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月在床上躺了三天, 每天固定的时间被护士们推去做腰部康复按摩。
护士的手劲特别大,手摁在她的后腰,让她咬破了嘴唇也忍不住。小镇的医院, 每天都会传出剧烈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故意的嘛?我去瞅了, 我的妈啊,那个巴掌摁下去的时候, 护士的牙齿都裂成这样了——”
方婷用手勾住左右两边嘴角,做出狰狞的表情。
童暖暖几人被她夸张的仿佛逗笑了, 转头去问许清月:“舒服点了吗?”
许清月神情厌厌地趴在床上,她的脑袋旁边, 是小森蚺宽宽平平的头颅,像她一样搭在床边,望着她,一双漆黑的瞳孔无精打采。
没有大朋友们一起玩,小森蚺乖巧安静得不像话。
许清月心疼地摸摸它的头,说:“好些了。”
虽然按着疼,但按完之后整个人酸爽得厉害,酸爽完后, 却是比之前轻松许多。
她现在可以时不时翻个身, 上厕所也没有问题的。
周洁婕抱着一捧鲜花进来, 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徐警察又来了。”
她说。
“给你的。”
方婷:“咦——”
眼睛戏谑地盯着花瞧。
“每天一捧哦,比我男朋友送得还勤快呢!”
说到“男朋友”,方婷的语气酸酸,表情丧丧, 后面就不太说话了。
陈小年几人陪着许清月说了一会话, 起身出去,让她休息。
房门刚关上, 趴在小森蚺背上的小蛇立刻跳起来,尾巴缠着花,匆匆拖进卫生间,塞进马桶,冲了下去。
水“哗哗啦啦”冲了十几次。
一如前三天,它一面冲,一面和许清月说:“坏人送的东西,我们不要。”
许清月抬眼,见扔掉花的小蛇浑身轻快,便答应它:“好。”
床边响起呼噜声——小森蚺又睡着了。
它的呼噜声比前些天小,也比前些天嗜睡。每天坐一会儿便会睡着,睡一会儿又醒来,醒来就只望着她,时不时叫两声:“妈妈。”
许清月听多了“妈妈”也接受了,但它叫得弱弱的,叫得许清月心里发慌,问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它就说:“没有,想叫叫。”
然后持续望着她,挨着她睡觉。
许清月摸着小森蚺头顶的鳞片,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下水的缘故,它的鳞片有些干。
以前漂亮的琥珀色的纹路也变得像太阳晒久了褪了色。
许清月总觉得有事,抓小蛇过来,压低声音问它:“艾丽莎是不是有心事?还是受伤了?”
小蛇看小森蚺一眼,语气淡淡:“它能有什么事,每天吃喝睡。”
许清月抬手点它的头,“哥哥累了,吃喝睡怎么啦,你每天也吃喝睡呀。”
小蛇抿嘴,不说话。
许清月以为它被自己说生气了,挠着痒痒哄它。
挠着小蛇,听着小森蚺的呼噜声,还是不放心,她再问:“真的没事吗?你不要骗我。”
小蛇拿眼睛横她,一副“你不相信我我懒得再说”的表情。
许清月发觉它去海里一趟回来,脾性长大了。
许清月不给它挠了,她腰还疼着呢。把它丢到枕头上去,脑袋贴着小森蚺的脑袋,一起睡觉。
被护士折腾一早,她也累了,睡得快。片刻,呼吸声变得均匀平稳。
小蛇坐在枕头上,看着睡着的一人一蛇,忽然它的颊窝疯狂缩张,像闻到了什么味。
它震惊地站起来,飞到小森蚺的身上,扒着它的身体,来来回回地嗅。
那种腐烂的味道隐隐从小森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熏得小蛇皱颊窝,把颊窝闭合得紧紧的。
它坐回枕头,顶鳞皱成小小的“川”字。
不一会儿,小森蚺醒了。它迷迷糊糊地呆了呆,发完呆好像清醒了几分,立着头四处张望,像是要找什么。望了许久,都没有望见,开始急了,蛇信子探出嘴巴,嘶嘶地叫:“妈妈……”
那条蛇信,在之前还是粉色的,如今变成了淡淡的粉白色,像裹了一层黏膜在上面。
漆黑的瞳孔变得灰暗暗的,有点朦胧感,似乎看不清物品,完全像一条洞穴里的不能视物的那些蛇。
小蛇冲它“嘶”了一声。
小森蚺应着感知望它所在的方向偏头,无机质的眼睛毫无反应地空空望着它,弱弱地叫:“弟弟……”
小蛇“嗯”声。
小森蚺迟疑两秒,问它:“妈妈去哪里了呀?”
小蛇揪着顶鳞,说:“你面前。”
小森蚺吃惊地张了张嘴,不敢相信地垂下头。庞大的脑袋在床上拱一拱,拱到了妈妈的脑袋。
它开心地笑了,凑近妈妈,感知到她在睡觉。它悄悄和妈妈贴了一下,轻头轻脑地缩回脖子,乖乖坐在床边,不再叫也不乱动了。
“你过来。”
小蛇叫它。
小森蚺感知到弟弟在往卫生间走,扭动身体,慢腾腾地爬进去。
“弟弟,怎么啦?”
它听见弟弟关了卫生间的门。
“张嘴。”
弟弟说。
小森蚺听话地张开。
下一秒,苦苦的蓝色药剂“咕噜咕噜”倒进它的嘴巴里。小森蚺还没有咽,那些药剂顺着它的嘴巴流利地滚下肚子。
苦味在身体里发酵,小森蚺嫌弃地嘶嘶吐蛇信,“呜呜”叫。
“好苦……”
它最不喜欢吃苦东西了。
小蛇“嗤”声,它从实验室里偷出来藏了一个多月的药,有两支全滚它嘴巴里了。吃完还要嫌弃。
它的小尾巴挥起一个东西,强行塞进小森蚺的獠牙之间,让它:“含住!”
小森蚺乖乖含着,蛇信一舔,那灰暗暗的瞳孔明亮起来,“弟弟的奶糖!”
“还没有吃完呀!”
它的吃完很早啦。
小蛇盖好自己的小衣服的口袋,把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三颗奶糖藏好,严厉警告它:“这是最后一颗,没有了!”
意思是,你别打主意了。
小森蚺笑眯眯地点头,“嗯嗯!”
“谢谢弟弟!”
它快乐地舔着糖,欢喜地望着弟弟瞧。
小蛇被它炙热的目光瞧得身体发痒,它摆着尾巴,扭了两下,别开话题,问它:“身体怎么样?”
小森蚺脸上的笑意落下去。
在找到妈妈的那晚,它睡觉醒来,身体特别难受,心脏一直“嘭嘭”跳,像有人拿着鼓锤在打鼓,捶得它痛。
害怕的时候,心脏也会这样跳,但它拍拍胸口就会好。那天,它拍了好久都没有好。
从那时候起,它就自己不好了,好像生病了。
“弟弟怎么知道……”
小森蚺讷讷地问。
它谁也没有告诉。因为妈妈也病了,每天很疼地大叫。它不想让生病的妈妈担心它,就没有说。
而且,人类医生治不好蛇……
它知道的。
小蛇的顶鳞一抬,不屑:“我有不知道的事情?”
小森蚺下意识理解成:你还有瞒着我的事情?
“没有!我没有瞒着弟弟的事情。只、只是……”
它反驳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小蛇的尾巴薅薅空掉的玻璃药管,有瞬间,感觉这两管药浪费了……
算了,是自己的哥哥。再笨,也是自己的。
它随口应付着小森蚺“嗯”了一声,再问:“现在感觉如何?”
小森蚺舔着奶糖,说:“不苦啦,奶糖很好吃。”
小蛇:“……”
小蛇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身体!”
“身体感觉怎么样?”
小森蚺蹦跶两下,整栋医院被它庞大的身躯震得颤了颤。
它兴奋地和弟弟说:“很有力。”
小蛇:“……”
房子都要塌了,当然有力。
妈妈也被震醒了,在外面嘀咕:“是不是地震了?”
而后抬头喊:“艾丽莎,宝宝——”
小森蚺忙忙拉开卫生间的门,向妈妈冲过去,“妈妈,我在这里!弟弟请我吃糖。”
生龙活虎地扑到床边,用脑袋蹭妈妈。
小蛇:“》”
许清月见着小森蚺比早上有精神了,不安的心稳了稳。她笑着摸小森蚺的头,“弟弟请你吃糖,你请弟弟吃什么呀?”
小森蚺抬头,呆滞。它忘记啦。
它连忙从床缘撤下大脑袋,去窗口抱椰子。它挑了一个最大的最圆的水水最多的椰子,用尾巴拍开椰子的盖子,忙忙抱去给弟弟:“弟弟喝。”
弟弟和妈妈都喜欢喝这个,不甜,它不太喜欢。
小蛇“哼哧”一声,扫见笨蛋哥哥的瞳孔又变回了黑色,黑亮黑亮的很有神。
药剂在它的体内发生作用了。
这个药剂,小蛇自己吃过,也给妈妈吃过。能快速治愈伤口,可以饱腹的药剂。
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它体内的腐烂。
若是不能,它还得多找点这种药剂,把笨蛋哥哥当药罐子喂。
小蛇接过椰子,探头吸吮两口。清甜,凉凉的。喝下肚子,烦烦的心情被抚平了。
它对小森蚺点点头,很满意。
小森蚺欢快游开,爬到窗边又给妈妈开一颗。
许清月望着遍地的椰子,问小森蚺:“你又去海边摘的吗?”
“啊?”小森蚺懵懂回头,刚张嘴说不是,就被弟弟打断:“是的。”
小森蚺去看弟弟,弟弟说得一本正经:“它趁你睡觉时偷偷摸摸去的。”
小森蚺:“?”
“不……”
这是冤枉,它没有!
它每天都和妈妈待在一起,没有离开过!
小森蚺焦急地去盯弟弟,弟弟回头冲它:“嘶嘶嘶。”
——再给你一颗糖,你闭嘴。
小森蚺舔牙,奶糖还在獠牙间飘着奶香味。虽然不像它的糖果那样甜,但很香。香甜香甜的,它也喜欢吃。
妈妈问它:“真的吗?”
妈妈没有生气的模样,语气平平地问。
小森蚺心里打鼓,但弟弟都那样说了……
小森蚺委屈点头,“是……”
许清月恍然大悟:“晚上去海边摘椰子,白天才这么嗜睡吗?”
小森蚺猛地抬头,刹那间理解了弟弟让它认下这件事的目的——它嗜睡是因为身体不好,但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所以要说是去熬夜摘椰子摘累了,才会在白天睡觉。
“嗯嗯!是是!”
小森蚺狂点头,甚至点得有点急切。
许清月狐疑地瞅它两眼,见它精气十足,劈开椰子的尾巴非常有劲,像以前那样。
于是,信了。
“椰子足够多啦,以后不要去啦。”
许清月摸摸它的头。
“海边危险,我们少去,好不好?”
小森蚺乖巧地点头。
吃完午饭,小森蚺趴在窗台上,一半身体晒着太阳,一半身体藏在阴凉凉的病房内。
趴着趴着,呼噜声又出来了。这次的呼噜声非常响亮浑厚。
许清月忽然感到心安。
她趴在床上,看着小森蚺的圆圆肚子起起伏伏,椰子青青地围绕在它身边。它像一个坐在椰子里打盹的小老板。
袖子被扯了扯,许清月低头,看见小蛇卷着病例报告和签字笔,摊开在枕头上。
本子朝向许清月的视线。
小蛇说:“地图还没有画完。最后几笔,我画忘了。”
它的神情正当,语气肯定,仿佛是真的忘记了。
许清月怀疑地望着它,小蛇没有一丝别扭和忐忑。
它卷着签字笔,在病例报告单上画下山顶囚禁她们的房子、橘子地、花海、地下迷宫、实验室、延绵的森林、大海、沙滩、小镇。
这是许清月拥有过的地图。
最后,它在这份地图的最外面,画出一条线,将整个地图所有坐标框起来。线的终点停在起点那处,起点和终点之间开着拇指宽的口,然后,它在那个口里,画下一个木塞,像红酒瓶的木塞一样,将那个开口封得死死的。
小蛇扔掉签字笔,拎起纸,竖立在许清月的面前,给她看。
许清月的视野里,她们所走过的地方,所在的地方,被装进一个瓶子里,瓶口塞死了木塞,将她们压死在瓶子里面。
房子在瓶子里,大海在瓶子里,连小镇也在瓶子里。所有的一切,天与地与空气都在瓶子里。
她们只是瓶子里小小的一个点,一条线。
这个装下天和地的大瓶子的唯一出口,被木塞堵死。
那个口,是小镇的某处地方——最高法院。
小蛇说:“还有一个出口。”
许清月问:“哪里?”
小蛇说:“海底。”
它和哥哥去过外面的世界。
它的族人,也是从外面的世界进来的。
许清月蹙起眉,“很远很深吗?”
小蛇歪头,对于它和族人来讲,不算太远,不算深。
但对她们而言,很深很远。
没有等小蛇回答,许清月摇摇头,“不行。”
买潜水装备……小镇里没有这种商店。纯靠游泳,人扛不住海里的水压,没有办法潜太深。
她们还是得从法院走。
“宝宝,下午我出去一下,你守着哥哥睡觉。”
许清月声音轻轻地和小蛇打着商量。
“我给你们买好吃的回来,好不好?”
小蛇“哼哧”出气,半响,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许清月笑着哄了哄它,给它挠痒痒,又给它编故事书读。它才舒坦了。
午休过后,周洁婕来看她。
许清月悄声和她说了两句话,周洁婕转身出门,须臾,推着轮椅回来。
许清月瞅着那轮椅有点眼熟,诧异:“曾海蝶的?”
周洁婕说:“医院里没有。”
许清月被她搀扶着坐上轮椅,问她:“她情况怎么样?”
周洁婕说:“恢复得挺好。”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医院外面走。
轮椅滑过去,远远近近的人都朝她们看来。
许清月直接上当铺把金砖兑换成钱,去商铺买九个背包,干粮买一大堆,见着什么都买。
现在的她格外有钱,消费起来毫不手软。
衣服也买,水壶也买,尽往大的质量好的挑——以前的旧水壶每天烧来烧去撞来撞去,坑坑洼洼黑乎乎的。
她也给小蛇和小森蚺挑了两个水壶和一些小玩具,糖果小零食.精心挑选两小只各自喜爱的口味。
一通买下来,压抑许久的心情登时如晴空万里明亮。许清月头一次赞同“购物能缓解压力和情绪”这句营销话。
她和周洁婕说说笑笑,将钱挥霍到仅剩几张,折回医院去。
前脚刚进病房,后脚商铺老板们便将东西全送了来。
东西从病房堆进走廊,方婷听见动静来瞧,人都没处站脚。
“小月儿,你出门购物咋不叫我啊!”
她垫着脚尖挤进来,看见周洁婕和陈小年蹲在病床边的地上,拉开背包,往背包里塞东西。
“这是干嘛啊?”
童暖暖和朱朵单几人也侧着身进来,诧异地盯着满屋的东西。
像采购年货似的,什么都有,吃食最多。
许清月晃晃手里的卡片,说:“明天是8月30日,要去法院。”
“你们挑个背包,要什么自己拿,多装些吃的,水壶也带着。这次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带些东西保险。”
方婷当场就不客气了,抓起最大的背包加油塞。全塞吃的,除了吃的,愣是一件不要。
小森蚺醒了,和弟弟蜷缩在窗边,瞅着她们。两条蛇,两张脸。小森蚺好奇至极,频频探头看。小蛇面无表情,完全不感兴趣。
许清月望着两小只,抿嘴笑了。她冲它门招招手,小蛇直接飞到她的手背上,小森蚺立起蛇颈往前一探,便挨了过来。
“那些是买给你们的玩具,艾丽莎和弟弟一起玩,有喜欢的就留下来,不喜欢的扔掉。”
许清月指着一堆小玩具,里面什么都有。积木、芭比娃娃、小汽车、游戏机、魔方、响环……在商铺里看见的,全买了。
应着她的话,小森蚺迫不及待地要往玩具堆里凑,许清月摸摸它的头,推它去。小蛇却还在她的手上。
“怎么啦?”
许清月问它。
“没有喜欢的吗?”
小蛇摇头。飞进玩具堆里,在小森蚺丢开的玩具里挑挑拣拣,卷起哥哥不要的魔方。飞上床,坐到枕头上,魔方放在身前,尾巴速速盘转。
它的身体又细又小,坐在魔方的侧面,被正正方方的魔方遮挡得结结实实。若不是看见它的尾巴和魔方在快速转动,完全辨认不出它来。
许清月有些发愁,它从破壳到现在,有137天,四个多月,一点没有长大——除去偶尔变大的身体。
那大身体还无法完全稳住,持久度几近四十秒。
有时候,许清月在想,小蛇的营养是不是全部供给了脑袋,长脑不长身体?
小森蚺长身体不长脑。
假若它俩,分一分,多好。
小蛇抬头便见她一脸若有所思和踌躇。
“想什么?”
它问她。
明明说的是蛇语,偏偏许清月秒懂。
她下意识回答它:“你营养不够,发育不全。”
小蛇:“???”
第 92 章
8月30日。
清晨七点, 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病房,许清月便醒了。
一左一右的两小只睡得香沉。
许清月挪动腿,从小蛇趴着那面下了床。她站在床边, 对着窗帘, 手扶着腰,轻轻地扭了扭。
这腰, 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用力,应该没有问题。
她走到窗前, 撩开窗帘往下面看了看。
小镇的早晨非常寂静,商铺尽是关着门, 斜对面的住房微微开着窗,风吹着窗帘晃动。玻璃上投下影子,似有人站在窗帘后面。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好些人在暗地里等着,比她还早。
许清月活动完身躯,去卫生间洗漱,换好衣服出来,小蛇已经醒了, 趴在床上昂着头、伸着尾巴, 前前后后地抻, 仿佛抻一抻,能把身体抻长一些。
抻完了,滚一圈,脑袋歪过来看见许清月, “哼”一声偏开头。
“还在气呀。”
许清月笑着走过去, 缓慢地在床边坐下。
“看在我给你精心挑选了许多小零食的份上,大气一次好不好?”
小蛇动动颊窝, 不可思议地:“嗯?”
——大气一次?
她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让它宽容她一次吗?
“大气一次”的意思是说它平时、每天、每分每秒都很小气吗?
小蛇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她以前不会这样讲话的。
“你回头,便表示你同意了。”
许清月拍拍它的小脑袋,挠它两下。
“快去洗漱,洗完出来收拾东西。”
地上还有好多东西,乱七八糟的。
她手撑着床缘,慢腾腾地蹲下去。拿过背包,装些吃食和小零碎。手拎了拎背包的重量,是她能拿动的。
背包放到一旁,她又拿一个小背包,全部装小零食。
小蛇扭着身体去看她,看见她现在装的全是它喜欢吃的那些食物,嘴巴悄悄咧开,笑了笑。
看在她这么难受还帮它收拾东西的份上,原谅她好了。
小蛇戳醒小森蚺,趁着小森蚺缓神之际,往厕所飞,快速洗完出来,笨蛋哥哥也清醒了。
它跳进堆积满地的物品里,甩着尾巴点来点去。许清月便将它点过的东西都装进背包。
背包被撑得鼓鼓的,要她用两只手紧紧捏拢,才能拉上拉链。
“自己背哦。”
她把背包递给小蛇。
小蛇登时露出惊恐的表情,用自己的身躯和背包比划。碧绿的瞳孔控诉地瞅着她,好似在说“你瞅瞅你说得像话吗”!
