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鬼女哀哀呜咽, 程净竹忽然拨开人群快步过去一把捉住阿姮手腕,力道之大,令阿姮立即回过神,她抬起脸, 魂火星星点点, 四散飞浮, 影踪殆尽,昏昧之中,她先看了一眼自己被程净竹紧紧攥住的手腕, 纤细的凝脂白玉镯亦被他手掌包裹, 他指节力道很重, 简直像要顷刻毁掉她这副壳子。
阿姮茫然望他, 只觉得他神情有些古怪,淡色的唇微张, 似乎要说些什么, 却又迫于殿中人鬼齐聚,异常纷杂而咽下。
但程净竹依旧攥握着她的手腕, 指尖金芒绕镯流转, 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他拧起眉头, 眼底疑云浓沉。
难道, 他看错了?
此时,殿中僧道们心中难忍,便不由各自念起佛经道经, 以期璇红与晴芸她们那些不愿再为人的二十来个鬼女们能够如她们所愿,化风,化雨, 从此一身轻。
三位判官乃至阎王都有些动容,阎王在宝座上长长叹了口气,道:“阳间世道朽烂,实为人心朽烂,朽烂的心使帝王昏聩,使小人横行,使璇红郡主这样的女子一生飘萍,受尽苦楚。”
“神仙,不是救苦救难吗?”
很久很久,峣雨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转过脸,望向阶上:“这样的世道,神仙怎么忍心呢?”
“峣雨姑娘。”
阎王说道:“神仙救苦救难,救一人,救百人,救千万人都改变不了世道,世道是人的世道,不是神仙的,能够改变它的,只有人自己,神仙并非因人而存在,而是世有妖魔,所以有神,此为相生相克的阴阳正理。”
峣雨沉默,怔怔望着璇红消失的方向。
此时,赏善判官将赏善录上呈给阎王,道:“阎王,峣雨在万艳山苦修几十载,无论活人还是鬼魂,千百女子受她护佑,巢州女子之间隐秘流传其名,不少苦命女子年年为其供奉香火,以期死后……不入阴司,魂归万艳山,她们奉峣雨为国主,成一女儿国,受峣雨庇护,虽死,却若重生。”
鬼女们全都跪了下来,那春梁泪眼盈盈,哽咽道:“阎王大人,小女春梁,生在小户人家,长到十四岁,受纨绔欺压,被迫与人为妾,小女抵死不从,上吊而死,小女之所以不愿来阴司,是怕……怕这里比阳间还冷,怕无人听我冤屈,为我做主,躲避阴司是小女自身之罪,请阎王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国主!”
“阎王,请阎王大人不要怪罪国主!”
“请您不要怪罪国主!”
鬼女们无不俯首恳求。
因为峣雨在此,所以赏善录上将她生前死后所有行止说得很是清楚,阎王翻看了一阵,随后道:“也无怪你们这些女子对阴司生惧。”
阎王看向那始终跪在一旁的方狳,声音冷了下来:“方狳,吾当初是欣赏你在阳间作为一个将军,所作所为光明磊落,一生戎马为君为民,所以才招你为阴律判官,掌极幽府,可吾却不料你身为一府判官,竟然色欲熏心,璇红郡主生前所受种种都不能令她心灰,却是你在她死后强占她为鬼妾,这才让她阴阳两处绝望,不肯再为人,吾问你,你可知罪?”
方狳垂首,闭了闭眼,道:“下官……知罪。”
“好。”
阎王闻言,冷哼一声,随后下令:“阴律判官方狳身为极幽府之首,掌我阴司律法,却不正己身,欲壑难止,致使法度不明,来啊,将他打下十八层地狱!”
罚恶判官立即招手,数个鬼差立即一拥而上,将方狳拖下殿去。
“峣雨。”
此时,阎王又唤。
峣雨闻言,立即垂首施礼。
“你做人,无论顺逆皆能自处,不自怜,而怜众生,做鬼,更是为这些鬼女们付出全部,包括那颗你得来不易的内丹。”
阎王看着她,继续说道:“精怪有了内丹才成妖,其中多少不易,取决于天时地利,而鬼修丹则比精怪要更加不易,你短短几十载便能修成一颗内丹,足见你修行至苦,慧根无垠,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海纳百川的心,装得下众生苦难,立得住良善之本,今日,吾便封你为阴律判官,掌极幽府,辨善恶,正法度!”
阎王一挥袖,烟雾扑向峣雨,她手中立即出现了一根玉笔,那正是方狳此前拿在手中的阴律判官的判官笔。
峣雨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判官笔,她眼睑微微颤动,紧接着如梦初醒般,立即俯身叩拜:“峣雨……谨遵阎王谕令。”
那察查判官捋须笑道:“往后,峣雨判官与我等便是同僚了。”
赏善、罚恶二位判官都点点头。
峣雨起身,与三位判官见礼。
此时,阎王又对春梁等鬼女们道:“尔等生前死后所有恩怨都已分明,吾怜你们生前遭遇,而你们身上又无一恶债,吾许你们立即轮回,去吧,随孟婆去奈何桥,将来,你们会到好人家去的。”
春梁等鬼女立即叩谢阎王。
“何秀才。”
阎王又对那春凳上不成人形的水鬼道:“你是个好后生,若不是你生前贪杯,也不会落得如此水鬼下场,吾念你正直守信,想留你在阴司做个文书,不知你可愿意?”
“谢,谢谢阎王爷爷!”
何秀才激动得颤声道:“如此一来,小生便有机会去照顾爹娘了!”
这远比他从前设想的脱离水鬼身份,转世投胎还要好。
察查判官走上前,朝僧道们招招手:“尔等皆是活人,不能在阴司久留,否则会伤及寿数,快快随我离开吧。”
僧道们都跟了上去,那老道见程净竹还拉着那女妖的手,他不由“嘶”了一声,喊道:“哎,小友!咱们快走吧!”
程净竹抬眸看向他,此时,阎王从案后出来,抬手道:“你们都先去吧,吾还要留下这小友说些话。”
说话间,阎王的目光透过冠冕珠帘,落在那白衣少年身上,意味不明。
那老道自是不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先与其他人一块儿被那察查判官领了出去。
程净竹松开阿姮的手,那种有别于阴司的寒冷的温度很快淡去,阿姮抬眸与他相视,不过瞬息,霖娘走到阿姮身边,或许因为哭过,她声音还有点哑:“阿姮,程公子,我……想去送送春梁她们。”
此时,阎王却看着她身上的珍珠云肩:“这位姑娘,你身上可是元真夫人的宝衣?”
他依稀记得,当初瑶池盛会,他曾在宴上见过元真夫人身上的云肩。
霖娘连忙欠身,答:“小女承蒙元真夫人点化,这宝衣正是元真夫人所赠。”
阎王闻言,点了点头,道:“元真夫人既许你如此造化,想来你也该是个心诚纯善的孩子,你去吧,送她们去奈何桥上话别。”
霖娘低首应了一声,又小声问阿姮:“你去吗?”
阿姮却看向程净竹。
程净竹对上她的目光,道:“你们去吧。”
霖娘拉着阿姮,跟峣雨、春梁她们一块儿被孟婆领着往奈何桥的方向去,阿姮走到殿外,身影几乎隐没于幽暗中,她停步,回头,只见殿中阎王快步下阶,一手撩开冠冕前的珠帘,凑近那白衣少年面前,不敢置信地审视他。
霖娘拉了拉阿姮的衣袖,阿姮收回目光,与她一块儿走了。
阎罗殿中,鬼差尽退,赏善、罚恶二位判官也都出去了,一时间殿中死寂,阎王看着面前这少年的脸,他心中有些不确定:“是……您吗?”
地面白雾浮动,四周鬼火幽幽,少年眉目沉静,神观若雪:“阎王只是想问这个?”
“是您吧。”
阎王终于确定,他手中仍抓着珠帘:“吾记得那时您年纪幼小,还是个十二三的孩童模样,想不到,吾今日竟然能见您长大成……”
“上界知道她了?”
程净竹似乎没有什么心思听他那些追忆。
阎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面前这少年,沉默了好久,才道:“上界只知元真夫人在赤戎化为封印镇压天衣人的事。”
“赤戎在三界之外漂浮日久,上界一直不曾找到它的准确方向,直到那日土地赵悬磬的消身咒突破结界冲入天庭,正好惊动元真夫人,她入了赤戎,再没有回音,只有她的法器回到上界,带回天衣人火种四散人间的消息。”
阎王说着,他大抵是觉得珠帘有些碍事,便将冠冕脱了下来:“赤戎被九仪娘娘变作天衣人的囚牢,天衣人却还有本事让赤戎漂浮不定,使上界难寻其踪,这么多年过去,土地赵悬磬的消身咒突然冲破结界,天帝当时便猜测,您……也许还活着。”
“因为除您以外,没有人可以找到赤戎。”
阎王望着面前这少年,他明明正处于一个凡人最青春明亮的年纪,但那双眼却深邃而寂冷,一点也不鲜活。
提到天帝,阎王却从这少年脸上找不到丝毫情绪波澜,他双眸若幽深静水,只是盯着阎王,道:“我要带她走。”
阎王当然知道他口中的这个“她”是谁,阎王沉默了一瞬,说:“这是吾不能决断之事,吾身在神位,绝不能徇私,何况此妖邪还有九仪娘娘法器在身。”
程净竹却问:“难道阎王以为,九仪娘娘的法器是随便什么妖邪都能触碰的?”
“这……”
阎王一顿,这也却是他所不解之处。
“万木春非但不伤她,还任她驱策,阎王不是看到了吗?”
阎王点点头,道:“吾亲眼所见,岂会不信呢?您说,这难道是九仪娘娘的意思么?可九仪娘娘为什么愿意让万木春为那妖邪所用?”
程净竹垂下眼帘,道:“我不管您是否上报上界,但您应该明白,万木春在她手里,您杀不了她,但若您执意将她困在阴司,她定然能将您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九仪娘娘虽早已化身于三界之外,存于茫茫宇宙之中,但她的法器却拥有她的意志,万木春是九仪娘娘重劈混沌,再造三界的不世神器,它既然肯留在那妖邪身边,便一定会维护于她。
阎王早已领教过那阿姮的顽劣,强留她在阴司,她定然能将这儿搅成一团乱麻,但此时他又想不明白九仪娘娘其中的深意,他叹了一口气:“可她是妖邪,妖邪生来欲壑纵横,人类讲道德,讲善恶,妖邪却全凭本能而动,而他们的本能便是无穷尽的欲望,欲望会驱使他们为恶,为祸,何况吾观她并非普通妖邪,鸟兽花草化成的精怪成妖,至少还能有些情根,可她……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本相,只有锋利的戾气。
若放任下去,将来必成祸患。
“璇红身上本有天衣人的火种,若我猜得不错,火种阴差阳错,如今已经到了阿姮身上,她比我更能感知到其它火种的存在,我想孰轻孰重,阎王自能分辨,今日,我必须带她离开。”
程净竹说着,转身便朝殿外走去:“剩下的火种我会一个不少地找回来,我答应过元真夫人。”
“白泽殿下!”
阎王眼见他颀秀地背影融入殿外的浓黑之中,他不由唤道:“殿下……吾为何看不到您的本相?是不是……”
阎王往前走了几步:“是不是当年赤戎大战,您的身躯……没有了?”
程净竹整个人都隐没在一团浓黑里,眼前嶙峋的石壁,潮湿的水露,深邃的黑暗,刺激着他的某段记忆。
程净竹垂下眼帘,手中那串霞珠亮晶晶的光点缀他的眼,丝绳在霞珠中间显露一截又一截鲜红的颜色,没有回应任何,朝奈何桥的方向去了。
阎王追出殿外,昏黑中,他看到那少年衣袂猎猎,背影模糊。
奈何桥上,春梁正与峣雨、霖娘话别,春梁与霖娘都在落泪,峣雨抬手替她们两个擦泪,又对春梁说:“去喝汤吧,忘记一切,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国主……”
春梁哽咽地说:“我,我舍不得您……”
其他鬼女们也都呜咽着,连声唤国主,峣雨抬眼,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峣雨对她们笑了笑,说:“我们并不是永别,我盼着你们忘记一切,忘记那些苦,那些疼,去重新拥有做人的勇气,而我会永远在这里,我永远看着你们,保护你们。”
霖娘拉着春梁的手,吸吸鼻子,说:“春梁,去吧,下辈子,你一定要快乐幸福,我会记得你的。”
春梁泪如雨下,连连点头。
阿姮站在边上,看着春梁她们还在桥上依依不舍,而那孟婆早已在桥心备好数碗汤,等着鬼女们一一过去,端碗饮下。
“你在想什么?”
忽然,一道声音落在阿姮耳畔,阿姮转过脸,只见孟婆正佝偻着身躯,站在她身边,对她微笑。
也许是她这笑容太慈蔼,让阿姮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阿姮想了想,指了指自己胸口,说:“我这里,有璇红的感情,我不舒服。”
孟婆却看了一眼她胸口,唇边淡笑未敛:“不,姑娘,那不是璇红郡主的情感。”
在万艳山上,璇红操控黑气笼罩整个照雪坡之时,阿姮觉得胸口不舒服,小神仙说,那是璇红的情感在作祟,所有人都会被璇红影响,阿姮理所当然地以为此时自己的异样,还是璇红作祟,可这孟婆却笃定地说不是,阿姮疑惑地问:“那是谁的?”
“你自己的。”
孟婆说着,转身顺着石径穿河而去,阿姮听得没头没尾的,不由追上去,问她:“我的?”
石径尽头,入一片花阴,孟婆提来一桶河水,用葫芦瓢舀水浇花,见阿姮还跟着她,便笑道:“问我做什么?你自己应该比旁人更清楚。”
万木春早已回到阿姮发髻间化为一根焦黑的木簪,绽开一簇鲜红的山茶,孟婆看了她发间一眼,又舀了一瓢水起来,说:“世间精怪多是什么鸟兽花木,又或者是虫鱼,他们都有本相,有真身,而你却什么也没有,你生来无形无相,这银汉之水所造出的本相,倒是与你十分相合。”
“你也知道银汉之水吗?”
