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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第46章 他嗓音很冷,有种莫名的压迫……


    清晨的天色还不够明亮, 街市上的烟火气却已经很是浓郁,程净竹穿过那层淡淡的烟气,回到树下来,见积玉神色古怪, 便问:“怎么了?”


    积玉动了动嘴唇, 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但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落在程净竹遥测的那只破布荷包上。


    “你们快看。”


    霖娘忽然说道。


    阿姮最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河边马车中下来个婢女,似乎是谢澹云的贴身婢女香豆, 正好此时对岸江天楼中有一短衣奴仆走过石桥, 奔马车而来, 那香豆迎了上去, 从那奴仆手中接过一个朱漆托盘,奴仆似乎说了几句什么, 香豆的神色一下变得雀跃, 她立即转身往回走,却忽遇一阵清风, 顿时托盘中的纸页飞散, 香豆一惊, 连忙扬手去抓。


    她只来得及抓住眼前几页, 却仍见一页擦过她的手背, 随风飞去,香豆的目光追随那纸页,只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一把抓住了它。


    香豆一喜, 抬眸望见那只手的主人,白衣红襟,乌发云鬓, 那样一张苍白而艳丽的面庞,一双眼睛笑盈盈的。


    香豆一怔,那似乎正是……借住在府中的贵客?


    风吹得纸页猎猎作响,阿姮瞥见上面数行墨痕,便问霖娘:“这上面写的什么?”


    霖娘看了看,说:“是诗句吧。”


    她其实不太懂这些。


    阿姮就更不懂什么诗句不诗句的了,那边香豆掀开马车帘子,对坐在里面的小姐道:“小姐,咱们遇见府中的贵客了。”


    谢澹云闻言,一下抬头。


    青灰的晨光底下,谢澹云对上那白衣少女的目光,她心脏陡然一缩,却见那少女眉目含笑,举步朝她而来。


    积玉见此,忙唤:“小师叔……”


    但见小师叔似乎无动于衷,积玉又闭了嘴。


    “阿姮姑娘。”


    香豆见阿姮走近,便欠身唤道。


    阿姮对她笑了一下,随后看向马车中的谢澹云,大约是因为一夜未眠,所以谢澹云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此时她看着阿姮,脸色越来越苍白。


    阿姮抬手,双指间是那一页薄薄的纸,她看着谢澹云,却问香豆:“这是谁写的诗?”


    香豆见她将那页诗句放回自己的托盘中,便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小姐写的,今日在江天楼中夺了魁呢!”


    “哦,”阿姮看向她托盘中厚厚的一叠,“那些也是吗?”


    “不,这些都是其他士子所作。”


    说着,香豆抬起下颌:“除了檀公子,谁也比不过我家小姐。”


    “香豆。”


    谢澹云呵斥一声。


    香豆吓了一跳,抬头,只见马车中小姐的脸色十分难看,香豆慌了神,不知自己哪里惹小姐生气,便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谢澹云望了一眼不远处,那里两位上清紫霄宫的仙长正朝她们这边看来,她抿紧唇,忍不住说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阿姮看着她这副忍无可忍的模样,微微一笑:“不做什么啊,只是好奇而已。”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到底在好奇些什么?”谢澹云的语气愈急。


    “你怎知道与我没有相干?”


    阿姮不紧不慢。


    谢澹云嘴唇颤抖,下颌绷紧。


    阿姮几步走近马车窗边,见谢澹云如临大敌般地往车内退去,她一把掀起帘子,下颌抵在窗边,顿时红雾如缕,强压着谢澹云的后颈,逼得她猛然身躯前倾。


    她与阿姮的距离近在咫尺,可她却感受不到来自于阿姮的一点呼吸,那种急促的呼吸声只属于她自己,发觉这一点,谢澹云的眼中惊恐更甚。


    阿姮缓缓凑到她耳边,声音很轻:“谢澹云,我的好奇心很重,但我的耐性却很差,我如果撬不开你这张嘴……”


    她微微往后退了点,望着谢澹云那张煞白的脸,笑着说:“我绝不会放过你。”


    谢澹云不知道,为什么上清紫霄宫的人身边竟然会有这样邪性的姑娘,她非但没有人类的呼吸,此时更没有人类的情态,她虽然在笑,神情却很阴冷,那是一种令人脊骨发寒的冷。


    “你……”


    谢澹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


    “是我在问你。”


    阿姮盯着她:“该是你回答我。”


    谢澹云紧紧地攥着绣帕,眼中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却很快在沉默中化为死寂,好一会儿,她开口:“阿姮姑娘,求你,求你们都放过我……”


    阿姮还没有等到她的下文,却忽然感到胸腔中黑色的火焰炽盛烧灼,黑色的气流兴奋地冲撞,阿姮脸色一变。


    阿姮胸腔剧痛一下,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却忽然撞上一堵墙,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却撞见少年剔透的眼睛。


    “你怎么了?”


    阿姮听见他问道。


    她一笑:“没怎么啊。”


    程净竹浓密的眼睫微垂,似乎是在凝视她的神情,随后淡色的唇轻启:“说实话。”


    他嗓音很冷,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好吧,”阿姮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敏锐,但为了他的心,为了自己的壳子,她站直身体,轻抬下颌,“是火种,但,与上次一样,我才刚察觉到它,它就又没了动静。”


    程净竹眉头微蹙。


    阿姮忽然凑到他耳边:“我说实话了,可以给我你的血吗?我闻不到别的味道,因此你的味道就显得更……”


    程净竹面无表情地抬手捂住她的嘴。


    “阿姮姑娘?”


    此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阿姮一下转过脸去,也因此,她的嘴唇,脸颊,自程净竹的掌心轻轻擦过,她一眼望见石桥上的晨雾中,一紫衣郎被一众奴仆簇拥着下桥而来。


    程净竹收回手,掌心似乎还残留一点轻微的痒意,但他抬起眼帘,看向那名越来越近的紫衣郎。


    紫衣郎似乎像是才注意到他,一笑:“原来程仙长也在。”


    “檀公子为何在此?”


    程净竹波澜不惊。


    “哦,江天楼今日揭晓本月的诗魁,我与友人约定在此一聚,”说着,檀郎又看向阿姮,笑问,“不知阿姮姑娘你们又为何在此啊?”


    “来买糖果子,”阿姮说着,看向马车内的女子,语气缓慢,“不想,却遇见澹云小姐。”


    檀郎闻言,不由看向马车中,他与谢澹云视线一触,便微笑:“澹云小姐,我出来这趟,正是来寻你。”


    谢澹云低垂眼眉,鬓边的流苏轻轻晃动:“不知檀公子所为何事?”


    “也并没有什么,”


    檀郎说道,“檀某三日后要在檀园中办一诗会,虽无上官坐镇,却还有几位书画大家在场,小姐之才,檀某早已领略,某想邀澹云小姐,还有朝燕小姐赴会。”


    谢澹云闻言,一怔。


    檀郎的奴仆黄安立即将两张请柬递给马车边的香豆,香豆却不知该不该接,有些迟疑地看向马车中的小姐。


    “多谢公子了。”


    谢澹云说道。


    香豆这才接了请柬。


    此时,东边街市上一架马车驶来,快到河边,那马车中有女婢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对马车中的人说了几句话。


    马车很快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帘子再度被那婢女掀开,那婢女最先露出脸来,那赫然便是谢朝燕身边的小繁,小繁很快退开,帘内,那容貌年轻娇艳的女子抬起眼帘。


    她最先看到那白衣少女。


    她脸色一变。


    很快,她又看到站在那少女身边的少年修士,以及……那位紫衣郎,她神情微动。


    最终,她的目光凝在那马车的窗内。


    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她与谢澹云彼此相视,面目阴沉。


    第47章 第47章 “你懂什么一心一意?”……


    谢澹云回到府中, 此时天色明亮许多,清晨的雾气不知不觉散去,她一进院,打扫落叶的奴仆们便低下头唤“大小姐”, 谢澹云一抬头, 便见廊下站着两名婢女, 她们正是在母亲身边服侍的人。


    谢澹云到了廊上,一面进门,一面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交给香豆, 她撩开珠帘往内室里去, 果然见母亲孙氏正在软榻上坐, 身边有个老妈子贴身服侍。


    “娘。”


    谢澹云走上前, 欠身唤道。


    明亮的日光铺满朱窗,孙氏抬起眼帘, 便见女儿满肩明光, 绿鬓朱颜,简直像一株沾着晨露的兰草, 生机无限, 馥郁芬芳, 但孙氏却忽然叹了口气:“云儿, 你一大早跑出去做什么?”


    “女儿去江天楼外等一个结果。”


    谢澹云说道。


    什么结果, 谢澹云不说孙氏也知道,孙氏精心描画过的细眉拧起来:“娘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谢澹云一怔。


    香豆连忙说道:“夫人, 小姐并未入江天楼中,我们是在河对岸等的结果,夫人, 小姐她夺魁了……”


    香豆的话还没说完,却被孙氏打断:“与一帮男人争什么诗魁。”


    香豆顿时噤声。


    孙氏看着面前的女儿,声音泛冷:“你当那是科举吗?你正正经经地将那些当回事,可那些不过是男人们附庸风雅的消遣,是消磨时间的把戏,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远不如高中来的重要,你想在这上头证明你比他们强吗?哪怕你年年魁首,也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能成什么大器?他们照样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女儿才不在乎他们时是如何想的,难道识文断字,勤学苦读一定是为了科举吗?”谢澹云摇摇头,说,“女儿不是个男身,自己也明白不能有男儿那样的抱负,女儿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他们男人当消遣的事都不能赢我,我又为何要妄自菲薄?”


    女儿在诗文上一向一根筋,孙氏常因此而头疼,此时她又被女儿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干脆一把将她拉过来:“王都来信,你祖父问起你姐妹二人的婚事,似乎已经有为你们择婿的打算了!”


    谢澹云闻言,心下陡然一紧,她忙问:“祖父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氏说道:“我看信上你祖父的意思,似乎是要在王都给你先找一门好亲事,毕竟你是谢家的长女,你祖父从前又很疼你爹,定然不会亏待于你,云儿,若你的亲事真定在王都官宦之家,为娘的,也就放心了!”


    王都?


    孙氏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也许是对二房的抱怨,又或者是在怪父亲死得太早,但谢澹云已经无心听这些了,她的手在袖中攥紧了绣帕。


    也许祖父会因为惦念父亲而给她寻一门好亲事,门当户对,官宦之家,吃穿不愁。


    “不,”


    谢澹云一下回握住孙氏拉着她的那只手,抬起眼睛,“娘,我不要祖父给我选。”


    孙氏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云儿,你说什么傻话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等终身大事,必得是你祖父来定,他疼你,不会让你嫁给那不好的人家,趁着你祖父还在,你快别再任性!”


    孙氏的话有些严厉,若论平日里,谢澹云是最知温凊的,从来孝顺,也从不忤逆,但孙氏此时却觉得女儿似乎有些怪异,她就站在面前,却一言不发,竟然像块顽石,风雨不动,眼波无澜。


    “云儿!”


    孙氏拧眉喊道。


    谢澹云却忽然俯身跪在孙氏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孙氏说道。


    谢澹云整个人都浸润在一层明亮的光线里,但她低首垂眉,神情融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女儿不孝,不敢欺瞒亲娘,若非我意中人,今生今世,非君不嫁。”


    孙氏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一下站起来:“什么?你有意中人了?”