哪怕再小的背包都比它大,更何况这个背包只比她的背包小一半。但塞鼓了,四舍五入和她的背包一样重。
许清月不接受它的控诉,把背包往它的身边一放,笑眯眯说:“我现在是病人,你要学会独立自强。”
语气坚决,态度坚定,分毫不改。
小蛇“哼哧”,她才是小气鬼。
昨晚,它就反驳一句:“你才发育不全,否则你怎么会扭到腰?”她给记恨到现在。
小蛇瞪她。
她笑着看它。
房间的气压诡异得小森蚺缩着脖子不敢动,脑袋搭在床上继续装睡,悄悄地用眼睛瞟着妈妈和弟弟。
妈妈和弟弟互不让步。
那种紧绷的氛围,让小森蚺想起来大黑蛇团团围住它和弟弟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大打一场。
“艾丽莎。”
妈妈注意到了偷看的它,冲它招手。
弟弟也扭头来看它,瞳孔尽是冷意。
小森蚺缩着脖子,慢吞吞地往妈妈爬去。爬近了,妈妈摸摸它的头,问它:“艾丽莎想带什么?”
妈妈拿来一个大背包,敞开,笑盈盈地等它指东西。
小蛇怒了:“为什么它的包比我的大?你不公平!”
许清月说:“大包你背不动。”
小蛇道:“谁说我背不动?”
许清月眼睛一眯,“抱歉,抱歉,我马上给你换大包。”
她立马捞过一个和小森蚺一模一样——连颜色花纹都完全相同的大背包,将小蛇的漂亮小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进去,拉链一拉,交给小蛇。
“宝宝真厉害,竟然能背得动这么大的包。”
她的语气里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还将背包对着它比划了一下,笑着看它。
小蛇顿时有些哑口无言,它望着那个和哥哥的头一样大的包,沉默半响,嘴一抿,薅过来。
尾巴拉住包带,一扯,竟然没扯得动。
小蛇呆了呆,张开颊窝感知——大背包里还装着她的东西!
她想让它背她和它的所有东西!
这个狡诈的人类!
小蛇磨着牙,憋着一口气,用尾巴费劲地怼着背包往旁边推。尾巴尖尖都发了红,才将背包推出去。
许清月瞥见它吃力又不肯放弃的倔性子,偷偷笑了一下。而后又一本正经地给小森蚺收拾东西。
全部整理好,她回头,看见小蛇瘫在大背包上,像挂了霜的茄子,头垂在前头,尾巴吊在后头,整个身体横在背包的拉链上,奄奄一息地喘着气。
许清月手撑着地,挪过去,戳戳它的背,说:“我们握手言和,我考虑帮你背一下下。”
小蛇“哼哧”一声,不搭理她。
“不要便准备走咯。”
她扒着墙壁,站起来。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手,偏头再问它:“和不和?”
小蛇道:“不和。”
倔。
许清月笑着点点头,拧开门,出去了。
下一秒,听见她敲着方婷的门,敲陈小年的门,挨个叫过去叫人准备走。
小森蚺偷偷摸摸游到小蛇身边,悄悄说:“弟弟,我帮你背。”
小蛇横它一眼,“要你背。”
弟弟要它背。小森蚺兴奋地连连点头保证:“嗯嗯,我会背的。”
小蛇:“……”
小蛇深深望着哥哥,忽然问它:“最近有看书吗?”
小森蚺呆住,蛇颈子偷摸摸往后面缩,典型的没有好好看书被抓住了感到害怕。
小蛇抿嘴,“算了,最近情况特殊。从这里出去后,每天至少学会一页书的内容,才准玩。”
它的目光扫视着小森蚺的大背包,里面三分之二的东西是玩具。
小森蚺摆着尾巴把大背包挡住,怯怯地答应弟弟:“好……”
“艾丽莎,宝宝,走啦。”
妈妈在外面叫它们。
小森蚺瞅了弟弟一眼,“嘶嘶”答应妈妈。
它试探性先卷起自己的大背包,见弟弟没有出声,它欢快地夹好了自己的玩具,然后卷上弟弟的背包,伏下身,“弟弟快上来,我们走啦。”
小蛇说:“你先走。”
小森蚺看见弟弟卷起被妈妈丢下的粉红的小背包,疑惑问:“弟弟要干什么呀?”
小蛇把背包团吧团吧塞到自己的背包,“先走,马上来。”丢下这句话,它飞出了门。
小森蚺追着出门,感知到弟弟飞快地去了楼下。
“艾丽莎。”
许清月冲小森蚺招手。小森蚺只好先向妈妈过去,坐在妈妈身边,把尾巴摆在自己的身后藏起来,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帮弟弟背包。
许清月一见它的动作便猜出它的小心思,全做没有看见。
“走了走了!”
方婷用脚抵着大开的电梯门,喊她们。
“快点。”
许清月带着小森蚺往楼梯走,它的身体太大了,挤不进电梯。
“妈妈。”小森蚺用脑袋推她进电梯,脑袋点点自己,点点楼梯,“我自己去。”
它会顺着楼梯滑下去,比她们坐电梯快。
妈妈的腰疼,走楼梯不好。
“那你小心些。”
妈妈叮嘱它。
小森蚺点点头,看着电梯门关上带着妈妈和姨姨们下去。它才转身挤进楼道,顺着楼梯快快地往下滑。
滑到一楼,正要爬出去,弟弟的声音从更下面的楼层传来。
小森蚺停下身体,脑袋探过扶手栏杆往下面望。下面黑黝黝的,像一口大洞,飘出阴嗖嗖的冷意。
弟弟卷着鼓鼓的粉红小背包,从下面飞上来。背包往小森蚺身上一丢,瓶瓶罐罐在背包里撞击出“噼里哐当”的声音,小蛇快快拍着它:“快出去。”
小森蚺下意识就跑,感受到弟弟坐在背包与背包之间的缝隙里,张着颊窝大口呼吸。
“有人追弟弟吗?”
小森蚺困惑地问。
小蛇摇摇头,“不是。”
是下面太臭了,全是死蛇,它憋气憋得太久,难受的。
这个医院里的人全是变态,把蛇粗暴残忍地剁碎,泡酒。
它嫌弃地扇扇尾巴,似乎想把染在身上的臭味全部扇掉。
扇了半天也散不了味,出门抬眼便先看见妈妈站在车边等它们。坐在驾驶室里的佣人侧头注视过来。
小蛇灵活地钻进背包里藏起来。小森蚺将自己蜷一蜷,挤进车里,妈妈也挤进来坐在它的旁边。它的尾巴大大地贴着妈妈。
车里只有它和妈妈,姨姨们坐在前面的车上,已经跑远了。
深绿色的橄榄树刚在妈妈的侧脸刷过去一会儿,车便停在法院大门前的通道里。
长长的双向通道地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三十三层台阶上,罗马柱盘旋着庞大的森蚺的镂刻,高耸入顶。斜刺的飞瓦上一根血红的旗杆挂着漆黑的旗帜,旗帜在晨风里展开,露出两条蛇颈相交而成的圆环。
“这是……”
童暖暖望着脚下的雕刻图案,吃惊地往前走两步,想要看得更多更仔细。
“是地图……”
双向两通道绘制的是一整张的地图,通道两旁的罗马柱是地图的边线,那装着整个游戏世界的瓶子。
出口,是法院的大门。
“这里?”
沈清从后面走来,站在许清月旁边。
许清月点点头。
法院大门洞开,阳光铺照进去,与里面的灯光投下的白光相交,细碎的颗粒飘浮。
沈清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繁复的花纹之上,仰头看飘荡的旗帜,看罗马柱架出来的法院。
许清月回头,对纪媛生笑了笑。
纪媛生视若无睹,站在那里不动,她的双手,被十几根缠绕在一起的铁丝牢牢捆住,手腕落了红痕。她看着沈清的背影,目光阴沉得可怕。
许清月带着小森蚺往里面走。
沈清回头,探手拽了纪媛生一把,拖着进去。
周洁婕推着曾海蝶的轮椅,跟在她们后面。
方婷借童暖暖的CCD将自己和罗马柱和旗帜拍了一张大合照,把CCD还给童暖暖,和童暖暖勾肩搭背地走。
几人将将进入,身后的高大且沉重的大门“嘭”地关上了,太阳被隔绝在门外,法院内部的大灯比白日还要亮堂。
她们沿着唯一的一条通道,往前面走。
法院的内部结构非常简单,金碧辉煌的墙和吊灯,能投出身影的干净瓷砖。一切清晰可见,除去进来的大门,没有第二道门。
小窗口都没有。
许清月捏了捏手心,脑海里不断将那张地图投来投去地看。她的脑海里仿佛有一个电视,清晰投影着地图,让她看得十分清楚。
但她看不见真正的出口的门在哪里。
法院是瓶子的木塞,把她们团团塞在瓶子里,堵死在里面。只有拔掉木塞,瓶子才能通气,她们才出得去。
拔掉法院?
许清月压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沈清在身旁低声问她:“出口在哪?”
许清月抿嘴,她只知道在法院,法院具体的哪里,她也不知道。
沈清皱起眉,“你骗我?”
许清月摇摇头,“等一等,还没有来。”
沈清问:“什么?”
许清月说:“出口,有些墙是活动的。”
沈清目光幽幽地落在她的脸上,想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里找出一点破绽,但她装得太好了,声音也很稳很坚定。她半信半疑地盯住许清月,看着她持续往前走。
“小月儿,吃点。”
方婷从后面追上来,拍拍许清月的肩膀,递一包饼干给她。
“没吃早饭嘛,先干点,别等会儿又禁食啥的,饿也得先填个饱肚皮嘛。”
她努着嘴,把嘴巴里的饼干嚼得“咔嚓”响。
许清月闻出来是巧克力味道的夹心饼干,小森蚺喜欢吃的味道。她接过来,撕开口,往里面拿,却发现口袋里还有一个长弧形的塑料盒子,饼干盛在里面。
她抽出软软的塑料盒子,带着褐色的巧克力饼干出来。巧克力的味道飘荡在空中,小森蚺忙凑头过来,用那双漆黑的瞳孔眼巴巴望着她。
蛇信子探出嘴巴,舔舔。
“嘶嘶……”
——它想吃。
许清月笑着拿起一块,喂到它的嘴巴。
小森蚺舌头一卷,便吞了下去。
连续喂了三块,拉出来的那半截盒子里的饼干喂完了。许清月直接把盒子完全抽出来,柔软的塑料盒与包装袋脱离的瞬间,她怔在原地。
“咋了?”
方婷差点撞到许清月的后背,踉跄着停下脚。
沈清问她:“到了?”
“不是。”
许清月抿住嘴,将胸腔里快要溢出来的惊喜全部压下去,她扭头对小森蚺说:“你吃了一半了,另一半该我吃了。不能和我抢!”
好像它经常和她抢似的,许清月认真告诉它。
小森蚺懵住,妈妈不喜欢吃巧克力呀……
以前有巧克力的饼干和奶油,都是它吃的。
它不解地望着妈妈,只见妈妈捏着那块巧克力饼干,放进自己的嘴里,一口一口地嚼,好像很喜欢吃。
小森蚺理解了,妈妈是像它一样,偶尔会换口味。
“嘶嘶。”
它点点头,全给妈妈吃。
许清月吃完了,把盒子放进包装袋里。这就像她往一个瓶子塞上木塞,让里面的东西出不来,外面的东西也进不去。
等她抽出盒子的时候,便是拔掉瓶子的木塞,里面的东西可以带出来,外面的东西也可以带进去。
法院便是游戏瓶的木塞,打开它的大门,便是拔掉木塞,人可以进去,也可以出去。
想要离开,只要再次打开法院的大门,便好了。
许清月抿住嘴角,压下笑意,瞳孔里却是星星碎碎的光。
她把饼干的包装袋连同里面的盒子,一并扔进墙边的绘着蛇的图案的垃圾桶里。
棕色的大门在道路尽头敞开,露出里面法庭。
深红色的墙壁前,高桌高椅摆立,下方斜着横放一张长形深色木桌,桌后六张陪审团的椅子。
再下面,是十二把棕红的椅子,每张椅子的背后,挂着她们的房间号的铭牌。
十二把椅子的斜对面,是一张单独的椅子,椅子前的桌上,立着“Snake”的名字。
旁观席的两侧分别砸有三扇拱形雕窗,透明玻璃印进来的却是浑厚的白色,像往玻璃上泼了白油漆盖住外面的景色。
沈清狐疑地去看许清月,用眼神询问出口在哪里。
许清月指指椅子。
沈清上前提起椅子。椅子一动,她们的身后响起脚步声,佣人们走进来,目不斜视走上陪审团的位置,坐下。
紧接着,Snake被推了进来。
许清月最先看见的不是Snake和他脖子上招摇的绿蟒,而是推着他的人——沈清。
真正的沈清,变成佣人的沈清。她脸上的笑意不再是佛像那样的笑,而是和每一个佣人脸上相同的笑意,礼貌、疏离、标准的微笑。
棕色的大门缓缓合拢。
Snake被推去立着他的铭牌的桌后,那枚铝制的铭牌顶端弯出圆弧形的拱,像一块墓碑。沈清站在他的身侧,对着许清月几人微笑:“坐。”
提着椅子的“沈清”的动作一顿,她幽幽地看了沈清一眼,丢开椅子,去拽纪媛生,一并坐下。
许清月寻到自己的号码的椅子,小森蚺乖巧地坐在她的背后。
“嘭!”
金锤在空中落下,响声在法庭里来回撞击,最后沉寂。
“亲爱的幸运儿们,你们是从200名幸运儿中脱颖而出的胜利者。”
空空荡荡的法庭里,Snake对她们笑。
“在今天,你们将接受总游戏的审判,审判最终的胜利者即可赢得总游戏的胜利,获得价值十亿的黄金和所有权利。”
他抬起手,高台之上,浮现十二个蓝色的小屏幕,每张屏幕上展示着她们的每个人的信息。
“此次审判权,将交由观众们投票决定,得票最多的人,获得胜利。”
“你们的忠诚值……”
他望着她们,语调缓慢,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一分,等于,一万票。”
如此近的距离,比上次在洞府里吃饭还要近的距离,强烈的白灯之下,许清月看清楚Snake眼底的淤青,和瞳孔深处的暗淡。
此刻的他,仿佛一台机器,机械地宣读Snake应该说的话,坐在轮椅里。那双掩盖在整洁的西裤之下的腿,是僵硬的,把西裤也撑得很僵,如同套在一具尸体之上。
许清月记得一个月前,他是一个拥有正常人类躯体能自由活动的完整的人。
此时,他像一个傀儡,盛装出庭。缝合在脖子上的绿蟒,早没有往日的凌厉,疲软地窝在他的颈侧。
蛇颈上,挂着他的管家戴在左手腕的老表,表盘上有一滴血,凝固得看不清时钟的指向,好似哪里都在指,像他的手指,从纪媛生的脸,隔空滑过方婷的脸、童暖暖的脸、周洁婕的脸,最终落在许清月的脸上。
“在投票开始之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许清月,瞳孔里挤满了疲态,嘴角却是笑着的。
“——忠诚,值得吗?”
第 93 章
“值得。”
许清月告诉他。
Snake笑得眉眼飞扬, 暗淡的瞳孔里闪烁着光彩。他像一个年轻的少年,笑得朝阳。
仅仅只朝阳了五秒,他落下笑意。
空中悬浮的蓝屏翻滚, 属于她们的名字的下方的票数在滚动。
最初, 许清月的票数滚得最快,“沈清”的票数滚得最慢, 逐渐的,许清月的票数缓慢下来, 并且很快停止了。“沈清”的票数反而愈滚愈快,像发射的火箭, 掠过所有人,直奔第一,并不停。
Snake嘴角挂起笑,是那种冷淡的嘲讽的笑。
“在我这里,你才是真正的总游戏的唯一胜利者。”
Snake注视许清月,视线望进她的瞳孔,深深看她。像是在看她,又像在看别人。
许清月对上他的视线, 他偏开视线, 落在最上面的法官的位置。
他对空荡荡的法官位置说:“和两亿没有关系, 是她配。”
空气寂静。
他回头来,又看许清月,说:“正确的游戏,游戏胜利者是由Snake决定。观众投票, 历年来仅此一次。”
他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变动, “嗤”了一声。
“在你们进入小镇,我身为Snake的权利已经被剥夺。后面, 不再是我想要进行的游戏。”
“善意提醒你,我用最大的权限为你争取了获胜的机会。”
他指向屏幕。
“在这里被淘汰的人,将沦为小镇的物品。”
小镇,是观众们的聚集地。
被淘汰的人,沦为观众们的物品。
许清月看着屏幕上滚动的票数。忽然理解“沈清”为什么滚动得那么快。
他们想把“沈清”送出去,想把她们留下来。
纪媛生那张持续空无表情的脸,在看见票数时,终于动了动,露出焦急。
这种决定胜利者的方法和她的上一次游戏不一样。上一次,Snake按照忠诚值的高低决出胜利者。
假若论忠诚值,她不一定会输。但论投票,她一定出不去。
小镇的人,会把他们想要的人,留下来,会把他们不喜欢的人,投票送走。
比如“沈清”,这个假人,他们不喜欢,他们送她拿到第一名。
纪媛生快速盘算自己的忠诚值是多少,能换多少票,不断地对比“沈清”越滚越高的票数。
而后,慌张地去看许清月。
许清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森蚺的头。她似乎没有把票数当回事,仿佛内心对自己能出去有十足把握。
莫名其妙的,纪媛生安下心来。她和许清月有交易的,许清月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投票倒计时十秒,票数滚动的数值愈发大,“沈清”的票数几乎是每秒涨一百万票,更夸张的一秒涨五百万票。
方婷震惊:“全球观众啊?”
许清月说:“钱。”
这种犯法的事情,哪能声势浩大,全球观看投票?
是在竞拍,投多少钱,涨多少票。所以才能一秒一百万,一秒五百万。
他们在用钱送人离开。
留下来的是他们想要的,反而最不值钱。
“滴——投票截止!”
倒计时跳响,屏幕上滚动的票数停下来。
“沈清”位列第一,五亿三千四百票。
纪媛生第二,四亿两千票。
……
许清月排列最后,两千七百万票。
想留下她的人,花了大价钱往别人头上砸钱,才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方婷俯在许清月耳边,说:“他们太他妈的有钱了!这钱跟撕纸一样哗啦啦往外扔,直接扔我手里多好啊。”
Snake看见这结果,垂下眼,笑了一声。
他的身体往前面匍匐,手肘立在身前的桌面,食指撑着下颌。他说:“我定下的规则是,一人一万票。”
法庭寂静,没有人回应他。
有人改了他定下的规则,一人一万票变成每人可以无限下注,下多少钱等于多少票。
他轻笑一声,视线落在许清月身上。
“我想帮你。但他们不允许。”
“他们,不让你走。”
“咚!”
