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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是火种的味道。


    谢澹云从谢府东边的角门乘小轿归院, 才由香豆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外面雨已停,天色也很快黑了下来。


    院中雾气未消,几个婢女提灯簇拥着那大夫人孙氏拾阶入室, 孙氏左右一睃, 四下昏昧, 唯有靠窗的案边画烛明亮,她见女儿澹云在那片明彻的光影中,钗环尽除, 发髻微松, 身上淡青色的衫裙, 外头拢着一件银线团花锦缎披风, 手握一卷书,香豆静悄悄地站在她身边, 手中端着一碗热茶, 热烟缕缕飘散开来,香豆听到步履声, 抬头见是夫人, 弯身正要唤, 却见夫人摇摇头, 香豆一下住了口。


    谢澹云观书入神, 浑然未觉,孙氏步履很轻地走到她案前,伸手将那卷书抽走:“这都什么时辰了, 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窟,连饭也不摆。”


    香豆立即垂首,惶然道:“夫人恕罪……”


    “娘。”


    谢澹云起身, 很快从书案后出来,对孙氏行礼,然后揽住她一臂:“是女儿担心屋子里置炭太热,会使我神思不够清明,看不下书,所以才不让她们弄的,夜饭也是女儿不想吃,所以才没有摆。”


    孙氏闻言,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反而更加紧锁,她将书放到桌上,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辈子是书虫托生的,饭不吃,我看你是要将这些书都嚼了吃下去不可……云儿啊,你自小喜欢读书,娘也都随你,可你得明白,这些东西攥在男人手里才是有用的东西,你是个女儿家,纵然满腹诗书,又能怎样呢?”


    孙氏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苦口婆心:“你爹没福分,早早就去了,你祖父虽是侍郎,却也马上就要致仕还乡了,听说他在天都这两年多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若他不在了,这谢家就是你叔叔的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又要怎么过日子呢?为娘的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云儿啊,娘得趁你祖父还在,你叔叔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先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嫁了人,娘这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啊。”


    谢澹云垂下眼帘,片刻,见香豆奉来一碗新茶,便接来端给孙氏:“女儿自然明白娘的苦心。”


    孙氏被谢澹云扶着坐下,又接来茶碗抿了一口,才又道:“你既然明白为娘的心,又为什么讳疾忌医,不肯见那二位仙长?听说,这两日他们在城中义诊,救治了不少人。”


    谢澹云沉默片刻,说:“娘,女儿没病。”


    孙氏抬头看她:“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这样?我听说西院儿里,那朝燕也死活不肯见那二位仙长,我那弟妹没办法,好说歹说,才说动朝燕,若明日无雨,便去城外碧蒿山上的永济寺拜佛求平安符,上回我才明里暗里骂过你叔叔一通,他也许是惦记着有外客在,怕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让你婶婶来请咱们一块儿去,我已经答应了。”


    说着,孙氏将女儿拉着坐在身边:“他们夫妻两个惯瞧咱们母女不顺眼,连带着那朝燕也铆足了力气,事事与你相争。我知道,那位兰大人请你们去诗会,你没去成,心中遗憾,可云儿你须得知道,你与朝燕在诗会上争出个高下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变个儿郎去朝堂上走一遭,你若嫁得比她好,远比什么都强。”


    谢澹云对上母亲殷切的目光,随后她垂首,低声道:“是,女儿记下了。”


    翌日天果然不雨,谢家女眷早早出门,乘马车出城去了,霖娘见阿姮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难免有些疑惑:“你之前还为两位谢小姐不肯出门,什么也不做而烦恼,怎么今日她们出去了,你却不跟上去瞧瞧?”


    阿姮手中握一把木梳,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肩前一缕卷曲的长发:“她们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她们恢复前世记忆的事,所以才对我们避而不见,我想过了,捕猎嘛,要沉得住气,若是我跟她们太紧,她们只会藏得越深,我本来就不是很懂你们人类,到时候我只怕什么都看不出来,还不如先放她们几天,让她们少些戒备。”


    “好像有些道理。”


    霖娘点点头,望了一眼窗外,清晨的光线还不那么明朗,雾气很重,回廊尽头,隐约可见谢府奴仆们正在清扫院中落叶,再看阿姮,她已将木梳搁在台面上,站起身要往门外去,霖娘忙问:“你不是要放她们几天吗?这是去哪儿?”


    “我去找小神仙,让他教我傀儡术。”


    阿姮站在门边,雾蒙蒙的天色映照她水盈盈的眼睛,发间梅花若雪:“积玉有没有教你这个?”


    “……没有。”


    霖娘觉得自己简直多余一问,阿姮不去跟着谢氏女还能去做什么,她将阿姮拉了回来,按到梳妆台前:“那你也不能披头散发地出门啊,春梁说了,这样不庄重。”


    忽然提起春梁,霖娘拿起来梳子,不由低声道:“也不知道春梁投到了哪儿,如今又成了谁。”


    阿姮透过铜镜,看向霖娘:“你为她难过?”


    “不啊,我为她高兴。”


    霖娘一边为阿姮梳头,一边说:“她不管成了谁都好,阎王不是说了吗?她们会到好人家的,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再受苦了吧。”


    这几日,霖娘在术法上得了积玉指点,进步很多,同样进步很多的还有她梳头的手艺,谢府里的婢女花样百出,霖娘向负责她们这两个女客起居用物的婢女取了经,受益良多,她说话间,很快就为阿姮梳好一个漂亮的发髻,又将万木春簪回她发间。


    随后,霖娘又兴致勃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圆盒,阿姮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是胭脂。”


    霖娘伸长了脖子,把脸往她面前凑:“阿姮你看你看,我好看吗?”


    她对上阿姮那双毫无伪装的暗红眼瞳,忽然意识到些什么,她悻悻地缩回脖子,小声嘟囔:“我忘了,你眼睛看不到,真可惜。”


    阿姮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涂这个在脸上?”


    “我不比活人,这脸色惨白得谁见了不觉得吓人?”霖娘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了一层淡淡的红,那种惨白被压下去许多,像活人一样,有了种白里透红的血色,她满意地抿起唇笑,“这样才好看嘛。”


    阿姮这双眼实在看不出霖娘脸上有什么特别的,张口问道:“是什么颜色?”


    “红色啊。”霖娘说道。


    “哦,我喜欢红色,”阿姮想了想,抬起下颌,“那我也要涂。”


    谢府女眷天不亮就出了门,抵达永济寺中,天光渐亮,大夫人孙氏与二夫人王氏领着各自的女儿在大殿中拜过菩萨,又一块儿捐了些香油钱。


    小沙弥说平安符还要交由师父开光,便留女客们在禅房小坐,那二夫人王氏抿了几口寺中的清茶,用手帕擦了擦嘴,抬眸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大嫂,状似无意,张口道:“大嫂,不是说好都捐五十两吗?我怎么听说,你捐了七十两?”


    “永济寺香火鼎盛,不差这些香油钱,我不过是有几分诚心,就给菩萨几分罢了。”孙氏手指间捏着念珠,神情平淡。


    此时,一位婢女从外面来,她先是看了一眼二夫人,随后走到大夫人孙氏的身边,附耳低声道:“打听清楚了,二夫人她……捐了一百两。”


    孙氏捏念珠的手一顿,她眼皮一抬,眼风扫向坐在那边的王氏,王氏一笑,垂眉道:“诚如嫂嫂所言,妾有几分诚心,就得给菩萨几分诚心。”


    大爷一去,谢府就攥在了二爷手里,但对于孙氏与谢澹云这对孤儿寡母,谢二爷就算是为了自己的体面,也不敢让她们母女两个缺衣少食,何况谢侍郎还健在,谢二爷什么都不能做得太过火。


    但孙氏自己心里知道,谢二爷虽然没有短她们母女吃喝,可除此之外却也什么都没有了,王氏想要什么都可以问谢二爷要,不过区区一百两银子而已,算得什么诚心?


    谢府里一旦有个什么事,办个宴席什么的,孙氏作为大房夫人不可能不出来与那些外客的夫人们来往,可大爷一走,府里的用度仅仅维持着她们吃喝,而她母女的表面风光,都是孙氏从娘家带出来的体己维持的。


    七十两,已经很多了。


    但王氏分明就是因为前几日孙氏当着二位上清紫霄宫仙长的面落了她夫君面子而故意在香油钱上找她的不快,暗讽她寒酸。


    孙氏脸色未变,袖中手指却捏紧念珠:“都是为女儿求好姻缘,你我也算是各有各的诚心了。”


    谢澹云携婢女香豆在寺中寻找那些名士留下的佳句,不经意一路顺着黄墙修竹,穿过碎石小径,到更清幽处。


    谢澹云抬首一望,只见不远处有一八角亭,而亭中此时正有人在。


    “是朝燕小姐。”


    香豆在旁说道。


    那边似乎也发现了她们,亭中的谢朝燕望了过来,见是谢澹云,她微微一笑,却有些敷衍:“原来是澹云姐姐,姐姐与我还真是志趣相投,都找到这处好地方来了。”


    “朝燕妹妹。”


    谢澹云语气不咸不淡,几步走入亭中去,目光越过远处层云幽嶂:“你我也不是第一回来永济寺了。”


    这是在说她连装和睦都装不像。


    谢朝燕一哽。


    谢澹云在石桌边坐下,此处没有瓜果茶水,她用绣帕擦了擦颊边细汗:“听说妹妹不肯见那两位仙长,却怎么肯来拜菩萨?”


    谢朝燕闻言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谢澹云身上,好一会儿,她走到石桌边,在谢澹云身边坐下:“那姐姐呢?姐姐不也是如此吗?”


    谢朝燕直勾勾地盯着谢澹云,而谢澹云亦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两人相视,一时无言。


    “天降流火,偏落在我们身上,”谢朝燕忽然又张口,她的语气意味不明,“澹云姐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也难怪外面的人都传你我是因为畏惧兰大人,怕在诗会上露怯,所以装病。”


    “那么妹妹你是装病吗?”


    谢澹云轻描淡写。


    谢朝燕目光凝在她脸上片刻,忽然笑起来,娇细的声音好似嗔怪:“哎呀姐姐,好端端的,你疑起我来?咱们两个一起出的事,你疑我,不就是疑你自己么?这话说得有什么意思呢?”


