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弃自小不是个多梦的人。这一夜, 却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是少时模样,困于漆黑无边的暗室。
丽姬死去多时、冰冷的尸身就躺在他的身旁。
这短短一生,任人摆布, 了无生趣。
他一心求死,想结束这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的人生。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始终阴魂不散地——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你的母亲, 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 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 昏迷、呕吐、乃至呕血, 于她而言, 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
他眉头紧蹙,想起这早已作古的老翁,鼻尖仿佛瞬间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药味。
隔着重重岁月,那只沉在药浴桶中,金针遍布周身穴位、可笑又可怜的“刺猬”,那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原来仍埋藏于记忆深处,让他记忆犹新。
亦让他心头杀意肆虐。
【殿下, 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 她倾其所有滋补你, 后来, 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 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昔年,阎伦正是用这激将法,诱出了他心底微末的求生欲/念。他因此而选择活下去。
这本该是他“新生”的开始。
可梦中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有一种轮回般无法甩脱、抵死纠缠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他两臂青筋暴起,气喘不止,双目通红。
可眼前这不知是梦是真的视线,目之所及处,却并非记忆中白须白眉的老翁。
而是脖颈伤口血流如注,仍然端坐于他身前,面容温婉噙笑的萧蝉。
【殿下。】她说。
那一身缟素,早已被伤口流不尽的血染上一块一块斑驳的血污。
暗红的颜色,在白布上浓稠而深暗地晕开。
她却仍然还是笑着。
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审度,仿佛悲悯。
丽姬的尸身消失于空气之中,在她身后,阎伦模糊的影子也化作青烟散去。
【您之一生,满手鲜血,又岂知舔犊情深,人皆有……伤人者,人恒伤之。】
四周一片漆黑。
唯独他二人对坐着,呼吸似都凝滞。
而魏弃双拳紧攥于身侧,表情漠然,不发一语——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魏军主将,无论阴谋阳谋,最大限度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本就是他分内职责。
纵然他知道萧蝉是萧家人、利用了她又如何?他有心饶过她母子二人性命,她却一心赴死,又是谁的错?
他不惧鬼神,不怕天惩,却厌恶那女人死前投向自己、犹如怜悯般的目光。
仿佛只那一眼,已看清了他的来路,望见他之一生踽踽独行、寒风朔雪的归途。
可惜,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也没有资格对他施以怜悯。
【殿下,】“萧蝉”说,【记住您杀的每一个人,造下的每一场杀孽,若然有一日,您求之不得,得之尽失,失而不再得……那,都是您的报应。】
她说完这句话,又一次笑起。
原本纤瘦的鹅蛋脸,却在那笑容扬起的弧度下渐渐变了轮廓:瘦出尖的瓜子脸,圆润透亮、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曾无数次啜吻的、笑时抿成一条线的唇。
本该身在朝华宫的谢沉沉坐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解,似乎好奇,可她仍是下意识地冲他笑着。
直到一丝血线,沿着朱红的唇角滴落,紧接着是眼、鼻、耳——
七窍流血仍浑然不觉,她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触他的脸庞。
【殿下……】
魏弃脑中“轰”的一声,嗡鸣到几乎要炸开。
冷汗涔涔间、双目大睁,猛然自榻上惊醒。
“……”
他手臂颤抖着撑在床沿,汗流浃背,整个人犹如水洗过一遭。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
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此刻仍在茫城,与上京相隔千里。
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分明仔细看过谢沉沉的脉案,一切如旧,并无差错,药方亦如是,连她亲手写的家书……
家书。
他连外衣亦未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起身,在书案上摸黑翻找着。
窗外月光如泻,一室凄冷。
他早已将手中的家书读过许多遍,此刻再读,亦无非是些他都能背下来的鸡毛蒜皮小事:谢肥肥又闯祸了,近来又睡得多了,腹中的孩子夜里踢人、闹得她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
若是信由宫中人经手,或许还有粉饰太平的必要。
可,如今是顾氏在宫中的眼线代为传信,她何必撒谎?
信上文字是她手笔,语气亦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说有,也不过是有两页信纸的边角被齐边撕去小块。许是墨迹脏污,又或是她——错手不察?她本就是个马虎大意的性子,不奇怪……
不奇怪。
魏弃盯着那并不整齐的缺口。
脑海中,却忽想起梦中那张被血浸润的脸庞:她不知痛的笑容,平和如初的口吻,轻唤的一声“殿下”——一颦一笑,皆是他记忆中谢沉沉的模样。
【……报应。】
可为何随之而响起的,却是梦中那道哀婉凄切的女声?
【这都是殿下,您的报应。】
心口一瞬如遭重击。他面上血色尽失,忽的扬手,将书案上那一应药典医书拂翻在地。
荒唐……!
怪力乱神,岂可尽信?!
沉沉孕中这段时日,朝华宫里,除了常有太医院医士出入,名义上,却仍是宫门紧闭、“谢绝来客”。阖宫上下,皆是冷冷清清,了无生机。
以至于,连谢肥肥都呆得无聊,玩腻了莲花池中被它折腾得瘦了半圈的鲤鱼,近来,时常翻出宫墙到外头去“撒野”。
有一回,甚至带了半只死老鼠作“伴手礼”,半夜搁在沉沉床头。
小姑娘睡得正熟,浑然不觉,醒来时,和死老鼠的半截身子四目相对——当场大呕特呕一通,险些没把心肝脾肺肾都吐了个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阵仗吓坏了谢肥肥,从此以后,倒是没有死老鼠了,改换成了稀奇古怪的石头或树枝树叶。
沉沉不忍辜负它,只好颇宝贝地将那些“礼物”都收进了装嫁妆的箱箧里。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能给朝华宫添上点活气的,大抵也只有家中那位常来探望的堂姐,和那可亲可爱的小外甥了。
魏璟虽年幼,却是小辈里头一个的孙儿,才几个月大,便生得白白净净,机灵讨喜,很是受他皇爷爷的宠爱。
或许也正因此,对谢婉茹这个当娘的时不时跑去冷宫的事,“上头”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呀!阿璟又长大了。”
“快来,阿璟,来给姨母抱抱。”
沉沉腹中胎儿七个半月大时,那肚子已压得她没法翻身,起坐困难。
平日里除了药浴、沐浴换衣等非要下床不可的事,大多都在榻上度过。
是以,她嘴上虽“嚷嚷”着,却没法过去接。
只能侧身靠在床边,望眼欲穿地看着堂姐抱着自家小侄儿走近。
谢婉茹才刚在床边坐下,她已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脸,伸出手,将扑腾不已的魏璟接到怀里。
魏璟咬着手指,一双圆眼睛滴溜溜直转,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沉沉便亲热地蹭着他笑。
见他脖子上还戴着那把巴掌大的长命金锁,心头更不由一软。
不知想起什么,眼圈突然便泛起红来。
“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说哭就哭,”谢婉茹瞥见她眼角泪花,一时失笑,从袖中抽出帕子来替她拭泪,“瞧,阿璟都盯着你呢。”
一身妇人打扮的少女,眉眼间已有了几分慈母意态,边说着话,又伸手逗弄着魏璟的脸颊:“喏、喏,姨母哭了,阿璟乖,快抱抱姨母。”
这话说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小姨母也是个爱哭鼻子的孩子呢。
“二姐!”
沉沉不由破涕为笑:“我都多大了!哪里要阿璟来哄。”
可,说是这么说,她却仍是低下头去,将怀里香香软软的孩子搂紧。仿佛在这样的拥抱中,也从中汲取着生命温厚而深沉的力量。
谢婉茹闻言,微笑不语。
原本轻抚着魏璟面颊的手指,却不知何时到了她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为她理顺缠绕的鬓发。
趁她未注意,方才悄然别过脸去,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泪意。
“芳娘呀……”
谢婉茹低声喃喃:“芳娘,惟愿你这一胎顺遂平安,到时,阿璟定会是个好哥哥,如你我这般,同阿壮阿花相互扶持、互相照料——他要胆敢弟弟妹妹们半点儿,我都饶不了他。”
无论阿壮也好,阿花也罢。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才得以来到人世的孩子啊。
谁又舍得轻慢地对待他呢?她想。
这么多天来,自己每次踏进朝华宫,几乎都被殿中那呛鼻到几乎令人作呕的药味熏得心口发闷,不由胆颤。遑论沉沉整日都呆在这里,喝着那些苦得无法下咽的药汤。
有许多次,她在旁看到,几乎都想规劝说:“算了罢。算了。”
孩子是大,母亲又何尝不是大?
她也……只有芳娘这么一个妹妹了啊。
然而,这许多次里的每一次,每当她对上自己妹妹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看见里头盛满的,对来日的盼望与期许时,那句“算了”,又当真如鱼刺哽在喉口般,难上难下。
那蓬勃的、无法浇熄的希望,犹如夏日里空气中的浮沫,虚幻却易碎。
轻轻一碰,便要破裂成无数片。她却实在没法狠下心来,去做那个亲手戳破幻境的人,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家妹妹祈祷:
这样一个……千难万苦,却满载着爱来到世上的孩子啊,来日,定能得到更多的珍惜和宽待。
他们谢家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无妄之灾。若还剩下那么些许的幸事与运道,谢婉茹想,她愿意把自己那份,都分给眼前的姑娘。
两姐妹依偎在一处,边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边说着体己话。
中途,沉沉随口提及与魏弃通信的家书,笑着“抱怨”说,自己怕不是把这辈子认识的字都写了上去。
“……家书?”
谢婉茹听她话音轻松,却忽想起出府前在魏晟跟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两眼登时一亮。
“是了,是了,”她紧捂住自家妹子冰冷的手心,“听说北疆战事捷报频传,殿下已夺下茫城、芃城,比预想中要快上不少!难怪呢,大皇子也说,陛下近日来心情大好。说不准到时你生产,还能准许殿下回京……”
毕竟,这第一个孩子,若是生产之时,做父亲的能陪伴在侧,总归也能少几分凶险,多几分心安不是?
沉沉闻言,微微一怔。
脸上却既无半分惊喜,也无丁点期盼。反倒神色微黯,轻拍在魏璟背上的手指,亦随即渐慢下来。
“……”
似觉窗外阳光刺眼,她不觉眯了眯眼。
许久,方才摇头道:“不。”
沉沉说:“不,我希望他……不要回来。”
第82章 生辰
魏璟嘴里嘬着手指,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左飘右移,一会儿望向面带愁容的母亲,一会儿又望向低头默不作声的姨母。
他年纪小, 自听不懂她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只是大抵天性使然,觉察出气氛奇怪:谁都不笑、也没人陪他玩。这打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小皇孙,一时间, 不由地倍感冷落。
“呜呜啊啊”嚷了半天也没人理,索性扑腾着伸手蹬脚,在床上闹出好一番不容忽视的动静来。
谢婉茹呆坐在原地, 尚在想着自家妹子方才的“怪话”, 没理睬。
反倒是沉沉先一步回神, 笑着去抱他。
“阿璟呀——”她伸出手去。
怎料, 人刚一凑近,却正迎上魏璟不管不顾的一记“窝心脚”。
她身子笨重、躲避不及,被蹬了个正着,当下“啊”的一声,惨白着脸跌坐回去——
这一脚,着实用足了力气。
魏璟贵为皇孙,打生下来便锦衣玉食养着,如今六个月大, 已有寻常人家一岁多孩子般大小,又是不知轻重的年纪。
沉沉受了他这一记,只觉眼前一花, 后背瞬间冷汗涔涔。
“芳娘!”
而谢婉茹亦被这动静惊得“腾”一下站起。
甚至顾不上魏璟还在一旁扁着嘴、满脸委屈地哭叫, 只忙扶起沉沉手臂。
“这、这……阿璟……芳娘!”许是事发突然, 她也慌了神,开口时, 竟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可如何是好,你——我这就去叫太医——”
太医?
沉沉捂着胸口、试图平复呼吸,心说便是不喊,陆医士这会儿也该来给她送药了……不必这般惊惶。
然而心口此时狂跳不止、钝钝发痛,饶是她想安慰人,竟也半天没能挤出一个字来,倒是支撑身体的手臂先一步发软。
她只好用最后力气将魏璟往床内侧挪了挪——确定他不会栽下床。这才整个人向后仰倒下去。
“呼……呼……”
胸口起伏不已,她如失水的鱼一般,急促无力地呼吸着。
而魏璟伏在一旁,看着她汗湿鬓发、脖颈青筋暴起的“可怕”模样。
到这时,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有些慌张地冲她挥了挥手。
发现没人理他,终于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好你个谢氏!”
“无知妇人,可知自己险些酿下大错!”
深夜。
大皇子府中,本该早已除灯的前厅,却仍旧灯火通明。
魏晟面色沉凝,端坐上首。皇子妃方氏怀中抱着嚎哭不止的魏璟陪同在侧。府上众家丁皆被屏退,仅剩心腹数人。
一时间,除去方氏头先那声言色皆厉的怒斥,四下竟再无人言语。
独堂下的美妇人瑟瑟发抖,泣泪不止,背上满是鞭笞过后的血痕:她刚生产不久,本就体弱。此刻唇色青紫,浑身浴血,模样当真凄惨无比,眼见得便要厥过去——却仍是暗自攥紧双拳、拼命强忍着。
任由指甲陷进肉里,只兀自睁大一双泪眼,她定定望向堂上沉默多时的青年。
“殿下……”谢婉茹声若蚊蝇,低语道,“妾,知错了。”
眼睫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堪重负,和着泪水一并落下。
只是,她不停地重复这句“知错”,却始终不说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究竟是错在不该带着魏璟去探望自己的妹妹,还是不该叫来太医、把事情闹大。
于她而言,她似乎只是在做着“认错”这件事,麻木地重复着低头的过程而已。
魏晟不错眼地盯着她,面色紧绷、不发一语。
而方氏怀中的魏璟,这会儿早已嚎得声嘶力竭,哭得直打嗝,仍不住伸手要娘亲抱。方氏原还有心逗弄这孩子两下,见他着实是个带不亲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
只不过,看在他皇长孙的名头上——
“谢氏德行有亏,屡教不改,”她神情微敛,侧头望向身边人,“夫君,阿璟是我王府长子,又颇得陛下看重,岂能与他生母一般,同朝华宫中……那不三不四之人过从甚密,如今,平白搅出些祸事来,累得夫君忧心。不如今后,便容阿璟在妾膝下教养。若然如此,母后那边亦有交代。”
什么交代?
谢婉茹神情一僵,似不敢置信,满目荒唐。她怔怔抬起头来。
对上魏晟沉思间拧紧的眉头,唇齿嗫嚅片刻,却终是未语泪先流。
“殿下,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女人喃喃自语。
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鲜血濡湿了她的衣裙。
她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却仍咬紧牙关、膝行几步跪倒在魏晟跟前,不停地向他磕头。
“殿下,”她嘶声说,“是我错了,妾错了……求您,您不要抢走阿璟,不要抢走他……他才六个月大,还不会叫娘呢,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魏晟垂眸不语。
她便又转而向一旁冷眼旁观的方氏磕头。
直至额头磕出血来,仍不敢停下。
只拼命地、几乎口不择言地说着:“是我错了,妾错了,”她双目失神,嘴里却仍不断低声重复,泪落满脸,“妾不该对殿下,有爱慕觊觎之心,不该妄想攀附殿下出宫,不该处心积虑做了殿下的妾室,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妾的错。”
“妾本不过是罪臣之女,身无长物。不过是做奴婢的命,却痴心妄想要做主子……是妾错了。夫人,求您开恩,”她说,“您不要抢走阿璟,从此以后,妾再也不敢有半分奢求,一切唯夫人是从,只求您……求您把阿璟……”
把阿璟留给我。
把这一生最后的尊严,寄托,希望,留给我。
“求求您……”
【婉茹妹妹?几年不见,妹妹竟出落得这般标致,真叫人险些认不出来了!】
【什么认不出来,依我看,倒是和从前一般气质出尘,直叫人欢喜得紧呢。听闻昨日赏花宴上,妹妹一曲惊鸿、得了昭妃娘娘青眼……妹妹这般的玲珑人儿,想来,好日子定还在后头。】
【说得是、说得是,谢将军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婉茹妹妹又是将军爱女,便是在京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也不知未来是谁有福气,能娶婉茹为妻。】
曾几何时,谢氏婉茹,亦曾是名满上京的高门贵女。
上门愿求娶她为妇的世家公子,几乎踏破家中门槛,她却“眼高于顶”,连右丞家的三公子一心求娶、许以重聘,也不予对方半分好颜色——事后想来,仿佛心中总有固执的念头作祟:等不到要等的人,宁可空耗大好年华。
……只是,到底在等谁呢?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唯有少时的一桩旧事,却总一次次在不经意中入梦来。
【……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为何躲在这?】
她记得,那时自己年纪尚小,眉眼亦未长开,在一众被邀赴宴的女眷中,着实平平无奇,并不出挑;
父亲亦没得到机会高升,在京中泯然众人。家世不值得旁人攀附,自然,便也没人来搭理她这“小官之女”。
她只好怯生生地跟在一群非富即贵的同伴身后,像一条多余的小尾巴。
谁料,御花园那样大,她一个不留神便“跟丢”,天又不巧下起雨来。
怕淋湿了身上新衣,小姑娘只好委屈巴巴地躲在假山后头。
既盼着赶紧停雨,更盼着皇后娘娘——或是哪位贵人娘娘,谁都好,能发觉她不见、派人来找她。
她等啊等。
等到身上的新衣终于还是被雨淋湿,浑身湿透;
等到暮色四合,两手托颊——她几乎撑不住困意睡去。
忽然,一只竹青色的玉骨伞却撑开在她头顶。
【……为何躲在这?】
然后,她便听到这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声音了。
小姑娘一脸茫然,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噙笑的眼。
少年眉飞入鬓,面若冠玉,见她半晌没有回应,又索性向她伸出手来。
【可是跟丢了家中大人?今日母后在御花园设宴,若是丢了谁家女儿……回头败了兴致、问起罪来,你可要挨家人的骂了。】
是么?
她傻傻盯着他的脸。
忘了自己是怎么被带回赏花宴上,也忘了那日自己回府后,可有被责骂罚跪。
少时的记忆早已模糊——或许,那都不过是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的时刻。
但奇怪的是,时隔多年,她却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少年拂开花丛,从假山后探出来的、噙笑的眼。
不被时光冲淡而褪色,也不曾因她成为旁人眼中才色倾城的好女子、见过许许多多的好儿郎而黯淡,尽管萍水相逢,芳心暗许——那是才子佳人的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故事。
尽管,那故事的最后,才子不是她,佳人也不是她
【殿下!殿下!】
梦里,少年循声回头。
方才不住轻唤他的少女,正站在几步远外的廊下,目光扫过他脚边的小不点,又望向他被泥水沾湿的衣角,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顿了顿,却终是迎将上前。
【我当殿下去哪了呢。】
少女低声道:【原是将蓁蓁抛下,去替旁人撑伞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只可惜,那时的谢婉茹并不懂。
她以为,那是一切故事的开始,殊不知,早在遇见魏晟的第一面,于他而言——
于她而言,那已是一切故事的结束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谢婉茹痴坐在地。
半生的痴恋,半生的妄念,似都在这一刻如云烟散去:
她曾以为自己能嫁给魏晟,无论是何身份,无论因何契机,总有无尽的时光与岁月,容她将故事与前尘慢慢讲与他听。
可原来,她终究不过是他人生中,不足一提的过客。
只是个任人摆布、毫无尊严的……妾室罢了。
“……婉茹。”
而魏晟垂眸望她。
看向她不知何时沾满鲜血的手指,身后一地蜿蜒的血痕。
见她额头流血不止,他叹息一声,又伸手以衣袖为她轻拭。
许久,却仍是轻声道:“你逾矩了。”
逾矩。
“那谢氏虽无大碍,今日之事,却已惊动了父皇。”
他说:“若还有下次,想来,危及的便不止是你……亦不止璟儿。”
“不、殿下。”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脑中轰然一声。
几乎手足并用、慌忙爬上前去、伸手攥紧他衣角,她低声道:“我,我明白,妾身明白,我再不会再带他去朝华宫,我不再去了,我——”
“便将璟儿留在蓁蓁身边罢。”
魏晟道:“她本是嫡母,凡府上子嗣,皆应由她教养,合该如此。”
“……”
“亦不是叫你母子分离,何必这般——有失体统?”