金锤在高台之上落下,掐断了Snake的话。
Snake讽刺一笑,声线懒洋洋地对空荡的法官位置说:“沈清破坏游戏规则,食用了违禁花,应该回收。”
“游戏第一名,是纪媛生。”
他说完,不管上面的“人”是否答应,他抬起双手,“啪啪”鼓掌,对纪媛生说:“恭喜你。两届游戏的胜利者,这一次,你可以真正地离开了。”
纪媛生惊恐地瞪大了眼,前两分钟,她还在担忧自己又无法出去,后两分钟,Snake告诉她,“你可以真正地离开了。”
她惊喜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寂静的法庭里响起清脆的“咔哒”声,坐在椅子里的所有人的双脚,被从地面升起的铁环给扣住了脚踝。
铁环又厚又沉,紧紧贴着她们的脚踝,不留分毫空隙。
“草!”
方婷晃动腿,双脚被锁得死死的,只有大腿和膝盖能动两下。
“又来这招,老子就知道坐下没好事!”
佣人们从审判团的位置走下来,微笑着恭请纪媛生跟她们走。
纪媛生脸上浮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抬手被捆住的双手,放到佣人们面前。
佣人两指一扣交缠的铁丝,铁丝尽数断去。
她露出全完轻松的笑意来,视线扫过许清月和挣扎的方婷等人,最后落在“沈清”脸上。
“沈清”一双眼睛死瞪住她,血丝密布,整个瞳孔都红了,眼珠像充气一样鼓起。她扭动脚。纪媛生一眼便知道她要做什么,当即脸色一变,大步跟随佣人们往外面走。
深棕色的大门缓缓打开,方婷大喊:“沈清快啊!纪媛生要跑了!”
“跑了你就追不到了啊!”
话音落下,只听玛丽珍鞋跟落下的“嗒嗒”声里,响起几声脆响“咔嚓”“咔嚓”声。许清月闻声低头,看见“沈清”活生生折断了自己的脚腕。往外面走的纪媛生,急速地狂奔。
“沈清”弯下腰,双手脱了鞋袜,抓住已经骨折的脚,往铁环里硬塞。左手推的脚趾塞,右手在铁环上方使劲掏。脚腕的皮肤在生硬地拉扯中摩擦成了紫红色。
“哗!”她挤出了自己的脚。
那双脚,像面条似的软软吊在空中。
“沈清”面不改色地握住脚掌,左右“咔嚓”两声,断掉的脚生硬地接了回去。
她站起身,刚刚离开椅子,眉头一皱,身形顿住。紧接着,她咬牙站了起来,双脚踩地一跳,向纪媛生的后背猛扑过去。
Snake身后的沈清要上前,被Snake抬手拦下。
“看他们玩。”
他伸出手指,冲沈清勾了勾。沈清弯下身,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沈清抬起头来,视线若有似无地从许清月脸上掠过。她微笑着,向法官的位置走去。
“咚!”
沈清敲下金锤。
随声金锤的响,纪媛生猛地往佣人身旁躲闪,“沈清”扑抓到佣人身上。两名当场和“沈清”交战起来。
许清月脚上的铁环一松,她的双脚获得了解放。
对面的Snake做手势,手心往上,指向正在缓慢打开的棕色大门。
“请。”
这一刻,许清月终于理解他说的那句话——“我用最大的权限为你争取了获胜的机会”,并不是指一分忠诚值换一万票,是现在,他解开了她的脚上的铁环。
他放她走,因为她是他真正认定的胜利者。
沈清放下了金锤。向Snake走去。
许清月瞅准机会,飞速冲上高台,抡起金锤“嘭嘭”砸。金锤砸下去,一时软一时硬,发出的声音不相同。陈小年几人腿上的铁环,一个未解。
反而那些佣人震惊回头,丢开纪媛生,向许清月快速掠去。受伤的“沈清”招架不住两个佣人,被打得连连倒退,身上血迹斑斑。
方婷忽然提着一把半米长的砍刀,“沈清!接住!”
砍刀扔过去,“沈清”跳起来抓住,反身一刀斩断从身旁掠过的佣人的右腿。
许清月有些急,她极度肯定,是这把金锤敲开了她脚上的铁环。
手腕一痒,小蛇钻出衣袖,推着金锤往边缘砸。那种沈清敲响的声音,如同复刻一般再次响起。
同一时刻,方婷脚上的铁环,“咔哒”掉在地上。
Snake望着那跳动在法官高台之上的小蛇,随着它跳一下,那金锤落一下,一道接一道的铁环砸在地上。
最后一个铁环落地,她抱住那条小蛇,匆匆跑下来。招着小森蚺往大门跑。
方婷几人拽起背包,和她一起跑。
四名佣人团团围住她们。
小森蚺挡在许清月面前,愤怒地冲佣人嘶嚎。
沈清蹙起眉,问Snake:“要阻止吗?”
Snake摇摇手指,撑着下颌,看戏似的看着许清月,眼眸却是幽暗无比,嘴巴几近抿成一条直线。
他望进许清月的瞳孔深处,在里面看见她隐藏起来的迫切,她盯住大门外面挤的纪媛生,手一拍森蚺的头,指住纪媛生:“咬住她!”
那纪媛生已经跨出去一只脚了,正提起另一只脚。小森蚺汹涌窜上去,一口叼住纪媛生提起的腿,猛地往后一拽。
“啊!”
纪媛生尖叫一声,整个人扑在地上。她扭头,看见庞大的森蚺,心脏猝然一紧,手拽住门,企图和它抗衡。
它是一条180斤重的森蚺,和它对抗是徒劳。纪媛生将将抓住门,不过三秒,被小森蚺拽得整个人“沙沙沙”往后退,退进法庭里。
“不!”
纪媛生冲佣人大吼。
“救我!我是第一名!放我出去!”
她抬起手,不断地去抓大门,去挠地面,看着在视线里越来越远的大门,整个人临近发疯。
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嘶喊、扑棱。
无用,完全没有用。
“沈清,送给你。”
隔着佣人,许清月对“沈清”笑。
“沈清”手里的砍刀,鲜血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和她对战的两名佣人,脑袋血肉模糊地倒在地面。
本来她是要往纪媛生走去的,听见许清月的话,她回头,对上许清月的视线。忽然,脚步一拐,向围住许清月的佣人扑跳上去。
佣人们闻风回头,立刻往两旁侧,和“沈清”拉开距离,同时,也给许清月撤开了一条通往大门的口。
许清月毫不犹豫地抱住小蛇,和方婷几人往大门跑。
棕色大门打开一半了,露出她们来时的路。
“又回小镇嘛?”
方婷撇嘴。
“不是。”
许清月回头看“沈清”,她和四名佣人打得激烈。一把砍刀在她的左手里闪成模糊的影,每一刀过去,鲜血飞溅,佣人倒下。
在杀死三个佣人时,最后一个佣人提刀砍下了她的左手。
“哐当!”
刀和左手砸在地上,“沈清”的左手从手肘断裂,鲜血汩汩流淌。早已断掉的右手孤零零地垂在身体的另一侧。
佣人抬刀架在“沈清”的脖子上,静静地凝视她。
两人对视之中,一声“嘭”响,纪媛生被丢到脚边。“沈清”脸色骤变,当即蹲下身,去失去右手掌的凝疤的手腕抚摸纪媛生。
纪媛生哭着喊着推开她,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又要跑。
佣人看见许清月快要跑出大门了,飞身去追。
“沈清”抬脚踢起砍刀,刀飞插进佣人的后背。佣人踉跄一步,停下来,反手拔掉,掷在地上,继续追许清月。血在她的后背浸透了厚重的佣人服。
纪媛生磕磕绊绊地跑——她的右腿被小森蚺咬了一大口,獠牙划破了她的皮肉,渗着血。
“沈清”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
左手的血,沿着走过的路径滴成一条线。
棕色的大门彻底打开了。
许清月抱着小蛇,和方婷几人大步跨出去,小森蚺也在身后猛地窜出来,游到许清月腿边。
它刚贴着许清月的腿,“咚——!”比之前所有金锤声更响亮的声音在法庭里响起。
佣人猝然停下,隔着缓慢合拢的大门,愤怒地瞪着她们。
方婷诧异:“她咋了,不能出来啊?早说啊,枉费老子提心吊胆那么久!”
许清月看见高台之上,法官的位置上,缓缓坐下一个人——黑色的长袍滚着红色的边,宽大的兜帽之下戴着一张纯白的没有无关的面具。
那双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放下金锤,高声说——
“今,8月30日,对Snake违反规则手册一案进行审判。”
“陪审员入座,旁观者候听。”
她们看着,佣人把砍刀放回围裙后面,浑身是血地走到陪审团的位置,坐下。
棕色的大门关到仅剩窄窄的一条缝,纪媛生慌慌张张地跑起来,一步半跑,受伤的右腿在洁白的瓷砖上拉出刺耳的“嘎吱”声。
“沈清”一步一步坠在她身侧,看着她。
眼见着近了,马上近了,越来越近了。她伸手便能够着了,手指触碰到厚重的刻有纹路的门扉,她惊喜地扒住门,往前一窜——
“嘭!”
大门在她的身前合拢,门扉砸在她的鼻梁上,撞流血来。
她痴痴地望着棕色的沉重的大门,呆滞到感受不到疼。
“沈清”瞧着她的样子,吃吃地笑:“当年,我就是这样看着你跑掉的。”
“不!不!不!”
纪媛生突然尖叫起来,抡起手,一下一下地猛砸大门。
“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才是第一名!我才是!放我出去!!!”
金锤在身后不断地敲,叫她安静。
纪媛生听不见,听不懂,不想听。疯狂地捶门,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哭、大叫。
“沈清”站在她的身后,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浑身颤抖,断掉的左手肘一阵一阵地甩下血来,四处喷溅。
她们的身边、门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鲜血。
大门很厚,纪媛生捶不动分毫,她的呐喊和“沈清”的狂笑也传不到另一面去。血,更是溅不过去。
她们在另一个世界。
第 94 章
“嘭!”
大门在眼前合拢, 将法庭和她们隔成两片天地。
许清月站在门前,视线空洞地盯着门,仿佛隔着门, 她对上了Snake的视线。她看见, 他在笑,对她笑。
他的瞳孔清泠泠的, 望着她,又好像透过她望着谁, 笑得像一个在暑假里得到父母买的冰淇淋的孩子。
“真的能出去么……?”
汤贝贝讷讷地问,有些不敢相信。
方婷戳了戳许清月的手臂, “走啊小月儿,愣着干嘛啊?”
许清月猛然一惊,收回神,掉身沿着来时的路往法院的大门走。小森蚺摆着尾巴,在她的脚边蜿蜒。它的嘴巴上有抹纪媛生的血。许清月停下来,手指压着衣袖,将它嘴上的血抹掉。
它张开嘴给她看,那长长短短的倒钩状的獠牙上也有血。
许清月一一给它擦掉。
“乖。”
擦完了, 她摸摸它的头, 夸它。
因为它没有吞下那些血。
小森蚺被夸得兴奋摆尾巴, 开心地把自己拧成麻花,打着滚往前窜。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它大力摩擦地面的“滋啦滋啦”声,像它欢喜的心声。
圆滚滚的身躯在光可鉴人的瓷砖上,往后投下阴影。
它窜一步, 庞大的阴影被甩在后面, 永远也追不上它。
许清月笑着跟随它走,脚下的路是来时的方向, 却不是原来的路。地面的瓷砖,和她们投下的影子的角度不同。
她没有看见她扔进巧克力饼干包装袋的垃圾桶。
远远的,法院高耸的大门在前方豁然大开,罗马柱一排排列出去,每一根罗马柱上挂着绿色、白色、蓝色、红色相间的旗帜,旗帜在风中展动。
外面车水马龙,斜对面的中国大使馆威严壮阔。
“啊啊啊!!!!”
方婷大吼:“我的妈妈,我亲爱的祖国,你的亲女儿来了!!!!”
她腾起双臂,飞扑出去,向大使馆冲去。
陈小年一喜,也跟着跑出去。汤贝贝和朱朵单,童暖暖和方巧,小森蚺坐在门口等妈妈,周洁婕推着曾海蝶从它身边跑过。
许清月走上去,一手摸着它的头,跨出大门,小森蚺也跟着游出去。
站在阳光正盛的路面,身旁的罗马柱高耸入云,深蓝色的天,白云朵朵,阳光万里。
许清月深深嗅空气里裹着糖果栗子的香味,笑得眉眼含星——她们,终于出来了!
太阳从后面铺来,在她的头顶,她的周身,洒下金碧辉煌的光。
33°的太阳晒得她的脸滚烫,不消一会儿,穿着两件衣服的身体发热发烫想要出汗。
她脱下外套,挂在手臂里。望着前面奔跑的方婷几人,笑意盈盈。
身后的她们走出来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关闭了。变成一面乳白色的厚墙,罗马柱横撑。真正的法院的大门,在两侧罗马柱的中央敞开。
“嘶嘶。”
小森蚺用脑袋蹭蹭妈妈的手,叫她快走。
许清月点头应好,提脚,走下身前的一层台阶,真正地站到坚实的热乎的深灰色的路面上。
汽车“滴滴”驶过,车里的人瞥见她身边的森蚺,惊呼一声,踩下刹车不可置信地探头来看,下一秒,急急轰着油门飞驰而去。
马路上的行人也注意到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在触及到小森蚺时,瞬间变成惊恐。
一瞬间,满街都是尖叫、狂奔、碰撞的巨响。
许清月刚刚升起的喜悦在瞬间消失殆尽,她推着小森蚺的头,喊:“快跑!”
她和它一同跑起来。
路上的行人惊声尖叫着躲开,从甜品铺出来的人刚推开门被吓得缩了回去。
许清月和小森蚺在马路上,快速地奔跑,躲着人群跑,往人烟稀少车流稀少的地方跑。
它不能呆在这里,会出事。
他们会抓走它,因为它是森蚺。在中国,饲养森蚺是犯法的。在这里,她不知道,甚至是她没有合格的饲养手续。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带不走它。
“小月儿!”
在快要转弯时,方婷在背后大喊。
许清月回头,看见陈小年她们担忧地望着她,神情踌躇。在她们的身边,有很多熟悉的祖国面孔,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脸,惊恐地看她,震惊地张着嘴。
许清月对她们挥挥手。
“你们回去!”
她对她们喊,脚步不停地拐进左侧的街道。一栋楼红色白色黄色的楼房将她们遮挡。
许清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下去,她抿着嘴,和小森蚺继续奔跑。
夜幕在身后落下来,天空暗了,灰蒙蒙地罩在头顶。
许清月停下来,坐在路旁休息。身旁的树林在晚风里“沙沙”响,四周荒凉,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车。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柏油路,路两旁的幽暗树林。
小森蚺蜷缩在她的腿边,把身体匍匐在地上,让她搭腿。
“艾丽莎渴不渴?”
她捏捏它的脖子,从卷在它尾巴里的大背包里翻出水壶来,盖一杯盖,喂给它喝。
它喝完了,又倒一杯盖喂给小蛇喝。
“妈妈……”
艾丽莎嘶声沉沉地叫她。
许清月喝着水,含糊不清地问它:“怎么啦?”
“还渴吗?”
小森蚺摇摇头,嘶嘶地说:“不是的。”
许清月没有听懂,戳戳小蛇的背,用眼睛问它。小蛇冲小森蚺嘶嘶两声,“说快点。”
小森蚺张开嘴巴,刚发出嘶声,又合拢了,忧心忡忡地蜷缩着。
小蛇用尾巴拍它,它也不动,像前几天身体不好时那样。
小蛇疑惑地去嗅它,身体比昨天好了许多,腐烂的味道没有那么重,心脏拨动得正常。
它歪头,狐疑地看它。
“到底怎么啦?”
许清月拧上杯盖,放到一旁去。
“艾丽莎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和你的弟弟一起给你开解好不好?”
“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哦,而且……”
她点了点小森蚺的头,说:“弟弟看见你这样,也会很难过的。因为你是哥哥嘛,有事情悄悄憋着,它以后有事情也不想告诉你啦。”
小蛇古怪地去看她,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
许清月不管,一边揉小森蚺头,一边说:“艾丽莎是一个乖宝宝,从来不会把事情憋在心里的,有时候都是会和弟弟和我一起解决的哦。”
“就像我有事情,也是叫艾丽莎帮忙呀。”
小森蚺忽然“呜”了一声。
许清月吓一大跳,怎么突然就哭了?
她和小蛇面面相觑半响,一把抱住小森蚺,拍着它的背,低声哄着。
“宝宝乖,不哭不哭。我不问你啦,艾丽莎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好不好?”
“不要哭不要哭。”
妈妈一遍一遍温柔地拍着它的背,哄着它,顺着它,耐心地安慰它,抱着它。
小森蚺闻着妈妈香香的味道,感受着妈妈暖洋洋的热气,还有汗津津的头发的香味,它越哭越难过,越难过越想哭。
“我、我我、我……对不起妈妈……”
它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妈妈出来了,回不了家、因为、因为我……”
“他们害怕我,要抓我,妈妈回不了家……”
“我跟妈妈回不了家……妈妈要走、妈妈走走不了……”
“姨姨们都走了、走了。妈妈也要走、要走,走不了、走不了……”
小蛇听了半响,和许清月说:“它说你要回去,人类要抓它,它不能跟你回家。”
“它说你跟着它,你回不了家。要怪它。”
“不、不不是,弟弟,不是……”
小森蚺打断弟弟,对弟弟摇头,对妈妈猛摇头。
“那是什么?”
小蛇等着它说。
但它哭得太凶、太急、太久,这会儿,想说话,接不上气,嘶嘶声全是破裂的。
它一面抽着气,一面用自己的大脑袋使劲组织语言。
好久好久,它平缓一些,它对弟弟说:“让妈妈回去,和姨姨们回去。我在这里、在这里……”
它说到这里,又要哭了,狠狠忍住才继续说下去:“妈妈好不容易出来,不能不回家,让妈妈回家、回家,以后、以后以后一定要来看我……我我我在这里等妈妈,一直等一直等,等妈妈来看我,来看我……”
它望着弟弟,努力又坚定地说:“这次我不哭了,妈妈走,我不哭。”
“我不哭。”
它重重地抽了一口气,把哭腔全部吞回肚子里,定定地望着弟弟,让弟弟把自己说的话告诉妈妈。
小蛇瞳孔一转,对许清月说:“它说你要回去了,它难过死了,要死了。”
“活不了啦。”
小森蚺乍一听弟弟的话,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尾巴重重地拍地,大喊:“不是的!弟弟你说错了!不是这样的!弟弟重新说!”
小蛇歪头不搭理它。
小森蚺的尾巴急切地扒拉故事书,故事书拖出背包,它焦急地翻。故事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它一个字也没有看清。
它哭了,眼睛哭糊了,看不见,黑色的字在白色的纸上模糊成一条线。
小森蚺趴到故事书上去,大大地张开瞳孔,几乎是贴在故事书上找字。
可是它已经完全贴到书上去了,还是看不见,一个字也看不见。
是天太黑了吗,是它哭得太厉害了吗,不然怎么看不见?