    诡异的气氛笼罩在两女之中。


    半晌,谢澹云笑了笑:“是啊,没什么意思。”


    山中冷风呼啸,穿草过林,松声簌簌,这股风来得太急太剧烈,迎面吹得亭中小姐婢女们都快要睁不开眼,浑身寒颤。


    “小姐,您快看!”


    香豆忽然喊道。


    谢澹云勉强睁起眼睛,只见四下雾气浓重,竟然遮天蔽日,连半点后山的苍翠也不见,她衣袖被吹得翻飞,而那谢朝燕随身的婢女小繁搓了搓被这冷风吹得麻木的脸,惊慌地喊道:“小姐!奴婢,奴婢听说附近州县不太平,有妖怪作祟……难道……”


    妖怪?


    谢朝燕与谢澹云心中皆是一惊。


    “去,快去找家仆!”


    谢朝燕说道。


    她们来永济寺,身边本有会些拳脚功夫的家仆随侍,但他们此时都在禅房外守着,谢朝燕立即拉上小繁走出八角亭,可周围雾气实在是太浓了,她看不清路,慌张地抬头,却忽然从那雾中看到一缕黑云。


    “赵芳如,你要去哪儿?”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道与她如出一辙的声音。


    谢朝燕瞳孔一缩。


    “芳如,你背叛我!”


    那道声音忽然变了,变成一道刻入她骨髓里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满含怒火,像要将她撕碎。


    “啊!”


    谢朝燕猝然尖叫一声,她双眼眼白顷刻被黑色吞没,忽然撂开小繁的手,转身奔入浓雾中,小繁吓了一跳,忙唤:“小姐!”


    然而雾气太重,谢朝燕的身影很快淹没。


    谢澹云见状,往前奔了几步,雾中那缕黑气忽然缠绕而来,钻入她耳心,紧接着,她听到一道轻柔的声音:“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谢澹云整个人的血液仿佛顷刻冷透。


    她的眼白被黑色充盈,身躯蓦地冲入雾中。


    “小姐!小姐!”


    “澹云小姐!”


    “朝燕小姐!”


    香豆与小繁惊慌的声音交错。


    浓烈的雾气中,两道纤瘦袅娜的影子在其间飞快穿行,山风猛烈吹拂,山径上草叶纷飞,谢朝燕发了疯似的躲避着那些声音,她一边跑,一边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感觉到风吹得她整张脸都麻木了,唇齿都泛着冷,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笼罩眼白的黑色渐渐退去,她似乎清醒了点,整个身躯忽然僵住,她怔怔地抬眸,只见周遭雾气淡了许多,而这里并不是永济寺的后山,而是不知名的荒野。


    她忽然听到步履声,警惕地回过头,却见谢澹云远远奔来,她发髻松散,钗环歪斜,脸色煞白,也许是看见谢朝燕,她猛然一顿,脚下不动了。


    “你跑什么?”


    谢澹云眼中早没有那种诡异的黑色,她望着谢朝燕,褪去眼底的茫然,她慢慢拧起眉头。


    “你又跑什么?”


    谢朝燕自己也是衫裙凌乱,鬓发松散,她惊魂未定,却呛声道:“姐姐何必再装呢?你是不是……”


    谢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杏眼猛地大睁,谢澹云见此,她一下回头,黑色的积云缠裹雷电,朝她们扑了过来。


    这一瞬,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嗅到一股隐密的幽香,那香气直逼心窍,顷刻乱了她们的呼吸,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跑了起来。


    “你哑巴了?不知道提醒一声?”


    谢澹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质问。


    “你才哑巴了呢!”


    谢朝燕一边跑,一边说道。


    她们都是闺秀,本就身娇体弱,怎么可能跑得过那非人的东西,滋滋的电火声越来越近,谢朝燕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黑云沉沉地压了过来,她脸色惨白,脚下一慌,踩到谢澹云的脚后跟,两人顿时一起扑倒在地。


    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抬首,正见那闪烁电光的黑云浓浓地朝她们迎面压来,张开漆黑的大口,冷风加剧。


    正是此时,“哒哒哒”的马蹄在剧烈的风声中隐约临近,很快,谢澹云与谢朝燕看到一匹快马擦身而过,那马背上紫衣郎迅若闪电,奔向黑云的刹那,他手掌在锋利的匕首上一擦,就着满掌的血抓出袖中黄符奋力抛了出去。


    那沾血的黄符落入黑云中,顷刻燃烧成火,那黑云被火灼烧,猛然紧缩成一团,黑色的烟气减淡,雷电全消。


    黑云飞快窜入天际,消失不见。


    那紫衣郎手握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一声,他在茫茫白雾中回过头来,看向瘫坐在地上那两名姝丽:“二位姑娘,没事吧?”


    风雾之中,那紫衣郎金冠玉带,一双天生含情的眼微微弯起,风采斐然。


    谢澹云与谢朝燕背后两缕红雾淡去,而她们毫无所觉。


    谢府厢房中,阿姮忽然拍开霖娘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手,“腾”的一下站起来,暗红的眼眸微微眯起。


    火种。


    是火种的味道。


    谢氏女竟然遇见火种了?


    阿姮猛然朝门外奔去,霖娘满手都是被打翻出来的红胭脂,她却来不及收拾,崩溃地追出去:“阿姮!你去哪儿!你的脸……”


    今日程净竹与积玉仍在城中义诊,两张窄案前排满了人,程净竹才为一人诊过脉,细问病痛,才蘸墨落笔写药方。


    笔尖才碰到雪白的纸,忽然人群中一阵喧杂。


    “哎你看那姑娘……她怎么……”


    “你快看呀……”


    人们的声音落到程净竹耳边,他瞥见腕上霞珠微微闪烁流光,他笔尖一顿,一瞬抬起眼帘,正见那白衣少女拨开最前面一层人群,一双伪装过的漆黑眼眸朝他看来。


    明亮的天光照见她的脸。


    一半脸苍白的颜色被淡淡的红中和,杏花烟润,而另外一边,却是十分鲜艳的两道红胭脂指痕。


    像一只花脸猫。


    那只花脸猫很快跑到他面前来:


    “小神仙!”


    第42章 第42章 “你们明明记起了一些不该记……


    晚秋风寒料峭, 茫茫雾气飞浮,谢澹云与谢朝燕同乘一马,身上各裹一件宽大的氅衣,一名年轻的仆从牵着缰绳, 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笑得眯起来:“二位小姐见谅, 我家主人向来不怕冷, 就算是氅衣也没什么棉絮里子毛领子的,所以只好等到了府里,再请二位小姐饮姜茶烤热炭祛寒, 医治脚伤, 暂作休整, 前面就不远了。”


    谢澹云与谢朝燕几乎同时举目, 漫漫雾气中,那紫衣郎大步流星, 与身边几个士子并肩而行,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背影挺拔, 举止落拓, 时而大笑。


    “你家主人会道术?”


    谢澹云张口, 也许是逃跑的时候嗓子灌了风, 她的声音有点哑。


    那仆从摇头:“我家主人哪里会那些呢?只不过是他身上正好带着永济寺高僧那里求来的护身符咒, 方才他扔出去吓跑那妖怪的就是那东西了。”


    谢朝燕整个人瑟缩在氅衣中,她扭头扫视一番,约有十来名仆从随马而行, 而这些人都是那紫衣郎府中的下人,他们只管埋头行路,几乎目不斜视, 只有拉着缰绳的这灰衣上挑眼的仆从笑眯眯的爱说话。


    谢府女眷往碧蒿山永济寺上香,按理应该在晌午前后差不多便能回来,但谢二爷却只等回了先赶回家中报信的奴仆,他一听说女儿朝燕与侄女澹云在永济寺后山遇见妖物下落不明,便立即亲自跑到上清紫霄宫药王殿两位仙长义诊之处求救,哪知,人们却说两位仙长已经出城去了。


    茫茫山野,冷风呼啸,暗红的雾气掠过长空,骤然下坠凝出一道身影,阿姮抬起双眼,两道金光穿云下落顿时显露程净竹与积玉两人的身形。


    霖娘来得最慢,淡淡水气凝聚成形,她跑到阿姮身边左右一望:“是这里吗?”


    阿姮眼底暗红的光微动,她扫视四周,雾气茫茫,衰草连天,俨然一片荒野,她那时明明感受到火种出现在这里。


    但此刻她胸腔中的那枚火种早已偃旗息鼓,不为所动。


    一张白符忽然从她身边掠过,顷刻燃尽,化为点点火光垂落满地衰草中很快托起一点黄色的纸片,那纸片上还有点朱砂红痕。


    阿姮回头,程净竹指尖金芒闪烁。


    “小师叔,那像是佛家的符咒。”


    积玉看出那一点红痕像残缺的梵文,他立即想到:“难道有人救了谢家二位小姐?”


    积玉看向阿姮:“阿姮姑娘,你可还能感应到她们如今在哪里?”


    阿姮背着手,转向山雾朦胧中去:“跟我来。”


    一行四人行过荒野,又穿过一片山林,前面豁然开朗,不远处白雾茫茫,隐约可见一座园子,那园子门墙苍老,但似乎被人精心修葺过,并无金钉浮沤的奢靡,反倒有一种立于山野的幽幽古朴之美。


    阿姮走近,见漆黑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匾,她歪过脑袋问身边的霖娘:“上面写了什么?”


    “檀园。”


    霖娘望着匾额上的金字,念了出来。


    “荒郊野岭,怎会有这么大一座园子?”积玉眉头微蹙。


    还不待他们敲门,大门便从里面拉开来一条缝,那人从门缝中来回将他们这一行人看了看,谨慎地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借住在彭州城谢侍郎家的外客,谢家两位小姐去永济寺上香迟迟未归,所以我们一路寻至此处。”


    程净竹说道。


    那人听了,忙将门拉开来,此时方才显露他那一身仆从打扮,那双上挑的眼睛含笑眯起来,拱手恭敬道:“能一路找到这儿来,想必几位定是修行的仙长了,我家主人才命小的套了车,不多时便要送归二位小姐,想不到你们先找来了,几位,快些请进吧!”


