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宁之南, 酆水之源,东炎边境矗立群峰,巍峨若嶂,千百年奇险难攀, 烟云笼罩, 人迹罕至, 谓之,岐山。
阿姮几人风餐露宿,御风十来日, 落身在邕宁国南边的边境, 只要渡过酆水, 便将抵达东炎国边境, 到岐山之下。
阿姮走过一段山路,淡薄的落日余晖洒在路边的积雪上, 折射出点点晶莹的光, 前面是一片浓密的山林,林梢点点碎白, 远观像是朵朵白梅, 但几人走近, 方才发现所谓白梅, 竟是一粒又一粒白色的果实。
不远处有人背着竹筐在树下用冻红的手捏着枝子, 将那些果子一颗颗采下来,阿姮随手拈下来一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霖娘不知道, 转头看积玉。
积玉冷哼一声,明明知晓却并不作答。
“是乌桕子。”
那在树下摘果实的老翁回过头来,见是几个年轻人, 他松开那枝子,笑着指了指自己红肿皲裂的手:“天冷了,很多人会手足皲裂,用这乌桕子煎水来用,效果极好。”
那老翁一身粗布衣衫,身上只有个兽皮毛领子勉强御寒,他背着半筐乌桕子,又指了指前面:“几位,可要在小老儿的摊子上歇歇脚,吃碗热茶?”
阿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竟支着一个简陋的棚子,正有不少人坐在其中,阿姮见那些人身上穿着氅衣,又多佩剑,有人还将随身的八卦镜就放在桌上,一看便是玄门中人。
阿姮没拒绝,把玩着乌桕子,大步朝前去。
积玉身背金剑走过那老伯身边,四周风声凛凛,他瞥了一眼背后安静的金剑,步履慢下来:“我观这荒郊野岭,实在不是个好做生意的地方,不知老伯何故将茶摊置在此处?”
那老翁搓去手上残留的脏污,目光仍落在阿姮的后背,却笑呵呵地答积玉:“本不是个好地方,可自打岐山闹妖怪,四方修道之人都往岐山那边跑,这儿又是必经之路,所以,小老儿才在此置起这摊子来,挣几个茶钱。”
乌桕林中寒雾迷蒙,霖娘跟在阿姮身边,见那棚子里坐的尽是修道的玄门,她便小声对阿姮说道:“阿姮,你千万要好好收敛气息,别动用术法,否则被他们觉察出妖气就麻烦了。”
“管好你自己。”
阿姮懒洋洋道。
“……”霖娘承认自己比阿姮更容易露馅,她从前一直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鬼气,如今得积玉指点,她勉强抓住了其中的关窍,但此时走进棚中,见那些玄门中人的目光一一落来,她紧绷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阿姮一进到茶棚中,便感受到阵阵清气,虽说是沁人心脾,却是根本比不上程净竹身上的清气精纯芳香。
道士们正说着话,却忽然见两名姝丽施施而来,在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外面风雪弥漫,又一个年轻俊秀的修士身背金剑冷着脸走近那桌边坐了下来。
那两名姝丽实在各有各的美丽风姿,那碧衣女子手中持一菱花小镜,时时揽镜自照,可谓我见犹怜,而那红衣女子怀抱一个布娃娃,苍白纤细的手指不住地拨弄着那娃娃银灰色的发丝,垂眸含笑,艳丽绰约。
老翁端来热茶,放到桌上,说:“天冷,几位要趁热喝。”
见几个小师弟在偷偷地瞥那桌的姝丽,邻桌年长的道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几个小道士连忙收回目光。
阿姮却抬眸看了过去,见那几个小道士个个垂着脑袋,她莫名笑了一声。
她的笑声实在清越好听,几颗脑袋又有要忍不住望过去的趋势,那年长的道士将茶碗往桌上一放,顿时没人敢动,他这才看向积玉,主动开口:“小友,贫道观你眉心戒痕,可是上清紫霄宫弟子?”