小森蚺急了,尾巴焦灼地在柏油路上扫来扫去,鳞片在粗糙的路面刮得“呲呲呲”响。
“艾丽莎……”
许清月心疼地抱住它,手掌轻抚它暴躁的尾巴,抚摸它湿润润的颊窝和瞳孔,捧着它的脸,和它脸对脸。
眼睛注视它慌张的瞳孔,她轻声说:“我不会丢下你,也不会丢下你的弟弟。我们要一起回家去。”
以前,她和它们说,出来之后,送它们回家,再自己回家。
现在,小森蚺没有家的,如果它不想自己找地盘,她想带它回家去。至于小蛇,它很有主见。她现在可不敢乱给它想事情,它的事情它会先想好,自己做主。
“我们说好的。”
许清月紧紧搂住它的蛇颈,它的蛇颈宽宽的软软的,她一搂,就乖巧地弯成她肩膀的弧度,让她搂得更舒服。
“出来之后,你有家,或者你想找家,我们就去找。不想找,我们便一起回我的家。”
“虽然现在还不能回去,但我们可以想一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小森蚺在妈妈怀里躲了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嚎哭起来——不是因为妈妈要走了或者不走了,是因为弟弟,弟弟骗妈妈,妈妈被骗了。
等天亮了,它能看清故事书的字了,它再把自己说过的话重新告诉妈妈,妈妈也不会信了,反而会觉得它心口不一,欺骗妈妈感情。
“弟弟坏蛋!”
它一边嚎,一边骂。
哭嚎声音震天响,传进树林,惊得林里的小动物们“叽叽喳喳”狂逃。
——“这个地方怎么有森蚺!”
——“还是个爱哭包!”
——“那么大了,不要脸!”
小森蚺听见了,管不了,只管自己哭,一遍又一遍地大哭特哭。哭累了,就嚎,干嚎,撕心裂肺地嚎。
许清月惊呆了,第一次看见它这样。
她抬起手指,推推小蛇,用眼睛示意它:“你安慰一下哥哥呀!”
小蛇“哼哧”一声,往背包上一躺,睡觉。
许清月终于体会一人养两崽崽是什么体验了,她耐心地哄着陪着小森蚺,直到后半夜,它完全哭不动了,身体都哭成干巴巴的了,才停下来,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她的腿边,喝着她倒的水。
喝完整整一壶水,精疲力尽地睡过去。
许清月揉着太阳穴,看着黑夜渐渐翻出白鱼肚,准备亮了。
身旁的小森蚺响起呼噜声,它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她站起身,站在远些地方的路中央,拦下这一天里驶来的第一辆车,手脚并用地问司机有没有地图。
司机很久才听懂,往后座捞了捞,刚伸手递给她,余光瞥见斜对面有一条体积庞大如山的蛇,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一脚油门轰走了。车尾腾起的灰尘和尾气喷了许清月一脸。
许清月闭着眼抿住嘴憋住鼻子,等那灰和气散了,她赶紧睁开眼,捡起掉在地上的地图,跑回小森蚺旁边大口呼吸树林里的新鲜空气。
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是她看不懂的语言。
许清月吃一块面包,等小蛇醒来,把地图塞给它。
小蛇有些迷糊,它正在抻身体,就被塞来东西。它不解地看她。
许清月说:“地图。你聪明,认认。”
小蛇:“?”
她越来越破坏“妈妈”这个美丽的词在它心中的存在了。
小森蚺的呼噜声震天动地。小蛇瞅着地图,瞅着她,瞅着小森蚺,忽然之间,觉得她偏心,在小森蚺面前,她就是一个美丽的温柔的耐心的好妈妈。在它面前,快要不当人啦!
谁家好妈妈让蛇宝宝认地图啊!
不应该把它捧在手心里,喂它喝喝水,吃吃东西,挠挠痒痒吗!
小蛇掀开地图——她不当好妈妈,它也不当乖宝宝。
地图掉在地上,它看也不看,继续昂着脑袋、翘着尾巴尖尖,抻抻身体。
人类的健康书本上说,睡醒,抻一抻,舒筋通骨,身长一寸,寿长十年。
它抻得标准又有劲,抻完,脑袋清晰。
小蛇坐起来,看见她捡起地上的地图,蹙眉研究,嘴巴咬着面包,得空分一块塞它嘴巴。
养猪都不带这般养的,太糟心了。
小蛇正嫌弃着,她吃完了面包,抹掉指腹的渣,回头问它:“还饿吗?你的包里有你喜欢吃的,想吃什么,自己拿。”
哦,还是有点良心,知道关心它。
小蛇舔舔嘴里的面包屑,摇摇头,“不吃了。”
她便捞它过去,心不在焉地给它挠着痒痒,心思全在地图上。挠到笨蛋哥哥睡醒了,她把它往兜里一揣,手拿着地图,和笨蛋哥哥钻进森林里,沿着公路走。
走了两天,仍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山脉连绵。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拿着地图东看西看,小蛇好奇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说:“渡口。先找个地方住,然后给我爸爸打个电话,看情况,是偷渡跑路还是怎么。”
小蛇:“???”
如果它没有记错,偷渡是犯法的?
小蛇问她:“偷去哪里?”
她说:“中国。”
小蛇:“……”
小蛇好奇:“你有钱吗?”
许清月的脸色变了变,“略有几张。”
她的手,在衣服的口袋里磨蹭了两下。
小蛇的耳蜗尖尖地听见钞票在她的手指摩擦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似乎、仿佛……只有五张。
三张100的,两张50的,一张5的。
小蛇:“。”
这个贫穷的家庭,到底能偷渡到哪里去?
小蛇沉默了两天,眼见她离渡口越走越远,终究忍无可忍,一尾巴夺过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看不懂的地方,它便拿去问森林里的动物们。
小蛇长得小,又有漂亮的鳞片,小动物们好奇地打量它,和它说话,主动给它指方向,告诉它从哪里过去很近。
小蛇带着笨蛋哥哥、柔弱妈妈,走了七天,终于走到渡口。
许清月站在山上,闻着黏糊糊的海风,深深呼吸。
下面,是不大的海边小镇,白色的小楼房们,密密地挤在半山腰。山脚是汪洋的深邃的蓝色大海。没有沙滩,只是港口。两条可以容车通行的道路直直拉到海中央去,沿着道路,两旁停满大的小的货船、渔船。
货来货往。
“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下去问问。”
许清月把外套搭在小森蚺的背上,往山下走。
小森蚺害怕又担忧地望着她,想一起去,又怕去了给妈妈添麻烦。它坐在那里,一直望着妈妈,看妈妈走得小心翼翼,脚步沉沉。
妈妈走了接近十天的路,已经好累了。
小森蚺在心里许愿,希望妈妈早点完成她的事情,再回来。
心脏有些痛,它趴在地上,压了压胸口。缓过痛之后,它抬头,却是看不见妈妈了,只能浅浅闻到空气里妈妈残留的香味。
“弟弟,妈妈走到哪里啦?”
它问小蛇。
小蛇给它指方向,但它还是看不见,也感知不到。它努力往前窜了窜,庞大的身体快要滑下山坡去,依旧没有妈妈。
“笨。”
小蛇拍它的头。
“回来,坐好。”
“妈妈下去了,我也看不见。”
“哦。”
小森蚺乖乖地退回来,坐在原来的位置,和弟弟一起等妈妈回来。
小蛇趴在它的头顶,看着妈妈站在白色的房子门口,和一个中年女性说着话,两只手不断地比划出一些动作。
“电话。”
“对,我打个电话。”
“国际长途。”
“嗯。”
五分钟后,许清月终于从中年女人手里借到了手机,按下方婷告诉她的区号,再输入爸爸的手机号码。
她有些紧张地把手机放在耳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水。
连通了,彩铃的女歌声在耳朵里播放。
歌曲播放到一半,戛然而止。
许清月的呼吸都局促了几分,屏气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声音夹杂熟睡被扰醒的腔调,许清月骤然鼻头一酸,连月来的紧绷的神经忽然崩断,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来,哽咽着叫:“爸爸!”
第 95 章
“月月……”
“是月月吗?给我, 电话拿来。”
许清月听见爸爸的话还没有说完,手机便被妈妈夺了去,妈妈在电话那头叫她。
刚起的哭腔登时破涕一笑, 应着妈妈:“是我, 妈妈。”
手机那端响起铺盖掀起的声音,妈妈下床了, 爸爸问她:“你去哪里?”随后爸爸也跟着下床了。
妈妈用手捂着电话,问她:“你现在在哪里?”
许清月说了一个国家的名字, “在港口,具体是哪个港口, 我不知道。”
“白天,警察打电话来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外培训,转头让你爸爸给你打电话,你爸爸说你去旅游了,一声不吭就走了,是遇到什么事了?”
妈妈语速急切地说完,又问:“现在是刚到吗?找到住的地方了吗?你爸爸给你打的钱收到了吗?护照是谁给你办的?警察……”
许清月听得怔住, 她和妈妈的信息不对等, 警察打电话问她, 是指方婷她们已经回国了,来求证方婷她们说的话的真伪吗?还是怎么?
她失踪有五个多月了,妈妈为什么要对警察撒谎?爸爸为什么说她去旅游了?
“妈妈。”
许清月止了她的话。
“我的护照掉了,没有身份证, 没有钱, 什么都掉完了,还……养了两条蛇……”
许清月说着, 都觉得自己的话不太好听。
“我……我还、有机会回去吗……”
电话里的妈妈呆了半响,忽然语气激动地问:“你遇到小偷了?有没有受伤?报警没有?”
“你先别急,我和你爸爸马上去接你。”
许清月哽住,她的妈妈终究没太听懂她最后两句话。毕竟,在许家,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养蛇,两条蛇……也许在做梦吧。
她听见妈妈急急叫爸爸打电话订机票,爸爸说:“我手机在你手里。”
妈妈吼:“用我的啊!死脑筋能不能转一转。”
熟悉的氛围让许清月松了一口气,隔着电话,她都能想象出爸爸抿抿嘴,无奈地去拿妈妈的手机的模样。
许清月抿嘴笑。
身旁的阿姨在问她打完没有。
许清月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对她伸出食指,小声说:“一分钟。”
而后,她匆匆和妈妈说:“我要把手机还给人家啦,挂掉后我把位置照片发给你。”
妈妈仓促叮嘱她,让她去警察局。
许清月应下,恋恋不舍地挂掉电话。她拍一张港口的路牌和地图所在位置的名字,用短信发送过去。
看见发送成功的绿勾勾一闪而逝,许清月心情轻松地把手机还给阿姨,又摸出一张五块的钞票给她。
阿姨拒绝不收。
许清月和她周旋良久,租下一间房来住。
阿姨有一栋房子,四层。房子背靠山坡,四楼尽头那间卧室,开窗便是灌木丛,离着微微的距离,探身出去伸手能摸着。房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小衣柜和狭窄的卫生间。
晚上,许清月睡窗边的床上,小森蚺睡在灌木丛里,时不时探头把脑袋搁在窗台上,闻着妈妈的气息睡觉。小蛇趴在枕头边缘。
白天,许清月便带两小只进小树林玩。两小只偶尔会从小镇背面的山上溜下海去游一会儿泳,许清月就坐在山坡上等它们。
这般过了好些天,小镇来了一辆私家车。喇叭声传进来,许清月下意识转头去看,心里忐忑地期待着什么。
她一听喇叭声,便觉得这和平时进镇的车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铮亮铮亮的车身在太阳里反着光。
私家车刚进小镇,车窗摇下来,一张脸探出,掩不住焦急地四处搜寻,然后她抬手一指,“那里。”
许清月拍下路标的那处位置。
私家车停下,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开门下车。
“妈妈!”
许清月再也坐不住,直奔下山。
比曾经的每一次奔跑都快速。
小蛇卷着尾巴从海里探出头来,看见她从山坡跳到柏油路上时差点摔了一跤,被一个男人伸手接住。
它的妈妈扑进那个男人怀里,叫:“爸爸……”
声音一出,就哭了。
哭得肩背颤动,那群人围着她,摸她的头,拍她的背,给她擦眼泪。
“弟弟,你不游啦?”
小森蚺冒出海面,瞅着弟弟问。它探出舌头去感知妈妈的气息,只感知到满嘴的海腥味。
“妈妈在哪里呀?”
它问。
“晒太阳。”
小蛇说着,把它摁进海里,“继续游。”
小森蚺“哦”一声,摆着尾巴游开。
被小森蚺游起的海浪拍得小蛇荡来荡去,尾巴卷不住的珍珠在阳光里散发出圆润饱满的光泽。
小蛇舔舔嘴巴,感知着它的爸爸老黑蛇藏在远远的海中央,悄咪咪地瞅着它,大尾巴不安分地摔着海水。
它收到老黑蛇送来的珍珠了,一颗赛一颗的大、圆、亮。
白蛇妈妈送来的珍珠便是小巧、精致、光泽柔润,大小圆润度相差无几,能串成一串漂亮的小手链,也可以做成漂亮的耳环。
小蛇卷起一颗珍珠对准小镇里的妈妈,珍珠莹莹的光压不住妈妈脸上的喜悦和红润色泽。
她好高兴,笑得像一个孩子——小森蚺被她宠溺时也是那样笑。
她的父母来了,她要回家了。
它的父母也来了,它可以不回家。
小森蚺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小蛇看着呆头呆脑在前面蹿腾着游泳的笨蛋哥哥,尾巴一松,把珍珠全部丢进海里。
小森蚺吃惊:“弟弟不要啦?”
小蛇说:“要,拿掉了。你去捡。”
小森蚺便乖乖去捡四处乱滚的珍珠。小蛇趁机往海中央窜,去找那藏起来的老黑蛇。
与此同时,小镇的柏油路上,几人艰难地寻了一家勉强供人说话的小酒馆。
许清月跟随妈妈坐下,爸爸去买了四杯咖啡。
对面的小姑伸手来捏许清月的脸,语气疼惜:“我的乖乖哟,怎么就搞成这样。”
她瞧着许清月破了袖口的衣服脏兮兮的,除了一张脸白,浑身都灰扑扑得像逃难出来似的。
“老实告诉姑姑,是不是在学校和男朋友吵架了,直接跑这边来了?”
许清月知道爸爸为什么带小姑来,小姑在这边留学、工作十多年,比所有人都熟悉。
许清月抿嘴,在妈妈担忧的目光下,把所有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妈妈震惊:“你不是在学校里读书吗?”
“每天给我给你爸爸打视频的是谁?”
爸爸说:“期末考完,你说想和同学一起去旅游散心。”
他拿出手机,滑出他每天收到的旅游照片、视频,他们每天都会通电话报平安。
同学是许清月的大学室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小姑点点照片,“对呢,这些照片我看过。”
他们带着疑惑又凝重的眼神望着她,在确认她是不是受刺激在胡说。
许清月一把抓起爸爸的手机,对着自己的账号拨去电话,视频无人接听,电话在关机中。
小姑的手机铃声响了,她出去接电话,再回来时面色古怪,她望着许清月,说:“你和姑姑说实话,是不是和你男朋友来旅游,吵架了?”
许清月垂下头,咬住嘴,好久,她说:“没有。”
小姑说:“我请朋友帮忙查了你的出入境信息,你是8月30日中午十二点入境的,和你同行的有两个女同学,一个男同学。”
“9月5日,你的同学们去警局报警,说你失踪了。”
9月5日,正是她给爸爸打电话的那天。
妈妈说:“前一天——4号那天,警察打电话问你在不在家,说有事询问你。”
许清月抿住嘴,脑里混乱一片。在这外面的世界,她没有消失过,每天上学放学,假期旅游。
平安无波的日子。
在里面的世界,她杀过人,被人追杀过,到处躲藏奔跑,养着蛇……
坐在嘈闹的充满金巴利和潮湿海腥味的小酒馆里,她经历的一切就像酒后的梦,在脑海里闪过再闪过,像梦境又像真实的,金巴利的香味里,让她朦胧分辨不清。
不,分得清的。
许清月快速在她爸爸的手机上登陆自己的微信账号,却因为没有手机,没有旧设备,怎么也登不上去。
她在网页上搜“方婷”,房地产大亨的独女,毕业于武术学院,国家二级武术运动员。
她搜“沈清”,搜到了一条车祸新闻。沈女士于9月1日在南京路遭遇车祸,当场死亡。马赛克遮住了她的脸,却遮不住那条熟悉的绣着金丝绿蟒的深黑马面裙。
还有曾海蝶,7月25日,在商演中意外坠落摔断了腿,双腿截肢。8月5日,发微博,晒缠满绷带的双腿,祝贺手术成功。9月1日,祝贺出院。
越搜,越觉得自己在疯言疯语,越证明自己经历的才是真的,不是金巴利喝多了。
但没有人会信她说的话,她没有证据。他们却有证据证明自己在讲假话。
许清月放下手机,抿嘴认下了:“是,我和同学闹僵了,偷偷跑出的。”
“现在什么都丢了,没有了。”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指关节上有她在森林里留下来的伤痕。
指腹摩擦着那些茧,她听见小姑说:“没事没事,东西掉了,咱们再买。小姑给你买哈,想要什么都买。护照小姑找人办,同学嘛,不喜欢就不交了,新学期让你爸爸给辅导员打电话,咱们换个寝室,交新朋友。男朋友不是个好东西,合伙同学欺负你,咱们也给换了。咱们月月长这么好看,有爸爸有妈妈有小姑撑腰,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到啊,一天换一百个都行……”
话未说完,被妈妈一巴掌落在手臂上打断,小姑便不说男朋友了,拿着手机,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小姑。”
许清月叫住她。
小姑刚起身,又坐下来,“有什么事,你说,小姑帮你解决。”
许清月说:“我养了两条蛇,能不能一起带回去。”
小姑的瞳孔,肉眼可见地瞪大了,许清月能轻松看清楚小姑茶色的瞳仁,惊惧地张着。
爸爸咳了一声:“……怎么喜欢养蛇了?”
妈妈的喉咙发紧:“什么蛇……有毒吗?”
许清月抿嘴,“一条有毒,一条没有毒。但都不会咬人,它们很乖。”
妈妈的声音都变了,有些尖锐的却压着音量的低声问:“大、吗……?”
“按照正常体型来讲,还好。”
许清月皱眉。
“有一条很小,比签字笔还小。”
妈妈拍了拍胸口,扭头和爸爸说话:“吓死我了,签字笔那不就是宠物蛇吗,宠物蛇,想养就养吧。只要不咬人就行。”
爸爸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她又和许清月说:“你养的时候注意安全,不要被咬了。”
许清月点点头,“好。”
妈妈问小姑:“小姑,宠物蛇应该可以吧?”
小姑正张嘴,许清月幽幽插进一句:“不是宠物蛇。”
小姑下意识问:“是什么?”
许清月说:“森蚺。”
小姑眼睛翻了翻,抓着手机,双手撑住桌面,说:“我……出去打个电话……”摇摇晃晃地走出小酒馆。
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问爸爸:“那是什么蛇?”