    说着,那仆从退开,俯身请他们进门。


    阿姮拉着霖娘率先跨进门槛,她垂下眼帘正好对上那仆从偷偷的打量,仆从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嘴边笑意不减:“我家主人正在花厅中与几个朋友饮宴,几位仙长也请先去花厅安坐吧,那两位小姐受了脚伤,如今正在厢房上药。”


    眼下正值晚秋,园中却并无凋敝之色,应季的鲜花若锦,在廊下连绵不绝,穿过长廊,踏过鹅卵石小径,往一片桂树林中去,偶有风来,摇动金桂如雨,阿姮走出金桂林,发上沾了不少细碎的花瓣,林下有泉,又有假山,山洞蜿蜒交错,千百成孔,午后的日光穿透那些孔洞,在山石中留下斑驳的光影。


    霖娘跟着阿姮一边走,一边望来望去,她发现这园子里山石多,山洞也多,便有些奇怪:“这些山石,怎么到处是洞?”


    那仆从听见了,说道:“你们也看到了,那些山洞虽然小,但都是可以容纳一人弯身通过的,主人爱好治园,所以他那双眼睛格外能够发现园中的意趣。”


    程净竹停下来,伸手在低矮的山洞口的石壁上摸了一下,他抬起那根手指,日光照见一缕茸茸的白毛。


    那仆从走上旁边的石阶,见他们没跟上来,回头望见程净竹手中的茸毛,便笑着道:“啊,附近常有野猫偷跑入园,这些洞也方便了它们躲藏,我们也常在里头放些肉给它们吃。”


    阿姮弯腰往里望,果然有空掉的碗碟,上面还残留有生肉的碎末。


    “这园子似乎有些年头了。”


    程净竹掸掉猫毛,顺阶往上。


    那仆从一边走,一边说道:“是啊,这园子原先是一位老学政的,那老学政致仕还乡修在这儿,就是想独享这份幽僻,只是后来住着又觉得冷清,所以日渐荒废,我家主人不忍见这样好的园子就这么荒了,所以买了下来,重新修葺了一番。”


    临近花厅,便有说笑声穿透门扉而来。


    那仆从飞快跑到门口,躬身道:“主人,有几位仙长临门,他们是来寻谢家两位小姐的。”


    厅内正与几位士子说笑的紫衣郎闻言,便立即放下手中的酒盏:“黄安,还不快请贵客进来。”


    紫衣郎起身走到门边,正见两男两女从廊上来。


    其他几个士子忙跟到门边来。


    几位士子醉眼朦胧地望过去,便见那白衣少女步履轻快,发髻乌黑若云,红萼白梅娇艳欲滴,廊外光影斜照而来,少女肌映流霞,双眼秋波流慧,艳丽至极。


    秋风钻领穿脊而过,几位士子顿觉酒意全消,他们再看那白衣少女身边还有一位秀丽脱尘的绿衫女子,廊外秋菊正艳,却远不如廊上姝丽双绝。


    阿姮脸上的胭脂指痕在路上已经被霖娘给擦掉了,她的脸颊透着一层淡淡的红,一双漆黑的眸子轻抬,对上那些士子直愣愣的目光。


    几个士子瞬间憋红了脸,匆忙挪开视线。


    “贵客临门,檀某有失远迎。”


    紫衣郎颔首,微微一笑。


    霖娘一见他真容,不禁有些讶异,这偌大一个园子,主人竟然如此年轻,他双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扬,好似天生含情,一副相貌隽秀绝伦,浑身丰采斐然,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书卷气。


    阿姮盯着他片刻,目光倏尔越过几人,看向门内那桌酒席,席上秋菊如簇,点缀盘中,而盘中一只只螃蟹蟹壳橙黄,一只小炉上炭火正旺,酒壶中发出翻沸的锐鸣。


    紫衣郎随她目光看去,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声音:“贸然登门,多有叨扰。”


    紫衣郎立即循声看去,那白衣修士很快从廊上来,他与他身侧那墨灰衣袍的青年修士眉心都有一点红痣,但待他们走近,紫衣郎发觉,那白衣少年眉心的痣似乎要更小一些。


    “所谓来者皆是客,我檀园虽大,难免冷清,檀某正盼望日日有客临门,共观园景,”紫衣郎眉目爽朗,招来仆从,“黄安,快再备一桌蟹宴待客。”


    积玉立即说道:“我等方外之人,须守戒律不食荤腥,就不劳烦公子了。”


    那紫衣郎点点头,随后含笑的眸子望向阿姮与霖娘:“二位小姐也是方外之人?”


    “硬壳怪有什么好吃的。”


    阿姮瞥一眼桌上,懒洋洋道。


    东海里那么多蟹兵,她也懒得咬上一口。


    霖娘对上那紫衣郎的目光,讪讪一笑:“就不麻烦公子了。”


    紫衣郎眼眉仍然带笑,抬手相邀:“既如此,还请诸位稍坐,喝口茶也是好的,权作全了檀某的待客之道。”


    紫衣郎言辞诚恳,颇为热切,倒令人无从拒绝,阿姮见程净竹走了进去,她也忙跟了进去,积玉正要落座程净竹身边,却被阿姮抢了先。


    再看霖娘,她又落座阿姮身边,积玉拧着眉,只好做到对面去。


    黄安很快让仆从撤下宴席,奉上热茶。


    程净竹扫了一眼那些奉完茶便往门外退去的仆从,他想到园中一路行来,竟无一女婢,程净竹指腹轻碰茶碗:“我们在山野发现了残缺的符咒,可是公子的用物?”


    紫衣郎点点头:“不错,那符咒是我从永济寺高僧那里求来的,若不是今日携友归家之际见妖物追逐二位谢家小姐,我还不知,那符咒竟然有那样大的作用。”


    “也算是误打误撞,”檀郎眉眼和煦,“我本来听说附近州县有妖物出没,所以才去永济寺求来那护身符,以备不时之需。”


    “那妖物长什么样,公子可看清了?”


    积玉问道。


    紫衣郎凝眉思索,随后摇头:“我只见一团黑气,并瞧不出那黑气里有什么。”


    阿姮一下抬眸:“那符咒果真有那么厉害?你抛出去,黑气就落荒而逃了?”


    若那黑气真是火种,那么区区永济寺秃头和尚的一帖符咒,真能逼退火种?火种不一直是依附于人的吗?怎会独自出现?


    可阿姮确定,她曾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就那么一闪即逝,她追到荒野,再到了这儿……她眼底暗红的光影微微闪动,胸腔里的火种却死气沉沉。


    几位士子皆见她双眼妖异,心中突突地跳,不由疑心她是妖是鬼,绝非人类,而那紫衣郎端坐上首,不改笑容:“檀某并不知那黑气是不是落荒而逃,只是永济寺高僧所赐的护身符多少是会有一些震慑之用的吧。”


    这话倒是没错的,积玉接过话去:“公子临危不乱,还敢舍身救谢家二位小姐,实在令人感佩。”


    “诸位不知,檀兄向来如此,虽是个文士,却有豪杰风流啊!”


    一名士子摇扇说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那紫衣郎哈哈大笑:“你们几个少在贵客前面捧我!我那是吃醉了酒,酒意冲上脑子才有了蛮直之气,我心里哪有不怕的呢?”


    程净竹端起茶碗,热烟上浮:“公子是天都人?”


    紫衣郎点头:“不错。”


    “天都繁华非彭州可比,不知公子因何而来彭州定居?”程净竹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因为枯坐无聊而谈起这些。


    “天都再是繁华,我也看了多年了,早都厌倦了,适听兰大人说起彭州山清水秀,乃邕宁国一绝,所以我才迁来此地暂居,”紫衣郎抿一口茶,笑道,“我胸无大志,就想找一清静之地独享满园春色,诗酒待友,潇洒快活。”


    兰大人是邕宁国前宰辅,程净竹他们在城中早有耳闻,谢家女今年那没去成的诗会,便是兰大人亲自主持。


    这紫衣郎并不言明自己身份,但他是天都人,又是兰大人的座上宾,足见其家世不凡,否则,又怎会有如此家底。


    此时,廊上响起迟缓的步履声,越来越近。


    阿姮抬头看去,只见谢澹云与谢朝燕出现在花厅门口,园中无一女婢,而那些男仆从出于避讳而不能相扶,所以她们是彼此相扶着走来的。


    站定在门外,两人很快松开了手,一看便不是那么情愿地彼此扶助。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谢澹云与谢朝燕几乎同时欠身,齐声说道。


    紫衣郎站起身:“两位小姐不必如此,也怪檀某家风所致,这么多年习惯了没有女婢,怠慢了。”


    “不……公子言重。”


    谢澹云抬眸,望了一眼那紫衣郎,他和颜悦色,神采明亮,她垂首道:“是我姐妹叨扰了。”


    “是啊,本是我们多有叨扰才是。”


    谢朝燕的声音响起,谢澹云侧过脸看向她,只见她原本惨白的脸颊竟然微微飞霞,谢澹云垂下眼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二位小姐,如今既然暂居你们府上的仙长寻了来,你们便随他们去吧。”紫衣郎颔首说道。


    谢澹云与谢朝燕脊背一僵,随他目光看去,这才意识到厅中那陌生的两男两女原来便是暂住谢府的外客。


    肉眼可见的,谢澹云与谢朝燕的神情都变得紧绷起来,阿姮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扫视一番,而她们则不约而同地避开她的视线。


    “不打扰了。”


    程净竹放下茶碗,站起身。


    那紫衣郎看了一眼角几上的茶碗,仆从端上来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分毫未动。


    积玉也起身告辞。


    程净竹走到门边,忽然停下,积玉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只见小师叔回过头,看向那仍坐在椅子上的白衣少女:“阿姮姑娘,不走吗?”


    阿姮还有点不死心,火种不在谢氏女身上,可它怎么能忽然就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呢?但听这样一声唤,她转过脸,对上那少年清冷的双眼,她一笑,起身跑过去:“走啊。”


    她跑过去的刹那,一张白符与她擦身而过,转瞬燃尽,化为流火下坠,阿姮回头,那紫衣郎正盯着自己茶碗中逐渐湮灭的火光,片刻,他抬起脸,日光描摹着那白衣少年宽阔的肩背,少年银发若雪,神情清淡:“公子与妖物相斗,恐有邪气入体,饮此符水,可保神思清明。”


    紫衣郎闻言,举起茶碗,缓缓一笑:“那,檀某多些仙长了。”


    说罢,他一口饮尽,豪气干云。


    程净竹颔首,再不作停留,踏出花厅,霖娘主动去扶两位谢家小姐,她是不指望阿姮的,抬起头,果然,阿姮步履轻快地紧跟在程净竹身后。


    紫衣郎亲自将他们送出园外,黄安早已在外备好了车马,那紫衣郎站在门边,望了一眼两位谢小姐,又对程净竹与积玉拱手道:“檀某知道二位仙长自有神通,但两位小姐才受过惊吓,又有脚伤,还是坐马车稳妥些。”


    谢澹云与谢朝燕忙又欠身道:“多谢。”


    霖娘扶着两位小姐慢慢地往马车边去,阿姮见程净竹翻身上马,她才要跑过去,却听门边紫衣郎忽然道:“阿姮小姐。”


    阿姮一顿,回过头。


    那紫衣郎斜靠门边,冷风翻卷他袍角,他发髻玉带飞扬,那双眼睛始终含笑:“我听那位仙长这么唤你,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哦,你想说什么?”