    午后的日光最盛,但因秋风飒飒,削减了许多温暖,阿姮手里提着一支毛笔,起初坐姿还很端正,但不过一会儿,她就像摊泥一样软软地趴在桌边,毛笔被她蘸满了墨,懒洋洋的在纸上勾来划去。


    “坐好。”


    身后,一道声音落来。


    阿姮转过脸,看向坐在不远处的那个白衣少年,他手中握着一只茶碗,热雾浮过他的眉眼,他的目光与她相触:“是你说要学写字。”


    阿姮自然没有忘记自己是如何赖在他房里非逼着他教她写字的,此时听出他这句话有点下逐客令的意味,阿姮的屁股却根本没从凳子上挪一下,她一下又坐得很端正,向他露出笑容:“是我说的啊。”


    回过头,阿姮一下收敛笑容。


    她手上用力,毛笔在纸上戳成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程净竹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不好好学,就回去。”


    “不要。”


    阿姮在砚台里将炸毛的毛笔捋了捋,却怎么也捋不顺,她干脆用手抓着笔尖捏顺,又端出一副被他教过的姿态,像模像样地落笔:“回去有什么好玩的。”


    霖娘忙着学术法。


    谢澹云又不睡觉。


    阿姮简直无聊死了,在纸上连写了好多个“姮”,又写了好多个“竹”,最后干脆把“霖”也写了好多遍,她有点烦了,忽然转头问:“小神仙,‘夫妻’怎么写?”


    程净竹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到她身边,见她满手都是黑墨,她张开手递来的那只笔也被弄得炸了毛,他没有接,手指在桌面描画几下,很快淡淡的金芒凝成清峻的笔锋。


    阿姮依样画葫芦,写出四仰八叉的两个字来:“霖娘的爹娘是夫妻,谢家二夫人和二爷是夫妻,赵芳如和温荣生也是夫妻,可是为什么男人女人一定要做夫妻呢?”


    “繁衍,是所有动物的本能,却只有你们人类为它赋予一个夫妻的名义。”


    阿姮说道。


    “万物有灵,而人有情,”程净竹似乎早已习惯了她那么多的问题,“人因情而生爱,人爱父母,是血缘的连接,爱亲朋,是基于情而对没有血缘的人产生的爱,而没有血缘连接的男女之间因情生爱,则结成夫妻。”


    “情爱?”


    阿姮闻言,不由笑道,“我猜赵芳如和温荣生之间一定没有这种东西。”


    “人间男女的缘分有月老指引,但缘分只是缘分,很多时候,上天给的缘分,却大不过人间的父母之命,所以夫妻之间并不一定有情爱。”


    “月老?”阿姮忙问道,“他也住在月亮上吗?”


    程净竹摇头:“月老是喜神,天下姻缘都在他手,相传千年前的安国国君欲娶王后,在祭坛问神旨意却不得回应,正在其郁郁之际,一夜梦见月下有一老翁,那老翁鹤发慈眉,手挽红丝,笑而不语,只抬手指向国君之足,国君低首,见红丝缠踝,他再看老翁,却见老翁又指向南方。”


    “然后呢?”


    阿姮问。


    “国君梦醒,请臣子往南去寻,果然寻到一名足缠红线的女子,国君以为神示,便娶此女,从此相敬如宾,传为佳话,而那月下老翁也因此被世人传为月老,人们信奉他掌管人间姻缘,长供香火。”


    程净竹说起这段传说,语气并没有多少起伏,因此也并不引人入胜,但阿姮却莫名想起万艳山上没骨花的幻境中,她所听到的那个姮娥与后羿的故事。


    “若上界真有月老,若他真的手握天下姻缘,如此神仙在世,竟然也抵不过父母之命?”阿姮想不明白,神仙不应该比人类要强大很多很多吗?


    “纵然神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轻易改易人的意志,”程净竹说道,“而人自己的意志却总是变幻莫测,天不能掌握人的命数,也不能掌控人的情爱,月老可以看到世间男女之间的缘分,但这种缘分是一时,还是一世,都只在人心。”


    “正如赵芳如与温荣生之间的这段缘分实则是父母之命结成的孽缘,温荣生从一开始便在欺骗她,他们之间是恶因恶果,而这些,从来不是天命,是人为。”


    阿姮似懂非懂,说道:“赵芳如明明不愿意嫁给温荣生,可她还是妥协了,就因为温荣生挟恩图报,她便要将自己当成父亲报恩的谢礼送给温荣生一生一世,可那个温荣生呢,冒领救命之恩不算,还与女妖纠缠不休,他这种人真是可恶。”


    说着,阿姮扬起脸,望着站在身边的少年,笑盈盈地说:“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一心一意,你说是吗小神仙?”


    程净竹低垂眼帘,睨着她的那张脸,也许是霖娘今日又给她涂了什么胭脂,她双颊微红,像是一个正常人类的血气,杏花烟润,眸光潋滟。


    但她脸颊,鼻尖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墨痕太显眼,而她却全然没有发觉自己的狼狈,仍然弯着眼睛。


    程净竹淡色的唇轻启:“你懂什么一心一意?”


    那语气就像还有一层言外之意,阿姮微微眯起双眼,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有点不快,却仍然笑:“没有心,便不能懂吗?万一呢?”


    至少,她对他的血,他的心,都一心一意。


    槅门外秋风阵阵,日光自窗纱而来,铺落室中,程净竹那双清冷的眸子凝视着她,阿姮有一瞬简直以为他是否洞悉了什么,但他神情沉静,最终不过平淡地“哦”了一声。


    阿姮一直在程净竹房中待到入夜,天色彻底暗下来,阿姮望见案前烛火橙黄的颜色,她一下子扔开笔:“谢澹云真的是人类吗?”


    她竟然还不睡觉!


    阿姮一直赖在这里,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窥探谢澹云的梦境,她已经窥探过谢朝燕关于前世赵芳如的记忆,可她左思右想也从中找不出什么头绪,她看不出谢朝燕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何况那段记忆并不完全。


    她原本想再看看谢澹云的过去,可谁知这个谢澹云竟然一直不肯睡。


    床榻上,打坐的少年修士睁开眼:“你该回去了。”


    阿姮早就不想写什么字了,谢澹云又不肯睡觉,她觉得没趣,听见程净竹下逐客令,她回头看他一眼,便气鼓鼓地开门出去了。


    她人走了,室内一下安静许多。


    但程净竹看向灯烛下,那桌上到处都是墨痕,因为她离开时没有合上门,所以夜风拂来,桌上的纸页翻飞落地,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痕。


    很多很多个“姮”字,又有很多个“竹”字,大约是写得烦了,“竹”字干脆变成了画得粗细不一的竹节,长着几片粗犷的叶子。


    真是一片狼籍。


    接下来两三日,阿姮一直没有找到进入谢澹云梦境的机会,非但如此,谢澹云与谢朝燕这两姐妹还给她找了点麻烦,尤其是谢朝燕,她在她爹谢二爷面前哭诉阿姮要害她性命,让谢二爷赶她出府,两姐妹都表现出对阿姮的恐惧,谢二爷半信半疑,只能找到程净竹,却又说不出逐客的话,还是程净竹先张口告辞,一行四人离开谢家,在客栈中住了下来。


    今日正是檀园诗会之期,檀郎当日非但给了谢家姐妹请柬,还邀请了阿姮与程净竹他们四人,一大早,阿姮被霖娘挽着才走到程净竹房门前,便听里面传来积玉的声音:“师父找了那狐妖多日,想不到那妖怪竟然已经逃到贺州,师父要您前去帮忙,定然是那狐妖很不好对付,小师叔,既如此,我们快走吧!”


    程净竹抬起手指,按灭半空中的金色字痕,随后他侧过脸,看向槅门:“你留下。”


    “小师叔,我……”


    积玉眉头一皱,目光随程净竹看向槅门,他忽然住声。


    外面一妖一鬼,尤其是那妖,若脱离了他们,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积玉明事理,当即点头。


    屋子里忽然没有声音了,阿姮与霖娘几乎将耳朵贴到槅门上去,却忽然“吱呀”一声,阿姮受霖娘牵连,一个不稳,身躯前倾,忽然一只手按在她肩。


    霖娘好险稳住身形,抬头便见程净竹就站在门口,那双眼睛瞥来一眼,霖娘讪讪一笑,躲到阿姮身后。


    阿姮看了一眼扶住她肩膀的那只手,随后抬起眼睛,对上那少年修士的目光:“你要走?去那个什么……贺州?”


    “师门中事,不便带你。”


    程净竹似乎看穿她的意图。


    阿姮“哦”了一声,却说:“我没说我要去啊,你走了正好,没有人妨碍我,我想怎么取谢氏女的执根就怎么取。”


    这时,积玉走到程净竹身后,目光如炬地盯着阿姮沓樰獨家諍裡。


    阿姮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程净竹:“你留他监视我啊?”


    “别做不该做的事。”


    程净竹说道。


    阿姮但笑不语。


    清晨山间薄雾正浓,谢家两姐妹各乘一架马车,携仆带婢,往檀园去,谢澹云在马车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半盏茶的功夫,车轱辘忽然一颠簸,她骤然惊醒。


    马车里忽然变得昏暗。


    帘子也不再动,一点风声都不剩。


    谢澹云心头一颤,熟悉的恐惧感笼罩而来。


    “谢澹云。”


    她听到那道女声,很快,她看到淡淡的红雾浮动,谢澹云张口想要唤外面的香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红雾凝成那女子的身躯,就坐在她的对面。


    少女白衣红襟,乌发若云,那双暗红的眼睛盯着她,谢澹云浑身冰冷,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她呼吸都凝滞了,只见少女缓缓张口:“你为什么不睡觉!”


    竟然是气鼓鼓的质问。


    ……啊?


    谢澹云愣住了。


    第48章 第48章 “原来火种在你这里啊。”……


    马车仍在前行, 香豆在外跟着,与几个仆婢低声交谈,声音隐隐约约传入车内,昏昧的几缕光线中, 阿姮神色不善地凝视着对面那个无法动弹的年轻女子。


    她已经忍了这谢澹云很久了。


    阿姮无时无刻不再监视着她, 但凡谢澹云有一刻松懈, 阿姮必定会有所察觉,可这几日来,谢澹云始终夜夜不眠, 只有白日里偶尔打瞌睡, 但因时间短暂, 又有阳火在天, 所以难以入梦。


    “我看你也不是不想睡,”阿姮望见她那双眼睛, 红色的血丝若蛛网一般覆盖在她的眼白, “否则,你也不会吊起自己的头发, 用簪子戳自己的掌心。”


    阿姮说着, 看向她微微展露的手掌, 红色的淤痕几乎遍布:“你不知道疼吗?”


    谢澹云一时赧然, 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自己的掌心, 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她只能勉强垂下眼睫,张口, 竟然顺利发出声音:“知道疼,才能保持清醒。”


    阿姮审视着她,忽然道:“你怕睡觉?你在怕什么?”


    谢澹云抬眸望见车厢中幽幽浮浮的红雾, 她自知即便此时大声呼救,怕是也惊动不了外面的仆婢,她对上阿姮的目光,半晌,终是开口:“姑娘不是知道吗?我重新拥有了一些东西,它总在梦中纠缠我。”


    阿姮双腿交叠,一只脚微微晃荡:“你竟然怕它……那我就很不理解了,怕的话,你为什么还要紧紧藏着它,不肯承认呢?”


