任由银药去处理这等事呢?
从那时起,许钰林便知晓李婧冉并未表露得明显的温柔。
旁人都是打着善意的旗号,树立形象,觉得这更利于他们行事。
她倒好,反其道而行之,用拙劣的借口行善事。
许钰林并不觉得她会对他说出这番心狠的话,又或者说这番话应当不是她的本意。
思及这些后,许钰林的心态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他沉吟片刻,不着痕迹地用话卸着她的心防,试探着道:“那殿下喜欢怎样的?”
李婧冉为许钰林的态度愣了下,全然没想到她这种话都说出口了,他竟还能弯唇浅笑。
许钰林的神情很平和,就如同她方才说的并不是“吻你可真无趣”,而是“今晚我想吃排骨”。
他朝她温声询问:“殿下说我不懂回应,却不知殿下想要的是怎样的回应?”
许钰林轻轻松了握在手里的丝帕,丝帕打开时隐约可见里头被包裹着的碎玉,即使片片细碎却仍泛着莹润的光泽,如同夜空中碎闪着星辰。
李婧冉挪开目光,冷冷地对他道:“这种事情,还须本宫手把手教你吗?摄政王就很懂得如何侍奉本宫。”
她试图用严庚书刺激他,许钰林却笑容依旧温煦清浅,恍若未闻般继续恪守礼节地向她请教:
“那您是想让我搂着您的腰,将您强势地摁向我,不容您退缩地仰着脸回应吗?”
“还是想让我边向您索取着,边抱着您往榻边走呢?”
“亦或是像您先前那般,捏着您的下颌对您说 张开?”
许钰林语气很恭敬,就像先前与她探讨宴会细节一般,态度顺从又服帖。
一口一个“您”,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逾矩。
许钰林口中的这些,李婧冉先前都已经和旁人实践过,但如今听他用这幅公事公办的礼貌语气说出口时,却觉前所未有地羞赧,从心脏到脸庞都发着烫。
许钰林说完了这些冒犯的话后,这才回应了李婧冉先前的那句话,他微笑着对她道:“摄政王身份尊崇,自是有许多人愿意陪他练习,殿下欣赏他的熟稔也是应当。”
练习?练习什么?
自然是与其他女子练习如何接吻。
练习如何将她吻得腿脚发软,轻喘连连,练习怎样才能用一个吻挑起她的欲。
李婧冉在许钰林面前称赞严庚书的吻技,许钰林却看似无害地提醒她:她所谓的吻技,都是严庚书在别人身上练出来的。
不仅如此,许钰林善意地提醒完后,还轻喟了声,清透的眸子凝着她:“殿下,我却只有您。”
「他爹的!!!好茶!!!!!」
小黄忍不住发出尖锐暴鸣,一边尖叫一边擦口水。
只要茶的对象是自己,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拒绝绿茶!
许钰林却并未止步于此,他想到李婧冉昨日当着他的面说喜欢裴宁辞的话,笑意更是温柔了几分,继而又道:“但殿下不是心悦阿兄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阿兄久居高坛,恐怕在这等情/事上一窍不通,不知如何勾人、求欢,也就是殿下口中的 榆木,还须殿下费心地调.教。”
乌发落在许钰林冷白的脸庞,映得他肤色雪白,平日里微浅的唇色却潋滟,格外勾人。
此时此刻,许钰林皮囊中那丝脆弱感成了他加持的利器,貌美又赢弱,一双清眸凝着她时令人心间都轻颤。
李婧冉情不自禁地屏息半瞬,随后才轻呼出那口气,不冷不热地回应他:“裴宁辞是裴宁辞,你是你。本宫自是愿意花心思调.教他的。引神堕落颤抖的快.感,你给得了我么?”
许钰林目光轻柔地停留在她的脸庞,像是含着脉脉不得语的情愫,心中却不禁分了神,想到了裴宁辞。
他本想温声反问她:那殿下为何认为,阿兄会受您所迫呢?
若说强权,李婧冉身为华淑长公主的确可以一手遮天,但裴宁辞也并非池中之物。
她压迫他,用许钰林威胁他,使了手段令他中药,用尽了各种心机。
但裴宁辞当真无法挣脱吗?
裴宁辞一开始是因许钰林而委身于李婧冉的,那时的李婧冉还不完全了解裴宁辞,只当是做兄长的在袒护弟弟。
可是李婧冉却不知道,许钰林是被裴宁辞亲手送入长公主府的,送到这尊贵女子的榻上任她玩弄。
倘若裴宁辞对许钰林有一丝半点的怜惜,他都万万不会亲手推他入火坑。
况且,裴宁辞根本不信许钰林啊。
与其说他是为了让许钰林替他探查华淑,更不如说 他在刻意往华淑手中,给她送一个能用来威胁他的把柄。
让他的跌落显得顺理成章。
裴宁辞是个那么冷心冷情的人啊,他当真会因心底那些对情/欲与疼痛的渴望,而爱上李婧冉吗?
他这身祭司袍穿了如此多年,不论是刺骨冰寒还是滔天权势,都没能让他动摇分毫。
裴宁辞的目标多么明确啊,他自始至终谋取的便是名。
纵然李婧冉生了副国色天香的容貌,她又有什么魅力能让裴宁辞放下一切的道德伦理,与她私缠沉沦呢
这一切的一切,分明自始至终都是裴宁辞做下的一场局!
一场让她毫不生疑地对他强取豪夺,令他染上红尘的局。
至于他阿兄做这场局的目的 许钰林平静地心想,今日她与裴宁辞城南施粥时,便会在他的安排下知晓一切的真相。
真真正正,认识她口中那“悲天悯人”的祭司大人。
李婧冉不知许钰林的谋划,也不知今日下午会发现怎样颠覆她认知的裴宁辞。
她依旧在等待着许钰林的回应,看着她刻意将他们兄弟二人划了个云泥之别后,他会作何反应。
在李婧冉的注视中,许钰林轻抿了下被她吻得红肿的唇,语气温存:“如若殿下喜欢,钰自是可以学习如何主动。”
他眸中含笑,从容地对她道:“只是钰私以为,殿下更想让钰受着。”
受着她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温顺地任由她在他身上索取,泪水涟涟地在她掌中轻喘。
让她掌握着他的全部,让他的每一次喘息和隐忍的低吟都因她而生,让她亲自感受将清正的男子逼得乌发汗湿的狼狈模样。
她不喜欢么?
这些唐突放浪的话都是许钰林说不出口的,但却在四目相对间,变成了他们二人之间无声的心照不宣。
李婧冉瞧着许钰林的眸光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而他却只轻轻支着头笑着回视她,靛青色的衣袖顺着他的动作一寸寸滑落,露出清瘦突出的腕骨,和冷白的肌肤。
许钰林和裴宁辞一样,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好的人。
裴宁辞可以前一刻被李婧冉欺负得金眸凝泪,下一刻换上那身祭司袍,毫无异样地坐于宴席受他人尊崇的注目礼,身子仍沉浸在那阵阵的痉挛中。
许钰林亦然,他这身靛青色的衣袍实则很正式,比他宴席间的白衣更带禁忌之感,他端正清隽,最起码李婧冉进来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却丝毫没有看出他的异样。
直至此刻,滑落的暗色衣袖露了玄机。
这身外衣的面料格外挺括,而许钰林虽没有公子病却生了副公子身,从小身子骨差自是不必说,这身皮囊也同样金贵。
平日里被长公主府绸缎亵衣供着倒也不觉,如今贴身穿着这稍微粗糙些的面料才觉分外不适。
让他输了里衣的赌局随着今日晨曦的第一缕光失效,但他却仍履行着这过了期的暧昧赌注。
明晃晃的引诱。
李婧冉却只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瞧见因衣料摩挲而不明显的红痕后,语气淡漠地道:“许钰林,同样的招数用太多次就没意思了。”
她笑了声,盯着许钰林,带着几分轻嘲:“同样的人也是。”
“睡多了,便腻了。”
这短短的六个字所涵盖的伤害性是很难评估的,起码在李婧冉的心中,能被列入渣女名言的第一位。
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人永远十八,但永远有人十八。
腻了就换,睡了就扔,薄情寡义得难以言喻。
李婧冉知道许钰林是个看似温润却有底线的人,她自认这句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渣得足够彻底。
也能完全寒了他的心。
谁料,许钰林闻言,却只定定看了她半晌,莞尔一笑:“她没碰过我。”
他并未挑明这个“她”是谁,然而李婧冉却在许钰林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便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华淑 —— 真正的华淑长公主。
她说睡多了厌倦了,他却说华淑没碰过他
她露馅了。
几乎是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李婧冉心中的弦蓦得紧绷,因绷得太紧还在阵阵颤着。
李婧冉太紧张了,紧张到她错过了许钰林眸中划过的神色。
他看着李婧冉捏着茶盏的指尖倏得收紧,便已心知肚明。
方才是许钰林的最后一次试探,也是第一次试图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早就有所感,眼前的女子并非真正的华淑,却一直没有切实的证据。
直至此刻,他在拿这句话试探她。
每逢侍寝之时,许钰林都会用致幻的药物迷惑华淑,尽管没有任何接触,华淑心中却会误以为他们的确有过云雨。
倘若眼前的女子当真是华淑,她应当反驳他的。
可她并没有。
她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她没法否认了。
与此同时,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李婧冉听到先前许钰林房中藏着的那位“游公子”声音急促道:“楼主,他们三个正在硬闯,机关恐怕拦不住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自房梁垂挂着铃铛的绳索却蓦得绷紧,铃铛的轻颤声不绝于耳,像是某种警告。
李婧冉呼吸乱了一瞬,站起身道:“许钰林你赶紧走”
被他们发现他就是千机楼楼主后,恐怕会有很大的麻烦。
许钰林却轻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拎着矮案上的酒壶,慢悠悠往空茶盏中斟酒。
茶盏较平日常见的银酒杯而言要大上许多,斟满一个茶盏的透明酒液后,酒壶都空了大半。
“我从小身子骨不好,鲜少饮酒,酒量不佳。”许钰林的嗓音不急不缓,像是在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这一杯酒足以让我醉倒,翌日兴许也不会记得如今发生的事情,你对我做的每一件事,和你说的每一句话。”
李婧冉却都替他着急。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闲心跟她说这些废话。
她拽了下许钰林,没拽动,反倒是将他左侧的衣襟扯松了几分,露出了冷□□致的锁骨。
许钰林并未重新拉好自己的衣衫,只是将那斟得很满的茶盏送到她面前。
李婧冉接过盛满酒液的茶盏,眸光犹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重,屋内的铃铛声越颤越急。
在这片喧嚣的兵荒马乱中,许钰林的眸光从茶盏滑到她的脸庞,朝她温和又极具蛊惑性地轻笑了下。
“灌醉我。”
“然后告诉我,您究竟是谁。”
宣战
一门之隔, 伴着如雨点般愈来愈急密的敲门声,千机楼的属下也在急声催促着。
“楼主,他们要上楼了, 快走吧!”
说罢, 便是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李婧冉能分辨出裴宁辞格外低冷的语调,而后严庚书应当是说了句什么, 李元牧的声线蓦得拔高, 在屋内两人耳畔响了个清清楚楚。
“谁敢拦朕!”
威压沉甸甸地席来,像被闷在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头的木柴, 被烤得噼啪作响, 冒着焦黑呛人的烟雾。
那股烟雾就这么顺着门缝一点点渗入,无声地堆积着,滋长着,而屋内的两人就在这浓稠的空气里恍惚浮沉。
也许是良久之后,也许是下一秒,就会被这焦烟烧得体无完肤。
李婧冉静静看着面前的许钰林,他只一如既往地朝她温和笑着, 像是俨然不知晓自己如今被架在怎样艰险的处境。
倘若他们闯进来了,瞧见了他,他焉能有活路?
平日里寻不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千机楼楼主也罢,如今他犯下大不韪之罪将他们游耍了个遍, 对当朝长公主不敬,恃才傲物胁迫皇室,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将他钉死在刑柱之上。
再不走, 便只能留在这里,束手就擒。
李婧冉语气里夹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燥意:“许钰林, 再磨蹭下去没命的人是你。”
不是她。
许钰林却仿佛是那九条尾巴的男狐狸精,少一条命对他而言无伤大雅,仍能温文尔雅地笑着应道:“那又如何?”
李婧冉几乎都能看到他身后摇曳生姿的九条狐尾了,洁白又张扬,不紧不慢地轻摆着:“您若是怜惜钰,不妨告诉钰一句实话。”
他半真半假地道:“能用一条命换得您的一句真心话,也值了。钰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啊。”
像是一种不紧不慢的胁迫。
李婧冉听得冷笑连连,许钰林果真很聪颖,将她先前教他的学得都淋漓尽致,还会举一反三呢。
恃宠而骄,他这不是很会吗?
俗话说得好,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就是这些日子太圣母,才会比他这个要没了命的人还要心焦。
李婧冉忍了又忍,勉强按耐下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出门的冲动,冷静道:“是交换的条件吗?棋局的答案。”
许钰林问她到底是谁,她自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来历身世和盘托出。
且不说许钰林究竟能不能理解“异世魂”的这个概念,就算他听懂了,那约莫也只会觉得她失了智。
再者,李婧冉总是觉得她是没有必要费口舌和他交底的。
图什么呢?
许钰林是个心思很细的人,指不定话赶话就套出了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察觉了她的系统和攻略任务,发现他这大活人原来只是书中的一个纸片人。
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
退一万步说,他选择了相信她,但他能接受自己原来只是个被寥寥几行带过的“祭司裴宁辞之胞弟”吗?
李婧冉设身处地想了下,她认为她很难接受。
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小说或影视作品中,当君王发现心爱的女子是妖精或异世人时,他们会反应那么激烈,甚至不惜将原本承诺过要厮守终生的爱人斩于剑下。
并非是他们无情,也并非是他们愚笨得不愿去接受这个事实。
而是这个消息来得太过唐突,甚至挑战了他们这么多年为人的基本认知。
但凡是穿越都还算是好的,起码他们心中
可偏偏李婧冉穿的是书,一个从未真实存在过的世界。
当许钰林选择相信她的话时,他在变相得被迫接受一个事实:他原来从未真实存在过。
那他这些年的努力、挣扎,痛苦和喜悦都算是什么?他的七情六欲又算是什么?他往后又该何去何从,他还找得到继续努力的意义吗?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啊,不过是荒唐的黄粱一梦。
李婧冉不知道许钰林会不会信念崩塌,但她没有这个实践的心思,也看不到必须让他陷入如此困境的必要性。
她既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来历,也不想让他有陷入这种境地的可能性,因此只扯开了话题,重新绕回了“棋局答案”这件事上。
许钰林将他坐榻边写着答案的卷轴拿上矮案,修长的指尖摁着卷轴,往她面前轻轻一推:“不是交换。”
他在通过行动告诉她,不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不会阻拦她拿走这份答卷。
许钰林凝着她的目光里敛去了一切的引诱或是其他暧昧情愫,清透且平和。
像是在望着她,又似是想看透她。
空气中无数个看不清的分子在迅速交换碰撞着,将他喉间震颤下的平缓语句送到她的耳畔。
李婧冉听到许钰林对她道:“是请求。”
“我在请求您,允我一个认识您的契机。”
“真正的您。”
***
李婧冉的心海因许钰林这句话卷起一浪一浪的波澜,久久难以平息。
可这位始作俑者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温浅的模样,注视着她的目光不带任何催促,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应。
房内那串铃铛颤抖着,丁零声不绝于耳,扰人心扉。
李婧冉静默半晌,才语气沉静地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呢?我的目的?我的身份?我为什么会成为华淑?”
“我想知道您的名讳。”许钰林的嗓音分外平和,也应得很快,仿佛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一般。
他给了一个分外出乎她意料的答案。
李婧冉轻眨了下眼:“这没有意义。”
名字只是一个代称,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他没有办法通过她的名字得知任何额外的附加信息。
换言之,她就算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又能怎样呢?
许钰林闻言,却只清浅地笑了下:“是否有意义,因人而异。”
这是个格外主观的判断。
汝之蜜糖,彼之□□。
她认为没有意义的东西,又焉知在他心中是否重若千钧。
李婧冉与许钰林无声对视着,谁都没再开口,像是一种无声又静谧的角力。
却不带任何攻击性。
四目相对之时,陈旧的木质门板传来了声声撞击。
咚、咚、咚。
一下重过一下。
来不及了,李婧冉心想。
她在心中无声叹息,终是卸了气妥协般低声道:“李婧冉。”
“李婧冉”这个名字伴了她许多年,她也曾经做过无数次自我介绍,包括在几千人的大会上。
但从未像此刻一般,光是说出自己的名讳,便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着。
李婧冉强迫自己放松,这才意识到裙摆被她无意识地攥在了手心。
她松了手,但丝绸格外娇贵,仍是留下了一道道皱痕。
李婧冉低着头,一下下抚着裙子上那并不能抚平的的褶皱,并未看向许钰林:“我本名和华淑一样,同名同姓。”
听起来太过于巧合,她不知道他是否会觉得这又是她的托词。
在对方的沉默中,李婧冉的心率也渐渐攀到了顶点。
一阵衣料摩挲声传来,她微抬起眸,看到许钰林走到了门边。
他的指尖触到了门口玄关的青花瓷瓶,在被窗纸过滤得格外柔和的光影中,朝她回眸浅笑了下:“我记住了。”
说罢,手下用劲,轻转瓷瓶。
李婧冉眼睁睁看着沉重似墙的木门缓缓向左挪开,站起身愕然道:“你疯了!”
她着急忙慌地几步走了过去,透过摆着装饰的镂空玄关,看到了屋外的场景。
除了她先前见过的游公子外,空无一人。
没有堵在门口的三大对象,没有震怒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其他人。
她微怔了下,而后就见游公子放下捏着嗓子的手,笑嘻嘻地向许钰林邀功:“楼主,以一扮三可不容易,属下的口技又精进了许多吧?”
方才那些紧逼的声响和杂乱的动静,竟都是由他一个人造成的假象!
至于目的
李婧冉隔着玄关和许钰林对视着,轻嘲地扯唇笑了下:“千机楼果真人才济济,楼主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从矮案上的酒壶,到屋内的铃铛,再到掐着时间来报险的下属,都是许钰林精心策划好的。
他以自己为饵,清楚地知晓她不会放任他因她陷入险境。
许钰林这是早就布好了局,目的就是为了套出她的身份呢。
如今李婧冉发现一切后,许钰林不慌不忙地回应道:“可您手里的卷轴答案,是真的。”
李婧冉“呵呵”笑了两声,绕过玄关与他擦肩而过:“它最好是。”
就在她踏出门的那一刻,却又听身后的许钰林出了声:“殿下。”
顾及着外人在场,他对她的称谓换回了这个丝毫不露端倪的尊称,依旧是他那滴水不漏的缜密做派。
李婧冉跨过门槛,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神里写满了:你还想如何狡辩?
许钰林的视线在她这身火红色的绣金衣裙上停留半瞬,便礼貌地移开视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都说衣裙太过浓艳繁复便会掩了人的姿色,但李婧冉骨子里的矜骄却压得住这颜色,让再鲜艳的色彩都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一根金步摇松松挽着她的满头青丝,随着她回头的幅度,在她脸庞边微曳,光华流转,明艳动人。
只是眼前矜贵的女子却不愿给他一个笑颜色,只冷着脸瞧他,等着听他还能如何狡辩。
许钰林却丝毫没有为自己作出的“好事”辩解的意思,只迎着她冷然的视线,温声赞叹:“这等绮丽璀璨的颜色,与您极相衬。”
***
李婧冉走出千机楼时,看到了一副朝堂众臣这辈子都以为不会出现的画面。
少年天子、当今祭司、侵朝权臣,三个男人整整齐齐坐在一桌,每个人面前都摆着盛着清水的豁口瓷碗,均冷着脸一言不发。
气氛冷得能掉冰渣。
李婧冉犹豫片刻,但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那个,走吗?”
三人齐刷刷看向李婧冉,李婧冉险些被他们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冷意冻成雪人。
沉默整整三秒后,李元牧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片沉寂:“阿姊怎生不与那千机楼楼主多温存片刻?”
少年漂亮的眉眼尽是阴郁之色,指尖摁在瓷碗的豁口处,肤色尤为苍白透亮,是生于锦绣的娇贵。
他色泽艳丽的唇被白到病态的皮肤衬得格外潋滟,鲜红的唇微启:“不过是等上些时辰罢了,我这做弟弟的自是不敢置喙阿姊之事,阿姊不必顾及我。”
李元牧每次出宫都密不做声,像是偷偷逃出学堂的学生似的,衣着打扮都是低调的奢华,出门在外也鲜少以“朕”自称。
特定场合在裴宁辞和严庚书面前除外。
他话虽如是说,但连绿宝都听不下去了,探出他的衣袖朝李婧冉摇头晃脑得示意着,让她别信自己主子的鬼话。
人类真的好奇怪哦,明明气得体温都变高了,说出口的话却越来越凉薄。
李婧冉瞧见绿宝便多了几分笑意,摆手“嗐”了声,在正方形处空出来的矮凳坐下,面朝李元牧,左右手边分别是严庚书和裴宁辞。
刚好凑一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斗地主呢。
她朝绿宝伸出手,任由绿宝顺着攀上她的手腕,随后用同样假惺惺的语气和李元牧演姐弟情深:“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最疼你了,怎么舍得让你在外头等呢?”
李元牧瞧了眼一见到李婧冉就立刻背叛了自己的绿宝,哼笑了声,黑漆漆的杏眸慢慢从绿宝身上挪到李婧冉脸庞。
扫了眼她的脖颈处,干干净净,没有吻痕。
神态里自然寻常,不含情态。
连衣衫都整洁,领口处依旧整理得一丝不苟。
先前和李婧冉一同做灯笼时,李元牧对自己这位“新阿姊”也多少有些了解。
她动手能力极差,连灯笼的骨架都得花上她许多时间,想必这繁复的衣裙自是也会让她手忙脚乱。
李元牧幼时虽称不上受宠,但也好歹算是个皇子,在华淑的庇护下,伺候的奴仆们自是仔细着不敢怠慢了他,算是实打实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但李元牧手巧,就连弓驽图纸那等复杂的东西他都看一眼就能复刻,这衣衫罗裙更是不在话下。
倘若李元牧愿意,他其实十分善解人 衣。
但此时此刻,李元牧却还在心中轻哼着想:她可真是天生就该被人伺候的娇贵命。
他却怎么都料不到,往后心甘情愿伺候她、乖乖帮她穿衣梳妆的人竟会是自己。
但不论如何说,李婧冉倘若当真与那千机楼楼主在这青天白日宣了淫,她是绝无可能衣着穿戴还如此整齐的。
李元牧自动忽略了兴许是云雨之后另一个男子重新为她梳妆打扮的可能性,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哄好了,但仍是偏过头不想搭理她。
李婧冉自然也不会主动凑上去触李元牧的霉头,乖觉地将视线转向严庚书,默默把他先前给她的两样东西还给了他。
她顾及着旁边还坐着人,目光躲闪着把安全套捏在手里,用眼神示意他伸手,严庚书却装作没看到,嗓音里带着几分嘲意关切道:“殿下这眼睛是怎么了?为何抽搐啊?可须臣为殿下寻个宫外的大夫瞧瞧?”
李婧冉被他一噎,余光里还看到裴宁辞和李元牧都下意识看向了她的眼睛,不由又是一阵尴尬。
她在几人的注视下,只觉一阵气结,又羞又恼地在桌下踹严庚书一脚,用气音道:“赶紧的,伸手。”
只是这一脚踹下去,被她误伤的李元牧却再次幽幽开口:“阿姊,挺疼的。”
李婧冉抿着唇转过头,对上他黑如潭底曜石的眼眸,干笑了声:“坐要有坐相,腿伸那么长干嘛?”
被她误踹了吧,哈哈。
好尴尬。
李元牧缩了下腿,嘴上却只又道:“没伸,是这桌子太小。”
李婧冉被他这隐晦的炫耀给弄得哭笑不得,无奈顺着他的意道:“ 行行行,知道你腿长。”
说罢,她瞟了眼严庚书,威胁道:“再不伸手我就放桌上了啊。”
看看丢脸的是他,还是她。
严庚书这人却吃软不吃硬,向来不为任何胁迫低头,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下颌轻点:“放。”
他没脸没皮,他怕什么?
李婧冉撩起眼皮瞧他一眼,又看了眼另外两个男子,慢吞吞对裴宁辞道:“裴宁辞,把李元牧眼睛捂住。”
裴宁辞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尚未来得及动作,就见李元牧阴着那张少年面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副“你要是敢碰我,你就死定了”的模样。
裴宁辞显然也不情愿,薄唇轻抿了下,缄默不语。
虽然他们二人并不像严庚书一样有心理性的洁癖,但他们对待情敌倒也没那么宽容。
李婧冉见状,又改口道:“李元牧,闭眼。”
李元牧却缓慢地回道:“阿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明年便及双十弱冠之龄。”他话语微顿了下,目光扫过另外两个对她心存觊觎的男人,蓦得翘了下唇,“可以抱阿姊,可以亲阿姊,可以 有些事既然都做得,又缘何看不得?”
话音刚落,李元牧便看到桌边坐着的另外两个男子面色陡然一沉。
裴宁辞神态凉薄地扫李元牧一眼,而严庚书却微眯了下眼,往椅背一靠,语气散漫又含着毫不遮掩的挑衅:“那恐怕轮不到您。”
严庚书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在神色阴郁的少年天子和冷若冰霜的大祭司之间打了个转,眼神极其轻蔑,像是丝毫没有把他们放进眼里。
“二位都不经人事,又何须勉强?”严庚书随意地轻勾了下唇,眼下的泪痣格外妖冶,漫不经心地垂着眸,灼热的掌心将李婧冉放在桌上的手完全覆住。
当着他们二人的面,他牵上了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条斯理地钻进她的掌心,勾出被她松松攥着的薄薄一片,随后与她严丝合缝地十指紧扣。
李婧冉看着那个被他毫无避讳地扔在木桌上的东西,脸庞都控制不住地发热。
严庚书的脸皮却向来厚得很,丝毫不觉自己这举动有何不对,只深深凝着她,嗓音低磁微哑:“没用到?他没我行,对吗?”
这句露骨的话让李婧冉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下,只觉被他的大掌灼得浑身都冒着燥意,禁不住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闭嘴。”
她可真是受够了严庚书的那张嘴,浑身上下嘴最硬。
严庚书被她轻斥了一句,却依旧是那副慵懒笑着的模样,另一只手夹着桌上的东西随意把玩着。
他丹凤眼微挑,拉长语调假意轻喟:“殿下可当真是翻脸无情呢。”
“欢愉时在臣耳边一口一个‘我爱你’,谁知下了榻便翻脸不认人。”
李婧冉被他没羞没臊的话惹得面红耳赤,被他握着的手使劲挣了下,却反倒被他强势地扣得更紧。
他不容许她有分毫的退缩,甚至还悠然地扫了眼两人的交握处,慵懒的声线含笑带蛊:“殿下不是最欢喜臣的唇和 手指?如今怎得又想挣脱呢?”