方氏紧紧抱着怀中不住挣扎的魏璟,闻言,终于稍松了口气。
眼神掠过跪在跟前、不住流泪的妇人,脸上又不觉扬起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
“夫君说的是,”方氏温声道,“妹妹这是第一胎,免不了诸多牵挂。但,孩子既在府上、养在我跟前,总不会丢了失了去,若哪日思念得紧,妹妹来我房中探望便是。”
谢婉茹跪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
只觉那许多声音恍若自天外飞来,叫她听不清切。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找回一点知觉。
而后——
在一众惊呼声中。
她忽的用尽全力扑将上前,养得锋利而尖锐的指甲,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堂上男子的脸——
“来人!!”
“来人,把这疯女人带走,把她按下!来人!!!快!”
这一刻,她不再是上京贵女,亦不再是大皇子府中如履薄冰的“美妾”。
甚至,不再是谢沉沉所熟悉的那个、只会低头嘤嘤哭泣,永远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的谢家堂姐。
众人拉不开她,扭不动她的手臂,她于是就那样拼命地抓着、挠着、厮打着。
在那些或惊恐,或嫌恶的目光中。
她终于感受到,自己人生中头一回,做了一回“自己”。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
谢婉茹笑得像哭,死死掐住魏晟脖颈,两眼红得几乎滴血,“我只知道,阿璟,他是我十月怀胎,忍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才生下来的——他不是个叫你们随意拿捏摆弄的东西……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你们这些视骨肉亲情为交易,视“尊贵”血脉为命根的贵人,又怎么会懂?
怎么会懂?
“阿璟——!阿璟!”
她被人押下拖走时,两眼仍紧盯着方氏怀中、哭得不住抽噎的孩子。
“阿璟啊……!”直到声音渐弱下去,再听不到。
像一匹破布袋般,被人拖拽着丢入柴房中。
她身上无一处不痛,眼泪没有停过,却竟觉得平生从未有过的痛快。
在这波云诡谲的权力漩涡中,谢婉茹想,自己终究是个不伦不类的异类。
或许,从某一刻开始,从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人”而非任人宰割的贱婢开始,从她明白了骨肉亲情是相依扶持而非攀附交易开始,她就注定不会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所容。
可是……
可是啊。
她想起魏璟脖子上那块巴掌大的金锁,想起那片金锁上端端正正刻下的字,忽在泪眼中笑起。
这一生,到最后,终不是无依无靠,一叶孤舟。
“沉沉……”
她不后悔。
【二姐,那天你我分别之时,我怎么同你说的?】
【你、你要我好好保重。】
【错!】
【……?】
【我让你,好好识人,不要轻信他人……!】
往事种种,恍如昨日。谢婉茹笑出泪来。
……不后悔啊,终究是,不后悔。
*
行“炼胎之法”,倒行逆施,早已掏空了沉沉身体本就薄弱的那点底子。
她养在房中,吹不得风,受不得冻,是以,小小婴儿的一记“窝心脚”,竟也让她足有十余日卧床不起。
呕血呕得多了,后来,她甚至有心同陆德生打趣,说自己喝的补药到底有点作用,不然,光是呕血,也早都把这辈子的血都吐光了——只可惜,陆德生笑不出来、寒着脸不说话,她便又有点犯怵,最后,索性也不说话了,只抬着头,望着床帐直叹气。
再这么下去,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小姑娘郁卒地想。
也因此,她非但不记恨,时日一长,反倒有些想念自家那活蹦乱跳的小侄儿来。
有好几次、借着杏雨梨云布膳的工夫,她都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她们皇孙今日可有入宫、有没有听得什么消息,为何连着这么多天都没见堂姐带着小侄儿来过云云。
可惜,从她们那里得到的回应,也无外乎就是摇头,再摇头。
沉沉心知问不出结果,神情一日赛一日地憔悴下去,整天唉声叹气个不停。
末了,还是陆德生看出来不对劲,终于拉下脸来,同她“劝解”了两句。
当然——脸色仍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
“你那日动了胎气,若非平日里那么多上好滋补的药材养着、吊着命,”他冷声道,“倘若小产,孩子如何暂且另论,你的命是一定保不住的,你说,她还来不来?敢不敢来?”
“可我这不是……没事呢么……”
沉沉叹气:“我没怪她,也没怪阿璟,他连话都听不懂,难道还能是故意踢我一脚不成?”
“你不怪自然有人会去怪。”陆德生眉头紧拧。
他其实是担心——沉沉看得出来,陆医士是个好人。
只是对他而言,温言软语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他表达情绪的方式,亦无外乎是冷脸蹙眉或面无表情两种。最最“心疼人”的时候,也不过是许她多吃一口蜜饯而已。
他本就不赞成她用这伤身续命的法子替腹中的孩子换一线生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连每天来盯着她的次数,都不知不觉间多了不少。
沉沉只好收了顶嘴的心思,继续望着床帐叹气:整天关在房里,困在床榻上这四方天地,她的世界似也浓缩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与其说她想念魏璟,不如说,她是在想念他带给她那点稀薄的活气,想念二姐与她说话时,那种只有亲人间才能会意的抚慰与安心。
魏弃远在千里之外,她想见也见不着。
如今,整个上京城里,她只剩下堂姐一个信得过的亲人——勉强,还能再加上一个话都不会说的阿璟。她又怎么能不想呢?
毕竟在别人眼里,甚至在陆医士眼里,她都早已是个一意孤行亦足够坚强的“大姑娘”了。
可在二姐跟前,她却仍然还能做她心底那个十六岁的、幼稚不懂事的、会和阿璟抢蜜饯吃的孩子。
“唉……”
这么一等,就又等了半个月。
十月二十六,是她早和堂姐约好要一同过的生辰。
前两年,次次匆忙,她没来得及好生替自己庆祝过一次,心头却还是隐隐期待着。是以这日,一大清早便醒来,外头天光尚未大亮,她便瞪大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四方天。直盯得太阳升起,阳光洒落窗棂,这才笑着喊起杏雨梨云——
其实她平日里,的确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主子”,很少要求这要求那。
唯独这天,却一会儿想吃鱼,一会儿想吃肉,一会儿又想起家乡的糕饼红了眼圈,末了,还不够,又低声要了一碗大馅馄饨。
用膳的桌案摆在床上,菜色摆得满满当当。
沉沉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的吃食,沉默中,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人。
故人,新人,旧人。
尚在的人,离她而去的人,对她有恩的人,与她终成陌路的人。
短短的三年,她却好似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她迟迟没有动筷,倒是中间喝了几回药、又吐了几口血。
可,一年一回的生辰,饶是如此,她的心情却仍是好的,甚至还久违地叫杏雨梨云给自己换了件艳色的裙,在脸上抹了些衬血色的胭脂,拿铜镜照了又照,自觉看着不像个病人,便又继续乖乖坐着等。
二姐会送什么生辰礼给她呢?
她等啊等。
起初,一丝不苟地坐得笔直,后来肚子沉甸甸地坠着疼,实在坐不住,便拿软枕垫在身后,靠在床边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窗外。
可她愣是等得太阳都落了山,暮色渐沉,等到菜冷了又热了几回,馄饨变成馄饨汤,也没有等到要来替她庆贺生辰的人。
“为何还不来呢?”她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一旁低头候着的杏雨梨云。
杏雨说:“会来的。但姑娘等得久了,不若先躺下歇歇……您受不住,孩子也难捱。”
梨云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问后头来给她扎针的陆德生:“为何我阿姐还不来?”
她眼睛流血,险些滴进了馄饨汤里,急忙匆匆往后一仰,这才保住了一碗早已凉透的馄饨汤。
陆德生施针的手微顿,从旁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血。
“为什么呢?”沉沉又问,“为什么呢?”
“……”
陆德生说:“许是被禁足了。她毕竟险些害得你小产。”
“可这不是她的错。”
“但总会有人觉得,是她的错。”
沉沉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两行豆大的泪水,却忽如泉涌般,从她黑葡萄般晶亮剔透的眼中滚落下来。眼泪滴进馄饨汤里,滴进肘子肉里,滴进杏雨梨云做的好吃却并不像她家乡做法的糕饼里。
“我阿姐。”
她说:“我阿姐……是不是出事了……”
没人回答她。
她拿袖子擦泪,血融在上头,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她又轻声说:“我阿姐从前,对我不算好,可后来,后来我们,只有彼此了……她是我的亲人。上京城里头,那么多姓谢的,可只有她是我的亲人。”
“我阿姐,她只比我大了四岁……”
“再过一个月,阿姐也要过生辰了,我还答应了她、要送她一只镯子呢……”
她捂着脸,终于再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一旁的杏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唯有梨云,却终是在陆德生暗含警告的眼神中通红着眼,“砰”一下跪倒在她床边。许久,抖抖簌簌地伸出手,抓住了沉沉冰冷的手心。
“谢二姑娘,死了。”
这六个字并不难说出口。
可她死于绝食明志,死于,身为妾室,却抵死要和家中主母抢回自己的孩子,最后,用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中——如此这般,死得屈辱,死后成为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做了别人口中“攀高枝不成碾落成泥”的雀儿,这样的话说出来,又让姑娘如何能不伤心呢?
“……”
沉沉没有说话,仿佛早猜到了结局。独泪痕干透在脸上,融去了脂粉,留下两道白痕。她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头顶那四方的床帐。
绯色的花,浅白色的鱼,金色的花纹,碧色的天。
多好的一幅景啊。
但只是画在上头还不够,迟早有一日,她要走到外头去看,睁大眼睛,看得清楚分明,一辈子都忘不掉,到死了都还记得——
这还是昔日阿姐见她闷得无聊,笑着安慰她时说的话呢。
只可惜,阿姐永远看不见了。
永远看不见了。
她忽觉一阵晕眩。
……
窗紧闭,门紧闭,殿中无人在旁,一地暗色幽微。
床榻之上,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小腹却高高隆起的少女,似正做着可怖非常的噩梦。
“不要……”
她满头大汗,嘴里喃喃自语。
“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不是阿璟的错……”
“我想你来看我,不要……!”
“阿姐,我害怕。”
她在梦中泪落如雨,语气时高时低,到最后,却只是不断低声重复着:“我害怕,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床榻旁,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沿着她的眉骨轻抚下去。
沿着那凹陷的颊肉,到干涩起皮的毫无血色的唇。再到犹如一截断峰般凸起的锁骨,她紧绷的肩膀——
最后,是那高耸到几乎可怖的,如巨球一般,附着在她小腹上的浑圆形状。
谢沉沉,你还会害怕。
你还能害怕什么呢?
那手的主人,额发早已被尘灰和血凝得板结,风尘仆仆,满面血污,却当真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了。
他看着她,分明是在笑。
“……哈。”
可那布满血丝的通红的双眼——目中装下的,究竟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恨,还是揉入骨血的爱?
他嘴角血丝蜿蜒而落,在床边留下一地暗红。
第83章 绝望
雪域, 茫城。
范曜奉命将上京急函送入城主府。
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便和正好要入府去汇报军务的兆闻打了个照面。
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 扭头走到墙根处。
“殿下情况如何?”兆闻低声问。
“仍是咳得不停,不过我觉着……听声音,精神气倒是好些了, ”范曜道。
说来亦只怪北疆雪冷天寒,委实难熬。
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巧夺茫城,眼见得形势大好, 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殿下却忽然罹患风寒病倒。
虽说殿下手腕强硬、先一步将消息压下。如今底下人对此尚不知情。
但, 他们这些“领头人”、都对情况一清二楚啊——
城中的数万魏人大军, 早已将这位九殿下奉为主心骨,若然殿下带病上阵、出了什么意外,谁又担负得起这动辄青史留名的重罪?
是以,众将商议过后,索性先一致封锁消息,驻军茫城,命麾下将士好生修整,以待战机。
“……那便好。”
兆闻听罢, 神色稍松:“幸而眼前战事皆定。冬雪将至,本也不利行军……暂且养精蓄锐,待殿下病愈, 再战不迟。”
“是这个道理。”
范曜朗声一笑, 拍了拍这年轻军师略显单薄的肩膀。
随即, 有模有样地向人抱拳行了个礼,便匆匆上马离去——他如今得殿下赏识、统摄东路大军, 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寒暄也只得“抽空”,不敢耽搁。
而兆闻心领神会地回以微笑,扭头,只身入府。
隔着山水玉屏,他将城中一应军务,向堂上那端坐如竹的人影一一道来。
话落,屋中却只听得炭火噼啪、明灭轻响,间杂着几道压抑不得的低咳声。
“殿下?”兆闻心头一紧,急忙起身,“臣这便去请冯医官——”
可他尚未走到门前。
“我身无碍,”堂上之人却忽的开口将他叫住,“不必小题大做。如今茫城之中耳目众多,府中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凶险。一切以稳妥为重。”
“……是。”
“雪狐王麾下部将,可有异动?”
“他们……倒算安分。”
兆闻道:“殿下开恩,教那雪狐王保有全尸、入土为安,已是礼遇至极。他们已归降殿下,岂敢再有二心?”
“倒是那北燕皇帝,据众将所言,近年来,先是耽于美色,消极怠政,后又不顾朝臣劝谏,一意孤行、修太明行宫,致使劳民伤财,国库空虚。如今,眼见得粮草难继,更在民间强征暴敛,引得民怨沸腾。雪狐王亦是顾及宗族压力、方才不得已出山,眼下伤病而死,北燕朝中必定大乱——待来年春归时节,殿下病愈,想来便是我等长驱直入、收归雪域八城之时!”
兆闻心内满怀雄图壮志,声音亦不觉抑扬顿挫。
堂上人听他言罢,却只轻扣桌案,始终默而不语。
兆闻实在猜不透这位殿下的用意,又恐在上峰跟前失言,只好慌忙找补几句。
发觉魏弃既不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也没有斥责冷语的意思,这才惴惴不安地告退——
殊不知,就在他身影消失于廊下的同时。
堂上那坐得笔直的身影,探头冲门外看了两眼,确认他已走开,顿时“委顿如泥”,整个人瘫倒在桌案上,嘴里叫苦不迭。
“九殿下这一走,到底几时回来?”
他有气无力,抬头看向梁上抱剑假寐的黑衣客,“我、我只是个路过吃闲饭的呀……充其量,也就收了顾老板几锭金子……”
除了身形有几分肖似那位殿下,他哪里懂什么治国行军的道理?
无非是整天拿着人给的“小抄”照本宣科罢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露馅。
黑衣客道:“不知。”
“那我万一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知。”
“我要是死了——”
“不知。”
“……秦不知!你别欺人太甚!”
岂不知,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呢?!
他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一通乱骂。
直骂得口干舌燥,灌了两杯茶水下肚解渴,再抬头时,方才终换得那黑衣客眉峰微挑,懒洋洋睁开双目。
“嗯?”
一双琉璃目,杀尽无情人——江湖百晓生谱天字第七,秦不知。
千面不知何处去,安能辨我是雄雌——江湖百晓生谱地字十六,百里渠。
百里渠顶着脸上那张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
用魏弃的脸,掐着魏弃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大声声讨: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大家都是领了顾家银子来的,凭什么我俩都拿那么多,你整天在房梁上睡觉,我每天都累得半……死。”
呃。
“魏弃”——不对,百里渠,低头看向脚边、那只不偏不倚扎在两腿正中地板的梅花镖。
默然一瞬。
识相如他,声音立刻渐弱下去,变成有气无力的“争辩”:“那,那能不能你坐几个时辰……我坐几个时辰,咱们轮着……”
“可以啊。”秦不知答得异常轻快。
只不过。
眼见得某人喜上眉梢,迫不及待站起身来。
他重新闭上双眼,又不紧不慢地淡哂一声:“这事好说。等你什么时候学会上梁,咱们什么时候轮着来。”
百里渠:“……”
拆伙!
干完这票必须拆伙!
*
从雪域茫城,到魏都上京。
快马加鞭、昼夜不息行军亦需花上月余的路程——魏弃只花了九天。
为逃避沿路搜查,他不得不绕行山路。
九日中,甚至不曾入城,除却启程时带上的两包干粮,渴了饿了,便饮山涧水,狩猎山中鸟雀。因不熟悉地形,夜间赶路,更几次险些滚落山崖,为此,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
鞍马劳顿,倍日并行。一路行来,累死了足有三匹汗血宝马。
以至于,等到暌违数月、再“潜入”朝华宫时,他其实已眼皮不住上下打架、几乎站不稳身体。
直到踏入主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内室。
一眼望见床榻上那微拱起的一团,床边铺陈如瀑的墨发。
他走近她,一步,一步,心头狂躁不已的情绪终于稍安。
“……谢沉沉。”他嘶声轻唤。
却迟迟无人应答。
只有她满头大汗、噩梦中不停的呓语传来,他一怔,下意识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发觉并不滚烫,又以掌心细细拭去那淋漓汗意。
——又做噩梦了么?
他守在她床边,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数日来紧绷的精神,似在一瞬间轰然倒塌。他脚下趔趄,竟险些栽倒在地,幸而反应及时、紧扶着床沿,方才勉强站稳。
而后——
便在这住了十余年的朝华宫中,在妻子的卧榻之侧。
他昏昏欲睡间,鼻尖微动,忽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腥气。
“……”
那味道扑鼻而来,无可忽视,却不是战场上他再熟悉不过的血腥气,而是一种,让人作呕的腥臭——是他少时无数次饮下,令他五脏肺腑如搅碎般生疼、令他昼夜难寐的苦药散发出的气息。
【阿毗,今日的药,喝过了么?】
【到了药浴的时辰了,莫让皇后娘娘与医士等急……】
【阿毗!阿毗!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烧得这么厉害……你把药吐出来了?!】
若说这一刻,他心中还存有丁点的侥幸。
待他倾身过去,掀开她身上盖着的锦被,亲眼看到她那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到那犹如侵蚀着她全部生机的浑圆形状时,心头仅剩的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丝近乎奢求的祈盼,终于,也在停跳一拍的心跳中尽数落空。
不是梦境。
……这不是梦。
他嘴角血丝蜿蜒落下。
犹如宿命轮回一般,他的母亲曾经历过的事,如今,报应在了他的妻子身上
“陆德生——”
魏弃提剑立于廊下,双目通红,形如恶鬼。
而陆德生手中,彼时,尚且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浓黑药汤。
药碗滚烫,“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汤水和瓷片一同四溅。
“……殿、殿下。”他脸上血色尽失,声音亦不自察地颤抖。
下意识地转身想逃。
目光落在魏弃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上,双腿却竟如灌铅般沉重,丝毫动弹不得。
或不如说——是身前那浓重的杀意将他攥住。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挪动一寸,魏弃便会毫不留情地杀了自己。
正如三年前,这少年也曾毫无预兆地,用这样一把长剑横于他颈边。
只是那时,他尚且可以用谢沉沉的一只食盒换来对方临时变卦,甚至一丝善意的施舍,如今——
他们却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他早已见识过魏弃的“本事”,也因此,更无法想象盛怒之下的魏弃能做出什么事。
“殿下。”
也只有强撑最后那点骨气——他张开手,将后脚从小厨房走出来、同样被眼前突然出现之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杏雨梨云护在身后。
“请殿下开恩,”他说,“此事皆我一人所为,是我失了医者仁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一人之错,与人无……”尤。
“大人——!”
“陆大人,陆大人!”
耳边传来杏雨梨云一前一后、惊得变了声调的尖叫哀鸣声。
他脑海中忽有一瞬空白。
回过神来,却只怔怔低头:看向身前,那柄穿胸而过的长剑,看向魏弃执剑的、那只满是伤痕的手。
伤口血流如注,渐染红了他胸前衣襟,他向后趔趄几步,被梨云哭着扶住。
杏雨却似再受不住眼前这骇人场面,不住尖叫着、扔下他掉头就跑,向宫门拔腿而去。
一路高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女人尖锐的声音越过宫墙,凄厉得令人胆寒——
魏弃面无表情地将陆德生胸前长剑抽出,任由那温热的鲜血洒了他满头满脸。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手中剑飞掷而去。
“扑呲”一声。
刀剑穿过血肉的声音,在这静得落针可闻的宫宇之中,如此明晰而刺耳。
宫门前,杏雨步子摇摇晃晃,仍强撑着走了两步。
鲜血却沿着后心贯穿而过的剑伤“嘀嗒”落下,在青石砖上蜿蜒一地斑驳血痕。
一息过后。
夜色之中,如山岳倾塌般,那身着绯色宫装的身影颓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死寂。
一片死寂。
梨云搀扶着早已站不稳身体,随时摇摇欲坠的陆德生,望向眼前如地狱恶鬼般、杀人于抬手之间的少年。
“不、不。”
她不住摇头,泪落如雨,“我待姑娘真心实意,殿下,我发誓,我从没有害过谢姑娘,我……”
我?
