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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第15章 “壳子都没了,还要他的心做……


    黑水村的人不但要走, 还要将葬在此地的长辈尸骨全都带走,他们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也不忍将亲人的尸骨永远留在这里。


    村人来求程净竹,他虽什么也没说, 却还是去了, 用白符化火, 帮助村人火化坟土中的亲人尸骨,方便他们将骨灰带出。


    霖娘也将她娘林秋雁的尸骨火化,将骨灰装入坛中收到行囊里, 又将祖父赵悬磬的神像, 父亲赵世义用断的一截柴刀刀片收好。


    院子中的鸡鸭, 都因为瘴气而死, 霖娘吸了吸鼻子,看向被咒印锁在她小臂的那一团红雾, 程净竹走前, 将这金光咒印过给了她。


    “阿姮……”


    霖娘小心翼翼地唤一声。


    红雾被流转的咒印所困,缕缕环绕。


    “阿姮, ”霖娘垂下脑袋, 低声说, “我知道, 如果不是你的话, 我根本出不了黑水河,也不能再见到我爹娘,明明我们早就说好了, 你救我出水,我的皮囊就归你,但我却出尔反尔……令你无处栖身, 是我不对……”


    霖娘抿了一下唇,又说:“可是,可是我眼见那泥妖与村长联手害我父母,而且村长还害了我祖父……我一时怒从心头起,便什么也顾不得,再说,你没有我的皮囊,你不会死,可若我不像我爹一样,消身散瘴,村邻都会死的。”


    “阿姮。”


    霖娘说着,眼中又蓄起泪,她抽抽嗒嗒的:“阿姮你说句话啊?别不理我,你这样,我怪害怕的……我真不是故意跟你作对,气你……”


    “阿姮,阿姮……”


    霖娘没完没了地喊她,引得被咒印禁锢的那团红雾顿如猫毛炸立,红雾烧得像焰火,风音扑了霖娘满脸。


    “吵死了。”


    霖娘在迎面扑来的风声中,听到这道十分不耐的声音。


    那音色仍与霖娘的声音如出一辙。


    也许是因为阿姮占过她的皮囊,拥有过她的声音,所以霖娘才能从这风音当中辨出阿姮的言语。


    元真夫人说九仪娘娘镇在渊下的法器出世了,霖娘想到那一截对阿姮围追堵截,十分厉害的焦枯树枝,心中便猜那应该便是九仪娘娘的法器,此时,因方才一阵风,霖娘脸上的泪痕都变得冰冷,她揉了一把脸,道:“阿姮,我知道方才在黑水畔,你被那法器追堵时,你将我抛入水中,是怕法器误伤我……霖娘虽没什么大本事,但你对我的恩,我一定会报的。”


    也是此刻,霖娘面上浮出疑惑:“我明明见那法器向着你去,但风浪过后,怎么又不见了呢?”


    “我怎么知道。”


    如出一辙的声音,却满是不耐。


    莫说霖娘,连阿姮自己都一头雾水,那焦枯的枝尖对准她双目不过半寸,却又忽然破碎成缕缕金芒,四下流散,不见踪影。


    不知为何,阿姮觉得自己浑身炽热,翻沸若焰,烧得她焦躁极了,她略微压制心中的戾气,与霖娘相同的声音变得轻柔极了:“你真要报恩?”


    霖娘被跟自己差不多的,却特别甜腻腻的这道声音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她眨眨眼睛,点头:“啊。”


    阿姮轻声笑,带着引诱的意味:“那你便将这咒印去了,放我走。”


    这金光咒印乃是集天地灵气为其所用的阵法,阿姮一时不慎,被缚其中,难以挣脱,而霖娘却摇摇头,道:“这咒印是程仙长所设,我怎么解得开呢?再者……”


    她看着腕上红雾,又道:“再者,你为何要走呢?你自己又要去哪儿呢?你难道……难道舍得离开程仙长么?你不想得到他的心了?”


    阿姮被气笑:“壳子都没了,还要他的心做什么?”


    霖娘听她这话,却会错意,一时又低下头去:“对不起阿姮,你是不是因为没有了皮囊,所以心中自卑,不敢再见程仙长?”


    “……闭嘴。”


    阿姮听不太明白什么是自卑,但她本能地觉得霖娘嘴里吐不出好话。


    霖娘闭紧嘴巴,见腕上的红雾噼里啪啦的冒火星子,她战战兢兢,还是小心开口:“那个,你想不想吃鸡?我,我们家鸡刚死,还能吃……”


    “我早该吃了你。”


    阿姮幽幽道。


    霖娘一下彻底闭嘴了。


    天边结界的裂缝留给众人的时间并不多,村人带上亲人的骨灰,背上行囊,很快聚集在他们从前根本不敢踏足的边界之水。


    长烟缕缕,程净竹袖中白符飞出,悬于半空,他双指凝出淡金色的流光,在虚空中画出一符咒,那金光符咒立即印于白符上。


    顷刻,白符折叠为一纸船,纸船落入水中,立即化为大舟,耸立水面。


    人们不禁发出惊奇的声音,再看程净竹,却见他因抬手施法而衣袖往下落了些,露出那一截冷白的腕骨上明晃晃一道鲜艳的牙印。


    程净竹抚平衣袖,遮去腕部,对村人道:“走。”


    霖娘也见到那牙印,她忍不住低头看袖子边的红雾,低声问道:“你咬的?”


