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 冷雨如倾,河岸上暗红的雾气越来越浓,缕缕缭绕在程净竹身边,雨珠顺着他银灰色的鬓发滴落, 襟前的血迹映衬他冷静的眉目, 他始终摊开手掌, 任由红雾吮舐,但她似乎有些过于贪婪了,他屈起指节触碰她模糊的下颌, 她也并未警惕地退避。
明明她只是一团雾, 哪怕凝成一个人类女子的形, 也依旧缥缈难碰触, 但她贪心舔舐过他掌心每一道伤口,却令他无端感受到来自于她的碰触。
程净竹睫毛微动, 眼底的冷漠有一瞬凝固, 此时,远处轰响震动, 他立即举目望去, 天边淡色的莹光缕缕上浮, 那是霖娘的身躯所化的清气, 眼看清气上浮拨开层层迷障, 浑浊的天幕被划出一道口子,而雷电却猛然降落神山,迸发出巨大的轰鸣。
程净竹立即起身, 只见远处雷电勾缠滚滚黑气,山中流火如簇,涌向天际, 迅速钻出裂缝,无影无踪。
“那道口子……”
黑水河中,霖娘亦在看天。
“是你的祷祝撕开了结界。”程净竹说道。
“我的祷祝……?”霖娘有些迟疑,她望着天边,不敢相信,“真的是我吗?”
“天界听到了你的声音,听到了你爹,你祖父的声音。”
程净竹道。
这样闭塞的,不与外界相通的地方,霖娘从出生起就在这里,她也想象不到天界究竟是如何听到她一家三代的祷祝,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又问道:“那,方才跑出去的那些……是什么?”
程净竹却并不作声,察觉到缕缕红雾将要淡去,他立即抬手结印,点点金芒点缀雾中,映照他苍白而漂亮的面容:“阿姮姑娘,你想去哪儿?”
阿姮尝过他的血,神志恢复许多,正要消无声息跑掉,哪知这小神仙竟然如此警醒,飞快结印控住了她。
没有人的皮囊,阿姮自然失去人的声音,她不耐烦地以风音骂他,于是一阵凛风拂过程净竹的脸颊,吹动他鬓边几缕浅发。
程净竹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等来这风音,他神情有一瞬古怪:“你的声音……”
他的话没有说完,天边忽然霞光大盛,那光亮很快照得此间上下明彻,瘴气全消,破口外微白的流光涌动而来,见此情形,程净竹立即再结一道印,将缕缕红雾收入袖中。
阿姮被流转的咒印绕在他腕骨上,不甘束缚不断挣扎,然而他的另一只手搁着衣袖压过来,不像安抚,而是警告。
程净竹烧了一张白符,卷起一个巨大的水球,将霖娘托在其中,随后腰间法绳飞出,他一跃而上,乘风飞回赵家篱笆院中。
瘴气没了,人们正欢呼,却见天边莹白的祥云中显出一影,柔和的清气映照她云鬓秀髻,戴金玉花冠,缀宝珠琉璃,着淡绿广袖衣,罩绿襟草黄荷叶边半臂,披珍珠云肩,襟前压金石璎珞,腰有珠环玉佩,下则齐腰古翠褶裙,罩灰蓝银纹鱼鳞围裳,珍珠绶带环绕,灰蓝的披帛飘飘,面若满月,宝相慈悲,手持一柄白玉如意,风姿绰约,衣袂流霞,缥缈翩然。
一时,风停雨住。
“那是,那是……”
人们仰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端之上,神女身后华光莹白,她双眸微垂,最先看向地上那白衣少年,似含淡淡的喜意,又有些许复杂:“上界久无你音讯,都以为你……”
“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程净竹,”程净竹拱手俯身,道,“拜见元真夫人。”
原来此神女,正是天帝之妹,元真夫人。
“上清紫霄宫?”元真夫人轻轻抬手,一缕祥云往下虚扶程净竹起身,“原来你如今安身在那里……”
元真夫人审视着少年,在云端发出叹息:“我知道,你小小年纪,心中怎会不恨呢?你怪天帝,所以不愿传音上界,是不是?”