一只满是剐蹭伤痕、皮肉翻卷的手,在她说完那些告饶求情的话之前,却已然毫不犹豫地,掐住她细弱脖颈。
梨云两眼翻白,双脚离地。
陆德生紧捂着胸前伤口,还想阻拦,却被魏弃当胸一脚踢开,伏在地上、咳血不止。
“……你们都该死。”
少年双瞳幽黑,既无喜悲,也无半分杀人后的快意。
于他而言,杀人,大抵本就是像穿衣吃饭这般轻松寻常的事。
是以这一刻,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泄愤。
他只是遵循自己不再压抑的本能,杀死所有拦在他和谢沉沉面前的人而已。
应死之人,有何不可杀?
梨云对上眼前那漠然而平静的视线,顷刻之间,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寒意——甚至压过性命攸关的恐惧,从脚尖一路窜上天灵,浸入四肢百骸,令她不受控制地抖簌身体。
【可我——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她哭得满面涕泪,不住拍打着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
忽然间,又颤颤巍巍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主殿。
【我不想死!】
心头的求生欲/望在撕心裂肺地叫嚣着。
那一刻。
她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声音——却分明,当真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姑娘……!”
“姑娘救我!!谢姑娘救我!”
“姑娘……啊!!”
魏弃犹如血染的双瞳一瞬微缩。
波澜滔天中,现出一丝清明
他几乎听到自己心脏鼓噪不已的声音。
那凄厉的哭喊近在耳边,如此刺耳,顷刻之间,他的四周却似无比地安静下来。
只剩下胸口——他那早已不再如常人般跳动的心脏,一下接一下,“砰砰”跳动着,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巨响。
痛。
太阳穴如针扎一般刺痛。
他趔趄着扶住廊柱站稳。
梨云被丢开在地,惊魂未定地紧捂住喉咙,不住咳嗽。而陆德生躺在一地血泊之中,早已气若游丝。
主殿之外,狼藉满目。
主殿内,一片漆黑。忽然间,却有一道细弱的“喵呜”声从内室传来。
安静。
冷清。
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漫长的时间。
紧接着,在众人耳边渐渐清晰的,却是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的……脚步声。
缓慢,却始终不曾停下的脚步——
近了。
谢沉沉已忘了自己上一次无人搀扶,凭借自己双脚站在地上是什么时候,什么光景。
几个月?百多天?
她坐不起身,下不来床,没法翻身,脚肿得穿不下鞋,起坐都需要人伺候。
以至于,如今双脚触地的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唯有双手用力地抓住床沿,抓住沿途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她终于吃力地迈起步子。
走得极慢……极痛。
她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摔倒,吓得面色青白,仓皇失措。
直至,离殿门只有一步之隔,她寻找借力,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臂。
她抬起头来,与手臂的主人四目相对。
这一刻,所有的不安和无措,似乎都找到了归处。
——魏弃。
她的视线,无声间掠过他脸上那或已结痂、或仍在流血的伤口,掠过他漆沉的双眼。而后,越过他的肩膀——
“……”
她看见了横尸于宫门前的杏雨。
看见了痛哭不止的梨云,还有她身旁,一身青衣被染作血衣、不知是死是活的陆德生。
“谢沉沉。”
魏弃察觉她身体忽如其来的颤抖,却只下意识两手扶稳她的手臂,嘶声道:“我……”
半炷香前,梨云亦曾在他掌下惊惧不已的解释。他不愿听。
如今,那个想解释而无法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啪——】
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在他说出那些苍白无力的解释之前,猛一下,将他打得别过脸去。
那一巴掌几乎用去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的右手因余震而不住抖簌,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失望——只有无以言说、以泪水满溢出眼眶的悲伤。
“杀人,”她说,“杀人……取走别人的性命,只是你的消遣吗?魏弃,到现在,你还以为杀人……杀了所有人,就能消解你心里的愤怒,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你真当自己,是杀人如麻不计后果的疯子吗?”
“魏弃,你是人……他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你凭什么拿人命来泄愤……你凭什么不杀我!——而要去杀那些,你明知道无法改变事实……没法改变……我做的决定的人。”
她的呼吸里带着泣音,整个人不停地打颤。
胸腔中燃烧的,名为无力与愤怒的火,几乎将她焚烧殆尽。
“为什么,为什么你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这么轻而易举地杀掉我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你们……”
她声嘶力竭:“是我要救这个孩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受这个苦,我不后悔,可你又凭什么……”
她紧攥住他的手臂。
指甲狠陷入肉中,洇出几线蜿蜒而落的血丝,她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在杀人啊……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泪水洗面,哭得浑身发抖:“不是战场上的以命相搏,你杀的,都是对你毫无威胁,没法还手的,人啊……”
三十一如此。
被大皇子逼死的堂姐如此。
今日亦如是。
这样的你,和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视人命如蝼蚁的贵人们有何区别?
“……”
魏弃将她的失望与怒火尽数收入耳中,却始终沉默,没有回答。
天边夜色似墨,月光如泻。
他无言,亦无法言。
只静静看着怀里满脸是泪的、他的妻子,忽的发觉,自己的心似乎早在见到病榻上的她那一瞬间,已沉入无底的深渊。
既不会觉得痛,也不会有任何不争与愤怒。
什么都没有,才能不让自己失去最后一丝理智。
所以,他沉默。
他扶住她无力控制、不住轻晃的身体。许久,待她骂够了,“恨”够了,才不顾她的挣扎,更用力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如此便能融入骨血。
“姑娘……姑娘……!”梨云在身后哭喊。
谢沉沉的又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
她推搡他,踢他,蹬他,他仍旧不说话,也毫无反抗。
“姑娘!”
身后,却忽传来梨云破了音的、悚然而带着哭音的低唤。
“在流血,”她说,“姑娘,您流血了……!”
谢沉沉身体一僵,闻言,不可置信地低头:
原来,从她挣扎着下地那一刻开始,小腹直往下坠的钝痛……便不是幻觉。
她腿间不知何时一片湿润,站立之处,地上积聚起一滩深色的血。
而那血,此刻仍然从她裙下不住地蜿蜒落下,越聚越多。
她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魏弃亦低下头去,平静地看着那滩血,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去叫太医……!”她眼底的惊惶压过失望,脸上一片青白之色。
忽的抬起头来,手指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她语无伦次地重复:“魏弃,去叫太医!快去!……去啊!快去!”
魏弃不动。
“去啊!!”她的声音终在无力承受的恐慌中变了调,“孩子……我们的孩子……去叫太医,来得及,你去啊——!!”
他仿佛没有听见,仍是不动。
她气急,也怕极,在他怀中拼命挣扎。
可他的手臂却死死箍在她腰间,那样用力——
那一刻,莫名地,她甚至有种错觉:魏弃正在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杀死”她腹中的孩子。
“魏弃——!!”她嘶声尖叫。
“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他却置若罔闻,只忽的开口,又再温柔不过地低声道,“你一生都会被他困在这里,芳娘……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罢了。”
沉沉不愿再听,拼命推他的肩,试图从他怀中挣开。
可她的力气何其微小,甚至毫无作用。
耳边,只有冷酷而平静的低语传来。
他抱紧她,如同抱住这世上唯一还让他有所寄托的凭依与浮木——
“我不要他。”
而他说的却是:“我只要你……芳娘,我不要他。”
第84章 新生
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 熟读医书,岂会不知已足月的胎儿,纵然小产, 生下来亦是有手有脚乃至形貌与寻常婴儿无异的“死胎”。
可他仍然还是在她极痛的挣扎与哭喊中,同她说出那声残忍至极的——
不要。
一句轻飘飘的“不要”,抵得过她八个月的夙夜难安。
一声“要你, 不要他”,他就替她做了这最后的决定。
【魏弃,你说的话,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 你答应我, 要做一个好父亲。】
【愿这个, 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昔日承诺,言犹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谁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惨然一笑。
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动作, 一瞬之间,亦如失力般彻底软倒下来。
……是了。
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
魏弃……他永远无法理解——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除了失望, 只剩深深的绝望。
他永远无法理解。她想。
甚至连她自己, 亦是到这退无可退的一刻、才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试图改变他, 却忘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碾落成泥,魏弃仍然与她不同,他生来便有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底气。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所有拦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云也罢,于他而言,无用者皆可杀,妨我者皆应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亲人”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未曾撼动过他。
他只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止于他啊。
她所珍视的一切,所奢望拥有的温暖,曾失去又用力揽在怀中的亲人与朋友,若有一日与他为逆,都只有被舍弃、被他“一言定生死”的下场。
他的爱太可怕,太独断,太令人胆寒。
于她而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声说。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早已两眼发花,站不稳身体。
失却意识前,却忽的张开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力气,如野兽撕咬猎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弃没有闪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却仍是将昏迷不醒的她拦腰抱起。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走向那面困他半生,森严紧闭的朱红宫门。
踏过杏雨的尸体,无视地上那新旧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间仍在流血。
“殿下——!”
自他身后,一片死寂的朝华宫中,却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陆德生在梨云的搀扶下半撑起身,望向那道行将远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说一个字,几乎都飘得变了调去,可他仍没放弃——一字一顿地厉喝出声,“放下她……!”
魏弃脚步一顿。
“放下她。”陆德生紧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伤口。
他心中甚至来不及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先一步逼着自己、强忍恐惧而仰首,对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会死的,”他嘶声说,“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会死的。”
“……”
“您能百战而不死,可谢沉沉,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爱这个孩子,甚至胜过自己。您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咳咳……咳,用这样的法子‘杀’了她……费尽心血、只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无异于……践踏她的真心,这比杀了她更残忍,她不会……不会原谅您的——”
一旁的梨云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嘴皮抖簌、吓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陆德生又何尝不害怕?
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对先祖,更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
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
可饶是如此,他仍然紧紧地、紧紧抱住怀中渐褪去暖意的身体。
“去……叫太医。”
嘶哑的声音,犹如从心脏深处、焚尽后挤出的余烬。
他知道,自己输了。
机关算尽,满盘荒唐,终于还是,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啊……少时求死,后来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现“奢望”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膨胀。起初,不过是想要活着,后来,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阔,想要无尽久长的岁月,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还活着——是她还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
终是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
犹如不堪重负般,他的背脊彻底弯折下去。
身后静了一瞬。
陆德生仍旧咳血不止,而梨云惊惶的脚步声从他身旁、逃命般飞奔而过。
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拦。
只紧紧抱着怀中人,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被污血染红的裙裾。
一滴泪,忽自他眼眶坠下,落在她的腮边。
“谢沉沉。”
他轻声说:“若你死了,我与你同去。可你若是为这个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愿,舍自己于不顾,只为保下他……”
“我定会将他扼死在襁褓中。”
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低头,埋首于她颈侧。
“你要团圆,要一家和乐安康……我们,便在黄泉见。”
*
这一夜,宫中彻夜灯火长明。
朝华宫被视为“冷宫”,已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夜中,却犹如一场乱仗过境,兵荒马乱。
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气呀……!”
“姑娘咬住这布巾,万不能咬破舌头了,姑娘、姑娘!”
里间传来压抑而痛极的哀呼声。
偏殿,陶朔为陆德生包扎好伤口,正听得那声音凄切,刺耳难闻。
听了半会儿,把玩着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面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远千里赶回,敢担得起这贻误军机的罪名,”他说,“总不至于,心上人这九死一生的时候,却‘缺席’不在罢?人藏哪了?”
“……”
陆德生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许久,方才淡淡道:“他没有藏。”
“没有藏?”陶朔挑眉,“什么意思?我可带人翻遍了这朝华宫上下,没见着他半点影子。”
“……”
“秘密?还是,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之举啊?”陶朔话音带笑。
“……”
“好罢,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见“好友”面色惨淡,满脸写着不愿多说。
末了,他又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毕竟,为难病人,向来也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只要谢沉沉在这朝华宫中,另一个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时?
“这孩子若生下来。”
陶朔靠在窗边,嗅着空气中那掩不去的腥涩之意,忽的幽幽道:“谢姑娘,可谓劳苦功高。说来陆兄你的功劳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讨个什么赏了?”
“……”
陆德生低咳两声,望向窗外一轮悬月,眸光沉凝,“你有空在这同我耍嘴皮子,不若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顺利产子,也好讨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却笑:“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难舍爱子,不惜拿命来赌、换那腹中子一线转圜之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归说。
他的目光却仍是定定望向那进出不停、人来人往的主殿方向。
这个孩子——
比魏弃更听话,亦更好操控的孩子。
若能生到世上,长大成人,来日,又将怎样搅乱这早已暗潮涌动的天下风云?
太极殿中的那位,想来,也在期待着今夜、一声冲破天际的啼哭罢
【谢沉沉,你做什么呢,怎么还不下来?】
【胆小鬼,说好了比谁捞的鱼多,这会儿你就开始赖皮了!】
沉沉睁开眼睛。
被那近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头疼,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回嘴:【我哪里赖皮!这不就来了么!】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这细细尖尖、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哪里是如今的她发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她低头一看,竟看见一双藕节似的肥肥胖胖的手。
粗短的手指,配上两根短棍似的小短腿……
“啊——!!”
沉沉吓得叫出声来。
在小溪中埋头捞鱼的王家虎头闻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旁边靠着树看书的小书生陈缙,倒是只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又淡淡提醒她道:“你俩打赌,捞鱼输了的人,要在对方家门口大喊三声‘我是懒鬼赖皮鬼胆小鬼’。”
这……这还得了!
沉沉立刻一股脑站起身来,扎起裙角,闷头冲进小溪里去。
一条、两条……她眼睛尖,动作快,小胖手一摸一个准。
直摸得虎头恼怒不已,自知比不过她,便朝她泼水、又怪声怪叫惊开她身旁的鱼。
沉沉气得打他,他也不躲,一脸得意地冲她扮起鬼脸。
【回头叫我阿兄揍你!】
【嘁——上次他揍完我,还叫你爹吊在树上打了一顿呢!我看他比我还惨!】
【你、你……!这话你有本事当着我阿兄的面说!】
【就不就不!】
眼见得两个小伙伴在溪中打作一团,陈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
以免手中书册被他两人掀起的水花殃及。
闹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沉沉仗着自己那小山似的敦实身躯得胜,一把将虎头推倒在溪水中。
虎头不服气,在水里掰她的腿。她反应不及,很快也一屁股坐到了水里。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会儿。
“它……”
末了,沉沉却忽脸一红,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鱼来。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得颇没底气:“它、它方才钻我裙子底下了……”
才不是被她一屁股坐晕的呢!
虎头闻声一愣。
看一眼她手里的鱼,又看一眼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憋了半天,却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沉沉见状,起初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他实在笑得开怀——连溪边的小书生也忍俊不禁,拿书遮着脸、吃吃的笑出声来。想了想,自己便也跟着笑了。
少年人的笑声并在一处,传得很远、很远。
【今天我们烤鱼吃吧……!】
【好!……那我要多吃一条!——可是,我不会烤呀,虎头,你会吗?】
【哼哼,当然会了。喂,那边那个书呆子,你吃不吃?】
【吃。】
【……你又没捞鱼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许凶他,我把我的鱼分一条给小书生吃!】
这无忧无虑的孩提岁月,仿佛穿过漫长无端的时光,直至如今,回首望去,仍恍如昨日。
于是啊。
涉水而来、十七岁的谢沉沉,便这样静静看着那溪水旁托着下巴烘干衣裳的小姑娘,看着看着,忽的红了眼眶。
“沉沉——!”
有人隔着溪水,呼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循声望去,隔着白雾依稀,看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她本以为,那影子早就在记忆中模糊,可直到她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从没有忘记过。
“阿爹……”她痴痴地低喃。
阿爹——
反应过来那是谁,她忽然一抹眼睛,不管不顾地逆着溪流而上,撕心裂肺地喊:“阿爹,阿爹——!”
阿爹,沉沉在这里。
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阿兄还活着,阿娘有了阿殷和婉娘,有了她的家人,可是沉沉——
沉沉,曾经有过,如今,又什么都没有了呀。
她嚎啕大哭,顾不得那“溪水”蚀骨般的疼痛,直将她双腿融下一层皮来,她却仍咬紧牙关,拼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冲那道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阿爹——!”
沉沉不想长大,再也不想长大了,阿爹,你带我走吧。
“好累,好痛……好痛,每天都好痛,”她说,“阿爹,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男人立于对岸,仍是她记忆中笑眼慈祥的模样,蓦地,却有两行热泪自他眼角滚落。
他于泪眼中,向她不住地摆手。
就像少时,每回商队出发前,她总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前冲他挥手那样。
【回去吧。】
他说:【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不肯听,咬紧牙关,依旧执意地向对岸走去。
忽然,却有一人自身旁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披散着一头墨色般如瀑黑发。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褴褛的衣裳和浑身可怖的伤痕,可她似乎浑然不觉,只用力拽紧了沉沉的手——于是,竟就这般硬生生地,将她从溪水中拖了出来,“扔”回了来时的地方。
沉沉挣不开这可怕的力气,狼狈地跌坐岸边。
女人却连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予她,只站在原地,低头静默良久。
在她缓过劲来之前,便头也不回地涉水离开,走向对岸。
“你是谁?”沉沉问她。
女人没有回答。
离得远了,沉沉才发现:她的力气那样大,可,背影却和自己一般瘦弱,甚至出乎意料地矮小纤细。
不知为何,眼见得那身影要模糊于水雾间,她心中忽的一阵失落。
可,就在影子即将“消散”之际。
那女人却突然却回过头来,无声而静默地——她看了沉沉一眼。
纵然她没有五官,顶着一张模糊的脸。
但沉沉就是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隔着生死长河,无边岁月。
那目光迟迟没有挪开,直至一切云烟散去——
【芳娘,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从满头大汗中“醒”来。
全身如撕裂般的疼痛,她两眼木然,看向床边来去的陌生脸庞,迷蒙,茫然。
可,一声穿破云霄般响亮的哭啼,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边。
“哇……!”
她一怔,被汗意凝结的视线,迟钝地转向身侧。
“哇……!!哇!!!”
而那被稳婆抱在怀中,哭声嘹亮的孩子,则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回应了她的目光。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稳婆满头大汗,却难掩喜色。
见她转醒,又忙将手中的襁褓凑到她跟前来,连声道贺:“是个小皇孙……奴婢从未见过这么有活气的孩子,姑娘好福气……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哪!”