    “你也想试试吗?”


    阿姮用她的声音说道。


    “……不了。”霖娘满额是汗。


    霖娘与村人随程净竹登上船去,船舷便自然而然地趁风逐渐远离岸边,明明说好不再眷恋这片土地,但此时霖娘与村人仍旧忍不住在茫茫水雾中遥望那片他们生存许久的土地。


    “那……那不是彩绳么?”


    忽然,有人惊呼。


    霖娘与众人闻声,立即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茫茫雾中,那彩绳怀中抱着个什么,踉踉跄跄地跑来。


    “没有人叫她一块儿走么?”


    “不知道啊……方才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谁也没看见她。”


    村人们说道。


    “彩绳姑娘!”


    一老翁招招手,喊道:“快来!快啊!”


    其他人也开始喊她:


    “彩绳姑娘!快上船啊!”


    直到她近了,穿破烟雾而来,人们终于看清她怀中抱的那个东西,一时间,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似乎被吓住了。


    阿姮没有了人的皮囊,双目便再看不见更多的色彩,她眼中只有乏味的黑白,她看到那彩绳跑到距离水边不远处,又忽然停住了。


    而她怀中抱的,正是那颗被她亲手用金簪割下来的年轻头颅。


    那头颅睁着一双眼,定格着他生前最后的凄哀与痛苦。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而彩绳始终停在那里,她脸上无悲无喜,一丝血色也没有,她只是静默地望着水面上的那只大船,还有船上的每一个人。


    人们被她怀中抱的头颅吓得不轻,回过神来,又开始连声喊她:“彩绳!快,我们大家一起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彩绳仍然不动。


    这时,霖娘抬手控水凝出一水绳,顷刻缠住彩绳的腰身,霖娘正要将她拉上船来,彩绳却往后退了几步,缠住她的水绳落地,成了一滩湿润的痕迹。


    “彩绳姐姐?”


    霖娘惊愕地望着她。


    彩绳却用衣袖擦了擦怀中头颅脸颊上的血泪:“这不是鬼地方,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福地,你们都背叛了山神……”


    “彩绳姑娘,你醒醒吧!没有山神!这里从来就没有山神!”


    有村人大喊道。


    “有的。”


    彩绳的声音很轻:“祂一直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去,退去朦胧的雾气里,看着大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她开始笑,放声大笑,怀抱着那颗年轻的头颅,她转身往雾气更深处奔去。


    “你们不配留在山神的福地,走吧,都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中,是她癫狂的笑声。


    “阿瑞,从此以后,只你与我了。”


    彩绳孤零零的身影逐渐在每一个人的眼中模糊,她的笑声也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而显得缈不可闻。


    船虽大,却仍轻如纸,载着众人趁风越飘越远,人们看到天水相接的尽头是一片模糊的雾气,船越行进,他们便越是看清天际一道金色的裂口在逐渐收紧。


    风浪剧烈,阿姮却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去吧,去见识那个糟糕的世界,数不尽的欲望终会使你更强大……所有的种子都在盼望你,都将帮助你!”


    那道声音说:“我们……等着你!”


    那声音变得激动,变得尖锐,刺痛着阿姮,可她看向船上,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这声音,她看见霖娘在小心擦拭身上的珍珠云肩,看见村人缩在船中不敢动弹,她看见……那少年修士。


    他背影挺拔,端立风雨,以白符化咒,驱策船身划浪而去,水面强风吹得许多人几乎睁不开眼,大船乘浪而起,裂口的金光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阿姮回望船后,赤戎已经消失浑浊的雾气中。


    风浪带起的水花几乎打湿所有人的衣衫,他们紧紧地闭着眼,很久都不敢睁眼,直到船身不再剧烈晃动,水浪似乎变得平静,连风都变得柔和,霖娘最先睁开眼睛,满目的霞光顷刻占据她所有视线,她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这……便是外面的世界么?”


    人们听到霖娘的声音,便连忙睁开眼睛。


    天边夕阳如火,绮丽的霞光或深或浅的铺满整片天空,投落缕缕光影在清澈的水面,浮光跃金。


    洁白的水鸟成群划过天际,轻脆的鸟鸣响彻粼粼水面。


    船下的水是那么澄澈,远处层峦或苍翠,或夹杂一片鲜红,一片金黄,船不知行进多久,人们忘了说话,只顾欣赏山川。


    阿姮却看不到那些颜色,自然也无法感受这外面与黑水村的不同,她幽幽地窥视那立在船边的少年。


    船抵一岸,村人下了船,忙对程净竹作揖,又七嘴八舌地感谢起来:“多谢您啊,程仙长,若不是您,我们都没命活到出来……”


    “是啊程仙长,我都没想到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出来!”