积玉回过头,拱手道:“正是。”
一听上清紫霄宫,那几个小道士的脑袋一下转了过来,连着其他几桌的道士们也都看了过来。
“不知是上清紫霄宫中哪一殿?”
有道士问。
“药王殿。”
积玉说道。
那老翁正在别桌斟茶,茶壶口忽然抖了一下,茶水撒出碗去,顺着桌角滴滴答答地淌下。
“竟然是药王殿……我早听闻上清紫霄宫的大名,想不到今日在这荒郊野店之中,竟然能得遇药王殿弟子……幸甚至哉!”
“都说药王殿以入世济人为己任,此前人间曾有两次滔天瘟疫横行,便是药王殿师祖,也就是如今的慈济真君在得道之前精研救世良方,救世人于水火,到如今,这良方仍被各国奉为宝典,精心保存!”
“哎,小友,今日能与你在此相遇,可真是好缘分哪!”
“是啊是啊!”
道士们十分热情地端起茶碗来,积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忙摆手:“我只是药王殿中一个小辈,怎担得起诸位前辈这般相待?”
积玉说着,便也转头去端茶,却见阿姮将她怀里布娃娃的头发抽了一缕来编起了个小发辫,他眼睛都要瞪出眼眶来:“阿姮姑娘!”
“啊?”
阿姮抬起眼皮。
积玉震怒:“你……放尊重点!”
“这是我的娃娃,”阿姮笑盈盈地说,“关你什么事?”
积玉的脸黑了个透,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好说傀儡术的事,这时,邻桌的中年道士将目光落在阿姮身上,却问积玉:“敢问小友,这位姑娘也是药王殿的么?”
“不是。”积玉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我观她身上似乎清气非常,一般有此清气的修行之人应该已经大有所成,修成了一副金身,而修成金身之人,清气比常人要更精纯,这位姑娘一身清气毫无遮拦,可是受了什么重伤,金身破损所致?”
那中年道士说道。
阿姮隐藏了自己的妖气,却藏不住程净竹身上外露的清气,而修成金身的人身上的清气非比寻常,若金身尚在,禁制便在,妖邪必然因此忌惮。
但若金身破碎,清气外溢,必惹妖邪觊觎,危险至极。
那中年道士以为这外溢的清气是阿姮的,修成金身的也是阿姮,阿姮听了,不由一笑:“是啊,我受了很重的伤,金身已破,若遇见什么妖啊,邪的,我恐怕就要小命难保了。”
“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还要到这儿来?难道你此行也是要往岐山?”
一个小道士开口问道。
“是啊。”阿姮说。
“岐山妖物横行,我们本是为除魔卫道而来,到了这儿才晓得惠山元君已然封山,惠山元君的结界不破,我们是进不去的,如今也正不知如何是好,说起来,如今这样的局面,姑娘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走的好,你这清气,是个妖邪闻到,都要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
阿姮歪过脑袋。
另一个小道士正色道:“自然是口水!”
霖娘“扑哧”一声,笑了。
阿姮慢条斯理地将梳理好的发辫用手指勾散,银灰色的发丝卷曲的弧度几乎和她的头发差不多,她微微一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忍了这么久,有些人的口水都要成瀑布了……”
寒风吹来,炉火中焰高数寸,上面的茶壶发出尖锐的鸣叫,站在一边的老翁却迟迟没有伸手去将茶壶拿起来。
阿姮端起茶碗,热烟浮动。
那老翁死死地盯住她,喉咙难耐地滑动几下,他松弛发皱的眼皮颤抖着,却是此时,阿姮倏尔将茶碗朝他扔去。
老翁猛然闪身一躲,茶碗落地“砰”的一声摔得粉碎,一柄金剑飞来,在他后背划出一道口子,刹那间,浓烈的烟雾散开,一副单薄如纸的皮囊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赫然暴露出老翁青面獠牙的真容!