    “有些东西,不是从我脑子里生生挖出来就可以消解的!”


    谢澹云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几夜不眠,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声音很快变得又低又缓,像无意识的喃喃自语:“从前我就总觉得我的心像缺了一角,可我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却没有办法不去在意,直到那日……天上的流火砸下来,我从那片金光里看到了我丢失的东西,它属于我,从前世到今生。”


    “可你惧怕它。”


    阿姮的声音清细,顷刻将谢澹云从恍惚中唤回,谢澹云失焦的眼睛重新凝聚起阿姮的模样,只见阿姮笑盈盈地凑了过来,说:“谢澹云,那早已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你前世的孽债,说起来都是我在阴司不小心打碎了东西,才让你想起这些,你不如乖乖配合我,让我取走它,好不好?”


    “是你……”


    谢澹云却惊愕地望着她:“是你让我的记忆回来的?”


    阿姮颔首:“是我啊。”


    谢澹云似乎怔住了,她起初在看阿姮,但双眼的神光渐渐涣散,她似乎只是茫然地睁着眼,而心思全然不知道哪里去了。


    “小繁,你少在这里糊弄我,不就是想打听我家小姐的婚事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马车外,香豆忽然生气地喊道。


    “是又怎么了?”


    那小繁不知何时到了谢澹云的马车外面,见香豆如此,便理论起来:“我不过是问一问罢了,二小姐关心堂姐,有什么的?你却好不讲道理!”


    “我们大小姐柳絮才高,乃是个不栉进士,定然会有一个风流蕴藉的才子郎君来配!”香豆扬着下巴,说道。


    “是王都的才子郎君么?”


    小繁却说。


    两名婢女少有这样争嘴的时候,积玉骑马而来,正见她们面红耳赤地边走边争,那边马车里谢朝燕不悦的声音传出:“小繁。”


    小繁一下哑了声音。


    此时,一道水流擦积玉身边而过,阴冷的风掀开谢澹云的马车帘子,香豆与小繁同时看去,只见那流水钻入帘内,随后帘子很快落下。


    香豆变了脸色:“大小姐!”


    她正要去掀帘,却听里面传出谢澹云平稳的,没有丝毫异样的声音:“没事。”


    积玉骑马向前,对香豆道:“你放心,方才那并不是什么妖物。”


    香豆见马背上是那位上清紫霄宫的仙长,脸色便缓和下来,松了口气。


    马车内,霖娘从水化成人形,见阿姮靠坐在一侧,臭着脸盯着那谢澹云,而谢澹云低着头,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澹云小姐,抱歉。”


    霖娘率先打破马车内诡异的静谧,见谢澹云抬眸看了过来,霖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阿姮她对你们其实是没有恶意的,她也不会伤害你们,当然,我也不会。”


    谢澹云凝视霖娘,片刻又看了阿姮一眼,随后,她垂下眼帘,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


    霖娘有点茫然,她知道什么了?


    “我们反正都要往檀园去,澹云小姐不介意我们同往吧?”说出这句话,霖娘不禁一阵脸红,她与阿姮的屁股其实已经稳稳坐在这架马车上了,但她总要找补一点礼数,虽然这点礼数实在有点苍白。


    “不介意。”


    谢澹云说道。


    “多谢!”


    霖娘感激地说道。


    马车里又变得静悄悄的,没一会儿,霖娘抓住阿姮的手臂,低声抱怨:“你跑得也太快了……”


    “是你太慢。”


    阿姮瞥她一眼:“积玉没教你腾云驾雾吗?”


    “那是需要法器的,我又没有。”


    霖娘嘟囔。


    她身上唯独一件元真夫人的云肩,是保住她水鬼之躯不被阳世消解的护身法宝,却不是可以用来驾驭的法器。


    阿姮想了想,问她:“他到底有没有教你傀儡术?”


    “我又不想学那个,所以没有问过他,”霖娘摇了摇头,又说,“你想学,问他不就好了?”


    “他讨厌我。”


    霖娘听见阿姮这样说,便愣了一下,随即她想要替积玉解释点什么,却听阿姮慢悠悠吐出下半句:“我也讨厌他。”


    “……”


    霖娘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澹云,她始终低着头,像根木头似的,并未在乎她们的交谈,但霖娘还是压低了声音,凑近阿姮耳边:“谁让你喜欢一个修道之人呢?积玉是怕你影响程公子修行,关心则乱。”


    “我喜欢他,”阿姮缓缓抬眸,“他便不能修行了吗?”


    “这……”


    事实上,霖娘也不太明白,她也是才从赤戎出来,并不了解外面的四方世界,霖娘对上阿姮好似天真的眼睛,不由低声问:“若是呢?”


    阿姮,你会怎么做?


    霖娘下一句还没问出口,便觉马车似乎停下了,果然,下一刻外面便传来香豆的声音:“大小姐,到了。”


    香豆正要扬手去掀帘,却见帘子一动,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拂开素帘,紧接着,香豆便见一身如弱柳般的绿衣女子露出一张温丽的容颜,她对愣住的香豆笑了一下,轻盈地落下马车。


    香豆见过她,是先前在府上暂住过的赵姑娘。


    再看那素帘再一动,雪白的纱衣如水面层层粼波荡漾,底下一层泛着银色光泽的洁白绫罗裙摆,衣襟鲜红,而腰间红绦随风而动,香豆盯着她抓住帘子的那只手上一粒被红绳系在指上的粉霞宝珠,那珠子有些太大,明显不适合做指环,却实在漂亮得不像话,视线往上,那女子面上似乎带笑,双眼清亮含光,却令人心中发冷。


    她似乎只是随意地瞥了香豆一眼,几步下来马车,身影轻飘飘的,像漂浮的雾,香豆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小姐与她说过,这是个妖女!


    香豆猛地望向那身背金剑的青年,他才从马背上下来,一下对上香豆的目光,不由摸了摸鼻子。


    他是说过方才进去的那个不是妖物。


    却没说,里面早有一个妖物。


    但她……应该没做什么吧?积玉一瞬看向马车,而此时香豆连忙将帘子撩开,大片的日光落进去,谢澹云似乎才有了点反应,她迟缓地抬眼,听见香豆唤她,她应了一声,起身,握住香豆的手,下了马车。


    看来是没做什么。


    积玉见此,终于放下心,望向阿姮曼妙的背影。


    这么说来,她似乎还挺听小师叔的话?


    檀园门外早有奴仆等候,远远见马车行来,便有人赶紧入园子里去禀报,待马车在大门前停下,所有人都走上石阶,大开的门中,一众奴仆簇拥着一位紫衣郎很快行来。


    那紫衣郎发髻整齐,束一玉冠,着绛紫色锦衣,身形修长而挺拔,随着他大步流星的举动,衣摆随风而动,闪烁金色暗纹的光泽,一身跌宕风流。


    “诸位贵客终于来了。”檀郎大步跨出门来,含笑拱手。


    晨雾幽幽,他那样一双和煦的眼睛看了过来,谢澹云忽然抓紧身边香豆的手,香豆吃痛,却强忍下来,她抬起脸,只见小姐双眼似乎有些涣散。


    “檀公子。”


    谢澹云松开香豆,欠身。


    仿佛方才的那点迟缓只是香豆的错觉。


    谢朝燕似乎被谢澹云的声音刺了一下,她眸光微微闪动,后知后觉般行了一礼:“多谢公子相邀。”


    积玉总觉得她们两个方才好像有点不对劲,但此时再看她们,哪个不是神光明亮,举止翩然。


    “阿姮姑娘,你也来了。”


    檀郎与两位小姐见过礼,便看向阶下的阿姮,阿姮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是啊。”


    檀郎又对霖娘微微颔首,说道:“先前没有机会,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


    “我姓赵,小字霖娘。”


    霖娘说道。


    “原来是赵姑娘。”


    檀郎点点头,又见积玉身边再无旁人,不由问道:“怎么不见程仙长?”


    “小师叔身有要事,并非故意不来。”


    积玉解释道。


    “那还真是可惜了,某今日特地为二位仙长准备了好茶,”檀郎略有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仙长您来赴会,某亦欣喜万分,诸位,快快请进,园中正有秋菊好景,可供赏玩。”


    积玉觉得他语气里似乎有些异样,一边往门内去,一边问道:“檀公子可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小师叔?”


    “找您也是一样的。”


    那檀郎的近身奴仆黄安率先接过话:“仙长有所不知,自从之前永济寺后山有妖物做乱,永济寺便封锁了山门,里面的僧人日夜诵经除祟,听说如今早没有什么妖物在此了,可为保万全,永济寺至今仍未开山门,我家主人原本那护身符便是在永济寺求的,如今已然没了,虽说那妖物早已无影无踪,可我家主人身无护持,还是不能安心。”


    “檀公子是想求我师门符咒?”


    积玉明白过来。


    “正是如此,”檀郎笑道,“不怕仙长笑话,我当日虽说是逞了一回英雄,这心中却还是后怕,若无护身的东西,夜里还真有些不安稳。”


    积玉点点头,说道:“若是护身符咒,我便可以施以公子。”


    “既如此,檀某便多谢仙长了!”


    檀郎似乎松了口气,笑邀积玉:“仙长快请。”


    又路过那片奇石怪山,石中孔洞光线纷杂,人从假山小径过,里面似乎传来响动,黄安见贵客们朝底下看,便笑着说道:“许是野猫,它们一贯怕人,这是受惊跑了。”


    阿姮看了一眼底下,孔洞中似乎有空空的碗碟,再抬眸,她明显察觉谢朝燕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难看。


    今日诗会设在临水的阁中,香阁内外秋菊各色,艳丽若锦,锦衣朱履的奴仆们在阁中拨弄弦琴,吹鸣洞箫,丝竹管弦无不齐备,宴上冷食丰渥精美,数位士子已在案前饮酒多时,正在谈笑,见檀郎领着众人进来,他们连忙起身,整理衣装。


    “可是我们来得晚了?”


    谢朝燕往里面看了一眼,说道。


    “绝非如此。”


    有个穿赭色襕衫的士子率先说道:“小姐不知,我等昨夜在此宴饮,檀兄好客,留我等在园中安歇了一夜,所以,并非是小姐来迟。”


    见此人彬彬有礼,谢朝燕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此时,又有士子忙道:“早听闻谢侍郎家中两位小姐有咏絮之才,却不知,哪位是澹云小姐,哪位又是朝燕小姐?”


    谢朝燕与谢澹云几乎同时欠身:


    “小女朝燕。”


    “小女澹云。”


    男女不同席,男客在左,女客在右,谢家姐妹被檀园奴仆领去落座,阿姮与霖娘才慢慢悠悠跨进门来。


    一时间,士子们的说话声渐小。


    谢家两女本就风流秀曼,光艳非常,众人不想,竟然又有两位姝丽款款而来,檀郎落座,对众人笑道:“这二位姑娘,还有上清紫霄宫的仙长,都是某的贵客。”


    话音落,众人见那年轻的仙长身背金剑,在近门处落座,他们大多听过上清紫霄宫的名号,却常觉其与天上仙宫一样渺远,因此一时间多有人向积玉敬酒,但积玉借口修行,推辞不受。


    阿姮与霖娘才坐下来,她便见案上有一碟东西,似乎是糖果子,她抬起眼帘,那檀郎正对身边的黄安说了些什么,随后黄安出去,不一会儿,数名奴仆便将热食都端了上来。


    今日檀郎不止请了四位女客,还有那些士子好友家中的姐妹也都受了邀请,没过一会儿,便都来齐了。


    桌上酒馔芳美,四周秋菊正艳,丝竹之声悦耳非常,有士子不禁拍腿叹道:“檀兄家中奴仆都有如此技艺,多么美妙的乐声,可惜没有舞姬为伴。”


    谢澹云闻言,微微皱眉。


    “你是头天认识檀兄么?”