程净竹眸若平湖,道:“元真夫人,长渊之下有东西出去了。”
元真夫人神情变得肃穆:“我来时已然得见。”
随后,她扫视地上一具具尸体,最终定在席献身上,手中降下去一道光,那光照在席献的尸体上,随后,一张图从他胸前显现,升起,最终收入元真夫人手中。
图落在元真夫人手中的刹那,她略微闭目,便通过这张图看到了席氏皇族从席绰,到后来的每一任国君,包括席献的过往,席氏皇族的欲望已经浸满了这张图,片刻,她睁开眼,面上浮出愧色:“在我,恶因在我。”
“当年我念席绰心诚,便许诺赴宴,”元真夫人追忆起来,面露羞惭,“他向我求长生,可长生在于个人机缘,而不在我,于是不许,但毕竟吃了他的宴席,心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临别时,才赠他一幅山海图,我的本意,是让他见三界浩大,而谨持自身,好好为君,为人,谁料想,他席氏皇族世代以此为念,最终竟被席献阴差阳错寻到此处……”
元真夫人看向底下那些怯懦地仰望她的凡人,道:“此地称赤戎,乃是九仪娘娘的故土。”
“九,九仪娘娘是谁啊?”
人群中,有人颤颤巍巍问道。
元真夫人见那么多张发懵的脸,便说道:“九仪娘娘是重铸天地之神,上界天帝诸神共尊之,人间万民供奉之,六千年前,九仪娘娘为凡女之时,名朝露,正出生于此,其时,天衣人统治天地人三界,以至三界无处不是火海炼狱,九仪娘娘以凡人之身历尽艰辛对抗天衣人,最终重新铸造了崭新的三界,然而天衣人火种难消,为了不让天衣人再为祸三界,九仪娘娘所有乡邻自愿举家搬离故土,之后,九仪娘娘将残存的天衣人封印在赤戎长渊之下,又将其法器镇在此地。”
“此地黑水黑山,正是因为长渊之下的天衣人火种未散,九仪娘娘才将赤戎分割,不与三界相连,使其成为漂浮之境,防备天衣人出去作乱,而你们之所以能够在找到这里来,并非是因为我的这张图,而是……”
元真夫人说着,不由看向那银发少年,又道:“而是你们到来之前,长渊封印有所松动,其时,一场大战过后,有神殒于此,化为封印后,不断消散的神力冲击结界,而与外界有了片刻的连接,也是那时,你们穿云破雾,进来此地,却再也出不去。”
“莫说是你们。”
元真夫人叹道:“此地漂浮于三界之外,便是上界,也难断其方位。”
“既然方位难断,那……我祖父又是如何来的?”
霖娘在墨色的水球中,勉强听清云端上的神女仙音,她双手撑在水壁,忍不住问道。
除了霖娘血肉消散时的那声祷祝为众人所闻之外,他们再未听见过霖娘的任何声音,此时也看不见她的水鬼之身,更不见那颗巨大的水球。
然而元真夫人却在云端将霖娘看得清楚,她一挥手中那柄玉如意,底下沾血的土地神像中,那金光文谍顿时飞入云端,落在她手中,她看过文谍中闪烁的字痕,一双悲悯的眸低垂:“赵悬磬于朔州五方山得道,成地仙,任土地,而人间世上有人之处,便有土地,赵悬磬不是自己找来的,是此间众人指引他来的,无论你们知不知道他,信不信任他,拜不拜服他,他都因你们而存在。”
人们不约而同朝檐下看去,那里只有林秋雁的尸体,孤零零的,土地神像在那一滩血色中仍然神态悲悯。
“原来,这……才是神哪。”
有人红了眼眶,喃喃道:“我们信错了,也拜错了……什么山神哪,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人群中,一时不知多少哭声。
元真夫人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抬袖一挥,天边那些流转的魂光立即受到清气的牵引,祥和地游向她身边。
连绵的祥云中,人们看到那些魂光化为一道道半透明的身影,人们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而那些脸上,再没有痛苦,也没有狰狞。
他们微笑着,看向地上活生生的亲人,朋友,子女,父母,随后化为长烟缕缕,收入元真夫人的玉如意中。
“赵霖娘。”
元真夫人看向那水球中的女子:“赵悬磬不负土地之职,你父赵世义亦心怀仁德,而你受妖邪所害沦为水鬼却仍秉持仁善,更不惜魂消魄散救乡邻于水火……你赵家三代,代代仁心,可谓玉洁松贞,今日我有心渡你,你可愿一心向道,长修此身?”