话音刚落,外面的小姑尖叫一声,晕倒了。
许清月忙跑出去,恰巧看见游完泳的小森蚺往山坡上爬,庞大的身躯蜿蜒在荒秃秃的山坡上格外鲜艳,从上往下长长的一条,仿佛一条通山路。
它没有听见人类的叫声,也没有发现有人看见它,大尾巴抛着银白透粉的珍珠玩。
一路玩,一路爬。
开心得很。
“那、那是你的……宠物蛇……?”
妈妈的声音像脖子上勒了一根结实的麻绳,麻绳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捂住胸口,大喘几口,没有呼吸到空气,晕在了小姑身边。
爸爸目瞪口呆,瞠目结舌,望着小森蚺,像是丢了自己的魂。
许清月怕他也晕,叫他:“爸爸……”
爸爸抬起手,阻止她。另一只手撑着身后的酒馆墙板,坚强地站着,“暂时、暂时别说。”
许清月便闭上嘴,把倒在地上的妈妈扶起来,再扶起小姑,将将把人靠在墙板上,远处传来小森蚺惊慌地叫。
它爬到老位置,没有看见妈妈,也没有看见弟弟,慌了,急得团团转。珍珠掉在地上,它也不要了。
撑着庞大的身体到处找妈妈和弟弟。
许清月担心它,“我一会儿回来。”
她向爸爸说完这句话,脚步火急地往山上跑。
“艾丽莎!”
她的高喊,一半传进艾丽莎的耳蜗里,一半传进她的爸爸的耳里。
艾丽莎欢喜地“嘶嘶”答应着,爸爸备受打击地坐在地上,一家人,在小酒馆的墙板前靠得整整齐齐。
许清月抱住小森蚺的脖子,摸摸它的头,问:“游完啦?”
小森蚺点点头,“给弟弟捡珍珠,弟弟的珍珠掉啦。捡完了,没有找到弟弟。”
尾巴卷起珍珠,想给妈妈看,却发现尾巴是空的,珍珠被它掉地上了。
它急急忙忙回去捡,拍掉珍珠上面的灰,珍贵地卷好,等弟弟回来,它好给弟弟。
正想着,弟弟从海里飞上来,坐在它的头顶。
许清月挠挠小蛇的下颌,和它打着商量,“带哥哥再玩一会儿好不好,我还有些事情。”
小蛇还没有点头,小森蚺先点头,“好,妈妈快去忙,我和弟弟玩。”
说着,它把珍珠交给弟弟。
许清月交代它们不要跑远了,又往山下跑。
妈妈和小姑已经醒了,和爸爸靠坐在地上,三脸失神。
许清月小小声地怯怯地叫他们:“爸爸……妈妈……小姑……”
妈妈说:“不行。”
小姑说:“犯法。”
爸爸说:“你再考虑考虑。”
许清月在他们身前坐下来,和他们面对面,望着他们。
三双眼睛,躲开她的视线,别到一边去。
许清月说:“其实……你们可以和它们认识一下,它们……”
三人异口同声打断她:“不行!”
态度坚定。
许清月语气郁郁,“好吧,我再考虑一下。”
第 96 章
许清月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个下午加一个夜晚, 早晨去找妈妈的时候,妈妈说:“晚上不适合思考事情,容易犯糊涂, 回去再考虑。”
许清月只好回去, 继续考虑。
中午的时候,他们依旧在那家小酒馆。
爸爸买了一杯咖啡, 三倍金巴利。
咖啡给许清月喝,他们三人喝金巴利。
许清月看得难受, 为了让大家都好受些,快刀斩乱麻, 她直接说:“我留在这里,你们先……”
妈妈打断她:“你不回去?”
“要……”许清月低声说,“过段时间。”
小姑提醒她,“你的签证只剩五天,最长停留时间不能超过9月13日。”
许清月撇嘴,拿着签证来的人又不是她,只是和她长得一样的人。直到现在都不再露面,必定是因为她离开了游戏, 回到社会, 另一个“她”回到Snake那边了。
“月月啊……”
妈妈抓住她的手, 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不让你养蛇,你养一条小的宠物蛇,那是你的爱好,妈妈尊重你。但那……家里的卧室也盘不下它啊……”
小姑说:“最主要的是, 饲养森蚺在我国是犯法的事。你要偷渡回去吗?”
许清月抬了抬眼, 小姑说中她的心事了——她考虑过。
小姑哪里还有不了解她的,看见她这模样, 呼吸的那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她抬起酒杯,闷一口酒,说:“就算偷渡回去,你放哪里养?你想着不连累我们,躲远点去养,等你被人举报了,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你进去蹲着?”
许清月又垂下头,小姑说的话,她都想过。
所以,她思考一天之后的决定是:“我就住在这里,暂时不回去。签证的事情,小姑帮忙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没有办法!”
小姑说。
许清月抿着嘴,不出声。
四个人沉默一下午。
许清月说:“那我再考虑一下吧。”
妈妈说:“不用考虑了,我帮你想清楚了。”
许清月望着她。
妈妈说:“你跟我们回去,想养几条蛇就养。让你爸爸去乡下给你买块地皮,修个房子,办养殖场都行。先跟我们回去,这条森蚺,你小姑想办法。”
小姑张嘴,还未说话,被许妈妈看了一眼。她讷讷闭上了嘴。
“不。”
许清月摇头。
“我和它们一起走。”
妈妈咬牙,“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又说:“你小姑当年在这边,好事做了,坏事也一件不落地做了,她点子比你想的多。”
“不是的……”
许清月老实说。
“我答应它们一起走,它们离不开我。”
妈妈怒了,语气严厉:“怎么就离不开你了?当初我生下你,还没断奶,你就离开我了……”
眼见她要旧事重提,爸爸忙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好了好了。”
爸爸转头去和许清月说:“你如何答应它们的,再和它们解释一道。你先跟着妈妈回去,我和你小姑一起想办法。”
许清月不应。
爸爸又说一遍。
许清月站起身,说:“我也离不开它们。”
“你——”妈妈站起来,气急地瞪她。
许清月匆匆说了一声对不起,“我再考虑。”转身跑出去了。
背影刚转出小酒馆的木门,妈妈忽然就哭了,她懊悔地说:“怎么旅个游就变成这样了,以前……她那么乖,那么听话、懂事……”
说着说着,她回身一巴掌打在许爸爸的肩膀上,怨道:“你没事打钱给她做什么!她没钱她能这么远,养什么森蚺么!”
她拿起手机,翻出许清月的微信,手指快速滑动屏幕。
“叮——”
手机在柜子上震动,许清月回神,看着小姑给她新买的手机在黑暗里闪着光。屏幕一亮一暗,微信消息不断地弹响。
她拿起来,看见妈妈给她发了三条消息。
点进去。
第一条是转账,十万。
第二条是文字。
【我给你钱不是让你趁夜跑路,你给我拿着钱去买点吃的,买点穿的。吃多点,穿好点。】
【你没有镜子么,瘦那么多……】
许清月看着看着,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一颗一颗的泪珠落在屏幕上,将后面的字全部打湿了,盖住了,变糊了。让她看不清。
那些是真却又像梦一样在山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些更久远的以前的,她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光,在家里和爸爸妈妈过周末的日子,团年夜的瓜子和饮料,红包和汤圆,走马灯般从脑海里跳动。
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低低哭起来。
小森蚺从灌木丛里探头,听见妈妈在哭,张着脑袋想往卧室里挤,但它的脑袋宽大,小小的窗口装不下它的头。它把窗子挤得“咔咔”响,也进不去。
妈妈的哭声一阵一阵从里面传出来,难受得它心脏疼。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很快,像安了弹簧,跳一下就狂颤,颤得它心口痛。
它用尾巴捂住胸口,倒在灌木丛里,“嘶嘶”地痛叫。
小蛇被吵醒了,钻出枕头,看见床边哭到颤抖的妈妈,它怔了怔。耳蜗里的哥哥的痛苦嘶声愈发局促,心脏像击鼓一样来回撞击。
它忙扯出粉红的小背包,薅出里面粉的红的蓝的绿的药水管,飞出窗去,拍着疼得翻来覆去打滚的小森蚺,叫它:“张开嘴。”
小森蚺下意识地打开嘴巴,它不喜欢的苦苦的药水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地倒进它的嘴里,顺着喉咙流进肚子。
弟弟一直倒,它一直吃,吃得肚子鼓起来,饱了,那苦涩的雨才停了。
“艾、艾丽莎……”
妈妈跌跌撞撞从窗口爬出来,房子和山坡有一点距离,下面是深深的小沟壑。
小森蚺急忙抬尾巴去接住妈妈,把她卷到山上来,放在它压塌的灌木丛上面。
妈妈刚刚落地,一双手不断地摸着它的背,摸它的脖子,摸它的肚子,声音焦急地问它:“艾丽莎哪里不好?”
说完,她又忙忙接一句:“不要骗我。”
小森蚺指指胸口,和她说:“痛,看见妈妈哭更痛。”
许清月听不懂,但莫名的理解了。
她轻轻揉着它的胸口,一句话也不说,就一直揉一直揉,眼睛红红的,湿湿的脸上又掉下眼泪来。
小森蚺扑到她怀里,大脑袋几乎将她压倒,它嘶嘶说:“妈妈不要哭,妈妈回去。”
“以后、以后再来看我,我在这里等妈妈。”
许清月什么都没有听懂,但她就是什么都知道。
就像小森蚺知道她这两天忙的事情是要离开这里一样。
许清月抱住它的脖子,终究憋不住心里的酸胀,和它一起哭出来。
坐在被压扁的灌木丛上面,一个人,一条森蚺,紧紧抱在一起,张嘴大哭特哭嚎哭。
小蛇坐在一堆药剂瓶旁边,尾巴扫着受惊的耳蜗,瞅着撕心裂肺痛哭的一人一蛇。
心里怪怪的。
不是它怪怪的,是妈妈和哥哥怪怪的。
嗯……真不愧是妈妈和哥哥,那俩像亲的,它像捡的,难怪它会有亲生妈妈和爸爸。
等俩嚎完了,嚎不出眼泪了,互相抱着打嗝。
小蛇说:“你先和她们回去,我带它……”它看小森蚺一眼,“带哥哥去找你。”
许清月瞬间扭头,一双眼睛红肿得像兔子眼睛,眼下的肉胖嘟嘟的,又可怜又可爱。
她抽着泣,用口水咽下哭嗝,声音沙哑地问它:“你们怎么找我?”
小蛇翻个白眼:“游。海洋是互通的,我们从这片海,游到你们国家的海。”
小森蚺喜极而泣:“弟弟说得对,妈妈你走吧,我和弟弟游着去找你!”
许清月摸摸它的心口,轻轻地抚拍着,让它平静一下。
她问小蛇:“艾丽莎吃这个药能好起来吗?”
小森蚺抢先弟弟一步,对妈妈点头:“能好起来的。”它上次吃完,就好了很久。
许清月贴贴它的嘴,用眼神询问小蛇。
小蛇说:“不知道,暂时要一直吃药。”
许清月立刻说:“我们回去拿药吧,你在哪里拿的?实验室还是医院?”
小蛇指指摊开在床上的粉红色的小背包,说:“全拿了。”
许清月站起来俯身去看,小森蚺怕她掉下去,用尾巴卷着她。
小背包里还有很多药剂,但是小森蚺一次性要吃七管。
“它几天吃一次?”许清月扒着窗台往背包里数,嘴里问着小蛇。
小蛇说:“不知道。疼了就吃。”
许清月转回身来,摸着小森蚺的头,问:“艾丽莎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被妈妈望着,小森蚺不敢撒谎,但它也不想让妈妈担心,张嘴“嘶嘶”回答她。
许清月皱眉。小森蚺虚心地吐吐舌头,乖乖在地上画出一个数字。它十一天前,在医院里疼过一次。
当时弟弟给它吃了药,就好了。
许清月心疼地摸摸它的心口,说:“以后疼了,要告诉我和弟弟,不能再隐瞒。”
“嗯嗯!”小森蚺连连点头答应。
许清月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些药剂,按照十天吃一次,背包里的药剂只够它吃一年半。
许清月说:“我们回去吧,回乡下去修个厂,自己研究药剂。”
小蛇震惊,“你有钱吗?”
许清月说:“有一点点,但是我可以挣钱。”
小森蚺“嘶嘶”应和:“我也可以挣钱。”
小蛇上下打量它,“哼哧”一声,不置可否。
“不要这样看哥哥。”
许清月提起它,捏着它的小脑袋晃晃,说:“哥哥有梦想,我们要鼓励它。”
小蛇扭开头去,说:“鼓励它去动物园表演吗?”
许清月说:“开养殖场,让它管理蛇群。”
小蛇说:“饿了一口全吃掉吗?”
许清月:“……”
她决定不和它讨论这个问题。
“我和你们一起游回去吧,我去买潜水装备。”
她可不敢让两小只独自游,海边那么多人类,会吓到它,也会吓到人类。
小蛇一口拒绝。
小森蚺跃跃一试,对弟弟肯定地点头:“我可以背妈妈和你!”
小蛇嫌弃:“要你背。”
小森蚺瞳孔一亮,“嗯嗯,我会背弟弟和妈妈的。”
小蛇懒得搭理它,抬头和许清月说:“你飞回去,快。”
“没事。”许清月笑着给它挠痒痒,“我们说好的呀,出来之后,去海底看海蘑菇。回去的路上,顺道看。”
“对对!弟弟,我们去看海蘑菇,再和妈妈一起回家!”小森蚺兴奋地望着弟弟,一双无机质的瞳孔在黑夜里闪亮亮的,兴奋无比。
小蛇看它半响,别开头去,没有说应,也没有说不应。
许清月拍手敲定。
次日一早,她兴奋地去商铺了买了一套潜水设备。
趁着港口人少,收拾背包,和小森蚺从山坡上偷偷滑进海里。
她用套着防水袋的手机拍了一段水下视频,发给爸爸、妈妈、小姑,并写:“我先回家了,一段时间后见!”
“签证拜托小姑处理啦!”
发完,放下手机,她去追前面的小森蚺。
小森蚺慢腾腾地滑着等她,看见妈妈上来,它蹭过去,和妈妈并排游,嘴里开心地“嘻嘻”笑。
像一个傻子——小蛇和它拉开距离,往前窜。
它窜得快,一下子便要看不清了。
许清月忙忙拍着小森蚺,指指弟弟。小森蚺便嘶嘶喊:“弟弟!妈妈叫你!”
小蛇回头,许清月给它比划,让它慢慢游,不要跑太远。
隔着深蓝的幽幽海水,它点点头,窜个大的,完全看不见身影了。
许清月错愕地瞪大眼,骗子!
她努力追,小蛇奋力游,游到海中央,看见等在那里的老黑蛇和白蛇。白蛇的尾巴上卷着一个卡其色的大麻袋。
小蛇窜上去,往麻袋上嗅一嗅,是它要的。
它说:“谢谢。”
就要去拿。
“重。”
白蛇挪开尾巴。
“你要去哪里,我帮你。”
老黑蛇在旁边,眼巴巴瞅着它。
小蛇说出一个地名:“妈妈的家,另一片海。”
白蛇“嗯”声:“很远啊,我帮你带去。等你到了,交给你。”
它又问:“小森蚺的妈妈……”感知到被崽崽瞪了一眼,它立即换词——
“你的那个妈妈住在海边吗?”
小蛇说:“不住。”
白蛇瞳孔暗淡。
卷着麻袋,静静地沉在水里。
老黑蛇挪了挪庞大的身躯,小心翼翼靠近小蛇。小蛇疑惑地看过去,它露出尾巴里的硕大无比的珍珠,悄声说:“买房吧。在海边买一个房子。”
它说:“我往人类里打听过了。”
白蛇不屑地“嗤”声,仿佛在嘲笑它前几天偷偷摸摸潜在人类的脚下偷听的行为。
老黑蛇绷住老脸,拉着小蛇往旁边挪了挪,压低声音说:“可以在海边买房子,近,以后你要什么,我和你妈都给你送去,也不用你来回跑,不方便。”
“就海边买房,买大点的。”
“钱……”
它展开尾巴,给小蛇看藏得更深的珍珠,一颗比一颗大,全往顶了天的大去。
“我还打听过了,珍珠在人类的市场很好卖,值钱,值大钱。”
“我知道有片海,全产珍珠,我带你去捡大珍珠拿去卖。”
“卖了,咱们在海边买大房子。”
看,差距。
妈妈要给小森蚺买地皮修建养殖场、研制药剂,钱不够,妈妈自己去挣钱。
老黑蛇叫它买房子,还要让它亲自去捡珍珠卖——这是亲的么?
小蛇盯着老黑蛇,撇嘴。
白蛇听不过去了,一尾巴拍开这个不靠谱的老黑蛇——当初就是它,让它守崽崽,守着守着跑去打架,被森蚺偷走崽崽。
“别听它说。”
白蛇认真地凝视小蛇,语气肯定。
“宝宝想在哪里住,在哪里住。以后你会长很大,所有东西都扛得起。”
小蛇认为她说得很对,它会长大,想扛什么东西便能扛,不用因为扛不动东西而住在海边,让它们帮它搬。
它赞同地点头:“是。”
白蛇一笑,“所以,宝宝现在还小,我帮你把这袋东西带到你要去的地方。”
小蛇瞅着它的笑脸,再瞅它的尾巴里的卡其色的麻袋。总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忽然想不出来。
它勉强地点头,“好。”
毕竟,后面的海域深了,妈妈游不动,哥哥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能让白蛇和老黑蛇帮忙。
“咕噜噜,咕噜噜——”
妈妈的氧气瓶的泡泡声在后面响起。
小蛇回头,看见她游上来了,双手奋力地滑动着往前窜,看见它,焦急地招手,好似在说:“你跑慢些,海太大了,小心走散——”
她的话戛然而止,瞳孔里倒映一黑一白两条大蛇,它们的身躯长到在幽蓝的海水里见不到尾巴。
听见动静,它们抬头,望向她。
三脸相对,许清月的脑海里忽然跑过方婷说的话:“三角头是毒蛇,剧毒的!”
一刹那,心脏狂跳——
这两条蛇的三角头,无比巨大!
黑的那条,还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黑炭一样黑的脸,凶极。
第 97 章
两颗硕大的三角头前, 还有一颗小小的三角头,银白色身体飘浮在幽蓝的海水里,尾巴尖尖像写下的一点, 尖尖翘着。它像黑白两蛇一样, 望着她。
眉眼看不出相似之处,但那整整齐齐的感觉, 让许清月心脏一跳——是小蛇的亲生父母!
她想过带小蛇回家,去找亲生父母, 但是没有想到小蛇的亲生父母亲自找上门。送上门,和找上门的性质不同。
许清月的脑海乱糟糟地想, 现在这算什么?
——她带着别人家的孩子畅游海洋、逃亡彼岸吗,而后被别人亲生父母抓现场了吗?
许清月慢腾腾地游上去,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好……”
虽然在笑,小蛇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抿出弧度的嘴角在轻微地抽搐,仿佛非常紧张。
“嘶嘶。”
白蛇对她说。
声音刚出,她身边的海水翻了翻波浪,不知道是它给嘶翻的, 还是她不安地动翻的。
小蛇疑惑歪头, 此时此刻的妈妈特别紧绷。在害怕老黑蛇吗?她上次看见大黑蛇都没有害怕的。
怎么突然这么胆小?