第85章 毒发
沉沉从鬼门关走过一回, 虽说不幸中的万幸、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一连数日,却都水米难进,昏迷不醒。
本就瘦弱的身子, 如今眼见着更只剩个骨头架子。梨云回回来给她喂汤喂药,临走时,都忍不住趁四下无人, 小心翼翼地摸下她颈边脉搏。
确认那脉还一鼓一鼓跳动着,才稍松口气,擦干眼泪, 扭头去找伺候小皇孙的乳母:
朝华宫里, 从前只有她和梨云两个女婢, 兼以外头负责洒扫的两个小太监, 冷清得很。
眼下小皇孙一出生,陛下却是万分的看重,一回接一回地送了好几拨人来,光是乳母,便一口气来了三个。
今日轮值的,正是位姓孙的胖妇人,年纪不大,却颇会哄孩子。
梨云甫一走进偏殿, 便听到里头传来小皇孙乐呵呵的笑声,原本紧蹙的眉头,亦不由地舒展开。
她不晓得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样。
只知道宫里人人都说, 小皇孙和……那位九殿下, 小时候一模一样, 聪明得紧。
虽还不会说话,可他才出生几天, 脸便仿佛长开了般,半点没有刚出生时皱巴巴、血糊糊的影子。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更仿佛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眨眼或乱转,甚至于,但凡饿了渴了或要睡了,都能“啊呜啊呜”地乱叫着表达出来。
她曾以为带孩子是个苦差事,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毕竟,大皇子家的那位皇长孙,便是个闹腾得令人心惊的孩子。
然而这些天,她却从没见过自家这位小皇孙弄脏裤子,耍过脾气,连喝奶都是斯斯文文。脸脏了,便“啊呜啊呜”地要布巾来擦。
梨云有时想,换了别人生出这种孩子,或许早吓得大拜神佛,恐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她们这些宫人,早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昔日九皇子“天降神子”的事迹,便全然不觉有异,反倒觉得顺理成章了——
总而言之。
自家这位小皇孙,襁褓永远是香的,脸上永远是笑的。
大抵是因太讨喜的缘故,但凡抱过他的人,竟没人舍得轻易松开手。
以至于原来那些不情不愿的乳母们,到后来,也非但不嫌辛苦,不嫌他们朝华宫“穷”得没银子打点,还争着抢着要带他。
是以,若硬要说这位小皇孙和自己的生父有什么不同,数来数去,八成也只剩下这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性子了。
只是……
梨云脚步微顿。
一想到那位犹如杀神般可怖的殿下是小皇孙的父亲,她便又忍不住心惊胆战,吓得面无人色。
而那乳母眼见得她方才进殿时还笑容满面,忽然又惨白着一张小脸瑟瑟发抖,还以为是主殿里躺着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当即一脸好奇地抱着孩子走近,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可是那谢姑娘醒了?”
醒了,还是死了?
“……没。”
提到谢沉沉,梨云原本恍惚的神情亦终于有几分回神。
“没有,”她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姑娘……还睡着。”
她坚信姑娘只是睡着了,总有醒来的时候。
孙乳母闻言,却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声。
语气听着像是在可怜人,可脸上的神情,实在半点也没有可怜可惜的意思:“这女人哪,生孩子也要讲究点命数,”她说,“小皇孙生来非凡,不比寻常,她这个做娘的,出身平平,却怕是承受不起这贵气……命啊,都是命。”
边说着,她粗胖的手指,又爱怜地拂过襁褓中的小婴儿。
仿佛她才是这孩子的亲娘似的。
梨云脑子有些迟钝,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起初半天没转过弯来。
反应过来这厮是在“咒”人,却登时满脸涨红,目呲欲裂:“你、你……懂个……屁!”
她家中世代从军,出身不算差,放从前,也算半个大家闺秀,几时和人红过脸。
这会儿,却像是搏命般不管不顾,又一把将孩子从乳母怀中抢了过来。
“不许你个脏心眼的人抱他!”
梨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皇孙,气得直流眼泪,话都说不利索:“我们姑娘、拼了一条命把他生下来,不是、不是叫你来咒她的!”
四目相对。
一大一小,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哟,一个小丫头,倒也学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岂料,这孙乳母本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梨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竟也敢踩到自己头上来,当即把腰一叉,劈头盖脸地骂道:“怎么了?你以为你主子是个什么金贵人了!没名没分地跟了人殿下,放在咱宫外头,顶多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九殿下如今是挨了陛下的罚,可若非如此,似他这般身份尊贵,要娶的,本该也是个世家贵女,什么赵家曹家的——那是你家主子能比的门第么?!”
“真要说起来,这宫中嘛,论资历,你和她,还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若非陛下看重小皇孙,总管岂会把我几个派到这冷宫里头来?但,你可听好了,我们是来伺候小皇孙、可不是伺候你家这位主子的!”
“你、你你……!”梨云气得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这下却又被那孙乳母钻了空子,冷笑着接茬:“我,我我,我怎么了?”
孙乳母阴阳怪气道:“你且看看,外头来了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是为你家那主子鞍前马后的么?!说到底,咱都是奴才,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她了!”
“退一万步讲,九皇子这回若是熬得过去,日后还是主子,若是熬不过去,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从前关在朝华宫里、和废人无异,你真当陛下关得了他一回,关不了他第二回么!”
话虽难听,却句句都戳在痛处上。
梨云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想着怎么回嘴,手上却忽的一轻,回过神来,襁褓中的小婴儿已被对面轻而易举地“夺”了回去。
“咱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斗嘴,多得是正事要干!”孙乳母说着,把眼一横,当着她的面解开上衣。
这个点,正是平日里小皇孙要喝奶的时候。
饶是梨云心中再多不满,也不敢耽误喂奶、怕饿着了孩子,只好用力瞪一眼洋洋得意的孙乳母,随即攥紧拳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往屋外走。
谁料,没走几步。
却听身后忽传来孙乳母吃痛的惨叫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个儿是怎么了,别、别!”
惨叫一阵,又变成惊叫:“啊!!你、你这……什么时候尿的?怎的不出声?”
梨云蓦地一怔,回过头去。
只见孙乳母一脸局促不解之色,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湿迹——还未完,从来乖巧可人的小皇孙,这会儿竟又忽的大声哭闹起来。
将方才喝进嘴里的母乳一股脑吐个干净不说,哭声动静太大,把陛下派到朝华宫中日夜巡逻的几名亲卫也惊动,沉着脸走向这头。
梨云见状,不着痕迹地避开半步。
目送那些亲卫走入殿中,里间很快传来孙乳母慌张告饶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大抵小皇孙——那性格,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父亲……吧?
她边想着,边往主殿走去,却正撞见一颇面生的小太监从主殿出来,一个满腹心事,一个低头直走,两人走路都没看路,在莲花池旁碰了个满怀。
小太监手中端着的木托盘当即掀翻在地,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与酒杯碎成片,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
“你……”
梨云的手心险些摁在那碎瓷片上,吓得手脚并用站起。
看清地上摔碎的是酒壶而非药碗,更不由地眉头紧蹙,连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怎的……像从没见过你?这酒——姑娘如今睡着,饮什么酒?”
见那小太监只低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始终闭口不答。
她心头越发不安,猛地攥住小太监衣袖、不让人走,随即便高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平日里伺候姑娘的只她一人,陛下派来的那些宫人、压根不往主殿去——
这人有鬼!
“来人哪!”
她急得满头是汗,向偏殿方向高喊道:“来人!抓住他、这人不是咱们宫中的!!他……”
话音未落。
她甚至还没等到亲卫们从偏殿出来,忽的,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喵——!”
“喵呜!!!!”
是那只一直窝在姑娘榻边的狸奴。
梨云傻傻盯着那箭一般窜出主殿、一团白云似的毛茸茸影子:
姑娘生产过后,昏迷不醒,这只狸奴便一直陪伴在床边,每日吃得很少,也不动弹。
有好几次她去送药,都没觉察地踩到它尾巴,可它既不咬人,也不怪叫,就睁着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着她。
她总觉得,这只狸奴不仅仅是只养来逗趣的畜生。
或许,它也是……懂些什么的。
可如今,它却凄厉地惨叫着,忽然拔腿跑出殿外,爪子挠在那紧闭的宫门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发觉挠不开,它转而跑向一旁的高墙。
梨云眼见得那狸奴几下起跳,终于翻过墙去,影子消失在视线当中,心口忽的狂跳不已——一时间,再顾不得手里紧抓着的陌生太监,她跌跌撞撞地扭头跑向主殿。
“姑娘!姑娘!”嘴里一迭声地喊着。
而她的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此刻,就静静地斜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听见她仓皇的喊声,沉沉抬起头来。
见到是她,微怔过后,脸上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
“梨云。”她说。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梨云的眼泪却忽然涌了出来,跑到榻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家姑娘冰凉的手,好似曾无数次这么做一般,紧紧、紧紧地抓着。
好似……
好似,抓住了她,便能守住了她似的。她不敢松开。
而沉沉笑着,任由眼前的小姑娘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也轻轻地回握。
“……辛苦你了。”许久,她说。
分明“睡”着,人事不省,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些喂进嘴里的汤药,知道轻轻按在自己颈边那只不放心的手,知道耳边低声而压抑的啜泣,她知道所有的真心与关心。
所以她说:“辛苦……你了。梨云,我走以后……”
腹中翻涌,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还维持着微笑的神情:“请你帮我照顾,阿壮……帮我照顾他,我的嫁妆,你知道,钥匙放在……”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滴落。
素白中衣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血花。
她想忍,却无法忍,终于“哇”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滩醒目的暗红。
“……”
梨云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裙边溅到的血点。
似乎不敢置信,又再难压抑,她抱住眼前人倾倒的身体。
这一刻,终于哀哭着、她尖叫出声:“姑娘——姑娘啊!”
*
“哪里来的畜生!滚开,滚开!”
“等等,这……怕不是哪家宫里养的爱宠罢?莫打杀了!”
“你瞧它这一身皮毛,半点光泽没有,看着像是贵人们养的?”
“说得也是——”
“这畜生……还敢冲爷爷我呲牙……”
“滚开!不然一棍子打死你!”
太极殿外。
一只十字木架,高竖在殿庭中心。
远远望去,只一身着血衣的人影,两手被高吊起、悬于那木架之上。
四周重兵把守,每三个时辰一换班,皆佩刀甲。
半月来皆如是。
直至今日,终于有新来的侍卫嫌弃这站桩的活计无聊,趁着换班的空档、同身旁人乱扯一通:“你说咱们这几十上百的人守在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怕这吊着的人飞了么?”
旁边人原不想搭话,无奈这嘴碎的侍卫一直拿手肘撞人,直撞得他鬼火冒,终于忍不住横了人一眼,凉飕飕道:“你以为吊着的这人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疯子’……”
侍卫闻言,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人放出来。关在宫里好好的,放出来,不就是纵着他砍瓜切菜似的杀人呢么?”
虽说在北疆战事上,这位殿下的确屡立奇功,可上京城中,世家贵族被他杀得一片风声鹤唳也是事实。
如今,这人又公然做了“逃兵”,身为主将,胆敢不召而回,陛下竟还不杀他——
那侍卫撇了撇嘴:“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子,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了。就因为他大小是个皇子,还累得我们在这守着。”
是放是杀,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天家的心意,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猜得透的。可每日在这陪着暴晒,陪着淋雨,陪着受风吹雨打的却都是他们。
身旁年长些的侍卫闻言,轻嗤一声。
顿了顿,似感慨、似叹息,却又低声道:“要我说,殿下这是在逼他回去领兵才对……可这九殿下不知着了什么魔,宁可被吊在这受苦,也死都不肯松口。说是,甘心一生老死深宫,不愿再离上京一步。”
然而如今朝中无人,若是连他也撂了挑子不干,还有谁能替陛下收拾得了北疆乱局?
听说这位殿下不远千里赶回,只为了见朝华宫中的妻儿一面,本是一路隐藏踪迹、做的滴水不漏。北疆那边似乎也没察觉。
如此这般,若看过后便回去,陛下说不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能料到,这九殿下却公然负荆上朝,自贬为罪人不说,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恳请一生囚于朝华宫,永世不出。
荒唐如斯,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若不惩治,焉能服众?
可饶是如此,陛下却仍不舍得杀他……说到底,或许,还是想逼得他松口……
“唉。”几名年岁稍长的侍卫皆叹息不止。
“什么?临阵脱逃,还自请不出,这——岂是我大魏男儿作为!”
那原先主动开启话头的侍卫闻言,却愈发愤愤不平,抬头瞪视着头顶那血肉模糊的身影。
说来,这厮受了五百鞭刑,又被挂在殿庭中整整半月,到现在竟还剩□□气——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若心甘情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窝囊的,累得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受苦。
越想越气,那侍卫咕咕哝哝骂了一阵,发觉没人接茬,只好愤愤借着巡视的名头走到一旁。
四下一扫,忽的,却见不远处、一道雪白身影直奔此处而来,凑近了看,才知竟是只四条腿、浑身长毛的畜牲。
“喵呜……!!”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叫得格外凄厉渗人。
他被吵得额角青筋直跳,想也不想,一脚将那碍事的雪团子踢开。
旁边有人劝阻,他只一声反问:这瘦的皮包骨头的畜牲,看着能是宫里贵人养的?
众人便都懒得管,不说话了。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知这狸奴着实是个“野”的,被他一脚踹得吐血,不逃不说、竟还冲他呲牙,扑上来要咬人。
男人右手手掌被咬中,登时哀嚎不已,抽出腰间佩刀欲砍——
“喵呜……!”
那狸奴抬起脑袋。
金蓝的异瞳中,映出一道凛冽寒光。
第86章 终别
“老子宰了你个不长眼的畜生!”
男人右掌沁血, 痛极间,目呲欲裂。
佩刀高高举起、正要砍下,脚底却忽的一个踉跄, 身体随即不受控制地轻晃——
“呃……!”他两眼瞪大。
似吃痛,似不可置信,后知后觉地按住颈上被刻刀贯穿、不住往外涌血的伤口。
飞溅的鲜血, 却仍是在顷刻间染红了那狸奴一身雪色皮毛。
他嘴唇大张,不住“唔啊”、似欲开口说话。
可嘴里吐出的却只有血沫,反倒是身体猛然向前栽倒——
“砰”的一声。
是重物落地的钝响。
他仍在抽搐, 发出意味不明、似呜咽般囫囵声音。身下血泊向四周不断蔓延开去。
“这、这……!”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惊得一片哗然, 忍不住四下探看。
待辨明刻刀飞来方向, 一时间, 却都不由悚然抬头,齐齐望向高木架上,那双手被高吊起、形如鬼魅,浑身沐血的少年。
他的长发披散着,一缕一缕,□□透的血迹和雪霜凝结。
头颅低垂,黑发遮面,底下是被长满倒刺的长鞭抽得皮开肉绽、又被风雪冻伤的脸。
一身白衣早已破烂得辨不出本来颜色, 血迹,污渍,数不清多少道狭长的鞭痕——若非他的胸口还微微颤动着, 这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个死人。
死的不能再死, 有进气没出气。
可这样一个半死之人, 却依旧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取人性命于一动念。
“列阵!”
唯恐他再度发难, 四周刀兵出鞘之声,一瞬不绝于耳。
寒光四现间。
却忽听得那来路不明的狸奴又一次哀声高叫。
犹如通了灵性一般,这畜牲竟越过地上尸体、在人群中钻进钻出,直奔木架,随即四脚并用,向上攀爬。没多会儿,当真便爬到了魏弃肩头。
它叫声凄厉,如小儿夜啼。
锋利的前爪试探性地高挥起,却怎么都碰不到吊住他手的绳索——
“……谢肥肥。”
底下已有侍卫反应过来,手中长弓拉满。
箭心正对准踩在他肩上、仍在不断挥爪的蠢狸奴。
一道嘶哑难闻的声音,忽的低低响起。
“下去。”
魏弃眼睫轻颤。
本已几乎被霜雪黏连板结的长睫,在这一刻,蓦地掀起。幽色的瞳仁波光流转,摄人心魂。
那狸奴“闻言”,歪了歪脑袋。
似乎当真听懂了,又或是对他说话的下意识反应,爪子在他脏兮兮的衣裳上磨蹭片刻,末了,终是头一扭,飞也似地窜下木架去。
而魏弃垂眸望向地面。
确认它安全落地、躲到一旁的瞬间,他被绳索绑缚的双手忽的五指大张。
而后,一左一右,猛地拖住那绳结向下一拽——
只一瞬,那高耸木架,便在众目睽睽下轰然倒塌。
他抱起脚边吓得窝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狸奴,抬首,目光出神间,却只静望向那重重宫阙楼阁外……最是冷清孤寂的殿宇。许久,方才回转目光。
他每向前走一步,那近有百人列阵的侍卫,便齐齐向后退一步。
对面刀光寒芒,凛冽生辉。
而他赤手空拳,怀中还多了个“累赘”。
“殿下……!”
一进一退间。
直至退无可退,众人拦他于太极殿南宫门前。
“还请殿下留步。”
末了,终是为首的侍卫统领吞了口唾沫,强撑着一丝底气上前,低声“提醒”他道:“殿下曾当文武百官之面立誓,请罪于太极殿前四十九日,若熬过此劫而不死,余生便囚于朝华宫中、永世不出。如今不过十五日,殿下却公然毁约,届时,届时若陛下怪罪起来……”
“过后,我自会亲自向他请罪。”魏弃道。
只是,“请罪”二字从他之口说出,却莫名地不像本意,反倒像是要寻仇一般。
“可、可是——”
那侍卫统领擦了擦汗,手在背后轻摆,示意手下速去报信。
为拖延时间,嘴上却仍“好言”劝着:“无论如何,还请殿下在此稍候,莫让我等为难。殿下已三番五次触怒龙颜,如今,若再行此悖逆之事,难保陛下不会迁怒朝华宫,累及殿下妻……”
妻儿。
魏弃原是难得温柔,眼帘低垂,轻抚着怀中狸奴那被血与灰染的红一片黑一片的皮毛。
听他话里有话,似意有所指,这少年面上默不作声,却忽的出手如电——男人脸色大变、未及闪躲,脖颈已被人扼于掌中。手心稍一收紧,他双目陡然瞪大、暴突出眼眶。
“再说一遍。”
“……唔……呃!”
“罢了。”魏弃视线落低,淡淡扫过眼前这张因窒息而憋闷到涨红的脸。
“我也懒得……再听一遍。”
话落,五指成爪,微一用力。
“咯拉”一声,在四周不觉屏息的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刺耳。
魏弃置身其中,却似浑然不察周围人投来那或惊惧或畏怖的目光。
只随手将那没了气息的晦气人丢开,依旧抱着怀中狸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
一双清棱棱的眼,不闪不避,看向依旧拦在自己跟前、却明显渐生退意的百十余人。
谢肥肥原本乖巧缩在他脏污的怀抱中,这时,不知为何,却忽的仰起头,哀弱地叫了一声。
似催促,似焦急万分。
“……”
魏弃垂眸盯了它一眼。
顿了顿,低声道:“这就带你回去。”
他再进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不觉间,竟散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豁口。
无数寒光近在颈侧,随时便要落下。可他既不退却,也不呵斥,就这样面不改色地走过,将一片哗沸之声远远抛在身后——
起初,那脚步尚且稳重。
仿佛身上大小伤口不过摆设,十五日的日晒雨淋,新伤未愈、又有旧伤,他仍能如往日般杀人于一息之间,令人畏怖而不敢靠近。
然而。
却只在无人窥得的宫墙之下。
在他走出南宫门的瞬间。
内伤积淤心口日久,骤然动气,他五脏如绞,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融进朱红宫墙,留下一道斑驳深痕。
他两眼发花,脚步趔趄。
勉强回过神来,却仍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狸奴,手颤抖着撑住墙壁,吃力地站起。
“谢沉沉……”
他的血滴在狸奴毛皮上,深红染新红。
一人一兽,就这样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向朝华宫的方向走去。
暮色渐沉。
将那蹒跚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沉沉靠在床边。
离窗最近的位置,依稀能听得偏殿中传来孩子不住的哭嚷声,乳母低声的轻哄。
梨云头先哭得几乎厥过去,到这会儿,终于缓过劲,又跌跌撞撞爬起身来,要抱了孩子来给她看。
“别去了。”
她却摇摇头,低声道:“我不看……多看一眼,便舍不得。还是不看的好。”
“姑娘——”
梨云颤抖着手,替她擦拭额角的汗。
盯着她青白无光的脸色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又不住喃喃自语道:“姑娘,那我去叫陆医士,陆医士……陆医士一定有办法。”
这一回,沉沉没有拦她。
只是笑着冲人点点头,说:“好,去吧。”
她目光沉凝,目送着那道绯色的影子跑出门去,险些被门槛绊倒,又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这或许便是她和梨云,此生见的最后一面。
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陆医士赶来了。
又或者说,即使他赶来,这具身子,多半也已是药石罔效,回天乏术——毕竟,再没人比她更清楚,“死”是个什么滋味儿。
在那个似真似幻的梦中,三皇子府的东偏院里,她早已死过一回。
只是,与那时不同的是,她如今心中却还在盼望着,一口气哽在喉头,强撑着——她在等,一个……或许能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人。
她与他之间,还有尚未交代完的话。
“……”
可眼前的视线,却仍是渐渐模糊。
腹中腥气翻涌,她颤抖的手臂扶住床沿,眼耳鼻口,都往外不住地渗出鲜血。
这身子终已是强弩之末。
她再没力气撑起身体,半边身子斜在床外,恍惚间,不知是梦——抑或死前的走马灯,却仿佛又想起自己初来朝华宫的那一夜。
残烛将尽,烛泪幽微。
她将一身薄被裹在身上,仍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总忍不住望向窗外,心想,主殿里的那位殿下,此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呢?