原本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的话,被他用这含了蜜的语调说出来,便显得格外暧昧,极容易给人造成误会。
亦或是说,严庚书说这句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旁边那两个惦记她的情敌误会。
明晃晃的占有欲。
她既不愿给他一个名分,那他便自己索取。
去争,去夺,从他人手中抢走他们的囊中之物向来是他的优势。
李元牧原先还不知道桌上的究竟是何物,但听严庚书这么一说,瞬间便明了。
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李元牧却从指尖到耳根都蔓上了薄薄一层红晕,不知是羞还是怒。
“你”李元牧的唇都在颤,望着严庚书的目光里都染着几分不可思议,似是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如此不要脸。
他憋了半晌,但李元牧毕竟是把圣贤书都刻进骨子里的人,如何都说不出那些话。
严庚书却笑得摄人心魄,饶有耐心地对他道:“陛下想说什么?臣听着。”
他话语听起来格外客气,语气却透着毫不掩饰的轻嘲。
分明是在说 —— 呵,连骂人都不会的小兔崽子。
也想和他抢人?
凭什么,凭他那薄得连调情的话都说不出口的脸皮吗?
“摄政王。”裴宁辞嗓音似雪山巅顶冻了许久的雪絮,冷冰冰地告诫他:“你逾矩了。”
严庚书最是讨厌裴宁辞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轻嗤了声,并未搭理他,只是侧过头对李婧冉道:“殿下,大祭司此言倒是着实好笑。”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裴宁辞:“臣与殿下之间,连更逾矩的事都做过,还怕嘴上说两句吗?”
望着被严庚书挑衅得在爆发边缘的另外两人,李婧冉深觉再放任下去,他们恐怕都得掀了这歇脚的小铺。
她清了清嗓,试图拉回他们几人的注意力:“如今卷轴答案也已拿到了,若无其他事,我们便散了吧?”
说罢,李婧冉便把卷轴交给了李元牧,边示意严庚书放手,边对他道:“劳烦陛下尽快安排人快马加鞭送去楼兰。”
她如是说着,挣脱严庚书束缚时却发觉比她想象中的容易很多。
李婧冉诧异地回眸瞧了严庚书一眼,随后便见他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轻轻一吻。
温热干燥的唇落在白皙的手背,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却让李婧冉却觉如浑身过电般,倏得酥了一瞬。
吻手礼比起缱绻的深吻,少了几分激烈的意乱情迷,多的却是心理上的畅感。
像是浪漫的西方童话,骑士会敬重地单膝跪地亲吻公主的手背,用唇感受着她突出的骨节,绅士中又带着虔诚的意味。
象征着忠诚与臣服。
严庚书不知这些含义,他想必只是为了宣示主权,而李婧冉身为一个知道吻手礼背后含义的人,却觉得心跳都克制不住地漏了一拍。
没有人能拒绝手背吻!!!
事实证明,人类的悲欢喜乐并不相通。
在李婧冉脑子里骤空的那一瞬,李元牧和裴宁辞的神色却更冷了几分。
李元牧盯着严庚书良久,原本薄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肌肤都覆着淡淡薄红,终于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成何体统。”
李婧冉发誓,她原本是不想笑的,毕竟少年人都好面子,她得照顾照顾李元牧。
可怎么办,看他为了骂严庚书把自己憋得窄薄的眼皮都泛了红,最后憋出了句“成何体统”
她实在没忍住,面色古怪地使劲压着嘴角,忍得都快唇角抽搐了,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以为他至少能骂出一句“不知羞耻”之类的呢,结果就这?
李婧冉感觉她的笑点真的很奇怪,明明这件事也没多么搞笑,但她却越想越笑得开怀。
李元牧真的好乖啊,又乖又纯,真的是个逗起来很有意思的臭弟弟。
那时候乖乖趴在她膝上被修理了一顿,疼哭后却也只娇气地红着鼻尖和她撒娇,他真的好可爱!!!
李婧冉心中“又乖又纯”的李元牧听到她的笑声,那双本应和天使般无辜纯洁的杏眸朝她望来,黑黝黝的湿润,肤色苍白唇却艳红。
视觉上分外有冲击力,又娇又阴郁,像是见不得光的堕天使。
他凉飕飕地对她道:“阿姊在笑什么呢?”
李婧冉被他幽深的眸光盯得笑容逐渐僵硬,随后便见他一眨不眨地凝着她,唇角缓缓轻翘,像是血族亲王进食前的神情,优雅又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
“继续笑啊。”他声线里含着几分散漫,却似是从深渊里传来的那般,无端令人心生惧:“笑一次,朕往后便让阿姊哭一回。”
他从袖口掏出那把唬了许多人的人皮扇子,声音格外轻柔:“朕数着呢。”
李婧冉:现在撤回方才说他又乖又软的话还来得及吗?
这明明就是个披着天使外衣的小恶魔!
她默默把手中的卷轴继续往他怀里塞了塞,淡定地回应道:“陛下倒是比本宫更爱哭鼻子呢。”
李元牧望着怀里被强塞的卷轴,阴阴地继续指责:“阿姊倒是会使唤朕。”
对于这个指控,李婧冉只朝他甜丝丝地笑了下,轻眨了下眼道:“我信任你呀~”
就差用食指和拇指给他比个心了。
李元牧定定瞧她片刻,而后才偏过头,嘴硬:“朕不吃这套甜言蜜语。”
手里却很诚实地把卷轴收下,准备回宫后差人送去楼兰。
李婧冉见状,松了口气,这才整理了下衣裙起身,朝裴宁辞盈盈一笑:“走吧,祭司大人。”
裴宁辞的金眸浅淡地扫她一眼,尚未来得及回应,便又听李元牧质问道:“阿姊又要与裴爱卿去做什么?”
“和他一同去城南施粥。”李婧冉答应得坦坦荡荡。
“哦。”李元牧漂亮的眉眼笼着幽怨的神色,“阿姊三两句话诓得朕去为你忙前忙后,自己倒是潇洒。”
李婧冉心里忍不住泛了嘀咕:人家许钰林为宴会忙里忙外都没到她面前讨过功劳,他倒好,开个金口吩咐手下人办事还要让她承他的情。
“行啊,那把卷轴还给本宫,本宫自是会另外寻人送去楼兰。”李婧冉也生了几分脾气,不软不硬地顶了李元牧一句。
隔岸观火的严庚书分外乐见其成,还勾着唇火上浇油:“臣乐意为殿下分忧。”
结果收获了李元牧的眼刀一枚。
李元牧低头扫了眼绿宝:去,今晚偷看严爱卿沐浴,让他清白不保。
上次被李元牧逼着偷看裴宁辞沐浴的绿宝默默用蛇尾捂住了绿豆眼。
世道艰辛,逼蛇为娼。
难啊,蛇蛇它真的太难了。
它怎么摊上了这么个小变态主子。
李元牧以沉默为盾,僵持片刻后才别扭道:“想要个赏,不过分吧?”
若放在平日,就算李元牧递了台阶,李婧冉也不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然而她看了眼天色,也无心再和李元牧多做纠缠,因此十分爽快地询问道:“什么赏?”
李元牧却又不说话了,只微微仰脸,那双湿漉漉的杏眸在阳光下分外无辜。
他虽没答话,李婧冉却在李元牧的面上瞧见了他的答案。
她迟疑着瞧了眼剩下两位男子,思忖片刻还是缓步上前,走到李元牧身前。
李元牧十分矜持,等她主动走到他的面前时才微微张开双臂,仰脸等着她抱。
李婧冉看着李元牧,总觉得他就和招人疼的博美狗勾一样,每次在主人下班回家时就会乖乖往门口一坐,等着主人弯腰把它抱起来,狠狠揉搓一把。
她心中为这不合时宜的比喻失笑,却还是难得温柔地弯下腰,轻轻抱了李元牧一下。
李元牧换下了那身龙袍,身上的龙涎香比往日淡了许多,少了几分帝王的威压,多的是独属于十八九岁少年郎的清爽干净。
李婧冉偏过头,瞧见了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垂,忍不住抚了下李元牧乌黑亮泽的长发。
冰凉冰凉的触感,像是上好的绸缎。
她安静抱了他几秒,随后正想起身时,李元牧原本虚揽着她的手臂却蓦得用了几分力,让李婧冉毫无防备地再次被他抱紧,紧得仿佛能被他融入骨血。
李元牧的手臂深深钳着她,微仰着头埋在她的肩颈,嗅着属于她的鸢尾花香 和她身上沾的另一名男子的松木浅香,漫不经心地敛着眼睑,目光慢悠悠滑过严庚书和裴宁辞。
蓄谋,偏执,又带着化不开的执念。
像是种无声的炫耀。
李婧冉被他抱得几欲喘不过气,连忙拍着少年清瘦的背示意他松手,怎么也想不通李元牧平时这也不吃那也不碰,是怎生还有如此力道的。
李元牧也并未强迫,顺着她的心意松开手,回视着李婧冉时,那丝炫耀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眼神纯净又无辜。
他分外乖巧地问她:“方才是我太重了吗?弄疼阿姊了吗?我下回注意。”
旁观了李元牧是如何变脸如翻书的严庚书和裴宁辞都齐齐沉默了。
如今的少年,都这般心机吗?
李元牧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还故作姿态地睁着杏眸询问道:“对了,朕与阿姊是亲人,难免亲近了些,裴爱卿和严爱卿不会介意吧?”
这时候又拉了“弟弟”这层身份做掩护,全然不顾及他方才那个拥抱是否远远超越了姐弟之间的关系。
就连李婧冉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斥他道:“你也收敛收敛啊。”
话虽如此,她的话语里却带了几分笑。
倘若李元牧愿意,他的演技自是可以比这精湛许多,可他却偏偏要直白地告诉他们:对啊,他就是在装,可谁让她宠他呢?
李元牧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祭出了那句经典的话语:“两位爱卿不会心眼这么小吧?不像朕,朕只会纵容姊姊。”
这句话由心眼最小的李元牧说出来,不免有几分好笑。
李元牧虽嘴上不说,但李婧冉却好几次发现了他是属于暗地里阴人的类型。
譬如先前的宴会上,她与许钰林之间只是说了几句话。
仅仅是不含男女之情,简简单单交流了两句。
李元牧迎着她的目光笑得乖巧,李婧冉却好几次撞见他眼神幽幽地盯着许钰林,面无表情,神情却莫名透着几分阴郁。
包括许钰林后来也隐晦地和她交代了一句,宴会上本该出现的烤全羊被她这好弟弟给弄死了,而且死相还不是很平和。
李婧冉感觉李元牧是长在她笑点上的一个人,脑回路格外清奇,她永远都想不到他究竟在算计着什么。
做出的事又幼稚又搞笑,倒像是为了引起注意的那种玩笑,令人啼笑皆非。
如今听到李元牧的这句话,李婧冉却只是笑着说了句:“这可是陛下说的啊。”
他不是心胸宽广吗?那就让他宽广着去吧。
李婧冉计算了下路线,确认计划可行,随后趁李元牧不备挪向严庚书,在他脸颊响亮地亲了一下,迅速丢下了句“别再醋了”。
随后在严庚书微怔的片刻,立刻溜向裴宁辞,捏着他的手腕便想拉着他起身。
谁知李婧冉拉了下,没拉动,反倒撞进了裴宁辞微愕的金眸。
“愣着干什么?”李婧冉朝他嫣然一笑,“祭司大人,我带你私奔啊。”
说罢,她手下用了点巧劲,拉起裴宁辞便一路向前奔去。
风声在他们耳畔吹过,轻拂起他们的衣衫,烈焰灼热的火红色和圣洁高尚的雪白交织翩飞。
李婧冉边和裴宁辞一同“私奔”,边笑着回眸对被落在后头愣然的两位男子说了句“回见”。
随后拉着裴宁辞,破开猎猎冷风,义无反顾地奔着熹光而去。
即使是冬日,正午的阳光也格外有些刺眼,让严庚书和李元牧都禁不住眯了下眼。
严庚书看着那一红一白的两道背影,轻嗤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差距的酸溜溜,低声说了句:“可真碍眼。”
李元牧闻言,瞅他一眼:“阿姊跟人跑了,朕还没觉得碍眼,严爱卿倒是敏感。”
严庚书皮笑肉不笑地和李元牧演君臣情深:“毕竟殿下只是陛下的阿姊,却是臣未过门的亲。”
他慢悠悠地补了一刀:“说起这门亲事,还是陛下御笔亲赐的呢。”
此话一出,李元牧却怔了半秒,反应极快道:“摄政王的意思是,你那夫人是阿姊假扮的?”
他身为皇帝,倒是对楼兰的易容术有所耳闻。
与李婧冉初次相遇时,他掐她脖颈时也摸到了她耳后那层人/皮/面/具,却并未戳穿。
那按严庚书的说法 那日他在军营见到的清丽女子,想必就是她的真容了。
严庚书听到李元牧的问询,面色古怪一瞬:“陛下不知?”
连裴宁辞都知道了,严庚书自然下意识以为李元牧也早就知晓李婧冉的所作所为。
他一直误会自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这才随口与李元牧提起了这件事。
谁曾想 原来她没告诉他?
他是不是,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
李元牧的面色阴沉得能滴水,紧紧抿了下唇,随后绷着脸道:“朕现在知晓了。”
她好大的胆子。
***
另一头,李婧冉拉着裴宁辞跑了好一段后,终于在拐了三个弯后才喘息着停下。
她本想撑着墙喘口气,结果看了眼灰蒙蒙还长满青苔的落皮红砖墙,默默收回了手。
裴宁辞虽也有几分狼狈,但却比她好上许多,只呼吸微乱了几分,堪称神颜的脸庞依旧神色冷淡平静。
他身影挺拔,呼吸较往日微促了几分,竟无端有些性/感。
李婧冉莫名联想到他在床上双目覆白凌轻喘的模样,不禁有些耳热,不自觉说了句:“祭司大人,能劳烦你别这么喘吗?”
若是以前的裴宁辞,想必只会孤傲地扫她一眼,并听不懂李婧冉的言下之意。
如今的裴宁辞却早已不再心如止水,她教会了他怎么沦落红尘,他听得懂她这些不那么正经的话。
裴宁辞语塞片刻,随后只道:“臣去寻马车,殿下稍候。”
事实证明,裴宁辞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又或者说他的确天生命格好。
什么都不必做就成了新一代的大祭司,想收服民心时恰逢天灾让李元牧失了民心,如今在这寸土寸金的熙攘之处竟还当真被他寻到了个马车。
裴宁辞上马车后,弯腰朝李婧冉伸出手,李婧冉却只瞥他一眼,并未搭进他的掌心,纤纤柔荑只往他的袖口腕骨轻搭了下。
和她方才拉着他“私奔”时是同一个位置。
而后她便率先挑开帘子进了马车。
裴宁辞收回手时还怔忪了片刻,车夫并不只他的身份,只打趣道:“公子与夫人一看就是新婚,夫人羞涩得很呢。”
新婚?
裴宁辞眸光闪着,下意识地否决道:“并非新婚。”
他嗓音里有些冷硬,又带着些趋近于神性的严厉,听得车夫下意识愣了下。
宛若雪山之上生长的那抹雪莲,凛然不可冒犯,丝毫不沾女色,不被凡尘俗世所玷/污。
而正也是此刻,车夫这才留意到这位出手格外阔绰的客人竟生了双浅金色的眼眸。
和居于神坛的那位一模一样。
可是那位又怎会和一位女子举止如此亲昵?甚至共乘一车?
车夫捏紧了手中的缰绳,心中陡然升起某个念头,却因其过于荒谬而不敢置信。
做他们这行的,少听、少问、少打探,才是保命的良计。
一定是巧合,这世上生了双金眸的人定不止一个,这必须是巧合
这种险些靠近某个阴暗秘密的感受让车夫尤为惶恐,他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多嘴,面上却只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客人的容颜。
他掩下心头所有的情绪,语气讪讪道:“是在下眼拙,错认了公子与姑娘的关系,公子莫气。”
他分明已经道了歉,这位白衣公子却仍站在原地不进马车。
车夫小心翼翼瞧他一眼,才见裴宁辞微微蹙着眉,竟是有几分出神。
“ 公子?”车夫胆战心惊地提醒了一句。
裴宁辞这才回过神来,神色冷漠,却再次开了口。
他看着马车门帘,仿佛能透过这帘子看到里头尊贵的女子。
“不是新婚。”裴宁辞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却比第一遍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空茫。
像是在告诉车夫,却更像是在告诉他自己。
依她所说,他们这应当叫
私奔。
***
城南施粥处。
在上元节前夕,由大祭司亲自施粥是对平民百姓的一种赐福。
往日是因某任大祭司恰好逢水患,百姓流离失所,他那年便开了这个先例,后来便成了大晟一贯的习俗。
上元节当日,裴宁辞上午会登城楼,晚上则是在宫宴中给文武百官赐福,因此大部分百姓为了见他一面也是不易。
官府早就贴出了告示,如今城南这一块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翘首以盼,等着这位祭司大人的身影。
为了方便,官府特意在城南集市街道上拦出了一块做施粥点。
平日里热闹的集市变得格外两极分化,大部分的摊子都歇了业,小巷里几乎都没什么人,人们都往拦出来的施粥铺挤,胜景着实具像化了“人山人海”这个成语。
裴宁辞待车夫走后,便从袖口勾着面纱遮了脸庞,随后才朝施粥处走去。
“裴宁辞。”李婧冉看着眼前这攒动的人群便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就不该信了许钰林的鬼话。
裴宁辞一身潇潇白衣立于阳光中,闻言回身瞧她,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轻纱罩面掩着他绝色的容颜,只露出了那双悲天悯人的金眸,周身都萦绕着圣洁的风华。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裴宁辞从皮相到风骨都与祭司这个身份分外吻合,他光是站在那里,便好似光明都要奔他而来。
向光明而生,约莫就是最好的说法。
纵然见过裴宁辞很多面,李婧冉仍是忍不住恍神半秒,后知后觉地开口道:“本宫嫌闷,去前头走走,你好了来寻本宫便是。”
裴宁辞微微颔首:“好。”
官府维持秩序的人眼尖,瞧见裴宁辞后顿时便领着人围了上来,李婧冉连忙退避三舍,远远看着裴宁辞被一群人恭敬的簇拥下走入人群。
熙攘的人声如潮水,在看到裴宁辞的那一刻便一圈圈荡出了涟漪,见到裴宁辞便高呼着跪拜他。
每个人都格外虔诚,面上是对他的向往和敬重。
李婧冉早知人民对信仰是非常尊重的,并且在祭祀大典当日也见过百官叩首的模样,但眼前这一幕却再度让她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一面。
能当官的至少都有着一定的教育水平,而眼前的民众却不一样。
当他们信奉一个人时,他们可以把他当成真正的神明来供奉。
而在神庙坍塌后,迫不及待咒骂着放火烧残骸的人同样也是他们。
这还是李婧冉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他们淳朴,热烈,更为虔诚,也更为炽热。
裴宁辞对这一切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仅仅是在他们的叩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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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了施粥摊旁,随后朝身边的官员点了下头,自是有人代劳让他们起身。
堂堂五品官员卷起衣袖给他打下手,自始至终裴宁辞连那舀粥的大勺都不必碰,只须站在那边朝每一位百姓点头,亦或是简单地说一两句话,便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
李婧冉看了半晌,随后啧啧摇头。
她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别人因他的一两句话便又哭又笑地跪下谢恩,她却把他们的谪仙囚在榻上,迫他用那清冷的嗓音喘息着叫/床。
也怨不得原书中裴宁辞和华淑的事情曝光后,他会怨气重得直接黑化,毫不心慈手软地要封了华淑的所有活路。
她不再多看,转身离去,随意顺着那条街道走了几步。
城南大多数的人都往施粥那边跑了,越远离核心的地方便越安静。
仗着无人认识她,李婧冉也不在意形象,寻了家酒楼便在台阶上随性地坐下,撑着下巴发呆,享受着这难得的私人时间。
而就在她发呆时,旁边算命摊的神棍和摊前的年轻人对视了个眼神,确认李婧冉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后,便演了起来。
年轻人语气里是十足十地艳羡:“祭司大人果真好风采,就像神明一般圣洁。他如此无欲无求的人,应当没有任何烦恼吧。”
神棍故弄玄虚地摸了下胡子,语气神秘道:“这你可有所不知。”
李婧冉听到“大祭司”二字,下意识抬头望去,神棍留意到她的反应后,便更加卖力地演了起来。
他和酒楼阁窗处的人极快地对了个视线,见他微微颔首后,便凑近年轻人低声道:“老夫掐指一算,算出了大祭司命中有一劫。”
年轻人神态一凝:“此话可当真?什么劫?”
神棍静默几秒后,吐出了三个字:“红尘劫。”
这三个字立刻让李婧冉的兴趣也多了几分,偷听得愈发认真,总觉得这件事好像和她有关。
毕竟和裴宁辞有情感纠葛的,全世界估计也就她一个人有这色胆。
年轻人还想再问,神棍却闭着眼掐起了手指。
年轻人立刻识趣地往他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大师,您快些说说,红尘劫又是怎么回事?”
神棍掂量了下分量,慢悠悠收进袖口,这才继续道:“大祭司命中犯红鸾,注定与一名女子纠缠不清。如熬不过此劫,等待他的自是万劫不复。如果熬过了,那就是光明坦途。”
李婧冉闻言,觉得颇有道理地点了下头。
原书中的裴宁辞应当没熬过,所以才跌落了神坛?
年轻人俨然是大祭司的信徒,立刻追问道:“那这红尘劫要如何渡?”
神棍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假意顺从那名女子,配合她,与她共沉沦。”
“啊?那若是祭司大人当真陷进去了,岂不是渡劫失败了?”
“非也非也。”神棍摇了下头,继续解释道,“所谓红尘,自然是要先入红尘,才能破红尘。”
“大祭司要做的,就是先放任自己爱上那名女子。而后 亲手杀之,方能破劫。”
“那 祭司大人可知自己有这一劫?”年轻人的声音有些茫然。
神棍的语气轻飘飘的,却在李婧冉心上重重地击了一锤:“老夫都能算出来的东西,大祭司又怎么可能算不出呢?”
李婧冉在那一瞬,竟生出了一丝恐惧。
裴宁辞他竟是如此想的!
难怪 难怪啊。
小黄也同样颤巍巍道:「宿主,我查了下,原书中的裴宁辞的结局是寿终正寝,统一三国,老死于王座的。」
是个好结局。
裴宁辞所谓的“黑化”,所谓的杀华淑,都不过是他的一盘棋。
他是为了渡过这情劫,杀爱证道。
小黄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李婧冉心中所想:
「 你以为他是在被你强取豪夺,实则裴宁辞是在拿你渡劫啊!」
与此同时,裴宁辞的声音在李婧冉身后响起:“长公主,地上脏”
他伸手想来搀李婧冉,谁料李婧冉却反应很大地避开了。
李婧冉退后半步,注视着裴宁辞的眸光里带着令他心颤的恐惧,她直白地询问道:“裴宁辞,本宫是你所谓的红尘劫吗?”
她凝着他,目光凌厉:“你是想用本宫的命,换你这一生的名声美誉吗?”
裴宁辞的手僵在了半空,目光微愕地看向她。
她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不用他的回答,李婧冉已经从裴宁辞下意识的反应里知道了答案。
是啊,裴宁辞是个没有牵挂的人,他怎会因一个许钰林,就容忍自己陷入身败名裂的局面?
能让裴宁辞心甘情愿赌上一切的局,所换来的必然是更多的东西,更好的美名。
“长公主,臣” 他禁不住伸手去拉着她的衣袖,仿佛如此便能留住些什么似的。
他想说自己先前容忍她的接近,的确是这个目的。
但如今却
“你闭嘴!”
李婧冉甩开裴宁辞,冷冷看了他一眼,裂锦之声清脆于耳。
她生生撕了那片衣袖,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
裴宁辞捏着火红色锦缎的指尖用力得发白。
他下颌紧绷,却瞧见了神棍朝酒楼上比了个手势。
是谁?是谁做的局?是谁捅破了这一切?
裴宁辞面色冰冷,转身顺着神棍的视线所及之处望去。
屹立的酒楼之中,二楼雅间处的雕花窗微敞。
一名身姿挺拔的男子坐于窗边,靛青色的衣衫衬得他沉稳又温润,冷风吹起他的墨发。
他冷白似玉石的指尖轻捻着酒盏,似是察觉到了裴宁辞的目光,微敛着眉目望向酒楼下站着的他。
兄弟二人一站一坐,一个身处凡尘一个高居雅阁,隔着熙攘的人群遥相对望。
许、钰、林!
裴宁辞眸光冰凉,从下至上审视着自己曾经抚养过的幼弟,却见他不躲不闪回视着他。
对视之际,许钰林那戴了许多年的温顺面具一寸寸碎裂。
裴宁辞眼睁睁看着许钰林毫不遮掩地轻挑了下眉梢,居高临下,淡笑着地朝他遥遥举杯。
唇齿轻启,宣战字眼无声地敲响在耳畔。
“敬阿兄。”
清冷疯批
裴宁辞不知一个人是否能变得这么彻底。
他心中的许钰林一直是那个很好掌控的存在, 温和内敛,脾性好,心软又爱笑。
如今的许钰林似乎依旧像他记忆里那般, 弯唇笑着, 手腕轻抬朝他举杯,满酌敬霜雪。
分明依旧是敬重长兄的模样,可兴许是他居于高阁往下觑的姿态, 又或是他唇边那抹笑里的若有似无的疏怠, 处处透轻慢。
究竟是许钰林变了,还是他先前那副温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裴宁辞无从得知, 也并没有深纠的心思。
只有一件事清楚明晰。
他的幼弟毫不介意与他决裂,正从容不迫地击响了那战鼓,鸣鼓而攻之。
伴着浪白残雪与略潮的风,裴宁辞冷薄的视线仿若能穿透一切,冷若冰霜地深深看了许钰林一眼。
裴宁辞身后分明是熙攘的人群,是凡尘俗世,是此刻较许钰林而言位置更为低的地上, 但他自下而上的目光却仍如此高高在上,一如高坐神坛的往昔。
淡漠孤高,寒冰刺骨。
他在审判着他。
这幅模样的裴宁辞不再是他的兄长,他重新做回了那个不含七情六欲的谪仙, 剔除了属于人性的一切,只公允而严厉地审视着许钰林的罪孽。
裴宁辞立于何处,何处便是光之所向。
四下皆明, 容不下一丝半毫的藏污纳垢。
永远不落凡尘的神明冷淡地看着世间一切的罪与恶,看着这位破坏兄长与心上人感情的渺小人类, 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送上审判台,让圣洁曝光他的罪孽。
倘若裴宁辞已捷足先登与李婧冉确认了关系,那他的这种行为就是背德的。
不仅是毁人姻缘那么轻描淡写,他是在惦记阿兄的人、惦记自己的嫂嫂啊。
光风霁月的温润君子,竟也会做出这等为世人所不齿的污浊之事。
在裴宁辞如有实质性的冰凉视线中,许钰林只从容不迫地轻抿了下杯中酒。
酒液沾唇,喉结轻滚,许钰林把那刺激性的液体咽下去后,才轻抬手腕抚了下隐灼的唇。
他的唇还略有些微肿,是被她深吻/蹂/躏/的印记。
“嗒”得一声,酒盏被轻轻搁于桌。
许钰林微侧过脸,朝裴宁辞浅浅一笑,微抬下颌示意了下李婧冉离去的方向。
他潋滟的唇轻启,脾性温和地用唇语提醒他:还不追吗?