许清月听不懂白蛇的话,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海底的气氛莫名沉寂下去。
海压加上一人三蛇的沉默气压,压得许清月呼吸局促。她感觉氧气不足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许清月无法冷静——任何一个带着别人家孩子逃跑被抓现场的人都无法冷静!
她受不了了, 双手扑腾出海, 窜出海面的刹那,她抹掉脸上的水, 大口大口呼吸。
刚喘匀,小森蚺从下面窜出来,贴在她的身边瞅她,“妈妈怎么啦?”
“没事。”
许清月揉揉它的头。
碧空万里,鱼在前面跳跃出彩虹的光泽弧度。
许清月看得正出神时,海面破开,小蛇飞上来,白蛇飞上来,老黑蛇飞上来。
一小两大蛇再次立在她面前,挤满她的视线,占据她的瞳孔,齐齐凝望她。
许清月呼吸一哽,在四条蛇之中,缓缓出声:“宝宝……既然你的父母找到你啦,你跟它们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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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有说完,小蛇“哼哧”一声,尾巴拍在海面上,溅起硕大的水花喷了许清月一脸,也把她的话给堵住了。
小蛇愤怒地瞪她。
许清月莫名其妙。
老黑蛇神情期待。
白蛇怔了半响,一尾巴蹬开老黑蛇,一口叼住小蛇,嘶嘶问:“你的妈妈好好和你说话,你在凶什么?”
小蛇挣扎不开它的嘴,便不吭声。
小森蚺好奇地游上来,“对呀,弟弟你怎么生气啦?”
小蛇转过头来,望着一脸单纯的小森蚺,忽然气上头,回头冲许清月吼:“你这两天和我生气,是我们没有和好。但我们以前说好的,要一起回去。你人还在海里,又要撵我走,你有没有良心!”
许清月被它吼得愣住,好半响才张嘴喃喃:“我没有撵你走……”
小蛇偏开头去,不相信她的话。
她刚才说出来了,大家都听见了,前后没有一分钟,她又要欺骗它。
就它最好骗,她每次都骗它!
“你回头来。”
许清月叫它。
它不听。
白蛇叼住它的身体,给它转个头。
天旋地转,小蛇的瞳孔对向了许清月的瞳孔,它看见她漆黑的瞳孔边缘有浅浅的一圈琥珀色,梦幻得她眼眸上的光像要破碎的珍珠。
小蛇气氛的心脏蓦然一软,再也不敢不听她的话了。
万一那珍珠破了,化成眼泪珠子。好难哄。
但它心里还是委屈,又委屈又气又无可奈何。
它盯着她,语气僵硬又稍稍柔了几分口气地道:“你说。”
“我刚才说的是‘你跟它们回去吗’,你把最后一个字——”吃了?
被小蛇的瞳孔一横,许清月到嘴的话一转:“你把最后一个字听漏啦。”
“我在询问你的主意呀,又没有强迫你走。”
许清月一笑,视线泠泠落在它身上。
小蛇的肚子顿时一痒——她笑得不正常。是那种憋着气的笑,但碍于它的亲生父母在面前,她不说。
她满眼的笑里生生写着“落我手里你完了”。
小蛇怂了一下——好像确实是它自己太激动听漏了。
它哼哼唧唧黏糊糊的弱弱地说:“对不起。”
许清月脸上的笑落了落,正常了几分。
小蛇又说:“我不和它们回去。但是……”
它对许清月甜甜一笑,“——它们会和我们一路回去。”
小蛇笑得超甜,颊窝宛如两个小小的梨涡,涡涡进去,全是甜甜的笑意。放在平时,许清月便是被它打一顿也要伸手去戳一戳,现在,许清月是真的想打它一顿,想到手心发痒。
她咧嘴,露出洁白的一颗一颗的小小的贝齿,微笑:“好的。”
然后,她对白蛇笑:“你们家的宝宝真乖,超乖。”言不由衷,小蛇甚至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噗通”跳进海里,带着小森蚺拼命往前窜。
似乎想把浑身的憋屈愤怒全部发泄在水里。
许清月疯了——谁家大好人带着别人家的孩子偷渡,还要被孩子的亲生父母随身监督呀!
她快快地游,用力地游。
自己觉着游出去许远了,一偏头,便看见小森蚺慢悠悠地随着海波浮动,好似没有前进。
再回头,小蛇和白蛇、老黑蛇浮动在身后,它们的尾巴没有半分摆动。
好似她的奋力游泳十分钟,对它们而已,只是前进不足一米远。
许清月:“……”
她掉回头,看见前方蓝幽幽的深邃的海洋,和一望无际的天空、海面,猝然累了。
不想游了。
她窜出海面,把氧气面罩一掀,扑到小森蚺的背上,抱着它圆圆滚滚的滑溜溜又软嘟嘟的身体,亲昵地用脸蹭了蹭。
小森蚺开心地叫她:“妈妈。”
放低身体,让她坐上去。
它真的好乖,乖得许清月一塌糊涂,忍不住亲亲小森蚺的鳞片,坐到它的尾巴上,搂住它的脖子,看海浪在身下拖出长长的浪花尾巴。
小蛇坠在后面,看着哥哥和妈妈在前面欢快地游,笨蛋哥哥时不时的“嘻嘻”笑,好像遇到全天下的高兴事情一样。
傻。它撇撇嘴,别开脸去。
白蛇看它这副憋屈模样,还有什么不懂。它给老黑蛇昂了昂头,老黑蛇屁颠颠游上来,捧起一颗个大饱满的珍珠给小蛇:“宝宝看,漂亮吧!”
小蛇扫了一眼,不感兴趣。
“看这边,这边。”
老黑蛇举起珍珠,对准碧蓝的天空转动珍珠,珍珠在天空投下的光影里泛出粉嫩嫩的柔光。
那层光雾蒙蒙的,让小蛇下意识想到妈妈在书桌前给它绣小衣服的场景,台灯的光便是这样朦朦胧胧晕在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便会泛着这样的柔光,温温柔柔的。
看一眼,喜欢一眼。
它常常觉得它的妈妈是人类里最漂亮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妈妈就不对它温柔了?什么时候,妈妈只要笨蛋哥哥,只和笨蛋哥哥玩,不和它玩了?
小蛇努力想,想老半天都想不起来。只想得颊窝都是酸酸的味道,酸得它不喜欢。
它“噗嗤”把那种酸味甩掉,脑袋甩晕了,酸味还挂在那里。从它的颊窝一路酸进心脏里去。
望着前面的哥哥和妈妈,小蛇酸溜溜地想,它就是酸哥哥。它也想上去,坐在哥哥的脑袋上,趴在妈妈的手里。
下海之前,哥哥答应它,要背它的,现在背着妈妈就忘记它了。
小蛇努嘴,耳蜗听见老黑蛇说:“宝宝拿去玩。”
小蛇登时用尾巴薅过来。一薅,没薅得动。它偏头看,发现珍珠格外的大,它的尾巴卷不了。老黑蛇一脸复杂地看着它的尾巴发愁。
“要不……我给你换一颗小的……”
老黑蛇说着说着,在大尾巴里翻找起来,当真掏出一颗小珍珠。
“不要!”
小蛇气了——谁放着大珍珠不要,要小的?
它一尾巴把大珍珠推进海里,飞身进海,推着大珍珠往哥哥那面追。追上了,它仰头叫:“妈妈。”
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它知道自己哪个角度,哪个模样最乖,最让妈妈把持不住。
果不其然,妈妈一低头就呆住了。
那双黑黝黝的染着梦幻光彩的瞳孔里流出星星点点的碎光,碎光里笼罩着小小的它的身影。
它好小好小,驮着一颗大珍珠像小兔子驮着一座山,要把它压扁到看不见了。
它乖乖巧巧地仰头和她说:“送给你,我们和好吧。妈妈。”
声音甜甜的,模样可怜,大珍珠粉嫩的光染得它粉嘟嘟的可爱。
又可怜又可爱,一个矛盾的小孩子。
许清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正要伸手捞它起来,小森蚺的声音从耳朵后面传来:“黑叔叔又送珍珠给弟弟啦!”
小蛇眼睁睁看着妈妈的脸变色了,满脸写着——你借花献佛,不是真心和好——她又想起它前段时间的嚣张和刚才怼她的场景了。
许清月那张漂亮的脸,温情破碎成风,张嘴,把它上次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它:“不和。”
而后,她抬起头去,趴在小森蚺的背上,对它视而不见。
小蛇:“。”
小森蚺什么也不懂,欢欢喜喜低下头,叫:“弟弟快上来,我带你玩。”
小蛇看着笨蛋哥哥宽宽扁扁的头,再看见抱着哥哥脖子的侧头看别处的妈妈。小蛇沉默半响,“不玩。”
它把珍珠拍还给老黑蛇,转身跳进海里。
许清月悄咪咪点开手机,把它小小的背影拍下来,发朋友圈:小生气包又生气啦!
朋友圈立即有评论问她:小生气包是海?
许清月“噗嗤”笑出来,她点开那张照片。汪洋大海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放大放大再放大,才能看见那小小的银白色的一条小蛇,尾巴尖尖弯着正要跳海。
“妈妈在笑什么呀?”
小森蚺疑惑地问。
许清月把手机递给它看。
小森蚺什么也没有看见,它往手机上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屏幕上去,也只看见模模糊糊的蓝幽幽的海。
“海。”
小森蚺说。
许清月脸上的笑顿了顿。
半响,她摸摸小森蚺的头,“嗯,是海。”
小森蚺问她:“妈妈喜欢海吗?”
许清月说:“喜欢。”
小森蚺说:“那以后我们住海边。”
它在脑海里思考着,要怎么样才能盘下一片海当自己的地盘。
许清月问它:“艾丽莎喜欢海吗?”
小森蚺快乐点头:“喜欢!我喜欢和弟弟在海里游泳,也喜欢和妈妈一起游泳。”
许清月摸它的头,笑着说:“等弟弟回来,我们问问弟弟喜不喜欢海。喜欢,我们以后在海边买房子住。”
她在海上和小森蚺絮絮叨叨说着话,小蛇沉在海底,偷偷听了几耳。听到后面,它偷偷笑起来。
“喜欢。”
不怕她嘲笑它偷听,它大大声声告诉她。
声音从海底传来,许清月抿嘴笑了。
隔着海面,她回应它:“好。我们回去买海景房。”
许清月说着话,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把想卖房子买海景房的想法告诉爸爸和妈妈。
消息刚发出去,关掉手机。手机随即“嘟嘟”响起来。
她以为爸爸妈妈回来消息,点开信息,发现是两条加好友的信息,消息通知里备注着:童暖暖。
另一条备注:方婷。
许清月有些慌张地点了通过,手指快速打着字,方婷的视频通话顿时弹过来。
她笑着接起来,还没有说话,方婷先欣喜地大叫:“小月儿!你在哪儿啊?快让我瞅瞅。”
许清月给她看。
“卧槽!”
方婷震惊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把蛇骑海里去了?”
小森蚺昂头过来,兴奋叫:“姨姨!”
它叫得可清楚了。方婷听得“嘿嘿”笑,“好孩子最近学说话学得不错啊,你慢点驮啊,小心把你妈淹死了。”
“快点驮到姨姨家来,姨姨请你吃大牛排,给你搞一整头牛一整头羊。”
小森蚺听不懂婷婷姨姨一会儿说的慢慢驮一会儿又说快点驮,只听懂后面一句,当即欢喜点头:“好!”
许清月拿回手机,问方婷:“在家里?”
“没呢。”
方婷说。
“男朋友家。”
她调转摄像头,晃了一圈。
许清月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系着小熊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炒菜,手腕的劳力士表明晃晃地闪了一下许清月的眼。
许清月对她的男朋友不感兴趣,转而问:“你们报警了吗?前几天我妈妈接到警局的电话,说找我询问事情。”
一听这个,方婷直直叹气,又气又哀:“那天进大使馆嘛,我们都说了。那群人不信,调查我们的信息,说我们是8月29号下午入境的,问我们是不是喝醉了嗑嗨了,给我们做检查。”
“啥话都给他们说完了,证据也摆出来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嘛,就哭呗。我打电话给我爸,我爸飞过来帮我们摆平的。”
方婷烦躁地甩了甩手。
“你知道国内是啥情况吗?我的妈啊,绝了,那个假人,代替我去打了一场武术比赛,还给赢了,操蛋!”
餐桌上放下一盘现炒的油白菜,冒着腾腾热气。
方婷的男朋友往激动的方婷抬头看一眼,笑着走过去,摸她的脸。方婷拍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打电话呢!”
她的男朋友低下头,那张脸,清晰露在镜头里。是一张非常帅气的模特的脸。
难怪方婷念念不忘。
许清月笑着方婷。
镜头那边,方婷的男朋友抬起手,对许清月礼貌性地招呼:“你好。”
手拂过镜头,一抹黑色的影子在屏幕,在许清月的瞳孔里,一晃而过。
许清月嘴角的笑意僵住,仅仅只是一秒,她松开僵持的肌肉,回他:“你好。”
“你们慢慢聊。”方婷男朋友走开了。
方婷继续说:“幸夸她没找我男朋友,不然我非得冲回去再搞死她!”
“小月儿,你不知道,暖暖也是,好好搁学校里读书呢,根本没消失。陈小年直接参加夏令营去了,周洁婕去印度支援去了,朵朵在琉璃岛拍婚纱照……”
她喋喋地说。
“大家要么在国内,没在国内的都有正当理由出去。人家都不知道我们失踪呢,说一句失踪,别人都说我是不是没睡醒,我男朋友他还说我假酒喝多了呢!草!”
许清月空空洞洞地听着,她看着视频里神情激动的方婷,喉咙里冒起一股酸痛,全身瞬间软得无力。
她匍匐在小森蚺的背上,抓着手机。
脑海里闪过方婷的男朋友在镜头里一闪而过的手,那只手……许清月是熟悉的。
她从小到大对很多不起眼的小细节格外注意,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走出小镇的医院,走在柏油路上。
路边有一个男人,坐躺在地上,后背倚靠着高高的粗壮的橄榄树树干,脸上的报纸盖住了男人的脸,小汽车从他脚边飞驰而过,他纹丝不动。
那双搭在路面的手,拇指上纹着一条黑色的细小的蛇纹。
在金灿的阳光里,发着幽幽的青蓝色的光。
和方婷的男朋友的拇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连灯光之下,折出的幽幽的青蓝色的光,也如出一辙。
许清月张着嘴,海风大股大股地灌进她的喉管,呛得她想咳嗽。
下午六点的海,异常的冷,冷得人发抖。
许清月后知后觉想起,她穿得单薄,只有两件衣服,没有买棉服。
“喂,喂,你吓到了啊!”
方婷对着手机猛叫她。
“小月儿!可怖吧,我都要被吓死了,你说他们是啥人啊,干到这种地步,老子要报警都找不到地方报!”
“方婷……”
许清月出声。
方婷问:“咋了?”
“我……”
许清月刚说出第一个字,她听见方婷那边传来瓷盘磕在餐桌上的清脆响,方婷的男朋友在叫:“婷婷,吃饭了。”
“先吃饭再聊吧。”
方婷回他:“管得多,我好多天没和小月儿说过话了,你要吃自己先吃。”
说完,她低头看手机里的许清月,语气充满无限怀念:“小月儿,你好久到啊,我都想死你了,快回来吧。”
许清月抿嘴,方婷所在的地方让她无法多说多问,她压下心底的恐慌,转开话题说:“童暖暖也加我了。”
“对啊,就是她把你的电话给我的啊,她说跟你同学问来的。你们以前不是隔壁学校嘛。”
方婷说。
“我把周洁婕她们全加了诶,等会拉个群,我们好好聊聊。”
许清月点点头,都应她:“好。”
“我大概有三四天便到了。”
许清月说:“之前你不是总吵着回来要聚聚吗,你们来接我吧,我们聚聚。”
方婷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么快,登时兴奋地应下:“好。你给我个坐标,我马上叫她们一起去。”
许清月本没有准确的坐标,此时此刻有了。
她挂了视频,给方婷发去坐标。
爸爸妈妈在微信里回她的信息了,说海边有房,可以直接去住。
一些事,在脑海里闪过,许清月在妈妈的聊条框里输入:【当初警察给你打电话,说的什么?】
手指在发送键上犹豫许久。
终究是全部删掉了,回:【好。】
第 98 章
“饭不吃, 又去哪?”
申河站在餐桌旁,刚从身上取下的围裙还没来得及挂回原位,便见方婷抓着手机, 急匆匆往大门跑。
方婷一脚甩掉拖鞋, 塞进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说:“去找小月儿玩。我过两天回来啊, 你别给老子到处乱混。”
“要是老子回来逮住你乱混,把你缸子里的蛇给炖了!”
她说着拍拍挂在玄关墙壁上的玻璃缸, 里面摆满奇花异草。卧在怪石里的枕纹锦蛇昂起头来,不满地冲她“嘶嘶”两声。
“小崽子, 几个月不见,还凶起来了。”
方婷骂骂咧咧弹两下玻璃缸。
“当初你丢了,要不是我找到你,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别人桌上的椒盐蛇,一个小时后就滚下水道里了!”
枕纹锦蛇缩回头去,一双圆圆的棕黑色瞳孔无机质地盯着她。
方婷和它对盯两眼,忽然骂一句:“丑死了,还没我家小攀帅。”
“还念念不忘?”
申河走过来, 伸手逗蛇。枕纹锦蛇便顺势缠上他的手腕, 缠绕上他的手臂, 挂在申河的肩膀上,立着脖子,和申河一起看方婷。
方婷回头正要说“当然”,乍见申河和枕纹锦蛇这相依不舍的模样, 猛然想起那个死变态Snake。
有瞬间, 她恍惚了神。
申河抬手在她眼前挥了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申河问她:“在想什么走神?”
“没。”
方婷摆摆手, 另一只脚塞进高跟鞋,推开门,一边往外面跨,一边说:“我走了哈。”
“才回来又……”
申河的话还没有说完,方婷已经奔下门前的台阶,细细的高跟鞋在花园里的小路上“嗒嗒”响,手里的黑色提包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飞着摇着就飞出了他的家。
“婷婷,早点回来!”
申河扬高声音叫她。
方婷的声音从铁栅栏外面传:“知道了!”
申河看见她经过隔壁的别墅,往她的家跑去。
他弯腰把她乱扔的拖鞋摆好,起身带上门。门合上的瞬间,脸上的笑意落下来。
枕纹锦蛇在他的脸庞“嘶嘶”,申河径直穿过客厅,走进书房。壁柜沿着墙壁缓缓打开,露出隐藏在墙壁里的昏暗的暗室。
暗室墙壁上挂着一张屏,屏幕的光在昏暗幽幽散着,画面跳动。
申河看见方婷冲进家门,手提包扔给佣人,“快去给我收拾行李,我马上要去北海。”
“司机在没,给我订张机票,要最近的航班,最快的那班!”