阿姮看着自己的壳子,对她说:“这是小神仙给我造的壳子,就是有点容易坏。”
“人的皮囊比你这壳子更容易坏。”
孟婆看她这副天真的模样,笑眯眯地叹:“天上银汉迢迢,要取来那里的水来给你做壳子不是易事,那位小公子定然费了不少功夫吧?”
阿姮想到那个渔村,那片竹海,她问,“天上的水那么难得吗?”
“是啊。”孟婆一边浇花,一边说道。
“我不知道,”阿姮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孟婆闻言,抬首看向她:“你除了胸口里不舒服,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没力气。”
阿姮说道。
“你生来是妖邪,而万木春却是神物,还是朝露的东西,”孟婆慢慢地浇水,“朝露的东西随了她的性情,锋利得很,你年纪还太小,还没有长成那些人期望的样子,对于你来说,万木春的神力太过霸道,哪怕它肯供你驱策,它的力量却并非是你的东西,所以它会透支你的气力。”
“当它彻底属于你,你也就不会这样了。”
“那些人?”
阿姮却敏锐地抓住这一点。
孟婆浇花的动作一顿,她端详着阿姮,发现她眼中茫然,孟婆徐徐吐出一口气:“那些人是疯子,朝露也是疯子。”
“你为什么总提起她?”阿姮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阿姮揉念着“朝露”这个名字,“那个九仪娘娘为什么会容许她的法器属于我?”
“若她不许,你就不敢要了吗?”
孟婆却问她。
阿姮伸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既然落到我手里,我凭什么要还给她?”
孟婆闻言,不由笑:“阿姮姑娘,你有点像她。”
“你和她相熟吗?”
阿姮蹲在她身边,问。
孟婆却不答,正好花浇完了,她抬头扫一眼花木外,对岸奈何桥上鬼女们停住不动,孟婆拍了拍阿姮:“来,拉我这老骨头一把。”
阿姮被她拍了拍脑袋,眉头一拧,但见孟婆朝她笑,阿姮撇嘴,还是一把将她拉着站起来。
“小姑娘毛毛躁躁的。”
孟婆被她一把拽得老骨头摇摇晃晃:“应该是汤不够了,我得添些去,你帮我打水浇花。”
孟婆往花阴外去,顺着石径过河,阿姮不知道这个老婆婆为什么这么冒昧,但她看着面前这片花木,此时人间应该是入夜了吧,她这双眼竟然看到了花枝颜色,她被眼前一幕取悦到,却见枝下有花萎顿,要枯不枯,她想了想,还是勾了勾手指,红雾如缕,浮动去河边,引来河水遍洒花阴,好似落雨。
阿姮实在累极了,她转头,只见花木深处有一处石案,案边燃着几盏灯,照得案上满满当当摆放了无数琉璃瓶盏。
幽微灯火之下,琉璃晶莹。
阿姮走近那案边,方才发觉琉璃瓶中似乎有火光莹莹,颜色缤纷,阿姮觉得有趣,不由伸出手去。
“不要碰!”
孟婆的声音忽然传来。
阿姮抬起头的刹那,手指碰到边上的琉璃瓶,由于案上摆放太满,那琉璃瓶只被阿姮轻轻一触便倒向旁边,连着另一只琉璃瓶一块儿摔落在地。
琉璃应声而碎,阿姮看到两团紫焰纠缠着飞浮而起,迅速消散。
孟婆快步过来,只见地上两只碎瓶,叹了口气:“老身不该留你在这儿,你将极幽府给搅成那样,峣雨要上任,还得先重修洞府才行,你啊,顽劣。”
“不就是两只瓶子。”
阿姮满不在乎。
“这瓶子是没什么大不了,可瓶中的东西却是人的执念,”孟婆将她一把拉过来,生怕她再动手,“不是所有生魂喝了我的汤就能忘记一切,有些生魂生前执念太深太重,我只能挖出来他们的执根,封在这琉璃瓶中,再埋入阴土里,七七四十九日,方能使执根消融。”
“你方才打碎的瓶中乃是两个女子的执根,”孟婆捡起琉璃碎片,“如今那执根已经追随她们的生魂转世去了,这样一来,她们必定会想起前世的一切。”
孟婆看着她道:“阿姮姑娘,老身在奈何桥一日不得闲,今日你惹下来这祸事,你必须要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阿姮微微一笑,却道:“我不要。”
“小孩子就是不听话,”孟婆摇摇头,却也分毫不动怒,而是幽幽道,“你不想知道如何让万木春真正属于你吗?”
她盯着阿姮:“朝露是众神之首,天地之母,天上地下,找不到一件比她的法器更厉害的东西,你……不想要它全部的力量吗?想知道,就去将这事解决,人自己闯了祸,必须要自己收拾干净。”
阿姮不得不承认,这老婆婆说的话真令人心动,她“哦”了一声,说:“那个烂摊子在哪里?”
孟婆一笑,道:“南边邕宁国,彭州。”
阿姮满脸不高兴地往外走,花影重重,她走到花阴将近处,抬头却见那白衣少年,她望着他:“小神仙?”
她一路行来,发间落了不少碎花,此时四周昏昧,程净竹垂眸看着她,笃定道:“阿姮姑娘,火种在你身上。”
阿姮愣了一下:“什么?”
“璇红身上的火种已经到了你身上。”程净竹说道。
阿姮闻言,几乎是立即敏锐地反应过来,她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玉镯,她想到,璇红将那玉镯推到她手腕上之后,她有一瞬觉得壳子有点烫,也许火种便是那时候跑到她身上来的,而璇红那时乃是弥留之际,未必是她故意为之,而是火种狡诈,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悄无声息重新附着的机会。
但阿姮抬起眼帘,却笑盈盈道:“是吗?我感觉不到啊。”
“那不是好东西。”
程净竹说。
“哦,”阿姮点点头,“可是在你们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程净竹顿了一下,他凝视着阿姮含笑的眼睛,片刻,他道:“天衣火种在你身上,但你暂时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所以它才会隐忍蛰伏。”
“谁说我没有?”
阿姮凑近他,目光流连在他眉眼:“你明明知道,我有血欲。”
程净竹微扬下颌,避开她的过分亲近,嗓音清若玉磬:“火种在你身上,所以你比我更能感知到其它火种的所在,阿姮姑娘,我需要你跟我去找到下一枚火种。”
他垂着眼帘,与她相视,语气十分认真。
“我不去。”
阿姮嘴上故意这么说,肯定是要跟着他的,毕竟他有一颗好心,但帮他找火种?那东西似乎很有些神秘,她更想据为己有。
程净竹拧了拧眉,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阿姮又凑了过来,她那双暗红的眼睛弯弯的,问他:“你说,我是因为身上有火种,所以比你更能感知其它的火种,那么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而能感知火种的存在?”
程净竹却沉默地盯着她。
他的神情很冷,让阿姮有一种被冰雪包裹的感觉,花瓣从发上落到她手背,她想起孟婆说的烂摊子,她一下回过头,远远望去,石案上不再有琉璃莹光,孟婆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她又看向程净竹,说:“你知道邕宁国在哪儿吗?”
“知道。”
程净竹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提起邕宁国。
“那彭州呢?邕宁国的彭州?”阿姮又问。
程净竹微微颔首。
阿姮勾着衣角,有点不太自然地说:“我打碎了琉璃瓶子,放跑了两个女子的执根,那老婆婆非要我去收拾烂摊子。”
程净竹沉静的眸子微敛,淡声道:“她许你什么好处了?”
阿姮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小神仙,你好像很了解我。”
“你先陪我去找那两个女子好不好?我又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她凑近他。
程净竹神情冷淡,凝视她。
“……我跟你去找火种还不行吗?”阿姮抓住他的手臂,“你先帮我,你肯定会帮我吧?”
她靠得太近了。
满头的花瓣因为她的亲近举动而落到他身上,程净竹浓长的眼睫微动,他挣开阿姮的手,道:“一言为定。”
阿姮忽然嗅到一分隐秘的,芳香的血气,抬起脸,目光却倏尔凝在程净竹眉心,那红痣中间似乎隐隐又有血线,她伸出手指探向他眉心,却被他捉住手腕,阿姮也不恼,好奇地望着他:“小神仙,你这里为什么又流血了?”
程净竹丢开她的手,眉眼漠然:“这是上清紫霄宫的惩戒。”
“惩戒?为什么要惩戒?”
“因为犯了戒。”
“那你犯了什么戒?”
程净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对于她无处不在的好奇心,他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一副无情的眉眼,嗓音冷得出奇:“色欲。”
阿姮听见这两个字,几乎立时她的目光便落在他淡色的唇,她想起璇红的楼阁中那扇彩绘屏风,想起璇红那时的耳语。
她更想起那漫天浓黑的烟气中,没骨花的香味那样浓郁,无限充盈着她的口鼻,她想起他的沾血的手指,冰冷的吻。
“哦,你说那个。”
阿姮说道。
“是,”他与她相视,“抱歉。”
“为什么又道歉?”
阴寒的风吹落繁花如雨,阿姮试图理解,但还是满脸不解:“你欠了我什么……”
她的目光缓缓从他的唇往上,到他高挺的鼻骨,再到那双剔透清冷的眼睛,她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一下环住他的后颈,她手指很快按住他颈后坚硬的肌肉,压着那块突起的颈骨使他不受控低头的刹那,她抬起下巴,亲了一下他的唇角,随后她含笑的话音模糊在彼此的唇齿:
“还我就好了啊。”
第37章 第37章 他的背影融入雨雾,颀长而冷……
阴司常年晦暗, 从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峣雨送走奈何桥上所有鬼女,又奉命送程净竹三人返还阳间,此时阳间天光隐露, 正是破晓时分。
晚秋露重, 晶莹沾衣, 峣雨望了一眼蒙蒙雾气中的远路,她回过脸来,对三人说道:“听说你们要去邕宁国, 此地便是邕宁国边界了。”
明明前两日还在岐泽国巢州的万艳山上, 此时从阴司中出来, 却已在邕宁国边界, 阿姮望向雾中那条宽阔大道,晨光更亮, 她眼中所见的色彩一一褪尽。
“多谢。”
程净竹颔首。
峣雨手持玉笔, 她残缺的魂魄正在被这法器温养补全,她身影不算淡, 此时她注视着面前这少年, 还以一礼:“程公子, 是峣雨该谢你们, 当日万艳山上, 多谢你们襄助。”
说着,峣雨的目光凝在程净竹脸上一瞬,又看向站在他身边的阿姮, 阿姮仍穿着那件宽大的黑色衣袍,衣摆在晨风中擦着她的脚踝,乌黑的髻边只有那根开着红山茶的焦黑木簪, 微卷的浅发随风而擦着她的脸颊。
峣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阿姮递来一物,随后,她听阿姮道:“还你。”
“我不是已经送你了吗?”
峣雨看着她,说道。
阿姮捏着那支三尾偏凤,流苏晃动着,轻扫她的手背:“璇红说,这是你的陪嫁之物。”
峣雨闻言一怔,双目柔和地凝视着她,笑了一下:“你明白什么是陪嫁吗?”
“不太懂。”
阿姮眉眼之间一片坦荡天真:“但好像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峣雨抬手,却并未触碰那支偏凤,而是轻轻拍了拍阿姮的手背:“重要的是记忆,是人,而不是这件东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宴席早就散了,我不用它作为任何寄托了。”
阿姮听不明白什么宴席不宴席的,峣雨却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她看着阿姮手腕间的玉镯,说:“阿姮姑娘,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还有,希望你会喜欢这个世界。”
峣雨情真意切地祝愿,而阿姮闻言,却愣了一下。
此时,峣雨明显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转过脸,对上程净竹的目光,他淡色的唇上有一道细微的伤口,结了鲜红的血痂,他一言不发,而峣雨却开口道:“程公子,阎王有令,命我转告公子,哪怕阴司不问,亦不敢不传于天听,他说,您应该最明白重劈混沌,再造三界的意义。”
峣雨这番话实在隐晦,霖娘一头雾水,而阿姮则看向身边的程净竹,清晨的冷雾中,他垂着眼帘,神色不清,阿姮不自禁将视线定在他的嘴唇,回想起那片连天的花阴,纷纷的花雨远不如没骨花的香气浓郁,以至于她更轻易嗅到他身上那股隐约的药香。
他似乎并不想还给她。
所以他那一刻浑身僵硬过后,他很快像攫住一条蛇的七寸那样,一把扼住她的脖颈,目光犹如寒刺钉入她的壳子,极致的危险意味不断在阿姮耳边叫嚣,可她胸中却因此而迸发出一种破坏欲,彼此唇齿分离的刹那,她又追上去咬他的嘴唇。
任由他制服她脆弱的颈项。
她咬破他的下唇,鲜红的血珠顷刻涌出,她在这种快要将她整个躯壳都毁坏的危险边缘沉溺于他芳香的血气。
哪怕咽喉被他手掌制约,阿姮扬起脸,唇上沾着他的血,眉眼盈盈:“我听孟婆说,要做我的这个壳子是很难的,小神仙,你小心一点。”
“告辞。”
程净竹的声音响起,阿姮回过神来,见他对峣雨颔首,算是作别,随后便往前去了。
清晨的风正料峭,吹动少年洁白单薄的衣袍,他颈后的背云顺着脊柱沟垂下晶莹的一串,在阿姮的眼中闪动亮晶晶的光芒,阿姮几步追上去:“小神仙,等等我啊。”
霖娘对峣雨道:“国……不,峣雨判官,有朝一日,我也会像你一样得道的!”
峣雨闻言,她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眼底笑意温和:“赵姑娘,你一定会的,我期盼着那日。”
霖娘笑了一下,转头见阿姮与程净竹身影渐渺,她连忙对峣雨道:“峣雨判官,我走了!”