    一人笑道:“檀兄自小家风严谨,即便出了王都,来到咱们这彭州,他也谨遵家中教诲,身边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又如何会请舞姬入园呢?”


    “他啊,连观舞都觉得是一种亵玩,不与我等俗人相论。”


    “你们是潇洒惯了,芳美酒馔都塞不住你们的嘴!”檀郎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怕我浪荡伤人,而求不得真心相待的妻子,所以对我严加管教。”


    “檀兄这样的人,何愁真心?贤妻美妾,皆不难求!”


    有人说道。


    当着一帮女客,眼见这些士子快要将平日里的风流潇洒袒露无遗,檀郎抬手示意,丝竹管弦俱停,檀郎笑着说道:“诸位既已用过早食,那么今日的诗会便要开始了。”


    士子们终于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谢澹云与谢朝燕眉头俱松了些。


    黄安十分麻利地令人撤下残羹,又上了些温热的美酒香茶,各色茶点,又有奴仆备齐笔墨纸砚,一一铺在诸客案前。


    “如今正是赏菊的好时候,不若这第一首诗,便以菊为题,如何?”一位士子提议道。


    其他人皆无异议。


    霖娘哪里会写什么诗啊,她连读都没读过几句,转过脸,只见旁边阿姮已将纸抓起来团成团玩儿,那洒金宣纸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一看便价值不菲,阿姮却已经连团了两个纸团,见霖娘看她,她便将一个纸团砸到霖娘脑门儿上。


    “……”


    霖娘捡起掉在裙摆上的纸团,却发觉里面似乎有墨迹,她将纸团展开来,只见里面墨痕洇湿,却依稀可辨一个四仰八叉的“霖”字。


    霖娘一怔,再看阿姮,她像拿饭勺一样拿笔,又在纸上画了一根很丑的竹子,叶片乱飞,霖娘捏着纸团,小声道:“阿姮,你喜欢吃什么?”


    阿姮看向她。


    霖娘往四周看了看,大家都在凝神作诗,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里,霖娘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布兜,悄声:“我给你带回去吃。”


    阿姮此时看不到太多色彩,所以她并不知道檀园的这些茶点有多精致漂亮,霖娘只吃了一小块,便觉唇齿留香,她却没再多吃一块,而是全部被她装进布兜里,预备等夜里回去都给阿姮吃。


    阁外晨雾早就散尽,秋阳点缀于各色菊花之间,斑驳的光影碎若粼波,一个晌午过去,阿姮几乎将面前的纸都给涂鸦殆尽,她又开始玩儿墨锭,不断地在砚台里磨来磨去,磨得黑墨满溢,滴落案头。


    会上群芳之间,唯有谢氏两女尽得风光,而士子之间,则是檀郎独得头筹,然而几首诗下来,不论男女,终是谢氏两女难分伯仲。


    阿姮听不懂那些,也没什么兴趣,她抬起脸,只见坐在对面的积玉偷偷打了个哈欠,可见他也很不惯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


    也许是发现阿姮在看他,积玉一下正了正神色,坐得端正,俨然一副世外仙长的风骨。


    这个人实在没趣得很。


    阿姮无聊地想。


    也不知道小神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生今日是不得不佩服二位谢小姐,”有个士子起身拱手,又将一杯酒提起来,道,“二位小姐之才,今日我等算是领教了!”


    说完,仰头饮尽。


    谢澹云与谢朝燕皆小抿一口黄酒,算是回礼。


    但她二人目光相接,却又很快各自挪开,脸色都有些不善。


    黄安早备好酒席,趁着此时命人上来摆宴,男女分席而坐,中间设素纱屏,阿姮吃什么都没有任何味道,她也懒得动筷,却见坐在另一桌的谢澹云借口散酒气,由香豆扶着,起身出去了。


    霖娘正在挑选席上有什么好吃的,她记得阿姮爱吃甜的东西,正预备拿几块方便携带的枣泥糕,转过脸却发现阿姮竟然不见了,她一下站起来,绕过屏风去,只见积玉独坐一处,旁边一碗香茶,几碟茶点。


    两人目光相视。


    谢澹云由香豆扶着,穿过廊庑,廊下秋菊正艳,香气扑鼻,她原本便有些晕,眼中繁花迷乱,却听香豆忽然道:“小姐,你看……”


    秋风吹得谢澹云似乎清醒了些,她抬眸看去,只见一片花团锦簇中,那紫衣郎弯身,手中是瓷白的一只小碗。


    也许是听见了香豆的声音,他转过脸来,见是谢澹云主仆,便笑着说道:“澹云小姐怎么离了席?”


    谢澹云走近:“檀公子又因何离席?”


    “哦,园中常有猫儿来,我习惯喂一喂。”檀郎说着,从花丛中起身,花叶沾在他的衣摆,而他手中那只瓷碗中,还残留有浓烈的血色顺着碗壁滴落下来,砸在金黄的花蕊中。


    血腥气钻入谢澹云的鼻息,她有点反胃,却生生忍下来,见烂漫秋阳中,檀郎双眸剔透,谢澹云心中一跳:“怎么不见猫儿?”


    “怕生,你一来,它便跑走了。”


    檀郎说着,朝她晃了晃自己的一根手指,上面血色浓郁:“你看,它张皇失措,还弄脏了我的手指。”


    鲜红的血液,修长的指节。


    谢澹云被他的目光注视着,脸颊隐隐发烫,她垂下眼帘,说道:“我知道,今日诗会,是檀公子意在为我姐妹正名。”


    谢澹云与谢朝燕都是闺阁小姐,此前从未去过什么诗会,她们是在闺中传出才名,兰大人盛情相邀,她们却双双抱病,市井之间因此而生出诸般猜测。


    未听檀郎应答,谢澹云不由抬眸:“难道……不是吗?”


    檀郎一笑:“二位小姐之才,多少七尺男儿也比不过,这一点我承认,他们也得承认。”


    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谢澹云欠了欠身:“澹云多谢公子,虚名而已,其实并不重要,我自知我一个女儿身,不能经世,也不能图谋功名,所以读书只为明心。”


    “那倒是我画蛇添足了。”


    檀郎说道。


    “不是。”


    谢澹云连忙说道:“澹云绝非此意,我的意思是说,明心为己,所以我明白公子对我姐妹的一片好心。”


    “嗯。”


    檀郎点点头,在花丛中负手而立,他那双眼望着几步开外的谢澹云,那香豆早躲到一边去,背对着他们了。


    檀郎说道:“澹云小姐若是个男儿,我们定然能成至交。”


    谢澹云心中泛苦,却听檀郎又道:


    “不过女儿家又有什么不好的?”


    谢澹云一怔,再度抬眸,只见檀郎那双眼睛弯弯的,粼波剔透,他的嗓音清越极了:“澹云小姐说得对,这世上不说女子,便是男子也不尽都是为了功名而苦读,檀某不才,胸中没有那天大的抱负,某读书也不过是与小姐一般,明心而已。”


    谢澹云心中忽然砰砰地跳,她几乎失神地凝视檀郎的那双眼睛。


    “将来,”


    檀郎垂眉,轻声笑,“若能得一知己,彼此真心相待,也就一生无憾了。”


    谢澹云胸腔中心跳更加剧烈,她一下撇过脸,避开檀郎的目光,鬓边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檀公子这样的人,要多少真心都很轻易。”


    “那太过了!”


    檀郎哈哈一笑,说道:“我却只想以一求一。”


    以一,求一。


    以一颗真心,只换另一颗真心。


    谢澹云手指一紧,捏住绣帕,她一下望向那紫衣郎,日光下,秋风中,他从来那般落拓不羁,风姿无限。


    他那双天生含情的眼注视着她,谢澹云脸上不禁浮出红霞,却是此时,香豆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你……”


    谢澹云一下回过头,只见不远处,□□上,那白衣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谢澹云神情一滞。


    “澹云小姐,”这时,檀郎的声音落来,谢澹云见他走来,对她笑了一下,“我出来的久了,那些好友怕是要寻我,我先回席上,今日你们二位小姐胜负未分,用过饭后,先歇息一阵,再继续吧。”


    他的温声言语,竟然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令谢澹云紧绷的眉头忽然松懈了点。


    檀郎走到阿姮面前,说道:“今日特地准备了姑娘喜欢的糖果子,怎么我见姑娘却一口没动?”


    “吃腻了。”


    阿姮说道。


    “看来,又是我准备不周了,”檀郎轻声叹息,“若姑娘下回再来,我必然备更好的酒馔招待姑娘。”


    阿姮也笑,却不说话。


    檀郎向她点了点头,擦身而过。


    阿姮回头,看向他拿在手中的那只碗,里面血色浓郁,她闻不到味道,但她对血气是一种天生的追逐,她依旧感受到那血气的腥臭。


    实在太臭了。


    “阿姮姑娘。”


    忽然,谢澹云的声音落来。


    阿姮转过脸,见谢澹云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香豆,香豆张了张嘴,但见谢澹云拧起眉头,她便什么也没说,往远处去了。


    阿姮静默观察着谢澹云,却没料到她忽然双膝一屈,竟然跪了下来。


    阿姮有些错愕:“你干嘛?”


    秋风飒飒,吹动谢澹云的裙摆,她扬起脸,望着阿姮,说道:“姑娘既是帮我找回记忆的人,便是我的恩人。”


    阿姮更加费解,她俯下身,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你看看你,眼圈都黑了,你明明那么害怕,怕得连觉也不敢睡,如今,却跪在我面前……感激我?”


    谢澹云一下摸向自己的脸:“真的那么明显吗?”


    那,方才檀郎岂不是……


    阿姮有点无语。


    她皱着眉,语气不耐:“谢澹云。”


    谢澹云放下手,说道:“我是惧怕那段记忆,可忘了它,我会更加难受。”


    “为什么?”


    阿姮实在不理解:“明明忘了,就都不存在了。”


    “不,”


    谢澹云望着阿姮,“只有阴司这样以为,对我来说,忘记,是另一种痛苦,因为我的不甘,我的遗憾,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被他们挖了出去,它离开我的脑子,离开我的心,可它依然存在,它从来都没有消失!”


    阿姮看着谢澹云那双渐渐发红的眼,她此刻似乎想起很多事,她的神情变得异常紧绷,眼白又涨起一层红血丝:“我只有记得那些东西,才知道我这辈子到底该怎么办……”


    她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意,像自言自语:“我一定,一定……要嫁一个,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霖娘与积玉匆忙寻来,正好与谢澹云主仆擦身而过,霖娘见谢澹云一边走,一边还在用绣帕拭泪,香豆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停下来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廊上,谢朝燕与她的婢女小繁站在一起,她冷冷地注视着谢澹云。


    谢澹云顿了一下,还是很快走到廊上去,谢朝燕拦住她的去路,两人相对。


    谢朝燕开口:“你们说了什么?”