像是生怕裴宁辞看不清一般,许钰林每个字都说得很缓慢,笑得清风朗月。
裴宁辞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着警告,分明是让他等着。
随后终于挪开目光,去寻前头那抹火红的身影。
***
另一头,李婧冉越想越觉得裴宁辞这个人着实可怕得很。
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在阴暗处潜伏的敌人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敌人明面上装出一副圣洁清冷的模样,竟骗了她如此之久。
小黄显然也被这信息打了个措手不及,语气呆呆地道:「这简直是细思极恐啊。」
原书中的裴宁辞是因为对华淑的“爱而不得”,深深沦陷无法自拔之际,却发觉她的一切情谊都是假的。
说上百个面首是摆设为虚,说为了他和别人断得干干净净为假,这种感情欺诈的行为之下,裴宁辞的黑化显得顺理成章。
他甚至还是个受害者,一开始被贵女强取豪夺,被玩弄了感情后才发现她的甜言蜜语都是虚妄。
裴宁辞有什么错呢?一统三国后高枕无忧,终生未娶,还成了别人口中的一段佳话。
为情所困,痴情又冷情,这些都是旁人用来评论他的话语。
他三言两语逼死了华淑,灭了她的国,天下人却还赞他痴情。
典型的“他多可怜啊,他失去了一切,只有天下了”。
这段被情所伤的过往成了他树立形象的要素之一。
裴宁辞不通人情,孤冷淡漠,又做出了那等屠国之事,本该被百姓们恐惧害怕。
但谁能不怜惜一个为心中女子终生不娶的男子呢?
他们说,他并非无情,只是被伤了心。
裴宁辞天生的情绪淡漠被他们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他并非无情,只是太过痴情啊。
这一步步的棋,裴宁辞都算得精准仔细。
兴许跌落神坛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兴许他原先也从未想过要兵临城下,但毋庸置疑的是从裴宁辞半推半就地任由李婧冉靠近的那一瞬,她在他的心中已经成了渡劫的工具。
「小黄。」李婧冉语气里凝着几分郑重,「你之前回去的时候问出来了吗?这个攻略指数究竟是按照什么算的?」
如果是按照人物的行为,裴宁辞攻略进度的40%的确是合理的。
毕竟裴宁辞如今就像是正在李婧冉掌中融化的冰雪,最起码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是这样的。
原本凛然不可冒犯的男子开始慢慢软化,他待她是特别的,放纵着她的靠近,任由她柔软的手臂缠着他,嗓音魅柔得如海妖的歌喉,在他耳边蛊惑着他,将这位圣洁的谪仙拖入看不见光的无底深渊。
裴宁辞开始习惯了她,被她用言语羞辱之时,不再严厉地斥她轻浮,而是缄默着面染薄红。
当她吻他时,他不再会微蹙着眉避让,而是会任由她攀着他的颈,与他紧密相贴。
他不主动,却也不再抗拒,这便是无情无欲的神祇能给予凡尘最大限度的纵容。
可若是这攻略值是按照他内心的情愫计算的,那裴宁辞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在她手下放松僵硬的身子并非难事,但让自己真正爱上一个人才是世间难事。
人的情愫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的难以捉摸。
而裴宁辞知晓欲渡红尘必先入尘,他明白自己必须爱上李婧冉,并且当真一点点让她入了无人能撬开的心房 这种对情感的肆意操控,才令人生惧。
李婧冉想听小黄间接地否认第二个猜想,可小黄却仍只是吞吞吐吐地道:「攻略值是核心机密,我去问了,但他们说不能透露,怕造成刷数据的行为。」
李婧冉静默片刻,强自按耐下心头那些细思极恐的思绪,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小黄思索片刻,琢磨了下说道:「宿主,你刚才好像不应该和裴宁辞直接对峙的。」
倘若李婧冉不揭露,她可以继续佯装不知道红尘劫的事情,和裴宁辞维持表面的现状。
小黄从不觉得李婧冉是个冲动的人,可她方才的情绪却很外放,竟直白地和裴宁辞撕破了脸皮。
「为什么不?」李婧冉闻言却笑了下,并未直接回应小黄,而是先问了句,「裴宁辞的攻略值到40%了之后,还有再动过吗?」
小黄查了下,老实地摇头:「没有,一直在40%,既不下跌也不上涨,就像僵住了一样,比我买的理财稳定多了。」
李婧冉听到小黄还买了理财产品,不禁挑了下眉,可算是知道小黄为什么学习不好了。
她很宽容地并未揭露,只是顺着小黄的话肯定道:「是啊,就像僵住了一样。这就像是股市一样,在瓶颈期总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
「有危机,才能有转机,不是吗?」
小黄安静几秒,艰难开口:「宿主,我怎么看不出这所谓的转机呢?」
李婧冉站在无人的死巷深处,看到地上被拉长的影子,不远处一道颀长的影子覆上她的,裴宁辞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殿下,你可愿听臣一言?”
李婧冉无声笑了下。
「瞧,转机这不就来了吗。」
***
裴宁辞靠近并爱上李婧冉是他渡劫的唯一选择。
正如李婧冉所想,裴宁辞算出来的命里并不知晓他未来的具体命数。
算卦者难自算,他并不知晓自己将来是否会跌落这大祭司的神坛,他能算出来的仅仅是一个格外笼统的“红尘劫”。
天风姤卦,九三:臀无肤,其行次且;厉,无大咎。
大凶。
得此爻者,情感多折,并且会有为红尘所困的风险。
陷入那湿软的沼泽地,眼睁睁地越陷越深,为情放弃一切无法自拔。
好在卦象上的转机便是那句“无大咎”。
只要裴宁辞能永远冷静自持,利用完后将这红尘斩得一干二净,他必能否极泰来。
裴宁辞命中注定要和一位地位尊贵的女子纠缠不清,而普天之下能称得上尊贵的,毋庸置疑自是这位华淑长公主。
在裴宁辞的眼里,他认为李婧冉兴许的确对他有几分情谊,但感情一事最是浅薄,他不知晓李婧冉什么时候便会断了这念头。
但她却是他的唯一选择。
裴宁辞不知自己同样是李婧冉必须攻略的对象之一,恰好是这个信息差,让两人的地位高下立分。
他能从她身上获取的价值远胜于她的,况且李婧冉如今还与摄政王纠缠不清,他只是她许多欢愉中的一小段。
先前是李婧冉瞧上了裴宁辞的容貌对他强取豪夺,而今李婧冉当着裴宁辞的面挑明了他的心计后,局势自然就完全颠倒。
这段暧昧关系对裴宁辞的意义远重于对李婧冉的意义 —— 最起码裴宁辞眼中,确实是如此看待的。
从中获利更多的人,总该更加主动,付出更多代价。
李婧冉只须慵懒地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都不必朝他轻勾指尖,他自会奔她而来。
而她,自是可以学着裴宁辞以前的模样,半推半就,不主动不迎合不拒绝,等着这清冷孤高的男子放低身段来讨好她。
裴宁辞啊裴宁辞,他想要重获她的“信任”,要付出的代价恐怕没那么简单呢。
李婧冉如是盘算着,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回过眸凌厉地凝着裴宁辞,冷声质问他:“祭司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她一步一步逼近他,发间金钗轻曳,浮华的光荡在她的脸庞,高贵又带着逼人的冰冷。
“裴宁辞。”李婧冉低喟了声他的名讳,目光自他浅金色的眸缓慢地下滑,像是在一寸寸凌迟着他,慢悠悠地落在他喉结的那颗小痣。
在她的凝视中,裴宁辞的喉结滚了下,似霜雪般的肤色白得恍眼,是不染人间烟火色的干净,但这极轻微的吞咽动作却显得格外性感。
而就在下一瞬,女子纤白的指尖却蓦得掐住了他的脖颈,她语气轻却沉地对他一字一顿道:“想杀了本宫,嗯?”
她的指尖新染了蔻丹,艳红的色泽明艳得似心头血,掐着男子雪白的脖颈时,分明是极具攻击性的动作,但雪意与浓朱两种色彩的反差感却又显得如此勾人。
红梅落大雪的颜色,红唇和贝齿的色泽。
无端带着几分隐秘的旖旎感。
李婧冉手下真切地用了几分劲,却发现如此直面掐人脖子压根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使劲。
裴宁辞并未反抗,他甚至还微微仰了下头,就像是在方便她的动作一般。
李婧冉手劲本就不大,又觉得两只手去勒他显得太没美感,便只能不上不下地僵了片刻,随后颓然泄气,松了手。
裴宁辞偏过头极轻地咳了两声,金眸里依旧是如水般的平静,颈子上留下了几个浅淡的红痕。
丝毫不狰狞,反而格外暧昧。
不像是相爱相杀,更像是一种情趣。
窒息与畅意。
这五个字放在站在霜雪中的裴宁辞身上,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裴宁辞平复了下呼吸,却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反而更是进了半步,近到李婧冉都能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清冷的雪松香在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李婧冉看到裴宁辞抬起手,像是要触她的发髻。
李婧冉蹙眉避了下,语气里分外嘲讽:“你这又是何意?”
她心中有着自己的思量,刻意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攻击姿态,目光如刀般贴着他的脸庞缓慢滑着:“祭司大人真当你的皮囊有那么诱人吗?诱人到让本宫心甘情愿地放弃生命,也要与你享这欢愉?”
裴宁辞的手在冷空气中微微一僵,随后却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姿态,仿若没听到李婧冉的话一般,捻住了她金钗之上轻颤不已的蝴蝶羽翼。
他缓慢地从她发间拔出这根金钗,李婧冉原本松松挽着的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发尾被凉风吹得微荡。
有几缕发丝落在她的脸庞,裴宁辞目光凝了半瞬,却并未冒昧地伸手为她拂开。
他的指尖轻轻摩梭了下钗环细长的那头,顶端是尖锐的,格外锋利。
裴宁辞将尖锐的那一头转向自己,嗓音极淡地将那蝴蝶羽翼递给她:“殿下,握着它。”
李婧冉眼神警惕地看着裴宁辞,只觉他的神情分明还是那么的平静,可周身却笼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破釜沉舟,不死不休。
见李婧冉只看着他不动,裴宁辞薄唇紧抿,不容置喙地握着她的手腕,将这支金钗强硬地塞进她的手里,尖锐的顶尖隔着雪色衣袍刺着他的心脏。
李婧冉骇然抬眸,撞进了他那双不含一丝感情的金眸。
在她几近在那波光粼粼的浅金池水里溺亡之际,她才听裴宁辞的嗓音清冷地垂眸对她道:“刺进去。”
她的力道不够,无法掐得令他窒息,他便将这凶器送到她的手中,让她将这锋利的锐器送入他的心脏。
疯了,裴宁辞当真是疯了。
李婧冉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冷薄道:“你当本宫不敢吗?”
说罢,她捏着金钗的手中用力,那尖锐的钗环便刺破那层层叠叠的白衣,末入,毫无阻拦地抵在他的皮肤。
裴宁辞感受着金钗的凉意,并未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反而拉着她的手腕,往更深处送入几分。
李婧冉眼睁睁看着靡丽的血珠沾红了他的衣衫,在皎洁的白衣上开出一朵盛放的灼灼嫣红。
那刺目的颜色让李婧冉心尖都在颤,她语气低急地呵道:“你以为苦肉计就可以让本宫心软吗?”
那是李婧冉下意识的惊惶,毕竟但凡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测,她都万万想不到裴宁辞竟会用这种自损一千的方法来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她也怎么都料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拉着她的手,一寸寸将利器亲手送进他的心脏。
裴宁辞并未答话,亦或是说他向来便是个惰于赘言的人。
寻常时候是因为不屑,无人值得他去费口舌多做纠缠,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无须开口。
就像是施粥,百姓们磕头叩拜、感激涕零时,口中唤的名讳都是“大祭司”。
而事实上,温火熬粥、舀勺盛粥、甚至是将粥递给百姓,都有有人代劳。
裴宁辞仅仅只需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受他们的跪拜,自会有人替他料理剩下的一切。
他不染尘埃,何曾需要自降身份与他人逢迎?就连他见了当朝天子,都无须行礼,更毋需提寻常的人。
然而此刻,裴宁辞却在用偏执到极点的方式,用自残的形式,去获取一个女子的垂怜。
他钳着她手腕的力道容不下她一丝半点的挣扎,缓慢地将金钗往更深处送去。
金钗末入一半,尖锐物破开皮肉自是遇到了阻隔,李婧冉能听到裴宁辞的呼吸声有些乱,被外来物入侵心口的感受令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裴宁辞的神色却依旧那么淡漠,仿佛流血的这个人并非是他一般,语气隐忍,态度却仍不冷不热地对她道:“殿下若不解气,自是可以更深些。”
李婧冉方才因裴宁辞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心跳骤然加速,如今仍未平静下来,只咬着牙道:“祭司大人一心求死,本宫自是要成全你。”
她如是说着狠话,手中却并未将这金钗继续推入。
裴宁辞那双眼缓慢地挪到她的面庞,上移,望进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
她面容寒凉,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会杀他。
裴宁辞目光清冷地凝着她片刻,而后在李婧冉惊诧的视线下,她竟发觉他那双浅金的眸中荡出了几分浅薄的笑意。
朦朦胧胧的微荡,甚至极容易被忽略,却被李婧冉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可是那个向来无悲无喜的裴宁辞啊,李婧冉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鲜少见过他这仿若面具般淡漠的神色龟裂的时候。
她跌落悬崖时,是第一回。
如今想来,裴宁辞当时约莫的确是怕的吧,毕竟她要是在他爱上她之前就死了,他这个红尘劫可就破不了了。
也难怪裴宁辞后来带人寻她时那么积极。
冥冥之中,其实早就有数不尽的细小纰漏,只是这些都太过于渺小,让她都忽略了。
而现如今,李婧冉看到裴宁辞那浅淡的笑模样,便直觉不妙。
今日的裴宁辞实在太过古怪了,他做出的每一件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出格。
用清冷的面庞,轻描淡写得做最狠的事,说的约莫就是她眼前的裴宁辞。
也直至此刻,李婧冉心中才陡然升出了一种“原来如此,应当如此”的感叹。
是啊,裴宁辞在李婧冉心中,的确是个格外空洞的人。
他就好像一个完美无缺的存在,每日扮演着天下人希望他扮演的角色,当着那大晟受人尊崇的大祭司。
白衣飘飘,救万民于水火,是那毫无私心又无甚情感的人。
就连她强迫他、凌/辱他、吻他时,裴宁辞似乎也鲜少露出特别鲜明的反应。
只会从一开始的冰凉训斥,变成后来的被动沦陷与冷淡承受。
他兴许也曾沉迷过那种畅意的,但他就连这所谓的“沉迷”,如今想来都是精心计算过的。
人若是太完美了,便会显得格外的虚妄。
尤其是裴宁辞这种光是皮囊便毫无瑕疵的存在。
光洁雪白的皮肤,线条流畅完美的骨骼,从眼角到下颌都是偏锋利的,是很冷感的长相。
裴宁辞眼睫纤直,半遮着眼尾,若换成别人难免有些压眼型,可在裴宁辞身上却平添几分淡淡的厌世疏离,在他的清冷中多糅了几分傲。
即使是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庞,用尺子一寸寸丈量,恐怕都很难发现裴宁辞长相上一丝半点的不完美。
而过于完美的皮囊总会让人生出不真实的距离感,尤其是裴宁辞这种连情绪都收放自如的人。
就像以前的裴宁辞,他落在她的股掌之中,她只要指尖微用点力,便能让他喘息着泪水涟涟,浑身都染上淡淡的绯色。
他分明看得见触得着,但李婧冉却觉得裴宁辞这个人十分空洞。
甚至不像是个鲜活的人,更像是背后用无数精准的程序和数据堆砌出来的存在,仿佛活在了一层朦胧的纱里,叫人看不真切。
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恰好好处的屈服,都像是经过精确他的计算一般。
裴宁辞就像是一个没有情欲的存在,他在试图通过丈量来努力地模拟人类的情感,包括爱憎情仇,七情六欲。
可又难免显得突兀又生硬。
直到此时此刻,李婧冉似乎才真正见识到了裴宁辞的灵魂。
清冷的皮囊,冷峻得几欲近疯的骨子。
李婧冉感受到裴宁辞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时,心中便隐有预感。
她的心脏极速下沉着,正想挣脱他的束缚,裴宁辞覆着她皓腕的手却陡然用力,竟是将那一整根金钗都尽数末入——
细长的金簪完全插入心口,只露出李婧冉捏着的钗头蝶羽在外,随着他身子的轻颤微曳。
最柔软的地方被入侵的感受,是痛苦到了极致的。
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都开始倒流,每一次呼吸都是极致的折磨,拉扯着心口处的伤痕。
裴宁辞隐忍地闷哼了声,向来挺直的脊背因心口处的剧痛而折了几分,白袍上那以血肉为饲料的罪孽之花绽放得格外艳丽。
李婧冉瞳孔骤缩,看着那只剩蝴蝶羽翼在外头的金钗,只觉她的心脏颤得比金钗上的蝴蝶翅膀还要厉害。
她的唇张了张,却发现她的喉口像是吞了数不尽的盐一般,被堵得一个音都发不出。
裴宁辞轻闭了下眼,耳边都因这深入骨髓的刺痛嗡鸣半瞬。
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待这痛觉微霁之后,裴宁辞才轻喘了声,缓缓睁开眼瞧她。
迎着李婧冉愕然的视线,裴宁辞却均匀着呼吸,嗓音因那钻心的剧痛而略带喑哑:“殿下如今,可愿听臣一言?”
李婧冉不语,裴宁辞却极轻地笑了下,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女子,低声道:“红尘劫一事不假,臣接近殿下也确实是心怀不轨。”
“但这渡劫之法,却并非是杀情证道。”
裴宁辞的确是个粉饰太平的高手,他并未完全否认神棍口中的红尘劫,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讯息,并且半真半假地如是解释。
他心知一上来就直说,李婧冉自是听不进去的,因此先用了这招苦肉计乱她心防,再适时地为自己开脱。
裴宁辞的嗓音里天生就带着令人信服的感觉,如同自高山上汩汩流下的化雪之泉,语速不疾不徐。
况且裴宁辞着实生了副好样貌,他看上去太干净圣洁了。
神祇高高在上,神祇白璧无瑕。
谁能置喙神祇呢?
神祇不会说谎,也不屑于说谎,毕竟这世间没有人能让他曲意逢迎地讨好。
死巷子里起了一阵寒风,这阵风吹进了衣领,一路灌入李婧冉的心间,抚平了她所有震惊的情绪。
她感受着自己的思绪慢慢地平静下来,而后变得愈发冷情。
李婧冉在心中告诫自己:他要杀你,他要的是你的命。
不要被他所迷惑了。
裴宁辞自己都不爱惜他这条命,她又为何要怜惜他?
裴宁辞既然试图用苦肉计博得她原谅,她自是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李婧冉以一种冷静到近乎薄情的态度,尽可能地抽离自己的情绪,以一个外来者的角度去揣摩分解如今这紧张的局势。
裴宁辞逼她寸寸扎入他的心口,她该如何回应才是最好的方法?
才能不被他察觉端倪?
李婧冉将自己放入华淑的视角,细细在心中揣摩着,拿捏着分寸。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丈量着裴宁辞被金簪扎入的地方,盯着那抹血红,随后犹疑地怀疑裴宁辞下手的地方应当离心口还有段距离的吧。
毕竟像他这样的性子,就算表面上是赌命,也应当是给他自己留了一条活路的?
「小黄,用你的专业知识帮我判断下,他下手是不是扎偏了?」李婧冉不太确定地在心中呼唤小黄。
小黄仔细瞅了眼,而后淡定地回道:「没偏。他下手的位置恰好能穿透心脏中间,虽然金簪很细但也有造成心脏破裂而死的风险。」
李婧冉:???
阿门,她怕不是要成为史上第一个亲手捅死攻略对象的人?
李婧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你这句话之后应该还有个转折句吧?」
小黄“嘿嘿”笑了下:「宿主你好聪明。但是裴宁辞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也是原书中导致他情绪淡漠的原因,纯属于生理性构造缺陷。放在仙侠文里叫缺了颗七窍玲珑心,放在奇幻文里叫缺了情丝,放在」
李婧冉幽幽打断了它:「我看放在你身上,叫缺心眼。」
离谱,就离谱。
心脏长右边的几率是百万分之一,这都能被她給撞见。
小黄也真是要不得了,这种信息也不早说,害她方才还被裴宁辞这行为吓了一跳。
小黄委屈嘤咛:「你也没问嘛。」
李婧冉轻吐出一口气,也不再跟它计较,心里的那块石头却陡然放了下来。
既然不会造成生命危险,那她就大胆发挥了。
李婧冉如是想着,目光从裴宁辞冷淡的眉眼划到他的挺鼻薄唇,随后却慵懒地回应着他那番“勘破红尘劫不须手刃爱人”的话,只是道:“哦,是吗?”
捏着金簪的细白指尖紧了几分,李婧冉微仰着脸,朝裴宁辞嫣然笑着,手下却攥紧了那金簪,慢条斯理地转着。
像是要一寸寸碾碎他的心脏,揉烂他的每一寸血肉,让他真正体会到何为心如刀绞,何为痛不欲生。
凌厉的痛觉是如此的逼人,裴宁辞的手下意识要来抓握她的手腕,但仅存的理智却让他死死咬着唇压抑着这份自我保护的本性。
他疼得湿汗沾额发,那双浅金色的眸中都蓄了生理性的泪光,嗓子都失了声。
李婧冉微微停了手,听着裴宁辞急促轻喘着的气息,唇边笑意加深,不轻不重地用言语折辱他:“倒是喘得比在床上更动人。”
她微松了手,垂眸瞧了眼自己掌心被硌出的红印,漫不经心地轻拢了下指尖。
裴宁辞几乎都站不稳身子,向来高洁出尘的人此刻变得狼狈异常,薄汗打湿了他薄薄的衣衫,他不得不靠着那肮脏的墙壁才能勉力不倒下身子。
他折着腰撑膝喘着,却觉下颌被眼前的女子毫不怜惜地掐着上抬。
李婧冉垂着眼皮看着他蕴着水意的眸,目光落在他咬破出血的薄唇。
她的指腹不轻不重地碾磨着他唇上的伤,这暧昧的动作让裴宁辞不合时宜地感到羞耻,就像是被她折腾的玩物一般,用性命取悦她。
李婧冉看着他耳骨的薄红,明明知道裴宁辞是为何出现了这幅情态,却刻意曲解:“本宫倒是忘了,大祭司向来能从痛感中寻得畅意。”
她一眨不眨地凝着他,笑得格外妩媚:“裴宁辞,我这么对你,你是不是很爽?”
裴宁辞半阖着眼眸,面色苍白嘴唇破皮,靠在墙角时活生生一副被玩坏的模样。
他如此狼狈,可看向她的眸光却依旧那么清冷,忽略了李婧冉用来羞辱他的话语,只嗓音微哑地对她道:“殿下,可愿信臣一回?”
李婧冉唇边的笑意敛了几分,刚想松开掐着他下颌的手,裴宁辞却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但这渡劫的法子为何,也早已无足轻重。”他如是哑声道,气息不稳地轻颤着,轻轻抬眼望她。
他的金眸是如此的圣洁,却用近乎引诱的语气道:“殿下,臣不想渡劫了。”
裴宁辞的眼睫凝雾,淡淡的水光弱化了他的冷淡,而薄唇的一抹殷红更是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欲气。
他用气音对她低声道:“臣想要您。”
兴许是因为许钰林的宣战带来了危机意识,又或许是因为李婧冉已经知道了红尘劫的事,裴宁辞好似冲破了某种桎梏,开始不着痕迹地变得更加主动。
也更加强势。
许钰林先前说的没错,裴宁辞拥有如此一幅皮囊,若他能放下自尊主动勾引李婧冉,那着实是事半功倍的。
如今的裴宁辞第一次主动,还带着些许的生涩,但李婧冉却已在他话音说出口的那一瞬,下意识地轻吸了口气。
不怎么吃裴宁辞这一款的小黄也都迷瞪了,下意识地喃喃感慨道:「宿主,我怎么有种堕落的神明主动宽衣解带,引诱魔教妖女的感觉。」
「神明被妖女囚禁后日日□□,直至堕落高坛。但他平日里依旧仍是那副清高的模样,一身白衣飘飘,背地里却眼都不眨地将觊觎妖女的情敌们全都杀了。
妖女发现后来寝殿质问他,他的眸子依旧冷冷淡淡,却主动当着她的面,以一种极为慢条斯理的态度,从腰带解到亵衣。
而后微抬着下颌,用那本该绝情弃欲的淡漠口吻,用冷冰冰的嗓音对她说,‘做吗?’」
「啊啊啊啊啊我尖叫!清冷疯批美人,我靠,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宁辞这男人这么欲!!!」
李婧冉冷静地点评道:「小黄,你完了,你居然说我是妖女。」
小黄:「宿主你真的,我哭死。我的母语是无语。」
李婧冉自动忽略了小黄之后怨念满满的话,谁知看着裴宁辞那双冷淡的金眸,耳边却魔幻地萦绕着小黄的那两个字。
做吗。
她紧紧闭上眼,深吐一口气。
可恶,她的脑子脏了,真的脏了。
再次睁开眼时,李婧冉看着裴宁辞,却只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唇。
她挑着裴宁辞的下颌,蓦得凑近他,在几欲亲吻的距离陡然停下。
裴宁辞目光轻垂,落在她的唇须臾,随后不着痕迹地微仰了下脸,轻轻阖眸。
李婧冉看着他这幅主动承吻的姿态,却无声地轻笑了声,掌心握上他左胸口插着的金钗,握紧,而后丝毫不留情面地将它倏得拔出。
星星点点的血色顺着钗尾在空中滑出来的凌厉弧度落在雪白皑皑的雪地里,像坠落尘泥的红梅。
裴宁辞呼吸急促得捂着伤口,贴着墙缓缓滑下身,鲜艳的血珠顺着他冷白的指缝渗出。
乌发凌乱地散在他的脸庞,裴宁辞就像是跌落了尘埃一般,仰脸瞧她,眸光中还带着几分微愕。
在他的注视下,李婧冉却只轻轻松了指尖,那支沾着他鲜血的钗子便无声地落入那茫白的雪地里。
精致的镶珠锦缎绣鞋漫不经心地踩在那钗子上,碾磨着把它深深踩入了霜雪里,只隐约露出一抹金。
李婧冉用丝帕一根根把略沾了些血迹的手指擦干净,随后朝着乌发汗湿的裴宁辞温柔地笑了下。
“可惜了。祭司大人的话,本宫一个字都不信。”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裴宁辞却望着她的背影,半晌都说不出话。
那抹火红的身影逐渐远去,金丝刺绣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泽,优雅又高贵。
她似是注意到了裴宁辞的视线,脚步微顿,回过眸朝他千娇百媚地笑了下。
李婧冉色泽明艳的朱唇一张一合:“本宫喜欢什么,不是早就与祭司大人说过了么?”