    阿姮轻抬下颌。


    “檀某好客,若诸位再来,某必扫榻以待,”紫衣郎说着,站直身体,“下回,不会再准备阿姮小姐不喜欢的螃蟹宴了。”


    “好啊。”


    阿姮一笑,转过身下阶,不期对上日光下,马背上那白衣少年的目光,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很快便移开了。


    阿姮跑过去:“小神仙,我也想骑马!”


    程净竹垂眸,日光照得她脸上淡淡的胭脂好似单薄皮肤底下透出的气血,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积玉。”


    程净竹开口。


    积玉刚上马,听见这声唤,他有点不情愿地下了马背,要往马车里去,阿姮转头看了一眼,拧起眉头,说:“我一个人不会骑。”


    积玉一下转过脸,警惕道:“我绝不会与你同乘的!”


    “谁要跟你了?”


    阿姮撇过脸,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是跟他,那就是……积玉看向马背上的小师叔,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程净竹睨着阿姮,惜字如金:“不行。”


    积玉莫名松了一口气,果然,小师叔的道心比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那座山还要稳啊。


    阿姮与程净竹相视,他始终眉清目冷,不为所动,阿姮只好气呼呼地钻到马车里去了。


    她一掀开帘子,谢澹云与谢朝燕便被吓了一跳,阿姮坐到霖娘身边,抬起眼帘看向她们,这两个人类女子自始至终不说话,也不看她。


    “阿姮,你别生气。”


    方才外面的一切,霖娘看到了,也听到了,她见阿姮臭着脸,便凑到她耳边安抚:“不就是骑马吗?你要实在好奇,我让积玉上来,我们去……”


    “和你有什么意思?”


    阿姮面无表情。


    “……行吧。”


    霖娘哽了一下。


    听到这些,谢澹云与谢朝燕忍不住微微抬头,却蓦地对上那白衣少女一双眼睛,漆黑的眼瞳竟然闪烁暗红的光影,两人惧惊。


    霖娘见此,忙道:“你们别害怕,阿姮她不会……”


    “我会。”


    阿姮慢悠悠地打断她。


    马车辘辘作响,而谢澹云与谢朝燕却感受不到帘子外的风声,帘子甚至不动了,整个马车里弥漫着淡薄的,诡异的红雾,像是将里面与外面彻底隔绝。


    谢澹云面上流露慌张之色:“你……”


    阿姮褪去伪装的眼睛暗红,她将谢澹云与谢朝燕来回审视一番,像是颇为费解:“真不知道你们在装些什么。”


    谢朝燕瑟缩着身子,几乎不敢对上阿姮的目光。


    谢澹云强装镇定:“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红雾幽幽浮浮,两缕骤然缠住谢澹云与谢朝燕的颈项,谢澹云与谢朝燕惊恐地瞪大双眸,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红雾如缕,在她们颈间越收越紧。


    “阿姮!”


    霖娘大惊,一把抓住阿姮的手。


    阿姮甩开她,双掌撑在桌案上,俯身逼近两女,暗红的眸子阴冷而妖异:


    “你们明明记起了一些不该记得的东西,不是吗?”


    第43章 第43章 人类怎么这么奇怪?


    马车内帘幕封闭, 一片昏黑,外面的风声与马车行进的声音都变得那么不真切,谢澹云与谢朝燕惊惧地触摸着自己的脖颈,摸到自己的皮肤, 却无法挣脱红雾的束缚, 谢澹云艰难地张口:“仙……”


    红雾刹那收得更紧, 迫使她的呼救声戛然而止。


    “真奇怪,”阿姮又一把推开扑上来的霖娘,幽幽道, “你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个两个都要藏得严严实实?”


    阿姮明明看清她们眼中的恐惧, 然而恐惧之中, 则又是浓浓的警惕,这便是有执根的人类, 再多的恐惧, 也无法动摇她们心中的执念。


    阿姮指尖燃起一簇烈焰,绯红的火光映照她阴冷的神情:“说, 还是不说?”


    那烈焰还未加身, 谢澹云与谢朝燕却已同时感受到那火光中扑来的灼热, 脸颊竟然被烤得隐隐作痛。


    两双惊恐的眼同时大睁, 漆黑的颜色忽然涨满她们的眼白, 紧接着,她们的脸色忽然开始变得更加煞白,她们忽然不动了。


    “阿姮!你做了什么!”


    霖娘见状, 忙质问阿姮。


    阿姮愣了一下,指尖烈焰摇摇晃晃,冷冷道:“我还什么都没做。”


    “那她们怎么……”霖娘说着再度看向谢家姐妹, 却发现她们的脸色竟然很快从煞白转为微微的红,那种颜色似乎从内里透出皮肤来,白皙的肤色与那种红相映,竟然艳若桃李。


    漆黑的颜色从她们的眼白褪去。


    “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谢朝燕似乎对自己方才的变化一无所知,她眼中含泪,晶莹欲滴。


    阿姮凝视着她。


    “灭!”


    霖娘忽然一声喝,一股水流瞬间扑向阿姮的手指,烈焰顿熄,水珠不断顺着阿姮白皙的手背往下,浸湿她的衣袖。


    阿姮盯着指尖那一点滑下去的水珠,她缓缓转过脸,看向霖娘。


    霖娘忙松开结印的手势,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帘幕忽然被强风吹开,一道银光掠来,瞬息缠住阿姮的腰身。


    阿姮低头方才看清腰间的银尾法绳,她整个人便被法绳给拽出马车去,霖娘连忙抓住那将要落下的帘幕,往车外看去,正见阿姮落去那白衣少年的马背上。


    而马车内,谢澹云与谢朝燕颈间的红雾悄无声息地散去。


    霖娘看着她们白皙细腻的脖颈,没有分毫伤痕,她此时方才意识到,阿姮她……似乎并没有再动杀心。


    马车的帘幕落下。


    外面凛风呼啸,洁白的发带拂过阿姮的脸颊,有点痒痒的,她抬眸望见少年宽阔的肩背,她瞥一眼紧紧缠住她腰身的法绳:“小神仙,你这是做什么?”


    远处夕阳染红了大片天际,少年并未回头:“既然在马车里不知道安分,那就出来。”


    积玉策马在后,只见那白衣少女用手指碰了碰腰间的银尾法绳,随后,她的双手绕过程净竹的腰身,积玉头皮一紧。


    阿姮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她回过头,撞见积玉那双喷火的眼睛,她无声地笑,轻抬下颌,挑衅似的,双手顺着程净竹的腰身往上游移,她仍盯着积玉,却唤:“小神仙,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要知道她们的底细而已,可惜,她们嘴太硬。”


    冰凉的珠串轻轻擦过阿姮的手背,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将要触碰到他洁白的衣襟,猎猎风中,他的声音响起:“看来,这身皮囊你不想要了。”


    阿姮的手指凝滞。


    “相信你?”


    风中,似乎混杂他一声很轻的冷笑:“你有什么是值得我信的?信你今日找我来,真是为了救她们?”


    阿姮唇边笑意淡去,她的身影化为红雾,很快凝聚在少年身前,在马背上与他相对,她仰着头望他,手指勾住他衣袖边缘:“怎么?因为我是妖邪,所以你不信我是出于好心,特地来救她们?”


    她侧坐马背,双膝抵在他大腿处。


    彼此雪白的衣角缠绕翻飞,程净竹垂眸睨她:“你感知到了火种,但你担心自己对付不了,所以才会来找我。”


    他的目光如同雪亮的刀刃,轻易剖开她的皮囊,戳破她的心思。


    阿姮沉着脸,盯着他。


    山野黄昏,流霞似火,山风吹动阿姮耳边的几缕浅发,她发间鲜活的红萼白梅幽香气直逼程净竹的鼻息,他的目光触及她鬓发,一点微微的红色往下到她耳后,那是残留的胭脂。


    “你做什么都随心所欲,”程净竹面无表情地说道,“学不会乖乖听话,也并不诚心遵守你我之间的承诺,你可以笑着答应我一起找火种,却又瞒着我动歪心思,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诱惑你,你没有本心,所以无法坚守,所以,”


    他冷冷睨她,“那檀郎不过三言两语,你便喜笑颜开。”


    阿姮正盯着他这张嘴,明明生得那么好看,为什么却会说出这么多不好听的话,她气极了,又忽然感到茫然,他提那个檀郎做什么?


    回到谢府,早从永济寺归来的大夫人孙氏与二夫人王氏涕泪涟涟地在府门口将自家女儿接回院儿里,那谢二爷狠狠地松了口气,对程净竹他们是千恩万谢。


    霖娘与阿姮一道回了住处,却又不进自己的房里,反而在阿姮房中磨磨蹭蹭的,阿姮坐在铜镜前盯着自己看了会儿,目光幽幽落到霖娘身上:“你的术法果然有长进。”


    霖娘一个激灵,但她看着铜镜中的阿姮,那张脸上很平静,一点儿不怒,她忽然松了口气,原来阿姮没生她的气啊。


    “阿姮,对不起,我今日误会你了,”霖娘忙走过去,“你这回其实根本没有想杀她们,对吧?”


    “我想杀啊。”


    阿姮的声音轻飘飘的。


    霖娘神情一僵,又听阿姮说道:“她们的嘴实在太硬,让我很烦,可我不是蠢蛋,我要是真杀了她们,也就取不出执根了。”


    不论是因为什么,好在阿姮不会杀了谢澹云与谢朝燕,霖娘还是放下了心,她抬头看向镜中的阿姮,那眉眼似乎忽然有些生气,霖娘小心翼翼地问:“阿姮……你怎么了?”