霖娘急匆匆地追着阿姮去了。
晚秋的朝阳一时烤不干这山间的雾气,峣雨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身披珍珠云肩的年轻姑娘快步朝那个黑衣少女奔去,拉住她,抱怨似的:“阿姮,你也等等我啊。”
山雾浓浓,衰草丛丛,阿姮看了一眼抱住她手臂的霖娘,转过头去,只见朦胧的烟气里,山野茫茫,峣雨早已消失不见。
再回过头来,那白衣少年明明步履轻缓,身影却很快在山雾中朦胧,阿姮步履飞快,拉着霖娘跟上去,路过一道石碑,碑旁野草蔓蔓,阿姮忽然停下。
“阿姮?”
霖娘疑惑地唤她。
阿姮却根本没有心思回应她,此刻,她分明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跳跃,像一团烈火,兴奋地灼烧。
阿姮的眼瞳变得暗红。
她缓缓转过脸,看向那道矗立在道旁的石碑。
石碑有巍峨之势,碑上刀凿斧刻,书有几个大字,阿姮问身边的霖娘:“上面写了什么?”
“邕宁国。”
霖娘念出来,说:“这应该就是邕宁国的界碑了。”
邕宁国。
阿姮转过脸,遥见远处山雾与朝阳的金芒相互交织,那少年似乎停在那里了,日光太刺眼,阿姮看不清他,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
孟婆说的烂摊子在邕宁国。
第二枚火种,竟然也在邕宁国。
阿姮不再看那界碑一眼,拉着霖娘跟了上去,到了那少年面前,她眼眉弯弯,眼波盈盈,他瞥了一眼远处的界碑:“怎么了?”
“没怎么啊。”
阿姮眨眨眼睛。
程净竹闻言,目光落回她那张看似无辜的脸。
那不过是清淡的一瞥。
但阿姮却觉得胸腔里那团烈焰无端跳跃数下,她不动声色地忍了下来,她并不觉得自己要乖乖告诉他火种的下落。
那是她看上的东西。
“走吧。”
程净竹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彭州处在邕宁国的腹地,若靠人力,哪怕有上好的马匹,从边界到彭州也要十来天,而阿姮他们三人只用了两三日便抵达彭州。
邕宁国偏安南边与岐泽国十分不同,彭州的房舍皆为白墙黛瓦,城中巷陌纵横,水路交错,今日天上小雨,一派烟雨朦胧。
阿姮发觉霖娘自进城后便低着头沉默不语,伞沿被她一再压低,以至于阿姮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霖娘浑然未觉,险些撞到人,阿姮一把将她拉过来,却见她的第一反应是用外衫领子挡脸。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急,腾云驾雾并未遇上什么人,而此时彭州城里却到处都是人,阿姮此时方才注意到霖娘常戴的皂纱似乎早就不见了,她总要摸自己的额发,宁愿头发凌乱些,可哪怕是这样,她也还是总忍不住用手去摸,去挡。
就像晴芸,像那些鬼女们,峣雨的内丹被金尺招来的天雷击碎,她们美丽的面目被剥去的那刹那,她们的神情与霖娘竟然有些重合。
雨丝轻擦伞沿,阿姮看着霖娘,忽然问:“你很在意他们看你?为什么?”
“不,”在人多的地方,霖娘就像一只胆小的动物,她不住地拨弄额发,遮掩额头的银鳞,“我,我这样,很难看的……而且,他们看到我这样会害怕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裹着她敏感不安的情绪,脑袋越来越低,忽然间,一根手指抵住她的眉心,霖娘停住脚,感受到那根手指施加力道,迫使她抬起头,伞下昏昏,阿姮垂着眼帘漫不经心似的打量她额头细碎的银鳞,说:“他们害怕又怎么了?”
霖娘抿了抿唇,她知道阿姮是妖邪,而妖邪,是不会懂那么多人类的情感的,人类会羞耻,她不会,人类会自卑,她不懂,她不会明白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鬼,一个水鬼的心情。
霖娘想到这里,不禁怀疑,什么都不懂的阿姮……真的会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我看不是他们害怕你,而是你害怕他们。”
一柄纸伞遮在两人身上,霖娘听到阿姮慢悠悠地说着,随后她感觉到阿姮冰冷的手指在她额头来回描画了一圈,灼热的感觉来了又退。
阿姮收回手,霖娘眼尖地发现她指间红云散去,霖娘忙摸向自己额头,只觉得一片光滑,她慌忙从怀中掏出手镜,照见镜中额头竟然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鳞片的痕迹,她不敢置信地望向阿姮:“阿姮……”
“只是暂时的遮掩。”
阿姮站在伞下,双手抱臂:“七日就失效。”
霖娘却看着她,眼眶中很快就积蓄起泪意,随后她双臂一展:“阿姮!”
程净竹一人撑伞走在前面,听见霖娘这响亮的一声,他停步转身,只见那柄素色纸伞歪歪斜斜倒下来,那霖娘将阿姮整个人抱住,笑得灿烂。
细雨纷纷,行人无不注意着那两个容质美丽的女子,各色的纸伞擦她们身边而过,阿姮戳戳霖娘的脑袋,有点不耐烦:“放开。”
“阿姮,你身上衣服破了,”霖娘不要伞了,甚至抹开额发,她开开心心地抱着阿姮的手臂,“我买针线给你缝补吧!”
阿姮身上这件红色的衫裙,还是霖娘的母亲林氏生前做的,阿姮在阴司里打架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划破了裙角,她早就因为这个不高兴了,此时听见霖娘这样说,她便“哦”了一声,手指摸向衣带。
“阿姮姑娘。”沙沙雨声中,少年的声音落来。
几乎同时,霖娘按住阿姮的手,瞪圆眼睛,有点崩溃地说:“不是现在啊!”
阿姮根本就是故意逗霖娘的,她笑起来,又转过脸,看向不远处撑伞的少年,秋雨朦胧,他神情似乎有些冷,霖娘拉着她朝程净竹走过去,又小声叮嘱:“这是大街上,这么多人呢,你千万不可以脱衣服!”
程净竹走到街边一茶棚中坐下,霖娘拉着阿姮也坐了过去,那摊主立即奉了几碗热茶上来。
霖娘忍不住拿着手镜对着脸照来照去,桌上竟然无一人说话,阿姮一手撑着下巴,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程净竹看。
此时的阿姮眼中看不到什么颜色,但她记得此时他身上这件黑色的衣袍其实应该是鸦青色,那种颜色接近黑,而又微泛紫绿的光泽,十分漂亮。
里外黑白两色衣襟交叠,他银灰色的长发梳理成整齐的发髻,余下一半披在身后,与衣袍同色的发带缀着珠石,一缕轻轻落在他肩头。
阿姮盯着他的嘴唇,那里似乎只剩一点细微的痕迹。
自从那日过后,他似乎更加寡言,哪怕他偶尔向她投来目光,也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眼,阿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原本她以为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是黑水河上厚厚的那层冰雪,是河面与天空的距离,而那种距离再远,却是可以遥望一眼的。
可如今,他的疏离像一堵足以挡住她所有视线的高墙,不但不容许她的接近,还不容许她窥探。
可是阿姮讨厌这种感觉。
正如此刻,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而他却好似毫无所觉般,垂着眼帘,端碗饮茶。
阿姮忽然起身,长板凳翘起一边,坐在另一端的霖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双手抓住桌角,抬起头就发现阿姮走到对面,挨着程净竹坐下。
“……”
霖娘爬起来,重新摆好板凳。
程净竹端着茶碗的手一顿,道:“坐回去。”
“我不。”
阿姮反而更凑近他,这样近的距离,阿姮看到他眉头似乎皱了一下,随后,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那双沉静的眸子扫向她。
阿姮却看着他襟前的宝珠,没话找话:“小神仙,记得吗?你还欠我什么?”
一个“欠”字,程净竹的神情更冷。
花阴中种种,都从她的一个欠字开始,阿姮的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上,却笑:“我是说,在岐泽国巢州的榕树镇,你欠我一枚宝石扳指。”
“你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程净竹睨着她那张苍白而艳丽的脸。
“是啊。”
阿姮仍然笑。
程净竹似乎并不想再理她,他一言不发地解开手中珠串的红丝绳,从中摘下来一颗霞珠放到她面前的桌边。
她编的丝绳实在松散,程净竹垂眸整理,很快重新系好。
阿姮惊喜地将那颗珠子捧起来,她看着身边少年一边整理丝绳,一边说道:“坐回去。”
阿姮非但没有坐回去,反而看着他珠串上的丝绳,从怀中很快掏出一缕之前剩下的丝线来,她埋头编啊编,很快,她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少年:“小神仙,你看。”
程净竹眉头一拧,他方才抬起眼,却见一根白皙的,纤细的手指出现在他眼前,红艳艳的丝绳将一颗粉辉流转的霞珠就穿在她指根。
像指环。
可霞珠相对于她的食指而言却显得有些太大,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霖娘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看阿姮兴致勃勃,又见眼前这氛围她实在是不好张嘴,又生憋了下去。
这时,有人冒雨入了茶棚来。
“老丈!快多来两碗散茶!”
那是个粗布麻衣的汉子,说话间还喘着粗气。
“你这是卖力气去了?”
那老摊主忙倒了两碗端到他面前,那汉子接来一碗茶,连着茶叶都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又接来第二碗端在手中,才有气口回答摊主:“若是卖力气,好歹还能有几个钱呢!我啊,不是听说谢家又请了方士么?便去谢家门口看看热闹,哪知道热闹没看成,就看见谢家的奴仆将那方士给扔了出来!”
“什么?怎么就给扔出来了?”那老摊主惊讶地问。
那汉子嗓门大,别桌的茶客早听见了,有个老翁回过头来,说道:“还用问?肯定是那方士不顶用呗!谢家这几日都请了多少个和尚道士了,哪个顶用过?更不必说里头还有些冒充得道之人,跑进去混斋饭吃的,想必今天这个也是!”
“可不是吗!那什么方士啊,就是一个乞丐,装得一副高深样儿,进去没多久就被识破了,被丢出来的时候磕破了头,我离得近,看他实在可怜,就背着他去医馆了。”那汉子说道。
“你还给他花钱治病啊?”
那老翁愕然。
汉子摇头:“我有几个钱?给他治病?我将他扔在医馆门口了,人家大夫救不救的,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程净竹侧过脸:“不知几位方才所说的谢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翁,还有那汉子,甚至茶棚中的茶客们早就注意到了那形貌绝尘,却发若银灰的少年,还有与他一桌的两个姝丽,只是此时听见少年问话,他们才敢大大方方地多看几眼,那老翁最先反应过来,说道:“三位都是外乡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谢侍郎家里有一对儿堂姐妹,几日前,天降两道流火,坠入谢侍郎家中,说是分别落在那对堂姐妹院儿里,却不伤片瓦,就那么消失了,都说啊,那两道流火乃是邪祟,因为那晚之后,那对儿堂姐妹就昏迷不醒了。”
“谢家一开始请了不少大夫,大夫都束手无策,所以谢家才又开始请僧道,到今日,也没有个头绪。”
几乎是在听到“两道流火”的刹那,阿姮便敏锐地转过脸。
原本阿姮没对着这边的茶客,几人只知道她像是个姝丽,却没想到她竟然生得如此美貌,一时间不由连呼吸都轻了。
那汉子直接第二碗茶都忘了喝。
茶棚外,细雨里,人声忽然更加纷杂,阿姮看向茶棚外,只见街那头烟雨中,数名褐色短衣的青年簇拥着一人匆匆行来。
那人身穿墨灰衣袍,身后背着一柄镶宝金剑,束发,系发带,他形貌年轻,眉目锋利,眼窝略深,轮廓十分流畅,步如流星飒沓,很快接近茶棚。
也是此时,阿姮看清他眉心的一点朱砂红痣。
一短衣青年一边跟着他走,一边说道:“仙长,我家主人听说您从上清紫霄宫来,便要出来迎接……”
“不必虚礼,救人要紧。”
那人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到边上茶棚,很快走过,一众短衣奴仆紧紧跟去。
“方才我好像听到上清紫霄宫?”霖娘不由看向程净竹,“而且那个人眉心中间也有戒痕!”
阿姮问霖娘:“那你闻到了吗?他身上有没有清气?”
白日里阿姮感官残缺,她分辨不出。
“有吧。”
霖娘方才没注意,但回想那人方才路过的时候,她说道:“他身上的清气还挺好闻的。”
“是吗?”
阿姮闻言,不由望向茶棚外,那上清紫霄宫弟子的背影还没完全消失。
杯盏不轻不重地扣在桌面发出声响,阿姮与霖娘回过头,只见茶碗边一粒碎银,而少年已经起身,他瞥阿姮一眼,神情清淡。
阿姮胸口却无端冷颤一下,却见他转身朝茶棚外走去。
他的背影融入雨雾,颀长而冷峻。
阿姮还坐在桌前,不明所以,霖娘赶忙将她拉起来,追出茶棚,喊道:“程公子,去哪儿啊?”
那少年撑伞,没有回头:
“谢家。”
第38章 第38章 “戒痕有损,是动情的惩戒。……
谢氏官宦之家, 家资甚厚,偌大一个府邸坐落于彭州城内最繁华之地,却又因面前一条水路穿巷而得享一寸清幽,一条水路之隔, 便是彭州城的中心, 那里是官府衙门的所在地。
阿姮与霖娘跟随程净竹, 路过府衙,乘乌蓬小船去对岸,水路不算宽阔, 船桨不过在漾漾清波中划了半盏茶的工夫, 船舷便抵上布满青痕的石阶。
石阶几级泡在水中, 阿姮一脚踩上去, 水花飞溅,幼小的鱼苗受惊四散, 她脚上是程净竹前两日在农户人家里买来的新绣鞋, 鞋面彩线鸳鸯半浸水中,她拧了一下眉, 飞快拾阶而上。
程净竹付过船钱, 顺阶上去, 远远见朦胧烟柳之间人头攒动, 那边堆满了石料, 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不顾晚秋冷雨,打着赤膊忙活着修石桥。
临河街,烟雨中隐约可见不少寻常巷弄, 而谢家府邸就在眼前,宽阔的府门金钉浮沤,几级石阶底下两座石狮子凛凛生威, 不少近处巷弄里跑来看热闹的人聚在这府门前,有的人没带伞,就躲到别人伞下。
“哎,听说刚进去的那位,是什么……什么上清紫霄宫的弟子?”提着菜篮子的妇人问身边人,“谢家二爷方才还亲自出来迎接,也不知道那上清紫霄宫是个什么名观?怎么我却没听说过?”