    谢澹云直觉她所说的“你们”,并不是指她与阿姮,而是她与檀郎,谢澹云神光未动,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都说天降流火是灾异,”谢朝燕盯着她,“怕是只有你我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吧。”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穿,风雨雷电全都灌进来,轰隆不断。


    谢澹云与她相视,却忽然说:“你怕猫?”


    谢朝燕的神情一瞬扭曲。


    秋阳明亮,满园鲜花若锦,这么远的距离,霖娘听不到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走到阿姮身边,问:“那谢澹云方才怎么哭了?”


    “谁知道?”


    阿姮一脸莫名。


    积玉投来怀疑的目光:“被你吓的?”


    阿姮笑了一声:“怎么?你要找小神仙告我的状吗?那你快点去,让他早点回来……收拾我好了。”


    “……”


    积玉无言。


    阿姮还在想方才谢澹云说的那些话,她不由说道:“一个人类既然在成亲这件事上吃过亏,为什么还要再吃一次呢?”


    “因为下一次不一定吃亏吧。”


    霖娘说道。


    阿姮看向她。


    “嗯……”霖娘想了想,说,“有些人成亲后过得不幸福,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从此对情爱失去了信心。”


    “情爱?”


    阿姮知道这个东西,但实在很难懂它。


    “就比如,我那会儿问你,若是……”霖娘说着,见积玉还在旁边听着,她一把拉过阿姮往花丛那边走了数步,这才停下来,回头望一眼积玉,他似乎翻了个白眼,却没过来,霖娘放下心,却还是小声说道,“若是你对程公子的喜欢妨碍到他的修行,而万一修行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事,你会不会放弃?”


    “放弃?那不就是不喜欢了?”阿姮说道。


    “不是的,阿姮。”


    霖娘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放弃也是一种喜欢,而且,是很喜欢。”


    阿姮垂下眼帘,却总觉得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她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她问霖娘:“那你呢?你的情郎已经死了,你还会成亲吗?”


    霖娘神情僵了一瞬。


    “……阿姮,你是不是有点冒昧。”


    霖娘闷闷地说道。


    “看来你不会。”


    阿姮说。


    霖娘的确不会,哪怕柳行云已经死了,她也还是喜欢他。


    天光云影灿若金霞,阿姮其实不明白什么喜欢才是想要成亲的喜欢,她只知道自己迷恋程净竹的血液,无比想要得到他的心脏。


    至于他的修行?


    那又不关她的事。


    但此时此刻想起他来,阿姮望向云影深处。


    贺州到底在哪儿?


    小神仙怎么还不回来。


    正是此时,脚下忽然隐隐震动,阿姮敏锐地垂眸,只见花丛颤动,不远处的积玉似乎也瞬间察觉到了些什么,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廊庑哐啷作响。


    霖娘根本站不稳,她拉住阿姮:“这是怎么了?!”


    天边乌黑的浓云漫卷而来,遮盖住熠熠阳光,一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积玉背后的金剑震动,他一把握住剑柄,猛然盯住天边的浓云:“好重的妖气!”


    阿姮举目望去,天边浓黑的云涌来,渐渐凝成一个形状,阿姮歪起脑袋:“那是什么东西?”


    赤戎生灵单薄,霖娘也从没有见过这东西。


    “是狐狸……”


    积玉说着,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难看,“不好!”


    阿姮转头看向他:“什么不好?”


    积玉神情凝重,面沉如水:“我师父出山便是为了捉拿从东炎国京都的玄宁观中出逃的千年狐妖,那狐妖道行本就高深,又在京都大开杀戒,其法力更是大涨,师父追其行踪来此,又追去贺州,昨夜师父传信令小师叔前去贺州共同诛杀狐妖,可这狐妖……竟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


    霖娘望着那天边漫卷的黑云,反应过来:“难道此前追杀谢家两位小姐的,是这狐妖?”


    可这狐妖为什么要追杀那两个谢氏女呢?


    天与地仿佛都在剧烈的摇动,园中花丛倾倒,廊庑散架,连假山顽石都有断裂,一时烟尘四起。


    阿姮回头,散架的廊庑中并不见谢澹云与谢朝燕她们,她们应该已经回到那阁中去了,可此时在阁中显然更危险。


    “跟我抢?”


    阿姮盯着空中那黑乎乎的东西,她双眼变得暗红。


    那黑气弥散开来。


    阿姮的胸腔里那团火焰一瞬烧得炽盛,她气息一紧,一手摸着胸口,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火种在你这里啊。”


    她面上浮出笑意,立即身化红雾涌入天际。


    “赵姑娘,你快去阁中看看!”


    积玉抽出金剑,对霖娘喊道。


    霖娘立即化为流水,飞去香阁。


    天上的黑云仍然是狐狸的形状,阿姮穿行其间,浓郁的黑几乎模糊她的视线,她感受不到这狐狸的本体何在,却听见一阵嘤嘤呜呜的狐嗥,竟然莫名像人类的笑声,却又有别于人的语调,饱含瘆人的阴冷。


    “天地如明,本相即现!”积玉化出一道符咒,打向黑气深处,金光扑散开来,却被漆黑吞没干净,积玉心下一凛,果然是千年狐妖,竟然连这药王殿的药咒都找不出他的本相何在。


    积玉提金剑跃去空中,黑色的浓云涨满整片天空,他被包裹其中,金剑劈下道道剑气,却仍劈不开浓厚的云层。


    “阿姮姑娘!”


    积玉见云中有淡淡的红雾弥漫,他立即喊道:“快!我们快去救人,先离开这儿,这狐妖并非是你我能够对付的!”


    阿姮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穿行黑云中,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狐狸本相,而狐嗥声却在她耳边不断地响起,胸中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猛烈,她耳边开始出现很多杂声。


    阿姮听得烦了,一手抓破自己的胸膛,将胸腔里那团黑气所迸发的火焰一把掐灭,耳边的杂声顿时偃旗息鼓,她抽出手来,透明的水珠顺着她胸前的破口不断往下滴落。


    她瞥见积玉金色的剑气,便立即向他去。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竟然怎样都到不了积玉身边,而那边的积玉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立即喊道:“这里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阵法!”


    阵法?


    浓云几乎将这里笼罩完全,这的确是只有阵法才能做到的。


    “出来。”


    阿姮神情变得阴冷,她抬手拔下发间的木簪,簪子瞬间在她手中褪去花瓣,化为一根焦黑的枯枝。


    她扬起焦枝,一双暗红的眼扫向四周:“你若真有本事,便出来与我打一架,你要是不出来,等我找到你,我一定剥了你的皮。”


    浓云滚动,狐嗥声声。


    像是笑声。


    嗥声落在她耳边,凝成她听得懂的风音:“那,你找啊。”


    与此同时,一股气流猛然撞向阿姮。


    阿姮后仰翻身,手中万木春一扬一劈,金光乍现,气流顿时消散无形,黑云之中短暂被这金光照亮。


    那风音又在阿姮耳边响起:“你手里的是什么?”


    “你明明是妖邪。”


    风音似乎有些费解:“可你手里竟然握着一件神器么?”


    “想知道?你出来,我告诉你啊。”阿姮在滚滚浓云里凝视四周,她面上带笑,双眼却冷得出奇,手中万木春再度一挥,万丈金芒冲向四方气流。


    顿时浓云之中响起巨大的爆裂之声。


    积玉被散碎的气流冲撞,整个人飞出去,却陡然撞上了无形的壁,那似乎正是这阵法的壁垒。


    这狐妖已然用阵法将这整个檀园都封闭起来。


    积玉望向浓云深处,却始终找不到阿姮的身影,他正要大声喊,却见又一阵金光爆裂,他双眼顿时模糊,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赶紧抬头,只见红雾顺着金光冲入更高的云霄,很快在高空重新凝成那女子的身影。


    她浑身浓烈的红雾中夹杂熠熠金光,黑云不断变换,若江海洪流,声势滔天地奔涌向她。


    第49章 第49章 “小神仙,我的壳子要化掉了……


    香阁中珍馐美馔散落满地, 桌案倾倒,木梁歪斜,男男女女惊慌失措,一名浑身酒气的士子被人撞到在地, 四肢瘫软, 仰头只见乌木隔扇砸下来, 他还醺醺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一只手猛然抓住他臂膀,将他拽了过去。


    士子抬眼, 见面前站着那紫衣郎, 隔扇砸在他后背, 使得他原本挺拔的身躯有些前倾, 士子猛然酒醒,忙唤:“檀兄!”


    奴仆黄安勉强稳住身形过来将隔扇推倒在地:“主人, 您没事吧?”


    霖娘在香阁门口凝出身形, 见其中宾客因剧烈的地动而无不踉踉跄跄难以站稳,她立即抬手以水波摧断槅门, 使出口大敞:“快!都出来!”


    檀郎抬首, 见流水如瀑, 包裹承托起整个香阁的梁木, 他立即喊道:“诸位!快走!”


    霖娘明显感觉到天上地下有一种相互施加挤压的蛮力, 她苦苦支撑着,见众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香阁里出来,她正要收了术法, 却见檀郎与奴仆黄安拨开碧波纱幔,从中扶出来二位谢小姐与她们的奴婢。


    霖娘忙稳住心神,憋足一口气, 努力支撑起整个香阁,地动实在剧烈,谢澹云与谢朝燕姐妹脸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好不容易踏出香阁,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霖娘身影陡然化水,顷刻,整个香阁轰然倾塌下去,连廊倒了一片,将烂漫的秋菊花丛碾压,一片尘土飞扬。


    霖娘在人群中重新凝聚成形,她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男女宾客们各有各的惶然,此时他们方才发觉四周竟然灰蒙蒙的,放眼望去,那些原本鲜艳若锦的花木在如此昏暗冷雾之中,虽仍尽态极妍,却有一种糜烂的阴冷。


    目之所及,山塌石倒,幽径尽毁,满园的蓬勃生机不再,幽暗的光线,瘆人的寒风,无不挑动众人紧绷的神经。


    再看空中,黑云漫卷,烟气若一只巨大的狐狸形状,将整个檀园笼罩得严严实实,有女客立即大声惊叫:“妖怪,是妖怪!”


    黑云滚动,气流乱飞,似乎在用尽力气纠缠着什么,这时,大片金光忽从浓云之中迸出,散若烟火,众人几乎被这金光灼目,视线模糊片刻,他们定睛一看,那丝丝缕缕的金芒之中,红雾朦胧缠裹,勾勒出一白衣少女的身影,她暗红的双目在浓云之间扫过,张口却是嘲笑:“看来上清紫霄宫的药箓也不过如此啊。”


    积玉手握金剑,方才劈开一道黑气,听见这话,他循声回头,却只在茫茫黑云中见到淡淡的红雾,他拧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你有本事你倒是找他出来!”


    “我在找啊。”


    阿姮语气缓慢,手中招式却快若闪电,她胸口中滴滴答答不断淌出的水珠化为点点雨露,自云中降下去,一时满园风雨。


    万木春枝尖的金芒与红雾交织在滚滚浓云之中,她胸膛里那颗混沌浊黑的东西又开始隐隐发烫,阴冷的风不断拂过阿姮脸颊,她抬起眼帘,耳边杂声再起,混合那一道风音低低地响起:“你我本为同类,何必相残呢?”


    阿姮稍稍侧过脸,目之所及,浓云无边,她忽然张口:“我一无皮囊,二无毛尾,与你算哪门子同类?”