    “小神仙骂我了。”


    阿姮说道。


    啊?


    霖娘闻言,马上拉了把凳子坐到她身边:“程公子还会骂人?他为什么骂你啊?”


    暮色已经降临,阿姮打开梳妆台前的胭脂盒,烛火映照着盒中鲜红的颜色,她用手指轻轻蹭了点,说:“他嫌我笑,嫌我不会乖乖听话。”


    “啊……”


    霖娘一时不知该如何点评:“阿姮,我觉得程公子也不是有意骂你,你在马车里逼问那二位谢小姐,也许他是误会了你……”


    阿姮苍白的手指揉念着那点绯红的颜色:“他没有误会我,他就是在骂我,但没关系,我会得到他的心。”


    他说她没有本心?


    她的确没有。


    但她已经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颗最好的,比起火种,她更想要得到那颗心脏。


    胸腔里忽然黑气弥漫,一道与她如出一辙的声音缠绕在她的耳边:“杀了他,得到他的心……”


    霖娘听不到这声音,她嘴巴微张,忽然拍了拍阿姮的肩,点点头,佩服似的,说道:“你有这样的毅力,我相信程公子再是一副铁石心肠,也会被你感动的!”


    耳边杂声吵嚷,阿姮却并未理会,她看着镜中霖娘放在她肩上的手,又对上霖娘的目光,微微一笑。


    夜渐深,霖娘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阿姮不像人类一样需要睡眠,但那枚火种太张牙舞爪了,她在床上静坐了一个多时辰,将它的尖锐叫嚣给彻底压了下去。


    阿姮睁开眼,躺倒在床上,房中只剩一盏烛火,昏昧的光影里,她忽然抱着枕头坐起来。


    他竟然嘲讽她没有本心?


    阿姮气呼呼地将枕头扔出去,砸在槅门上。


    她笑也不对了?


    还有,凭什么她要乖乖听他的话?


    人类怎么这么奇怪?


    “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阿姮一瞬抬头,只见槅门上映出一道影子,只一眼,阿姮便认了出来,她下床,跑过去打开门,夜风迎面而来,吹动她的裙角。


    廊下灯火摇晃,映照门外白衣少年那张骨相秀整的脸。


    “你们人类晚上不都是要睡觉的吗?怎么你不睡?”


    阿姮双手抱臂。


    眼前的少女臭着脸,说话也有点硬邦邦的,程净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脚踝,光裸的双足:“去穿鞋。”


    阿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没动:“我凭什么听你的?”


    月辉灯影冷暖交织在程净竹的肩背,他腰间的法绳飞出,银亮的光瞬间缠住阿姮,飞去屋中,阿姮一下整个人摔在床上。


    她栽倒在被子里,怒从心头起,一下回头瞪向那自始至终站在门外的白衣少年,只要被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一定会将他的心……


    “你不想取执根了?”


    少年冷淡的嗓音传来。


    嗯?


    阿姮一愣,忽然忘记心里发了一半的誓:“什么意思?”


    少年神观若雪,轻抬下颌:


    “穿上鞋,然后与我去找那两位谢小姐,你今日逼问不出来的东西,或许她们的梦中会有答案。”


    第44章 第44章 “不是谁都像你有那么多好奇……


    今夜风雾太重, 天上毫无星月之光,院中灯笼被吹熄了大半,但半夜三更,守夜的仆婢怕动静太大吵醒小姐, 便没有轻举妄动, 廊上两名婢女守在门边, 手中各提一盏羊角灯,那灯火朦胧,映照婢女疲惫的眉眼。


    暗红的雾悄无声息地撬动窗棂, 顺着缝隙飞浮而入, 淡淡的金芒紧随其后, 屋中桌案上唯一的烛火照见阿姮凝聚的身形, 她身边金芒流转成一个白衣少年。


    屋中昏昧极了,不远处那张床榻上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绣帐, 帐中一道纤瘦的身影背对他们而卧, 呼吸平缓。


    阿姮往前几步,脚上的鸳鸯绣鞋时不时从裙摆中露出, 她在床前站定, 绣帐无风自扬, 轻纱曼曼, 她暗红的眼睛看向卧在锦衾中的谢朝燕, 她长发散垂,似乎熟睡,但眉头却是皱得很紧, 阿姮的目光下移,只见她露在被外的手也无意识地紧紧攥起,不多时, 那双紧闭的眼睛滑下来两道湿润的痕迹。


    阿姮伸出手指,冰凉的指腹轻触谢朝燕的脸颊,谢朝燕浑身立即一颤,却并未从睡梦中醒来。


    “她在哭,那她一定很伤心。”


    阿姮将手指在谢朝燕的被子上擦了一下,转过脸,看向程净竹:“你说的梦,我们要怎样进去?”


    阿姮其实不太懂人类的梦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就像万艳山上,那些人因没骨花而经历的幻境?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程净竹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淡淡的雾气浮动,而槅门外婢女伫立的身影纹丝不动,很显然,阿姮已经将这室内与外面彻底隔绝。


    “你必须答应我,入梦后,不许伤她一分一毫。”


    程净竹说道。


    阿姮挑眉:“怎么?就算是在她的梦里,也不许我杀她?幻境都是假的,我真伤她,她也不会死。”


    “梦不是幻境,是一个人的所求所欲,所思所想,梦是基于一个人的现实世界而构筑的精神世界,”程净竹单薄的眼皮轻抬,“你作为入侵者,在她的梦中伤她,便是毁掉她作为一个人的精气神,就算不至于丢掉性命,也会因你的行为而元气大伤。”


    “哦,”阿姮点点头,明白过来,幽幽道,“所以你明知道有入梦这样的好办法却不肯告诉我,你是怕我毁了她的元气啊。”


    阿姮缓缓朝他走去:“小神仙,你觉得这样公平吗?我瞒你,你便骂我,那么如今你瞒我,你说,我又该如何对你呢?”


    “是你先对谢氏女动杀心,”程净竹瞥她,“你自找的。”


    阿姮一顿。


    真是好一句“你自找的”,阿姮气笑了:“你们人类比起妖邪精怪,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死算什么呢?再轮回不就好了?”


    “是吗?”


    程净竹淡淡道:“那么璇红呢?你觉得她为何不愿?”


    提起璇红,阿姮嘴角的笑意忽然一滞。


    人类总会有很多她不理解的东西,譬如峣雨的义无反顾,再譬如璇红的永远消失,还有晴芸那样的鬼女们,她们宁愿为风为雨,也不肯再为人。


    风雨有什么好的?


    “既然都是我自找的,那么你又为什么改变主意,带我入梦?”


    阿姮硬邦邦地说道。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想得到孟婆许给你的东西,”程净竹说道,“今日你在马车中对她们也并非是杀心未灭,你只是想逼她们承认。”


    阿姮明白过来,他知道她今日根本没有要杀谢氏女的意思,所以他才断定,孟婆许给她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也因为孟婆的承诺足够重要,他确定她不会再动谢氏女,所以才会向她道出这入梦的解法。


    “小神仙真聪明。”


    阿姮笑起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所以你带我入梦的条件是我不能再隐瞒你任何关于火种的消息?”


    “阿姮姑娘明白就好。”


    程净竹说道。


    孤烛燃在案角,火光摇摇晃晃,铺了一层昏昧的光影在绣帐前,分割阴阳,阿姮在灯影里,而程净竹几乎整个人都融在阴影里。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今天让我很不高兴,既然我们是合作的关系,”阿姮盯着浓暗阴影中的人,她很快扑了过去,“那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点……”


    “好处”两个字还没出口,阿姮便见他雪白的衣袖一扬,紧接着她额头多了一张东西,那东西略微遮挡了点她的视线,昏暗的光影里,她辨出那符纸鲜红,极为凛冽的清气含混其中,芳香的血气浓烈到她立即口干舌燥,点点金芒流转,更刺得她双眼模糊。


    阿姮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上她的手腕,阿姮凝神看去,只见银尾法绳一端环绕在她腕上,凝成个十分坚固的镣铐,而镣铐的另外一端则是另一只银色镣铐稳稳地锁在少年冷白的腕骨。


    “人类的梦境并不连贯,时常散碎成片,为避免你我各自进入不同的梦境碎片,只能如此。”


    少年淡色的唇开合。


    阿姮忿忿盯着,下一刻,她的身影与程净竹的身影顿时化为轻烟,无声侵入床榻上谢朝燕的眉心。


    绣帐翻飞,孤灯陡灭。


    夕阳如炽,霞光万顷,竹篱上红绸尽展,茅草院门边左右排开数名奴仆,他们腰系红绸,身板直挺,一张窄案斜搭在门口,一名身穿灰布袍子,戴漆黑幞头,身边一小仆接到贺礼,他便落笔记录。


    “乖乖!赵家果真是大户人家,咱们村儿里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你们瞧见没?那赵府管家腰带上都镶着玉呢!”


    一名等着送贺礼进门吃酒席的村人对身边人说道。


    “我看哪,温老汉他真是给他儿子积了善缘了,若不是他,他们家荣生怎么可能讨得来赵家小姐做媳妇?你们没看这些天那温老汉笑得合不拢嘴,我看他们温家从今往后就算是大富大贵了!”


    有人说道。


    “都说赵家书香门第,那位赵小姐更是饱读诗书,听说还生得十分貌美,”一妇人压低声音,语气有些复杂,“她嫁给温荣生,怎么看都不相配吧……”


    “你快闭上嘴。”


    她丈夫听见了,瞪她一眼:“今日是人家的大喜之日!”


    阿姮站在人群中,听见这些面目模糊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人家的是非,转头又笑容满面地送上贺礼,说几句漂亮话,便进门去吃席。


    “赵小姐,”阿姮转过脸,“是她吧?”


    “应该是。”


    程净竹说道。


    阿姮透过敞开的门扉,看见这间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酒席,那些人都入了座,桌上荤素珍馐,应有尽有。


    “我也想吃。”


    阿姮说着,拉住程净竹的衣袖,快步走过去。


    门边的小仆抬起头,与阿姮四目相对。


    阿姮转过脸,见旁边摆放堆叠的贺礼,她明白过来,但摸摸身上又什么也没有,她干脆将食指上用红线穿起的霞珠放到案上。


    程净竹垂眸瞥一眼那颗霞珠,目光落到阿姮的后背。


    阿姮莫名觉得后颈一寒,她转过脸,对上程净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仿佛方才所有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那小仆不识货,但赵府的管家却辨出那小小一颗珠子绝非凡品,他停下笔,看向面前这一对少年少女:“二位贵客可是远道而来?”