她的目光暧昧地勾勒着他的身形,最后轻轻停留在他冷白且薄的耳垂。
也几乎是同一刻,裴宁辞想到了李婧冉先前旖旎把玩着他的耳垂时说的孟浪话。
——“本宫倒是不介意在你身上留下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在这里打一个耳洞如何?”
——“细长的银链尾处坠着一朵霜花,大祭司每走一步,它都会随着你的幅度轻颤着。”
——“就像大祭司此刻一般。”
李婧冉唇边笑意深了几分,而裴宁辞本就无甚温度的眸光更是寒凉了几分。
李婧冉原本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只轻飘飘留下这句让他心神俱颤的话后,便又转身离去了。
待李婧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后,裴宁辞才低下头轻蹙着眉瞧了污了自己白色袍的血迹。
他缓慢站起身,再次挺直了身子,不复在李婧冉面前演出来的那副易碎模样。
身上的伤虽深,但毕竟金钗很细,依旧可以忍受,不至于坏了裴宁辞这清冷的风骨。
裴宁辞敛着眸,饶有耐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心中盘算的却是下一步该如何做。
毕竟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自是不可能此时前功尽弃。
李婧冉这一边,他势必是不会放弃的。
裴宁辞如今犹豫的就是,他究竟该怎样才能重新获取她的信任?
难道要当真如她所说
恰在裴宁辞举棋不定之际,死巷口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鼓掌声。
声音清脆,慢条斯理。
裴宁辞整理衣袖的动作微顿,随后冷冰冰地抬眸望去。
巷子入口处,一身靛青衣衫的许钰林踏碎惨白的日光,温润浅笑着朝他走来。
裴宁辞冷冷注视着他,而后见许钰林从袖口拿出一个釉色瓷瓶,递给他,笑吟吟地柔声道:“托阿兄的福,看了一场好戏。”
兄弟决裂
裴宁辞并未接过他手中的釉色瓷瓶, 只视线寒峭地看着浅笑着的许钰林。
无须说一个字,便恍若光摇剑戟,连空气都被凝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寒。
许钰林倒是不躲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 依旧分外淡然, 将瓷瓶往裴宁辞面前递近了些,一如既往地温润:“金创药。收下吧阿兄,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
他这句话里听着温软, 但言辞间仿佛在用细密的刺扎着裴宁辞心底隐蔽的角落。
诚然, 许钰林这当弟弟的不会害他的阿兄,而裴宁辞这位做兄长的呢?
他又做了多少好事?
如果说李元牧习惯了作为幕后永远不出现的人, 在背地里的使暗箭, 裴宁辞则是将一切算计摊在明面上的人。
裴宁辞从来都不掩饰他使的绊子,和严庚书这些年的斗争也都是光明磊落的,两人都不屑于干那些暗地里的勾当。
当然,他们彼此在对方心中都是个阴险的小人,毕竟有李元牧这位顶着他们名义在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助力”。
李元牧深藏功与名,几乎从未在明面上露过面,只暗戳戳挑拨着裴宁辞和严庚书之间的纷争, 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这也是为何皇室派系的势力在他手中倒是一直如那百足之虫一般,至死不僵。
毕竟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关系,无论是等边还是等腰三角形都无妨。
裴宁辞对待身边人一向是利用得明明白白。
裴党的众人之所以愿意跟随裴宁辞,并不是因为他能向他们保证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而是他们对信仰有着与生俱来的尊崇。
人总是有执念的,譬如李婧冉时空中的执念是清华北大,而这本书中人们的执念便是信奉神明。
在许钰林的这件事上, 裴宁辞同样并未掩饰,他只是在其中使了些心计。
兴许是因为裴宁辞天生情感淡漠, 他对于人类的观察是摒弃所有的感情要素,以他们的行为为证据去反推他们的脾性,并且以此预判他们会做出的事。
预判一贯是裴宁辞的优势,他通天文易经,可以通过观天象知晓天气异色,也能算出粗略的命格。
这也是为什么裴宁辞可以在祭祀大典上轻而易举地拿捏着时机,将这“日食”与“天降灾星”的言论捆绑在一起;在久旱逢甘霖时掐准时机登城楼抚琴。
天时地利人和,他将这些都掌握得太好了,而提前预判的天气变化便成了他最好的助力。
而当面对许钰林时,裴宁辞预判的却是他这幼弟的态度。
从被选定为天命大祭司到入宫的那段日子里间隔了约莫有两周,届时已经被钦定为下一任祭司的裴宁辞依然住在家中。
街坊邻居的态度转变格外鲜明,而他们爹娘也都只是普通农人,那些赞誉的话听多了难免就待裴宁辞更为宽厚。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用了多久呢?若是裴宁辞没记错,应当也就小几个时辰。
平日里裴许两兄弟吃饭之时,爹娘都会分别给两人夹菜,而那日当天,裴宁辞碗里却堆了两个人夹过来的菜。
裴宁辞扫了眼许钰林仅仅放着个窝窝头的碗,目光扫过许钰林。
两人那时候都还小,许钰林也尚未懂得隐藏情绪,只慢吞吞把碗拉了回来,神情有些委屈,却微抿着唇没说话。
裴宁辞见状,只是面容冷淡地伸手摁住了许钰林正准备拉回去的碗,随后以长兄的身份帮他布了菜。
许钰林显然也是没意识到微愣,随后对着这位不是很爱笑的兄长温软笑了下,拉着裴宁辞的衣角,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唤了句“阿兄”。
依旧是毫无芥蒂的依赖。
他们小时候着实是很亲的,兄弟二人之间为了这些小事道谢倒显得生份了。
许钰林只这么唤裴宁辞一声,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做,但裴宁辞却知晓他是在跟自己道谢。
裴宁辞看着许钰林的笑,并不是很理解为何许钰林受了委屈仍是会笑,移开目光自喉间应了声“嗯”。
娘亲瞧着裴宁辞的举动,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忽略了许钰林,和她夫君对视了个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对许钰林道:“瞧我,方才看错了人。”
随后补偿般地帮他多布了些菜。
只是后来的十几天里,这些“下意识”的差错着实太多了。
是早晨给裴宁辞剥的两颗鸡蛋,是一同赶集时都围着即将离开他们的孩子多说几句话,是原本分工明确如今却都更注重裴宁辞。
二老一开始还会有些局促地解释两遍,后来似乎全家人都已习以为常。
甚至他们认为自己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毕竟许钰林还会跟着他们那么多年,会在他们膝下长大,往后还会在榻前为他们养老送终。
他们和许钰林接触的机会太多了,而裴宁辞过些日子便要进宫。
那可是遥不可及的贵人啊,他们往后兴许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远远地仰着头眺望他一眼。
对此,裴宁辞却全然理解不了爹娘的伤怀,他只微蹙着眉道:“爹娘自是可以来寻找我。”
爹爹当时却只颇为严肃道:“阿辞入了宫后,那是要去承祭司大人的衣钵的。祭司大人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娘亲当时只呐呐应了声,裴宁辞却听进了心里。
当时并未说些什么,但后来果真谨遵爹爹的话,一次家门都没回过。
他只是在仍在家中的那段时日中,沉默地多陪在了二老身边。
爹娘一开始还纳闷,心想着阿辞这干坐着不说话可是有什么事,后来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裴宁辞好像确实只是在尽力地陪伴着他们。
裴宁辞确实不懂二老这种离愁别绪,但他无法共鸣不代表他看不见。
他曾经也在尽他所能,当一个合格的儿子,和一位称职的兄长。
最起码许钰林在爹娘面前受的薄待,都被裴宁辞补回来了。
他们给了裴宁辞两颗鸡蛋,裴宁辞知晓许钰林更喜欢蛋黄,便把蛋黄都挑出来给了他。
他们赶集时总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三人同行,把许钰林落在了后头,裴宁辞每每都会回身寻他,随后让许钰林走自己旁边。
他们更关爱裴宁辞,裴宁辞却关注着他这弟弟,尽他所能把爹娘落下的都补偿给他。
许钰林那时候还太小,他兴许都早已记不得这些细节了,但那种骨子里曾依恋的感觉做不得假。
裴宁辞也从不曾希望许钰林记得这些,因为他做出这些举动并不是出于对许钰林的关爱。
他只是在学习着、模仿着,如何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兄长。
甚至于入宫之前,裴宁辞虽性子淡漠,但对许钰林也着实称得上是称职的。
许钰林怀中生涩地抱着受伤的小猫,他口中斥着让许钰林不要总碰这些不干不净的小动物。
但许钰林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裴宁辞时,裴宁辞也只僵持片刻,随后冷着脸弯腰把他怀中的猫抱了过来。
许钰林一边帮小猫把伤口包扎起来,一边听裴宁辞训斥,包扎完后朝他笑笑:“可以放手了,阿兄。”
裴宁辞每次都会说他,但也每次都会认命。
都说长兄如父,裴宁辞虽只比许钰林大了几个时辰的功夫,但他心智分外早熟,况且性子又偏冷,看起来倒的确是个像模像样的兄长。
爹娘平日里都在奔波于生计,裴宁辞和许钰林俩兄弟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许钰林脾性软和,而一些为人的道理也是裴宁辞手把手教他的。
听到街坊邻居嚼舌根后,裴宁辞丝毫不容忍,只微撩眼皮,清清冷冷地把他们家中那点破事也抖落了出来。
无非是家长里短的那些破事,这位嚼舌根的婶子一直吸夫家的血倒贴娘家那赔钱货弟弟。
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那位婶子怎么都没料到那茶余饭后的笑柄竟成了自己,看着街坊邻居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深觉她从今往后都没法抬起头做人了。
她哭嚎着撒泼,说小孩子家家哪里懂这些事情,不过都是裴宁辞在瞎说罢了。
而在婶子聒噪地哭闹之时,裴宁辞却只瞥了眼许钰林,瞧见他面上的不忍后,静默半晌还是多费了些口舌,低声教他:“切忌莫要心软。”
有些人呐,越是宽宏大量地纵容,他们越是无法无天。
身为兄长,裴宁辞做了他应当做的一切。
严厉又宽容,既会低斥犯错事的幼弟,却也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但这些并不是出于所谓的亲情。
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裴宁辞瞧着幼弟对他全无防备的笑颜,心底某一块名为家人的地方也偶尔会泛起一丝令他有些茫然的微涩。
这就叫 亲人吗?
亲人是平日里磕磕碰碰斗嘴争辩,但在大难关头却二话不说团结起来,共同帮助彼此度过难关的人;
是不论贫穷还是富有,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日三餐的人;
是就算再恨再讨厌彼此,还是会忍不住帮衬着对方的人。
也是在溺潮里,让对方心安的唯一浮木。
放在裴许二人身上,裴宁辞不明白亲人是怎样的情感羁绊,但他当时找上许钰林替他入长公主府时,便预判了他不会拒绝。
只是裴宁辞难免猜错了缘由。
许钰林从小就是个不争不抢的内敛脾性,这个现象裴宁辞在入宫前的那十几天就已经发现了。
他总是会妥协,纵然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说些什么。
记好不记坏,况且耳根子也软,这便是许钰林了。
裴宁辞料想只要自己以兄长的身份开了口,许钰林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他也的确没有预判错,许钰林甚至并未考虑太久,就温声应下了他的要求。
但这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不懂拒绝”性格缺陷,他只是依旧在乎裴宁辞。
即使没有娘亲临终前的那句嘱咐,许钰林依旧会在裴宁辞需要时帮衬他。
那句“阿兄”,一叫就是好多年。
纵使多年不见,许钰林的心底原本仍是留着一块裴宁辞的位置的。
他们毕竟是手足至亲。
但许钰林自是也不会告诉裴宁辞这些,他不需要知道。
就像是裴宁辞同样不会告诉许钰林他幼年时对他的诸多照拂。
有些东西已经变质了,兴许是裴宁辞在多年之后再次叩响家门、决定利用许钰林之时,又兴许是许钰林将那瓶春/药放在裴宁辞面前算计他之时。
他们两人早已回不去幼年时的兄友弟恭了。
曾经会把蛋黄全都挑出来给幼弟的裴宁辞冷冷注视着他,白衣沾血,嗓音淡漠:“别装了。”
许钰林极淡地笑了下,他料想裴宁辞应当是不会收下他的金创药了。
他收回了手中的瓷瓶,神情中含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复杂,缓声反问:“不是阿兄教我的吗?切忌心软。”
裴宁辞声线冷得像是落在玉盘的碎珠,像往常一般斥他:“行垢不湔,德缺不补。许钰林,在背地里挑拨离间也是我教你的吗?”
“挑拨离间。”许钰林不疾不徐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他温润的神情里沾了些轻嘲,不躲不闪地对上了裴宁的金眸。
往日里柔软唤裴宁辞“阿兄”的许钰林唇边的笑意敛了几分,虽仍在笑着,但目光中却同样像是覆了层寒雾:“裴宁辞,敢做要敢当啊。”
诚然,许钰林的确是算计了他,把裴宁辞试图掩藏的东西暴露在李婧冉面前。
但他让那神棍说的话,却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分明都是裴宁辞亲手种下的恶果,他如今只是添了些肥料,又怎生算得上是挑拨离间呢?
至于行垢不湔,德缺不补
许钰林注视着裴宁辞,一字一句地质问道:“犯下污秽事却不思补过的人,究竟是谁?”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块狠狠砸向铜镜的石子,伴着一阵刺耳的破碎之声,名为手足之情的镜面被砸了个稀巴烂。
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
许钰林从未反驳过裴宁辞,即使他并不认可兄长的某些做法,但也仅仅是温声应下。
然而此时此刻,他每一句诘问都格外明晰,丝毫不留情面地撕开了裴宁辞佯装出来的圣洁模样。
“罔顾伦理,火烧周家村,以命换名。裴宁辞,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许钰林一个字一个字把裴宁辞这些年种下的恶果从深埋的地里挖了出来。
裴宁辞却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即使额角冷汗还未褪去,却依旧居高临下:“许钰林,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于公,他是当朝祭司;于私,他是他的兄长。
不论是公允还是纲常,都没有任何一项赋予了许钰林批判裴宁辞的权利。
许钰林望着裴宁辞的眼神中,温度一点点褪去:“凭我是个人,一个能用眼睛看到你做的一切、能用心判断是非对错的人。”
裴宁辞瞧着他不语,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像是不屑于和他费这个口舌。
居于其位,才知其难。
许钰林都不知他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局势,如此贸然的指责在裴宁辞眼里是分外可笑的。
许钰林显然也是分外了解裴宁辞的,他知道自己这位孤傲的兄长心里在想什么。
他静下心神,用客观的语气对他说:“是,你是大祭司,你肩负天下苍生,为大义舍弃一些也未尝不可。”
“可是裴宁辞,往任的大祭司里,他们也都淡了和亲人的联系,但无人在亲人病逝之际都不来送一程。”
大祭司先是人,才是神。
世人都能理解这种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无人会以此为矛指责裴宁辞不称职。
许钰林的面色实在太过平静,甚至不像是一种指责,语气温凉:“娘重病的那段时日里,我差人给你送了那么多信。”
许钰林想到了裴宁辞找上他时难得寒暄的那句“家中近来可好”,话语微顿片刻,随后垂眸笑了下:“我倒情愿是信没送到。”
而不是裴宁辞分明收到了,却从不愿花心思去读一读那并不会花他太多时间的信。
倘若他读了,两人多年后重逢时,裴宁辞又怎会问出那句话,甚至还为他们娘亲的离世,如外人一般对许钰林说一句“节哀”?
那不是许钰林一个人的娘亲啊,她甚至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念叨的都是裴宁辞。
裴宁辞闻言,却依旧缄默。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如世人所期盼的、像他爹曾说的那般,把自己的感情断得干干净净。
裴宁辞不是没有怀念过在家的生活。
尤其是他进了这锦衣玉食的皇宫,却为了大祭司所谓的仪态,在大雪天连件披风都不能加的时候。
便总会想起在坐在暖烘烘的屋内,娘亲笑着为他们兄弟二人缝制冬衣时的模样。
很温暖啊,裴宁辞心想。
可人总是不能太贪心。
世俗不能既盼他断情绝爱,又要他恭顺孝悌。
裴宁辞不能既要这万民的敬仰,又贪恋那暖到心扉里的温度。
裴宁辞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许钰林却继续道:“瘟疫肆虐之时,你以星命为名,上谏火烧周家村。是,大晟确然因此使瘟疫尽在掌控中。但将那几百口人活活烧死的时候,你想过他们的命吗?”
“也许有更好的方法,可你当真想过吗?你当真愿意花心思去想吗?还是你觉得,这区区几百条人命,根本配不上你裴宁辞如此耗费心神?”
“你如今是在指责我?”裴宁辞淡淡扫了许钰林一眼。
他本不想和许钰林多做解释,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许钰林是怎么想的,但他静默片刻却仍是像幼年般,淡声教诲他:“阿钰,你自是可以为周家村的二百一十六人鸣冤。你看到的是他们的命,但身居此位要的是以天下为重。”
“牺牲几百人救成千上万的子民,这是最好的抉择。”
许钰林轻嘲地弯了下唇:“那她呢?”
他直视着裴宁辞,眸光清透得让人无所遁藏:“华淑长公主呢?你为何要牺牲她?”
许钰林向来温和的嗓音蓦得高了几分,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审判道:“也是为了你这道貌岸然的天下大义吗!”
“许钰林!”裴宁辞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面上,不计较你对当朝祭司直呼其名。但这是你与兄长说话的姿态吗?”
“兄长?”许钰林闻言却笑,笑得极为讽刺。
他凝着裴宁辞,目光里有说不尽的痛惜。
骨子里残存着的,对兄长的敬重、依恋、温软,在这一刻的微风里缓慢地消散着。
是裴宁辞亲自教会了他,要如何强硬地保护亲人,待人不能太过心软。
可也是裴宁辞,逼他将这利器对准自己的兄长,迫得他将骨髓里残存的亲情剔除得干干净净。
许钰林微抬下颌逼回眸中泪意,尾音带着丝微不可查的颤:“裴宁辞,我宁愿自己从不曾是你的弟弟。”
他的每个字都咬得很轻,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却一字不落地飘到了裴宁辞耳畔。
在被裴宁辞的光芒尽数掩盖之时,许钰林有过不甘、有过委屈,但心底深处却隐含一种骄傲。
毕竟这位受天下人敬仰的人,是他的兄长啊。
若说起这天下最盼着裴宁辞好的人,那除去他们的爹娘,便是许钰林了。
许钰林内心深处的期盼兴许是比爹娘更胜,双生子之间的羁绊是旁人很难理解的,那种默契的心理感受很难诸诉于口。
此刻受伤的分明是裴宁辞,许钰林却只觉心口处传来隐蔽的阵阵幻痛。
这根本无法用自然现象来解释,旁人也并不会相信这种感觉,只会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的错觉。
又或者说,双生子本身就是一种反自然的现象。
母体养分有限,本该供应一个胎儿的养分却要被两个人吸收,胎儿被脐带缠绕着共同成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切不断的羁绊。
裴宁辞看着眼前眼尾有些湿红的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冷淡地问他:“许钰林,你可思量好了?”
“你要为了一位女子,和你的兄长决裂,是吗?”
许钰林听到裴宁辞的这句话,目光透过他,望着远处被积雪沉沉压着的树枝,却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方才与裴宁辞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裴宁辞听到的竟只有他最后那句关于李婧冉的话。
早该知道裴宁辞是怎样的性子的,许钰林心想。
他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吗?
在天下大事上,裴宁辞并没有做错,只不过他选择的那条路未必是最慈善的。
而在李婧冉的这件事上,许钰林不是李婧冉,他没有资格代替受害者发声。
但即使裴宁辞如此对待的是任何一个其他女子、是许钰林心中没有一丝念头的人,他依旧会说出这番话。
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一个不该插手的局外人;但在道德伦理上,他既唤裴宁辞一句“阿兄”,自也是要尽他所能让裴宁辞不要误入歧途。
只是,裴宁辞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他太孤高了,并非是不愿改正错误,而是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错处。
许钰林倏得感觉好疲倦,连指尖都发凉。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裴宁辞。”许钰林轻声唤他,嗓音因极致的倦累而带着几分哑意,“你是否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心甘情愿得为你去死?”
他的声音很淡,攻击性却是前所未有地强。
就像是原本温润的羊脂玉,被人残忍得一次次用粗粝的沙纸摩擦后,变得格外磨人。
“你天生命格好,爹娘对你的偏爱是应当的;你是大祭司,天下子民对你的敬仰是合该的;你清冷高洁而她名声狼藉,她为了你去死都是至高无上的荣幸。”许钰林平静地注视着裴宁辞:“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许钰林语气中是就事论事的客观,但这种平静里却夹裹着一根根的细刺。
绵里藏针,最是伤人。
裴宁辞心里有些令他说不上来的微涩,就好像忽然空了一块。
他正在失去着什么。
兴许,是那个会一次次心软地原谅他,全然信赖唤他“阿兄”的幼弟吧。
一个人可以没有某样东西,但不能将这东西给了他,再在他习以为常的时候忽然剥夺。
心头这种陌生的空荡荡让裴宁辞静了足足三秒。
清风裹着霜雪的涩意吹拂着,穿梭过兄弟二人之间那不远不近的空隙。
近得仿佛许钰林只要轻轻抬手,就可以像幼年时一样拉住裴宁辞的衣角。
却又远得仿佛这是他们二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钰林立于风雪,冰凉的指尖在衣袖下轻蜷着,等待着裴宁辞的答案。
只要他说一句“不是”,但凡他愿意否认,哪怕是假的也无不可。
然而,裴宁辞却再一次让许钰林失望了。
裴宁辞那双金眸里无悲无喜,完美到毫无瑕疵的脸庞看不出一丝神情,连怅茫和迟疑都没有。
他仅仅是冷冰冰地自唇齿间说出了四个字:“本该如此。”
这四个字就仿佛是一把犀利的重锤,将许钰林的心脏敲得四分五裂。
心口处排山倒海的痛意让他瞬间哑了声,怔怔看着裴宁辞,张了张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情感淡漠,许钰林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因为这四个字,就注定了他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这是天命,他竟异想天开,想通过这微薄的几句话,试图唤醒他。
裴宁辞不是沉沦着,他分明如此清醒,清醒地旁观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因他跳入火坑。
裴宁辞注定了没有感情,这是天命。
这个认知让许钰林感到前所未有地绝望,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照拂裴宁辞是娘亲唯一的遗愿,可如今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宁辞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他将来又要以何种颜面与早逝的娘亲交差?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但他尽力了,他真的已经耗费全部的心血了。
这种深陷海底的无力感让许钰林感觉喘不过气,供血不足的警告让心脏越跳越快,仿佛下一刻便要跳出他的胸膛,在这白皑皑的雪地里溅出一片血花。
许钰林呼吸愈发短促,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窒息感将他一点点淹没,让他冰凉的指尖下意识攥着衣襟,就好似这样便能让他摄取到更多的氧气一般。
涔涔冷汗让他身子都薄湿,许钰林的唇色变得格外苍白,身子克制不住地往下软倒。
裴宁辞几乎是顷刻间便意识到了许钰林的异样,他眸色晃了下,急步上前搀着许钰林让他慢慢滑在雪地间,嗓音里是罕见的紧绷:“许钰林,冷静下来。”
他能感受到许钰林的轻颤,许钰林的呼吸微弱又极浅,浑身都止不住地冒着冷汗。
明明许钰林这些年身子骨已经没那么差了,谁料时隔多年,他竟是再次当着裴宁辞的面犯了旧疾。
裴宁辞捏着许钰林肩的手指很用力,像是想通过痛觉唤醒他一般,半跪在雪地里,语气冷苛地命令他:“许钰林,呼吸。”
许钰林俨然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不过须臾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那般,指尖下意识攥着裴宁辞的袖子,愈发脆弱易碎。
“看着我,阿钰!”