“这位娘子,那可不是什么一般宫观,”她身边人答不出,却有个上了年纪,但身板看着就很硬朗的老翁捋了捋胡须,接过话去,“传闻说,上清紫霄宫在东炎国的绫州,据咱这儿有万里之遥,都说上清紫霄宫在绫州的仙山上,不受香火,不见众生。”
“万里之遥那么远啊……”妇人听了,随即感叹,“既是世外仙山来的仙长,那么那二位谢家小姐应该是有救了。”
“希望如此吧。”
有人说道:“今年诗会已经过了,据说致仕还乡的兰大人听闻谢氏双姝有咏絮之才,便邀二位谢小姐赴诗会与一众士子切磋文墨,哪曾想这二位谢小姐却遇上这样邪门的事,竟然生生错过了,真真遗憾哪。”
“兰大人可是在王都做过宰相的,能得他盛情相邀,这是多大的脸面,偏偏这个当口出了这样的事,”一个身穿绸子宽袍的青年不咸不淡地说,“到底是邪祟为祸,还是她二人心中怕了,谁说得清呢?”
“怕什么?”
一道慢悠悠的女声响起。
“自然是怕盛名之下,”青年想也不想地张口,循着声音转过脸,蓦地撞见那女子一双眼秋波流慧,笑意盈盈,青年声音都变得迟滞,“其实难副……”
阿姮转过脸去:“小神仙,他在说什么?”
“意思是,他认为谢家小姐根本没有病,而是怕了诗会,不敢赴会。”程净竹瞥一眼那一双眼睛都快黏在阿姮脸上的青年。
少年言辞淡淡,而那青年却无端觉得身上发冷,他不受控地打了个寒颤,却听那艳丽若红药一般的女子问道:“你这么肯定啊,为什么?”
青年被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脸颊浮红,身上又冷,一时冰火两重天,他张口:“小生,小生……”
“哦,你在胡说八道。”
阿姮说道。
青年的脸又红又白,他想反驳,那少年却在此时擦身而过,那红衣女子不再看他一眼,目光追逐那少年,拉着另一个秀丽美貌的女子绕开他,拨开人群追上去。
霖娘率先上去敲门,不多时,朱红金钉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缝,一短衣奴仆在门缝中看向门外三人:“几位是?”
程净竹说道:“我姓程,是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路过此地,听闻府上近来不宁,故来除凶诛祟。”
“又是个上清紫霄宫的?”
人们惊讶极了,一时左右议论,人声比雨声还纷杂。
那谢家奴仆也十分意外,都说上清紫霄宫在万里之外的世外仙山,入世的弟子悄无声息多少年都难见一个,怎么今日竟一个接着一个?
但见这少年气度绝尘,奴仆立即将门拉开一扇,随后对程净竹拱手道:“既是上清紫霄宫的仙长,还请容小的先去禀报二爷。”
程净竹点头。
那奴仆立即转身飞快往园子里面去了,此时谢家的二爷正在他亲女儿院中,他亦步亦趋地跟随那灰墨衣袍的上清紫霄宫弟子走出女儿闺房,满头大汗地追问:“仙长,若没有妖物作祟,那小女怎会昏睡几日迟迟不醒呢?她……”
谢二爷话还没说罢,院门外一身着藕荷衫裙的妇人被数个婢女簇拥而来,那妇人妆饰素雅,自有一身严肃气度。
“大嫂。”
谢二爷唤了一声。
那妇人瞥一眼谢二爷,语气平淡:“二爷竟还当我是嫂子?”
“大嫂,”谢二爷身边的那妇人身穿橘黄衫子,一副形容憔悴,她正是谢二爷的妻子王氏,一听嫂子这番话,便像被针尖立即扎了一下似的,“我们夫妻可一直都敬着你呢,大嫂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知道你们嘴上这样说,心里又是不是这样想?”那妇人目光在他夫妻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眼,随后几步向前,对那上清紫霄宫弟子垂首行礼,道,“仙长,妾姓孙,乃是谢家大爷的正妻,大爷前两年撒手人寰,留妾孀居,妾与大爷育有一女,小字澹云,她与朝燕同天遭遇流火,如今正昏迷不醒,饮食难进,眼看命在旦夕,还望仙长搭救!”
朝燕,便是谢二爷女儿的小字。
那青年修士立即看出来这大房二房明显不合,但这都是旁人家事,他颔首,对孙氏还以一礼:“大夫人,并非是我不肯搭救,若澹云小姐与朝燕小姐皆是因天降流火而昏迷不醒,那么应该都不是邪祟所致,若是,我这柄金剑绝不会毫无反应。”
那孙氏脸色一白,明显有些慌了:“可若不是邪祟,又能是什么?这几日,能请的名医我们也都请来了,却也查不出任何病因啊!”
“二爷!”
此时,院门外那奴仆快步奔来,匆匆拜过大夫人二夫人,忙说:“咱们府门外面,又来了一位上清紫霄宫的弟子!”
“什么?又来一位?”
谢二爷面露惊愕,却又有些怀疑:“你可听清楚了?他说他是上清紫霄宫的?”
那奴仆道:“是啊二爷,小的听得很清楚,他说他是上清紫霄宫药王殿来的!”
“药王殿?”
那青年修士闻言,立即问道:“他什么模样?”
那奴仆想了想,道:“小的观那仙长年纪不大,大概十六七岁,奇怪的是,他头发却是银灰的,眉心跟您一样有一道朱砂红的印痕,还有……还有,他胸前有一串水青的宝珠,腰间还有跟像蛇一样的银绳!”
“哦还有,他说他姓程。”
“是他!一定是他!”那青年修士面上露出喜色,很快飞奔出去。
门外看热闹的人随着雨势渐大,都走得差不多了,程净竹转过脸不见阿姮,往阶下看去,却见她弯着腰凑在那石狮子面前,正用手掏狮子口中浑圆的石珠,却怎么也掏不出来。
“阿姮,你不要玩了,你看你衣裳都湿透了!”
霖娘在檐下喊她。
哪里只是衣裳,连她的头发也被雨水沾湿,水珠顺着阿姮的鬓发蜿蜒而下,她本来觉得那颗石珠明明可以在狮子口中灵活滚动,却拿不出来,十分有趣,但很快,她失去耐性,掌心收拢的刹那,红云微翻,石珠化为齑粉簌簌而落。
“……阿姮!”
霖娘眼珠一瞪,赶忙下去几步将她拉上阶,小声道:“你别弄坏人东西啊……”
此时,半开的大门被匆匆赶来的奴仆完全推开,阿姮拍干净手上的灰粉,抬头便见门内一道身影飞快奔来。
那人很快停在程净竹面前,他面露惊喜,俯身拱手:“小师叔!”
阿姮认出他,他正是那个方才在街上与谢家奴仆匆匆路过的上清紫霄宫弟子。
可是,他喊小神仙什么?
阿姮的目光从他背后的金剑挪到程净竹的身上。
“积玉。”
程净竹看着他,问道:“你怎会在彭州?”
那积玉抬起头来,正要说些什么,此时谢二爷夫妇与那大夫人孙氏由奴仆撑伞急匆匆地来到门边,积玉与程净竹相视一眼,咽下话去,随后,他对谢二爷道:“这位是我药王殿的小师叔。”
那谢二爷一听,心中一惊,再观那少年果如奴仆所言,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如此年纪,竟然会是积玉仙长的师叔?
“仙长,”那孙氏率先走上前来对程净竹施礼,“妾孙氏,乃谢家大房夫人,方才听积玉仙长说我家中根本没有邪祟,可小女澹云又的确昏迷不醒,药石无用……不知仙长可还有法子救救小女?”
那谢二爷夫妇立即反应过来,两人匆匆上前见礼,谢二爷忙也对程净竹拱手道:“是啊仙长,不单单是澹云,还有小女朝燕,她们都是同天遭遇流火,同时昏迷不醒的,若不是邪祟,又能是什么呢?”
“大夫人,二夫人,谢二爷,你们不必着急,”积玉早已见识过了他们这两房明里暗里的不对付,他见程净竹点头,便对他们三人道,“还请你们赶紧将两位小姐挪到花厅里来,若真有个什么解法,两位小姐也都能及时得救。”
听积玉这么说,那孙氏与谢二爷夫妇相视一眼,默默应下,各自转身吩咐奴仆去准备了。
积玉本想趁此机会说些什么,却见程净竹身后还有两位姝丽,她们跟随程净竹进得大门来,距离近了一点,积玉后背的金剑忽然开始震动。
积玉神色一凛,摸向剑柄,正是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按住他手背,积玉侧过脸,对上程净竹的目光,他迟疑了一瞬,道:“小师叔,她们……”
“我是好水鬼!”
霖娘抬起手来,极力为自己正名,见阿姮在拧自己衣袂的雨水,她一把拉来阿姮一只手:“她也是个好妖!”
闻言,积玉,程净竹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阿姮。
阿姮慢吞吞地抬起头,对上积玉那双怀疑的眼,她一把抽出手,笑着说:“我可没这么说过。”
上清紫霄宫从不闻妖色变,见程净竹收回手,积玉也放下手,他认得出那紫衣水鬼身上有神物,至于那红衣女子……积玉的目光凝在她湿润的发髻间,那里有一支焦黑的木簪,鲜红的花瓣沾染雨珠,娇艳欲滴。
积玉的神情变得很古怪,他张张嘴:“小师叔……”
才喊出口,却见程净竹绕过他,谢二爷叮嘱过奴仆们,又让自己的夫人赶紧跟上大嫂孙氏各自去搬挪女儿,回头见那浑身珠饰的少年走来,便连忙迎上去:“仙长,请随我来。”
积玉才要跟上去,却听一阵轻盈的步履,他转过脸,正对上那红衣少女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她用那样一双眼睛打量着他。
潮湿的雨气里忽然传来谢二爷疑惑的声音:“仙长?”
阿姮闻言望去,只见程净竹不知何时停下来,隔着朦胧的雨幕,他在伞下投来一眼,那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眼,随后转身,由谢二爷领路,往前面去了。
阿姮实在嗅不到这积玉身上的清气,她打算等晚上再闻闻看是不是真如霖娘所说,十分好闻。
“不知二位姑娘为何会与我小师叔一道?”
这道声音落来,阿姮的目光从融融雨雾间那道身影收回,看向面前这青年修士,他褪去了那份方才见到程净竹时的雀跃,此时正以一种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她,阿姮说不准他的神情到底算是锋利还是不锋利,她懒洋洋地道:“自然是你小师叔……求我来的。”
阿姮说话间,视线从他面庞往下,不经意地瞥一眼他胸口,也不管积玉是怎样一副神情,她步履轻快地往前面去了。
霖娘有点怕这个看起来很有一身正气的青年修士,她撑着伞飞快追着阿姮去了。
积玉看着她们的背影,眉头拧起来。
谢家园子太大,大房与二房平日里又各住东西两边,相距甚远,加之今日有雨,要将澹云、朝燕二位小姐挪来花厅颇费时间。
谢二爷命人在花厅里摆好屏风,又让奴婢上茶来,阿姮方才进门,雨水便顺着她鲜红的裙角滴落,在地面蜿蜒出一片水色。
谢二爷见此,便招来一位婢女奉上姜茶,道:“姑娘淋了雨,快喝一碗姜茶祛祛寒,小女朝燕今岁做了不少衣裳还没穿过,若姑娘不嫌弃,且随婢女去换一身吧。”
天还没有黑,阿姮什么嗅觉味觉都没有,她瞥了婢女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姜茶,摇头:“这东西我就不喝了,衣裳在哪儿?”
谢二爷立即让婢女领着阿姮去了。
霖娘一直好好地撑伞,不像阿姮在雨里到处玩儿,她身上没有什么水气,谢二爷便让婢女招呼她坐下了。
阿姮被婢女领入一间厢房,给她沏茶,请她暂坐,阿姮看了看四周,哪怕只是一间留客用的厢房,这房内装饰也十分精致,又是书画,又是香炉,掀开水晶珠帘,里面绫罗软卧,因雨天昏黑,还燃着一盏灯笼。
不多时,去西边院里取衣裳的婢女回来了,她们上前来服侍阿姮宽衣,阿姮倒也没有推拒,由她们帮她换好了衣裳。
一名婢女捧起湿漉漉的衫裙,见裙角有破损,便道:“姑娘,您这衣裳都破了,奴婢拿去扔了吧。”
两名婢女正给阿姮梳头,阿姮从铜镜中看到那婢女捧在手中的衫裙,说:“破了,就一定要扔掉吗?”