    那风音在她耳边低声笑,难辨雌雄:“不论有无皮囊,有无毛尾,你我都是妖邪,我们生来便与人类不一样,难道你以为自己与人是同类么?他们可不这么认为,就像……那个拿着金剑的上清紫霄宫弟子,他并不信任你,不是么?这些人类,其实比我们要狡猾得多,你以为你和他们在一块儿,能得到什么?”


    “这么说,”阿姮看向那在黑云之中持金剑与气流相抗的积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可以帮我得到?”


    “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呢。”


    风音轻声诱哄:“但若你说出来……我会帮你。”


    “哦。”


    阿姮点了点头,似乎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那风音的笑声变得兴奋起来,连同阿姮胸腔里的那团东西也欢欣跳跃,阿姮垂眸,感觉到胸中灼烧的刹那,她猛然抛出万木春,双指横在胸前,红雾涌动,催动万木春枝尖势如破竹地划开层层云波,强烈的剑气劈向东南,她双眸一眯,敏锐地察觉到那散开的烟气中有一道剪影闪过,她冷声喊道:“左边!”


    积玉立即反应过来,沾过药粉的手在半空化出一道金光药箓打出去,药箓“砰”的一声烧成缕缕金芒四散开来,积玉明显听到风中的狐嗥陡然尖锐,随后皮肉被灼烧的味道弥漫开,积玉只觉阴冷的风迎面而来,刺得他双目生疼,积玉本能地以金剑相抵,剑气却陡然被狂风击碎,积玉心下一寒,却觉腰间一紧,低头见红雾若缕,猛然将他拉拽开。


    积玉抬头,数道尖锐的气流穿云而过,又融化其中。


    他转过脸,那白衣少女悬身金芒红雾之中,瞥来一眼,他腰间的红雾瞬间消散。


    山摇地动更加剧烈,狂风席卷,浓云密布。


    很显然,狐妖发怒了。


    积玉低下头,见地上那些男男女女乱作一团,个个倒在地上站不起身来,他明显感觉到浓云不断往下压,他立即抬手,一葫芦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抛洒出淡金色的药粉,随后他趁阿姮劈散数道气流的刹那,身体下坠,落在地上,双手结印,积玉坐在地上,口中念道:“昭昭天道,四海光明,浩然之气,我道无垠!”


    飞扬的金粉很快凝成一个金光淡淡的法罩,金色的符文在半透明的法罩上不断变幻,积玉冲天上的阿姮喊道:“快下来!”


    阿姮身化红雾,瞬息钻入法罩的缝隙中,黑气紧跟其后,而符文闪动,缝隙融合,黑气被阻挡在外,“砰”的一声,撞上法罩。


    积玉浑身一颤,他绷紧下颌,强撑住结印的姿势纹丝不动。


    阿姮落在地上,化出身形,她仰头见黑色的气流不断在外冲撞法罩,再回过头,见积玉强撑住一副身骨,浑身青筋紧绷,她几步走到他面前:“哎,你能撑多久?”


    积玉咬着牙:“不知道。”


    面对一个大有所成的千年狐妖,积玉年纪轻轻,哪里敢妄自断言。


    “檀公子!”


    谢澹云惊慌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姮回过头,那两名谢氏女扑倒在绿茵花丛里,正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向那鹅卵石径上,破碎的山石砸下来铺了一地,檀郎与黄安等几个奴仆正被压在碎石底下。


    “檀兄!”有士子陡然梦醒一般,连忙与身边几个人赶紧前去扒开乱石,将檀郎与他的奴仆解救出来。


    阿姮的目光落在檀郎身上,他似乎是被山石砸晕了过去,阿姮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血气,她目光下移,果然看到他小腿一片血肉模糊。


    他血的味道并不好闻。


    准确地说,几乎所有食用荤腥的人类的血都不算好闻。


    “赵姑娘!”


    积玉身躯未动,往那边看了一眼,唤霖娘道:“外面风雨不停,你们快扶檀公子去廊上暂避!”


    因为积玉的药箓阵法,地动已止,但众人仍为方才的屋塌房倒而惊惧,一时间都不敢去近处的廊庑上。


    霖娘心里却明白,若积玉没有把握,是绝不会这么叮嘱的,但她才转过身,却见谢澹云、谢朝燕她们已扶着昏迷不醒的檀郎去了没有倾塌的廊庑上,随后又回转身来,与贴身婢女一道又将受伤的黄安等檀园奴仆扶过去。


    “园子里可有备下止血的药?”


    谢澹云问黄安。


    黄安被山石砸中,吐了好几口血,这会儿说话都有些艰难:“有是有的,却,却在……西边的小轩里。”


    “小繁,走。”


    谢朝燕听了,立即直起身。


    小繁脸色煞白,她拉住谢朝燕:“小姐,危险,危险啊……我们还是……”


    只这么片刻,谢朝燕见谢澹云从她身边掠过,快步往西边去,她立即丢开小繁的手,紧跟其后。


    “小姐!”


    “小姐!”


    小繁与香豆焦急地喊。


    “我去看看她们!”霖娘说着,便跟了上去。


    阿姮瞥了一眼她们三人的背影,灰蒙蒙的雾气中,她将万木春投掷在地上,枝尖瞬间嵌入地砖,她盘坐地上,暗红的雾气从她指尖萦绕去万木春周身,顿时道道金芒散开,与红雾相缠,流向法罩。


    积玉明显没有那么吃力了,他一下看向她:“你……”


    阿姮烦透了,谢氏女的执根不能强挖,她自然要保住她们的命,阿姮一点也不想跟积玉说话。


    但积玉见她胸口不断渗出水珠,而这场天雨似乎也是因为她胸腔破口流出的水滴所致,积玉眼见她不断以妖法催动神器,不由说道:“即便这神物认你,可你的妖法终不能与神力相融,你再用力催动它,会遭到反噬的!”


    “所以啊,”


    阿姮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还不想办法告诉小神仙?”


    “狐妖的阵法铺天盖地,我即便有心传信,如今也是传不出去的。”


    积玉摇了摇头,神情无比凝重,他扬起头,望向法罩外越来越浓黑的气流:“不过,我相信师父和小师叔他们一定会有所察觉。”


    如今只能等。


    可到底要等多久呢?


    阿姮耳边的杂声不断,那些声音在斥责她,在嘲讽她,它们仍不死心地诱哄她,而她此时却腾不出手再往胸腔里抓握一把,她冷着脸,垂眸盯着自己破损的胸口。


    没有人类的血。


    只有晶莹的雨露,湿润她的衣襟。


    阿姮闭起眼,她听到凛冽的风声,轰隆的雷声,还有雨露不断从她衣襟滴落的声音,她听到那两个谢氏女回来了,霖娘也回来了,她帮着谢氏女给檀郎,还有那些受伤的奴仆们上药。


    廊庑上,小繁与香豆跪在自家小姐面前,双双垂泪:


    “对不起小姐……”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谢澹云跪坐在廊上,望着一张软席上昏睡不醒的檀郎,对香豆说道,“恐惧是人之常情,明知道危险,我也不能要求你一定要跟着我去,香豆,你好好待着,我也放心些。”


    谢朝燕坐在另一端,听着谢澹云的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小繁扬了扬下巴:“你起来,别没出息,你吓得腿软,就上一边休息,我没怪过你。”


    阿姮有一会儿没再听她们说什么,只知道她们在廊庑上对那檀郎悉心照料,无微不至,不知多久,她鼻尖动了一下,只觉得鼻息之间满是苦涩的药香,她后知后觉,这便是药王殿的药箓的味道。


    阿姮睁开眼,满目昏黑。


    一点烛火忽然亮起,阿姮缓缓转过脸,只见廊庑上谢朝燕点燃一盏灯烛,那橙黄的烛火映照她云鬓钗环,那张脸虽然苍白,却俨然一副雨露濯洗过的娇艳。


    阴寒的风吹来,那烛焰闪烁偏向一边,猛然一声尖叫响起,阿姮立即看去,淡淡雨雾中,宾客里有一女子忽然扼住自己的脖颈,双目瞪大,踉跄后退数步,一下栽倒在那片花丛中,众人惊恐地退开,只见花丛里的女子颈项血肉模糊,喉咙明显有两个血洞,汩汩的血液不断涌出,浸染满丛残花。


    她一动不动,已然没了声息。


    “阿芸!”


    一名士子认出她竟然是自己的亲妹,立即恸呼。


    “这是怎么回事?!”


    霖娘不敢置信。


    阿姮蓦地看向谢朝燕仍持在手中的灯烛,那烛焰弯折,火苗仍然指向那丛中女尸的方向,阿姮立即冷声道:“灭烛!”


    谢朝燕似乎被吓得呆住了,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却见谢澹云凑过来,吹熄了她手中的烛焰。


    顿时黑暗笼罩四方,唯有万木春与积玉的金剑散发浅淡的金芒。


    “这家伙竟然如此懂得五行之术!”


    积玉心中骇然,懂五行之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狐妖竟然可以借烛火杀人!


    阿姮不知道什么五行,她只是本能地觉察出那烛焰的诡异,她立即问积玉:“什么是五行?”


    “金木水火土,即为五行,精通五行之术,便能以五行修身,以五行杀人,”积玉的脸色十分难看,“哪怕他越不过我药箓法阵,也可以借五行,克人命。”


    此时,法罩外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风声都停止,那狐嗥再也没出现过,但宾客已然乱了,他们瑟缩成一团,时刻害怕着那只无形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便来夺取自己的性命。


    “救命,救命啊……”


    他们无助地喊叫。


    然而偌大一个檀园仿佛与天地隔绝一般,他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很久,久到阿姮的眼睛再一次看不见颜色,她的鼻间再没有药箓的味道,浸泡了花丛那女尸的血泥又吞噬一人。


    积玉大声叮嘱他们千万不要乱跑,可这些人已经被刺激得癫狂起来,他们四下逃开,霖娘好不容易将他们逮回来,却发现失踪了两个士子。


    最终,霖娘在树上找到他们被树枝贯穿胸腹的尸体。


    霖娘吓得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回来,积玉见状,便道:“赵姑娘,你快把他们绑起来!”


    霖娘却毫无反应。


    “赵姑娘?”


    积玉又喊了一声。


    阿姮一瞬看向霖娘,见她双目似乎无神,阿姮立即施术单手结印,支撑着万木春,腾出另一只手来,红雾从她指尖涌向霖娘的刹那,霖娘身化流水,往后一跃。


    红雾追她而去,迅速缠住她的腰身。


    霖娘浑身流水涌动,额角银鳞闪烁,她无神的双目阴冷极了,见状,积玉立即明白过来:“那妖孽竟然利用起赵姑娘了!”


    霖娘是水鬼,属水,有万顷黑水河水护身。


    “一定是方才她看到树上的尸体吓得心神动摇,这才被那妖孽钻了空子!”积玉说道。


    “赵姑娘!”


    他连声喊道,可霖娘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姮看着霖娘朝那些瑟瑟发抖的男女们走近,他们四散逃去,霖娘抬起手来,流水若绳,很快将他们一个个地都给拖了回来。


    “救……”一士子惊恐的声音瞬间被流水淹没,他整个人都被水气裹住,像置身于涛涛江海之中,窒息的感觉猛烈挤压他的胸肺。


    红雾若烈焰一般袭来,击破水气,灼烧出一片淡淡的热雾,那红雾很快将霖娘的双手缠住。


    狐嗥又响起,盘旋在整个檀园。


    阿姮一手催动万木春,一手制住霖娘,她胸中疼痛难当,脸色十分难看:“霖娘,你难道真想杀人吗?”