“竟是个狞鬼!”
棚中道士脸色皆变,全都摸着法宝站起身。
邻桌的几个小道士却忽然捂住肚子,有人哀哀喊道:“师父,我,我肚子好痛……”
“乌桕子虽可以入药,入了口却也能是一味毒,轻者,令人腹痛,重者,可令人肠穿肚烂,满腹灼烧而死。”
积玉双指结印,金剑悬在半空之中。
“什么?”
几个小道士脸都白了。
“师父,师父!”
他们吓得连声喊那中年道士:“您是不是知道这茶里有乌桕子?怪不得您一口没喝,却怎么不提醒我们呢!”
中年道士冷哼一声:“你们几个崽子,出门在外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若不教你们吃些闷亏,你们怎会长记性?”
“可我不想肠穿肚烂啊师父!”
一小道士哭着喊。
“别嚎了,那么点茶汤子怎么够让你们肠穿肚烂?你们若是被毒死了,身上那点清气也就散了,这狞鬼馋的不就是这个么?他怎舍得你们立马去死?”
那中年道士掏掏耳朵,呵斥了一声,又说:“为了让咱们中招,这鬼东西也算是煞费苦心,一点儿法术不敢使,只能用这下作的法子!”
狞鬼没了伪装的皮囊,一副青绿的脸皮显露无疑,一双血红的眼,满头蓬乱的发像极了凶兽粗硬的毛发,他张开嘴,獠牙粘连着口水,不断地淌下。
他紧紧地盯着阿姮,眼也不眨。
“姑娘,你看,有了你这个目标,我们这些人他都不当回事了!”那中年道士对阿姮说道。
阿姮抱着布娃娃,瞥一眼那狞鬼流口水的模样:“真恶心。”
积玉并拢双指,金剑顿时朝那狞鬼刺去,那狞鬼却灵巧得很,几个翻身躲开金剑,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阿姮,猛然朝她奔去。
没中招的几个道士几乎同时跨步往前,各自拿出法宝来,那中年道士一柄软剑使得灵活至极,柔软的剑身却锋利无边,狞鬼尖利漆黑的爪子探来,便被他削去了一截指甲。
“这路上都多少个了,全都是冲着程公子来的。”
霖娘在后面瞧着,不由叹了口气。
因为程净竹金身破损的缘故,这十多日以来,他们没少碰见找上门来的妖邪恶鬼,今日又撞上了这只守株待兔的狞鬼。
“小神仙,都怪你。”
阿姮指尖点了点布娃娃眉心的红痕:“那狞鬼看起来简直想生吞活剥了我,我看他的口水都要淌一条河了。”
“你不许妄动。”
布娃娃闪烁淡淡金芒,冰冷的嗓音落在阿姮一个人的耳边。
阿姮却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当着这些人的面,你最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布娃娃一动不动,阿姮又听见他的声音。
阿姮没有接话。
她当然明白,对她来说,麻烦的从来不是这只长得丑陋又恶心的狞鬼,而是这些玄门中的道士。
不是所有的玄门都像上清紫霄宫一样奉行只除恶,不求同的法理。
此时,那中年道士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阿姮,他眼中浮出一丝怪异之色,凛冽的风含混烟雾而来,中年道士立即转头,只见面前的乌桕林竟然婆娑起舞,扎根在土地中的根须疯狂涌动,林梢树影朝他们逼来。
“这狞鬼竟然还懂阵法!”
中年道士颇为意外:“诸位玄友,速请诛妖伏鬼阵!”