    “多亏了您啊!”


    “不必谢我,”水上的大船被程净竹收回,在他掌中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抬眸,他扫视过面前这些村人,片刻,又道,“向东二三十里有一镇,你们可往东去,亦可顺流而下寻山野村落暂居。”


    程净竹看着他们一身几百年前的衣饰,又道:“你们也不必在乎如今是哪个朝廷,哪位君王,不论你们想去哪里,在哪里落地生根都可以。”


    村人们眼中多有热泪,记下程净竹的叮嘱,又与霖娘作别,便踏过岸边长莎,各自去了。


    他们有的人向东,有的人顺流。


    有人结伴,有人孤身。


    霖娘还站在岸边,见程净竹回过头来,双指凝出金光,似要收回咒印连同阿姮,她一下按住手臂,往后退了两步,道:“程仙长,你不肯放了阿姮吗?”


    绮丽的流霞映在程净竹眼底,成了冷淡的光影:“我为何要放了她?”


    霖娘额头冷汗直冒,结结巴巴道:“阿姮她……她说她知道错了!”


    “我错什么了?”


    “她错什么了?”


    阿姮的声音几乎与程净竹的声音同时落来霖娘耳畔,她额上冷汗滴下来,忍着没理阿姮,对程净竹道:“她说她……不该咬你……”


    话音才落,她听到阿姮的冷笑。


    霖娘身子一抖。


    岸边水草丰沛,蓬蒿随风而舞,程净竹指间金光微闪,霖娘身上的金光咒印立即向他飞去,缠绕在他腕骨。


    他垂下眼睫,看着被咒印禁锢的红雾散发出尖锐的雾气,多像是一只刺猬警惕地竖起它全部的尖刺。


    “你可以听见她说话?”


    他道。


    霖娘僵硬地点点头:“是的……”


    程净竹沉默了片刻,他神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嗓音平静:“她才不会认错。”


    霖娘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但事实上阿姮也确实嘴比什么都硬,霖娘一时什么办法也没有,见程净竹要走,她便连忙上前:“程仙长,不如我们一道吧!”


    程净竹步履一顿,看向她。


    霖娘朝他拱手,说:“我受元真夫人点化,立志要修行济世,而说到底,赤戎长渊下的天衣人火种,也是因为我而阴差阳错出去的……如今元真夫人化为封印在赤戎长眠,我若不能亲自寻回火种,又如何对得起元真夫人的点化之恩呢?霖娘求程仙长,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一起去。”


    霖娘说着,又看向他袖边红雾,道:“何况……何况我与阿姮是朋友,她没有害过我,我的皮囊也是我亲口承诺给她的,结果因为我想救乡邻,便毁了诺言,我欠阿姮,我不能离开阿姮。”


    缭绕的红雾似乎有一瞬凝滞。


    阿姮透过袖边,看向霖娘。


    ……朋友?


    什么是朋友?


    “反正,反正程仙长你就算不答应,我也会跟着你们的!”霖娘摸不准这位年轻的修士心中在想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阿姮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程净竹想到那位沉眠赤戎神山的元真夫人,再看眼前这霖娘,她得元真点化,也算得元真的弟子,于是,他道:“我可以先送你去东海。”


    霖娘知道他并未答应同行一道找回天衣人的火种,但眼下能先一同到东海也已经很好了,反正到时候在龙宫求得宝衣后,她也会再想办法紧紧跟着他们。


    霖娘松了口气,见程净竹转身往山径上去,她赶紧跟上,问道:“那,程仙长你要一直这样锁着阿姮吗?”


    袖中,阿姮一边与咒印相抗,一边咬向他手腕。


    “我会为她造一副身躯,”程净竹垂下眼帘,看向衣袖边缘缕缕淡雾,“若她听话。”


    阿姮将要咬上去,此时又猛然顿住了。


    “……新的,身躯?”


    阿姮缓缓说道。


    霖娘也十分惊讶,她连忙问程净竹:“你是说,你可以为阿姮造一副新的身躯?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程净竹淡淡道:“再等等。”


    人类失去血肉之躯很容易,要再得却不易,霖娘想,程净竹给阿姮造一副身躯定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便不再多问了,只在心中偷偷喊阿姮。


    阿姮占过她的皮囊,听得到她的传音,但阿姮不想理她。


    霖娘道:“你别再咬他了啊,听到了吗?他可以给你造一副新的身躯!”


    阿姮悄无声息地按下再狠狠咬小神仙一口的打算,一切为了壳子,她说:“暂时不咬了。”


    夕阳余晖烧红整个天边,大片的光影碎落在山径上,红枫翠叶趁风而落,一行两人伴随淡淡红雾,行向浩浩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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