    阿姮冰冷的声音落在霖娘耳边,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游荡而来,好一会儿才猛然触及她的心神,霖娘浑身一震,一双眼睛很快迸发神采,她迷茫地望向阿姮,却见她胸口濡湿,几乎要变得透明,她大惊:“阿姮,怎么会这样……”


    无止尽的昏黑中,阿姮再一次嗅到药箓的味道,她眼中见到诸般颜色,她却无暇多看霖娘一眼,忍着胸中剧痛,双手催动万木春。


    谢澹云与谢朝燕将檀郎挪到附近完好的屋舍中,又将霖娘从积玉衣袖中掏出来的符箓贴到门上,众人这才全都躲进屋中。


    霖娘正要进门,却被几人“砰”的一声关上槅门,将她阻挡在外。


    霖娘愣在门口。


    “你们做什么?”谢朝燕原本坐在檀郎床前,见此,她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拧起秀眉,怒视门边的几个士子。


    “她方才想杀了我们!”


    一个士子满脸苍白,他声音都在发抖。


    “那是因为妖孽作祟,又不是她的本意,她帮我们躲过那么多灾祸,你们怎能如此对她?”谢朝燕说道。


    “不管是不是她的本意,她都差点杀了我们!”


    另一个闺阁小姐抱着自己的婢女,颤声道:“再说,她……她又不是人,她不会死。”


    “你们是人,说的话却不像人话。”


    坐在床头的谢澹云忽然说道:“我以为圣贤之道不论男女皆该自明,诸位不该汗颜吗?”


    “香豆,去,开门请赵姑娘进来。”


    谢澹云说道。


    香豆立即往门边去,可那几人根本不让,见此,谢朝燕对小繁道:“你也去!”


    小繁跑了过去,与香豆两个却始终争不过那几个男人。


    “你们要放她进来,那你们就出去!”一士子说道。


    谢朝燕一双美目大睁,她不敢置信地盯住那人,倏尔冷笑:“世间竟有你这等无耻之徒!怎么死在外边的不是你呢?”


    “你!”


    那士子脸色一变,他与身边人相视一瞬,猛然将门一开,直接将香豆与小繁两个婢女给推了出去。


    霖娘被香豆、小繁迎面撞来,身影化为水流,又在廊下凝聚。


    小繁与香豆两个其实也有些害怕霖娘,见此一幕,便更加惶然,她们回头,连忙拍门:“小姐!小姐!”


    谢澹云脸色铁青:“无耻之尤!快将她们放进来!”


    “区区女子扯什么圣贤之道?不过吟诗弄词而已,还真一副清高骨头?”那士子冷哼道,“你们不放心,就出去陪着她们好了!”


    说罢,几个男子便要来强拉谢氏姐妹,谢朝燕直接拔下髻边金钗:“我看你们谁敢!”


    那黄安作为檀园主人的近身奴仆,此时靠在柱子边,见状,便立即扶着柱子起身,招呼其他奴仆道:“枉我主人平日诚心待你们,想不到你们竟然是这等货色,实在不配为我檀园座上之宾,依我看,该出去的是你们!”


    眼见这帮奴仆挡在两位谢小姐面前,几个士子面面相觑,脸色各有各的难看,谢澹云胸中怒火一起,她便要起身,手却忽然被人拉住。


    那样冰冷的温度,令谢澹云下意识浑身一颤,她回过头,只见躺在床榻上的紫衣郎已经睁开双眼。


    她与之四目相视。


    檀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张口,嗓音有些喑哑:“檀某与诸位为友,以为与诸位十分有情义,却不想生死关头,却是如此局面。”


    “檀兄……”


    士子们见他醒来,先是一喜,又听他这样说,个个面色难看,羞愧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檀公子。”


    谢朝燕回头,立即走到床前去,这一刹那,谢澹云立即从檀郎手中抽回手,站起身,见檀郎的目光向她看来,谢澹云垂下眼帘。


    “朝燕小姐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檀郎看向面前忧心忡忡的谢朝燕,温言道。


    “都怪我们,若不是为了救我们,你也不会……”谢朝燕看向他那条受伤的腿,眼中忍不住积起泪花。


    檀郎见她落泪,似乎怔了一瞬,随后他笑了笑:“本是檀某对两位小姐有愧,若非我请你们前来赴会,也不会有这样的祸事。”


    “黄安,快,放外面的人进来。”


    檀郎又对黄安说道。


    黄安领命,立即让受轻伤的奴仆去开门,那几个士子不敢再拦,十分忐忑地避到一边去。


    槅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繁与香豆赶紧跑了进去,阿姮远远往门内看去一眼,见那檀郎卧在床上,腿上缠着的细布被血红浸湿。


    他的血,真的好腥臭。


    “赵姑娘,快进来!”


    谢朝燕一把将在外面的霖娘给拉了进去。


    霖娘一进去,那几个士子与小姐们都远远地避去墙角里,谢朝燕不理他们,将霖娘拉着坐下,随后又去床前照看檀郎。


    檀郎似乎伤得很重,一张脸惨白,更显得那双眼睛清透莹润,大约是因为疼痛,他神思其实并不太清醒。


    霖娘等在屋中,总觉得煎熬,因为墙角里总有那么多警惕的目光盯着她,更因为外面的阿姮和积玉,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她抿紧唇,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屋子里再也没有死人,谢朝燕与谢澹云领着自己的婢女交替照顾着檀郎与黄安等人,不知昼夜。


    檀郎发起热症,高热不退,早就人事不省,墙角里惊惧交加的男女撑不住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去了,小繁与香豆两个婢女也累得睡着了,谢澹云将自己的披风盖在香豆与小繁身上,回过头,见谢朝燕坐在床前,昏昏欲睡。


    谢澹云步履很轻地走到另一边床头坐下,取下来檀郎额头上的巾子,在盆中过了水,拧干。


    谢朝燕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立即睁开眼睛,只见坐在另一边的谢澹云将拧干的巾子放到檀郎的额头,檀郎眉头紧锁,也不知沦陷在怎样的梦中,忽然一把抓住谢澹云的手。


    谢澹云一顿,没有动,她侧过脸,对上谢朝燕的目光。


    谢朝燕一言不发,屋中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看到檀郎露出锦被的手,便伸手去掖被子,却碰到檀郎的手,他那样警惕,那样大力地抓住她的指节。


    也许,他在做什么噩梦吧。


    谢朝燕望着他那张被汗湿的,惨白的脸,心中想道。


    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槅门上的符箓发出淡淡的金光,但谢朝燕与谢澹云几乎同时被一道光束晃了眼。


    她们下意识地抬首。


    只见不远处的香案上,赤金的香炉闪烁微光,其中白烟若缕,不断散出,那烟气逐渐凝成一只狐狸的形状,那狐狸随烟气而动,掌控着她们的目光。


    慢慢的,她们的眼睛被乌黑的颜色涨满。


    霖娘一瞬不瞬地望着槅门,闷雷翻卷,炸响天际,霖娘浑身一颤,接着,她听到槅门外,积玉沙哑焦急的声音响起:“阿姮姑娘!你怎么了?”


    霖娘心中一跳,她立即扑到槅门边,透过门缝,她隐约看到那片光洁的鹅卵石地面上,积玉始终端坐在风雨之中,金剑在空中乱舞,而他身边那个白衣少女浑身几乎被水浸透,她的身躯不断流淌下成泛着淡淡银光的水珠。


    “阿姮!”门上的符箓此时已经结成阵法,霖娘不敢再贸然开门,怕放进来什么,心中焦急万分。


    阿姮听不太清霖娘的声音,她后知后觉地往自己身上看去,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启唇轻叹:“壳子要化掉了。”


    烦死了。


    阿姮说不清楚,为了谢氏女的执根而牺牲自己的壳子到底值不值得,也许根本是不值得的。


    “啊?!”


    积玉慌了:“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化啊!!!我快顶不住了!”


    可壳子化不化并不是阿姮可以决定的,她掏破自己胸口,又承受了万木春的反噬,壳子不化才怪,阿姮勉强还使唤得动这双手,她深深凝视面前被烈焰红云缠裹,道道金光闪烁的万木春:“我迟早会让你成为我的东西。”


    双手快要化掉了。


    雨雾弥漫,阿姮的容貌都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忽然,她仅剩的一点知觉感受到手指上滚烫的热意,阿姮迟缓地低头,只见食指上那颗浑圆的珠子正闪烁光芒。


    紧接着,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姮姑娘?”


    嗓音的主人,似乎永远那么沉静。


    “小师叔!”积玉猛然激动起来,“那狐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他的目标根本就是谢家小姐!我们,我们快撑不住了!”


    霞珠里,程净竹的声音有些肃冷:“我与师兄很快就到。”


    程净竹忽然又唤了声:“阿姮?”


    阿姮的手也开始融化,她张嘴:


    “小神仙,我的壳子要化掉了,你一定……要快点来啊……”


    阿姮整个身躯都化为了透明的水色,很快融化成银光粼粼的水泽,水中,暗红的雾气盘旋在那颗霞珠旁边,幽幽浮浮。


    积玉大惊失色:“小师叔!!阿姮姑娘化了!”


    第50章 第50章 “不听不听,小神仙念经…………


    透过碧漆菱花槅门, 霖娘亲眼看见阿姮整个人变得透明,很快融化成流水,银光凛凛的水珠颗颗激荡,脆声若雨。


    霖娘心中焦急, 寂寂室中却猛然迸发一阵尖利的惊叫, 霖娘一下转过脸, 发现瑟缩在墙角的那些男女客人都面露惊恐地望着她。


    霖娘低头,只见自己长发如藻,长长拖地, 半截身躯化为流水, 虚悬半空, 地上一片潮湿的水泽, 她看不见自己此时的脸,但她想如此本相毕露, 她的脸色一定是胭脂都掩盖不了的惨白, 她伸手触摸额头,只觉鳞痕如织。


    霖娘还没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控制不住本相暴露, 却见那些男女眼球忽然涨满黑色, 他们看着她, 目光似乎仍旧惊恐, 又十分呆滞。


    一名士子缓缓站直身体, 像一只肢体僵硬的木偶,他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霖娘,微微偏头, 似乎在听着什么声音,可霖娘凝神之下,却什么也没听到, 接着,她看到那士子张口,像在重复他所听到的声音:“杀了她……”


    他身后,肢体僵硬的男女们重复道:“杀了她……”


    就连谢澹云与谢朝燕的两个贴身奴婢也呆滞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数双漆黑阴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霖娘,他们身上涌出淡淡的烟气,像遇风而动的焰,剧烈闪烁着,散发出灼人的温度。


    霖娘脊背一寒,她立即转身,手方才触摸到槅门,男男女女很快奔来将她包围其中,霖娘抬手施术,却惊觉自己根本使不出任何术法,她躲开几双探来的手,匆忙往室中一望,隔着绿玉珠帘,她望见那香案上的赤金香炉,白色的烟气若缕,游动而成一只狐狸的形状,霖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积玉的阵法依旧挡不住这狐妖借五行行凶!