当然不是,只是谢家家业大,主子们新衣常换,从不在这上头节俭,哪里在乎这些缝缝补补的事,但婢女什么也没多言,只将衣裳整齐叠好。
大夫人孙氏与二夫人王氏命人在花厅屏风后置好了榻,然后一路亲自护着女儿从内门里出来,将她们小心放到榻上。
那大夫人孙氏忙在屏风后道:“仙长,快请吧。”
程净竹站起身,正要绕去屏风后,却听门外一阵步履声临近,几名婢女率先走入花厅里来,紧接着,一寸雪白的裙角轻擦门槛。
满庭烟雨融融,青灰暗淡的天光映照那少女纱衣层叠若白雪,露出来里面一层鲜红的交领衣襟,隐约闪烁碎金的光泽,伴随她踏入花厅的步履,她白色衣边衩缝处隐约露出里层鲜红碎金的裙摆,她纤细的腰间系着雪白的腰带,长长的红丝绦垂下来,随她举止摆动。
她原本湿润的头发已经被擦干,梳起发髻,而她髻边焦黑的木簪几簇红萼白梅,微沾雨露,颤颤巍巍顺着花瓣浸入她乌黑的发,实在风流秀曼。
满屋目光凝于她一身,而她乌眸盈盈,透过细纱屏风隐约见其后人影攒动,她将手中提着的包袱扔给霖娘。
霖娘一下扒开包袱,见里面是那件湿漉漉的红色衫裙,她抬起头,却见阿姮几步走近程净竹。
阿姮闻不到这身衣裳事先被香薰过的味道,无知无觉地靠近他,隐幽的香擦过他鼻息,他垂眸瞥她一眼,转身便往屏风后去。
阿姮连忙跟上去。
屏风后左右两张榻上都支着帐子,帐子半遮,令人看不清那两位小姐的真容,那积玉一进来,便见阿姮走到那两张榻中间,掌心燃起红云,他眉心一跳,几步上前,却被程净竹抬手一拦。
积玉看着程净竹,抿唇不动了。
阿姮稍稍侧过脸,只见青色帐子中,那女子身裹锦衾,影影绰绰,她抬眸看向守在一旁的孙氏:“出去。”
孙氏对上这少女一双漆黑明亮的眼,胸中却不知为何有些战栗,她有些不放心,但见那两位上清紫霄宫的仙长不动,她到底还是转身,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阿姮再看向立在右边白色帐子边的王氏,她没说话,但王氏垂首敛衽,立即领着婢女们出了屏风。
此时,阿姮指尖红云跳跃,分为两束,飞快落去左右两张榻上,瞬间浸入两名女子肌骨之中,阿姮闭起眼,回想起奈何桥花阴中,碎裂的琉璃瓶中飞出的那两道流光。
那短暂一瞬,却足够阿姮记得它们的气息。
青白两色的帐子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两名女子躺在榻上纹丝不动,暗红的雾气缭绕飞浮,阿姮陡然睁开眼,眼中暗红的光影闪过:“果然是她们。”
阿姮面露笑意,她手指一动,红云若缕立即顺着两名女子眉心涌入,她感受到那两团东西就存在于她们的脑海之中,像蛛网一样缠绕其间。
阿姮手指屈起,两女眉心的红光顿时湮灭,她唇边笑意敛去,回过头,看向程净竹:“为什么我取不出来?”
“执根是人的执念所化,它是人的坚持,是人的顽固不化,是这世上最坚硬固执的东西,”程净竹仿佛一点也不意外,他对上阿姮的目光,“它被孟婆挖出来过一次,如今再回到它主人的身上,它自然会用尽力气扎根在主人的身体甚至是灵魂。”
阿姮闻言,转过脸,将左右两张榻上的女子审视一番,她声音变得轻缓:“你们人类还真是麻烦。”
那孟婆定然也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容易吧?
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阿姮心中十分不高兴,但她垂下眼帘,执根回到它的主人身上便会在其身上扎根得更深,不论身体,还是灵魂。
那若是……她们死了呢?躯壳不复,灵魂无栖,再取执根是否就能容易许多?
阿姮一笑,青白两道帐子随风乱舞,浮动在两名谢女身上的红云陡然绽开尖锐的气流,同时压向两女头颅。
“阿姮!”
霖娘在屏风边只见这一幕,她脸色一变,大喊一声,也是此时,程净竹袖中白符飞出,在他指尖划下一道金痕,随后白符很快烧成两缕金焰,分落二女面部,抵散淡淡红云。
积玉金剑出鞘,剑锋迅速横劈向阿姮,阿姮身影骤然化为红雾,幽幽浮动,又在程净竹与积玉之间凝出身形,烈焰红云顷刻扫向积玉,却是此时,程净竹一掌落来,阿姮立即抬掌迎击,两道气流猛然相撞,轰然一声,足有十二扇的乌木细纱屏风倒塌散架。
花厅中大夫人与谢二爷夫妇,甚至厅中奴仆全都吓了一大跳,没有了屏风的遮挡,谢二爷抬起头便见澹云、朝燕所躺的两张榻上纱帐飞拂,那积玉仙长手持金剑,劈散一道红云,花厅外细雨沙沙,清灰冷暗的天色照见那女子,她鲜红的衣襟与洁白的衣摆交织若白雪红梅,而她手掌正与那位少年仙长相合。
她抬起眼睛的刹那,所有人都看清她那双暗红的眼睛,妖异非常。
“这,这……”谢二爷胡子抖动,瞪大双眼。
阿姮盯着程净竹与她相贴的手掌,指缝中,隐约露出白符的边角,她挣扎却挣不脱,与此同时,他腰间法绳宛若银蛇般顺着他手臂爬上来,缠绕住彼此的手腕。
阿姮挣脱不得,而掌心白符金芒闪烁,她觉得自己掌心变得湿润,很快,她看到水珠顺着掌心滴下来,一颗颗落在地上,却闪烁莹光,消散无痕。
正是此时,她发间的木簪忽然飞出,周身金光耀目,花厅中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这光芒刺得有一瞬睁不开眼,木簪迸发锋利的剑气,顷刻划破阿姮的脖颈。
阿姮眼中愕然,十分意外,她竟然感受到万木春对她的强烈杀意,她本能要化去身形,却被程净竹所束缚,那木簪强大的威压逼来,尖锐的气流顷刻迎面扑来,阿姮眼前一闪,只见身前多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小师叔!”积玉大惊失色。
气流若强风牵动程净竹的衣袂,木簪尖锐的尾端却在将要刺入他胸膛的刹那蓦地停住,金芒消散,木簪飞回阿姮发间。
阿姮垂着眼帘,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颈侧,湿润的水痕沾染她指尖,转瞬化为点点莹光,飞浮消散。
壳子又破了。
程净竹转过身来,阿姮缓缓抬眼,与他相视。
她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而她所面对的这个少年,亦在面无表情地凝视她。
忽然,榻上传来女子低弱的呻吟。
那大夫人与谢二爷夫妇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害怕,哆哆嗦嗦地跑到自己女儿榻前,帐子一掀,只见女儿竟然睁开了眼。
那孙氏眼中浸泪,抖着声音唤了声:“澹云……我儿啊。”
王氏也在另一边抹着泪,喊道:“朝燕!你终于醒了啊!”
王氏与孙氏各自扶着自己的女儿坐起来,她们终于显露半张苍白的脸,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澹云啊,你别吓为娘啊……”孙氏担忧地唤。
也许是孙氏的哭腔令谢澹云回了神,但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孙氏,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母亲?”
“哎,是娘,是娘啊。”
孙氏眼中又有泪,一把将女儿抱住。
谢澹云下巴抵在孙氏的肩上,双目却有些涣散。
那边王氏同样将谢朝燕搂在怀里,谢朝燕却始终垂着眼帘,谁喊她都不应,像个木偶。
好一会儿,谢澹云与谢朝燕却几乎同时出声:
“诗会呢?”
孙氏与王氏皆是一愣,还是谢二爷先反应过来,忙说:“你们都这样了,还想着什么诗会呢?诗会早就过去了!”
谢澹云与谢朝燕又都不说话了,靠在各自母亲的怀里,神情呆滞。
不论如何,谢家两个女儿都醒了过来,大夫人孙氏与谢二爷夫妇都松了一口气,见天色渐晚,雨又不歇,便令奴仆打扫厢房,留程净竹与积玉几人暂住府中。
“仙长,那位姑娘……”谢二爷对阿姮方才那双妖异的眼睛心有余悸,此时见她被那紫衣姑娘拉着走出去,方才凑到程净竹身边,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程净竹也在看那道身影,她走过的地方,莹光点点,缓缓流散,他对谢二爷微微颔首:“见谅。”
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来,递给谢二爷:“此药安神,旦暮一粒。”
“多谢仙长!”
谢二爷忙接过来,他见这位仙长并不透露那姑娘的底细,便也不再多问,毕竟有这两位仙长在,他心中倒也没有那么惊慌。
积玉眼见程净竹走出花厅,他连忙跟了上去。
奴仆在前面领着他们往厢房去,积玉跟在程净竹身边,低声问道:“小师叔,你之前说下山便下山去了,你到底去了哪儿?”
“四处游历。”
程净竹语气无波:“你又因何在此?”
“不止是我。”
积玉才出声,便见程净竹倏尔停步,随后,他抬眸看向积玉,积玉瞥了一眼前面的奴仆,低声道:“小师叔,东炎国京都玄宁观中本关押了一只千年狐妖,但数日前,那狐妖却逃了出来,灭了玄宁观不说,还在京都大开杀戒,所以东炎国皇帝求到了绫州,我们追踪那狐妖到邕宁国,来了这儿,就什么线索都断了。”
程净竹被奴仆领至厢房,积玉就住在他隔壁,他走到窗边,檐下已点起灯盏,橙黄的灯火映着满庭斜飞的雨丝,庭中松竹长青,翠色幽幽,一片连廊中灯火鳞次栉比,照亮不远处的屋舍,那里正是女客的住处。
夜幕已然降临,檐下灯盏忽然被风吹得摇晃,程净竹敏锐地抬眸,瞬息门窗紧闭,厢房内,只余一盏烛火,却映出地上两道影子。
程净竹转过身,昏暗的室内,那老者身穿乌金色流云纹衣袍,他白霜般的发髻被一支玉簪束着,同样霜白的胡须几乎长至胸口,他神观爽迈,仙风道骨。
“您亲自来了。”
程净竹看着他,说道。
那老者正是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殿师阳钧,他气韵天成,含笑的双眼在触及程净竹眉心戒痕的刹那,他眼底的笑意微凝,半晌,他道:“你找到赤戎了,是吗?”
“是。”
程净竹颔首。
阳钧朝他走近几步:“我曾听师父说,三界之内唯你一人可以找到九仪故地,如今看来,师父所言非虚。”
他在少年面前站定:“那么师弟,你也找到她了?”
程净竹对上阳钧的目光,他神情沉静:“是。”
阳钧却忽然一默,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对她有一个必须要遵守的诺言,可我想问你,你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记得这些吗?会不会这个承诺,从头到尾只有你记得?”
程净竹闻言,他垂下眼帘,听到窗外沙沙的雨声,他想起那片黑水黑山,烟雨朦胧中,那个衣衫明亮的女子扑到他案前,额头的朱砂黄符遮不住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她记不记得并不重要。”
程净竹说道。
阳钧神情却变得越发复杂:“我还记得当初我跟随师父在山下捡到你散碎的神魂,为了不让那点神魂消失,师父将其封入一个刚死的婴孩体内,才使你借人类的血肉之躯像一个凡人孩子一样长大,可到底,你却根本不是人类,你越是长大,这副血肉之躯就越是无法承受你的神魂,你说你记得她,是因为承诺……”
阳钧的话锋忽然一转:“可是师弟,你告诉我,既然只是承诺,为何你的戒痕会有损伤?”
烛火昏昧,照见少年眉心的朱砂痣颜色发暗,血气未褪。
程净竹宽大的衣袖间,指节忽然屈起。
“戒痕有损,是动情的惩戒,”阳钧徐徐吐出一口气,“我上清紫霄宫弟子并非不能动情,动了情,便是尘缘未破,洗去戒痕下山再入红尘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成不成仙,皆在一念,上界也从不强求任何人断情绝爱,可师弟,你不一样,你的神魂并不匹配你这副血肉之躯,是师父当初强行为之,戒痕便是你的封印,你必须修行炼化清气才能维持自身,你若一再动情,待戒痕化为一道细细的血线,你必定会……”
“我知道。”
程净竹打断他。
案上一盏烛火摇动光影,点缀在程净竹洁白的衣襟,他浓而长的眼睫低垂着,眼底波光冷寂,他面上没有丝毫表情,语气清淡:“师兄,我说过,那只是一个承诺而已。”
门窗紧闭的室内太过昏黑,多么像是深邃潮湿的山璧,黑漆漆的不见多少光影,他苍白的下颌微抬: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有。”
檐外夜雨沙沙,松竹枝叶被冲刷得透亮,阿姮临窗而坐,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晦天暮雨之中,临着一盏灯烛,她看到镜中自己所穿的雪白衫裙里面原来是一件红色衣裙,那颜色鲜艳得像血,而她颈侧一道闪烁水痕的裂口何其显眼。
阿姮垂眸,舒展自己的手掌,掌心同样一道裂口,她看着这道裂口,想起花厅里,那少年冷峻的神情。
阿姮从发间摘下那支木簪,红萼白梅朵朵冷艳,她面无表情地碾碎花瓣,镜中,她身上淡淡的黑气浮动,阿姮一瞬抬眸,周身红云顿涌。
“他明明知道的……”
忽然,她耳边有一道声音响起,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他明明知道你很爱惜这副壳子,不是吗?”
那声音忽然又化为风音,吹过她耳边浅发:“他却为了那个上清紫霄宫弟子,弄坏你的壳子!”
阿姮盯着镜中的自己,红云与黑雾交织,她感受到原本空空如也的胸腔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疯狂跳跃。
烛影映照镜中她暗红的双眼。
此时,窗上映出一道漆黑的影子,阿姮盯着那影子,一窗之隔,她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是谁?”
阿姮开口。
那影子慢慢挪到槅门前,他似乎还很有礼节似的,轻敲了敲门,随后“吱呀”一声,推开槅门,那影子很快进来,昏暗的烛火照不见他斗篷底下的脸,而他却在黑暗中肆意审视着阿姮,见她周身红雾与黑气交织,他粗哑的嗓音响起:“我是来接你走的。”
“接我走?”
阿姮丢开木簪,颇有些兴味似的:“去哪儿?”
“自然是和我们在一起。”
那影子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你不能再待在上清紫霄宫的人身边,他们都是些虚伪的凡人,你本就属于我们,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不对你动手?那是他们还找不到毁灭你的办法,所以留你在身边,诓你,骗你,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将你彻底毁灭!”
阿姮暗红的眸子神光微闪,她收拢掌心,那道裂口存在感实在太强,她又听到耳边那道声音:“他说得对!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给你的壳子,他随时可以毁掉,而你……一直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属于你们……”
阿姮揉念着这句话:“那么你们——是谁?”