那时的她,尚不知动念由此而起。
更不知自己日后,会与魏弃生出诸多的纠缠与牵连。
她不过喜他貌胜好女,好奇他为何别于常人,又害怕他喜怒不定的个性。
整日提心吊胆活在他的眼皮底下,随时随地、唯恐被他折了性命。与其说她心悦于他,不如说,她是费劲心思地讨好,只想安安稳稳地在他跟前多活几日,等到出了宫去、还能留条命见阿娘。
一切,究竟是哪里开始不一样的呢?
【奴婢对殿下之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奴婢深慕殿下,虽死不悔。】
……
她痴望向头顶床帐,眼神一片木然迷离。
唇边渗出的血渍渐渐浸染面颊,令她整张脸几乎都淹于这血河之中,无比骇人。
“阿九……”她低声喃喃。
她与他痴心动,或许只是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夜里,开始于少年试探拥抱的手指,他们依偎的温暖,轻触的额头。
她渐渐不那么怕他,也渐渐地发现,他说话虽总是冷言冷语,却在默然无声间,把好的都让给了她;
他整日说要杀她,也终是没能下得了手,反而绕了那样一大圈,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
她想,原来殿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他刻木头时很好看,睡着时也很好看,这么一个人,都说两个人待在一起,越看越觉得生厌,为何她越看他,却越觉得挑不出丁点的不好来呢?
她与他,逢于微时,识于危时。
就像两只无依无靠的小兽,起初总是互相防备,各圈地盘,大的要吃小的,小的怕被吃了,有一日,却不知怎的,忽然别别扭扭地拉住了对方的手,一起筑下了这座风雨不侵的巢穴。
他们就住在这座巢穴中,无论外头天暗天晴,无论外头风吹雨打。
——只可惜,这座巢穴仍是太过脆弱。在华丽巍峨的宫宇簇拥中,它格格不入,注定无法长久。
亦逃不开,这风雪倾塌、满目疮痍的结局。
沉沉满面是血,咳嗽不止,却忽的笑起来。
朦胧间,似有人将她歪斜的身躯扶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谁,”他说,“是谁。”
是谁把你害成这副模样。
谢沉沉,告诉我,是谁让你……
这样痛苦。
他的手颤得厉害,声音却冷得好似结冰。
手指揩过她脸上依稀温热的血,他固执地要把那血迹擦拭干净。可血越流越多,越擦越多。他的手终于还是停住,只虚虚按在她的面颊上,欲触而不敢触,手指僵直着。
沉沉没有回答他。
一口气在喉口,撑到现在,终于还是渐散去。
她靠在他怀中,平静地望向窗外,日落西斜。
许久,面上却渐浮现一丝微笑,低声道:“殿下,朝华宫,困了您许多年……外头的世界实在很好,又何必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囚笼呢……”
如最初相遇时般,她唤他一声“殿下”。
魏弃不答,只伸出双臂、紧拥住她。
力气用得太狠,竟箍得她骨头生疼。
只可惜,她已没有力气、像从前那般笑着将人推开,再嗔怪他手上没轻没重了。
瘦得冒尖的脸上,那双一贯灵泛清棱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逐渐失了神采。
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细手腕,还戴着不知何时被梨云套上的那只竹节镯,此刻,亦渐渐地宽盈,要掉不掉地坠在虎口处。
殿下啊。
她心口轻轻地呢喃。
【姑娘,您可知,九殿下如今、便吊在那太极殿外,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您当他是为‘赎罪’么?他是为了请罪。他被您困在这深宫中,心甘情愿,做一世废人。】
【今日这杯酒,喝下去,其实既是成全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
【如若不然,姑娘您,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当真以为,殿下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若您不喝——您自然有选择的权力,您大可大喊大叫,将外头的人召进来,但若您这么做了……】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张脸没什么好看的。您只要知道,您不喝,那这杯酒,下一回,便会喂到小皇孙的嘴里。姑娘,您的命贵重,小皇孙的命亦贵重,可深宫之中,如我这般的贱命,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您可想好了?】
她端起那杯酒时,手指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只是定定地望着那送酒来的小太监的脸,许久,一行清泪倏然自眼眶滚落——可她分明不是在哭自己的命啊。
她知道,早就知道,从朝华宫外布下“天罗地网”的那一日,她便知道,魏弃尚且如此,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
她只是看到眼前来送自己这一程的人,忽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上,人欠人,人害人,人救人,恩情还是怨恨,都有要还的一日。
临到头时,她终究还清了一笔“欠债”。
所以她说:【三十二,你哥哥死前,来替我报了一回信。】
【我承了这份情,如今,既然横竖都要一死,不如,便还了这份情给你吧。】
十月怀胎,尝尽艰辛。
一朝梦碎,魂断殿庭。
她已然明白,自己活一日,这执念便断不开。而她能做的,或许,便只有亲手斩断这份不该有的牵挂,斩断那条……束缚风筝的线。
他不愿要他们的孩子,却甘心为她困在深宫,永世不出。
那一刻她便知道,两个相依偎的少年,终于走在了命运的两端。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做什么选择,都无法改变她已然是他身上累赘的事实。若没有她,以他的本事,何愁不能天高海阔,远走高飞?
纵然他愿守她终老宫廷,愿意放弃外头的大好河山,但,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也不忍心。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沉沉最后说,“也别再……折磨我了,万不能,万不能像……一样,把我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我怕黑,不喜欢那黑盒子……”
魏弃沉默不语。
她便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更不要……把我埋到地里受虫咬,一把火把我烧了吧。”
那声音低下去。
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了。
“若有来生,”她说,“还是,叫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嫁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殿下,这一生……”
梨云带着陆德生飞奔回宫时,一路仍喊着“姑娘”。
顾不得周围人的侧目与鄙夷神色,她只跌撞着跑进主殿,又笑又哭,一迭声说着:“姑娘、姑娘,我把陆医士带回来了,姑娘——”
有救了。
姑娘不会死了。
可她的姑娘,已永远无法再回答她。
谢沉沉死在她的十七岁又十五天,身中剧毒,不治而亡。
【这一生,真的好长,太长。】
【可我怎么就这么过完了呢?】
魏弃没有掉一滴眼泪,木然地抱着她坐在床侧。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无人说话。
唯她手腕上的竹节镯子再勾不住、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细碎的响。
*
当夜。
上京电闪雷鸣,彻夜暴雨。
露华宫中,赵为昭自噩梦中惊醒,冷汗连连,大叫着坐起身来。
侍女闻声、慌忙入内,却见她不等人伺候,已披了外衣匆忙起身。
“三郎,”她嘴里喃喃自语,“三郎,万不能回来,万不能……”
“娘娘——?”
“去备纸笔!快去!”
太极殿中,魏峥独自一人对弈。
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竟也下得有来有往,颇有意趣。
只不过。
听完从朝华宫中匆忙赶回的陶朔所言情况,他原本舒展的眉头却不觉紧蹙。
“谢氏当真死了?”不是那逆子从中作梗,又一次使的什么旁门左道伎俩?
陶朔点头,低声道:“且观其死相,恐是身中剧毒——”
“荒唐!”
魏峥闻言,表情顿时一变。
声色皆厉,将原本低头沉默的陶朔、亦惊得慌忙下跪。
“去查,那毒究竟是何人所下!”魏峥冷声道,“在朕的眼皮底下,至如今,那谢氏身边竟还能混进此番乱局之人——陶朔,你且说说,朕留你何用?”
“陛下恕罪!此番的确是臣疏忽,但臣实不敢有丝毫懈怠,朝华宫中……”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魏峥将手中黑子落定,垂眸,望向眼前再无转圜之机的死局。
许久,复才喃喃道:“谢氏既死,那逆子恐又生乱,如今,既留了血脉在世……”
“便找个机会,把他头顶那金针——拔了罢。”
魏弃作为“活人”的最后一丝价值已被榨尽,如今,更胆敢公然与他作对,将北疆战场置之不顾,一心困在宫中,要做个无人问津的废人。
既如此。
便由不得他选……只剩下,作为“死人”的代价了。
“你且早做准备,”魏峥冷声吩咐道,“耽搁了这么些时日,如今,你手中那支唤魂笛,也是时候该派上用场。到时带人赶赴北疆——他那傀儡之身,你要如何利用,由你自做决定。”
陶朔闻言,眼底喜色一掠而过。
却不敢表露太多,只低头叩首谢恩,又连声道:“臣明白……臣,多谢陛下宽仁!”
右丞府书房。
曹睿将一纸密令在烛火间焚尽,起身走到窗边。
他将那盆水生竹稍往窗外挪了挪,以雨水润竹身。盯着瓢泼雨幕,又出神看了许久。
一切布局已成。
今日以后的每一日,合该都是他曹睿快意难挡的好日子,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唯有说不上来的愁云密布,积郁难解。
以至于,分明有瓦遮头,此时此刻,反倒觉得这大雨似当头而下,淋得他一身凄冷。
他眉头紧蹙,不由生出几丝厌烦之意。
索性低头,解闷似的看向那盆水生竹——却见那竹身不知何故,竟蓦地崩开一道裂痕。
曹睿一愣,慌忙把那花盆挪到屋中,手指无措地扶在竹身。
权臣半生,机关算尽。
这一刻的他,却好似一个笨拙的孩子,试图挽救早已不可逆的结局。
【中郎将大人。人之一生,有长有短,我的一生……无论结局如何,都请您,不要为我感到悲伤。】
【若您想要为我做些什么——】
记忆中的那人,低声轻叹道。
【就请您记住我吧。请您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曹睿怔怔低头,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竹。
竹身碎在手中,无可挽回,犹如多年前便已破碎的梦。
第87章 犯上
翌日, 右丞曹睿称病不朝。
身为右丞在朝中最是信任倚重之人——曹睿的堂弟、礼部侍郎曹贵,遂成了曹氏门生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寅时末,天边鱼肚白未现, 外头依稀还是一片墨色,众臣已陆陆续续赶至午门外,于朝房中静候宫门开启。
曹贵来得不早不晚, 掐着点似的“刚巧”,可饶是如此,还是少不得有一群人围着他旁敲侧击地问曹睿缘何病倒、情况如何云云。
曹贵:“……”
曹贵他心里苦啊。
他明面上最得看重, 事实上, 却几乎是与众人前后脚得知的堂兄病倒的消息, 纵是想趁机彰显, 又哪有什么内情可透露?
若非为官数十载,自有一番粉饰太平强装无事的本领,险些便在一众曹氏门生跟前现了丑——
“糊涂!”被吵得太阳穴一跳一跳、抖震发疼,曹贵蓦地低声斥道。
眉头紧蹙、胖脸挤皱成一团的模样虽有些滑稽,看久了,竟也有几分威势之气。
“右丞吉人自有天相,不过区区风寒,尔等便大乱阵脚, 叫人看到……像什么话?”
话落。
见四下面孔表情各异,或惴惴难安,或隐有不服, 或表面不动声色却眼珠乱转——冷不丁与其中一人对上目光, 曹贵冷笑一声, 忽又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来:“树大根深,非一日之功……无论诸位揣着什么心思, 可都得揣仔细了,睁大眼睛、看明白局势为好。”
近年来,他曹家一派虽在朝中隐有一家独大之势,却并非毫无掣肘。
不单说那些个旧怨已久的前朝贵族,便是寒门出仕、自诩廉官的李唐之流,借着今上广开言路,提拔寒士之便,攀升势头亦足够令人瞩目。与他们这些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间,更是势同水火。
年前,九殿下在上京大肆屠戮清洗,参他们相互包庇勾结的奏折,竟直接越过御史台、如雪片般飞到天子案桌前。也因此,这半年多来,他们曹家才会一再低调,有意向天子求和。
终于,老天有眼,让他们等来了这次北疆的“大乱”之势。
撑台面的老九倒了,上京城中,剩个耳根子软没边的老大。
天子手头无人可用,辽西、北疆,局面未定,乱成一锅粥,到最后,还不是要靠他们这些老家伙手里的“老伙计”维系局势?权力的天平,已然隐隐再度倒向己方。
此时不反扑,更待何时?
只不过,兄长弃武从文多年,素是个谨慎求全的性子,更晓得“一口吃不下个胖子”的道理。
如今那九殿下贻误战机、罪比叛国,朝堂之上日日吵得地覆天翻。粮饷军需,茫城战备,哪个不要银子,昨日那户部的李尚书公然上禀,手更几乎要伸到他们曹家的裤带子里来。
兄长今日称病……曹贵心中暗暗想,恐怕,也只是想避其锋芒,躲两日清静,再者,吊几天上头的胃口罢了。
思及此,他面上神情愈发微妙起来。
众人见状,再不敢多言。
适逢钟鼓司敲鼓响钟,大开宫门,冬日昼短,众臣很快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殿庭中,穿过御河长桥,一盏接一盏的宫灯引路,如萤火燃在雾色之间。
只可惜,这短暂的“安详静谧”之景却只维持片刻工夫。
很快,便被朝堂上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的互相攻讦取代——
“微臣以为,北疆之战可缓,临阵脱逃、坏我军心之将,却绝留不得!”
一连半月,众臣争论不休的焦点,仍然还在那北疆战事上。
求和者多,主战派亦不少,双方互不相让。光是那吊在太极殿外、至今仍苟延残喘留有一□□气的九殿下,便足够他们骂够争够十数个来回。
“须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番贻误战机,弃王军于不顾,念小家而无大家……这般狂妄悖逆之徒!如不枭首示众,何以平民怨,何以书朝纲!”
“顾大人此言差矣,九殿下乃北疆大军统帅,领我王军、征战雪域的不二人选,无论公义也好,私情也罢,如今大军仍驻扎茫城,群龙无首。纵然,杀一人可杀,届时,军心动荡,征伐大业毁于一旦,北疆重入乱局,风雨飘摇——又由谁来向那遍地饿殍、千千万万的流民交代?”
“臣愿以死谏!九殿下目无王法,性嗜杀,好恶斗,留之必有后患!”
“不杀无以服众!”
“若开此先河,将在外,视军令如儿戏,天威何在,我大魏国威何存!”
魏弃昔日杀遍勋贵,在朝中树敌无数。世家视之,无不如生死仇敌。
此番,见他公然抗命回京,又负荆于太极殿前请罪,要扒他一层皮、生啖其肉者,早已虎视眈眈、一刻也等不得。
每日的朝会,与其说是为北疆战事争得面红耳赤,不如说,是为“杀或不杀”的天平两端互下筹码。
“好啊,好啊!”
争到最后。
那多番为魏弃出言的青年却忽的轻笑一声,拱手四拜道:“众位大人一口一个杀之,然则,试问,杀了他,这北疆乱局,谁来收场,谁人可用?!吴大人,听闻您家中长孙善骑射,武艺高超,颇负盛名,汝孙可战乎?!陈大人,若没记错,您本也是行伍出身,与那樊齐樊将军曾为同袍,樊将军既可出山请战,想来陈大人亦可一试,如何?陈大人,此战,汝可胜任否?”
青年一身玄色官服,长身玉立。
虽貌不惊人,却独神情凛然。身居末位,舌战群儒,毫不见颓败之势。
殿中众臣,尤其是以曹氏为首的一众门生,被他一口一句反讽堵得哑口无言。
一时间,投向他的那些针扎般目光中,愕然,鄙夷,不屑,种种复杂情绪交错。
更有忿忿不平者,当着他的面,便与身旁人小声冷嘲道:“识人不清的泥腿子,还妄想一朝登天,如今主子倒了,这便跳脚了……也不知这忠心表给谁看!”
声音并不算大,却足够那站得离他不远、同居众臣尾端的青年听清:
说到底,亦无怪乎他们这般不假颜色。
只因这屡屡发话的青年——不,新科状元郎,陈缙。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
先是傲气凌然,一声“不愿同流合污”,惹得有意引他为座下门生的右丞大怒;后又在金銮殿上大言不惭,为民请愿、触怒龙颜,终得了个外放偏远之地为官的下场,成了上京人尽皆知的笑话。
然而,若他真甘心做个笑话也就罢了。
可他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附上那时颇得圣心、在朝中炙手可热的九皇子。因着九皇子一力提拔、为之担保,竟给他谋了个吏部给事中的职位,得以留任京中……只是,留了又如何?
他既不以寒门自居,也不愿与京中世家同流,自然而然,便活成了个在哪都格格不入、贻笑大方的异类。
如今九皇子虎落平阳,他这自诩中正、无偏无倚之人,却成了九皇子唯一的“拥护者”。
今日殿中众臣,本就心怀鬼胎,各自为营。
听他一语毕,话锋直指朝中无人,当下不知以谁开头——争论的话题,竟又悄然转移到心照不宣的微妙处。
北疆这块肥肉,随着魏弃率军攻下茫城,已经打开一道势不可挡的缺口。
虽说后头生死难定,风险犹存,但,只要能再下一城……
“三殿下呕心沥血、不顾危险,远赴辽西和谈,功在社稷。想来,不日便将返抵上京。臣以为,三殿下久在军中,颇得人心,北疆之军不可一日无帅,若让三殿下代为出战,或可再立奇功,还请陛下斟酌!”
“不妥!大殿下既是陛下长子,长幼有序,此事由大皇子主持更为妥当!”
“大殿下擅文而不擅武,擅治而不擅制,本是各有所长,此事并非儿戏,又岂长幼之说可一语概之——自是能者居先!”
魏峥高坐龙椅之上,冷眼看着底下众人哄吵不休。
明面上,他的这些大臣们,当真个个都为北疆战事殚精竭虑;在他看来,却都是毫不掩饰的皆为利来,各为其主。
魏晟身为长子,站于右首,听众臣唇枪舌战,夹枪带棒,面上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那声“能者居先”,几乎是将他的脸面踩在地上——可他不过是不擅武艺,难不成,便要心甘情愿做了弟弟们的陪衬么?
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他目光轻扫,暗自记下了那口无遮拦的大臣是谁,随即低下头去,缄口不语。
“大殿下宅心仁厚,体恤军民,无论在军中抑或民间,声名皆更胜一筹!”
“呵,顾大人当真困于书斋,落了那纸上谈兵的窠臼罢!若是光论声名,焉能取胜?这是打仗,不是小儿儿戏,我大魏军民认这好名声,燕人会认么!”
“无需多言,大殿下乃我大魏正统,收归北疆,师出有名!”
“哦?奇了怪了,李尚书,依你所言,三殿下难道不是陛下子嗣,不是我大魏皇子?!”
偌大朝堂,争论之声此起彼伏。
忽的,却听阵阵沉闷鼓声自殿外传来。
那鼓声一阵接着一阵,起初,低沉而缓慢,不过几人耳尖听到,与周遭窃窃私语。
到后来,却越来越急——如风雨欲摧,密集如浪。但有听者,无不肺腑震荡,如遭雷劈,有身子弱些、经不住吵的,甚至当场便捂着额头虚软了腿。
一时不解殿外发生何事,众臣不由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是谁在敲登闻鼓?”
“这鼓声……竟似战鼓一般……”
登闻鼓,又名伸冤鼓,设于朝堂之外。自那祖氏之前的天启国数起,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凡有冤情而不得伸者,无论臣民,皆可敲响此鼓,击鼓上闻,陈诉冤情。
只因民众多愚昧,竟有敲鼓而诉家中猪猡失窃、与邻不睦、家中不宁者,自前朝祖氏起,便对敲鼓者颇多限制,若无事而敲,轻则廷杖三十,重则枭首示众,此法一直延续至今。或许也正因此,所谓登闻鼓,早已渐渐成了一具空有其表的摆设。
直到今日,鼓声再一次响起。
而与之一同震荡不休的——
还有齐刷刷的刀兵出鞘、金戈相击之声。
“那、那是……!”