积玉闻言,他立即转过脸,见一众道士已在结阵,他看向阿姮与霖娘,霖娘会意,立即拉着阿姮退到棚子外面,躲远了去。
诛妖伏鬼阵成,金色的阵法转动,众人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沉重,压制住了那些涌动的根须,将它们埋没其下,使它们动弹不得。
那狞鬼被阵法刺激得头痛欲裂,一双血红的眼睛睁大,林梢之间乌桕子若冰雹坠落,兜头砸向众人,而狞鬼却在此时猛然看准阵法外面的红衣少女,嘶吼着飞奔而去。
那中年道士看了一眼炸开在脚边的乌桕子,那上面都是狞鬼身上歹毒的粘液,化在地上,滋滋冒烟。
他忽然松懈了结印的手。
阵法顿时碎裂一角。
狞鬼从裂缝中冲了出去,直奔阿姮。
夕阳在林梢之间闪烁碎光,浓郁的风雾拂动阿姮鲜红的裙摆,她抱着布娃娃,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姑娘!小心啊!”
棚子里的小道士见状,大喊道。
阿姮缓缓抬眸看向那冲来的狞鬼,他尖利的指甲直奔她的咽喉而去,瞬息之间,阿姮的身影化成红雾。
红雾如缕散开,整片乌桕林燃起熊熊烈火。
众人亲眼看着缕缕红雾又凝成那红衣少女的身影,她站在烈火之间,明明含笑,却眼波阴冷。
“积玉,左十步,金生土兑,乾坤有象。”
这一回,那中年道士听到她怀中的布娃娃发出一道年轻的声音。
积玉金剑飞出,往左十步,他双手结印,口中念着“金生土兑,乾坤有象”,金剑顿时嵌入土地之中,藏在地下的木系阵眼顿时碎裂,整个乌桕林不动了,乌桕子不再坠落,熊熊烈火吞噬着它们。
那狞鬼发出一声悲嚎,又不甘地望向阿姮怀中的布娃娃。
阿姮手指一勾,红云烈焰如簇,将狞鬼烧成一个火球,尖锐的哭嚎几乎响彻山野。
很快,狞鬼与整个乌桕林俱化成烟,缕缕散去。
这片山野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平坦的山坳中,落日的余晖照在所有人的身上,那几个小道士栖身的茶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年道士摸了一把怀中震动的师刀,他眯着眼睛盯住阿姮:“方才路过你身边便觉得你身上的气息不对,那清气根本不在你身上,而在你手里那个布娃娃身上,你方才躲出诛妖伏鬼阵去,分明是心里有鬼!”
“这姑娘……是妖?”
一个小道士顾不得腹中的疼痛,他摸到怀里震动的本命师刀,不敢置信。
“崽子,我早跟你们说了,修道的,心性要定,这荒郊野岭的,既能有这狞鬼开的要命茶摊,也能有这装出一副美女画皮的妖邪!”
中年道士沉声说道。
“看来你修为不一般,我明明将妖气藏得很好,你却只是路过我身边,便察觉到我的气息和你们人类的不一样,”阿姮说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可你说错了,我这不是什么画皮,这是我自己的壳子,我的本相。”
“妖孽,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术?快将那位被你困住的修士放了!”
中年道士厉声说道。
“他本来就是我的。”
阿姮摸着布娃娃,对上那中年道士的目光:“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诸位玄友,起阵!”
中年道士喊道。
其他几位道士立即开始结印。
积玉收了金剑,上前拦住他们:“诸位,诸位万莫如此,那并不是什么妖术,而是我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傀儡术,此术乃是药王殿正统,并非邪门歪道!”
“你到底是不是药王殿弟子?怎么为这妖孽开脱?”一名道士怀疑道,“还是说她困住了你的同门,所以你才束手束脚,不敢与她为敌?”
“笑话!我药王殿弟子除魔卫道何曾束手束脚不敢与邪魔为敌?”积玉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过了,这都是误会!这位阿姮姑娘是与我一路的,并不是为恶的妖邪!”
“阿姮,解开傀儡术。”
程净竹的声音从布娃娃里传来。
“我不。”
阿姮慢悠悠地说。
傀儡术只有施术的人才能提前解开,否则,便要足足十五日才能自动消解。
“不是为恶的妖邪?你怎么证明?”