“我们曾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主宰,”那影子声音低沉极了,“我们才是这世上的真神!”
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声音却忽然止住,他转过头,看向身后那道门,阿姮也随之看去,只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随后,便是霖娘的声音:“阿姮。”
阿姮盯着槅门,没有说话。
霖娘站在外面,得不到阿姮的应答,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自花厅出来,她们被奴婢各自领入房中,阿姮便没再出来过。
霖娘抿了抿唇,还是张口道:“阿姮,你方才在花厅中,是不是……是不是想杀澹云、朝燕两位小姐?”
来彭州的路上,霖娘便从阿姮口中听说了她在孟婆那里闯祸的事情,此时霖娘仍听不到房中有任何回音,她便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收回执根,可是,你不能为了收回执根而滥杀无辜啊!你若犯杀戒,我们……”
霖娘喉咙哽了一下,声音变得很轻:“我们又要如何同道呢?你与程公子,又要如何同道呢?”
一门之隔,阿姮耳边的声音又开始叫嚣:“你听见了吗?她根本就无法容忍你的天性,凡人都是这样,你是天生的妖邪,和他们从来都不是同道……”
门外霖娘无知无觉,又说道:“阿姮,人分善恶,我相信妖邪也有善恶之念,如果你不懂这些,我,我可以慢慢教你,教你认识这个世界,教你知道什么是无辜,什么又是罪恶,我真的不想你在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犯下杀戒……阿姮,我念你的好,我是水鬼,你是妖邪,我们可以是永远的朋友,对吗?”
“凡人都是狡猾的,凡人化成的水鬼也是如此,”那影子在斗篷下凝视着阿姮,他的声音仿佛有某种引诱的能力,“你永远都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朋友。”
他抬起手,指间一枚漆黑的指环闪烁光影,瞬间槅门大开,霖娘整个人被一股邪风拖入房中。
霖娘趴在地上,一下抬起脸,只见屋中竟然有一道高瘦的人影,她转过脸,看到阿姮正坐在窗边,不知为什么,她周身红云浮动,却隐隐有些黑色的气流。
“阿姮……”
霖娘喊了一声,却见阿姮那双暗红的眼就像死水一般冰冷,那是一种有别于人类的深邃的冷意,霖娘想起身,却被黑气缠住,动弹不得。
这时,那影子看着阿姮,他的声音几乎顷刻与阿姮耳边那道声音重合:“杀了她,回到我们身边,终有一日,三界仍会是我们的。”
“杀了她,她根本不配做你的朋友。”
阿姮听到耳边的声音催促着她,胸腔里那团火焰炽热地燃烧,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霖娘。
“阿姮!你怎么了?”
霖娘看着阿姮朝她走来,她颤声唤,却不见阿姮有任何反应,这令霖娘顷刻想起黑水河畔的初遇。
那时的阿姮,曾以这样的目光看她。
令她心魂惊惧,浑身阴冷。
那影子在斗篷底下露出一个微笑,他看着阿姮抬起手指,一簇红云乍现,尖锐的气流蓄势待发。
阿姮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动,霖娘煞白着脸,一下紧闭起眼睛,却听拳脚相接的声音响起,霖娘又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影子踉跄后退几步,不敢置信似的,盯住阿姮:“你……”
阿姮掏了掏耳朵,周身烈焰焚尽寸寸黑烟,她耳边那道聒噪的声音顿时隐去,此时,被她丢在梳妆台前的木簪忽然飞回她指间,阿姮垂眸看了一眼它,她还记得自己颈侧的裂口正是拜它所赐,但它越是如此,阿姮就越是想要驯服它。
木簪在她手中变回若剑一半长的焦枝,阿姮握住它,身化红云,转瞬凝在那影子身前,那影子匆忙以指环应对,化出强风般的气流袭向阿姮。
阿姮扬手,焦枝劈开气流,她周身红云流转,很快将那影子整个人包裹,那影子被灼烧得发出痛叫,匆忙躲避,却扑不灭满身烈焰。
焦黑的枝尖骤然穿透他的胸膛。
滴答,滴答。
阿姮瞥向他胸口,鲜红的血液在焦枝蜿蜒下坠,落在地上。
那影子摇摇晃晃,重重倒下去。
斗篷滑落,露出他深邃的五官,枯黄的皮肤,阿姮端详着他的模样,有点讶异:“原来是个人类啊。”
他是个人类,会流红色的血液,有一副血肉的身躯。
他嘴唇抖动着,血充盈着他的口腔,以至于他的声音有些浑浊:“你属于我们……可你,还不太听话……”
“你算什么东西?”
阿姮弯着眼睛,“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讨厌听任何人的话。”
话音落,阿姮抽出万木春,鲜血迸溅的刹那,那人浑身紧绷抽搐,手指间的指环顷刻碎裂,烈焰红云很快将他整个人吞噬,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顺着门缝飘散于潇潇暮雨之中——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来给程净竹颁一个年度最佳嘴硬奖[让我康康]
第39章 第39章 “小神仙,你真好。”……
红云燃尽, 霖娘双掌撑在地上,她愣愣地望着地上那一层淡薄的黑灰,一股焦臭的味道闯入鼻息,霖娘脸色煞白, 忍不住干呕起来。
室内静悄悄的, 霖娘缓了缓, 视线顺着那雪白的裙角往上,对上阿姮那双暗红的眼睛,霖娘嘴唇微抖:“他……死了?”
“死了。”
阿姮垂眸睨她。
廊外雨雾潮湿, 晚秋的冷意几乎将霖娘整个身躯包裹,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一把拉住阿姮的手:“他是谁?他为什么说你属于他们?”
阿姮盯着她的手, 暗红的眼珠微微转动:“我不知道。”
“我杀了一个人类,”阿姮瞥向地上那层黑灰, 她丢开霖娘的手, 苍白而冶艳的脸上没有丝毫人类的表情,“和你不同道了。”
霖娘愣了一下, 好一会儿, 她反应过来, 忙又挽住阿姮的手臂, 说:“不是的, 我说过人类的世界是讲善恶的,他来历不明,又……蛊惑你杀我, 可你却并没有那么做。”
“你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就像你会一再救我,就像……”霖娘想了想, 说,“就像你会喜欢程公子,你明明有自己的情感,这与人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阿姮闻言,想起方才那个人说过的话,她的目光凝在霖娘脸上:“什么是朋友?”
“就是你和我啊。”
檐外夜雨淅淅沥沥,霖娘想也不想地说道。
“是吗?”阿姮妖异的红瞳中显露一分茫然,她其实一点也不明白“朋友”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无论是在赤戎,还是赤戎之外的这个世界,她从没有真正见过自己的同类,那些鸟兽虫鱼化成的东西被称为妖,却不够邪。
朋友,算是同类吗?
阿姮想不明白。
雨中传来急促的步履声,同时,阿姮嗅到幽微的清气,她抬眸看向门外,那身穿墨灰色衣袍的青年手持金剑快步奔来,又骤然停在门槛外。
他明显嗅到那股焦臭的味道,那双眼睛蓦地盯住室内地面上那一层黑灰,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凌厉:“阿姮姑娘,你杀了人。”
他以一种十分笃定的口吻。
阿姮更嗅到他身上的清气,诚如霖娘所言,这的确算是一股好闻的清气,足够让所有的妖物口水直流三千尺,却根本不及程净竹的清气。
“积玉仙长,阿姮是为了救我!”霖娘连忙解释。
晦暗的雨幕中,那少年忽然从天而降,他没有撑伞,但雨水却未沾湿他一片衣角,阿姮的目光越过积玉,与那少年相视,她扯唇:“不,我不为任何人,我就是想杀他。”
眼见积玉眉头一皱,脸色更寒,毕竟阿姮才对那两个谢氏女动过杀心,积玉手中金剑震动,霖娘见此,立即挡在阿姮身前:“积玉仙长,阿姮真的没有杀害无辜……”
“那你说,她杀了谁?又为何要毁尸灭迹?”
积玉冷声问道。
阿姮站在霖娘身后,神情淡淡,苍白的指尖微勾,一点红云跳跃,霖娘毫无所觉,仍在解释:“我也不……”
“是天衣人。”
程净竹行至廊上。
霖娘的声音戛然而止,积玉愕然回头:“什么?”
阿姮指尖的红云顷刻消散,她定定地凝视程净竹,他却错开眼,不再看她,此时雨中一道白符自漆黑的天际飞来他面前。
那白符点缀缕缕金焰,一点青灰色化在符纸中间。
“召通术?”
积玉见到那点颜色便一瞬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我曾听师父说,天衣人皆有本命法器,若是紧要关头,震碎法器则可以催动召通术,这种邪术可以顷刻耗光天衣人所有的气血,并凭此而传信于其他人。”
这种邪术并不是无痕的,它随风而去,却呈现淡淡的青灰色,只是常人难以发觉。
“可天衣人……怎么会是凡人?”
霖娘不敢置信。
她还记得元真夫人降临赤戎那一日说过的话,黑水村人以为的神山其实并无神灵,无论是天地之母九仪娘娘封存于地下的法器,还是元真夫人舍身与神山融为一体,都是为了镇压长渊中的天衣人。
霖娘十分不解:“对于神仙来说,凡人明明那么弱小。”
可数千年的时间,上界竟然从未彻底消灭天衣人。
积玉看了一眼霖娘,又盯着阿姮,他神情始终严肃,却到底还是将金剑收回后背的剑鞘之中,道:“姑娘错了,凡人并不弱小,这世间若没有人,也就不会有神。”
“什么意思?”
霖娘根本听不懂。
积玉看向她,神色有些古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好意思,我死得早。”
霖娘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她拧起眉,硬邦邦道。
“……”
积玉脸颊肌肉抽动一下,到底还是解释起来:“数千年前天地混沌,有九州,而九州之外,还有八泽,彼时山川分散,而人各有所处,先成千万部落,再成千万国,直到丹泽中有一小国发现一座奇山,方八百里,高万仞,奇花异树,白玉为土,山中有一口天然形成的九眼泉,那时人们的寿命很短,不等老而先死,是九州八泽的常态,而那小国中有人取用九眼泉中的水之后,却渐渐发现,凡是饮过九眼泉水的人,寿命皆比常人要长。”
“然后呢?”
阿姮来了点兴致,忽然出声。
积玉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奇山奇水的消息传遍九州八泽,从那时起,原本各自少有相通的川泽开始紧密连结,天下万国爆发无数战事,那小国也因此而被瓜分亡国,人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寿数,战争开始充斥九州八泽,九眼泉枯竭之时,人们终于意识到,再多的九眼泉水也没有办法给予贪心之人无穷无尽的寿数,一个人不管饮用多少九眼泉水,也终究越不过人类的极限,得不到所谓的永生,但因为那座奇山,因为那九眼泉,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混沌世界的神奇之处,人们开始穷尽手段去搜寻奇异,天地有钟灵造化,即便是石头,石中也有神奇之石,即便是一片树叶,树中以有神奇之树,万事万物,不论伟大渺小,都有可能蕴藏精纯之气,它们大多可以帮助人类获得穷尽人力都难以企及的力量,人们一点点发现它们的价值,区分它们的作用,加以利用。”
“这些跟天衣人又有什么关系?”
阿姮问道。
“天衣人原本生在八泽中的寒泽,那里极冥极寒,气象恶劣,以至于天衣人人数稀少,甚至难成一国,但极寒之地亦有极异造化,受天下追逐奇异的大势所影响,天衣人不畏严寒开凿万年冰山,一代人接一代人,用了百年,他们在那冰山之下发现了被冰封的异禽,因为寒冰封冻,那异禽寸羽不落,尸骸完好,天衣人在它的腹下发现了两颗鸟蛋,他们又用了一百年,将那两颗被封冻完好的鸟蛋孵化出来,他们发现,那鸟天生九首,赤羽如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等等!”霖娘听到这里,尤其是“天生九首,赤羽如火”,她不由道,“你所说的异禽,不会是九头鸷吧?”
“看来姑娘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积玉点点头,“不错,此异禽正是九头鸷,原本寒泽极寒,除了生长在那里的天衣人之外,没有人可以克服得了寒泽的极度阴寒,所以天下纷争不断,却一时并无外敌入侵寒泽,而得到九头鸷幼鸟之后,天衣人又用百年开凿冰山只为再找出几枚鸟蛋,再耗百年孵化幼鸟,使它们成群成势,然后……”
“然后?”
阿姮歪着头看他。
“然后,天衣人出寒泽,入九州,”积玉神情肃穆,“最初,他们以在寒泽发现异宝为借口,与九州众国约定互通,他们将九头鸷赠给各国,因为九头鸷在战场上更能比人类组成的军队发挥巨大的作用,所以诸国趋之若鹜,九州因获得九头鸷而爆发更加激烈的战争,而天衣人游走在战火中,以弱小族群的形象,卑躬屈膝地赚取诸国的赏赐,游走九州,学习诸国利用异宝的技艺。”
“诸国纷争加剧,九州水深火热,多少君王野心勃勃,定要九州归于一统,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交战,杀伐,但他们却没有料到,有一日,他们用血,用战争精心浇灌的九头鸷会忽然不受他们控制,九头鸷吃干他们的血肉,终结他们的战争,九州诸国终于一统,而一统九州的主宰,却是被他们忽略的天衣人。”
“天衣人始终是九头鸷真正的主人,他们用开凿冰山,孵化九头鸷那百年又百年的耐心从各国学来的技艺,又更加穷尽本能地钻研驾驭各类异宝的办法,然后,他们从难成一国的弱小族群,一跃成为九州共主。”
“他们掌握,控制那些擅于发掘,运用各色异宝的人来为他们钻研、发挥异宝更极致的力量,并将九州各种奇异珍宝据为己有,那之后,天衣人开炼化天地异宝为法器的先河,一时获得更加强大的助力,凭着异宝炼化而成的法器,还有成群的九头鸷,天衣人拥有了一支无比强大的军队,然后,天衣人势如破竹踏平七泽,成为九州八泽唯一的主宰。”
“那之后,除寒泽天衣人之外,九州七泽所有人类皆为凡人下民,而天衣人改中州上都为天衣神都,自此,天衣人以神的名义执掌九州八泽,此时期,称——坍鸿。”
“所以,”霖娘终于明白过来,“天衣人和九州七泽其他所有凡人一样,他们本就是血肉之躯,只不过他们为了将天衣族群与其他凡人区分,故而以神自居?”