有朝臣终忍不住好奇,探头望向殿外。
却不知瞧见什么,忽一副不可置信、目呲欲裂般可怖表情。
众人见状,亦不由循着他颤巍巍指向某处的手指齐望去,却见目之所及处,密密麻麻的黑甲兵,不知何时悍然立于殿外。
而那人手指所指,赫然便是众臣方才上朝时通过的汉白玉石桥。
桥下,是平静如初的御河。
桥上,则站着一个少年——一个满身素缟,发以白布束之,面若金纸、俨然一副久病难治般枯槁模样的少年。
背负长弓,腰佩双剑。
因以麻绳缚肩拖拽重物,右肩渗出的血迹,渐染红了他身上素衣。
他却似毫无察觉,只表情木然地、拖着身后那具沉重的金丝楠木棺,一步,一顿,尘土飞扬,直至停棺于桥心最高处。
“九、九殿下?”
“他不是应当在太极殿外请罪……”
“那棺木中装的又是谁?”
“难道,是九殿下敲的登闻鼓?!”
殿中众臣议论不休,多面露茫然惶惑之意。
连魏晟亦不由地心生畏怖,莫名头皮发紧,忍不住频频向龙椅之上的父亲投以目光。
魏峥却始终静坐着,沉凝出神,不发一语。
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早已预料到此景——
他的亲生子啊。
这是他一生唯一钟爱的女子,甘忍千难万苦,为他诞下的独子。
他曾如珠如宝养在身侧,以全副心血浇灌、愿他有一日长成乔木,荫蔽世人的爱子。
【阿毗,过来。来,坐在爹的肩膀上。】
【看,这大好河山——战乱将止,吾之子民,治下百姓,终得不再颠沛流离。有瓦遮头,有食果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日你若为君,亦可得乎?】
【爹是一国之君,万民之父,许多事身不由己。但你要记得……你要记得——阿毗,在爹的心里,只有你,是爹的儿子,只有你娘,是爹的妻子。】
【爱子,教之以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爹会把一身所有本领尽教于你,只盼有一日,你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有一日,爹亦会老去,有心无力。到那时,护我大魏江山,春秋永继的便是你——只有你。】
【阿毗,你定能做到,是抑不是?】
那时的答案,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
今日,他们父子之间,却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魏峥脸上神情,忽有一瞬怔然。
可——也终究只有一瞬怔然而已。
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早已下定的杀心,早已想好的决断……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魏弃所在的方向。
是爱子,亦是逆子。
失了一个儿子,还有万民为子。
孰轻,孰重?
他其实,早就做了选择。
*
殿外,忽有笛声渐起。如泣如悲,幽然如诉。
魏弃却似充耳不闻,依旧低着头,嘴唇翕动,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手指轻抚着身前棺木。
只可惜,除了他——除了棺木中躺着的那人,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人能听清他此刻说的话了。
“起阵!”
以笛音为号,黑甲兵中,猛然传来一声高呼。
顷刻之间,刀斧兵外,凡列阵者,手指皆以铁甲指套包裹,手执金丝、布下地网天罗。
细看去,那金蚕丝较之从前,更加粗数倍不止,本已是吹毛断发般触之即见血的天然利刃,此时此刻,蚕丝层层缠绕,纵是铁甲,亦瞬间便见磨损——
遑论肉体凡胎?
殿中众臣中,亦不乏“识货者”,认出那金丝材质,不由屏息凝神,心中暗自咋舌。
“殿下,若您此刻束手就擒,我等万不敢向您动手,一切尚可转圜。可,若您依旧执迷不悟……”
黑甲兵首领受命而出,手中高举佩刀,猛然向那丝网砍去。
金戈之声,一瞬刺耳难闻!
末了。
却是那利刃轰然裂作蛛网,众目睽睽之下,碎片坠地,徒留一地森然寒芒——
“再进一步,当如此刀!”
“……”
“还请殿下三思!”
笛音起伏不定,时强时弱。每有抑挫之时,魏弃发间汗意便深一分。
可他仍是平静得几乎瘆人,仿佛听不到,看不到,察觉不出空气中凝固的杀意,只最后俯下身来,脸庞轻贴在冰冷的棺木一瞬。
“他们还想用这法子制我——”他轻声说。
如“控诉”,如情人间闲话的低语。
话毕,却又忽的笑起:“他们还想用同样的法子叫我束手就擒,”魏弃淡淡道,“你说,究竟是他们太天真,抑或我一直以来——太软弱?谢沉沉,是我太软弱……”
软弱到,一退再退,自以为能有转机;
软弱到不愿再动干戈,心甘情愿任人驱使,到最后,眼睁睁看着妻子横死榻上,怨气难纾——
“哈!”
起初,那笑不过是轻笑一声,仿佛忍俊不禁般短促。
他站起身来,笑声却逐渐难抑,变成歇斯底里、令人胆寒的狂乱大笑。
目光望向向桥下一众严阵以待的黑甲卫,捧腹不止:“怎么,还不动手,是等我自投罗网么?”
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强自镇定。
却见他猛地挥掌——
下意识侧身躲避的黑甲卫众人回过神来,见四周无人倒下,毫发无伤,反倒茫然不已。
再抬头,却见蜿蜒的血迹,从那面色森然的少年两耳耳孔流出。
他竟是一掌击向了自己的右耳。
两耳不住轰鸣震颤过后,世界仿佛陡然之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喧闹,嘈杂,议论,慌乱之声,皆被抛诸脑后。
他两耳仍在流血,却忽的抽出背上玄铁长弓,弓拉满,箭上弦——
“铮”!
这一箭。
射的既不是惶然跌坐在地的黑甲卫首领,亦不是暗处瞬间转身、背靠墙壁冷汗涔涔的陶朔,而是直向金銮殿中、毫无阻拦地破空而去。
众臣仰起头来。
只见那箭镞凿入匾额之中,箭羽颤颤不已。
主殿上,高悬于天子头顶的“正大光明”匾,忽的发出一道怪声,随即向下歪斜。
顷刻间,摇摇欲坠。
第88章 苦海
既知笛声乱心, 魏弃便亲手废了自己的双耳。
天罗地网,少了那笛声干扰,瞬间破开最关键的一环:
须知, 纵然再锋锐的利器,加固过后,也难掩笨重。
他若神志清醒, 怎会甘心任人宰割?
魏弃猛地跃下长阶,手执双兵、杀入阵中!
所到处,无不哀声震天。陶朔见势不对, 趁乱要逃, 魏弃却已盯住那躬身藏匿的身影, 蓦地将左手剑咬在嘴中, 反手拔弓,搭箭上弦——
“铮!!!”
三箭齐发。
陶朔正面中箭,吐血不止,手中玉箫滚落在地,碎作两截。
没了笛声指挥,战阵顿时为之一乱。
“不好,快起网!!”
“……退开、快退开!”
“疯了不成!不许退后!!听着,哪怕赌上你我的命, 也绝不能让他入殿!”
……
终究是训练有素,一心奔着他的命来。
眼见得一计不成,黑甲兵众人干脆利落, 将手中沉重丝网当场拆分数段, 大阵分作八股, 围追堵截,终将魏弃困于四面人山之中, 逼退于桥下。
然而。
已然陷入肉中的金蚕丝,被他徒手扒去,任由手指被绞得翻卷滚肉,他亦似浑然不觉,只将那金蚕丝一圈一圈——缠绕剑上。
终是以彼之矛,攻子之盾。
“别碰那把剑!!”
“……离远点!!快!!”
剑刃所过之处,金戈相击,刺耳难闻,那金蚕丝网竟生生崩开数道裂缝,反将网下黑甲兵困在阵中,一时间,哀嚎声响彻不绝。
魏弃却已杀得眼热。
浑身沐血,直杀到金銮殿外尸山血海,仍死战不退——
直至一柄长刀,忽自他身后穿胸而过,将他生生逼退数丈。
“干得好!!”
“快将他网在阵中,困住……”
魏弃冷笑一声。
不顾血肉翻搅、竟猛地回身。双指夹住剑锋,瘦骨嶙峋的手背,一瞬青筋毕露——
“噌!”
破开他胸膛的刀兵,就这样,在他指间折为两截。
执刀人脸色悚然,吓得慌忙收刀后撤,偏偏少年手中双剑成剪,已瞬间逼近眼前。
甚至,没给他发出最后一声求饶哀鸣的机会。
左右两剑交叠,臂力之可怖,竟活生生将黑甲之下的脖颈绞断,顷刻之间,头颅滚地,血溅三尺——
“妖物……”
“他根本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神子……是妖邪之物、妖邪之物啊!!”
“围住他!不……快围住他!……快!他要入殿!!”
周遭动荡不止。
可那些声音或大或小,落入魏弃耳中,却都只剩一片虚无微小的瓮鸣。
他目之所见,唯有面前人、身边人、所有人,惊恐得再难掩饰的神色,那些丑陋的唇舌、狰狞的面孔、满是杀意的口型——
【杀。】
汉白玉阶尽染血,何处不是埋骨地。
不是他杀了他们,便是他们将他围杀。
【杀……!】
直到这偌大殿庭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站起身的人。
这一刻。
踏着足下血河,手中双剑杀至卷刃。
双臂木然,几乎再难举起——这形容可怖、犹如再世修罗般浑身肃杀戾气的少年,却仍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眼前恢宏庄严的宝殿走去。
“陛下——!”
“快保……保护陛下!”
见此情状,大殿之中,亦瞬间乱作一团:
焉知朝中众臣,起初见天子亲卫在此,还以为情况尽在今上意料之中、绝翻不开天去,因此一派老神在在。
然而,等他们亲眼见到那血肉横飞,东风压西风的残酷屠杀,又见魏弃……此子,远胜妖邪,竟杀而不死,却不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是以。
口中虽叫嚷着保护陛下,到最后,真正扑将上前以血肉护卫之的,却只有少数几个老臣——以及,一脸悚然迷茫之色、被人推搡上前的魏晟了。
无论作为魏峥长子,又或是魏弃兄长,他都绝没有逃避的底气。
“你……九弟……”
魏晟怔怔看向王座高台之下,那蓬头垢面、一身血污斑斑的少年。
而魏弃亦抬起头来,平静地,冷漠地,望向自己的父兄。
目光之中,既没有染血的疯狂,也没有刻骨的恨意,有的,只有空落的死寂。
一种莫名的胆寒忽从脊梁骨一路蹿升。
魏晟头上不停地冒汗,身后更是早被汗意湿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久到魏弃穿过众朝臣,一步一步向高台之上的王座逼来的那一刻。
自知退无可退。
“九弟!”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拖着如灌铅般沉重的双腿,鼓起勇气,大张双手、拦在魏弃身前。
“停下!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魏弃,你行诸多悖逆之事,时至今日,父皇却仍顾念父子之情、力排众议留你性命……负荆请罪的是你,要与父皇赌气的是你,到后来,放言要永困朝华宫不出的也是你!一切都依了你,还要如何!还要世人如何容忍你!你今日所为……与那乱臣贼子何异!”
“……”
“我知,你生来与常人不同,你聪慧非凡,无论刀兵剑术,礼义文法,教之即会,信手拈来,可你所学所用,几时曾用于正途!你乃一国皇子,享滔天富贵,领兵出战、扬我国威,本就是分内之事,可你呢?你却好大喜功,嗜杀如命,视军令如无物!——你现在站在这里,你方才所做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难道,父皇曾冤了你?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可你从不反省己身,却一再滥杀无辜,枉造杀孽!”
“……”
“魏弃,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看看外头尸横遍野,看看这朝堂之上,因你而起的争执混乱,看看你的兄长……父亲!你还记得你是谁么?!你还记得,这么多年的养育、照顾之恩……还记得北疆的数万大军,在寒天雪地里等你归去……你记得么!你对得起他们对你的宽容,世人对你的次次不计前嫌么?!”
魏晟自幼师从大儒、饱读诗书,一向以仁德贤明而享誉朝中——何曾有过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
然而。
身为长子,未来的太子,几十年后,坐在身后这把龙椅上的“天子”。
这一刻。
魏晟想,亦只有他——只能是他,站出来,护在从前如大山般压在自己肩头的父亲跟前。
从此,再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魏弃!”他厉声呵斥道。
“……”
“你难道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么?!”
他的手猛地钳住少年双肩。
用尽力气,却只摸到一手濡湿的鲜血。
魏弃甚至没有看他,又或者说,掠过他的眼神中,看着他与那些黑甲兵无异、狰狞而尽显丑态的面容,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哪怕丝毫,他想看到的心虚与畏惧。
如此坦然。
如此……冷漠。
无论他如何喝止、怒斥、乃至尖声高骂,都始终无动于衷。
近了。
他……
魏弃,终究还是穿过那些胆小如鼠、自发避开两端的朝臣们,走到王座跟前了。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点,看着身后那一地染血的脚印,魏晟脸上庄严肃然、冠冕堂皇的面具忽的寸寸崩裂。
“让开。”而魏峥将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尽收眼底,冷不丁道。
“……”
“朕有话要对这逆子说,晟儿,让开。”
“……”
平日里对父亲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忤逆的魏晟,却在这一刻,莫名的怔立当场。
为什么呢?
他看着手握双剑,越走越近的同胞兄弟,忽的想。
为什么我永远都要为你让路。
从小到大……
为什么,阿毗……你始终都不一样……为什么呢?
【大哥。】
脑海中,一道稚嫩的童声,似就在耳畔响起。
他记起来了许多事。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极少回想却从没忘记过的旧事,渐渐地,面孔、声音,都清晰起来。他看见了一张白净如雪的小脸,仰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盯着他看。
而他呢?他也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小儿。
一身锦衣,遮不去通身贵气。
那样幼小的孩子,却已有了不怒自威的神采。
他记起了自己被人从身后叫住那一刻,心底不由自主涌上的慌张与自卑。
所以,回过头去时,他是那样的不情不愿。
心中无数咒怨而恶毒的念头,仿佛一瞬之间,对着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孩子破土而出:为什么,同样都是庶妃所生,生母同样卑贱不受宠爱,他魏弃可以养在父皇身边,自己却只能龟缩在小小的庭华宫中;同样是考究功课,太傅永远对这不过自己膝盖高的小儿大肆夸奖,而看到自己的文章,却总是摇头叹息,“太过中庸”。
推崇中庸之道的是他们,厌恶自己太过中庸的也是他们。
凡事滴水不漏,在这深宫之中,活得如履薄冰,却永远换不来一声夸奖——平凡,平凡……
自己到底哪里平凡?!
他心口无数情绪翻涌。
面上却仍是笑着,低头看向眼前为追他而追出满头大汗,忍不住低声轻咳的小儿。
【九弟,发生何事,为何这般惊惶?】
【我来,送这个给你。】
那小儿摇头不答,却从袖中掏出一卷宣纸递与他。
或是写得匆忙,上头墨汁未干,甚至有些晕染开的痕迹。
魏弃看见、眉心微蹙,表情上似有些抱歉。
可迟疑片刻,仍是将那纸高举在他跟前。
【这个给你。】随即,这小儿又一次地重复说。
他只好接过,将那纸页在手中展开细看,看完方知,这上头所默成文,赫然便是方才御书房中父皇考校的题目。
可刚刚父皇问起时,魏弃……这小儿……分明说的是,“儿臣尚无思绪,愿听兄长见解”。
也正因此,他难得的慷慨陈词了一番,亦少见地、得了父皇几声点头夸赞。
【这……是你写的?】
【嗯。】
【那、你方才……为何……】
若是有此文在前——
父皇哪里还看得上他那些从先人口中借来,满口“大儒曾言”、却空有纸上谈兵的治水之术。
方才不说,此刻却故意追出来将文章默写于他,究竟是何意?
他脸上笑容愈发僵硬。
那小儿却“无动于衷”,仍睁着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望着他。
许久,忽然也试探性地,冲他扯动嘴角笑了笑。
【这个给你,】魏弃说,【下回,你背这个,父皇定会喜欢。】
【……】
【去岁冬末,我母妃染了风寒、久病不起,那时,陈娘娘来瞧过她几回。其实,我母妃在宫中,并无几个说得开话的姊妹朋友,托了娘娘的福,她那几日过得很开心,后来,也时常惦记着娘娘,只可惜,她……实在不便出宫。所以,还请大哥,替我与母妃转告谢意,也代我向娘娘说一声,若然得空,无论何时,朝华宫中,都会为娘娘常备一盏清茶。】
他口中的“陈娘娘”,便是魏晟的生母,早已失宠多年、在宫中无人问津的陈贵人。
深宫之中,有太多这样被人遗忘的女子。
以至于,饶是魏晟身为人子,时隔多年、再想起自己的生母,似乎亦只能想起一个依稀的影子:想起她的话少与沉默,想起她永远在低头绣花的“忙碌”。纵然做了妃子,成了“贵人”,陈贵人,仍然忘不掉从前在尚衣局时留下的诸多习惯。
宫人刻薄,因她不受宠、时常克扣月银,她也从不恼人。
甚至,索性夜里便不再点灯,睡不着,宁可摸黑绣些花草解闷——
他与魏弃,同样出身微末,母妃不受宠爱,饱受宫人欺凌。
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母妃。】
不知怎的。
魏晟却忽然想了起来:自己那一日,究竟是如何替魏弃“传”的话了。
【朝华宫中的丽嫔娘娘,素为父皇所不喜,】他说,【儿子在宫中……已是处处步履维艰。若是让父皇知道,您曾去过朝华宫……】
话落。
黑夜中,那道佝偻的身影,忽的停下手中针线翻飞的动作,呆滞在原地——
但魏晟知道,她是明白的。
什么道理,什么规矩,没人比她更明白。
所以,当他转过身去,作势离开。
那道熟悉的、嗫嚅的声音,终于还是在身后响起。
【知道了。】
陈贵人小声说:【母妃……知道了。晟儿,去睡吧。】
他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有什么理由,不依着他来呢?
只是从此,原本沉默的女人便更加沉默。
她的生活中,除了那座不会说话的绣架,便只剩下了不愿与她说很多话的自己。
以至于,再后来,当他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提起皇后娘娘身边大宫女对自己的几番试探与示好,她依旧反应不大,不过平静地点了点头。让他几乎怀疑,这个从不与人置气的女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了他的气。
所以,第二日,她便罹患风寒,卧床不起。再一月,骤然病逝。
他顺理成章地被过继到皇后膝下。
而她呢?没有留下画像,也没有多少能被称得上是“遗物”的东西。他离开庭华宫前,顺手打开了她床下的箱箧,亦只翻出几件早已做好的冬衣,还有两条素色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玉雪春浓的梨花
原来,一剑穿心的瞬间,并不似想象中的疼痛——只一阵窸窣的空洞感瞬间席卷身体。
直到痛觉与神思逐渐回神,魏晟这才木然地低下头去,看向那柄卷刃的长剑,一愣过后,不敢置信地颤抖出声。
“你……”
“九弟……!”
可惜,魏弃的世界一片安静。
既听不到兄长最后的慷慨陈词,也没有听到朝臣中一片倒抽冷气、随即高呼哀号不止的声音。
他只是杀了一个拦在自己跟前的人,仅此而已。
魏晟捂着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忽觉天旋地转。长剑抽出时,不由向后倒跌两步——
眼见得便要摔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上,魏峥却猛地拂开拦在身前拼命“护驾”的老臣,上前将他搀住。
可饶是如此,死气仍然渐蔓上青年失神的双眸。流不尽的血沫,洇深了魏峥身上明黄龙袍。
而魏晟轻拽住父亲衣袖。
临死前,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父皇,阿璟——阿……璟……”
阿璟和我不同。
阿璟,他定能成为您想要的后继之人,他不会输,不会像我一样,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就让我,赢一次吧。
我只想赢一次啊。
“晟儿!”
“晟儿!!”
魏峥不住低吼着,僵硬地抱紧怀中再无起伏、渐冷的尸体。
许久,忽的仰天长啸、痛呼不止,随即猛然起身,从龙椅之侧,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曾陪他征战多年、问鼎中原。
却在他登顶九五之尊的那一日,被他亲手封而不闻的名剑“燎原”。
剑身遍布火纹,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只一击之下,魏弃手中早已卷刃的双剑便裂作数段,剑锋却仍不退反进,直逼少年面门而去——
“逆子,留你何用!”
一如那日朝华宫中,曾亲手捅穿他胸膛的匕首。
在他亲手毁去自己聆声的双耳之后。
他的生父,亲手夺走了他可以视物的双目。
“你戕害兄长,残杀忠烈!万死不足惜!”