嗓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不知是他的严词厉色起了作用,还是那个称谓,许钰林似是忽而被唤醒了几分清明,湿濛濛的眸子里聚焦了几分,看到的是裴宁辞微颤的眸光。
裴宁辞见许钰林多了几分清醒,声音低了几分,只对他道:“看着我,吸气,放松。”
许钰林眸光里是如今已经变得愈发冷淡的兄长,他身上的雪松香是从楼兰进供的,被他拉着的衣袍是象征着天下人爱戴的雪白。
那一刻,十几年前的时光仿佛与此时重叠。
许钰林轻阖着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第一次犯病时,被吓得首次失了淡漠体统的裴宁辞。
耳边是裴宁辞的声音,幼时在心底留下的痕迹实在太重,他下意识跟着裴宁辞的话照做。
深吸气,缓缓吐出,吸气。
许钰林身子的轻颤慢慢缓了下来,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眼前的一片暗沉沉也再次映入了世界的色彩。
他看着裴宁辞左胸口的那个血印,很轻地喟了声:“阿兄 ”
裴宁辞微垂着眼睑,低头看他,瞧见许钰林的面色一点点恢复了血色。
他的那声“嗯”在喉间酝酿良久,正要出声时,许钰林却一点点松了捏着他衣袖的指尖。
许钰林看着裴宁辞被他捏皱的衣角,片刻后挪开目光,借着裴宁辞的力起身后,退后半步轻轻拂开裴宁辞搀着他的手,低声道:“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他眸光清透,注视着裴宁辞,既没有怨也没有妒,只对他道了句:“祭司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许钰林转身准备离开时,裴宁辞却又蓦得出了声:“我会与她在一起。”
裴宁辞并未询问许钰林是否心悦李婧冉,仅仅是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一种告知。
告知许钰林,不要再做无谓的事情了。
他裴宁辞想要的人和事,从未失手,许钰林这些年来应当是清楚的。
更何况,许钰林先前在刺激裴宁辞时也刻意说过:以裴宁辞的外貌,再加上李婧冉对他的偏爱,只要裴宁辞略使薄计,便足以近李婧冉的身。
他当时虽是心中憋了一口气,当这句话也并不无道理。
若裴宁辞当真能放下身段去引诱李婧冉,想必总是比一般人要容易许多的。
裴宁辞向来清楚他的优势,他也知晓自己生了副好容貌。
他是个能将一切利用到极致的人,包括自己的身边人、包括天气景象,自是也包括他的这身皮囊。
在裴宁辞眼里,这些事情只有想和不想,而非能与不能。
尽管听上去十分狂妄,但裴宁辞确实有这个资本说出这句话。
如今,裴宁辞对许钰林说这句话时,虽内容像是挑衅,但语气里却是不含起伏的。
就像他说的只是一句无伤大雅的事实,是囊中取物。
与其说裴宁辞是为了宣战,倒不如说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让许钰林知情识趣地知难而退,莫要再多做梗阻。
许钰林静静听裴宁辞说完后,原本微垂的眸光轻缓地上移,直至毫无遮挡地望进裴宁辞的眼眸。
四目相对,许钰林极轻地弯了下唇,带着几分嘲意,清清淡淡地回敬:“那便试试。”
试试看在感情方面,失去了大祭司这层身份带来光环,他这位兄长究竟能使出怎样的手段。
又是否当真能比得过他那般,惹她垂怜。
那一瞬,空气仿佛都因兄弟二人间的静默而变得凝固,风都不敢吹入这小巷。
两人无声对峙了片刻,半晌后裴宁辞看着面庞仍因方才旧疾复发而带着些许苍白的许钰林,眉目间萦着一丝不解:“你向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为何此次偏生要与我针锋相对?”
裴宁辞得承认,在这等缱绻情/事上,许钰林兴许的确比他更为娴熟。
他先前在长公主府见过许钰林在李婧冉面前的模样。
温顺,柔软,却又勾人。
他分明只是温和的浅笑,但眼角眉梢却都平添几分若有似无的引诱,眼神温柔又缠绵,好似含着一汪碧波荡漾的清泉。
许钰林从小便懂得如何察言观色,长大后分寸感更是把握得极强,他总是有本事用那种朦朦胧胧的轻纱拂过人的心尖,带起一阵酥痒,却偏又不直言。
只慢条斯理地将人心勾起来,再浅笑着轻轻放下,如此反复来回便无端令人欲罢不能。
若许钰林铁了心要与他争,这无疑会给裴宁辞添不少的乱,要是能用三言两语消了许钰林心头的芥蒂,倒是事半功倍。
裴宁辞思忖着,究竟要如何说,才能打消许钰林的这个念头。
他罕见地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我先前确然疏远了你,娘逝世时也并未能尽长兄之责为你庇出一片天地。阿钰,我知晓你心中有怨”
“你多思了。”许钰林首次打断了裴宁辞的话,“我岂敢与祭司大人作对啊。”
裴宁辞敛了言辞,静静看着许钰林,用目光询问着许钰林的原因,等待着他的下文。
微风轻拂,乌黑的发丝落在许钰林莹润的脸庞,他只是坦然地注视着裴宁辞,弯唇温声道:“我心悦她,仅此而已。”
在冷风里,许钰林光风霁月地朝裴宁辞浅浅一笑,改口换成了种更直白的方式。
“祭司大人的心上人,我很喜欢。”
真不幸,他和裴宁辞真不愧是双生子,平生第一次动情,竟都是为了同一个女子。
而更不幸的是,他喜欢的这个女子,恰恰喜欢他的阿兄。
但这也无妨,许钰林很有耐心,他会如抽丝剥茧般,让她从无数个细枝末节里认识真正的裴宁辞,窥见他那圣洁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冷情与野心。
许钰林如是想着,目光落在裴宁辞的衣襟,那里由李婧冉亲手捅出来的伤口处的血痕格外刺目。
他料想,她喜欢不了裴宁辞太久的。
他轻轻眨了下眼,随后轻声呢喃道:“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许钰林的目光缓缓上移,注视着裴宁辞,唇边笑意加深,嗓音如春风拂湖畔般和煦:“祭司大人,请多保重。”
裴宁辞薄唇紧抿,金眸中是透心的凉意,凌厉的视线定定审判着许钰林。
许钰林了解裴宁辞的弱点,裴宁辞又何尝不了解他?
昔日最亲密的兄弟手足,最是了解往对方哪里捅,是为最痛。
僵持的半晌中,兄弟二人懂得思绪都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显然易见,他们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这辈子都不会狠下心来将对方亲手害死。
裴宁辞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道风险地把许钰林推进长公主府的火坑。
但当许钰林在他面前旧疾复发时,他的潜意识暴露了他。
裴宁辞成也规矩,败也方圆。他曾经为了看起来像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已经付出了太多,兴许裴宁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确确实实把许钰林当成了亲人。
裴宁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许钰林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跳说不了谎,他是忧心许钰林的。
许钰林自是更不用说,他狠话说尽,把关系划分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心软。
倘若裴宁辞当真出了事,他也绝无袖手旁观的可能性。
可李婧冉就是一根哽在喉口的鱼刺。
又或是说在更早以前,裴宁辞和许钰林之间就已经生了那条不可弥补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
而从他们双双生出情愫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就注定了会站在对立面。
诚然,他们无法放任彼此去死,却也均不会轻易让步。
那就只有这么僵持斗争着,永无休止。
撕破脸吧,左右也没了逢场作戏的必要。
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兄友弟恭。
他们一温一寒,一个眉眼弯弯地温柔笑着,一个容貌冷淡神色寒凉,却都心如明镜。
裴宁辞薄唇紧抿,须臾后才冷漠地挪开视线,将先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许钰林,寒凉的嗓音冰冻刺骨。
“那便试试。”
她
翌日清晨便是上元佳节。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早在天空初露鱼肚白时, 便轻手轻脚地将灯笼挂了起来,处处都透着喜庆洋洋的氛围。
李婧冉的生物钟准时敲响,一大清晨推开房门看到的便是这雅致的景象。
前夜的纷纷嘉雪尚未完全融化, 万物俱染白, 而天色却难得放了晴,连风也温柔。
火红色的剪纸贴满了窗棂,多为珍稀花卉状, 偶有几个俏皮的小动物, 活灵活现又生机盎然,上元节的气氛十分浓重。
银药为李婧冉披了件翻金立领轻裘, 微薄的布料在阳光下是波光粼粼的, 隐约可见艳红的内衬,明艳又张扬。
银药为她整理好衣角,这才直起身笑着跟李婧冉道:“殿下,上元节快乐,愿神佑您。”
是大晟上元节常说的祝词。
李婧冉一听到“神”这个字,下意识就联想到了昨日在纷飞大雪里攥着她的手逼她用金簪捅他的裴宁辞。
大晟人真的很迷信。
人无完人,他们却偏要将那不可完成的期许加诸于一个凡人身上, 迫他舍去人间烟火,成为他们信仰的寄托。
在一定意义上,李婧冉也觉得裴宁辞是个很可怜的人,他的可怜在于他从来没有自主权。
就算是再普通的人, 他们都有权利抉择自己的人生,而裴宁辞却因他的命格便注定了这辈子都处于那寒凉的高处。
被生生切断与人世间的联系,无人为依, 无人诉说。
但李婧冉并不心疼他,毕竟裴宁辞失去的是选择权, 得到的却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不敢攀及的东西。
况且,她昨天算是见识到了,裴宁辞他就是个生了副清冷皮囊的疯批。
裴宁辞远远比她心狠得多,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得想些什么更极端的方法,将他的所有名誉和光鲜尽数掩去,把他踩入泥泞,再以温柔白月光的姿态去救赎他,李婧冉心想。
而裴宁辞偏生是个无情无欲的,他连诉求都没有,自然被自己毫无裂缝的保护壳护得周全。
有裂缝的地方,才能照进光。
既然他没有裂缝,那她就得用重锤去毫不留情地把他敲碎,再一点点用温暖去把他拼凑起来,这样才能让他从心底到身子都尽数是她的痕迹,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至于这方法,李婧冉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头绪,只能暂时搁置在一旁。
“同乐。”李婧冉如是对银药应道,随后从袖口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个红包,笑盈盈地往她怀里一塞,“图个喜庆。”
银药捏着那红包却只觉烫手,有些局促地连连推拒:“使不得的殿下。您先前允诺奴婢出府处理亲人的后事已是恩赐,奴婢怎可再”
长公主府逢年过节的,账房处本就有额外的赏赐,李婧冉这一份算是私出的,不合规矩。
“哎呀,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话。”李婧冉拉着银药的手把红包往她手里一塞,随后警告般嗔她一眼,“本宫没什么耐心,你是知道的。再多嘴就把你送去给陛下做人皮灯笼。”
银药看着眼前美艳到极具攻击性的女子,她虽说着威胁她的狠话,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含着的却是关怀。
她分明是知晓班丧事耗光了银药的全部积蓄,这是想着法儿的让她手头宽裕一些呢。
银药捏着红包的手指紧了两分,眸中都有些湿,轻轻地发自心底地对她道:“多谢殿下。”
李婧冉见她收下了红包,也不再多言,提着裙摆往拐角处走着,口中只是道:“小事罢了,无足挂”
李婧冉拐了个弯,看着眼前一幕轻眨了下眼,随后默默把脚收了回来。
在银药疑惑的目光下,李婧冉神情凝重地问她:“你若是真的感激本宫,可否帮本宫一个忙?”
帮忙?她能帮得到殿下什么?
银药心中不解,却仍是应道:“殿下但说无妨,奴婢自当为您分忧。”
话音刚落,无须李婧冉多说,银药便知晓她想要她帮什么忙了。
在拐角处埋伏着的一众公子瞧见了那片火红色衣角,顿时像是嗅到了花香的蜜蜂,整理好仪容后便一同花枝招展地涌了过来。
“殿下,人家咳咳咳好想念您啊~”一位阴柔貌美的公子嗓音甜得能掐出蜜,边捏着帕子掩唇轻咳,边不住地给她抛媚眼。
李婧冉甚至还多看了他两眼,试图研究一下他是怎么做到咳嗽媚眼两不误的。
那位公子见状,便更来劲了。
恰好一阵风吹来,他分外做作地兰花指按头,虚弱地□□着便要往李婧冉身上靠。
李婧冉眼皮一跳,一句“我没钱别讹我”险些脱口而出,又极力咽了下去,只默默往旁边避了下。
阴柔公子险些在地上摔了个脸着地,却愣是依靠一个人体很难做到的扭腰硬生生稳住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婧冉问道:“殿下,您不是最欢喜钰公子那一款了吗?”
李婧冉:?
她艰难地打量了下阴柔公子身上和许钰林分外相似的白衣,又想到他方才那些拙劣的装柔弱表演,静默片刻,冷静抬眼:“许钰林平日里对你们脾性很好吧?”
阴柔公子不知她这句话从何而来,但还是下意识点头:“钰公子自是性子温润”
李婧冉意味深长地道了句:“难怪。”
以前光是听说过东施效颦,如今她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只是这种程度的模仿都能称得上是“诋毁名誉”了吧,许钰林是脾气多好才能忍着不把他收拾一顿。
甚至还能让他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模仿到了精髓,被李婧冉委婉拒绝之后,还不死心地再次媚眼如丝地自荐:“殿下,钰公子羸弱,身子骨恐怕受不住,不若让奴来侍奉您吧。”
旁边另一位同样身穿白衣、但样貌偏冷硬的公子开口嘲道:“轮得上你?”
冷硬公子的模仿水平可比阴柔公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微抬下颌、紧抿唇、神情冷淡,这分外“裴宁辞”的动作被他仿了个遍。
他目光不屑地瞧了眼阴柔公子,随后神情微冷地对李婧冉道:“殿下,今夜您属于我。”
李婧冉的表情比他还冷,语气礼貌又疏离:“想领罚可以直说。”
模仿倒是模仿得挺好的,但裴宁辞的吸引力是他那冷硬的性子吗?
拜托,要不是他那张脸,就他那冷冰冰的模样估计从小到大早就被人套着麻袋打死了。
裴宁辞得感谢他生了副好容貌,完美到就算他居高临下地训斥别人,被训斥的人都得在他的神颜里愣神足足三秒,连呼吸都忘了。
李婧冉先前在网上刷到了一个帖子,约莫就是找老公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
点开前,她心中的答案是“脾气,人品,忠贞”,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东西,走到最后爱情都会被时间酝酿成亲情。
就像是要找个终身合租室友,为了身心健康着想,最理想的条件自然是得找个不容易发生摩擦的,不然就得被她爸爸一样天天被她的毒舌妈妈怼。
问题是她爸爸被怼完后还心甘情愿,摘了眼镜,情绪十分稳定地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可悲,太可悲了。
点开后,李婧冉却被第一条高赞回答深深折服:
「长得好。
脾气差无所谓,老娘惯着;没有钱无所谓,老娘有钱,但是一定要长得够好。根据科学研究,每天看帅哥和搞颜色都可以延年益寿。这哪里是帅哥啊,分明是老娘的续命丹。
什么,被他惹生气?没事,一看他那张脸就说不出话了。而他如果还穿着**带着泪痕,这谁还气得出来啊?
只想把他拉到床上,让他狠狠**(语言因过于低俗被自动屏蔽)」
裴宁辞很显然就是这种类型,光是靠着一张脸就可以让人对他的包容度无限上升。
况且,冷若冰霜的高岭之花往往带着一种隐蔽的诱惑,总让人心痒地想撕开他的冷漠,看他吃醋崩溃落泪,看他染上情/欲后失神的眼眸。
毕竟把最高不可攀的东西踩入泥泞、把丝毫不沾凡尘的神祇弄脏,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想看他哭,想看他崩溃,想看他崩溃得颤抖着身子,流着泪碎了尊严祈求她。
至于眼前这位冷硬公子 他诚然也很美貌,却达不到足以让人的三观跟着他的五官走的地步。
况且,久居神坛的谪仙和在凡尘俗世里摸爬滚打的人是不一样的,裴宁辞的不食人间烟火和无悲无喜的冷淡是模仿不出来的。
李婧冉正想要开溜,谁知又听人群中另一位穿着黑袍有如阎王的公子挑着眼低低笑了声。
“殿下何必选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刻意压低的嗓子里像是卡了痰,让李婧冉浑身上下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她有心想建议阎王公子把眼下那颗晕开的“泪痣”擦一擦,还没来得及开口,阎王公子旁边油头粉面的公子阴着脸反驳:“说谁废物?”
怎么说呢,李元牧的阴郁是又病态又娇,但这位公子阴着个脸是真的很吓人,让李婧冉恍惚间觉得自己过的不是上元节,而是万圣节。
得,凑齐了。
李婧冉仰头望天,深深感慨长公主府的公子们真的很敬业乐业。
为了讨好她,也都费心思了,不容易啊。
她默默往银药身后缩了缩,对她压低声音说了句:“靠你了,顶着。”
随后分外淡定地抬眸瞧了眼面前这二十多位公子,丢下了一句:“本宫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说罢,李婧冉转身便想溜,一众公子们自是不愿,纷纷想追上前来。
银药以一人之力,效仿螳臂当车,尽管艰难却还是身先士卒地为李婧冉在第一战线冲锋陷阵。
“各位公子请留步 留步”银药拦了这个又得去拦那个,好在这些公子虽在争宠方面各寻手段,但毕竟都是世家子,懂得男女礼仪。
见银药张开双臂拦在他们面前,他们为了避免肢体接触自是不可再继续上前。
眼见李婧冉就要拐弯,先前第一位和她搭话的阴柔公子站在人群中,出声喊住了她:“奴斗胆,敢问殿下缘何不再临幸我们?究竟是何处惹得殿下厌倦了?”
李婧冉身形一顿,而在等待她回复的当儿,方才闹腾的公子们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摁下了静音键,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李婧冉的答案,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诚然是担心的,担心自己究竟是何处惹了长公主厌烦。
为何她突然就不召见他们了呢?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阴柔公子嗓子也捏了,也不迎风轻咳了,站直身子望着那抹纤细的背影,语气里有些称得上逾矩的执拗:“奴请殿下指一条明路。”
李婧冉停顿半晌,转过身一步步走回了这群公子面前,示意银药不用拦了。
她目光扫过这些公子,在他们的面容上看到了惶恐、不安、局促和紧张。
自她穿进了这本书后,李婧冉的重心就一直放在自己的攻略任务上,从未去在乎过这些应当被小说里称为“背景板”“路人甲”之类的角色。
他们就跟许钰林一样,是在书中被寥寥几笔带过的众多面首们,但此时此刻在李婧冉面前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李婧冉抿了下唇,意识到这的确是她的疏忽。
她既担下了华淑长公主这个身份,就该给他们安排好一个合适的去处。
李婧冉静默半晌,在内心斟酌着组织好了语言,这才迎着他们的期盼开口道:“并非是你们的问题。前些日子,祖宗 祖宗给本宫托了个梦,让本宫莫要再继续沉溺□□。”
她用一种很迂回的方式肯定他们:并不是他们不好,也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她变了。
李婧冉的态度很坚决:“从今往后,本宫应当都不会宣各位侍奉。本宫不愿误你们年华,想给你们每人一笔银钱,放你们自由可好?”
枉她先前看宫斗剧时还义正言辞得骂皇帝都是大猪蹄子,白白耽误那么多女孩子的青春,如今她自己却反倒成了这个大猪蹄。
李婧冉的这番话说得很真诚,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
方才演技浮夸的公子们此时却并未胡搅蛮缠,也不再邀宠。
他们安静了许久,而李婧冉也并没有催促他们,只是等待着他们的答案。
冷硬公子率先给出了答案,笔直地跪在了地上,深深叩首:“求殿下怜惜,留我于府。”
他的举动打破了僵局,阎王公子同样缓缓在李婧冉面前跪了下来,不咯痰的声线是清朗的,语气端正庄重:“求殿下留我在府。”
一个又一个,每个公子都跪了下来,谦卑地俯身求她:“求殿下恩准我们留在长公主府。”
他们不知长公主今日这举动是缘何而起,也不知她是否想试探他们,可众多公子的这句话却是真心实意的。
被华淑抢来长公主府当男宠的公子都是世家的庶出,他们从小就是比不过嫡出子的,在府中夹紧尾巴做人,甚至连嫡子身边的奴才们都能给他们脸色看。
大晟的阶级固化注定了他们得这么战战兢兢地过一辈子,此时尚且没有科举,朝堂上的重臣除了摄政王和大祭司外,都是由嫡子承爵的。
然而摄政王和大祭司的路都是旁人难以复刻的,他们没有严庚书的残忍手段,也没有裴宁辞的好命格,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卑躬屈膝地过一辈子。
直到入了长公主府后,所有人都知道府中背地里是怎么议论他们的。
以色侍人,玩物,丧失了尊严的男子。
可正是这个转机,让他们这群隐形人有了被重视的机会。
先前一年都见不到一回的亲人会主动在府外候着见他们一面,向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嫡房夫人会陪着笑让他们给长公主吹吹耳旁风,让嫡子的仕途更顺。
况且,华淑长公主先前对他们虽也称不上好,甚至侍寝时把他们当没有生命的玩具一般各种花样百出,但他们宁愿留下,也不想再回到自己的府里,过回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
外头的人骂归骂,但饮水之人冷暖自知。
他们想留下来。
李婧冉看着乌泱泱跪了一片的公子们,感受到的是他们的认真和渴望。
她心中叹了口气,虽然不理解这群公子为何心甘情愿被她蹉跎年岁,但还是对他们的选择表示尊重。
冬天铺路的青石板湿冷,李婧冉对他们道:“都起来,别跪着。”
怪让她折寿的。
公子们这些日子也感觉出长公主的性格和往日有些不同,如今对视一眼,都有些拿捏不准要要不要起身。
李婧冉被他们举棋不定的样子给气笑了,转头问银药:“本宫如今说话都这么不管用了吗?”
银药连忙安抚着自家殿下:“殿下见谅,公子们恐是这几日听说了炮竹声,耳朵一时之间不太好使。”
说罢,她侧过头朝跪着的公子们道:“殿下请各位公子平身,诸位没听到吗?”
李婧冉瞧着银药如今的模样,倒是轻轻挑了下眉。
她尤记得刚过来的时候,银药还是个话少安静的腼腆性子,现在倒是也能独当一面了。
倒是没有辜负李婧冉的信任。
公子们听了银药的话,这才缓慢起了身,吞吞吐吐地问李婧冉道:“不知殿下可否开恩?”
李婧冉看向他们的目光很平静,看着他们道:“想留下,可以。但本宫的长公主府不留闲人。”
“每个人自行想个谋生的法子,三日后让许钰林统计好报给本宫。本宫会请人来教导你们,以五个月为期,在那之后长公主府就不会为各位分发任何月银,你们在长公主府的吃穿用度都得按外头行价折钱。可以接受,那就留下。”
李婧冉的态度不冷不热,口吻听起来也不留情面,但众公子能在自家府里的明争暗斗中活到现在,自然都不是傻子。
他们听懂了这位高贵的女子看似冷酷的话语里,藏着的温柔。
她哪里是在搓磨他们呢?她是在帮他们。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往日里是没有和嫡子一同入学堂、学本事的机会的,懂的只有怎么在后宅里明争暗斗。
但李婧冉如今就把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放在了他们面前,甚至给了他们选择权,任由他们选择他们想学什么。
年纪最小的那位小公子忍了半晌,但还是忍不住眼带期翼地仰望着李婧冉,问道:“殿下,我想读书 可以吗?”
话音刚落,其他公子们就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世人皆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也都知晓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们的庶出身份早已注定了他们就算读了书,也无法施展拳脚,也永远无法站在朝堂之上,为天下百姓谋福。
他说想读书,那岂不是让长公主供他吃喝一辈子?
李婧冉闻言,思忖半晌后反问他:“你能靠读书养活你自己吗?”
小公子沉默了。
他约莫只有十三四岁,考虑事情也不够全面,但也正是因他的无知才能问出这个格外无畏的问题。
被李婧冉反问后,他只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很难。”
李婧冉方才跟他们说的条件是只给他们五个月,之后便要让他们自己养活自己。
规矩既已定下,自然也不能轻易更改,但既然有人这么积极地想体验下读书的苦,李婧冉自然十分乐意帮他们一把。
她朝着这些公子们微微一笑:“本宫会请先生到长公主府设私塾,各位闲暇时都可以去旁听,但前提依旧是本宫方才提到的 —— 五个月后,本宫不会再给任何人发放一个铜板。”
说罢,李婧冉弯下腰,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小公子脸上捏了捏,朝他温和笑笑:“当然,你要是能撒娇卖萌让哥哥们养你,那专心读书也不是不可以。”
李婧冉本意只是想逗小孩一样逗他两句,毕竟孩子这么小就被抢入府,也是不容易。
谁料,其他公子们听到李婧冉的那句“哥哥们”,面色却都诡异地红了些许。
唯有油盐不进的阴柔公子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殿下,我想习武。”
他虽男生女相,但自小崇武,只是说出去别人企鹅都只当他在玩笑 。
“可以啊。”李婧冉直起身,望着阴柔公子,语气和善道:“好好学,学出名堂后本宫把你引荐给摄政王。”
让他去严庚书手下继续受苦吧。
其他公子见他们俩这么离谱的要求都被答应了,纷纷燃起了些希望,提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新奇。
譬如阎王公子会羞涩地红了脸(但他是小麦色皮肤,不那么明显):“我想学绣花。”
方才装阴沉的公子腼腆笑了笑:“我想学医。”
“我想学做豆花!”
“我想制墨。”
“我想研磨胭脂水粉”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李婧冉并未打断,只静静听着,直到所有人都说完后,才在他们期待的眼神中笑着点头:“都可以。”
诸位公子看到这位华服女子站在阳光下,身上的披风泛着耀眼的光泽,清晨的熹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她微笑时桃花眼微挑,眸中是亮晶晶的,分明是明艳的容貌,却又处处透着温柔。
李婧冉轻柔的嗓音就像是一根羽毛,拂过每个人的心头:“那本宫便遥祝各位,在你们喜欢的领域,各自闪闪发光。”
她语气分明很轻,可是却又像是印章般深深烙印进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底。
他们怔然望着她,就好似经年被困沙漠的人瞧见了绿洲,有些格外感性的公子甚至都红了眼。
从没有人对他们说过这句话。
他们生于暗处,本该一生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可她却轻描淡写地打开了那紧掩的井盖,让温暖的光线撒了进来。
这对李婧冉而言兴许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位主子自是不会亲自动手的,她只是动动嘴皮子,最终操劳奔波的还是钰公子。
这笔开销对长公主府而言也仅仅是九牛一毛,甚至比不上陛下送给她的一支簪子。
诚然,她不必费心费力,这个能改变她们一生的东西对她而言的确只是举手之劳。
但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把她的善心当成理所应当。
全天下所有达官贵人都有这个权利,可唯独只有她想到了这么做,并且愿意这么做。
就算退一万步说,为他们请先生花的银两仅仅只须她一根簪子的钱,但她又何必为了他们这群出身卑微的人牺牲那根簪子?
这群公子们心底都清楚,她本是没有义务为他们做这些的。
他们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这大冬天回暖,升温,沸腾。
“殿下。”阴柔的公子冷不丁开口,眼神十分坚定,带着浓浓的感恩之情,就像是遇到了千里马的伯乐。
李婧冉见状便微笑,一句“无须如此多礼”已经到了嘴边,却听阴柔公子用那正经到可以上朝禀告的语气,郑重地对她道:“以后您若是想睡我,我随时随地都恭候。”
李婧冉唇边的笑容僵了。
她眨了下眼,不禁又确认般看了眼阴柔公子的神情,的确很正经的没错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最庄重的语气说最隐秘的话,真的合适吗?
纵然李婧冉如今已经尽可能地克服着自己这替别人尴尬的毛病,此时却也禁不住想替他挖个地洞,把他埋进去。
阴柔公子见她不出声,还非常确信地补了句:“您想玩什么,我都陪您。”
“皮鞭,蜡烛,就算是”他微微红了脸,声音低了几分,“兔尾巴,也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李婧冉顿时雪腮染绯,一直从脖颈红到了耳朵尖,但轻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平静,为自己争辩:“本宫不是托词,本宫近些日子着实是吃斋念佛,不近男色”
“哦,是吗?”阎王公子和善地揭穿了她,“使者宴会那日,您与摄政王在寝殿共处一室,长达两个时辰零三柱香的功夫。”
“长公主府洒扫的下人们都听到了房内激烈的战况,摄政王的叫声可不太收敛啊,殿~下~”
李婧冉百口莫辩。
她能怎么说?他们口中的“战况”是真的战况,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她和严庚书的确在床上清清白白地互掐,试图看看谁先掐死谁?