“是。”
积玉点头:“天衣人信奉自己高贵的血统,他们执掌九州八泽的坍鸿时期,所有凡人都是他们的奴隶,他们掌控着整个混沌世界,用九头鸷残酷镇压下凡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抗,他们用凡人奴隶去不断寻找,开掘各色异宝,也用凡人奴隶来试验炼化的法器,他们不断精心自己的炼化术,也是他们发现了有些异宝炼化而成的法器若用特殊之法植入人的体内,与法器共生,便可以获得比常人更高的寿数,那时侯,凡人的寿数至多已能抵六七十载,而天衣人却因为他们对于法器的钻研之精妙,而使天衣神族寿命最长可抵二三百年。”
“可他看起来也没有个两三百岁。”
阿姮双手抱臂,细细想着方才那人的形容,她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有什么特别:“至于他那本命法器,简直一碾就碎。”
此时,那道悬在半空的白符忽然飞快擦过她身边,阿姮立即转过脸,只见那白符骤化缕缕金芒,落在地上那片黑灰之上,金色的流光竟然渐渐勾勒出一副人的轮廓。
那张脸,赫然便是方才那人的。
“小师叔,”积玉定睛一看,锋利的眉蹙了蹙,他若有所思,“此人似乎不像是真正的天衣人。”
“不像?天衣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吗?你这都能认得出来?”霖娘吃了一惊。
“天衣人虽可恶,但不可否认他们更懂法器的精妙,我上清紫霄宫也钻研此道,坍鸿时期天衣神都中锁有天衣古籍,有一部分如今正在我药王殿,我也是从天衣古籍中知道,天衣人虽在长相上与凡人并无不同,但他们的眼瞳却是幽绿的颜色,而这个人完全不满足天衣人的特点,他一只眼晶珠浑浊,患有目翳,而另一只眼虽无眼疾,眼瞳却也并非绿色。”
阿姮根本没有注意过方才那人的眼珠有什么不对,此时她端详着被金芒勾勒出的这张脸,发现他的一只眼睛的确有些怪异,她好奇道:“他眼睛里好像有一层东西。”
“有些人年纪渐长,精气日衰,便会得目翳,眼睛中长出一层或白或棕的翳障,”程净竹说着,几步走到门边来,“而他翳障发红,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天衣人与凡人的后代。”
阿姮看向程净竹,不再说话。
而霖娘却好奇地问道:“天衣人和凡人的后代,都会有这种特殊的目翳吗?”
“也不全是,只是天衣人选择与冰冷的法器共生,就注定舍弃了一部分作为人的温度,他们与凡人结合所生的后代有些天生残疾,有些体弱多病,这本是天衣人对所有冒险与凡人通婚生子的天衣人的诅咒。”
程净竹说道。
“……什么?”霖娘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天衣人自己诅咒自己?”
“是诅咒那些与凡人结合的天衣人。”
积玉纠正她:“天衣人始终认为天衣神族高贵的血统绝不容许任何凡人的玷污,他们将少数与凡人结合的天衣人视为叛徒,并使与他们血肉相合的法器发生异变,造成他们的后代生来就背负诅咒,但也因为多数天衣人对血统纯粹的追求,以及他们自身与法器相融后造成的某种弊病,他们虽然获得了比凡人更长的寿数,但血脉的传承却变得十分艰难,以至于天衣人虽然掌控了整个九州八泽,却依旧一如当初那样族人稀少。”
“那,他们又是如何跌落神坛的?”
阿姮忽然张口问道。
积玉对上阿姮的目光,忽然发觉,似乎他说话的时候,这位阿姮姑娘便总会张口询问一二,但若是小师叔说话,她就会显得特别安静。
连霖娘也发觉了这一点,她的视线不由在阿姮与程净竹之间来回一番,但阿姮似乎看也不看程净竹一眼,正专心致志等着积玉的下文。
程净竹抬起眼帘,淡瞥一眼积玉。
冷雨斜吹入廊,积玉临风,后背忽然有些发冷,他有些莫名,但见这一妖一鬼好似求知若渴,他便还是答道:“天衣人将凡人视作低贱奴隶,肆意屠杀施虐,早使九州七泽怨声载道,是九仪娘娘朝露以凡人草芥之身领众生杀出血路,搅动风云,那时,连天衣神子也为九仪娘娘所感,为解众生疾苦,火烧天衣神都。
天衣人追求与法器共生,妄求万古长青却不得其法,而九仪娘娘却开辟了另外一条道,她发现世间万物生机无穷,而生机之中蕴藏无尽极清之气,变化无穷,她借清气自成其道,以自己铸造的不世法器劈开混沌,重造天地后,天上混沌之气分散,降于世,使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异化妖魔,九仪娘娘便化去自身,散去所有清气,使人间德者,圣者,善者,能者,受清气所感,羽化登云,而比起天衣人,世间百姓更愿意敬他们为神。”
霖娘久久无言,她似乎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之中。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说九仪是天地之母。
廊外夜雨声声,阿姮不禁伸手碰了碰发间那支焦黑的木簪,九仪劈开混沌,重造世界的不世法器应该就是这支万木春,但她不明白,九仪修得一条世无相匹的道,她掌握极清之气所有的玄妙,她那么强,那么万中无一,可她竟然化去自身,让那些清气为他人所用,使他们成仙成神。
“这位……水鬼姑娘。”
积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只听霖娘唤过阿姮,却不知霖娘叫什么,所以他措了措辞,自认为足够严谨:“这个人忽然出现,到底为何要杀你?”
“他……”
霖娘抿了一下唇,她想起那人方才像是妄图控制阿姮来杀她,但她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积玉见状,又问:“这厢房是你们二位谁的住处?”
“是我,”阿姮说着,唇边带笑,迎着他的目光,“怎么了?”
积玉不苟言笑:“那么也就是说,此人其实是冲着阿姮姑娘你来的?为什么?”
阿姮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道清若玉磬的声音响起:
“她身上有天衣火种。”
阿姮抿唇,暗红的眼睛终于看向门边的那个少年,他就站在灯笼底下,灯影投落在他身上,他鸦青色的衣袍泛着紫绿的莹光,黑白交叠的衣襟始终那么整洁,他那双剔透而冷漠的眼睛正看着她,波澜不兴。
“天衣火种?”积玉总觉得“火种”两个字有点耳熟,他略略沉思,恍然大悟,他记得师父不久前才见过龙华山的得道真人,那时,积玉就在师父身边,积玉一下反应过来,“小师叔,你是去赤戎了?”
程净竹没有否认。
积玉一下盯住阿姮,眉目锋利:“龙华山真人说,天衣火种是借欲燃烧的欲望之火,妖魔鬼怪欲壑无垠,小师叔,火种在她身上岂不危险?!”
“积玉,”
程净竹淡淡道,“你先回去。”
“小师叔?”积玉望向程净竹,他实在不明白小师叔为什么要将这一水鬼一妖些带在身边,还容忍天衣火种在她的身上,“天衣人寄灵魂于法器而不入地府,哪怕身躯毁灭,灵魂仍然不散不消,他们借器而生,可以剥夺任何血肉躯壳,所以才那么难以铲除,他们费尽心思从赤戎送出这火种来,只怕这东西也不简单,小师叔,我们应该毁掉它!”
“毁掉它,然后呢?”
程净竹看向他,“下一枚火种,你如何去寻?”
“这……”
积玉显然不了解火种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他愣住了。
霖娘见积玉提到火种就这样激动,她生怕积玉拔出金剑来跟阿姮打个天昏地暗,也顾不得心里对积玉的那点怵了,她一把抓住积玉的衣袖,用力推他:“哎,积玉仙长,程公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不要瞎操心了,走吧走吧……”
“你……”积玉忽然被霖娘生拉硬拽,他脸色一变,“快放手!”
“积玉仙长我我我先说好啊!你别动手,我是元真夫人点化的弟子,我身上这云肩还是元真夫人亲手所赠,你别冲动!!”霖娘硬把他往雨里拽。
“什么?你?元真夫人的弟子?”
积玉难以置信。
“是是是,我知道我看起来是有点没用,”霖娘推着他,背影渐渐融入雨幕中,“但我这不是诚心向你求教了吗?你们上清紫霄宫那么厉害,不知道可不可以指点我一些法门,如此我才能好好践行我对元真夫人的承诺,修行正道啊。”
霖娘的声音渐渐模糊,廊下唯有雨声淙淙,阿姮的目光从漆黑的雨幕里收回,再度落到门边那少年身上:“你真的信他是因为我身上的火种而来找我吗?”
她的语气不算好。
程净竹看着她,她没有那副惯常的笑容,苍白的面容,暗红的眼瞳,她不耐烦的情绪十分明显。
“不信。”
他道。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我其实可以告诉他的,”阿姮唇边浮出一点笑意,神情却有种妖异的阴冷,“只是他知道了,若要动手,我可是会杀了他的。”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阿姮始终盯着程净竹,但她却并未从他那张脸上看到一分愠怒的情绪,他过分的平静。
他凝视着她,问:“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仍旧站在门外,一道门槛相隔,几步距离不远不近,但阿姮却从他疏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紧迫的压势,阿姮静默不言,他却又并不心急似的,缓缓道:“他想知道,你就告诉他。”
阿姮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程净竹口中的“他”,是指积玉,她扯扯唇:“是啊,谁让他身上的清气那么好闻呢。”
不知道是不是阿姮的错觉,她话音才落,便见门外这少年修士的神情似乎僵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副眉眼更加冷若冰霜,嗓音也出奇的冷:“你就算杀了那两名谢氏女取出执根,孟婆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阿姮拧眉。
“九仪再造天地,化出三界,使上界有天规,地下有阴律,道法一统,”程净竹睨着她,“你不遵循地下的规矩,就休想孟婆履行她的诺言。”
阿姮脸色微沉,她将不高兴写在脸上,一双暗红的眼睛瞪着程净竹,但过了片刻,阿姮没憋住,硬邦邦地问:“你知道怎么才能取出执根?”
程净竹轻抬下颌,却不说话。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必须得交代那个天衣人的事。
阿姮臭着脸,不情不愿道:“他说他是来接我的,他还说,我属于他们。”
“还有吗?”
“还有,他借火种引诱我,让我杀了赵霖娘,”阿姮想了想,又说,“他说,我永远都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朋友。”
烟雨朦胧,檐下灯影昏黄。
阿姮的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彩线勾勒的鸳鸯在暖色的光影中显得十分灵动漂亮,她盯着看,却忽然听见门外,那少年的嗓音仿佛浸过雨:
“过来。”
阿姮抬起头,望着他。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听他的话,她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
“阿姮。”
他唤。
阿姮觉得,他每每丢掉“姑娘”两个字的时候,就是不一样的,但是阿姮不确定,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因为她听到他这么喊,她的步子就不等她的脑子反应,跨过门槛,到他面前。
昏黄的光影里,阿姮显得有些别扭,她撇过脸,眼睛看向廊外雨幕。
这时,温热的触感却忽然落在她的颈侧。
阿姮陡然浑身一僵。
她眼睫眨动一下,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指。
很轻很轻的触碰,可他的温度却那么热,但很快,他的手指离开了,阿姮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摸自己的颈项,但她的手才抬起来,就被他握住。
他白皙而修长的指节屈起,掌心滚烫的温度不断紧贴她的手心,阿姮听见他说:“执根是她们上一世难以消解的执念,你若能化解她们的执念,执根自然就会消失。”
阿姮闻言,望向他:“那要怎么化解呢?”
“找到她们执念深重的症结,对症下药。”
程净竹说道。
风吹雨斜,廊上响起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灯笼底下,昏黄的光影落了阿姮与他满身,彼此相对,手掌相合。
但很快,他松开手。
阿姮看到自己掌心的裂口完全消失,她再去触摸颈侧,那里被万木春划出的裂口也不见了,她一瞬阴晦尽扫,笑眼盈盈,很快朝他靠过去:
“小神仙,你真好。”
第40章 第40章 “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夜雨若绳, 千丝万缕地顺檐而下,阿姮笑着靠过去,他却侧身一避,半片衣角也没被阿姮碰到。
檐外飞流淙淙, 冷风吹熄了他们二人头上的那一盏灯笼, 阿姮站在这片昏昧的阴影里, 眼底笑意顷刻消失。
他的那双眼神光清冽,极致的干净,也极致的严寒, 这样的人, 手掌竟然会那么热, 阿姮看着他, 忽然说道:“你会一直帮我吗?”
程净竹盯着她。
阿姮说:“我是说,你会一直帮我, 直到我取出谢氏女的执根吗?”
程净竹淡色的唇轻启, 吐出一字:“会。”
他没有任何犹豫,阿姮也从他那副神情中找到丝毫端倪, 她笑了笑, 缓缓道:“可是为什么呢?小神仙, 你先是帮我造壳子, 然后又帮我离开阴司……不要说你没有, 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阎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呢?是你带我出来的。如今,你又愿意帮我取谢氏女的执根, 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檐外雨雾漫漫,廊上她越逼越紧, 程净竹一根手指抵住她额头,不容许她靠得更近,晦暗的阴影里,他眉心的红痣更衬他的面容透着一种冷感的苍白,他并不回答,而是道:“交出火种,你既已见识过它的厉害,就应该明白,它并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东西。”
“它是挺厉害的。”
阿姮很讨厌它叽叽喳喳的,一逮到机会就在她耳边吵个不停,但此刻,阿姮手指勾了勾,一点红云忽现,其中还参杂了几缕黑色,像烛火中的焰芯,那火光点映她的脸:“可这正是我想要的。”
自从她得到这枚火种后,她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因为它而变得更强,若她早得到这东西,那时在阴司中,毁的就不只是一座极幽府了。
“你帮我是因为火种?”阿姮收回手指,那点光亮一瞬隐没,她不自禁躲开程净竹那根抵住她额头的手指,凑近他,“可在赤戎呢?那时我没有火种,你给我血,还带我出来,为什么?”