    “是。”


    程净竹说道。


    那赵府管家立即起身,目光似乎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银色镣铐间凝滞了,程净竹言辞清淡:“我们行远路,多凶险,如此方不至于失散。”


    那赵府管家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哦理解理解。”


    随后,对他们两位作揖:“贵客如此重礼,我代主家感谢二位,不知这位公子姓什么?”


    “程。”


    “哦,原来是程公子,”那赵府管家恭敬道,“请二位快入席吃杯喜酒吧!”


    程净竹微微颔首,与阿姮才走进院门里去,身后那小仆便唱名道:“记,程氏夫妻贵客临门,诚贺新人!”


    程净竹步履一滞。


    阿姮也跟着停下,她转过头,见那赵府管家埋头在写,便好奇地问:“小神仙,什么是夫妻?”


    喜宴俱备,丝竹顿响。


    席上不知谁喊了声:“新娘子出来拜天地了!”


    人们闹闹哄哄的,都伸长了脖子,往主屋中看去,果然,一名粉衣婢女扶着红纱遮头的女子款步而出,那身穿红衣的男子被身边的朋友一推,一个踉跄就到了那新娘子面前,他一张端正秀气的脸都红透了。


    程净竹轻抬下颌,道:“那便是夫妻。”


    “男人是夫,女人是妻?”


    “是。”


    阿姮听了,隔着人群,她看向屋中那对新侣,那新娘红纱遮脸,轮廓不清,她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好似木雕一座,满堂热闹似乎与她无关,而只是那红衣男子的。


    他们拜天拜地,拜堂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翁,那老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到激动处还落下泪来。


    拜过天地,那粉衣婢女便扶着新娘回避去房中,村邻们围着温老汉和新郎温荣生道喜,院中热热闹闹地开了席。


    席上一个小女孩方才拿了把油炸糖果子,还没喂到自己嘴边,糖果子便被人一把顺走,小女孩抬起头,只来得及望见那白衣少女走过的背影,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姮咬了一口糖果子,眉头一皱:“苦的?”


    但她手中的糖果子色泽金黄,上面明明裹满了晶莹的糖粒。


    “这是她的梦,这些都是她的感受。”


    程净竹的声音从阿姮身后传来。


    阿姮一下没了兴致,将咬了一口的糖果子随手一扔,绕过一桌酒席,见一老翁手急眼快地抓来一整只浓油赤酱的肘子大口大口地啃起来,满嘴满胡须都是油,他啃肘子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一席村人捏着筷子,无不忿忿地瞪他。


    阿姮觉得好玩极了,却听程净竹道:“跟我来。”


    阿姮受镣铐牵制,只得跟上去,两人绕到后院中,此时帮厨的娘子们都在后面忙,她们一边忙活,一边说着话。


    “这温老汉不声不响的,谁晓得他竟然曾救过那赵员外,”一中年娘子一边吵着菜,一边说道,“谁不知道青屏县那位赵员外啊,据说他原先是在州府里做官的,因为不满官场上的许多作为,所以辞了官还乡,就这么巧的事,那赵员外正是在十年前辞官还乡,也是那个时候遇上流匪,是温老汉看他倒在路边上,给他吃喝,还找草药裹他的伤口,这才让他捡回一条性命。”


    “可就算是温老汉有恩于那赵员外……”


    洗碗的年轻娘子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新房,压低了些声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温老汉什么也不说,却是见他家荣生说不到一门好亲事,这才找到青屏县去,听说那赵员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温老汉不过一句话,那赵员外竟然就真舍得将女儿嫁进这米缸都快结蛛网的温家?”


    传菜的年轻男人听见她们的闲话,便趁着等菜的这当口插了句嘴:“那是你们不知道那位赵家老爷的为人!”


    见所有娘子都朝他看来,男人笑了一下,才又道:“那赵员外做官时就很是廉洁,十分有名望,他是不愿跟那些脏污的家伙打交道才辞官的,但哪怕他不做官也是个真名士,他写一幅字,不知多少人高价去求,但他从不买卖,只凭心赠友,我听说啊,当初是赵员外死里逃生后亲自许诺,只要恩人有所请,他必有所应,哪怕温老汉时隔十年才去兑现,那赵员外亦守信答应了这门亲事。”


    男人说到此处,不由赞叹:“赵员外这等正直守信之人,竟然分毫不嫌温家寒微,实在令人感佩!”


    “这温家也是走了大运了,有赵小姐这位儿媳,我看哪,他们温家父子从此往后也就吃穿不愁了!”


    那中年娘子一边切菜,一边说道。


    “可不是么?今日赵府的管家都来了,我看不日,怕是要给温家再起一座宅子了,那赵员外必然也不忍心女儿住这样四处漏风的茅草烂屋吧?”


    男人说道。


    其他娘子们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唯有洗碗的那位年轻娘子低着头,她似乎在看水盆里的碗,好一会儿,阿姮听见她轻轻的,十分不合时宜的叹息:“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姐,却嫁给一个渔夫……”


    阿姮隐去身形,这些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根本没有发现她与程净竹。


    新房中,守在赵小姐身边的粉衣婢女有些忍不了了,她愤愤道:“小姐,奴婢去让她们闭嘴!”


    那些人其实已经压低了声音,可这逼仄的后院,屋子又实在简陋,院里多少声音屋中都听得真切。


    粉衣婢女正要往门口去,却被人一把拉住手腕,婢女垂下眼帘,看见小姐鲜红的衣袖,白皙的手腕。


    赵小姐另一只手缓缓掀开头上的红纱,阿姮走到新房前,透过槅门上轻薄的窗纱,看到她那张与谢朝燕如出一辙的脸。


    她乌黑的发挽成髻,戴着金玉凤冠,一张年轻的面庞轻扫粉黛,艳若桃李,她的神情很冰冷:“你回去吧。”


    “小姐?”


    粉衣婢女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赵小姐松开她的手,说道:“你回青屏去,让管家他们也都回去。”


    粉衣婢女闻言,立即跪倒在赵小姐面前:“小姐!奴婢做错了什么吗?您为什么要赶奴婢走呢?”


    赵小姐轻轻摇头,鬓边镶嵌红色宝石的流苏微微晃动,喜烛映照她满头珠饰闪闪发光,更衬她娇美风姿:“你什么也没做错,我也并不是罚你,你回去,别跟我在这里受苦。”


    婢女忙道:“小姐,老爷绝不会看您受苦的!是这黄历上的好日子太急,否则,否则老爷定然是会先置办好宅子,再让您跟姑爷成亲的!”


    “凭什么?”赵小姐一瞬看向她,发间珠玉一荡,她那双美目变得凌厉,“我爹当初是许给恩人一个承诺,是他温家亲口要的这门亲事,亲事既然要来了,这恩也就报了,至于良田美宅?”


    赵小姐忽然一笑,凌冽美艳:“那已经太过了。”


    婢女抓住赵小姐的手,忽然垂泪:“小姐,老爷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啊,老爷是想你过得好……”


    赵小姐岿然不动,脑海中倏忽想起那一日。


    “芳如,若没有温家,我十年前就回不来了,若真那样,你们孤儿寡母不知要如何生活,”身穿赭色袍衫的父亲在书房中,拉着她的手说道。


    赵芳如顿时感到一种刻骨的寒意,她从父亲掌中抽回手,不敢置信:“您果真要为了一个承诺,将女儿嫁给一个……一个渔夫?”


    在此之前,赵芳如想过自己可能会有怎样的以后,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归宿竟然会是一个渔夫!


    “他也可以不是渔夫。”


    赵员外说道:“我已见过荣生那孩子,他模样生得很不错,只是因为家贫而没能进学堂,往后,我会让他进书院,即便不能求得功名也没有关系,官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读书可以明理,增长见识,将来,你们自然琴瑟和鸣。”


    赵芳如觉得这是一个噩梦,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她眼睫颤动:“爹,您真的……不能毁诺吗?”


    赵员外的神情一下变得肃穆:“芳如,人无信不立。”


    但见女儿眼中泪意朦胧,赵员外紧绷的脸又很快松弛下来,他忍不住去握女儿的手:“爹知道你心中有气,可这是爹当初亲口应下的事,救命之恩,君子不能言而无信,那老温当初救下我便不曾留名留姓,足见他淳朴至善,若不是因为儿子荣生,他也不会今日上门来提起这桩旧事,温家不要金银,只要这样一桩姻缘,可见他们本不是贪图钱财之人,否则当初,那老温便该要我重金酬谢了。”


    “芳如,你放心,爹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的苦。”


    父亲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赵芳如笑着笑着,眼中却浸出泪意:“父母之命,我不敢不听,身为人女,我自当成全父亲的报恩之心,我可以嫁过来,但你回去告诉我爹,我做了温家的媳妇,那便是温家的人,我不用他任何照拂,他也不准照拂温荣生,温家已经求得了我这个报酬,那么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许给他们。”


    “小姐!”


    婢女泣不成声:“您这是何苦啊!”


    赵芳如端坐床前,任由婢女如何哭劝,她宛若一尊精美的玉雕,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唯独那双眼,眼框越来越红,眼泪越积越多。


    “你们人类不是最看重血缘亲情?”


    阿姮站在门外,对身边少年道:“救命之恩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报不全凭自己吗?何必搞得这样惨惨戚戚。”


    “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程净竹说道。


    确实。


    阿姮想,若是霖娘的那对父母,一见霖娘哭得不成样子,哪里还管什么诚信不诚信的,说不定还要破口大骂。


    忽然,四周变得静悄悄的,阿姮再听不见那谢帮厨的娘子们的声音,她回过头的刹那,四周猛然震动,仿佛天地欲合。


    面前的房门忽然风化成烟,阿姮看到房中蜡烛焰光跳跃,顿时四周失色,唯有赵芳如坐的喜床上,锦绣堆叠,鲜红一片,赵芳如抬起眼帘,眼睑淌下的泪,忽然鲜红如血。


    她神情光艳而凄哀。


    很快,剧烈的风将所有的画面吹皱,阿姮一把抓住程净竹的衣袖:“怎么回事?”