至于那叫声
李婧冉在他们意味深长的视线里,艰难地辩解:“他那是疼的!本宫在给他上药”
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笑吟吟的男子打断:“殿下对我们倒是没那么温柔呢,都是玩完后让我们自行回屋上药。”
李婧冉:“啊 这”
他们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严庚书的伤和她没关系,没关系啊!!!
“确然。”冷硬公子似是被挑起了伤心事,皱眉叹气:“殿下,那可是我与女子的初次。您倒好,把我撩拨起来又让我痛不欲生,我怎么哭您都不怜惜。从那之后,我整整六天,早上起来都不必洗床单。”
这群受害者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纷纷憋不住,义正言辞地讨伐她:“你这算什么?殿下那时候硬是要把滚烫的蜡油滴在 滴在那里。嘶,那叫一个不敢回首啊。”
“我”李婧冉试图开口打断他们,声音却瞬间被淹没了。
“你们这些都运气好好啊。我首次侍寝时殿下恰好在陛下面前受了气,那鞭子抽得我三天没能下床。”
“是啊我也是!从那之后我看到绳子都害怕。”
“说够了吗!”李婧冉简直被他们这些话弄得面红耳赤,双手捂着年岁最小的那孩子的耳朵,羞愤得拔高嗓音打断了他们。
这些公子平日里都是竞争关系,如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有了八卦的机会,一时之间自是有些忘乎所以。
被李婧冉喊了一嗓子后,他们这才如梦初醒,发现被他们讨伐的对象如今还站在这里呢。
如此对待恩人,当真是不该啊,众公子在心中痛定思痛地反省着。
李婧冉见他们不再言语,捂着小公子耳朵的手刚松了些许,就又听那位冷硬公子开口道:“殿下,我们都理解。您往后若是有那方面的需求,我愿意配合。”
李婧冉捂着小公子耳朵的手默默又紧了。
一位看上去格外儒雅的公子撩起袖子,拍了拍胸:“被殿下玩算什么?殿下您有什么想试的,尽管往我身上招呼!”
身旁的人附和着点头:“没错,大家都是好兄弟呃,都是好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殿下不必客气。”
冷硬公子赞同,很认真地对李婧冉道:“嗯,只要玩不死就行,您尽管往死里玩,我发誓哼都不哼一声。”
阴柔公子闻言,倒是回想了片刻,随后提醒他:“李兄,若我没记错,殿下应当喜欢叫得浪一点的。”
“嗯若殿下喜欢,倒也并非不行,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学习,努力让殿下满意。”
李婧冉看着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的脸,听着他们一个个用义薄云天的语气谈论着床笫间的事,面上的表情都麻木了。
她木着神色开口:“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眼看着这群公子一副“您不必客气,您需要,我们愿意为您献身”的姿态,李婧冉忍不住试图点醒他们:“不是,你们不觉得自己亏了吗?原本只需要被本宫 嗯,操劳。如今不仅需要在那当子事上操劳,还需要额外多学才艺,甚至连月银都没了,你们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这放在现代,高低得是个极其恶劣的性质。
约莫就是一个黑心企业家娶了自己的秘书,娶的时候告诉她愿意养她一辈子,让她婚后辞职照顾家里。
秘书耐不过他的百般恳求,也同意了。
结果婚后,企业家却反悔了,非但让她继续给自己打工,还不发工资了,美曰其名他们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再多给工资。
秘书不仅没了工资,还要额外帮老板照顾家里,还要给他生孩子,怎么听都是个令人发指的亏本买卖。
结果秘书还满脸泪汪汪地对他道:“哦,亲爱的,你对我真好。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让我做个金丝雀。”
而今,她面前这几十个男子的眼神是同样的清澈而又愚蠢,望着她摇了摇头:“殿下待我们如此之好,这又有哪里不对呢?”
李婧冉: 好想把他们带回现代啊。
懂得自我pua(精神控制)的男人,她的律所真的非常需要这种类型的人才。
然而放在书中,李婧冉就只有被他们噎得半晌说不出话的份儿。
她沉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你们猜的对,本宫的确没有完全戒色。”
公子们的面色变得凝重了几分,颇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
李婧冉眼看他们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自证真心,生怕再听到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眼皮一跳,抢先开口:“但戒了一部分。”
她努努嘴,示意:对,就是你们这一部分。
阎王公子再次开口,一针见血揭穿她:“殿下,长公主府所有的公子都在此处了,您这句话不可信吧?”
他们的确听说了李婧冉和严庚书的风言风语,但按照常理,他们眼中长公主喜欢的东西自是不能在摄政王身上实践的。
李婧冉没料到他们这么难缠,不仅扶额叹息,目光扫了眼这些公子们,边在心中给许钰林使劲道歉,边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公子们闻言,均是一愣,随后互相对视了片刻,再看向李婧冉:“您指的是”
李婧冉非常淡定地微微一笑:“嗯哼,许钰林。”
话音刚落,李婧冉就见这些公子们面色古怪地瞧了眼她身后,齐齐沉默半晌后,问道:“钰公子会戴兔耳朵兔尾巴,深夜主动敲响您的房门勾引您?”
李婧冉想到了许钰林那清朗温润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想了下他带着兔耳朵,冷白的脖颈泛着星星点点薄红的模样。
哦老天爷,她的鼻血啊。
李婧冉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把这些念头从脑海中剔除掉,心中越是羞得想死,面上越是气定神闲:“嗯,怎么不会呢?”
“ 钰公子会任由您在他身上滴蜡?”
李婧冉为了打消他们的念头也是豁出去了:“会啊。”
“钰公子他在床笫间能放得开地 叫?”
李婧冉简直要被他们这尺度越来越大的问题逼疯了,隐忍半晌,才闷闷憋出一个字:“会。”
面前的公子们沉默了整整三秒。
李婧冉尴尬得想移民到月球,正想破罐子破摔问他们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时,阴柔公子沉默良久后,看向李婧冉身后伫立已久的白衣男子,艰难地对他道:“钰公子,您果真是吾辈楷模啊。”
李婧冉瞳孔骤缩,蓦得回头却撞进了许钰林温和又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个,好巧啊。”李婧冉干笑两声,顿了半晌后干脆以问句形式反客为主:“你怎么来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听到了多少?
他应该没听到她诋毁他清誉的那些话吧?
许钰林一身单薄白衣腰间未束,被轻风吹得微拂,贴在他身子时隐约可见浅色衣袍下拢着的清瘦腰肢。
他的面庞因昨日刚犯过旧疾而有几分淡淡的病气,乌发似浸湿的墨,肤白若温润的玉石,反倒为他更添几分清落风华。
李婧冉打量着他,只见许钰林眉眼依旧如往日般温柔,没有一丝异样。
应当是没听到的。
李婧冉如是想着,随后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而就在她这口气松到一半之时,许钰林却朝她纵容地浅笑了下,温声道:“自是想来问问殿下,钰今夜敲您房门时,应当戴兔耳还是皮鞭。”
隔墙有耳
许钰林话音刚落, 周遭便是众公子们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这这这,钰公子私下原来竟是这样的?!
他们望着周身清落的许钰林,又想到李婧冉口中方才说得那些“兔耳朵”“皮鞭”“红蜡”, 怎么都没法把他和这些东西联系到一起。
许钰林的气质着实太过温润, 他就像是山涧小溪里缭绕的薄雾,是那透过梅枝融在雪地的皎皎月光,不论遇到怎样棘手的事情, 唇边永远带着清浅的一抹笑, 温煦清润而知礼节。
在长公主府中,许钰林身为备受眷宠的存在, 本该是众公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他为人处事实在太过周到,对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剂定心丸。
只要看到许钰林,就有种什么事都算不上难事的感觉。
尤记得阎王公子刚入府时,他空生了副健美的身躯,却是个情绪格外敏感的,侍寝之后这位七尺男儿在房中泪汪汪得哭个不停,谁劝都不管用。
彼时许钰林已经入了府并打理着府中大小事物, 与阎王公子同屋的阴柔公子实在忍受不了他一直在自己耳边哭哭哭,大晚上的把他裹着哭湿的被子打包到许钰林房门口,叩响了房门。
彼时已经是丑时,晚夜连聒噪的知了都入眠, 只余模糊的打更声从府外传来。
许钰林来开门时只在亵衣外头披了身浅色外袍,目光在他们身上轻轻一滞,神色讶异地询问道:“你们这是?”
他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的倦意, 被月光浸得肤色愈发冷白,素衫难掩一身清华。
阴柔公子见状, 便知许钰林方才应当已经是歇下了,如今被他们大半夜的敲响了房门,脸庞也并无一丝不快,态度依旧守礼妥帖。
许钰林越是温和,他便越是难以启齿,最后只头疼地把阎王公子往房里一送,歉疚道:“钰公子,他哭得我脑壳疼并非有意叨扰,只是我也着实没有办法了。”
许钰林目光在阎王公子脖颈的红痕微停一瞬,心中顿时清明了几分,只浅浅笑着让开门:“晚间风寒,进来说话吧。”
在接下来的一炷香功夫里,阴柔公子感觉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场神迹。
在那丙夜中,许钰林只点了一盏油灯,将素瓷茶盏递到阎王公子面前,随后静静听他倾诉着。
阎王公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许钰林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只适时给他递上了丝帕。
阎王公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忍不住深深嗅了下帕子,闻着那似松非松的味道呜咽着感慨:“钰公子你帕子好香,呜呜呜。”
许钰林闻言,哑然片刻,随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那李兄如今心里头难受,究竟是因身上的疼痛,还是 因自己被爹娘如此轻易地放弃了呢?”
他精准地从阎王公子那堆乱七八糟的哭诉中寻到了他真正的痛点。
总之,这一幕在阴柔公子眼里简直称得上是不可置信的。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又劝又骂却哭得更凶的家伙,因许钰林的几句温和的话语,神情从恍惚变怔忪、几经转折变成了一种完全的坚定与信心。
若说进门前的阎王公子可以哭倒长城,出门时的他就精神抖擞地可以去一个人把长城重建起来。
邪了门儿了,阴柔公子在心中暗道。
两人走出门时,阴柔公子在阖上门扉之前,不知为何又转头看了眼许钰林。
将他们送至门口的许钰林神情中略有疲色,但察觉到他的视线后,侧眸温声问道:“闻公子,可是还想问些什么?”
阴柔公子和许钰林先前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府中上上下下少说也有上百号人,许钰林竟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姓氏。
他的目光在许钰林拾掇得整洁的书桌上微顿了下,随后才回视着许钰林,对他再次道谢。
类似之事发生过不少,后来每当他们遇到什么事时,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许钰林,他一定有办法帮助他们。
并且也乐意帮助他们。
久而久之,许钰林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就变成了:清矜,温润而则,淡然又从容。
谁知,他们今日倒好似窥见了许钰林的另一面 —— 在殿下面前的另一面。
细细一琢磨,其实这一切本就有迹可循。
他们都知道长公主是什么性子,别人任人唯贤,她任人唯 呃,色。
钰公子既能独得华淑长公主恩宠,自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一颗七窍玲珑心,亦或者是掌事的才能。
毕竟他们俩关起房门来,总不可能在屋子里盘算账目吧?
哦,不过的确有人曾瞧见许钰林在夜晚穿得严严实实的,拿着算盘和账本去长公主屋里头核对。
结果当晚就没出来过。
嗯 那算盘上一颗颗凹凸不平的算盘玉珠,恐怕别有妙用。
如今,钰公子竟还要如此委身于殿下。
兔耳朵?那是干什么的?
还不是任由女子纤细的指尖把玩着,从那兔耳朵一路滑到雪白的颈子,锁骨,成那暧昧的情趣。
还有那皮鞭,体验过那等滋味的公子们都知晓,那感觉简直是又酸又痛,唯独没有爽。
软皮鞭最是磨人,落下时破空声凌厉传来,随后便会在雪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旖丽的红痕。
一鞭下去便是一阵隐忍的轻喘,纵横交错的痕迹拼凑成了一种很难说出口的凌虐美。
昔日他斟茶时露出的腕骨红痕兴许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轻伤,那雪白飘逸的衣衫下,拢着的又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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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伤痕累累?!
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他们眼中这么温柔又和煦的钰公子是被殿下如何在床笫之间搓磨的。
简直令人发指!
这群公子们一想到这位钰公子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又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劳,又要应付癖好清奇的殿下,而且他还身子骨弱,不禁都为许钰林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深深思忖半晌,随后感觉一定要将他们敬重的钰公子救出水火。
李婧冉刚想开口跟许钰林说一下目前的情况和她的打算,谁料刚张了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她便被一道铿锵有力的唤声打断了。
“殿下!”受过许钰林恩惠的阎王公子义不容辞,上前一步英勇赴死:“钰公子身子羸弱,您恐怕也无法尽兴。不若容钰公子歇息歇息,看看我如何?”
他卷起手臂秀了下自己的肱二头肌,隔着衣服秀的那种。
李婧冉秉持着最后一丝温柔,一言难尽地把那句“是谁辣了本宫的眼睛”默默吞了回去。
许钰林闻言,侧眸淡淡看向阎王公子,目光里带着几分令阎王公子心慌的情绪。
阎王公子:看错了,我一定是看错了。
他明明是在舍身饲虎救钰公子,向来脾性温软的钰公子怎么会跟他冷脸呢?
阴柔公子也朝李婧冉抛了个媚眼:“是啊殿下,钰公子近来身子不爽利,还是由我们伺候您吧。”
“没错,让钰公子好好休息吧。殿下看我,我比钰公子会喘!”
“殿下瞧我,我比钰公子身段软~”
“殿下怜我,我比钰公子嗓音更甜”
众多公子简直是使出了浑身解术,当着许钰林的面勾引李婧冉,生怕他们的钰公子又要被李婧冉荼毒。
李婧冉不自觉往许钰林那边靠近了些,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朝他送去求助的眼神。
许钰林则是默默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指间拉了出来,微微抿着唇,偏过头去不看她。
李婧冉微怔,在心中问小黄:「他是在给我摆脸色吗?不是,我被这群莺莺燕燕缠得脱不了身,他不帮我也就算了,怎么居然还委屈上了?」
谁料这句话问出口后,她却并未听到小黄的答复。
「小黄?还在吗?」
依旧静默。
李婧冉蹙了下眉,在心中算了下时日。
距离小黄上一次回来才过了一日,开会的四日之期分明还没到,它怎么 消失了?
在李婧冉兀自收拾着心绪之时,众多公子们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戒备。
眼看着长公主还要去祸害钰公子,众多公子们眼睛一直,沉下心来便要上前,准备拉着她的衣袖掐着嗓音撒娇。
许钰林余光里看到阴柔公子的手即将碰到李婧冉的衣袖,而且李婧冉还不躲,心中顿时沉闷闷的。
他身子本就还没好透,如今闷气郁结于心,强自克制着,唇边还是溢出了几声隐忍的轻咳。
阴柔公子一见,顿时眼睛一亮,觉得许钰林果真聪颖,知道怎么惹得长公主心烦来避宠。
长公主近日来应当是心情浮躁,讨厌病恹恹的姿态,因此他方才在她面前装得弱不禁风咳嗽时都被李婧冉嫌弃了。
阴柔公子抱着瞻仰的姿态,欣赏着许钰林的演技。
不得不说,钰公子这淡如远山的眉眼和毫无攻击性的气质果真和病弱貌美十分适配,如此轻咳起来也分外赏心悦目。
许钰林因竭力隐忍着轻咳而眸子微湿,略带病气的面庞染着淡淡的绯色。
眼睑微敛沾着春意,分明是极清润的容貌,都平添了几分潋滟。
好一个肤白貌美的赢弱大美人。
阴柔公子如是感慨着,眼见许钰林身影轻晃,立刻警觉地上前半步。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李婧冉的举动,只等着李婧冉像方才避开他那般躲闪后,便上前助许钰林稳住身形。
谁料在他警惕的视线中,阴柔公子却瞧见李婧冉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她甚至还主动搀扶住了轻咳的许钰林,手背分外自然地在他额上贴了下,口中关心道:“没事吧?可是又受风寒了?”
阴柔公子:???
他不可思议地使劲闭了下眼,随后再睁开眼,却见眼前这宛如幻象一般的场景并未消失。
阴柔公子情不自禁地看了眼周围的人,其他公子望向他的眼神是那么同情 —— 瞧吧,你病弱只能换来殿下的嫌弃,钰公子病弱立刻博来了殿下的怜惜。
他一怒之下 嗯,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怒了一下,随后一甩衣袖冷哼着退后一步。
许钰林侧对着李婧冉,李婧冉只能看到他隐忍着咳时,冷白颈侧浮着淡青色的筋脉,透着种隐晦的性感。
好半晌后,他才敛了轻咳,平复下来后嗓音还略有些哑意:“多谢殿下。”
李婧冉看到许钰林那纤长的眼睫轻垂,目光示意着她挽在自己臂弯的手,对她轻声开口:“可以松手了,殿下。”
俨然还是一副委屈但温柔小意的模样。
让李婧冉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感觉她就像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私会美男时被许钰林逮了个正着。
而许钰林不愧是恪守男德的人,即使心中微涩也仅仅是暗自消化,无怨无悔,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说不准还在暗自反省:是否是他不够好,她才要去找别人
尤其是再结合这群公子的话语,更像是许钰林因身子骨弱而无法满足她,因此只能纵着她去找别人。
还一找找了三十几个。
迎着众多公子虎视眈眈的视线,李婧冉拉着许钰林的手指更是紧了几分,义正言辞地对他道:“不松。”
李婧冉生怕自己这一松开许钰林,往后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放哨,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发现床上多了个朝她抛媚眼的公子。
毕竟她方才为了打消这些公子们心中如狼似虎的念头,连那种谎话都说了,如今自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李婧冉轻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含情脉脉地瞧了眼许钰林,拉长尾音道:“你可是还在与本宫置气?”
几乎是李婧冉的话刚一出口时,许钰林就心知她又在演了,但因一时不确定她究竟在演哪出戏,因此抿着唇斟酌了下,遂保持沉默。
好在李婧冉向来是个能自力更生的,那双妩媚的桃花眼轻轻一眨,晃了下许钰林的衣袖哄他:“好嘛,前几日是本宫玩过火了。但本宫对你是真心的,今日本想为遣散后院的所有莺莺燕燕,这诚意还不够吗?”
李婧冉这句话里的信息点给的多,许钰林自动略过了她的前半句,听到后半句后微怔了下,瞧向眼前这些公子的眸中隐含忧虑:“殿下要遣散他们?”
这些公子平日里心中装着事时都会找许钰林,许钰林对他们的处境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若李婧冉此时遣散了他们,那这群既无嫡出身份又无傍身之技的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至于其他公子的注意力,却在这句话的其他信息点。
李婧冉的这番话就像是扔进湖泊的石子,荡起了一波波不那么平静的涟漪。
“难怪殿下忽然开始禁欲,原来是收心了。”冷硬公子若有所思地缓慢说着,目光在许钰林略有些苍白的脸庞上顿了下,又想到了长公主在床笫间的索求无度,不禁叹了声,“只是不知 这对钰公子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哎,钰公子果真是圣人心肠,见不得大家伙一同在这苦海里挣扎,这是以身为诱呢。”
自许钰林来了之后,李婧冉就去拉他了,没空去捂小公子的耳朵。
小公子仰头望向面前的大哥哥们,被他们的脂粉香熏得打了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天真地询问他们道:“殿下口中的玩过火是何意?”
场面有一瞬的凝固。
身为一时情急带坏小朋友的罪魁祸首,李婧冉颇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正想着要如何狡辩时,许钰林却在小公子面前矮下身,摸了下他的头,嗓音温和道:“字面意思,殿下先前总是想在屋子里点燃柴火玩。”
就连说着这等荒谬的话时,许钰林的语气依旧是不急不缓的,分外有说服力。
连心智成熟且思想龌龊的众多公子们都被他那宛如清泉般的嗓音洗涤,险些都信了李婧冉口中的“玩过火”当真是玩火柴,更遑论特别好骗的小公子。
小公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对许钰林道:“钰哥哥,殿下这样不好。”
许钰林闻言便笑,顺着小公子的话,微侧过身自下而上地望着李婧冉,半真半假懂地附和道:“是啊,殿下这般确然不好。”
他仰脸望着她,冬日的暖阳映在他的脸庞。
分明说的是带着轻责的话,但神情却是温和纵容的,笑意清浅却似三月春风般和煦。
李婧冉情不自禁伸手触了下有些发麻的耳垂,无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有些快,略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低声道:“所以本宫这不是换了其他想法嘛。”
“只是”李婧冉说这句话时,自己都有些心虚:“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其实她这句话真的很委婉了,李婧冉就差直接对许钰林道:我有这么一个想法,但我懒,得靠你把我的想法细化落实。
众多公子也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许钰林,眼神期盼地看着他们的希望。
许钰林起身理好衣袍上的褶皱,朝李婧冉弯唇笑笑:“愿为殿下分忧。”
***
粗略地交代了个大致后,李婧冉长舒一口气,看向许钰林:“大致就是这么一个想法,你怎么看?”
李婧冉的设想很美好,但她考虑的都是理论层面,许钰林既要帮她落实,考虑的自然更加全面。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许钰林踌躇片刻,委婉地对李婧冉道:“殿下,且不说府中现银是否足够,光是教导每位公子的师傅 恐怕没那么好找。”
李婧冉承诺得很美好,让每位公子可以自行选择他们想学的技艺,但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么多背景干净又精于这一项的人并不简单。
毕竟这种能入长公主府的人,除去被李婧冉亲自带进来的芙蓉,自然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
得去调查每个人的身份背景不提,还得去查他们祖上三代是否清白。
不仅如此,手艺师傅与奴仆不同,他们的流动性更高,并且也不会与长公主府签卖身契。
除去安全性考量外,该如何约束管理、监督动向,都是需要细细琢磨的。
寻一个两个兴许不难,但同时寻那么多个 许钰林思索了下,觉得这的确有些艰难。
李婧冉仍有些不死心:“那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比如这种繁文缛节类的要求放低些,不要求身份,并且赏钱给高一些呢?”
许钰林静静听着,并未一口回绝李婧冉的这些想法,思忖半晌后才斟酌着语气道:“殿下提到的这些说起来轻巧,但毕竟于礼不合 您看如此可好,我们先从中择三门课去请师傅,先在府中开起来,虽选择较少无法满足全部公子的需求,倒也聊胜于无。至于剩下的,请您容钰多一些时日再掂量掂量。”
李婧冉叹了口气:“好。”
她为自己先前过早许下的承诺而颇为愧疚,对眼前的众多公子们道:“让你们空欢喜一场,着实是本宫思量不周。”
这结果其实已经比众公子想象中的好很多了,毕竟他们不仅可以留在长公主府,还可以学一技之长。虽然未必是他们心中最想学的,但也着实够他们欢喜的了。
更何况,这分明是李婧冉给予他们的恩赐,他们又哪有反过来责怪她的道理呢?
公子们十分惶恐,纷纷对李婧冉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感激不尽,谈何空欢喜啊?”
“是啊殿下,您如此说可是折煞我们了。”
“殿下可万万别如此说,您已然帮了我们许多了。”
李婧冉自然也知晓他们是感激她的,但其实她歉疚的点并不是没能为他们每个人开出他们想要的课程,而是因为她提前许诺了他们,却没有达成。
情愿不要轻易许诺,也好过让人空欢喜,这是李婧冉心中所想的。
就像是明知自己留不下来,就不要和书中的非任务对象产生太多羁绊,是同样的道理。
思及此,李婧冉又蓦得想起她先前为了诓许钰林陪她在使者宴上演戏,还允诺了他三个空头愿望来着。
如今他非但还没来找她兑现愿望,反倒是她先提了要求。
李婧冉心中更是有些过意不去了,悄悄偷瞥了眼许钰林:“那个,不好意思啊,让你在生辰当天还要费这么多心思。”
“生辰”二字让许钰林的眼睫轻颤了下。
先前在长公主府给裴宁辞操办的生辰宴是提前办的,因为在裴宁辞生辰当天,也就是上元节,是他这位大祭司一年到头最忙的日子,还真不一定有空庆生。
今日的上元节才是裴宁辞,和许钰林的真正生辰。
李婧冉说出这句话的姿态实在是太过自然,就像是熟稔的情亲人朋友之间一般。
——只有在心中将某件事惦记了无数次,才能用如此自然的语态神色,像吃饭喝水一般将这句话说出来。
其他公子闻言,顿时都分外惊讶。
小公子稚气地抬起头:“钰哥哥,今日是你的生辰啊?你都没告诉过我。”
许钰林垂眸瞧着他,轻声应道:“嗯,我并非有意的,小十七能原谅我吗?”
他只是有些时日没庆过生辰,并非是遗忘了,而是潜意识里仍有些回避。
小公子给了他个大大的笑容:“当然可以啦。天大地大,寿星最大。祝钰哥哥生辰快乐!”
许钰林弯唇笑了下,心中是柔软的:“谢谢小十七。”
像是在谢他,又像是在谢另一个她。
许是因敛着眼睑的缘故,许钰林本就毫无攻击性的容貌看着愈发温柔,貌美得令离他最近的阴柔公子都情不自禁地恍了神。
阎王公子站在阴柔公子旁边,继先前深夜的那句“钰公子,你帕子好香”后,再次呆呆感慨:“钰公子,你好好看。”
“好看”着实过于浅薄,描绘不出许钰林的万分之一。
他更像是在燥热盛夏的一汪清泉,不似圣山雪莲那般第一眼便夺人心神,却是久而久之令人情不自禁用目光追寻在他的那种。
阴柔公子想骂阎王公子变态,张了张嘴道:“他丫的,你说的对。”
反驳不了,他们钰公子真的貌美又温柔。
而且一颦一笑间的风华都好似能悄悄钻进见者的骨髓,好似在下蛊。
谁能拒绝?就问谁能拒绝!!!
许钰林虽知晓如何最能将自己这容貌和皮囊发挥到最大化,但他从小到大都从不认为自己属于容貌出挑的。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中人之姿,至多只能算得上是长相端正,因此如今听到两位公子如此评价倒是颇有几分啼笑皆非,只当他们是在嘴贫。
得亏众多公子和李婧冉听不到许钰林的想法,不然恐怕都会斥他完全没有一点准确的自我认知。
众多公子会反驳他的前半句。
许钰林若只是中人之姿,那他们大部分人又算是什么?女娲随手扔出来的泥点子吗?