“多谢元真夫人,”霖娘俯身跪拜,又仰起头,“可霖娘别无他求,只想我爹我娘他们能够活着回来我身边……”
元真夫人轻抬手指,玉如意中两缕轻烟浮出,不多时便幻化为一对相扶的夫妻,他们被那种莹白的柔光浸润,神情平和。
“爹,娘……”
霖娘双眼很快被泪意充盈。
那对夫妻仿佛听见她哽咽的呼唤,他们看着她,对她微笑。
很快,他们化为轻烟,回到玉如意中。
“他们更盼你好。”
元真夫人说着,手指轻轻在襟前一碰,身上那件珍珠云肩立即脱落,坠下云端,破开水球,披在霖娘身上。
没有了黑水河的水浸润身体,霖娘发觉自己竟然不觉难受,她的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明晰,她听见人们惊呼着,喊她的名字。
霖娘抬起头,只见云端流霞中,元真夫人朱唇含笑:“赵霖娘,你爹娘一片仁慈之心,来生自有诸般福报,而你祖父赵悬磬本为神仙,幸有残念存于这文谍中,我将他残念送回上界,假以时日,或能再造神魂,今日我将这云肩赐你,可保你不受黑水河禁锢,但你切记,从这里出去后,一定要去东海寻一件龙宫宝衣加身,再往后修行济世,得道之日,便是你修得金身之时。”
霖娘俯身磕头:“多谢元真夫人,霖娘今日记下您的教诲,无论金身成或不成,霖娘立志修行济世,终生不敢忘您点化之恩。”
“孺子可教。”
元真夫人微微颔首,而此时霖娘数步开外,那席献畸形的尸体旁,满头白发的席正忽然抬起一掌,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程净竹双指于虚空中一划,本来隐去形状的星宿阵显露它附着在席正身上的千丝万缕,程净竹抬臂一拽,席正的手立即不受控地往后,然而他的身躯实在太不牢固了,这么一拽,小臂直接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枯皮底下层叠的菌丝。
“抱歉。”
程净竹淡淡道。
“……”席正松垮的脸皮动了动。
“席正,你兄弟二人的所有事,我的图已经悉数告知于我,你千辛万苦活到今日,又为何要一死了之?”
元真夫人道。
席正先是将哥哥的尸体看过,又看向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躯,道:“我哥贪心不足,笃信山海图便是他不做亡国之君的天命,为此,他害了很多人,而我……而我,也同样罪无可恕。”
他抬起头来,神情凄哀:“我哥哥害他们性命,而我吃他们血肉……我哥是怪物,我也是,我的罪孽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不,席正。”
元真夫人的声音自云端落来:“你兄弟二人都误食了九头鸷的鸟蛋,但最终,只有你兄长席献有异化之相,这正说明你与他的不同,赵悬磬的文谍之中,亦说明你是此地唯一一个诚心为他建庙宇,铸神像的人,而你食人血肉,也是为了他们而努力活下来,以期有朝一日揭破你兄长的阴谋。”
元真夫人说罢,似乎凝神听了片刻玉如意中那些魂魄的声音,随后,她微微一笑:“他们没有任何人怪你,相反,他们感激你。”
席正身体一震,不敢相信似的,声音发颤:“他们……感激我?”