“……”
可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啊。
无论叱问抑或谩骂,他的世界在一片安静中,只余下铺天盖地的血红。
任由那剑再度挥出,穿心而过——
他胸前血色不断扩大,却连半声哼痛都无。
只平静地、几乎冷酷地,他用一双血淋淋的眼,“看”向身前之人。
“父亲。”不是陛下,而是,“父亲”。
“……”
魏峥忽的一怔。
“我从前一直不愿细想。为何我不愿不杀你……为什么,始终还对你有一丝奢望。我早可以做到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早该这么做,”魏弃轻声说,“可我没有。”
分明手无兵刃,身负重伤,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清明。
不算掷地有声,却足够在落针可闻的宫室之中,让每一个在场之人听清——
“因为我知道,我之残忍,嗜杀,暴虐,绝做不了一个明君,杀了你,天下将乱,”魏弃说,“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皆因少时曾得你四年养育之恩,你曾亲口教我忠信仁义,教我天下太平、得来不易;因你,虽非慈父,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仁君,你之治下,大魏百姓非逢灾年,皆有食果腹,有瓦遮头,我自问做不到,所以,纵有万般摧折,总甘心留一丝余地。”
“你予我生,一条性命罢了,我还给你……你杀我于朝华宫中那一日,我便把我之一切,还给了你——”
我本甘心为你所用啊,父皇。
你是我父,我是你子,性命既是你所予,还给你——便都还给你,又如何?!
可是。
谁能想到?我的生父,我满口仁义道德的生父,予我性命的生父,尚且容不下我。
却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保,赶赴千里,越沙漠,入雪域,在千军万马之中,亲手……将我……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拉起来了啊。
【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不能有好报?】
当然可以。
谢沉沉,纵然好人不能有好报,我也要为你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好。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
魏弃蓦地轻笑一声。
可惜,那笑容挂在他如今这般形容可怖、不复清俊的脸上,却终究只剩莫名的奇诡与骇人。
今生今世,他与他的妻子注定阴阳相隔。
凭什么伤她害她之人,却能高坐他血肉拼杀而来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继?
“父亲,您于我,千般践踏,万般折辱,难道还不够么?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为砖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让,可您却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退路。”
【别再折磨自己——】
唯独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谢沉沉,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语,“天下偌大,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终。既容不下她,又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峥脸色蓦地大变。
“不,”身为天子,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可这一刻,他唇舌干涩,竟不由自主地低语,“等等,谢氏非我所杀,我没有杀她!”
“无论兴亡征伐,百姓皆苦,无论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终如日月交替,无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为,护一人可护,护天下,亦可护,若我生来注定踏上此路,愿能在我所及处,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只是,我如今方知。”
一行赤色的泪水,从他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滚落。
他的脸上却不见悲伤,不见半分痛苦难堪之色,反倒蓦地大笑起来,双手平举,合剑刃于掌心。
“原来,父亲,我对你的忍让与权衡,皆成了架在我与我妻颈边的那把刀!”
“父亲,这条命,我已还给你,我妻的命,你何时……还给我?!”
燎原剑剑身巨震。
魏峥察觉不对、欲要抽剑,魏弃十指却猛然紧扣——指缝之间,顷刻间鲜血如瀑。
可他仍是这般,生生地,将那把贯穿心脏的利刃从身前拔出。
“还愣着做什么!”
高台之下,忽有朝臣反应过来,破口高呼道:“护驾、护——”
护驾。
那凄厉不似作假,唯独,不知故意还是偶然、迟了慢了几步的喊声,却在一息过后,戛然而止。
因众目睽睽之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携着魏峥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声痛极的闷哼声,从玉阶上磕绊滚落,发出几道沉闷的钝响。
“护……”
还有什么可护?
魏弃双眼已盲,双耳已聋,遍体鳞伤,无一寸完肤,却仍是缓缓转身,手执燎原,以剑不时支撑身体、蹒跚着,步下高台。
那一刻。
竟无人胆敢上前,拦下这弑兄杀父的逆臣贼子。
只任由他踏着长阶瀑血,步伐摇摇晃晃,走出这金銮大殿,行经尸横遍野,几度险些被绊倒、却仍趔趄着,回到了那桥心处的棺木前。
他靠着那棺木坐下。
因杀戮而沸腾不止的心,五脏如焚的怒火,却都在那一刻,重归于平静。
只右手手掌抬起,静静按在天灵处。
微一使力。
【若金针离身,我将不我。】
【‘我将不我’……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或心念尽失,嗜血成性,或任人掌控,彻底沦为傀儡。】
他没有告诉谢沉沉的是。
取出金针。既是唯一能彻底控制他的法子,也是,唯一能彻底杀死他的“退路”。
金针在——他尚且称得上是“人”。既是人,便有穷尽之时。
只要赶在这浑身的伤口未愈之前……以这具身体伤口愈合的速度,金针若失,他在拔出的那一刻,便会死去。
陶朔已死,陆德生尚存仁心,再没人会用那炼制之法重新将他唤醒。
他,会与她同去——
“呃……啊……!!!”
金针抽离颅骨的瞬间。
只半寸,他面上已轰然变色,冷汗直流。
身上的刀伤、箭伤,本已无法感知到的
痛苦,随着金针拔出,一瞬痛如噬心,他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还不够……
他颤抖的手再度覆上头顶,盖住那枚已然露头的金针。
可这一次。
却有人用尽全力,拼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一时无法辨别何人在此,下意识地一掌挥出。
那人瞬间被拍飞数丈,口鼻喷出的鲜血,洒落他满头满脸。
然而,当他再一次试图拔出金针时——依旧是那个人。他从鼻尖依稀的药香气中,认出是同一个人。那人又一次拦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他双耳已聋,对方怔怔然呆坐片刻,忽的拉过他的手,努力地在掌心写下两个字:【能救。】
能救,救谁?
【狸奴,剧毒。】
什么?
他没法听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您还记得么——那只狸奴,他在地宫里,同样身中剧毒,最后却没有死!我曾以为是药性原因,可是,殿下……不是的,我翻遍了那些古籍,它本该无论如何难逃一死,可是……它活过来了……是您的血,一定是!”
“您相信我,我可以想办法救沉沉,我能救她!”
可,纵然他解释得再清楚,说得再大声,对一个聋子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弃脸上神情毫无变化,只冷冷甩开那只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臂。
他已杀了要杀之人。
在这世上,亦再无留恋之物——
他的手覆于发顶,只需再一次,那金针便将彻底拔出,却又一次被人拽住。
只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写在掌心的文字,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而是手心触到的一片温热。
那温热的皮肤下。
是一下接着一下,起伏着的胸膛
“小皇孙,您看看小皇孙吧。殿下,您看看他……”
梨云忍泪扒开襁褓,将嚎啕大哭的婴儿,塞进了魏弃鲜血淋漓的怀里。
而他呆坐着,僵硬地抱着那颤抖不止的——弱小到、只需一拧便可彻底终结的生命。那样小的孩子,却已有了沉甸甸的重量。
他听不到他的哭泣声,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如擂鼓般有力的心跳。
咚、咚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
【愿你的双眼,有一日,亦能得见红尘俗世,繁花似锦。】
【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咚。
他将这个孩子抱在怀中。
不知坐了多久。
末了,却又一次强撑着提剑、起身,陆德生与梨云一左一右扑将上前,竟都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入金銮殿中。无法视物的双眼,却依旧习惯性地“环顾”四周。
“陈缙。”他叫出了一个名字。
四下顿时一片躁动。
“臣在。”
最后,被人推搡怒骂着的青年,却仍是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他的跟前。
作为回应,轻触他满是伤痕的手背。
“用你的眼睛,代我看清楚。”魏弃说。
“今日,要活着踏出此殿者,皆需以此剑——”
他将“燎原”剑平举胸前。
许久,五指忽松,任由剑刃坠地,发出一声无可忽视的巨响。
“戮,先帝之尸。”
殿中原本怒骂高呼不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的朝臣们,一瞬噤声,面露悚然之色。
可惜,魏弃既听不到,也无从察觉。
只兀自抱紧了怀中、那不再颤抖啼哭,反而咬着手指一脸好奇,学着他的样子环顾四周的小婴儿。
“活着,臣服于我,抑或赤胆忠心,为先、帝陪葬。”
“众卿,心中可有成算?”
第89章 十六娘
魏历, 永安七年。
正逢半年一度的“雨集”,绿洲城中,各地往来的商贸齐聚。
车马如龙, 人流如织。
或有高鼻阔目、一头棕发的西域行脚商高声叫卖;或有身着清凉薄纱的胡族少女眼波横扫、轻舞罗旋。烤饼香气扑鼻,酒香十里可闻——各地方言、各色美食,不分胡魏, 皆在这四方街市之中汇聚一堂。恰如辽西之地,在这乱世中的一隅安康。
“这位夫人,瞧您这般花容月貌, 通身富贵, 若得几分素雅点缀, 定是锦上添花——你再瞧咱这竹节镯, 青透别致……喏,当真衬得您皓腕如雪呀!”
“别人来买,少说可得二两银子!不过咱一见您,便觉颇为面善……这样吧,但凡您看得上,这镯子,小的咬咬牙,一两银子便卖了!”
“瞧一瞧, 看一看咯,东瀛灵药,包治百病, 童叟无欺——”
“这位公子, 别走、别走, 您这印堂发紫、眼下青黑,是虚火太旺所致啊。怎么, 难道是夜里……嗯?!”
“别慌!咱这药来上一颗,包管您龙精虎猛,重振夫纲!”
“卖话本咯!最新的话本子!《神驹侯传》、《北行记》、《朝华梦》……应有尽有!要看北燕神驹侯与那大魏皇帝如何血战数百回合,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要钻人床底下、看狗皇帝和谢后的闺中风/流/韵/事的……请早咯!最后五本,最后五本!”
“客官,怎么着,咱这皮子不错吧?这可是俺舅在雪山里熬了大半个月、眼睛都熬红了才逮到的雪狐狸!生给剥下来,齐整得很呐!俺娘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最少十两银子吧!一分不能再少了!”
靠东街的一面简陋摊子上。
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几块大小颜色不一的毛皮。
大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总算等来了客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到最后,一块狐皮,换了一只分量不轻的银锭——
“发财咯!老子发财咯!”
客人前脚刚走。
原还装作被人砍价亏本、一脸肉痛的胡二便再憋不住笑,美滋滋地对着银子又亲又咬——结果一不小心、用力太过,牙齿险些给崩断。
“哎哟!”
这黑面小子,当即捂着腮帮叫出声来:“老子的牙!牙!”
“还敢叫?老天若有眼,合该叫你牙全掉了才好!”
旁边摆摊卖胡饼的姑娘见了,冲他翻了个白眼,“整天就知道骗人,便是牙真崩掉了,也当是你的报应。”
“我,这、这怎么叫骗……”
胡二被她说得红了脸。
一张脸黑里透红,看着颇为滑稽,嘴上却仍讷讷道:“我,诗娜儿,我这分明是正经生意呀……”
“你还好意思说正经生意!”
诗娜儿叉腰冷笑,随手掰下块自己吃了半边的馕饼、砸得他直讨饶:“如今北疆那头三不五时打仗,要真是雪山上打来的皮子,十两银子,你舍得卖?!要我说,分明就是后山上的灰狐狸,你们拿浆给‘处理’过了的!敢卖这么贵,回头小心人家来找麻烦!”
“那不会,那不会。”
胡二算是听出来了:诗娜儿,她这是刀子嘴豆腐心,在担心他呢。
心头忍不住甜得冒泡,他“嘿嘿”直笑,连声道:“你没瞧见,那不过是个车夫,身上穿的都是缎子!指定是个富贵人家。十两银子,于咱们而言是大,于他们而言,比手指甲里的泥都不如,要知道,他们这些公子哥,如今个个都抢着要在王姬面前表现,怎么会为块皮子,在咱王姬眼皮子底下丢人现眼?”
“嘁——就你聪明,就你知道!”
“是真的!诗娜儿,你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真的。”
胡二见她别过脸去不说话、看着像真生气了,忙又起身凑到人跟前去,“今年和往年都不一样,往年来的那些人可精着呢,都是做生意的,谁也蒙不着谁……唯独今年……这不是,王姬要嫁人了么?”
“谁不知道王姬的嫁妆便是咱辽西这块大肥肉,她人又生得那般花容月貌——天底下数得上名号的王侯公子,心里可都惦记着咱王姬呢。只是从前王姬一心要嫁给摄政王,他们不好表态,表态了的,王姬也不给好脸。”
“谁料如今,这都六七年了,摄政王那边还磨磨蹭蹭没个信,王姬才只好‘便宜’了外人……那些公子吧,他们个个人傻银子多,还顾忌名声,这不是送来给咱宰的么?信我的准没错。”
“哼——”
“而且我、我这都……还不是,为了沾沾喜气,等过段日子,也好到你家去提亲么?”
诗娜儿闻言,不禁一愣。
反应过来他说的“喜气”是什么,一张小脸却顷刻间红得透底,抬手作势要打。
胡二不闪不避,任由她打,盯着她一个劲的笑。
“诗娜儿。”
想了想,他又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道:“王姬是个美人,脾气却坏,在我心里,不如你美——她更做不出世上最好吃的胡饼。要我说,娶了诗娜儿,可比娶王姬好多了。”
“以后,你嫁给我,我再不卖假皮子了,我帮你做胡饼。咱俩卖一辈子的饼。”
这块假冒的白狐皮,和车夫顺手在隔壁摊子上买的三张胡饼。
事后,都被车夫恭恭敬敬地送到马车里、等候已久的青年手中。
说是马车,其实,外表看着不显,内里却大有文章。
且不说里头装饰奢靡,铺金砌玉,光是车中铺陈的裘皮暖枕,香炉玉几,便叫人挪不开眼。一架车厢,竟阔大足可容纳数人同卧。
而也正因此。
一块伪劣的狐皮,单看或许挑不出错,如此一比,瞬间便黯淡无光起来。
“主子……”
车夫看向眼前衣着华贵,却仍难掩一身病气的青年,满脸写着欲言又止,“这皮子……”
别说自家主子这般见多识广的人物了。
就算是自己这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毕竟和主家“混”得久了,许多好东西,没用过也看过。随手一模,便能摸出来不是好货。偏偏,主子竟在这街市中一眼看中了它——
难道,主子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青年闻言,但笑不语。
待车夫退出车外、继续赶车,他手指却仍轻捻在那皮毛之上,神情若有所思,不时握拳轻咳。
正沉思间,外头却不知出了什么动静,车内连带着猛地一晃。
“发生何事?”
“……公子,是解家的人。”
解家?
他眉心顿时一蹙,半打车帘,瞥眼望去:
原是两辆马车在街心迎面相遇。
蓝底金纹的这辆,隶属自家,暂且不论。另一辆,则是通身湖绿——远看不显,细看去,那马鞍之上,却赫然是面再眼熟不过的“解”字锦。四马齐驱,足将过路道占了个严严实实。
“路又不是他们家的,这解家人当真霸道,”车夫低声道,“主子,咱们与他们素来不对付……”
话音未落。
“哟,我当是谁。”
没等青年应声,那头却抢了个先。
车帘撩开,露出一张妍若春花的娇靥来,红衣女子娇声笑道:“原是金家来的贵客。只是,不知车上坐的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呀?”
但很显然,问归问,她并没有静候人回答的意思。
是以,才刚问完,又自顾自地扬唇一笑,冲着对面微一福身:“让我猜猜,这般沉得住气,想来,也只有二公子了。解家七娘,解如星,见过金二公子。咱两家,这几年常有往来,也是老熟人了。”
此言一出。
金二公子——金复来,亦是马车中那位通身病气的锦衣公子,亦不得不撩帘而出,冲其微一拱手拜礼。
“七娘客气了,早闻大名,今日一见,方知……果真名不虚传。”
这解家女子个个不亚男儿,尤擅经商,家中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曾是江南一带数得上名号的富贾。
至于,为什么是“曾”,如今,又为什么“流落”到了辽西一带——
“金二公子。”
解家七娘忽的朗声道:“难得一见,七娘本该一尽地主之谊,只可惜,我今日家中有些急事,忙着赶路,还请公子相让一二,来日,七娘定当备上薄礼、登门拜访。”
“让这母夜叉上门,准没好事……”车夫小声嘀咕。
金复来却只摇头失笑,以拳掩口、不住轻咳。
想了想,仍是向车夫摆手,示意让道。
*
解如星一路风驰电掣、赶回解府。
结果人刚下地,迎面便撞上匆匆跑来报信的解家十一娘。
“砰”的一声,撞得人仰马翻。
解如星骨头硬,半点不觉得疼,从地上爬起来,跟没事人似的抬步便走。
嘴里不忘一迭声问着:“十六娘呢?”她满脸喜色,“可是醒了……这回是真醒了?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却可怜十一娘,本就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听见她这一问,却立刻脸色惨白。
“十六娘……”
好半会儿,这姑娘才从嘴里挤出一句:“十六娘她、醒是醒了。可是……”
十一娘讷讷道:“十六娘,她、她傻了……”
解如星步子一顿
解府,兰苑。
此处原是整座府邸中最是“静谧祥和”之地,四季如春,满院幽香。
每年,光是养护院子花去的银两,便足够养活一座近百人的私宅。
此时此刻,却被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彻底淹没——比之东街菜市,大抵也不遑多让。
“依我看,十六娘怕是摔坏脑袋了!”穿湖绿衣裳的姑娘嗑着瓜子,瞟了眼床上傻呆呆坐着的妹子,一脸“沉痛”道。
“怎么是摔坏呢?八成是睡了这么久,睡傻了罢!”怀里抱着孩子的紫衣夫人却摇头,“你看看,这眼神都发直呢,像是没睡醒,要不,再让她睡一会儿?”
“不行!”
“……”
“都躺了四年了!四年,不是四天!再睡下去,能不能醒都是未知数呢。不行,不能睡——”
说着,那状若泰山的妇人忽撸袖扑到床上,毒爪伸向毫无反应的“十六娘”。
一时间,屋内惨叫顿起。
“不是、四姐姐!不睡你也你别掰她眼皮啊,她、她,十六娘眼珠子都要被你抠下来了……!”
“四姐姐啊啊啊啊!”
瓜子落地,婴儿嚎哭。
解如星推门走进屋内,正见自家四姐一个虎扑、将十六娘压倒在床,两手卡在人眼皮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咕哝念叨着:“乖啊乖啊,十六娘,你可千万别睡了。”
十六娘被压得满脸涨红,拼命伸手推她,无奈泰山压顶,这点力气,和给孩子挠痒痒差不多。
解四娘:“乖啊乖啊……”
十六娘:“救……命……”
【救命。】
于是乎。
这,便是解家十六娘解明珠,在因故昏睡整整四年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了。
第90章 魏炁
家中昏睡数年的妹子终于醒来, 绿洲城中,凡有数得上名号的大夫,这几日, 都被解如星请到府上筛了个遍。
只是,不知是巧合抑或确没注意——是要故意提醒、抑或有意“彰显”一番。
这求医的帖子,不仅递到了如今正紧锣密鼓筹备大宴的“王姬”府中, 更毫不避讳地,送来了闭门谢客多日的摄政王府。
是夜,更深露重。
男人仍端坐于堆积如山的书案前埋首批文。
门外的老管家久等他不出, 只好借着入内送药的借口呈上拜帖。
他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又随手摸过那鎏金帖, 一目十行看完上头内容。
末了, 目光却定在“十六娘”三个小字上,眉心不露痕迹地轻蹙起。
“解明珠醒了?”
“是,王爷。”
老管家听出他话中不悦,忙低头道:“这、这解家七娘……近日已来了几回,好说歹说,要请杜医官过府一叙,说是……是家中那妹子大病初愈,寝食不安, 还望王爷念在昔日‘情面’的份上,卖她解家一个面子……”
“不亏不欠,何来的面子。”男人淡淡道。
“这……”
非得解释这么详细么?