而李婧冉会反驳他的后半句。
端正?就他那浑身上下从里到外自头发丝到指尖都布满了“引诱”二字的男狐狸精姿态,他跟她说端正?
至于阎王公子,他夸完许钰林的容貌后,十分坦率地祝贺他:“钰公子,生辰快乐!先前不知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要不过几日给你绣个扇子吧。”
阴柔公子翻了个白眼:“你可省省吧,让钰公子在大冬天的用你那扇子扇扇扇吗?”
“嘿你这人!你前些时日生辰时我送你扇子时,你咋没说些什么呢?”
“我那还不是怕给你退回来后,你又半夜搁那儿哭哭哭,哭得我脑壳疼!”
他们俩忙着互怼时,其他公子纷纷撇开他们,挨个笑着祝福许钰林。
“钰公子生辰快乐,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祝钰公子岁岁有今朝!”
“上天垂光兮熙予以青春,今日何日兮共此良辰。愿钰公子生辰快乐。”
许钰林起先一直都唇边含笑地颔首谢过,谁料他们的祝福却越听越变了味儿。
兴许是今日这冬风着实醉人,有些公子甚至都颇有几分感性。
最后一位吸了吸鼻子,望向宛若一对壁人的男女,真心诚意地祝福道:“愿殿下与钰公子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一直缩在后头的李婧冉措不及防被点了名,神情还有些茫然。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在祝许钰林生日快乐吗?怎么有种婚宴祝福的即视感?
许钰林却好似是听了太多祝福,一时之间尚未反应过来有任何不对劲,依旧温声笑应:“多谢钟公子。”
钟公子神色间还有些担忧,看了眼李婧冉,再次看向许钰林时,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许钰林见状,主动接道:“钟公子还有何话,不妨直说。”
钟公子犹豫些许,只是看着李婧冉,随后深深叹了口气,对许钰林道:“我只是有些担心钰公子。”
他想到许钰林先前对他们的恩泽,纠结许久还是咬了咬牙,对李婧冉道:“殿下,钰公子体弱,经不住您太多折腾,还望殿下真心待他。”
许钰林哑然片刻,目光慢悠悠在诸多公子身上打了个转,在他们脸庞看到了相似的忧虑。
他不禁失笑,与他们解释道:“并非是你们想的那样,殿下方才只是随口的玩笑话罢了。”
“承蒙怜惜,殿下待我”许钰林斟酌了下语言,强忍着在大庭广众下谈起这等事的羞赧,心中叹息着将剩下的三个字说出了口:“很温柔。”
他本意是想让他们别担心,谁料这些公子闻言,神情却更加痛心疾首了。
都带着一种“她都这么对你了,你竟还要为她遮掩”的痛心疾首。
“你敢说殿下未曾用绳子捆你?”
许钰林思及自己当时主动引诱李婧冉用红绳束住他双腕,哑口无言。
“你敢说殿下没能折腾得你整夜无法入眠?”
李婧冉想到之前让许钰林加班加点忙宴会策划的事情,也无法否认。
“你敢说你先前被弄得高烧,和殿下一丝关系都没有?”
为了色/诱李婧冉,主动洗冰水澡的许钰林:
看着被他们诘问得语塞的两人,众公子面上露出了一种“果真如此”的神态。
李婧冉吸气,呼气,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勉强笑着敷衍他们:“诸位是否对本宫的私人生活,太过关心了些?”
她刻意在“私人”二字上加重了些声音。
其他公子们却不买账:“殿下,您既心悦钰公子,便得好生待他才是啊。”
“就是。欢愉固然重要,但总不能把他折腾得奄奄一息吧。”
“钰公子身子发烫咳得泪光涟涟时,殿下您怎么忍心欺辱他啊!”
李婧冉表示,她以前一直不理解许钰林那句“钰如今高烧,殿下不想试试吗?”,觉得在人家高烧时还硬要胡来的人简直是恶趣味满满。
如今听他们这么一描述
怎么办,她好像越来越变态了,她居然真的觉得好诱人!
毕竟别人高烧时是面如土色,惨白似厉鬼,而许钰林的高烧
李婧冉想到他先前那面色微白却烧得脸庞嫣红,且双眸水润的模样,不得不承认,许钰林当真是越虐越美的模样。
许钰林不知李婧冉心中所想,侧眸瞧她时只见她的脸庞浮上了几抹诡异的薄红。
“殿下?”他轻声提醒道。
李婧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着神色温和注视着她的许钰林,只觉自己可真是太不该了。
唉,明明想好了要还他一片清净的,结果居然一不小心就惦记上了他的身子。
李婧冉心底反省着,面上乖巧地像个鹌鹑,无心和这些公子们多做辩解,因此只道:“你们说的对。我往后一定好好待他。”
公子们半信半疑,冷硬公子一针见血地问出了他们心中的疑惑:“殿下能做到不欺辱他?”
李婧冉默默点头:“可以。”
她又没那种奇奇怪怪的癖好。
阎王公子思索半晌后问道:“能做到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待他?”
李婧冉骗起人来眼都不眨:“可以。”
阴柔公子蓦得出声:“能做到爱他,护他,怜他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让李婧冉情不自禁地怔了下,轻轻眨了下眼,随后才开玩笑道:“你们够了啊。知道的懂你们是本宫的面首,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许钰林的娘家人呢。”
怎么搞得跟送他出嫁一般。
她本想蒙混过关,毕竟一辈子这个词太重,她就算是骗人都无法做到心无芥蒂。
谁知这群公子却不买账,愣是要逼迫她亲口应下这个承诺,就好像承诺有什么神奇的效果一般,只要说出口便一定会生效。
许钰林瞧着他们闹,感受到李婧冉无奈的求助眼神后,这才淡笑着出声:“各位的心意钰感激在心,只是”
他眼角眉梢都染着淡淡的笑意,神色恬静而又温软,眼眸是清亮澄透的,像是融着清浅的月光,只是却略带几分微不可查的失落。
许是在失落李婧冉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吧。
但许钰林向来是个体贴内敛的人,他不想让她为难。
因此,许钰林只是按耐下自己心中的这些思绪,一如既往地打着圆场,从容不迫,毫无异样。
只是这等场面话还没说完,他却听到身畔的女子出声打断了他。
“许钰林。”李婧冉蓦得唤了他一声。
许钰林话语微顿,侧眸瞧她,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李婧冉今晚要去宫中赴宴,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因此穿得格外华丽庄重,外罩翻金立领轻裘,影绰可见里头朱红的锦缎长裙。
波光流转的面料,上头用金丝绣着一朵朵张扬妖艳的鸢尾花,在阳光下耀目得令人挪不开眼。
许钰林静默了下来,而周遭原本还调笑着的公子们也都似有所感般,喧嚣声渐低,不过须臾便只剩微风吹拂过地上落雪时的声响。
柔软,湿润,静谧。
在这片干净的安宁中,李婧冉微仰着脸,朝许钰林轻轻笑了下:“可以。”
许钰林不想让她为难,可她也不想让许钰林失望。今天是他的生辰,而且不过是一句话,她还是给得起的。
她不再看向许钰林,而是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一众公子,平稳的声线敲击在许钰林的心尖:“本宫爱他,护他,怜他一辈子。”
众公子闻言,自然又是一片起哄,纷纷说着吉利的祝福语,让殿下不要食言。
而在这片吵吵嚷嚷的起哄声中,许钰林注视着李婧冉,喉结微微滚了下,轻声唤了句:“婧冉。”
意料之外的称谓让李婧冉着实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先前的确告诉了许钰林自己的本名。
他唤的不是华淑,而是她,自现代穿进了这本书里的她。
这个认知让李婧冉情不自禁地屏息一瞬,她有些慌乱地垂眸避开他的注视,轻吸了口气道:“你别误会,我”
“多谢你的生辰礼。”许钰林的神色温润又平和,“即使此言为虚,我也很喜欢。”
李婧冉顿时便说不出话了。
是啊,许钰林很聪明,他是知晓她这句话并非是真心实意的。
许钰林不知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也从未问过她假扮华淑的目的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她能假扮一时,还能假扮一世吗?
他是知道的,知道她的事情办完后便会人间蒸发,恐怕他们再也不会相遇。
又哪里来的一辈子呢?
李婧冉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许钰林有时候的确是活得很清醒的。
可他明明那么清醒,为什么还要喜欢她呢?
爱是自由意志的沦陷,听上去真的好浪漫,但深究后才能感受到个中的残忍。
许钰林对人情绪的把控实在拿捏得太准了,这些相处的时日也足够他对李婧冉有个基本的了解。
他知晓李婧冉其实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她不想让他在生辰这天失落,因此才会说出那句话。
可正是因为她的温柔,她并不会给他留下任何瞎想的空间。
与其让她亲口戳破后心中难受,倒不如让他来开这个口。
可如今,看着李婧冉神情中的纠结和不忍,许钰林发现就算开口的这个人是他,她依旧还是会感到伤心。
他想告诉她:别感到难受,她没有做错。
他方才听到她那句话时,即使知晓是假的,但他的欢喜是真心实意的。
但许钰林最终也只是什么都没说,无声喟叹了声,望着她被风吹到唇边的碎发,温和地注视着她道:“殿下,您的发丝乱了。”
***
许钰林的确是个办事效率很高的人。
关于给每个公子开符合他们心意的课这件事,他方才还说要让李婧冉容他一些时间想想,谁知他们都还没从众公子处脱身,许钰林就已经想好了。
眼见众公子仍要打趣他们,许钰林适时地出声道:“钰方才想了片刻,要在短时间内找全所有的师傅并非易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有一个人,能帮我们。”
众多公子一听许钰林重新谈起了正事,顿时都敛了神情,追问道:“谁?”
许钰林看向李婧冉的那一瞬,李婧冉心中就似有所觉,下一瞬果真听许钰林开口说出了她想的那个人:“殿下的弟弟,当今圣上。”
皇宫里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封闭上流社会,里头自是什么人都有。
教书先生,绣娘,御医,应有尽有。
况且能入宫的人自然都是身份干净的,无须他们再多费心思去调查。
倘若李元牧愿意借人,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目前的问题是
李婧冉果断摇头:“我可以去问问,但你们别抱太大希望。这小鬼向来没什么善心,还真不一定愿意借。”
她这句话半真半假,真的是李元牧可能恶搞的确不愿意借,假的是他不愿借的原因并非是善不善心,而是这臭弟弟约莫会用这个为条件,从她身上讨好处。
纵然李婧冉的确也盼着长公主府的公子们好,但让她自我牺牲去成全他们的梦想,她自认自己还是没那么圣母的。
谁料话音刚落,李婧冉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少年音:“没什么善心?阿姊是在说朕吗?”
李婧冉身子一僵,随后在心中叫苦不迭。
这巷子真的很不吉利,她先前仗着许钰林不在,随口诋毁了他的清誉,下一秒就见许钰林出现在了她身后。
如今李元牧更是梅开二度。
她今天出门肯定是没看风水。
李婧冉瞧着在阳光下肤白得发光的李元牧,目光从他红得潋滟的唇上移,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后,僵硬地笑道:“怎么会?陛下心系众生,是难得一见的明君。本宫这分明是 分明是在说摄政王!”
李元牧定定盯她两秒,翘了下唇:“阿姊此言当真?”
李婧冉眼神坚定得能入党:“比珍珠还真!”
只是,她今日恐怕的确犯了水逆。
就在李婧冉都准备发毒咒表示自己绝对说的是严庚书时,巷子拐角处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
“哦,是吗?”
李婧冉深吸了口气,目光越过李元牧朝后望去,随后就见严庚书懒散地笑着,自拐角处现出身型,踏着雪走来。
领口处盘扣紧扣,如同驯服着恶狼的项圈,修身的骑装勾勒出了严庚书宛如希腊雕塑般完美的宽肩窄腰,黑皮靴包裹着他笔直修长的腿。
他走到李元牧身边,双手插兜勾唇笑着朝她偏了下头:“殿下如此记挂臣,倒是叫臣受宠若惊。”
长公主府的公子们虽平日里也曾见过贵人,但从未同时看到陛下和摄政王。
他们二位的气场都极强,平日里光是看到一个都无端令人双腿发软,如今同时瞧见了两个,并且是一见到彼此就弥漫着无声硝烟的情况,这简直 太可怕了。
众公子被那恐怖的无声威压吓得不敢出声,许钰林瞧着向彼此送着眼刀的二位,着实是司空见惯。
他揉了下眉心,随后一拂衣袖,双手平举过头顶:“见过陛下,见过摄政王。”
这倒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公子连忙哗啦啦跪了一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等候半晌,却没等到陛下和摄政王让他们平身的话语。
胆子大的悄悄抬眼一看,好家伙,陛下和摄政王还在干瞪眼呢。
陛下的面色是愈发阴郁,而摄政王凤眸中的挑衅也是完全不收敛,就好似两人下一瞬就能当场打起来一般。
李婧冉也是一阵头疼,念着许钰林尚未痊愈,顺手把他扶了起来,而后淡定地替僵持不下的二位发声:“都起来吧。”
众公子却拿捏不准是否应该起身,三十几双请示的眸子齐刷刷看向许钰林。
许钰林朝他们微微颔首后,他们才按耐下了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颤巍巍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当个合格的鹌鹑。
李婧冉目光挪向眼前的两位男子,开口客套了句:“二位的到来果真让我的府邸蓬荜生辉”
严庚书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眸凝着她,打断了她:“殿下,这等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吧?”
李元牧沉默片刻,冷哼了声语气轻缓拆穿她:“阿姊这表面功夫做得是愈发好了。”
李婧冉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想的是:既然知道长公主府不欢迎你们,那你们还来,不是自讨没趣吗?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个胆注视着李元牧那漆黑如曜石的眼眸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只是弱弱问道:“敢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李元牧视线锋利地上下打量了眼严庚书,看似是在回答李婧冉的问题,实则是在讥讽严庚书:“朕来寻阿姊自是为了家国大事。至于严爱卿恐怕就说不准了。”
严庚书闻言,挑了下眉,听出李元牧这是在贬他没安好心,指不定脑子里装着什么男欢女爱之类的风月事。
他却丝毫不动怒,目光从李元牧身上慢悠悠地停留在李婧冉脸庞:“陛下此言差矣。臣来寻殿下,自也是有要事在身。”
李元牧冷冷地问道:“你能有什么要事?”
话音刚落,李元牧便瞧见严庚书唇边笑意加深,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严庚书凝着李婧冉,嗓音不紧不慢地道:“臣自是为了来寻殿下”
“偷、情。”
耳坠
严庚书后面那两个字一出, 顿时连空气都凝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他这过分露骨直白的话而倒吸一口凉气,毕竟就算是长公主府的公子们,平日里媚眼一个接一个地抛, 但在话语上还是较为收敛的。
亦或是说, 他们虽然身份只是庶出,但这种规矩世俗礼教的规范还是融在了血液里的。
李婧冉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情,微笑赞许:“摄政王这脸皮, 倒是一日厚过一日了。”
严庚书闻言, 笑意加深了几分,饱满的卧蚕显得眼下泪痣格外勾人:“殿下谬赞, 都是殿下教得好。”
李元牧如今一听到严庚书的声音就心烦, 简直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他眉头紧锁着,苍白的指骨在眉骨重重揉了两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觉得头疾稍霁。
李元牧还没来得及出声讨伐严庚书,却意外发现长公主府的众多公子们瞧着比他还愤慨。
他们并未直白地指责李婧冉,只与彼此用比寻常高了一倍的声音谈话:
“哎,琢磨女子之心可谓是海底捞针啊。前一刻刚许下一辈子爱怜一人的承诺, 不过几瞬功夫就能变了心。”
“可不是嘛。当男子难,当一人的众多男子之一更难唷。”
“当年那来府上的算命先生说钰公子是清凄孤苦命,我还不信,愣是把他赶了出去。如今想来他可真乃神人焉。如何能怪旁人呢, 要怪就怪钰公子命不好吧。”
将阴阳怪气发挥到了极致。
李婧冉以前只听说过“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才知道三十个男人比三个女人可怕多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他们可真会编啊, 连算命先生都搬出来了。
李婧冉兀自感慨着,而李元牧却微眯了下杏眸, 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堆男人。
他平日里亲自过目的东西不多,唯独牵扯到长公主的事情每样都亲力亲为,这些男子的画像他也都是亲自挑出来的,对他们依稀还有几分印象。
若他没记错,个中有些人并不是服管的料,谁知如今这群人竟沆瀣一气维护起了同一个人,而且还是明面上与他们是竞争关系的人。
统一“军心”的人,无疑是有着几分手段的。
李元牧的目光落在许钰林身上,想到了先前被他轻易化解的全羊之事,视线中不免多了几分打量和深意。
颇有手段却不显声不露色 —— 裴爱卿的这个胞弟,倒当真是有些意思。
许钰林态度不卑不亢地任由李元牧打量,温润又内敛。
依旧是那副乍一看不起眼、定睛一瞧才能察觉那莹润光泽的模样。
李婧冉看了眼天色,距今晚的上元宫宴少说也还有两个时辰,瞧着李元牧和严庚书这副架势,应当是准备赖在这儿不走了。
总在这里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李婧冉思忖片刻,随后唇角噙笑地向他们发出了邀请:“陛下与摄政王既然来都来了,那不妨帮本宫把上元节的元宵包了吧。”
李元牧:“绝无可能!”
严庚书:“臣重伤未愈”
李婧冉见状,叹了口气,转头问许钰林十分做作地问道:“祭司大人昨日送了多少个元宵来着?”
严庚书话语生硬地拐了个弯:“臣重伤未愈,刚好无法习武练剑,有的是时间给殿下包元宵。”
李婧冉友善地应了句“如此甚好”,随即转向李元牧,正要开口问询时却见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李婧冉微怔片刻,还以为这点激将法刺激不到这位多智近妖的少年帝王,正要想想其他办法时,李元牧又回过眸子,面无表情地问道:“是去庭院包吗?”
***
一盏茶后。
三人面前都摆着一个木盆,里头是形态各不相同的糯米糊糊。
站在中间的李婧冉看了眼左手边严庚书那光滑柔韧的糯米面团,再看了看自己这个黏手的面团糊糊,只觉自己下厨的信心受到了一万点的打击。
她不死心地往右边探了下脑袋,但李元牧护着面团就跟护犊子似的,严严实实不让她瞧见分毫。
李婧冉微挑了下眉梢,刚想开口询问时,李元牧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别扭地解释道:“朕怕阿姊看之后自卑。”
“哦~”李婧冉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转过头看似要和严庚书聊天。
李元牧见状,默默松了口气,只是这袖口刚挪开些许,却被措不及防回头突袭的李婧冉抓了个正着。
她看着李元牧盆里那因放了太多水而都无法成型的面糊,又看了眼李元牧那愈发阴郁的神色,憋了半晌,唇角压得都在颤了。
李元牧阴测测扫她一眼:“阿姊,你最好别笑出来。”
李婧冉竭力克制着,谁料严庚书却毫不客气地轻嗤了声,心情颇好地安慰道:“无妨,陛下将这放火上煮煮,约莫还能当米粥喝。”
嘴毒得令人发指。
李婧冉闻言,用一种指责的眼神轻蹙着眉责备严庚书:“摄政王,你这”
李元牧看着李婧冉下意识维护他的模样,心情稍缓,随后便听李婧冉慢吞吞地补完了后半句:“你这怎么净说大实话呢?”
下一瞬,李元牧的脸色阴得能滴出水,但那精致的脸庞看着却愈地娇,窄薄的眼皮都因怒意而微带薄红。
赶在天子暴怒之前,许钰林适时地从后厨端出一个托盘,上头摆着几个和好的面团,和甜馅与咸馅。
他垂眸将半成品食材分别放在几人桌前,嗓音清浅:“后厨说府这次采买的糯米粉上手较难,因此送来了和好的面团。”
这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分外妥帖得给了李元牧一个台阶下。
李婧冉撇了这臭弟弟一眼,深觉他再气下去可能真的得郁结于心,因此附和地笑道:“是啊,这糯米粉的确不好和。”
她一碗水端得很平,给李元牧解完围后又对严庚书补了句:“摄政王果真,嗯”
李婧冉思索半晌,一时之间想不出一个何时的词,试探地夸道:“蕙质兰心?”
严庚书被她生生气笑了,狭长的丹凤眼轻睨着她道:“殿下不如夸臣宜室宜家吧,臣听着还能欢喜些。”
反正自从过继了军营里那个小家伙后,严庚书因为照顾孩子的事被累得够呛时,飞烈营那群缺德军师就这么在旁瞧着,不仅袖手旁观还幸灾乐祸:
“华淑长公主连个名分都不给你,你倒好,还真履行承诺去过继了一个小的。平日里倒是没看出你居然这么宜室宜家。我可真的搞不懂了,你图什么呢?”
就差说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严庚书闻言,只紧紧拧着眉,把打哭嗝的孩子生疏地抱起来,随后没好气地挖苦他:“是啊,这等爱情之苦,三十五岁都尚未成家的军师自是不明白的。”
如今李元牧听了他这句宜室宜家,对此表示嗤之以鼻:“严爱卿,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为好,你说呢?”
眼见他们俩又有呛起来的架势,李婧冉眼皮跳了下,连忙出声打断:“那个,元宵馅你们想要咸的还是甜的?”
“咸的。”
“甜的!”
李婧冉无语哽噎,深觉她好像提起了个很糟糕的话题。
最终他们决定一甜一咸,只是这包元宵的过程却格外腥风血雨。
李元牧手边是一堆漏了馅的黑芝麻元宵,他不信邪地用两根手指把那糯米皮捏到眼前,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它,似是在研究世间为何会有如此难搞的东西。
严庚书旁边摆着白白胖胖的肉馅元宵,自然是抓住机会见缝插针地讥讽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陛下:“陛下,您这包得真好啊,馅和皮还能分开吃呢。”
李元牧冷笑两声,苍白的指尖将外头那层糯米皮缓慢地剥开,语气阴森森的:“严爱卿,注意你的言辞。料想你也不想如这元宵一般,被剥了皮露出里头的馅吧。”
说罢,他在那馅上轻轻一捻,原本捏成团的黑芝麻馅顿时碎了满桌。
严庚书见状,丝毫不以为意,用木勺搅了下碗里的肉馅,漫不经心道:“劳陛下操心了。但臣这元宵啊,即使没有皮,下了锅依旧还能煮成肉丸。”
他似笑非笑地乜了李元牧一眼:“轻易散不得。”
话音刚落,李元牧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见坐在一旁悠哉旁观他们包元宵的李婧冉倏然站起了身。
她面色凝重地望着他们:“你们方才说什么?”
两人均是微怔,那针锋相对的气氛淡了些许,下意识应道:
“剥了皮露出里头的馅?”
“轻易散不得?”
李婧冉默默在心中咂摸了下他们的话,随后撂下了一句“本宫有事先走一步,你们请便,晚上见”,提起裙摆便往外跑。
“银药。”李婧冉疾步走着,侧头和旁边的银药交代道:“把长公主府长相最凶神恶煞的家丁请来,备马,本宫要去昨日大祭司去的城南施粥处。”
银药微喘着气跟上她的步伐,并未多问,只轻声应下:“是。”
是啊,她先前一直在想要如何攻破裴宁辞的心防,但她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只要裴宁辞还是这大祭司一日,她就一日无法在他身上敲出裂缝。
他就像是裹着糯米皮的元宵,她只有剥开了他外头那层雪白的伪装,才能看到从不曾照过光的、一碰即碎的内核。
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当他只在意自己的声誉之时,任何其他事情都影响不了他。
李婧冉猜想,这也是为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里头的霸总都是要么胃病、要么童年凄惨,反正就得是各种不圆满。
这些“不圆满”就是他们的裂缝,不然一个掌权者这辈子都不可能死心塌地爱上除他们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既然裴宁辞没有先天性的不圆满,那她就得给他创造一个 —— 跌落神坛吧,裴宁辞。
当他身为失格的大祭司,被所有的信徒指责、唾骂、背叛时,她才有机会趁虚而入啊。
李婧冉想,有一个人能帮她。
帮她把这位本该不染情/欲的祭司大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
自昨日施粥结束后,城南集市的人便少了许多,车夫的生意自然也没那么好了。
他早早收了工回家,他的妻子立刻放下手中的刺绣,迎了上来讨好地笑道:“相公辛苦,饭菜已经做好了,洗洗手上桌吧。”
车夫瞥她一眼,对妻子眼里只有钱的本性摸得透透的,走到水池旁净了手,边擦干边粗声粗气道:“昨日载的那主顾出手阔绰,那一两银子并非每日都有的。”
妻子脸皮僵了下,但还是勉强笑着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跟你要钱的,还不是惦记着你辛苦。”
车夫拎起碗筷闷头扒饭,并未答应。
妻子小心翼翼地用目光瞧他,试探地问道:“昨儿个那位可是哪个府里的贵人?你可有与他们攀上关系?”
她本意是想着若车夫放聪明些,兴许那府里往后需要用车,还会喊到他。
这要是能攀上贵人,他们家往后的日子可就好过许多啊。
分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车夫闻言停了筷,把碗“砰”地往桌上一放,四下打量了圈,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嗓音斥她:“不该问的别问!那位不是我等平民能攀得上的。”
他想到昨日载的那男主顾的白衣和金眸,外加祭司大人又恰好在昨日施粥,便知这天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也只有那位会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竟结了足足有一两银子,都够寻常人家好几个月的开销了。
不过
车夫想到与那位同车的女子,以及两人之间那难以言喻的旖旎亲昵,心中总有种撞破了贵人密事的不安。
堂堂祭司竟与一位女子纠缠不清,这件事偏偏叫他看见了。
他在二人面前虽装作没看破他们的身份 ,但车夫总有些影绰的担忧,昨晚睡觉时都不敢睡得太死,生怕这一睡就醒不来了。
这钱啊,赚得着实煎熬。
他强行定下心神,在家中洗碗时,却听外头传来重重的踹门声。
他妻子的厉声尖叫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模糊:“你们是谁!你们怎敢私闯民”
最后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便没了声。
沾了水的瓷碗分外滑手,车夫心神俱颤,一个不小心便让碗在水池中摔得四分五裂。
他的腿都打着颤,僵硬地缓慢回过身,看到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一位头戴斗笠的华服女子被一群人高马大的蒙面黑衣人簇拥着,一步步踩着他们家简陋的沙泥地,一步步走进了内室。
车夫瞧都不敢瞧,跪在地上便狠狠磕着头:“求您饶命,草民发毒誓绝不会把昨日之事说出去啊 求您高抬贵手啊!”
斗笠下传来华服女子慵懒的嗓音:“昨日之事?何事啊?”