申河按开灯,暗室骤然明亮。墙壁上几近两百个屏幕顿时明晰可见,俱是关着的。他动了动手指,屏幕登时亮起,一张屏幕一个年轻的貌美的女孩,有人在吃饭,有人在练习舞蹈,有人在睡觉……
一人一种生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在这小小的暗室里,小小的屏幕里,展露无遗。申河站在这里,宛如站在她们的饭桌前、镜子前、床前……直视她们。
暗室中央的办公桌的正中央,放着一个黑色的手机。这种手机很古老,只能接受电话、短信、彩信。
是被社会淘汰的老手机。
此时,手机安静地亮起光,仅仅亮起半秒,又熄灭下去。
他走到桌前,拿起来老手机。
没有密码锁,摁一下按键便能看见新接受的一则短信。
点进去,黑色的字体写——
【因Snake违反手册规则,导致游戏提前结束。此场游戏作废。】
看完,退出。短信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已删除邮件里也未留下痕迹。
整个手机的内存干净得像新机子。
申河放下手机,立在办公桌前,静静看墙壁上的屏幕。看了许久,他点点办公桌,空空荡荡的办公桌登时升起一台超薄的无线电脑,他把墙壁屏幕上的几则录像提取下来,放进邮箱,并附带一串名字——
【权念桃、封芸、常白卉、梁樱……下届游戏的暂定预选人,十五名。】
发送至海外邮箱。
送达的下一秒,发送记录自动清空。
十秒后,申河裤兜里的手机“叮当”响了。
他关上电脑,关上灯,关上暗室的门,走出去,走到客厅,他拿出手机,滑开屏幕锁,短信提示——银行到账一千五百万。后缀,MeLt服饰预付款项。
“申河!”
门铃响起的同时,门也被拍响,方婷在外面喊。
申河放下手机,一面应着声,一面去开门。
门刚拉开,方婷急急说:“送我去机场呗,我家司机今天生病了。”
“好,等我换身衣服。”
申河接过她的手提包,拉她进门。
“你先坐一下。”
“换嘛啊,就这样挺帅的,走走走,我赶时间。”
方婷力道大,拽他轻轻松松的。
申河无奈,只得把枕纹锦蛇放进玻璃缸,换了鞋,拿起车钥匙去车库。
马萨拉蒂开到方婷的家门口,佣人们忙将行李箱放到车后箱去。
申河从后视镜看那四个行李箱,疑惑问她:“要去很多天?”
后备箱盖下,方婷忙忙催他快开,“对啊,小姐妹聚会嘛,肯定多玩几天呗。”
“你才回来几天……”申河的表情登时拉了下来,沉默地开车。
这表情落在方婷眼里,就像他在吃醋。方婷抓他的脸,贱兮兮地笑道:“几个月不见,还是这么黏人啊!”
她俯身过去,和他吻了一下,“等我回来,一直陪着你好嘛。”
申河的眉眼未动,却还是在她的吻里松了口,笑着答应她:“好。”
方婷松开他,坐回位置去。
申河一边开车,一边叮嘱她:“我送给你的手机,别再丢了。”
“当然啊!”方婷晃着手机,水钻在手机壳上闪闪发光,“男朋友送的宝贝东西嘛,我掉了它都不能掉。”
申河彻底笑了。
方婷的手机频频亮屏,群消息重重叠叠地发。
周洁婕:你们到哪里了?
童暖暖:刚刚出门,十点的高铁票。
朱朵单:我离那儿近,等你们到了再过去。
汤贝贝:还在打车……
陈小年:我要迟两天,买不到机票。
方巧:没票啊。
方婷直接发语音:“方巧,小年,你们身份证拍照给我,从哪儿到哪儿,我给你们买啊。”
申河问:“你们去哪里?”
方婷头也不抬地说:“北海。”
申河笑道:“海鲜多,你过去少吃点,吃多了又胃疼。”
“诶诶,知道了啊,你跟婆子妈似的。”方婷撇嘴,把陈小年和方巧的身份证转给她爸的秘书,让她买票。
不消二十分钟,票便订到手了。方婷把信息转给陈小年和方巧。
方婷催她们:“你们快啊,小月儿等着我们的诶!”
申河怔了半秒,“她这么快到?”
“没呢。”方婷说,“逗她们玩呗。”
到了机场,乘务员来拿行李箱,方婷重重和申河吻别,飞快登机。
申河在机场里站了良久,才折身回去。
方婷到北海已经是凌晨三点,她在酒店里睡到次日中午十二点,童暖暖几人陆陆续续到来。
人一齐,叽叽喳喳吐槽最近发生的事,尤其是方婷吐槽得最凶。吐槽一半,手机响起来,方婷一看名字,嘿声一笑,接起来就叫:“小月儿,你到了啊!”
手机那边传来呼啦啦的风声,许清月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没。”
她飞在空中,捂住被风刮疼的脸,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手机,问:“你、们、到、了、吗?”
话出口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白蛇降下速度来,许清月感激到道了谢,把刚才说的话又问一遍。
“到了到了。”
“月月到哪里了?”
方婷和陈小年同时出声。
许清月举目一望,蓝幽幽的大海无边无际,她说:“不知道……”
手机那头沉默片刻,周洁婕说:“你发个定位到群里。”
两秒后,群里弹出一个地址——
【加勒比海。】
全体沉默。
只有方婷:“卧槽!真加勒比海啊?遇到海盗没?打得过不,让你的崽子偷两枚金币回来啊!”
周洁婕无语地问方婷:“你知道我们和她隔着整个地球吗?”
方婷震惊,抢过手机,问许清月:“真的吗?!那你们要游几十年啊?要不你去坐个船啊,我转你钱啊,偷渡船都比你们跑得快!”
许清月抿嘴,“不用。”
“我比船快。”
她揉揉吹疼的脸颊,看身侧,老黑蛇卷着小森蚺和小蛇也降下速来,和白蛇保持平行。
几人不信。
许清月只说:“你们等我几天,任何人找你们都不要相信。”
童暖暖脸色煞白:“还没完吗……”
许清月说不清,“我不知道,是……”
方婷的手机忽然响起一串吊坠磕碰的“叮叮当当”的响,水晶灯折出钻石的光泽,从镜头里闪过。
那光,就像方婷的马桶上的水晶钻石在太阳下闪烁的光芒一样。许清月忽然想起,方婷说过那是一条钻石项链,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送的。
许清月猝然住嘴,她再说话时,语气焦急:“——是我害怕,养森蚺在我们国家犯法。我不知道怎么带回去,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几人莫名松了一口气。
方婷说:“我来帮你想啊,我想想……”
许清月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你别想,我害怕你的主意。”她和童暖暖她们说:“朵朵你们想吧,方婷她不太靠谱。”
方婷气了,直接挂断电话。
许清月捧着被挂断的电话,狠狠松了一口气。希望方婷的男朋友没有监听她们的对话,监听了也不要起疑。
毕竟,养森蚺这件事,确实足够她头疼地找方婷。方婷家有钱有权,找方婷才是最合适。
许清月揣好手机,伏下身,抱住白蛇。
她小小声地问:“我们多久能到呀……”
她是有些怕白蛇的——带人家的孩子偷渡逃跑,还要人家亲自背着送去目的地。
幸好是蛇宝宝,但凡是人类,许清月总觉得自己快要没命了。
白蛇“嘶嘶”回答她。
小蛇在那边翻译:“两天。”
许清月悄声问:“……我们这样飞……不会被监测仪拍摄到吗……?”
四条蛇,四脸懵。
许清月也很懵。
下一秒,许清月往下一沉,眼见要入海了,她忙忙带上氧气面罩。面罩刚扣上,一人四蛇入了海,在海里飞。
许清月的腿从鲸鲨的嘴边擦过,从牛鲨的身上踢过,从大海鲢的尾巴上飞过……
许清月看见许多鱼群,却每一条都没有看清楚,模模糊糊从视线里一闪而过。
海蘑菇也没有瞧见,便到了北海。
从西半球的海洋到东半球的海洋,横穿地球,只用了两天。
许清月被白蛇放下,便像死鱼一样瘫在沙滩上。脸色惨白,头发凌乱,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海里捞起来的尸体。
她挣扎地喘了两口气,对白蛇说:“谢谢……”
白蛇卷了卷嘴里的蛇信,不太好意思——它没想到,人类这么经不住飞。
小森蚺刚滑下老黑蛇的背,忙不迭地向许清月爬去,焦急地喊:“妈妈!”
许清月虚弱地抬手摸摸它贴过来的头,“没事。”在小森蚺用脑袋一拱一拱的动作之下,勉强坐起来。
“宝宝,过来。”
她对小蛇招手。
小蛇飞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望着她。
许清月说:“和你的妈妈爸爸说说话。”
小蛇说:“说过了。”
老黑蛇一脸的喜悦登时落了下去,愁愁地揪着腮鳞。
小蛇掉动身体,面朝白蛇和老黑蛇,说:“谢谢你们,以后再见。”
正发愁的老黑蛇闻声,乐呵呵摇头,“没事没事,以后见。”
“有事再找我帮忙!”
“等你找到房子,我带你去捡珍珠,你们在海边买房子。”
小蛇皱皱顶鳞,面色复杂地瞅老黑蛇,勉强应一声:“好吧。”
——自食其力。
白蛇放下尾巴里的卡其色麻袋,老黑蛇放下许清月的背包。
一黑一白对小蛇“嘶嘶”两声,小蛇回一声。白蛇转头飞进海里,走了。老黑蛇追了一步,回头。再追一步,再回头。又追一步,还回头。
许清月看笑了,对小蛇说:“你要不要留爸爸下来玩一会儿?”
老黑蛇老远地竖起耳蜗听见,立刻停下来,期待地把沉进海里的身体往上面抬了抬,等崽崽叫它。
小蛇说:“不玩。我们蛇群从出生起,便分居而过。”
许清月增加一个知识,怜惜地摸摸它和小森蚺的头,“那和哥哥玩吧。”
小森蚺兴奋地点头,“我们玩。”
小蛇“嗯”一声。
老黑蛇臭着脸,飞远了。
沙滩上面的马路上响起高跟鞋踩地的“嗒嗒”声,在半夜三更里尤为响亮。
许清月一惊,推着小森蚺往海里去,“艾丽莎先藏起来。”
小森蚺“噗通”跳下水,炸起硕大的水花。
然后,许清月便听见走路的人醉醺醺地问:“听见水声没,有人跳海了嘛,走,我们去瞅瞅——”
高跟鞋扭扭曲曲地拐过来了。几颗头从路面上探下来。昏黄的路灯从她们身后投下来,看不清脸,但许清月永远不会忘记那声音。
“方婷——”
声音往上面一传,方婷几人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小月儿!”
“月月!”
几人大叫。
许清月撑着沙滩站起来,刚站起,海浪冲上来卷着她的腿,晚风吹过,冻得她浑身颤抖,连牙齿都抖了抖:“嗯、嗯!”
“诶!我的小月儿!”
方婷往她扑来,脚一抬、身体前倾,登时从马路直直摔进沙滩里,带得挽着她手的方巧一并滚下去。
两人往沙子里砸出两个坑,直把酒醉全摔没了。
许清月:“……”
第 99 章
九月是开学季, 海边淡季,白天零零散散几队游客。
许清月在海边的尽头租了一栋别墅,独栋, 周围除了海什么都没有。离着最近的超市, 要走上十五分钟。
她们把所有手机放在门口的收纳篮里,人或坐或站在客厅尽头的推拉门前, 外面是花园。
“搞这么神秘干嘛啊?”
方婷斜着窝在沙发里,拔着沙发垫子的流苏玩。
“住酒店不爽嘛, 要嘛有嘛。”
几人的酒全醒了。周洁婕正端着热水杯喝水。童暖暖心不在焉地搅着蜂蜜冲水,时不时抬头去看许清月。
许清月望见小森蚺从海边的礁石上冒出头, 朝她张望来。她冲它挥挥手,小森蚺伸出蛇信感知到,便掉头又和弟弟玩去了。
许清月转回身,问方婷:“你身上还有你男朋友送的东西吗?”
“有啊。”方婷偏头给她看,“耳环,项链,求婚戒指。”她抬起手来,在她们面前晃一圈, 笑得一脸春心荡漾。
许清月全给她取了, “先放一放, 清醒一点。”
“诶诶——”方婷要躲,被陈小年几人拽住。
许清月说:“我不确定,但总想告诉你,让你分辨一下。”
她说得认真, 方婷停下挣扎, 仍由她取去放到门后的玄关上。隔着整个客厅的距离。
许清月再走回来,坐在方婷身边, 低声说:“我在小镇里,看见一个人的手指,纹着和你男朋友相同的纹身。”她抬起方婷左手的拇指,沿着虎口关节画一圈,“纹身的位置是这里。”
童暖暖不搅蜂蜜了。周洁婕也不喝水了。朱朵单从沙发背后撑起身来。
方婷怔愣片刻,一挥手拂开许清月的手,大声说:“不可能!”
“他……”
话出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方婷张张合合嘴巴,最后只睁着眼睛瞪许清月,瞳孔里挂上一抹水光,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碎掉下来。
许清月从没有见方婷哭过,方婷心很大,咋咋呼呼,很多事情和话在她耳朵里过一遍,也就过了。今天,她听完了,过不去了。
“纹身……”
汤贝贝喏喏出声。
“……纹的时候要选模板,也许她男朋友和别人纹到一样了?”
没人应她。大家心知肚明,方婷男朋友什么家庭——她们听方婷说得太多了——豪门家庭的男朋友,怎么会像她们这种普通人一样随便找一家纹身店,照着模板选一个图案,纹完交钱走人?
方婷瞪着眼站起来,“我回去问他!”她咬牙,大步往门口走。
周洁婕忙搁下水杯,和方巧一左一右拽住她。
方巧说:“你问什么啊?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他说是巧合,你还是没辙啊。”
“方巧说得对。”陈小年拦住她,“你别急,先坐下。”
方婷杵在那里,把眼睛睁得圆圆的,问:“那你们说怎么办?”
“他说你这五个月在做什么?”
许清月问她。
方婷回头,说:“他说我在外面培训,准备比赛。没回去过,每天和他打电话。”
许清月走上去,站在她面前,轻声问:“那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失踪的吗?”
方婷睁得圆圆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那黏在眼眸上的水花颤了颤,她蠕动嘴唇,良久,才说:“他……家……”
说完,那含在眼里许久的水花终究破碎了,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从她的眼眶里滚出来,滚落脸颊。
“没事。”
许清月抱住她,手环到方婷的背上,轻轻地拍着,“想问他就问,没关系。”
方婷忽然“呜”了起来,搂住许清月的肩膀,紧紧抱住,哭得“呜呜”地喊:“小月儿,我不知道啊,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我们一起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高中他就出国了,我读完大学,他才回来的啊。”
“回来我们天天一起玩,每天都在一起,他什么事我都知道,他没有……我不知道,小月儿,我不知道……”
“他就喜欢养蛇,养了一条蛇啊,不会……我不知道……”
许清月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静静听她说。方婷说了好久好久,几乎把她以前念念叨叨给她们听的那些关于男朋友的话又说了一遍。
说完了,也哭完了,方婷抬头抽噎一口,抽完就看见朱朵单提着水壶站在厨房门口,惊悚地望着她。
方婷扯开喉咙喊:“喉咙都说干了,你还不给我倒水!”她抹一把湿黏黏的脸,“呼”一口气,松开许清月,端起朱朵单递来的水,大口大口地灌。
灌舒服了,她把水杯往桌上一碰,恶狠狠地说:“死东西!老子在里面拼死拼活地逃,他在外面嘻嘻哈哈地看。老子要回去砍死他!”
她说完,头一扭,叫:“小月儿,你不知道。他那个纹身,还是我去德国找他,和他一起去纹的。呸,气死老子了!”
陈小年以为她又要走,谁知,方婷说完,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抬头问她们:“怎么才能搞死他?越想越气不过去!”
几人被问到沉默。
搞死一个有钱人。她们想象不来。
许清月说:“你去找他问清楚吧,也许是误会。如果不是误会,录音下来,我们尝试报警。”
方婷不屑:“又报警啊,警察有屁用。”
童暖暖说:“除了报警,我们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许清月点点头,“以前我们没有证据,这次,我们拿着证据,找一个好警察。”
“行吧。”
方婷皱眉。
“那我要问他什么啊?”
**
9月15日,晚九点。
方婷领头,几人偷偷摸摸躲在别墅的花圃里,远远望着申河那栋别墅一整晚都没有亮过灯。
“他回我了。”
方婷点开微信。
“他现在和客户在丽景酒店吃饭。”
许清月指指门前廊下的摄像头,“你先进去,把电断了。”
话音刚落,整个别墅区的灯全灭了。
方婷嘿笑:“天助我们啊。”
许清月下意识去摸手腕,手腕空空荡荡地坠着一个手镯,小蛇不见了。
小森蚺乖巧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尾巴拢着花草将自己遮挡严实。
“弟弟在你身上吗?”许清月摸着它的头,悄声问它。
小森蚺“嘶嘶”摇头,刚摇完,弟弟从远处飞回来,落在它的头顶。小森蚺立即道:“弟弟,妈妈找你。”
紧接着,小蛇就听见妈妈震惊问:“你拉闸?”
小蛇抬头,“万无一失。”
她们把小森蚺套麻袋里,包了一辆大巴车偷摸摸运回来的,当然不能在这里被摄像头捕抓到。
“真是机灵鬼!”
许清月挠挠它的下颌,方婷率先冲上申河的门廊下,从手提包里掏出申河以前送给她的备用钥匙,唰啦两下开了门。
方婷挥手,许清月立即带着小森蚺跑过去,陈小年几人跟在身后。
几人刚刚入门,巡逻车从外面呼啸而过。
车灯从玄关的窗户晃进来,玻璃缸里的枕纹锦蛇猝然跳起来嘶吼。小蛇比它更快一步地吼过去,枕纹锦蛇立刻软成一滩水,往缸底沉下去。
几人穿进客厅,当即四面找起来。方婷直奔卧室。许清月沿着墙走,放小森蚺和小蛇出去感知。
不消片刻,小蛇在衣帽间里叫:“嘶!”
几人闻声跑过去,小蛇指向一整墙的衣橱,“嘶嘶。”
——后面。
而后往衣帽间中央摆设手表饰品的玻璃展柜飞去,它掀开展柜里的一架劳力士表,表和托表盘一并撩开,豁然露出一面蓝光密码屏来。
大家望向方婷。
方婷挠挠下巴,扭曲地输了几串密码。申河的生日,大门密码,手机密码,银行卡密码,她的生日,手机密码……全错。
她抬头,皱眉说:“我不知道啊。”
与此同时。
正在丽景酒店和客户谈生意的申河,放在桌上的手机在手边频频震动。
他捏着手机,往视野里倾斜,垂眸看一眼,满屏的警告指令闪烁刺目的感叹号。顿时脸色骤变,他站起身,匆匆离开酒桌,点开家里的监控录像,监控一片空白。
他极快地拨了方婷的电话。
手机铃声在衣帽间里猝然响起,将众人惊了一跳。
方婷翻开手机看见来电,烦躁地说:“他打电话来了。”
许清月抿嘴,看着方婷的手机屏幕来电在黑暗的衣帽间里亮着刺眼的蓝光。忽然一闪而过什么,她抓住方婷,“纹身的日子,试试。”
方婷张嘴:“都三四年了,我咋记得啊!”