    霖娘无暇再看那狐狸烟一眼,她被这些男男女女越困越紧,一时间躲无可躲,而绿玉珠帘摇摇晃晃,轻轻碰撞着发出清音。


    帘内,谢澹云与谢朝燕在床前各坐一边,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门那边的声音。


    床上,檀郎似乎仍高热不退,以至于颊边浮红,却衬得他颈项肌肤苍白细腻至极,槅门那边杂声不断,他眼睫轻轻颤动一下,缓缓睁开双目。


    霖娘施展不出任何术法,男男女女生出如狐狸般尖利的指甲抓挠过来,她顿时像被烈火灼穿神魂一般,浑身剧痛。


    再看人墙之外,黄安与那些受伤的檀园奴仆们竟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他们就好端端地立在不远处,黄安那双眼睛似乎更加上挑了,狭长的眸子半眯着,明明是人的五官,却怎么看都有一种非人的诡异。


    而他身后的那些檀园奴仆们亦是如此,微微躬着身躯,像并不习惯于这种站立的姿态,齐齐偏着头往槅门这边看来,他们的五官竟然变得惊人的相似,一样的上挑眼,一样的稀疏眉,甚至一样的尖嘴。


    明明是一副副人的皮囊,却根本是非人的相貌。


    碧玉珠帘内,檀郎伸出修长的双手,坐在床边的谢氏姐妹顿时将自己的手掌送到他的掌心,檀郎微微收紧手心,他泛白的唇轻勾,双眸流光溢彩。


    “二位咏絮之质,奈何浊尘泥淖不解卿卿白雪风致,”檀郎嗓音有些喑哑,似乎还很虚弱,他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心中有苦难言。”


    他话音才落,谢澹云与谢朝燕眼眶几乎同时落下泪来。


    昏暗的光影中,美人垂泪,恰若红药碧桃沾露欲滴。


    檀郎凝望着她们的脸,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的声音更轻:“我也明白你们心中所求,你们……是不是很期望我可以让你们所求圆满?”


    谢澹云与谢朝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双漆黑的眼睛却紧紧凝望着他,这是一种无声的渴求,檀郎似乎读懂这种渴求,他露出满意的神情,随后,他缓缓松开她们的手,双手触摸她们的脸颊,霎时,她们偏头,用脸颊不断轻蹭他的掌心。


    檀郎的指腹轻轻擦过她们细腻柔滑的脸颊,触摸她们的鼻尖,随后,停顿在她们的唇角,今日她们是上过妆的,唇上的鲜红颜色晕开他的指尖,他的声音温和极了:“那么,你们可甘愿将你们的舌头割下来给我呢?”


    赤金香炉里浮出的淡淡烟气转瞬化为两柄利刃,飞去谢澹云与谢朝燕的面前。


    霖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心中阴寒极了,眼见谢澹云与谢朝燕缓缓抬起手,霖娘猛然从布兜里掏出来一堆糕饼吃食砸向面前众人,她发了疯似的抓打他们,转身猛地拍门:“阿姮!积玉仙长!”


    数双手同时抓向霖娘后背,她明明并无皮囊,却有一种被无数尖利的指甲划破血肉,削断骨髓的剧痛之感,她忍不住尖声痛叫:“啊!”


    天上雷电交缠,遮掩了门内的动静,但阿姮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一声短促的尖叫,她听出那是霖娘的声音。


    积玉只觉面上一阵凛风拂过,他转过脸,见暗红的雾气裹着那枚霞珠,猛然冲向不远处的房舍槅门,积玉立即喊道:“阿姮姑娘!门上有药箓,不可硬闯,你会受伤……”


    积玉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红雾轰然冲破碧漆槅门,门上的药箓金光阵应声破碎,化为缕缕剑芒,交错袭去,冲散红雾。


    阿姮没有了壳子,感觉不到疼,但她依旧被药箓所化的剑气震得神志零散,好不容易凝神看去,只见霖娘被众人围困其中,一副身躯不断冒着热雾,像水气快被烈火灼干,有人踩着她长长的头发,将她几乎钉在地上,撕扯着她的脸皮。


    阿姮涌过去,红云烈焰熊熊如炽,烧得众人手上皮肤滋滋作响,指尖若动物一样尖利的指甲顿时化为黑灰散落,众人眼白上的黑色褪去,他们如梦初醒,低头望见自己被火灼伤的手,个个面目扭曲,惊声痛叫起来。


    香豆与小繁方才恢复神智,浑身颤抖地捧着自己被烧烂皮肉的手背,却听“哐当”一声,两人同时抬首,往碧玉珠帘中望去。


    谢澹云与谢朝燕仍一左一右坐在床边,她们双目涨满黑色,神情平静,眸光却有一种瘆人的阴冷,而她们满口鲜红,血液不断从她们的唇缝中流出,染红她的衣襟与裙摆。


    地上沾血的利刃化成淡淡的烟气消失不见,小繁、香豆看清地上被鲜血濡湿的两样东西,她们的脸色煞白,同时尖叫起来:“小姐!”


    阿姮看见那香案上的赤金香炉,诡异洁白的烟气淡淡浮动,烟气凝结的狐狸模样栩栩如生,再看那床榻之上,断了腿的紫衣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香炉里的烟气缕缕流向床前,仿佛裹着他轻轻的一声笑。


    阿姮听到那笑声,竟似狐嗥。


    若缕白烟瞬息涌入谢澹云与谢朝燕的眉心,霖娘方才从地上坐起身,便见面前的红雾涌去床前,缠住那缕缕白烟,很快消失在两名谢氏女的眉心。


    “阿姮!”


    霖娘大声喊道。


    谢澹云与谢朝燕身形一晃,同时倒在床上,唇缝中溢出的鲜血濡湿锦衾。


    阿姮眉听到霖娘的呼喊,她有一会儿只看得到浓浓的黑,不知多久,像夜幕缓缓转为微白的晨光,她忽然置身于一片茫茫浮雾中,而在这里,她竟然轻易凝聚起了一副人形,阿姮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却忽然听到一声:“发生什么了?”


    阿姮舒展右手掌心,那颗霞珠亮闪闪的,她慢条斯理地将霞珠戴在手指上:“小神仙,我就说嘛,积玉看起来就很弱,就算你们上清紫霄宫的药箓再厉害,他也发挥不出更强的作用,一只千年狐妖,怎么可能破不了积玉的阵呢。”


    阿姮早就觉得奇怪,身为妖邪,她最知道自己追逐血气的本能,其实是她对于力量的渴望,人类的精血是妖邪获得强大力量的捷径,而那狐妖似乎向来以此为业,他那么厉害,连药王殿的殿师都视他为棘手难题,亲自出山。


    这样的妖邪,会破不了积玉的药箓?


    “他有别的目的。”


    程净竹的声音似乎混合着凛冽的风:“师兄在贺州所见,根本不是他的本体。”


    “他连你们药王殿的殿师都骗得过?”


    阿姮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师兄受骗,遭殃的是谁?”


    霞珠里,少年嗓音清寒。


    “……”


    是她。


    她连壳子都没了。


    程净竹的声音再度响起:“非是师兄失察,而是他没有料到此狐妖竟然会自断三尾精心塑造出一个分身来,此分身有他的三成修为,而他修行千年,杀业无数,功法早已大成,即便只有三成,也足有祸乱地方之力。”


    “什么?那他到底有多少条尾巴?”


    阿姮初入四方世界,不知道原来一只禽兽竟然还能有很多条尾巴,她一时间好奇起来。


    “狐生九尾,即为大妖。”


    程净竹说道:“他用千年时间修成九尾,可谓万中无一,这正是东炎国不乏能人异士,却始终未解此妖祸的缘故。”


    “他还真是狡猾。”


    阿姮想到那浓云黑烟里的阵阵狐嗥:“我本以为他的本相就在风雾之中,我牺牲掉壳子与他斗,却原来,他根本就在积玉的阵中。”


    “那个檀郎才是他的本相。”


    阿姮想到这里,忽然什么都通了。


    难怪,她会觉得檀郎的血那么的腥臭,他不知食用过多少人的血气,那些杂乱的血气混合到一起,成了他血里根深蒂固的味道,而她也想起来,在檀郎受伤之前,她就闻到过那味道。


    在园子里,花丛中,檀郎与谢澹云私下里说过话,路过她身边,她嗅到那味道,是他手中空碗里残留的血液的味道。


    那时,檀郎根本不是在喂什么野猫。


    而是用他自己的血,造了个黑云滚滚,雷电如织的大阵将整个檀园封闭起来。


    “他不惜舍弃三成修为也要引开师兄与我,足见谢家两女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势在必得的,或许,他也是为执根而来。”


    “他也想要执根?”


    阿姮说。


    “他这种习惯用人命来填修为的妖邪,人类的七情六欲对于他来说是比血气要更加迷人的东西,尤其执念深重之人,便是他最好的猎物。”


    “他果然是要抢我看上的东西。”


    阿姮幽幽道。


    霞珠里静了一瞬,随后程净竹的语气更加严肃:“你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火种在他身上。”


    檀郎既是狐妖的本相,那么火种定然在他身上。


    阿姮承认,即便她自己也有一颗火种,她也绝不是一只千年大妖的对手。


    程净竹的声音再度落来她耳边:“在我赶到之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伴随他的声音,点滴冷雨沾湿阿姮的眼皮,阿姮举目望去,浓浓的雾气散开,满眼荻花瑟瑟,一片山野朦胧。


    “晚了。”


    阿姮张口,缓缓说道:“小神仙,你太慢了,我的壳子化成了水,在地上也没个人收拾,我若乖乖等你来,只怕到时执根就成了那臭狐狸的了。”


    “阿姮……”


    程净竹的声音淹没在阿姮收拢的掌心,阿姮语气轻快:“不听不听,小神仙念经……”


    雨雾朦胧的山野中,阿姮看清不远处的荻花丛中,那粗布衣裙的年轻女子背对她而立,在那片更深的丛中,男女欢笑的声音混合着沙沙的雨声。


    衣衫不整的男人在丛中拥着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女子,雨水冲刷着女子雪白细腻的皮肤,她那双眼睛圆圆的,媚丽欲滴。


    男人难耐地唤她:“瑁珠,好瑁珠……”


    “哎呀,”女子娇声笑着,“你家中还有个妻子等着你,她还盼你高中状元,你却总缠着人家……”


    “她那是嫌我!”


    温荣生吻着她粉白的脸颊,说道:“她嫌我是个渔夫的儿子,所以才要我考什么状元,说到底都是为了她自己!还是瑁珠最知道我的心,若能与你在一起,我就是死也值了……”


    瑁珠听着如此爱语,忍不住声声娇笑,却并不回应。


    赵芳茹僵硬地站立着,她的脸色又是青,又是白,指甲几乎都嵌进了掌心里,忽然,她听到一阵很轻的步履声。


    赵芳茹猛地回过头,只见一白衣少女款款而来。


    雨雾沙沙,少女腰间鲜红的丝绦似乎是这片晦天暮雨中唯一明亮的颜色,她拥有一副艳丽的容貌,缓缓停在赵芳茹面前,一双暗红的眼眸像在审视她,片刻,少女又举目望向荻花丛中,那一双男女如胶似漆,好不快活。


    “喂。”


    赵芳茹听见她忽然出声。


    山野丛中男女笑语不断,晦暗苦雨几乎沾湿了少女乌黑的发,她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声音很轻,充满神秘的引诱:


    “你心里在想什么?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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