车夫一愣,随后茅塞顿开,颤巍巍抬起头,谄媚地朝那女子道:“您说的对,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草民昨日老寒腿犯了,在家中休憩,从没有出过这院门,也并未出门做生意。”
“哦,是吗?”女子漫不经心的三个字落下,周遭的黑衣人顿时亮了刀,那凛冽的寒光瞬间将车夫吓破了胆。
他痛哭流涕地跪爬上前,再次重重磕着头:“草民愚钝,求您指点啊。”
李婧冉细长的指尖轻抚了下掩面的斗笠厚纱,在护院的侍奉下,优雅地往他搬来的长木凳上一坐,饶有耐心地引导他:“你昨日出门载客时,看到了一个白衣金眸的男子,与女子同车行为暧昧,对吗?”
车夫咽了下口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后就见黑衣人的刀毫不留情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厉声呵道:“说!”
车夫顿时便不敢磨蹭了,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是,是”
眼前的女子并未回话,纤细的指尖不紧不慢地敲着木桌。
咚、咚、咚。
这种逼近死亡的感觉让车夫牙关都在打颤,他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您放心,这件事草民一定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不跟任何人提?”女子似是笑了声,笑声微哑又轻慢,如同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嗓音不紧不慢地命令道:“既是实话,那自是没有憋在心里的道理,你觉得呢?”
车夫心头一震,她 她竟是想毁了那位的名声吗?
那位可是当朝的大祭司啊!
车夫震撼地抬眼望去,只见厚纱掩着女子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
从他这自下而上的仰望角度,只能看到女子姣好的下颌,以及浓艳得如同奈何桥畔曼珠沙华般的唇色。
美艳又冰冷,像是一条慢悠悠缠上人的脖颈的毒蛇。
她轻轻勾了下唇,一字一句地肯定了他那荒谬的猜想:“你不仅要说,还要大、肆、宣、扬。”
***
处理完车夫的这件事后,李婧冉气定神闲地摘了斗笠,正想上马车进宫时,角落里却传来了一道微凉的冷感女声。
“你想害祭司裴宁辞?”
李婧冉原本正弯着腰往马车里钻,闻言身形一顿。
她身边那些视觉震慑性大于武力震慑性的护院们齐齐亮了刀,目光凶神恶煞得能止小儿夜啼,而李婧冉却瞧见那名少女依旧是冰凉的神色,就像丝毫没有感受到映在她面庞的寒光似的。
那名少女应当只有二八年华,一袭肃黑的衣裙被寒风吹得轻飘。
她身形单薄,骨架又纤细,就好似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
护院们对她拔刀相向,她却全然不以为意,只淡淡注视着李婧冉,像是成竹于胸觉得他们不会奈她何,又似是压根不在意自己这条命会不会折在他们手中。
少女的神色却很冷,冷得隐约让李婧冉感觉有几分 眼熟?
李婧冉居于马车上,少女在仰头瞧她。
可少女的神态间却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垂眸望向人间,并非是薄情,而是无情,就仿佛没有任何人或事能被她放进眼里。
李婧冉微微抬起手,示意护院们放下刀,随后缓缓下了马车,对他们吩咐了句让他们退后,随后朝少女走去。
护院却目光警惕地拦住了她,严肃地劝告道:“殿下,不可!此女子来历不明,万一她想要加害于您 ”
“不会的。”李婧冉出声打断了他,目光与少女那双寒凉中又染着星星点点恨意的眼眸对视片刻,蓦得轻轻笑了下:“她不会害我。”
虽然李婧冉说得肯定,但护院还是迟疑了下。长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是万万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的,不然陛下势必会唯他们是问,说不准还会龙颜大怒,让他们全部人以命相抵。
护院纠结半晌,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殿下缘何如此肯定?”
她分明和这少女也是第一次见,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都不认识她,怎知她不会害她?
李婧冉闻言,语气却很随和:“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护院还想再追问,李婧冉却笑着睨了他一眼:“好了,别婆婆妈妈的了,退下。”
虽然态度随和,但口吻中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却令人不得不顺从她的话。
护院五味杂陈地思索半晌,自知他再说下去恐会引得长公主厌烦,因此只能咬了咬牙,卸下自己的弯刀塞给她,随后示意众人一同退后。
李婧冉看着手中的弯刀,微挑了下眉,并未再上前,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对那名少女调侃道:“本宫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敬仰大祭司的占了多数,剩下的便是不信神佛因此对他无甚感受的。如你这般心中对大祭司含恨的,本宫倒还是第一次见。”
少女冷冷抬眼,对她手中的弯刀视若无睹,几步走上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李婧冉:“你想把他拉下神坛,对吗?”
她既没有对李婧冉的身份感到惊讶,也没有问她是如何看出自己对裴宁辞心怀怨恨。
少女对这些漠不关心,她唯一想做的恰好和李婧冉的目光相吻合,那就是让裴宁辞身败名裂,让他这位白衣祭司从此沾满尘埃。
李婧冉并未说话,只唇角噙笑望着少女,态度分外淡定。
正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李婧冉相信这位少女才是那个心中更焦急的人,因此李婧冉没必要当那个主动的。
果不其然,少女定定瞧她两秒,见李婧冉不搭腔,干脆主动挑明自己的态度:“我可以帮你。”
“区区谣言就算能在百姓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但动摇不了他的根基,不是吗?”少女嗓音微凉,低声道:“我有办法,可以让他这辈子都难翻身。”
李婧冉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哦?本宫为何要信你?”
简单的问句却让少女沉默了良久,须臾才沉着嗓音一字一顿道:“我恨他。”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她的某个机关,少女周身的凉意里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怨恨,蓦地抬起眸,看着李婧冉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恨他。只要可以让他身败名裂,我可以付出一切。”
李婧冉静静和她对视着,在少女凉透心的眼眸中看到了藏匿不住的刻骨恨意。
四目相对间,两人竟诡异地看懂了对方的心思,她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李婧冉同样并未询问少女为何恨裴宁辞,也并未问她到底想怎么做。
李婧冉目光落在她领口处用银丝绣着的云纹,是分外飘逸的云卷云舒,圣洁又柔软。
“本宫可以信你一回,也可以与你合作,共同堕他下神坛。”
“只是”李婧冉话语微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眸,“你得告诉本宫,你究竟是谁。”
***
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时,李婧冉这才有闲心细细琢磨小黄的事。
她闭上眼努力在心中连声呼唤了它几次,而后不知是否触到了什么声控机关,小黄的声音再次传来:
「宿主,你听到这条留言时,我已经不在了。
很遗憾没能和你当面告别,这些日子和你相处得很愉快,可惜我」
李婧冉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紧。
「可惜我有急事得再临时回去开个会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宿主,是不是被吓了一跳,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的重要性了!
说来也是麻烦,我之前不是和你说到了竞争公司嘛,好家伙那群人不仅浇死了我们公司的发财树,还背地里和作者把《三位反派恨我入骨》的版权买下来了,而且还有让黑客操控我们公司道具的倾向,最近好多其他世界的宿主都反映道具出问题了
嗐扯远了,我很快就回来,宿主别担心,我不在时千万别用道具,啾咪啾咪!」
道具出问题了?
李婧冉回想了下,她如今手边就只剩了个乙级道具入魇散,就是那个用之后要么使人堕尘、要么得以救赎的道具。
因为性格使然,李婧冉总是对外在的力量抱以严谨的态度,系统道具也是非到万不得已都是不会用的,因此也没想过用这入魇散将裴宁辞拉下神坛。
她盘算了一下自己近期的打算,觉得应当也不会有用到这个道具的几率,因此也并未放在心上。
“殿下,到了。”马车外银药的声音打断了李婧冉的思绪。
她不再多想,应了声,起身钻出了帘子,在银药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傍晚的华灯初上,照亮了被丰茂的苑囿装点如画的明城。
柔和的暖光流淌在宫墙头的碧瓦,廊沿隔几步便悬挂着描绘精致的宫灯,在晚风中轻轻打着转。
背影清隽的男子立于灯火阑珊处,听到动静后微微回眸,眉眼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柔和。
“许钰林?”李婧冉站在马车边唤了他一声,颇有些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宫宴自是不比寻常的那种宴会,更何况今日这上元节宴上来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毕竟上元节主要图的就是一个吉利,裴宁辞会在宫宴上赐福,但他一个人精力有限自然不可能给太多人赐福,因此来参加宫宴的人都是朝中重臣。
许钰林平日里知分寸,自是不会做出如此有失分寸的事贸然前来,因此李婧冉才有些意外。
果不其然,许钰林上前将手中折下的五色赤丹递给了她:“今日簪花,明载顺遂,上元佩茶花乃大晟的习俗。”
他眼眸清透地望着她,只是温和地替她寻好了借口:“殿下出门急,钰料想您应当是漏了,因此寻了合适的给您送过来。”
话语里不含一丝一毫对她身份的打探,仅仅是个善意的提醒。
李婧冉轻轻眨了下眼,伸手接过:“多谢。”
她边道谢,边摸索着要将这小巧的五色赤丹别在发髻上,但却因没有铜镜而分外不便。
“你帮我”李婧冉下意识开了口,本想让许钰林帮她戴花,话说出口后才觉得有些不妥。
男子帮女子簪花,这似乎总是含着一丝超越纯洁交情的意思。
许钰林听到了她的话,却只微敛着眼睑并未出声,只安静地站在那昏暗的光影处。
两人站的位置很巧妙,宫墙恰到好处地在雪地中投下了个明暗交错的分割线,李婧冉站在分割线外头的明亮光线里,而许钰林恰好站在被宫墙遮去了光线的阴影中。
她从亮处看不分明他面上的神情,而他自暗处瞧她却只觉她耀眼得刺目。
李婧冉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被埋在了纷落的大雪中,两人在那一瞬都静默片刻,只余穿巷风掠过雪地的声响。
须臾,李婧冉才挪开视线,侧身对不远处整理着马车脚凳的银药道:“银药,帮本宫簪个花。”
银药应了声,几步走过来后,飞快略了眼立于风雪的许钰林,却也很乖觉地什么都没问,把茶花细细插在李婧冉鬓边。
李婧冉抚了下娇艳的花瓣,抬眸瞧了眼许钰林,色泽潋滟的花瓣衬得她艳若桃李,眼波流转间是如此顾盼生辉。
许钰林目光轻垂,并未看她,只是对她道:“钰先行告退。”
“你等等。”李婧冉在冷风中伸手,鹅毛大雪落在她的掌心,不一会儿边化成了水。
今日的雪势分外大,李婧冉来宫里的时间恰好赶了巧,但许钰林如果现在折返长公主府的话,料想官道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并不好走。
她在心中轻喟了声,而后拿帕子沾干了掌心的雪水,对许钰林道:“留下吧。”
许钰林微怔了下,倒也不再多言,只是从银药手里接过油纸伞,微垂着眼睫低头将伞撑开。
李婧冉先看到的是他握着黑檀木伞柄的冷白指尖,随着淡青色的伞面缓缓上移,落在了他露出的浅唇、温润的眉眼。
他的神色很平静,将伞撑在她的头顶,半边身子露在大雪中,对李婧冉道:“走吧,殿下。”
李婧冉默默看着落雪在他肩头消融,心中有一种五味杂陈之感,朝他走近了两步消除了两人之间的“楚河汉界”,不着痕迹把伞往他那边推了些许。
许钰林轻轻扫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和她再次保持距离,手腕在不经意间再次朝她那边倾斜。
银药跟在后头,就见这油纸伞啊是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又往右,像是在落满霜雪的湖畔上唯一一艘轻泛的小舟,瑟瑟摇曳。
不知晃了多久,眼见许钰林都快被她挤得贴着宫墙了,李婧冉终于出了声:“许钰林。”
她示意了下许钰林刻意保持的半臂距离,微昂着下巴对他道:“没必要吧?”
“我们就算是陌生人,你也没必要防我跟防贼一样?”
李婧冉如是说着,许钰林却只配合着她的步伐缓慢地走在风雪,依旧缄默不语。
李婧冉最承受不住的就是别人的沉默,忍不住再次扭过头瞧他:“说话。我们当友人不好吗?”
她在处理这种感情问题时总显得过于生疏,以往委婉拒绝了别人后,基本也会刻意避免和他们碰面。
但许钰林不一样,他就住在长公主府,两人也算是同住一个屋檐下,避也避不开,这种关系着实 令人心焦。
李婧冉迫切地想把这件事解决,想再退回以往那种令她心安的距离。
“友人”二字就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让许钰林蓦得驻足。
他停下脚步,气息清浅,神色平静地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又或者说克制着是什么。
捏着伞骨的指尖攥得发白,他喉结轻滚了下,低低重复:“友人?”
李婧冉随他一同停下脚步,呼吸声也情不自禁地轻了几分,慢了半拍地开口:“是,友人。像朋友一样自在的相处,平日里见面时也可以颔首打个招呼,有事时也可以互相帮衬着。”
她轻抿了下唇,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但还是打起了感情牌:“你知道的,我不是她,我在长公主府举目无亲,每天都战战兢兢
“许钰林,如果你愿意”李婧冉话语微顿了下,随后缓缓抬眸,注视着他那双眸子,只觉里面融着皎皎的温柔月光,清润又温柔。
青伞之下,李婧冉微仰着脸注视着他,神色分外真诚:“我们可以是最亲密的友人。”
但也仅此而已。
仅仅只是朋友。
许钰林神色淡了几分,避开她的视线:“对不住。”
说罢,他便想继续往前走。
李婧冉微愕,连忙拉着他的衣袖道:“许钰林,你再考虑”
她拉的是许钰林撑伞的那只手。
油纸伞极轻地晃了下,随后像是坠落的蝴蝶一般垂下,将两人的身影尽数挡在了那偌大的青伞之后。
李婧冉似有所觉地眼睫轻颤了下。
她听到许钰林在她耳畔冷静地对她说:“李婧冉,可没有哪个友人会对另一方做这种事。”
说罢,似松非松的冷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他极淡的眸光她的鼻尖缓缓下滑。
于霏霏雪雾中,许钰林略低下头,微阖着眸吻了过来。
***
宴堂之上鼓瑟吹笙,殿内三十六案,案案奉玉樽。
在这缭绕的丝竹声中,李婧冉却略有些走神,银药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听到。
“啊,怎么了?是要去领福了吗?”李婧冉蓦得惊醒,看向银药时眸光还有些迷茫。
银药善意地笑笑,话语里微有揶揄:“殿下,你的心乱了啊。”
“现世神不拜过去神,皇亲血脉无须祭司大人庇佑的,您忘了吗?”
李婧冉闻言,顺着银药的话望向高台之上的裴宁辞。
许是今日乃上元节的缘故,他换下了那身似云般柔软飘逸的祭司白袍,身上穿着的白羽绣金长袍格外庄重,轻巧的羽毛无风自动。
乌黑的长发束起浅金发冠,李婧冉坐在下角只能看到他完美的侧颜。
眉骨饱满,鼻尖挺立,清冷的赐福话语自那轻启的薄唇间溢出,那双金眸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跪伏在他脚边的王公贵胄,神情圣洁又淡漠。
多么高不可攀啊,可惜要不了多久,他恐怕就得脱下这身象征着孤高的祭司白袍了。
李婧冉敛下心神,一派淡定地对银药道:“本宫也去凑个热闹。”
语气没有一丝破绽,结果起身时险些左脚绊了自己的右脚。
银药哭笑不得地搀着她,忍不住感慨了句:“殿下,钰公子确实有些唐突了,但您这未免也太”
李婧冉被她说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本宫?本宫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他实在太冒昧了!”
哪儿有人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么突然地吻下来的啊!
而且吻完之后,许钰林的神色还依旧那么冷静,对她致歉:“对不住。但钰恐怕确实无法当您的友人。”
李婧冉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狠狠擦了下嘴唇讥讽道:“许钰林,你平日里的温润自持都被狗吃了?”
许钰林却好似没听到她的指责,轻轻敛着眸:“钰先前思量良久,本不想令您为难,但终究是无法在情之一字上恪守本分。”
“我可以欺骗您说愿意与您当友人,但却无法欺骗我自己。”李婧冉有心想打断他的话,但许钰林却难得地有些强硬,继续说了下去:“闻到鸢尾花香时,我却瞧不见花。从那一刻起,我就知晓我这辈子都无法与您做友人。”
因为他心中有一人,所见皆是她。
闻到鸢尾花香时想到的是她;瞧见紫色布料时想到的是她;甚至听到有人和她一样唤他“许钰林”时,想到的也是她。
分明唤的是他的名讳,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许钰林望向她的目光很坦然,“我无法对您心无旁骛。”
李婧冉瞧着他坦然的模样,半天都说不出话。
许钰林原先似乎总是一个很内敛的人,包括先前与她置气时都只是偏过头闷不吭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封死了自己的一切后路,直白坦然地将自己的这腔情愫放在了她面前。
许钰林见她不答话,又继而温声道:“我和您之间,想必就只有两条路了。形同陌路,或者 您别再推开我。”
“是否接受我是您的权利,然而钰想恳求您,赐予我对您好的权利。”
许钰林这番话说得极其婉转,姿态谦卑得让李婧冉很难说些什么。
他静静注视着她:“您选。”
可他分明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李婧冉动了动唇,却发现很难说些什么,憋了半晌后才偏着头道:“你烦死了。”
像是一种置气,又似是一种妥协。
许钰林眸中划过一抹笑意,体贴地给她递台阶:“今日是钰的生辰。您说过的,过生辰的人犯了错是能被饶恕的。”
李婧冉:“烦死了。”
许钰林见她仍不改口,极轻地挑了下眉,温和浅笑着提醒她:“钰方才吻您时,您没”
“我选二!”李婧冉打断了他,恨不得把他的嘴给堵上,迫于无奈地点了头。
许钰林闻言,那股若有似无的强势顿时消散了。
他把口中那句“您没躲”咽了下去,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清正君子,莞尔颔首:“多谢婧冉。”
甚至还给足了李婧冉空间,并未随她一起入殿,体贴温和地不碍她的眼。
诚然,李婧冉的确觉得自己被气得不轻。
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啊?
语气温和地一口一个您,但吻她时倒是没见他有多么克己守礼。
而且他真的很记仇,她先前故意说他“亲起来像是个木头”,这一次他便亲口告诉了她木头也能把她吻得浑身酥软。
李婧冉甩了下脑袋,只是对银药斩钉截铁地道:“反正我这心神不宁纯粹是给气的。”
银药看着李婧冉薄红的耳尖,并未揭穿,只是附和道:“我信您。”
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负责上元祈福这一块的大臣看到了她,诚惶诚恐地迎了上来:“殿下,您这是?”
李婧冉微撩眼皮,不冷不热地应道:“本宫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来找祭司大人祈个福。”
“这恐怕于理不合”大臣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高台上的裴宁辞。
“怎么?”李婧冉语气冷了几分,“本宫还须你教我做事?”
“臣惶恐。”大臣深深俯首,退至一旁给李婧冉让出了路。
李婧冉靠着身份成功插了队,但前面一个人的赐福礼进行到一半,蓦然打断也不好,因此她只是站在一旁观摩着这新奇的礼仪。
年过半百的高官虔诚地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地祈求道:“信徒不日即将动身前往封城修缮水坝,求神佑信徒此行一切顺利。”
裴宁辞静静听完,从身旁的侍官手中接过沾了水的柳穗,手腕凌空轻点:“愿祇眷你免受灾祸之苦。”
嗓音如碎珠落玉盘,清冷又超脱,丝毫不染凡尘。
李婧冉听着,不禁和银药八卦了一下:“他这句话是不是万金句啊?就是不管遇到谁,是什么诉求,说的都是这句?”
银药低声回道:“赐福话术不固定,前任祭司是因人而异的,但从未有人听过裴大人说这句话之外的句子。”
李婧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眸轻飘飘扫了眼裴宁辞,因距离较远只能依稀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右耳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折射着细碎的光。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前面的人起身出来了。
李婧冉见状,直起身入了殿,既不下跪也不说她的祈求,只是这么一眨不眨地用分外旖旎的目光自下而上滑过裴宁辞,笑容格外艳丽。
她饶有兴味地和他对视着,心中想的却是:裴宁辞如今既要讨好自己,他又能做到哪一步?
在众目睽睽下送她一个从未说过的赐福话语?
周遭的大臣见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提醒她道:“长公主殿下,您可以说出您的祈求了。”
“祈求?”李婧冉拉长语调,嗓音既轻又微哑,漫不经心道:“可是本宫的祈求,祭司大人恐怕满足不了呢。”
此话一出,大臣的脸色都绿了。
没有祈求?没有祈求她又来求什么福?还用这种 这种赏玩物什的姿态注视着圣洁孤高的祭司大人?
早有传闻这位骄奢淫逸的长公主惦记大祭司良久,如今一看,竟并非空穴来风。
大臣慌了神,像无头苍蝇一般硬着头皮看向高台上的那位,准备让他拿个主意。
裴宁辞却只是淡淡扫他一眼,示意他退下,柳穗沾了沾水,在空中轻点。
李婧冉下意识闭目,只觉几滴水珠静静落在她裸露的脸庞、颈子,带来一丝凉意。
裴宁辞微凉的嗓音自上而下传来:“愿祇眷你免受灾祸之苦。”
依旧是他那万能的金句。
李婧冉:
有点失望,是她高看裴宁辞了。
她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自觉无趣地转身想离开,裴宁辞却清清冷冷地出声唤住了她:“长公主留步。”
李婧冉脚步一顿,随后回眸时眼眸却微微睁大了。
这位居于高台上的白衣祭司将手中的柳穗递给身边人,只听“咔”得一声,他自旁边的玉瓶中折下一支梅枝。
了解赐福流程的大臣见状,声线都有些颤:“祭司大人,祭司大人这是亲手为殿下折了枝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前例。”
而更让殿内所有人失语的事情,却还在后头。
身边的侍官躬下身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正想将这梅枝转交给李婧冉,裴宁辞却视若无睹般略过了他。
裴宁辞淡漠的目光落在李婧冉身上,竟拿着梅枝缓步走下了高台。
一阶。
两阶。
三阶。
这一幕与祭祀大典上的那一幕重叠。
只不过当时是李婧冉自下而上走上神坛,而如今却是裴宁辞一步步走下了高坛,步她而来。
圣洁高雅的白衣祭司下神坛,他衣袂上颤抖的羽毛仿佛都在为这个事实所震撼。
李婧冉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抬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裴宁辞朝她走来。
不主动,不抗拒,不迎合,就像他当时那般。
即使下了高坛,裴宁辞的神色依旧是那么淡漠,仿佛他还是那个俊美无俦却冰冷无情的神明。
只是,李婧冉漫不经心的视线滑过他的右耳,眸光却蓦得一深。
一根细长的银链自裴宁辞的耳垂轻荡,一路垂至他的肩颈。
这银链尾处,坠着一朵精致的霜花。
裴宁辞的神情是那么高不可攀,可是每朝她走一步,这圣洁的霜花都会伴着他身子的幅度瑟瑟轻颤 —— 和她先前在床笫间折磨他时描述的,一般无二。
这位被万千人供奉着的神明,不沾人间烟火的神明,正在按照她的癖好,装点他自己。
这个认知让李婧冉的呼吸蓦得一窒。
她本料想裴宁辞顶多是私下在床笫间戴给她看,却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等庄重的节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戴上这象征着旖旎情/色的耳坠。
裴宁辞一直靠近着,近到周遭的大臣都惶恐得窃窃私语,近到连李婧冉都觉得不妥,他都没停下。
直到两人之间不过只有半步距离之时,裴宁辞才停下脚步,冷淡地垂眸望她,甚至还刻意地偏了下脸,让那朵霜花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眼底。
“喜欢吗?”他的嗓音依旧孤高得仿佛是在赐福,说的却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听得懂的话。
那朵干净澄彻的霜花在她的注视下轻颤着,李婧冉的目光从耳坠滑到了裴宁辞的脸庞,笑容里带着几分高贵的慵懒:“祭司大人,您投机取巧了啊。”
“本宫说过,要耳坠的银针刺破你的皮肤,贯穿你。”李婧冉漫不经心地示意着他耳垂上不明显的胶布痕迹,“这么糊弄本宫,这就是祭司大人的诚意吗?”
裴宁辞面不改色地听着她这番话,指尖仔细地抚过被他折下的梅枝,确认没有任何尖锐后,才淡淡抬眸与她对视。
“臣私以为,殿下更想亲手在臣身上留下您的印记。”
冷冰冰的嗓音,引诱的话语。
纵然李婧冉已经无数次近距离用眼神、指腹勾勒过裴宁辞的脸庞,此刻听着他的这番话语,近在咫尺的是他完美到令人窒息的神颜,还是不禁让她恍了下神。
暖黄的烛光映得裴宁辞愈发冷若冰霜,从神韵到肌肤都冷白似霜,偏偏说出这等旖旎话的唇色却潋滟,而那双向来无甚情绪的金眸也都隐含诱惑。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这身庄重的祭司袍。
勾/引她。
李婧冉无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轻吸了一口气,竭力不露痕迹地轻飘飘将话抛了回去:“是吗?什么时候?祭司大人这张嘴一贯是会骗人的。”
“咔嚓”一声脆响,裴宁辞轻巧地折断了梅花的旁枝,只留下短短一截,上头坠着红梅。
“庆典结束便可以。”
“长公主府,马车上,灌木丛中”裴宁辞摘下了她鬓边别的那朵茶花,轻描淡写地将自己亲手折的红梅枝插入她的发髻,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回视着她道,“只要殿下喜欢。”
李婧冉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眼前这位冷冰冰的神祇口中说出来的。
裴宁辞他果然是个疯子,彻头彻尾地疯了。
冷白的指尖慢条斯理得蹂/躏着被他摘下的茶花,娇艳欲滴的花瓣被他折磨得四分五裂,淡红花汁染红了他那如霜雪一般洁白的指骨。
裴宁辞的目光越过李婧冉,遥遥投向刚入殿的许钰林。
在许钰林的注视下,裴宁辞一点点松了指尖,那朵许钰林为李婧冉摘的花便稀烂地从他的指缝间飘落到地上。
裴宁辞漫不经心地将花泥踩入了那金贵的地毯,淡淡望向这位与他决裂的幼弟,冰凉的浅金眸中滑过一抹轻嘲。
他轻轻抬手扶了下李婧冉发丝旁的梅枝,用鼻音低声提醒她:“殿下思虑得如何,嗯?”
话虽是对着李婧冉说的,但裴宁辞的目光却凝着许钰林,寸寸不离。
“一盏茶后,殿外灌木丛见。”
裴宁辞闻言,极浅地勾了下唇。
他微抬下颌,居高临下地望着殿门口的许钰林,朝他轻轻挑了下眉,就如同许钰林先前自酒楼挑衅他时那般。
裴宁辞乌发束起,肤白似霜雪,圣洁得宛若没有一丝杂念的神明。
而今,这位神明却轻启薄唇,无声又缓慢地用唇语回敬了与他争人的幼弟。
冷冷淡淡的四个字,孤傲且淡漠。
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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