“你哪年哪月去的德国?旅游签最多十五天,挨着试。”许清月抓起她的手,将方婷手机上的来电退出去,“翻翻消费记录、机票记录、通话记录。”
方婷被提醒,有了明确方向,便翻得很快。她是记得大致时间的,大二那年暑假。
手指飞快输入密码,“叮”一声,密码屏幕上显示“已解锁”。
那依照墙壁特订的衣橱,最里面贴墙壁的那层木板,“轰轰”往两旁缓缓打开。
“妈的!”方婷不敢相信真有东西,尽管之前和许清月她们说那么久,也不愿意相信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朋友也是变态中的一员。
她瞪大眼,目光紧紧追着那缓慢滑开的木板。
手机再次响起来,申河又打来电话。
方婷忍无可忍,接起来就吼:“在拉屎!你他妈打打打,打个锤子打!”
吼完,马上挂了。
申河盯着挂断的屏幕,单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僵沉。他的右脚用力,将油门踩到底,马萨拉蒂飞速奔驰。
衣橱“轰”声打开,露出另一层空间。
漆黑的室内,什么都是黑的,像一张野兽的口。
方婷直接按亮手机电筒,大步跨进去。
下一秒,听见她骂:“草!”
许清月几人忙忙进去,手机电筒乱七八糟地投射,将黑暗的室内照亮。
这是一间浴室,椭圆形的浴缸居中陈放,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如果忽视悬挂在墙壁上的东西,绝对是一间正常的浴室。
“这是……”
汤贝贝喃喃。
“302的女生……”
“姚、江、雪。”
这个名字,几乎是从方婷的嘴巴里像石头一样蹦出来的,一个字就是一颗石头,蹦得方婷的嘴巴生疼,连喉咙也疼。
墙上的姚江雪,宛如一条未完全幻化成人的蛇妖,半人半蛇。齐腰往下的粗大的蛇尾巴,正是许清月曾经的死去的游戏伙伴——森蚺。
妖孽的脸,半瞌眉眼,纤细的手指捻着青丝,立于墙上,犹如佛生媚相。
她像初上竞拍台时,那么新鲜、完整、魅惑。
方婷瞪着她,目眦欲裂。
她抡起手机,就要向墙壁上的姚江雪砸去。
周洁婕拦住她,抢走了她的手机。
“这是证据。”
“证他妈啊啊啊!!!要疯了!!!”
方婷一把推开她,抬脚踹在浴缸上。
浴缸坚固,纹丝不动,却把方婷撞得脚趾发疼。方婷瞪着浴缸,抡起置物架上的所有东西,“哐哐”往缸里砸。
沐浴露、香水、剃须刀在浴缸里四分五裂,玻璃渣子四溅,淡粉色的浴液像血水一样横流。
所有东西都被方婷砸完了,尤不解气,直接抬起置物架砸浴缸。置物架是金属质地,浴缸是瓷的。两两重力相撞,浴缸碎了一个角,瓷片掉在地上,又碎成稀稀拉拉的瓷渣。
周洁婕几人用手机把姚江雪拍下来,照片、视频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通通存档。童暖暖还用CCD拍了好些张,做备份。
“嘶嘶!”
小蛇叫她们,尾巴指指外面。小森蚺也在衣帽间里探头叫:“妈妈,有车来啦!”
马萨拉蒂的发动机声“轰隆”震天,急刹在别墅外。
方婷扭头说:“你们走,我自己问他!”
“忍不住就发泄,没问题的。”
许清月抬手拍着她的背,语气认真地说。
“但别打死,留一口气。”
杀人,和打人,是两个性质。
“我知道。”
方婷大步跨出衣帽间,打开别墅后门,将她们推出去。
“我们在外面等你,你注意安全。”
许清月不放心地又叮嘱她一句。
方婷“嗯”声,手掌摁上后门,反锁。
“咔嗒!”
前门打开,申河大步跨进来。
方婷站在衣帽间门口,抱臂冷笑看他:“回来了啊。”
申河顿住。
隔着漆黑的室内空间,两人对峙在走廊里。
半响,申河声音焦急地说:“婷婷,你听我解释。”
他向前方婷靠近两步。
方婷抬手大喊:“你站住!”
申河只得停下来。
“啪!”
路灯亮了,昏黄的光从侧面的窗玻璃透进来,将室内晕得隐隐绰绰,勉强视物。
申河抬手按开廊灯,洁白的光洒下,照亮衣帽间里的遍地狼藉。
方婷脸色铁青,瞳孔圆瞪,犹如一头暴躁的野兽。
申河叫她:“婷婷……”
他满面懊悔。
“我也是被骗的……”
“身不由己……”
第 100 章
申河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有地位有金钱有涵养的英俊男人,从不会让自己卑微地示弱。
这是第一次。他可怜起来,让方婷很别扭。
“聊聊呗。”
方婷别开脸去, 背往衣帽间的外墙上一靠, 防止自己心软。
申河眉眼微动,向她走过去。
“站住!离我一米远, 对,就站在那儿说话!”
方婷烦躁地皱眉。
“当初我回来跟你说, 你还说是我做噩梦了!这是什么啊!”
方婷扭头一指衣帽间浴室里的姚江雪,控制不住的愤怒往喉咙冒。她抓起衣挂架上的鸭嘴帽, 朝申河扔去,直直砸中他的脸。
申河闭上眼,帽子的棱角从他的鼻梁刮过,顺着他的下颌,滚到地上。
有点疼。
良久,他睁开眼,眼里布满悲痛。
“婷婷,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说。
方婷嗤笑:“你想的不简单?你想啥啊你, 老子看你脑子里装得全是屎!”
说完, 她“呸”了一声, “说呗,不简单在哪儿?”
申河叹气。
他说:“人站在高处,只有往更高处走,要么往下面掉。没有人永远停留在一个位置。你是, 我是, 你的父亲也是。”
方婷想问什么意思,嘴巴蠕动, 最终闷声不吭,只盯着他。
申河说:“进入那个圈子,我才知道,我只是高层社会里的一粒沙。哪怕是现在的我,仍旧是这样。尽管你认为我有钱、有地位,别人认为我有钱、有地位,在那里,我是无名小卒。”
“每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我之上的人,都想进入那个圈子,拼命往里面靠。我也需要往上面走,更上面走。”
“那些,只是为了接触他们。”
申河说:“有时候我很后悔,但是看见你在那里面的时候,我又感到庆幸,庆幸我在里面,可以想办法把你赎回来。”
方婷问:“你把我卖了多少钱?”
申河扯扯嘴角,“你的朋友在教你套话吗?”不等方婷回答,他嘲笑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婷婷,我们从小认识,在一起长大,我知道你会说什么话,想问什么——你现在想要一把刀,砍我的脖子。我知道。”
“你也清楚我,哪怕我穷到沿街乞讨,也不会出卖你。”
方婷沉默。
申河说:“我不知道是谁把你送进去的。那天,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醒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我给你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去你家找你,你的佣人说你早晨回去了,还在睡。”
“那天下午,我就收到一份名单。”
方婷问:“什么名单?”
申河说:“游戏参赛者的预选名单。一千个人,从中选五百人进入拍卖场。我看见了你。”
“我阻止不了……”他垂下眼睑,“预选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投票选定五百人。你的投票,太多了。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
“后来,我去找他。我想用钱把你赎回来。他说没有这种规矩,入了竞拍场,只有两种结果,晋级进入游戏,淘汰成为替补。”
“他说,游戏最终的赢家,会回去。我想我赎不回来你,就送你进游戏,那是你唯一能出来的办法。”
“我一直在等你。”
他抬头,深情又痛悔地望着她。
方婷胸腔胀胀的,有点想哭,但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她吞下那种懦弱的哭声,问他:“‘他’是谁?”
“罗伯。”
申河说。
“留学时,我在他手里买过两条蛇。他说有一个蛇友俱乐部,带我去认识。”
“我刚接触蛇,很感兴趣。”
那是有些单调的俱乐部,蛇友是一群年轻人,互相谈论自己的养蛇技巧,有些人甚至不养蛇。
申河起初是不太感兴趣的。
直到俱乐部的老板问他愿不愿做一单生意。
那是申河的第一笔生意,服装外贸。
一句话,一份合同,一支一块钱的签字笔,轻轻松松成交了一笔价值一百万的生意。
那是申河的第一桶金。
之后,他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公司,和俱乐部的老板做第二单生意、第三单生意……整个留学期间,他赚了两个亿。
相当于他父亲的集团的一年的盈利。
留学结束,俱乐部的老板问他愿不愿意见识更厉害的蛇友。
有钱人都有一个特征——趋向更有钱。
申河也不例外。
在认识更厉害的蛇友之前,俱乐部的老板带他去了亚马逊森林。申河看见成千上万的蛇。森蚺、黄金蟒、霸王蟒、蓝血……令他眼花缭乱。
这一趟,他把自己养的那几条宠物蛇换成了剧毒的尖吻蝮。
一条换一条,一条比一条昂贵。同时,接触到的蛇友,一个比一个更令青年期的申河倾慕、向往。他也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站在社会顶尖的人。
进入高级蛇圈的第一笔生意,同样是一块钱一支的签字笔,签下的却是价值十亿的服装生意。
那单生意之后,他有了自己的集团——Melt服饰集团。
经营范围不仅限于:成衣、香水、配饰、鞋履、手袋。
定位:奢侈品牌。
自此,他成为圈子里的新贵。
这,仅仅只是里面最低等级的尘埃。
一年后,他才知道,这个蛇圈,并非罗伯介绍给他的那种蛇友俱乐部。他们爱的蛇,不是蛇。
是“人蛇”。
迟了,进来的人没有退出去的道理。况且,这里面的钱、权、势,是他、他的父亲在外面都触碰不到的高度。
他备受迷恋。
也许是抑制在体内的恶劣基因,也许是被洗脑,他也无法克制地爱上了“它们”。
爱上壁橱里的展览品。那一张张沉睡的脸,宛如世界上最圣洁的天使。那一条条尾巴,是最原始的可爱的肉.体。
“它们”不会腐烂,不会老去,能永远陪伴着他。
他爱恋上了“它们”,他问展览馆里的领班,询问能不能售卖。
领班告诉他,这是展览。
辗转两月,他才从蛇友嘴里零星听到一些消息。
——“那些啊,游戏的淘汰品,看看得勒。”
——“想买啊,买新的勒。”
——“新的?三年一次游戏,你等着瞧吧。只要舍得下本,就有你的份。”
他以为要等三年,却不想,两个月后。他等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大型游戏。
俱乐部老板给他一台老年机,当天夜晚,他收到游戏参赛者的预选名单。一千张照片,在短信里一张接一张地滑过,喜欢便回复编号。
一个人,有十张投票的权利。投票时间,仅有两个小时。
一千名参赛者,选五百名。
次日,凌晨三点。
在展览馆的下方,地下竞拍场。
申河穿着黑长袍,戴着面具,紧张地坐在阴暗的台下,看见一个接一个的女生送上台。下注的金钱在头顶跳转。他的身前、身后、左侧、右侧,有看不清的像他这样的人。黑暗里,也许有很多,也许只有几个人。
除却台下的他们,他们的背后,三十三层楼,每层楼三十三间房,也许坐满人,也许空无一人。
下面的人没有资格坐进去,但申河向往坐进去。
五百人,选两百人晋级游戏。剩余的三百人,成交价高于晋级线的,沦为替补,低于晋级线,被淘汰。
淘汰品……新手时期的他,以为淘汰品是头顶展览厅里的陈列“艺术品”。
后来,游戏开始,他住在小镇里,买到一份价值九百万美金的五花肉披萨、两千万的红得像血的红酒、三亿的光滑柔软的皮草……
吃进胃里,喝进肚子,穿在身上,走在展览馆,年老的蛇友对他微笑点头,他终于理解,Snake在游戏里宣布的总规则的一句话——【被淘汰的人将成为观众们的晚餐。】
这一场游戏,历时六个月,他住在小镇,耗尽了自己的财产。
同时,他也学会了另一场生意——寻找游戏的预选参赛者。
三年后,新的一届游戏,他在预选名单里看见了他的女朋友,方婷。
“然后呢。”
方婷抱臂,看着他。
“他带你去俱乐部,继续说呗。”
申河说:“认识了几个人。”
方婷问:“谁啊?”
“维斯,比克,老A。”
申河说。
“和他们相处久了,他们知道我家里有钱,开始大力推销禁养蛇给我,高价卖。”
“他们说,养得越多,越能回本。我不信,只是单纯买来玩玩。但他们的种类实在太多了,我喜欢蛇,所以经常买一条,卖一条,再买一条,再卖一条……”
他抬头,痛苦地望着方婷。
“婷婷,你知道的……”
方婷点头,她确实知道他那段时候换蛇很勤,隔三差五换一条。
申河走上前一步,没和她靠太近,隔着半米远的距离。
“大概花了五百万,老A给我介绍了一单服装生意,就是那第一桶金。”
方婷点头,她也知道。
申河说:“便是那单生意起,我跟着老A认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大的生意。进入了那个圈子。”
方婷问:“圈子里有啥人?”
申河苦笑,“做这种事情的人,怎么会袒露自己呢?”
他说:“大家互不往来,有时谈生意,是由老A出面帮忙谈的,见不着面。”
方婷问:“老A是谁啊?我见过没?”
申河摇头:“是俱乐部的老板,你没有见过。”
方婷问:“俱乐部在哪儿?”
申河不答反问:“你的朋友们给你写了提问清单吗?”
方婷眼一瞪:“问你你就说呗!”
申河宠溺地笑,“好好好。俱乐部在教堂路33号。”
方婷问:“怎么进游戏小镇?”
申河说:“不知道。沿着大使馆下小路,胡同尽头有一家小酒馆,喝一杯酒,醒来就在里面。”
方婷问:“那些人的联系方式,你给我一个呗。”
申河摇头失笑,“你是一点底子都不给我留啊。”
方婷瞪眼,他立即从裤兜里拿出手机,递给方婷。
方婷在他的手机里录入过面部识别密码,此时一划便开。她哗哗翻通讯录,看见比克、老A、罗伯、维斯的名字。
她被许清月提醒过,当即熟练地查了电话号码的ip地址。
确实是申河留学时的城市。
方婷嗤声:“你去游戏小镇,还要从德国飞意大利啊?”
申河笑着点头。
方婷翻他的短信、微信、邮箱……所有能通讯的地方。
在他的加密空间里翻到一份加密文件,海外传来的。
方婷问他:“密码。”
申河说:“你知道。”
方婷输入申河纹身那天的日期,下载下来,转发到她的微信,点开。
游戏参赛者预选名单,一千个人。
快速滑过,在里面捕捉到好几个熟悉的名字。正是她们这届游戏的参赛者的预选名单表。
方婷问:“以前游戏的名单呢?”
申河苦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以前……我不够资格进去。”
方婷鄙夷地撇嘴。
申河说:“婷婷,你不要这样……”
“我保证,再没有以后了。你出来了,我就再也不去了。什么都不要了。”
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方婷。
方婷急忙抬手挡开他,“站住,不要碰我。恶心死我了!”
申河站在她面前,面色痛苦。他低低地叫:“婷婷……你还不相信我吗?”
“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了。你不相信,我带你去看。”
“你去看了,就知道我说的全是真的了。”
方婷嗤笑:“你不会骗我过去,又把我卖了吧?”
“方婷!”申河忽然拔高声音,瞳孔里充满怒火,“我不知道谁把你送进去的。拿到名单的时候,你的名字就在里面。我为你来回跑了无数趟,合同没签,把所有的钱全砸给你,就盼着你回来。你现在回来了,我说了,我再也不去了。”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掐住她的肩膀,让她从手机里抬起头来。
双眸相对,很意外的,心眼向来比天宽敞的方婷,第一次看清申河的瞳孔是茶褐色的,瞳孔里的光点像破碎的河面,微微震颤着。
她感受申河在害怕,在紧张。
方婷“额”了两声,到嘴里的话一转,变成:“那谁卖的我啊?”
申河颓废地低下头,手掌从方婷的肩膀上无力地落下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声音低沉地说:“如果我知道,他一定活不了。”
他低着头,看见她的高跟鞋的后跟上沾满泥土,青草踩碎了一片在她的凉带缝隙。那高跟鞋的凉带,从她的左脚踝绕右侧,仿佛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细碎的青草像一把从麻绳里刺出的刀,正正抵中她的喉管。
“方婷。”
他忽而抬头,目光阴沉地锁定她。
“你要去警察局吗?”
方婷被他的话吓一大跳,手机紧紧拽在手里,不说话。
涂了艳红色口红的红唇合得死死的,像她小时候帮他保守秘密那样,被大人盘问时,想全部说出去,但不能说,就这样合着。唇峰不安地蠕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大,戒备地盯着他。
申河看着她,看着她,就在方婷想要撞开他逃跑时,他失笑出声。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下去。插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空荡荡地垂着两只手,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算了。”
他说。
“你走吧。”
方婷试探性地抬出一只脚,申河没有动,笑着站在那里。眉眼淡淡地低垂着,尽管是笑,却很苦很苦的样子。浑身像淋了一桶中药那样苦。
方婷看着他,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她爱的男朋友,不应该这样。
手机在手里震动——是申河的手机。她垂眼,屏幕自动解锁,露出信息来:
【喝酒去?把婷子喊上。】
他们共同的朋友,玩得很好的朋友。
方婷心脏骤疼,像空腹吃多了辣椒,辣得胃和心疼一起疼。
她抓住手机,大步跨过申河,向楼梯口走去。
“婷婷。”
申河叫住她。
方婷回头,看见他像自己走来。
她转身,戒备地看着他。
申河看见她满身的防备,叹气。
在离她半米远的距离,申河蹲跪下来,手指拂过她的脚背,捡走了那片卡在凉带离抵住她脚脖子的锋利的青草叶片。
他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站起身来,对她笑道:“找一个喜欢的地段,搬出去住吧。”
方婷瞪大眼,满脸写着“我一个人住了,你是不是又要卖我啊”?
申河敛下眼底的笑,说:“和你的朋友们一起。”
“啊?哦,知道了。”
方婷说。
申河说:“去吧。”
方婷转身就跑,一步三层台阶地跳,急得不行。
申河从栏杆处往下看,她两三步便要出了门。
“注意安全。”
他像往常那样,在她出门的时候,叮嘱她。
她也像以前那样,背对他,抬起手挥一挥,跑着出门了。
大门“咔哒”打开,又“咔哒”合上。
她从不回头。
房子空下来,静下来。
申河站在扶手栏杆前,看楼下客厅昏暗,路灯和月光晕出隐隐绰绰的家具的模糊影子。还有,他高高的斜斜的从二楼投到一楼几乎把楼下面积全部掩盖住的影子。
他遮住了它们。
遮得他的胸腔像一口枯井,萧条得只剩一颗铁石心肠。
他回身,进入书房暗室。
拿起书桌中央的老旧手机,输入刻入脑髓的号码,编辑中文:她去报警了。
邮件悄无声息地送达到对方手机。
发出去的邮件再悄无声息从老手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十分钟后,对方回复:好。
申河放下老手机,站在书桌前,看墙壁上的屏幕。
黑暗里,两百个小屏幕同时录像着两百个女生的不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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