    “人的梦境是杂乱无章的,她的这段梦境已经开始坍塌了。”


    程净竹说道。


    “什么?”阿姮看向来时的方向,那里的砖瓦都扭曲得不成样子了,眉头一下皱起来,“可我的珠子还没拿回来。”


    她可没真想将那珠子送出去!


    阿姮说什么也要去拿回来,一下松开他的衣袖,却不想程净竹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阿姮回过头,他却又很快松开她。


    随后,阿姮见他递来一物。


    修长冷白的双指中间,正是那枚穿着红绳的,流光溢彩的霞珠。


    阿姮顿时露出笑容:“小神仙,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程净竹并不理她,而是敏锐地抬起头,昏黄的天空忽然开始变得灰蒙蒙的,雨若连珠,滴滴答答地响彻耳边。


    阿姮将霞珠戴回手指,抬眸扫视四周,只见山野茫茫,不远处似乎有个女子弯身藏在一片连天的枯草中。


    “……赵芳如?”


    阿姮凭她的侧脸,辨认出她的五官,可也许是方才她对那新嫁娘身披锦绣,满头珠翠的印象太深,此时见赵芳如一身粗布衣裙,虽然容貌依旧美丽,却实在难掩憔悴。


    也不知她在看些什么,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不对劲,身躯几乎僵在那片野草丛中,阿姮不禁好奇,往前数步,视线终于越过枯草,望见那片被压倒一大片的枯拜丛中,山间陡然电闪雷鸣,照亮那两道赤条条在丛中滚来滚去的影子。


    很快,光影尽灭。


    “瑁珠,瑁珠……快别这样,我们还是到书斋里去吧!”


    雨声中,是男子粗喘着的说话声,他推拒着那柔若无骨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靠在他的颈项,娇细的笑声响起:“荣郎,如今做了赵员外家的女婿,怎么倒如此害羞起来?从前你明明不这样,怎么,如今读了几本书,才知道羞耻不成?”


    天边又有闪电亮起,但阿姮还没来得及真正看清那丛中的男女,便被忽然飞来的白符给挡住了视线,她抬手要一把拽掉,却听那少年冷冷道:“不许摘,否则,我会不再帮你修补皮囊。”


    阿姮最讨厌被威胁,但偏偏他每次都能威胁到她,阿姮脸色十分难看,却到底没有摘。


    视线虽然受阻,但她却听得见那男女欢笑之声,不就是璇红屏风上那些东西吗?有什么稀奇的,阿姮一下转过脸,怀疑道:“你不让我看,那你自己有没有看?”


    “你也不许看!”


    阿姮说。


    程净竹侧过脸,看向面前这少女额间几道白符层叠,几乎完全挡住了她那双眼睛,但他仍然可以看清她那副十分不高兴的神情。


    “不是谁都像你有那么多好奇心。”


    程净竹言辞淡淡。


    “瑁珠,我哪里是读书的料呢?我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做给赵芳如看的。”山野丛中,那男人轻哄着怀中的佳人。


    那佳人一臂勾住他脖颈:“看你这样苦不堪言,不得自由,哎呀荣郎,倒是我给你指错了一桩姻缘……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啊,若不是我一个妖身,自知与你不能长久,可从前是你总喂我鱼吃,我讨厌水,又总馋水里的鱼,要不是你啊,我就因为这个馋字而送命了……你对我这样好,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你呢?所以,我才让你去赵家求娶,那赵家小姐我早见过的,对你们人类来说,那便是少有的美貌,果然,有了她,你便被她管束成这样,可见她是比我好得多……”


    “这是什么话?”


    温荣生拥住她:“我心里只有瑁珠你一个,可你当初与我那样说,我又怎好耽误你修行呢?我知道我们人妖殊途,也明白你是怜惜我,所以才告诉我你当初救过我岳父的事,是你说他耿直诚信,若我爹去认下这份恩情,我便能有一段好姻缘,我岳父的确说到做到,可我妻芳如却不是那么好的性子,我们成婚当日,她便遣退奴仆,洞房花烛夜,她又放下话来,说嫁到我家的只有她,别的什么也没有,问我心不心甘,我念及你的好意,自然答应,可那以后,我们家可让村中人瞧了好一番笑话,他们以为我温家从此以后就要靠岳父的接济,可岳父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知多少闲话,哎。”


    温荣生又说道:“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也诚心与芳如过日子,她让我读书,我便读,可我到底不是科举那块料,读了书又有多少用呢?但为了与她夫妻和睦,我只能如此了。”


    “我就说,要荣郎你读书,还不如接着捕鱼呢!”瑁珠碰着他的脸,笑盈盈地说,“但是荣郎啊,我也就回来这几天,与你过过快活日子,便又要走了,我原先救那赵员外,也不过是正好看他包袱里有腌鱼,所以顺手而为,当初救他,也没教他看到我,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救他的人是男是女,所以,我才要你让你爹去为你促成这段婚事,那赵小姐怎么说也是个绝色佳人,你啊,就和她一生一世吧。”


    温荣生却抓住她的手:“你又要走?瑁珠,不走行不行?”


    “不行啊荣郎,”


    瑁珠贴着他的脸颊,“我与你在一块儿久了,你会死的,我是心疼你,你千万别辜负我的好心,我们妖怪不是总有这些好心的,是你荣郎生得模样好,又总给我最好的鱼吃,我念你的好,我这回是忍不住回来找你,但是荣郎,我们是露水姻缘,当下快活就好了。”


    雨雾浓浓,山野湿润,温荣生根本招架不住瑁珠的软语,天边电闪雷鸣,而荒野之中笑语不断。


    阿姮透过白符的缝隙,只见赵芳如模糊的身影。


    雷鸣声声,闪电冷光不断。


    赵芳如转过身来。


    她身后,是沾着雨露的丛丛荻花,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她浑身湿透,一步,一步地走来。


    阿姮看到她那双脚,沾满泥水。


    她走得近了,一阵猛烈的风吹起阿姮额前的白符,阿姮感觉到,那并不是真正的风,而是来自于赵芳如身上强烈的情绪。


    她的情绪外化在整个梦境中,构成了更猛烈的风雨雷电。


    雷声不断炸响,冷光闪烁着,映照赵芳如那张消瘦的,惨白的脸,她那双眼睛死寂,幽深,又空洞。


    她离阿姮只有几步之遥,却又忽然停下。


    她通红的眼睑忽然颤动一下。


    阿姮以为赵芳如看到了她,但阿姮又觉得不太对劲,她几乎与程净竹同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风雾中,不知何时竟有一道紫衣身影。


    “檀郎?”


    阿姮认出那人的模样,他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只是面露微笑。


    第45章 第45章 “小神仙,给我你的血,好吗……


    风雨雷电搅弄天地, 云水相融,沸沸汤汤,那檀郎一身紫衣,一双天生含情的眼微微弯起, 在雨雾中驻足凝望。


    他只是驻足在那里, 不动, 亦不言。


    “他出现在这里,”阿姮的目光在那檀郎身上游移,“难道他上辈子跟赵芳如有什么关系?”


    “不。”


    程净竹轻抬下颌:“他的衣着甚至情态都与当日我们在檀园中所见到的他一般无二。”


    阿姮那日见檀郎时, 眼睛还看不到一点色彩, 所以她也并未注意那檀郎的衣着, 但此时听程净竹这么说, 她细观这檀郎神采,似乎真与那日他在檀园门口送众人归去的时候差不多。


    程净竹又继续说道:“这是谢朝燕的梦境, 而人的梦境向来纷杂散碎, 若论常理,一个人是不会经常梦到自己经历过的真实记忆, 除非这段记忆对她而言过分沉重, 沉重到她难以负荷, 而人类的梦境除了自身所经历过的记忆, 还有一些基于人的所思所念而化成的幻象, 幻象,才是人类梦境的常态。”


    “所以,”


    阿姮明白过来, “这个檀郎其实是谢朝燕的幻象。”


    几乎是阿姮话音方落的瞬间,那不远处的紫衣郎身影融化在雨雾中,踪迹全无, 正如昙花一现。


    阿姮回过头,那赵芳如仍站在那片枯草丛中,晦天暮雨中,她眼眶红得厉害,那双眼睛漆黑而幽深,一张惨白消瘦的脸被雨水冲刷着,她却露出笑容,灿若春花,烟润欲滴。


    “哈哈哈哈哈哈……”


    她竟然笑出声来。


    可野草丛中的男女似乎并未被她的放声大笑所惊动,此间呈现出一副绝对诡异的画面,她的笑声与那对男女的欢笑声交织,而风雨雷电亦因她不断的笑而来势汹汹,天地融于一色,雷电重击旷野,冷光忽闪。


    阿姮看着那赵芳如,这片天地也因为她的笑声而疯狂变幻,狂风乱卷,雨露沾湿阿姮的脸,滑过她的唇缝,强烈的苦涩味道竟然令她两腮发酸。


    “我们走,她的梦境要坍塌了。”


    程净竹的声音落来,阿姮被镣铐牵制着被动地跟随他的步履走出数步,脚下烟云匝地,身影融入风雾,她忽然回过头,赵芳如仍旧站在那里。


    她那双眼虚虚地盯着一处,仿佛什么也没在看,又仿佛,她在死死地用目光擒住什么重要的东西。


    闪电的冷光铺陈在窗纱,门窗紧闭的室内一盏孤灯摇曳着,拢住整个床榻的绣帐忽然被一阵强风掀起,卧在锦衾中的女子眉头紧锁,很快,两缕轻烟自她眉心化出,凝成两道身影,阿姮站定,回过身,闪电的冷光闪烁在那女子脸上,照见她满脸的泪痕。


    轰隆一声雷响。


    床上的女子眼睫颤动,此时门外守夜婢女的声音响起:“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小姐?她最怕打雷了……”


    阿姮与程净竹相视一眼,两道身影骤然消失。


    床上些找眼睁开眼睛的刹那,外面轻轻的推门声也响起,谢朝燕猛然坐起身来,贴身女婢小繁轻悄悄地从外间来,她手中那盏羊角灯光影柔和,照见床榻上那披散长发,兀自呆坐的女子,小繁不由快步走近:“小姐,您听见雷声了?”


    谢朝燕起初毫无反应,小繁忙又唤了两声,谢朝燕的眼睫抬起来,橙黄的灯影落入她的眼睛,她眨动一下,看清床前的人,才终于回过神:“小繁啊。”


    声音十分喑哑,像嗓子才经历过一场嘶声力竭似的。


    “小姐,您怎么了?”