元真夫人道:“非只他们,赵悬磬亦对你心存感激,他残念之中,对你这位朋友的愧疚最难消解。”
席正眼中泪意一瞬模糊。
“席正,你心地纯善,对人,对友皆一片诚心,不愧你闾国诚王的身份,”元真夫人扬手降下福泽,使得席正化为一团莹白的光,漂浮到她手中,她道,“你有杀身成仁的勇气,虽已非人身,却慧根不浅,今日我亦渡你,去吧,去朔州五方山下以灵菇之身修行,将来,说不定哪一日,你便能与旧友重逢。”
元真夫人话落,白光脱手,乘虹而去。
天边裂口还未合拢,正说明此地的结界还未封闭,元真夫人敛了敛神色,再看向云下那白衣少年:“白……”
话才出口,她又蓦地一顿,随后改口道:“净竹,赵悬磬生前设阵,寄执念于就九仪娘娘的法器,因阵法差最后一步而不成,今日是其血脉之死意外唤醒他的执念,才促成这阵法最后一步,召出九仪娘娘镇在渊中的法器,恰逢霖娘一身血肉划破结界,这才让渊下不死不灭的天衣人钻了空子,抛出去他们的火种。”
“可,娘娘的法器何在?怎么不见?”
元真夫人面露疑惑。
程净竹想起那针对阿姮的天罗地网,那是一种绝对的,巨大的,足以将初出茅庐的阿姮吞噬、碾碎的杀意。
但它似乎莫名的消失了。
此时,被咒印缠在他手腕的红雾不甘地在他袖中浮动,程净竹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手腕,对云端的元真夫人道:“弟子不知。”
元真夫人端详着少年过于冷冽的眉目,片刻,还是压下疑惑,对他道:“我知道,上界欠你许多,但天衣人的火种是催人欲望丛生的剧毒,它们跑出去,定然要为祸世间,可我们不能再重回坍鸿时的悲剧了,否则,便是对不起九仪娘娘,对不起天下人。”
程净竹闻言,抬眸看向云端,只见元真夫人将手中的玉如意抛向天边的裂口,道:“去吧,带这些魂灵去九幽黄泉,让他们安息。”
话音落,元真夫人一副身躯瞬间化为五彩的霞光,从天边坠下去,压向那座黑水村人世代挖掘璧髓,以至于洞窟遍布的神山!
人们惊叫起来。
“您……”
程净竹眼底神光微动。
神山中,漫出莹白柔和的光,元真夫人的声音响彻整片天地:“净竹,我忘了问你,你从前所受,至今仍……疼吗?”
程净竹指节蓦地屈起,却没有应答。
神山中传出元真夫人轻轻的叹息:“席氏皇族笃信山海图的恶因在我,我应该为此而承担责任,如今没有娘娘的法器,我便化身为封印,死守赤戎,千年万年,净竹,我在此等你收回天衣人的火种,还人间清净。”
赤戎从来没有这样明亮的天色,没有如此柔和的清风,风吹动少年染血的衣摆,他那双总是沉若静水的双眸此时泛起层层粼波,但最终,他仍是那个风雨不动,冷漠无情的少年修士,却拱手,朝神山俯身一拜,道:
“弟子从命。”
衣袖间,红雾勾缠着他的手腕,肆无忌惮地蹭着他腕骨皮肤,猛然咬他一口。
如幼兽初生利齿,愤愤啃咬。
程净竹脊背微僵,伸出手,垂眸审视腕上那道齿痕。
微微血红渗出。
芳香的血气引得红雾更加躁动,却偏偏为咒印所困,不能用力撕咬个痛快,只得越发挣扎,缕缕淡红的烟气萦绕袖边,像一小截茸茸的尾巴尖。
“自讨苦吃。”
他站直身体,轻抚衣袖,将淡烟拂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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