“她、她说……”
老管家满脸苦笑, 说话间, 不由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眼自家主子脸色。
见他没有表示, 许久,终才鼓起勇气, 将那解家女的话小声复述一遍:“她说,王爷险些便做了她的妹婿,算起来,七皇子还得叫她一声表姐……”
话音未落。
“啪”的一声,那鎏金帖被人随手扔到桌案一角。
屋内一室凄冷,唯烛火噼啪声不绝。
“不若……”
老管家见势不对,当即低声提议:“不若,老奴明日便去回绝了她,就说……”
“不必。”男人却冷声打断他道。
“一个医官罢了,她既开口要,给她便是。”
说话间,魏骁——亦即如今辽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又顺手捻起那拜帖,毫不犹豫地掷入火盆中。
“另给她备份厚礼,一并带去,”他说,“就权当,贺那解十六娘‘病愈’之喜了……记得,这份大礼,须得叫王姬府的人一并备上才是。”
然而。
同样的拜帖,送去摄政王府时“一片太平”;
送到这辽西赵王姬的府上——却又远不是同一回事了。
彼时,恰逢赵王姬出面会客。花厅奉茶,欢声笑语:
今日之客,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富贾金氏,金家二公子,金复来。
青年一袭蓝袍,质胜幽兰。
虽为商贾之流,可若论谈吐斯文,容貌俊美,比之那世家公子,亦丝毫不见逊色。
一时间,但听屋中琴师拨弦,丝竹声声;玉屏之后,倩影绰约,不时传来几声娇笑。
“此言当真?”
“绝无欺瞒王姬之意。”
金复来垂首道:“我金家祖籍江都,与辽西不过一水相隔,百里之距。吾少时便曾听说王姬美貌、足可倾城,又闻王姬与寻常女子不同,酷爱纵马行游,自有一番肝胆豪气。是以此来,特觅汗血马十匹,供王姬赏玩。”
“二公子有心了。”玉屏后的女子闻声笑道。
须知,汗血宝马虽贵,于这富可敌国、坐拥二十万大军的赵姓王姬而言,却并不稀奇。
说到底,她亦不过喜欢金复来有心却不刻意的表现罢了。
真假不论,这份毫不掩饰的殷勤,总是格外地叫人舒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颇为投机。
忽的,却有一粉衣女婢匆忙入内,路过金复来时、冲他微一福身,随即手捧鎏金帖,恭恭敬敬地送进玉屏后。
赵王姬将那拜帖接过手中。
只打眼一看,原本正在兴头上的气氛,却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冷得彻底。
金复来沉默不语,佯装低头品茗,实则侧耳细听。
只可惜,厅中管弦丝竹之声,已然掩去那二人低头轻语,他再仔细,亦听不清内容。
倒是那赵王姬,情绪说变就变,推说来日再叙,一转头、便着人将他请了出去。
待离得远了,方听后头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他人在廊下,回过头去,远远看到厅中玉屏倾倒,一地狼藉。
再欲看那王姬形貌之时,身旁提灯引路的婢女却侧身一挡,婉言提醒道:“公子。”
“……抱歉,是我逾矩了。”
他当即颔首一笑,收回目光。
心下却忍不住一声轻叹:
想来也是。
手握二十万大军,辽西沃土,分隔突厥汗国与大魏的玉山关关隘。
来求娶她“赵氏王姬”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这位自幼骄纵蛮横,如珠似宝般、被供在平西王手心里养大的王姬,又怎能没有几分给人脸色看的底气?
好在,他倒也没心思非要娶个母老虎回家镇宅。
怕的只是到时,“那位”若是怪罪起来……可如何交代是好?
难呐。
他抬步踏进月色。
自后门出,行至正门前,却又听车夫忽的一声长“吁”,马蹄轻踏——
“哟。”
紧接着,竟是道再耳熟不过的女声迎面传来。
他撩开车帘,对面亦撩开,两人眼神在空气中撞个正着。
解家七娘那眼神堪称露骨。
由上到下,犹如“捉奸”般将他看了又看。
“二公子,有缘分呐。”
末了,却故作娇憨地掩唇一笑。
解如星道:“罢了罢了,前些日子,二公子才刚让过我;今日,七娘当让——万不能扰了二公子的好事……徐叔!”
她侧头低喝。
“得嘞。”
车夫闻声,当即一挥手中马鞭。
鞭落,马匹吃痛,一声长嘶,叫嚷得街头巷尾、无不可闻。
金复来:“……”
那他走后门的意义何在?
解七娘将他如鲠在喉的表情尽收眼底,却只压低嘴角、微微一笑,满脸无辜地放下车帘——
“金二公子。”
帘后,悠然传来一声隐含笑意的低语:“慢走,七娘……这便不送了。”
*
解府,兰苑。
城中一众名医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前前后后,在这院子里折腾了足有十四五日。
阵仗虽大,细看其开的方子,却无一不是些安神养气、调理身体的补品。莫说病人,寻常人也吃得。
解府众姑娘很不满意。
一群老大夫很是头疼:
谁让悬丝诊脉、诊了无数回,这解家十六娘的脉象愣是始终平稳?论气息,更是一顶一的和顺?
别说生病,她简直比寻常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还要康健百倍。
人没病,又怎么给人看病?
“那她为什么天天傻坐着不说话?一问三不知,连人也认不清了?”威武雄壮的四姑娘问。
“这……十六姑娘昔年被那劫匪掠走,历经千难回到家中,昏倒于府门前、已是人事不省。彼时,亦是由老夫诊治,”老医官摇头叹息,“这些年来,外伤虽愈,内里亦是各等名药供养着,可想来,终是落了些暗疾……”
“知道是暗疾,问的是怎么能治好!”抱着孩子的紫衣夫人不耐烦了。
“耐心用药,悉心调养,诸位得空时,也需多同她说话,轮番与她回忆旧事——”
话未说完。
一向泼辣的十二姑娘却再忍不住、吐了口瓜子皮,翻着白眼凉飕飕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天天说着呢,回忆着呢!可她不接茬呀?……真真是废话连篇。”
医官闻言,喉头一哽,被说得老脸通红。
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十一姑娘见状,连忙上前来,把人领走了。
走了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安慰,末了,只好给人多塞了十两银子作诊金。
医官正要拱手道谢,她却吓得一哆嗦,扭头就跑。
老医官:“……?”
真正要看病的,莫不是这位一说话就脸红,见了人就跑的十一姑娘吧?
如此这般,整个绿洲城里,凡数得上名号的大夫、都被先后请到解府折腾了一番。
解家人没从中听出个名堂,却仍是不放心。到最后,索性连江湖术士都请来一观。
那白胡子老道神神叨叨地围着兰苑做了圈法。
末了,五指一掐,咕咕哝哝道:“姑娘怕是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了。”
“几时能好?如何能好?”解家众娘子连忙追问。
“这,便得看各人的造化了,”老道闻言,抚着山羊须,一脸高深莫测,“诸位皆她至亲,定知其心结何在。心病虽难医,说到底,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的事。气通顺了,魂回来了,病嘛,也就好了。”
解府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末了,却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十六娘怕不是还惦记着‘那位’”,一语出,四下皆惊。但很快,又都变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唯独七娘一脸凝重,摆手示意管家将人带下。殊不知,那老道士前脚从管家手里接过银锭子出府,后脚,便卸了道袍、往东街酒肆去,买了一提烧刀子兼两只鹅腿。
管事的胡娘问他去何处发了财,今日缘何这般阔绰。
老乞丐囫囵咬着手里肥得流油的鹅腿,摆手不答,心中却乐得直笑。
不由地,又想起方才在解府见到那傻呆呆、白胖胖,哭丧着一张脸问自己今夕何夕的小姑娘。
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天公疼憨人。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啊……”
【解】
【明】
【朱】……不对,划掉,【珠】。
沉沉挪开镇纸,将自己手里的这幅“墨宝”搁在阳光下细看。
许久,嘴角微抽,却终忍不住紧皱眉头,将那毛虫似的狗爬字揉作一团丢开——
花了足有半个多月。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接受了从谢家芳娘,变成了解家十六娘的现实。
尽管起初,她的确不敢置信,又或者说,还没从脑海中记忆犹新、“死”前的痛苦里抽出身来。是以连着半个多月,几乎都坐在床上不敢挪窝,旁人说话,也只当耳旁风过。脑子里来来回回飘荡着的,依旧是从前做“谢氏女”时的种种往事。
江都城,上京皇宫,大漠,北疆,定风城……
这一生的种种,到最后,鸩毒入喉的痛苦,死前的寂寥与落寞,甚至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那个人。于她而言,皆似恍然隔世。
又似,不过昨日。
“……”沉沉望着书案窗边、正对着的那株葡萄架发呆。
葡萄架下。
正嗑着瓜子翻话本的十二娘冷不丁抬眼,见自家妹子痴痴望向自己、不发一语,却误以为她是馋了——当即从桌上瓷碟里摘下一串,顺手便扔人怀里。
“喏,”十二娘道,“傻姑娘,光看着做什么?拿去吃,管够。”
“我……”
“你如今喜欢葡萄了?说来,四姐姐窖中还藏着两瓶葡萄酿呢,回头我偷……要来给你喝。”
沉沉默然,见她眉飞色舞、一脸兴起,似已开始计划起如何“讨酒”,却不由地怔住。
低下头,看了眼怀里的青葡萄,又抬头望向笑意盈盈的十二娘。
不知想到什么,银盘似的圆脸上,忽的勾出个轻轻浅浅的笑来:
她曾在开元二十四年闭上双眼,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此结束、留下万般遗憾,无与人说;
可,老天垂怜,却让她在永安七年,以另一个早逝姑娘的身份,再次睁开了眼——
若说最初她还有几分疑心,觉得怕不是众娘子认错了人,百般解释,万般推脱,惹得众人头疼不已。
后来,一向话少的十一娘,却偷偷将袖中一只小巧精致的镏银手镜塞进了她手里。
她对着那面镜子,足足照了三日。
终于确认,镜中的这张脸,的确不是她看了十七年的那张脸。
不仅不是她的脸,待她下了地、走上一圈才发现,如今的这具身子也与从前大有不同,连个头都高了不少。白白胖胖,手臂如藕节:若说从前的她,是瘦黑小的一小撮,如今的“她”,便是高白胖的“一大块”。
美不美的暂且不论,各人有各人的定说。
但她有时却忍不住想:若是,没有在大伯府上忍饥挨饿的日子,没有吃不饱饭、整天干活,父亲、哥哥、阿娘,个个都生得高挑白净,也许,她本该也是这般模样吧?
“又在看你那双手了?”
她正盯着自己那雪白细腻的胳膊发呆,十二娘却不知何时凑到窗边来,半边身子搭在窗框上,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眼,笑道:“好啦,圆润就圆润些,至于整天看么?你瞧四姐姐,休夫回来之后,整日吃啊吃的,不也吃得足有三个我那么胖,心宽体胖,性子也变得开朗许多,我看你如今这幅样子,倒比从前以泪洗面、瘦得不成人形的时候好多了。”
“……啊?”
沉沉回过神来,一脸愕然:“我,以泪洗面?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为情所困呗。
“……”
十二娘表情微僵。
似觉自己说错了话,一呆过后,忙又掩饰似的摆了摆手,“没有、没有,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十二娘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身上的肉可金贵着呢。那都是七姐四处收来的灵芝仙药、拿白花花的银子养出来的,你‘睡’着、吃不下,便都捣成泥弄成汁喂给你吃。从前瘦不拉几的时候,你说你多不显眼?丢人群里便找不着了,如今却好看多了。既是好看,你便不必整天看着你这胳膊发愁了。”
“……愁?”
沉沉失笑:“我不是发愁。”
“那你整天发呆,没事就盯着这肉胳膊做什么?”十二娘说着,伸手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
“我是觉得很好看呀。”
沉沉却眨巴眨巴眼,把手掌盖过来、翻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嘴里又忍不住喃喃道:“没有茧子,很白净,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手,还有胳膊,你看,胳膊上的肉——”
只有不干活的人才能养出这富贵肉来呢。
“呔!”
谁料,没等她说完,十二娘却忽的脸色一变。
将手中话本子卷成筒,一下敲在她脑门上,“说什么胡话呢!你在梦里干活呀?”
“呃……”
“谁让你干过活了!”
女人瞪大一双美目,满眼不可置信:“说清楚,真的假的?十六娘,你何时干过粗活?咱家便是最苦的时候,那年,从江南迁来辽西,赶了几千里路,路上可也没叫你吃过苦吧?!连我都被使唤着提过一次水……都没舍得叫你提呢……难道那些奴才背地里欺负过你?还是那些掳你走的贼人?你且说说,是谁!”
“我、我我……”
“是谁,快说,是谁!”十二娘把话本子丢开,张牙舞爪地捏住她的肩膀,“我扒了他……不对,叫七姐去扒了他们的皮!”
“其实……”
“快说!”
天晓得这十二娘看着弱不禁风,整天瘫在美人榻上嗑瓜子,到底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沉沉实在挣不开肩上魔爪,只好“讨饶”道:“好吧、好吧,十二姐,我说。”
“嗯?快说。”
“是、是梦里!”
“……”
“十二姐,我是在梦里干活呢……”
七年光景,不知人间事。
沉沉只知道——许是上辈子做过几件好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所以,老天爷终于可怜她一回,教她从困于深宫不得出的笼中雀,变成了众人捧在手心的解家十六娘。
或许……这便是少时听人唱戏时,唱的那些个“借尸还魂”的“机缘”吧?
只不过,这“十六娘”排行十六——
难不成上头,足有十五个姐姐么?这要认到什么时候去?
她不想露馅,小心翼翼地发问。
十二娘却只当她是想起旧事,连忙殷勤解释道:“是啊,咱们家从前不分家、都住一块,从叔伯辈算起,有一个算一个,不分男女,单论辈分,概都顺着往下排。”
说完,她又掰着手指,一板一眼地给沉沉算:“四姐,比我大了十五岁,七姐姐比我大了……嗯,十岁,我比你还大了三岁呢,十六娘,你是家中老幺……不对,还是从你被劫走的时候算吧。唉,那时你才十七……便算你如今也是十七好了。”
“……?”
“等等,那我如今比你大了整十岁呀!”十二娘一脸震惊。
沉沉同样一惊,完全想不到眼前的妙龄女子竟已二十有七,下意识问:“十二姐,那,那你不……不成亲么?”
“成亲做什么?”十二娘却只想也不想地翻了个白眼。
“往近了说,你看四姐姐,成亲之前,那夫家百依百顺,成亲之后便变了嘴脸,图咱家的金山银山,图她的人,还要她拼了命地生孩子,生不出来便纳妾……还好七姐能干,把她给带了出来,做起酿酒生意——到后来,腰杆硬了,自然有底气便休了那没用的夫郎。至于往远了说……算了,都是长辈,往远了就不说了。”
她口中的“远了说”,似乎是解家人不愿提起的伤情事。
沉沉却对这解家越发好奇起来。
几个姊妹里,十二娘天生话痨,什么都说;
与她一母同胞、长着同一张脸,性子却迥然不同的十一娘,则是几闷棍敲不出半句话。
嫁过一回、尝遍冷暖的四娘,与她说话,永远苦口婆心;
紫衣夫人——她看着年纪较长,竟是仅次于沉沉、年纪最小的十四娘,抱着孩子,也能絮絮叨叨与她说上半天育儿经。
当然,其中话说得最明白、看起来最可信的,还得是七娘。
许是还指望她想起往事,几个姐姐,都不遗余力地带沉沉“回忆”着解家的过去。
沉沉亦是逐渐了解方知,解家富甲一方,崇尚女子当家,本是个颇为庞大的家族,昔年常“盘踞”于江南一带。
那时,过的富贵逍遥日子,用十二娘的话来说,一比起来,如今这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只可惜,他们后来站错了队。
或者说,是“被迫”跟错了队。
“唉,为了男人,咱们女人总是苦了一辈子,赔光本钱还往里贴呀……姨母她为了阿治,亦是如此,”四娘边说边哭,“谁让有了孩子,便有了挂牵,家族荣辱,尽都系在上头,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就算咱们说断了,人家会相信么?到底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呀。”
一旁的十四娘闻言,抱着孩子出神不语。
唯有七娘淡淡道:“生都生了,养都养到那么大了,就送佛送到西吧。”
“大人自怨自艾,孩子却是无辜的,在哪出生,生在谁肚子里,他们本也没得选。”
解家几代女子,个个都不爱君子爱钱财,谁知,到上一辈,却出了个为“天子”倾心至死的“解贵人”。
且,偏生这解贵人,还是彼时家族中最受宠的幺女,是以,砸金砸银,解家人经不住她磨,愣是给她砸开了一道入宫的路,后来,她也拼尽手段、给魏骁生了个儿子——虽然,是不怎么中用的七皇子。
七皇子魏治,最出名的,便是一心效忠他哥,凡事亦步亦趋,万事跟随。
七年前,大魏朝中生变,一夕之间,改元换代。
魏骁等人,彼时正在从辽西和谈回京的路上,闻听此事,当场仰天长哭、割袍明志,与上京那位“新帝”断了兄弟情义,随即纵马千里、赶回辽西。
——当然,中间或许还有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弯弯绕绕。
但无论如何,他最后竟真斡旋其中,使得本已谈好条件重归大魏的辽西,顷刻间面貌一改,尊已故的平西王为“帝”;平西王膝下独女、赵氏明月,则自称王姬。
魏骁身为王姬表兄,手持上京昭妃密信,与众将一夜议事。不久,竟一跃成了辽西实际掌权的“摄政王”。
多年来,于公于私,辽西众将始终有意撮合这对表兄妹共结连理,却始终不成。
是以,这才有了如今王姬“择婿于天下”的荒唐事——当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在辽西,魏骁总还算得上是半个赵家子孙,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混得如鱼得水;与他相比,魏治这个正儿八经的上京子弟,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更别提,和孤家寡人的魏骁不同,魏治在上京府中尚有妻妾,在江南一地仍有亲人,软肋遍地是,也不敢真的扬言要反。
最后,还是魏治找了个名头,称他为“质子”,他亦宣言身不由己、书信回京,这才勉强保下了身为皇子的最后一丝体面。
可惜,他有退路,新帝铁血手腕、却由不得解家人有退路。
他们一家,是生生被逼到辽西来的。
新帝与魏治少时有怨,经年难解,上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举国上下、作一番彻头彻尾的“清洗”。而一度倾尽全家之力支持解贵人与魏治、连带着帮衬过魏骁不少的解家,自然亦在此列。
解十六娘,便是在解家举家“逃难”的路上因故走散,被贼人掳去。
直至永安三年,昏迷于解府门前、被人救起,从此一睡不醒。
解家人不惜一切代价、不遗余力,也要救活这个排行老末、命途多舛的小妹,却不知,待到再醒来,“壳子”还是这个“壳子”。
里头的“芯”,却早已换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
沉沉从几个姐姐嘴里轮番听得诸多往事,听到最后,原本的好奇,渐渐变成不安、愧疚与震惊,一颗心一路下沉——
这复杂万分的情绪,却不只因她自己的“鸠占鹊巢”。
更因为她们口中的新帝、累得她们至此的罪魁祸首、“万世罪人”——她亦是认识的。
甚至,不仅认识。
她低头望向十二娘方才随手扔在地上的话本。
封壳之上,“北行记”三个大字凤舞龙飞。书中所记,正是那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大魏新帝,杀人如麻的暴君,如何在七年间南征北伐,上至雪域北疆,下至东瀛海岛,无一不战。在他治下,大魏的疆域版图已然扩充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却仍无休战之意。
以至于,众人皆道赵氏“王姬”此番急于择婿、广而告之,旁的理由不论,个中却定有一条理由:那便是,大魏的铁蹄已然蠢蠢欲动,终有一日,将踏平辽西。除却身后二十万大军倚仗,他们还需要一个足以和暴君抗衡的势力,互相支持,以图久存……
她的目光静静定在那新帝的名讳上,脑海之中,有一瞬空白。
许久,复才颤颤巍巍地问十二娘,后头那个字读什么。
十二娘闻言一怔,抬手摸了摸她脑门。
嘴里咕哝着怎么睡了一觉、字都不认识了,怕不是真傻了吧?
一扭头,见自家妹子仍眼巴巴盯着自己,末了,却仍是撇了撇嘴,一脸鄙夷道:“弃呗。”
“……”
“生气的气,抛弃的弃——”
“……”
“都一个念法,狗皇帝咬文嚼字罢了,”十二娘道,“魏、炁。听说那狗皇帝之前,可不叫这名字,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要改成……十六娘?怎么了、怎么这幅脸色,可是又头疼起来?”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