    小繁放下灯,用手帕轻轻地擦拭女子满额的细汗。


    “做噩梦了。”


    谢朝燕说道。


    “小姐又做噩梦了?”小繁面露担忧,“您临睡时,奴婢便给您点了安神香,想不到这香也没作用了……”


    谢朝燕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桌案,案上除了一盏烛火,还有几本她随手放在那儿的书,书边,是一盏正缕缕生烟的香炉,谢朝燕忽然说道:“也不全是噩梦,我……还梦到了那位檀园主人。”


    “檀公子?”


    小繁没去过檀园,但后来也知晓了当日两位小姐是被那位檀公子所救,小繁小心翼翼地抬眸,只见小姐身卧锦衾,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竟然有些淡淡的笑意。


    外面雷声轰隆,谢朝燕瑟缩着肩,靠在小繁怀中,垂下眼帘,她的声音模糊在这夜间的风雨里:“我与他,算是有缘的吧……”


    盛大的风雨袭来,冲刷着整个谢府,四下无人的廊庑中,灯火昏昧,阿姮早被忽来的雨水浇了个透,再看快步走在她前面的少年,他浑身滴雨不沾,脚下连一点尘泥也没有,一副金身未破的高洁模样。


    阿姮故意放缓脚步,缀在他身后。


    镣铐一紧,程净竹步履一顿,他转过身,看向阿姮,此时他方才注意到她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晶莹的雨露顺着她秀挺的鼻梁滴下。


    镣铐忽然变回银色的法绳,冰冷地擦过她的手背,回到他的腰间,一时珠饰轻响,昏黄的灯影间,阿姮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一双眼睛漆黑发亮:“小神仙,你说,这个谢朝燕到底为什么要将自己恢复前世记忆的事瞒得死死的?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反倒是那女妖和男人坑她骗她,我要是她……”


    阿姮哼笑一声:“我肯定一把火烧死他们。”


    廊外雨声淅沥,程净竹开口道:“也许正是因为她们执根深种,所以才无比警惕,那是被拔除过她们身体中的执根促使她们生出的警觉之心,她们无比看重那份记忆,也自知这份属于上辈子的记忆不为阴律所容,自然不敢让任何人发现。”


    “回去吧。”


    程净竹瞥了一眼她湿润的鬓发。


    阿姮见他要转身,便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我们不去看谢澹云的梦了?”


    程净竹抽出衣袖:“你在谢澹云身上留了东西,难道感觉不出她根本没睡?”


    从檀园回来后,大夫人孙氏便在积玉那里讨了符,就贴在谢澹云的房门上,程净竹通过那符咒上的阵法感知到谢澹云此时根本没有入睡。


    因为一个人清醒时的气息与入睡后的气息是不同的。


    “我知道啊,”阿姮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撇撇嘴,“把她打晕不就睡着了。”


    程净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她的执根无比警觉,你越以外力相逼,它便藏得越深。”


    “什么破执根烂执根!怎么这么麻烦!”


    阿姮跟上去,见他走入雨幕,她又停在廊上,喊:“小神仙。”


    程净竹停下,回过头。


    雨露随风斜飞入廊,偶尔在灯下晶莹可见,那少女靠在朱红的廊柱上,雪白的裙袂滴着水,她轻轻抬起一只手,苍白纤细的腕骨上,有一道深痕。


    那是法绳化成的镣铐所致。


    她笑着说:“这是你弄的。”


    雨幕中,少年衣摆洁白,风雨从他身边擦过,他睨着少女凝白腕上的痕迹:“阿姮姑娘想怎样?”


    晶莹的雨露沾染阿姮的手腕,她说:“我方才一直乖乖听你的话,但你还是弄坏了我的壳子……”


    阿姮的目光落在他淡色的唇,笑意更浓:“小神仙,给我你的血,好吗?”


    他今夜身上一直有浓重的血气,那味道实在芳香,不知道他是哪里受了伤,阿姮从他那副洁净的外表下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但她的喉咙早已经又干又渴,在谢朝燕梦中她便一直强压这股本能,此时,潮湿的雨气中,那血气仿佛更重。


    雨中少年身长玉立,神情不变:“我若不给,你待如何?”


    “我可以帮你找火种啊。”


    阿姮说道。


    “我也在帮你取执根。”


    程净竹淡淡说道。


    “……”


    阿姮一下收敛笑容,摸着自己的手腕:“早知如此,还是别解开那镣铐的好,只要我们一直待在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便能咬你一口,也就用不着问你的意见了。”


    她丝毫不掩火气。


    夜越深,雨越重,积玉在廊上走来走去,不知多少个来回,直到听见一阵轻微的步履声,他抬起头往雨幕里看去,见程净竹孤身行来,积玉忙迎上去,唤:“小师叔!”


    程净竹应了一声,走到廊上,推开房门。


    积玉才要跟进去,目光却忽然凝在槅门上,原本素白的窗纱却多了一点鲜红的血迹,积玉一下冲入室内:“丹茎符纸是昆仑丹草根茎所制成的符纸,用它,可指明迷途,可入侵梦境,我早该想到的,您向师父要来这东西,是为了帮那阿姮姑娘!”


    “谢氏女困于执根,上辈子的事,这辈子还要执迷不悟,迟早会害了她们,”程净竹坐到桌边,“所以,我并不是完全为了帮她。”


    “可是小师叔,”


    积玉看向他的衣袖,“丹草只有萎顿之后才能取下根茎,而萎顿的根茎制成我药王殿的符纸后,只有灌注鲜血方能使其短暂地恢复鲜活之态,从而迸发其能,此法耗费气血,若非遇到难以走出的迷障,谁都不会使用这东西……小师叔,那是个妖女。”


    帮一个妖女,何必如此。


    “积玉。”


    程净竹看向他:“谁教的你这些?”


    积玉心神一凛,连忙低下头:“不,小师叔,我……”


    “你在药王殿二十一年,师兄的教诲,你可铭记于心?”


    “积玉自然铭记!天生万物,各有缘法,人并不比妖高贵,人可以活在世上,妖也可以,药王殿只除恶,不求同,这些,积玉铭刻于心,不敢忘记,可……”


    积玉抬起头来:“可那阿姮是对谢家小姐起过杀心的,她性情乖戾,杀欲难止,岂能向善?”


    “就因为她有杀欲,所以便要除去?”


    敞开的槅门外夜雨声声,程净竹的声音响起。


    积玉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因为她是妖而对她心存偏见,可是,小师叔,师父也说过,妖没有人类的道德,不明白善恶,他们有无穷尽的欲望。”


    “人就没有无穷尽的欲望?”


    “这……”


    积玉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说:“她会明白这些吗?”


    “我并不在乎她明不明白。”


    程净竹垂下眼帘:“但我会教她。”


    积玉闻言一怔,他自小就在上清紫霄宫药王殿,他很小的时候,师祖便从山下抱回来一个婴孩,那婴孩被锁在药王殿洞府中很多年,积玉十四岁时,才真正见到他。


    他是师祖的关门弟子,是药王殿中最出色最年轻的弟子。


    他年纪很小,但积玉很尊敬他,也有点怕他,因为他很多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的人类少年,他身上有种莫名的严寒,从没有过丝毫温情的一面。


    小师叔,就如同药王殿的戒律一般没有温度。


    但积玉此时却明显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寻常的东西,他忍不住张口:“您为何总要帮她?”


    程净竹说道:“是我将她从赤戎带了出来。”


    天色转亮,风雨俱停。


    谢澹云一大早乘马车出了门,就停在河边上,阿姮站在树下,听霖娘在旁碎碎念:“上回也是这儿,她怎么总来这儿?又不下马车。”


    “谁知道。”


    阿姮撇撇嘴,她转过脸,街边早食摊上热气腾腾,但她根本嗅不到一丝气味,但她看到旁边有个小摊,卖的正是她在谢朝燕梦中见到的那种油炸糖果子的形状,虽然她此时无法辨认是不是同样的金黄色泽,但她还是推了推身边的霖娘:“我想吃那个!”


    霖娘被她一推,往那边看了一眼:“你现在不是尝不到味道吗?”


    “我晚上吃啊。”


    阿姮说道。


    “哦,”霖娘点了点头,可一摸身上,她讪讪一笑,“我没钱了。”


    阿姮奇怪地盯她:“你钱呢?”


    霖娘有点脸红:“我,我都买胭脂了……”


    阿姮无言,她看了一眼那摊子上摆了一堆的油炸糖果子,一把抓住程净竹的衣袖:“小神仙,你给我买那个。”


    程净竹瞥一眼她的手。


    阿姮不知道松开,还摇来晃去:“反正我要去拿了。”


    说完,她直接跑到那食摊面前去了。


    霖娘看着她让那摊主直接给她装了一大油纸袋,霖娘忍不住看向程净竹,小心翼翼地说道:“程公子,要不然你……”


    程净竹那双剔透的眸子盯着阿姮,她拿了一油纸袋的糖果子,转身就朝他们跑过来,那摊主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像是从没见过这样光明正大吃白食的。


    “程公子……”


    霖娘硬着头皮才又喊了一声,却见程净竹已经走了过去,阿姮兴冲冲地与他擦身,看了他一眼,很快跑到霖娘面前来,把东西放到霖娘的布兜里。


    积玉早就在阿姮抓他小师叔衣袖的时候就有点黑脸了,他忍不住对阿姮说道:“阿姮姑娘,你最好离小师叔远一点。”


    阿姮闻言,一下看向他,却笑:“为什么?”


    “小师叔是修行之人,他只有道心,没有红尘之心,”积玉说着,看向已经走到食摊边的程净竹,“他是药王殿最出色的弟子,是殿师最好的继承人,你如果再执迷不悟,只会害了你自己。”


    霖娘一听这话,她立即看向阿姮,却见阿姮脸上没有一点悲色,她仍旧笑盈盈的,说:“我就不。”


    “……?”


    积玉气得不轻,此时却见程净竹手中握着那各色破布缝成的丑荷包,递给摊主一粒碎银,积玉早就想说了,此时也真说了出来:“小师叔到底哪儿来的那荷包!”


    霖娘一下仰头看天。


    阿姮却十分骄傲地抬起下巴:“我给他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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