她实在冥顽不灵,程净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廊外去。
阿姮站在门边,檐下灯笼摇摇晃晃,将熄未熄,她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融入晦暗,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他的声音隐约落来:“小心玩火自焚。”
“不说就不说,”夜雨声声,阿姮靠着门框撇撇嘴,“小气。”
彭州的晚秋极爱下雨,雨越下,天越冷,那两位谢小姐自醒来后便日日待在闺房中不肯见外客,无论是大夫人孙氏还是谢二爷,他们对着各自的女儿好说歹说,那二位小姐也还是不愿再见一见两位上清紫霄宫的仙长,谢二爷没办法,但听说程净竹还要在彭州逗留些时日,他生怕两位仙长前脚刚走,女儿后脚又出什么岔子,便说什么也要留下他们在府中住。
程净竹倒也没有拒绝,在城中支起一个义诊的摊子,与积玉一道布施医药,城中百姓一听说是两位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仙长在此慈济众生,几日之内,来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今日难得雨停,一片好晴光,霖娘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茶碗,碗中的散茶刚冲好,茶叶还浮在水面,未被滚烫的温度激出颜色,她深吸一口气,双指结印,推印入盏,滚烫的茶水顿时汹涌起势,悬流而飞。
霖娘面上一喜,岂料下一刻飞流不受她控制,钻出茶棚窜去对面,那穿着墨灰色衣袍的青年敏锐地侧身一避,热茶泼了他背后金剑一身。
那青年不善的目光落来,霖娘一个激灵,她一下转过脸,只见阿姮指尖微红的雾气消散,她眼睛一瞪:“阿姮!你做什么!”
阿姮下巴抵在桌角,百无聊赖,她这双眼睛看不到明亮的色彩,茶棚外面人影重重,那少年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袍,襟前依旧压着那串晶莹的宝珠,他坐在一张窄案后,一只手把脉,另一只手握笔,他没怎么抬过头,直到此刻,他侧过脸看到积玉背后剑鞘滴水若雨,随后,那双眼睛越过人群,与她相视。
阿姮看到他衣袖间露出来那截冷白的腕骨上一串珠石若盛粉霞,鲜红的丝绳垂下几缕流苏,她摸了摸自己指间那颗霞珠,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隔一街,几重人群,少年清淡一瞥,随后目光重新落在纸上,笔尖游弋,墨字成行,他将一粒丹药递给坐在面前的妇人:“温水送服,可解你体内经年的淤毒。”
“多谢仙长!”
那妇人接来丹药,忙说道。
程净竹搁下笔,将写好的药方给她:“送服丹药三日后,再照此方抓药。”
茶棚里,阿姮收敛笑容,又成了那副无聊的臭脸,霖娘戳了戳她胳膊,说道:“阿姮,程公子他们在给百姓们看病,你不要捣乱。”
“人类都会生病吗?”
阿姮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问道。
“人都会经历从孩童到成人,再到垂垂老去,这当中,吃饭睡觉生病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所谓生老病死,就是如此了。”
霖娘说。
“那你们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阿姮看着那些排着队挤在程净竹与积玉案前的人们,晚秋的阳光不够温暖,他们有的人站了会儿就忍不住瑟缩起脖颈,“你们只能活短短几十载,而你们却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飞快地经历长大,衰老,死亡,匆匆忙忙,不知所谓。”
霖娘闻言,看向她:“可你不照样羡慕人类的感知?”
阿姮一顿,迎上她的目光。
“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霖娘说着,见阿姮眉头一皱,她便连忙解释,“意思就是说,你不是一条鱼,所以你不会知道鱼到底快不快乐,阿姮,你不是人类,所以你不知道人类的乐趣,哪怕是匆匆忙忙的一生,人类也是认真度过的。”
“谁说我不知道?”阿姮不太懂什么鱼乐不乐的,“你们人类的感官很奇妙。”
人类的舌头尝得到很多滋味,因为这些滋味,他们创造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人类的眼睛看得到很多颜色,所以他们可以将那些颜色穿在身上,簪在发间,画在纸上。
人类的耳朵可以辨别很多声音,所以他们作丝竹之乐,酬种种唱词。
“那,”
霖娘望着阿姮,问,“你想做人吗?”
阿姮一怔。
她……想做人吗?
茶棚外,天色阴灰了一些,冷风阵阵,这是要下雨的征兆,积玉怕人们淋雨,便招呼他们明日再来,没有排上的人们有些懊丧,但还是逐渐散去了。
一滴冷雨被风斜吹落来程净竹面前的纸上,晕湿一点墨痕,他抬起眼,只见原本趴在对面茶棚的桌上,有气无力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
案前最后一个病人半晌没有一点声音,程净竹记录的笔尖一顿,他的目光从那少女脸上,挪到面前的青年身上,他重复:“除胸腹闷痛,还有什么?”
青年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忙将粘在那女子脸上的目光收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还,还……口干舌燥。”
程净竹记下症状,又为他把脉,写了方子给他。
青年捧着方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道了谢,转身就钻入雨里。
程净竹侧过脸,见阿姮坐在石阶上,双手捧着脸,他搁下笔,开口道:“做什么?”
“不做什么。”
阿姮语气有点闷闷的,檐外细雨如丝,她盯着看:“那两个谢氏女门也不出,成天不是看书就是作什么诗,她们不肯见你,一定是怕被你看出来她们记起些什么,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执根?你又不让我抓她们来逼问。”
程净竹听出她的怨念,他将桌上的药瓶都整理好,收入一个小小的药囊中:“你就算抓了她们来逼问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执迷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有所执迷,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若用心,自然会找到症结所在。”
“我又没有心,怎么用?”
阿姮把烦躁挂在脸上,她盯着程净竹胸口看了会儿,目光又逐渐顺着他的衣襟落到他面前的纸上。
那似乎是作废的药方,但阿姮不认字,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她转过脸,见积玉案前还有两个颤颤巍巍的老翁不肯离去,霖娘因为阿姮那一杯热茶的恶作剧,此时正殷勤地提笔帮积玉做记录。
积玉看了一眼,愕然道:“你这字……也太丑了吧。”
“……你就说你认不认得出写的什么吧?”
霖娘干巴巴道。
“……行。”
虽然难看,但确实每个字都看得出来是哪个,积玉无法反驳。
细雨纷纷,行人匆匆,檐下,阿姮回过头,望向程净竹:“小神仙,你先别收。”
程净竹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那双眼朝她看过来。
阿姮朝他笑了一下:“你教我写字,好不好?”
烟雨蒙蒙,程净竹看着她片刻,没有说话,却将笔沾了墨,递给她。
阿姮一把接了过来。
程净竹看她用惯常吃饭拿勺的方式握笔,他手指做出一个手势,道:“这样握。”
阿姮看了看他的手,学着他握住笔,眉头一下皱起来,又换回拿饭勺的方式,她说:“这样握着舒服。”
她一直不那么听话。
程净竹却也并不再说些什么,容忍着她不端正的握笔姿势,问道:“你想写什么字?”
“姮。”
阿姮望着他说道。
程净竹闻言,便垂下眼帘,手指沾了案边的雨水,在雪白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一个字,淡淡的水痕并不清晰,但他手指所过之处,金芒若缕,闪动微痕。
阿姮转头望了一眼霖娘纸上的字迹,再看程净竹那个金芒闪烁的字,过分鲜明的对比,终于让她领会了一些人类文字的趣味。
霖娘的字真的很丑。
阿姮兴冲冲地落笔,转瞬勾画出一个字来,她的笑容一下消失:“好丑。”
程净竹看了一眼,沉默。
但见阿姮像是顷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就要将笔丢下,程净竹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姮一顿,一下抬头,望向他无暇的侧脸。
程净竹并没有看她,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的手背,阿姮短暂晃神的刹那,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游弋,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隐没在一片连绵的雨声里,阿姮盯着他浓密的眼睫,忽然,他松开了手。
阿姮后知后觉,只见雪白的纸上一个筋骨清峻的“姮”字。
“习字并不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但若你勤加练习,多些耐性,就一定会有所进益,”程净竹抬起眼帘,看向她,“这便是用心。”
习字如是,取执根亦然。
阿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弯起眼睛,盯着纸上那个漂亮的字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她说:“在万艳山上,我曾进入你的幻境,但很奇怪的是,你的幻境里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程净竹眼中神光微动。
阿姮继续说道:“我听到一个关于姮娥偷吃仙丹奔月的故事,但故事结束,他说,这个故事是假的,其实姮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仙子。”
“小神仙,幻境是你的,”阿姮看着他,“那个讲故事的人,是你吗?”
雨声,行人匆匆的步履声,对面茶棚里的谈笑声,混杂一片,纷纷入耳,程净竹听到阿姮问他:“那个听你讲故事的人,又是谁?”
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程净竹静默地凝视她,喉咙滚动一下,风雨纷杂,他的手指在袖间紧紧地攥握起来,阿姮毫无所觉,她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他像是生气,又好像是别的什么,她辨不出,只好转过脸,小声:“不说就算了。”
“小神仙,我们真有缘份。”
阿姮扬着脸观雨,又说:“你看,好巧你说的姮娥的姮,也是我的名字。”
她原先在黑水河里游荡的时候,听到那小孩儿念那句诗,一下就记住了,那么多个字,她只觉得这个“姮”字特别。
程净竹并不说话。
阿姮握着笔,一不小心蘸了很多的墨,她也不在乎,笔尖接触纸面,浓墨如滴,很快,三个大字占据整张纸,一笔一划明显比方才那个“姮”字要好太多,虽然还是快散架的样子,但至少并不歪歪扭扭,还有一点点端正。
阿姮抬起下巴,一手拉了拉程净竹的衣袖:“你看,你的名字我是不是写得很好?”
“我虽然没有你们人类的心脏,”
阿姮看向他腰侧那只荷包,那上面绣着他的名字,为着这个名字,她简直扎透了那副壳子的十指,她凑近,歪着脑袋问他,“如果这就是用心的话,那我应该已经很用心了吧?”
程净竹盯着纸上那三个字,眼睫微动。
冷雨扑案,墨迹湿润。
纷杂的雨点敲击着他的耳膜,他迎上她的目光。
阿姮的眼睛弯弯的,漆黑又明亮:“小神仙,我学得好吗?”
“还不错。”
程净竹语气平淡。
“那你有没有什么奖励给我?”阿姮说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她已经好久没有尝过他的血了。
程净竹垂眸睨她:“这种程度,也好意思讨赏?”
“……不给就不给。”
阿姮说着,转过脸,打量起积玉。
忽然,一只手捏住她的后颈,阿姮有一种被她觊觎的猎物反扼住命脉的感觉,她被迫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他的语气泛冷,隐含警告:“你最好不要打积玉的主意,否则,我不会再帮你。”
阿姮脸色一变。
他明明说过,会一直帮她的。
阿姮挣脱他的手,再度看向那边,积玉正在给人号脉,分毫没有察觉她的目光。
就因为这个积玉,他竟然说,不会再帮她?
阿姮生气极了,丢开毛笔,转身走到霖娘身边,霖娘抬起头看到她气呼呼的样子,忙站直身体,凑到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阿姮正要说些什么,漆黑的眸子却顷刻变得暗红,她顿住了。
“阿姮?”
霖娘疑惑地唤。
阿姮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睛,说:“她们出门了。”
她们?
霖娘顿时反应过来,阿姮说的是谢家那两位小姐,她知道阿姮在那两位小姐身上留了两缕红雾,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阿姮的掌控之中。
可谢家那两位小姐,怎会在雨天,同时出门呢?
此时雨势更急,噼里啪啦的砸下,一架马车停在城东临河的一条街边,马车内,谢澹云手捧一张宣纸,纸上是以“风雨雪晴”为题的四首诗,马车外,雨声淋漓,婢女忽然在外面唤:“小姐,好像出来了!”
谢澹云闻言,白皙纤细的手指挑开帘子,一双美目轻抬,越过蒙蒙烟雨,她看到对面江天楼中不少人出来。
那些人都是一副书生打扮,锦绣襕衫,他们彼此含笑揖礼,当中有一紫衣人似乎最受他们欢迎,他们一一与他见礼,随后才纷纷离去,而那紫衣人则对上前来撑伞的奴仆摆了摆手,自己骑上马背,驰入浓浓雨雾中。
奴仆们赶紧跑着跟上去,隔着河,谢澹云似乎还隐约听到那紫衣人清朗不羁的笑声。
虽不见其真容,但这般举止,当真潇洒落拓,风姿绰约。
“小姐,那应该便是今年诗会的魁首了!”
婢女仍好奇地望着他消失的那片雨幕:“诗会上不少人说小姐您,还有……朝燕小姐是怕了诗会,所以才不敢赴约,可那些才子平日里满口学问,却被这位初来乍到的公子以四首气象诗夺得魁首,他还为您和朝燕小姐写诗正名,足见他的品行,不愧是兰大人的座上宾。”
谢澹云没说话,垂下眼帘,看向第二页纸上:
“山霭苍苍碧,云天澹澹青。”
她忽然问:“香豆,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婢女香豆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差人打听过了,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就连那日诗会上,所有人都只知道兰大人唤他檀郎,哦,檀香的檀。”
檀郎。
谢澹云敛眸片刻,对香豆道:“回去吧。”
香豆应了一声,很快车夫拉起缰绳,马车动了,谢澹云才要放下窗边的帘子,目光却忽然凝在不远处。
那里杨柳依依,一架马车停在那里。
那马车窗边的帘子正被一只手掀开,而马车中的那女子露出半张姣好的脸,那双眼睛与她相视。
“小姐,那似乎是……澹云小姐?”
杨柳岸,马车边,婢女迟疑地出声。
谢朝燕坐在马车中,手中卷着两页纸,她盯着那架渐渐远去的马车,对婢女道:
“快回去吧。”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