一道士冷笑:“你可知道我们这一路遇上多少恶妖,多少恶鬼,他们伤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地方的安宁?这还没到岐山呢,这些妖孽就如此猖獗,岐山上的那些妖孽如今都还靠惠山元君一力压制!她身上清浊二气难以分辨,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到底有没有做恶!”
阿姮唇边仍有笑意:“小神仙,你说,若是他们执意杀我,我反抗之下把他们都弄死了,是不是也算做恶?”
“你若是从北边过来,便该晓得那里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这些妖孽一个二个都翻了天了,北边都乱成什么样了,多少灾祸全是妖孽所为,妖本就是欲壑难填的怪物!怪物就是怪物,就算幻化出一副人的皮囊,也终究还是没有心肠的怪物!”
一名年轻的道士说道。
阿姮神情阴冷,缓缓说道:“算了,不问你了,反正,我一定会弄死他们。”
但话音才落,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阿姮脸色一沉,她看向自己指间的珠绳,其中金芒淡淡。
“收起你的脾气。”
布娃娃看起来那么可爱,可其中传出的声音却那么的冰冷:“他这么说,是他无知,你若为逞一时之气,去坐实他口中的那些话,便是你无知。”
“我要弄哑你的嘴。”
阿姮生气极了。
他这张嘴总是骂她,就应该毒哑了,让他永远也说不出话。
霖娘看阿姮浑身红云直冒便知道她有多生气,霖娘站到阿姮身前,对那些道士说道:“就算是人也不见得都有心肠!人有好坏之分,妖也分善恶,阿姮从来没有滥杀无辜,你们凭什么一口一个怪物!”
“我看你也不像个人。”
谁知沓樰獨家諍裡,那中年道士却盯住霖娘。
霖娘一顿,低下头,余晖在她身上,可地上却没有她的影子。
“积玉。”
布娃娃里再度传来程净竹的声音。
积玉立即领会,他一扬手,袖中钻出符箓,炸开道道金芒,苦涩的药味伴随浓密的烟雾笼罩而来,一干道士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中年道士立即施展明光咒术,驱散药雾,却再不见积玉与那两名女子的身影,风雾之中,积玉略带嘲讽的声音落在他们耳边:
“乌桕子毒可解,而诸位心中的偏见之毒却若跗骨之疽,心中不悟,灵台不明,口口声声除魔卫道,却不过一二个样子货,实在可笑!”
几个小道士忽然发觉肚子竟然不痛了。
而那中年道士抬眼看向夕阳中淡淡的雾气,脸色沉沉。
此时天边涌来暗红的颜色,像流霞坠落,近了众人才觉得是瘆人的冷雾,那红雾拂来,几人的脑袋齐齐一偏,脸上赫然浮出红肿的巴掌印。
“师父!”
几个小道士却是好端端的,都瞪大了眼睛来回地瞧他们师父和其他同门高高肿起的脸。
“岂有此理啊!”
那年轻道士捂着生疼的脸,气得不轻,正要作法却发觉那红雾早已不知不觉散了个干净,踪影难寻。
积玉收了金剑,落身在一片小溪边,转身一见阿姮,他便说道:“跑路的时候你怎么还带回头的?”
溪边积雪重,水面都结冰了,夕阳余晖在冰面上映出漂亮的金痕,阿姮幽幽道:“有仇不报,睡不好觉。”
“……你什么时候真睡过觉啊?”
积玉头疼得厉害。
“哎,积玉,好了好了,”霖娘连忙出来打圆场,“我们还是快走吧,别被他们追上,我看他们实在难缠,千万别再遇见了。”
积玉当然明白这些,他掏出舆图来看了一眼,便领着她们往前面不远的镇子上去,此时天还没有变黑,天边仍有流霞连绵。
趁天黑前,几人欲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积玉在街上拦了个人问路,霖娘入镇之前给自己加了道术法,此时站在人群中,她倒也有一道足以以假乱真的影子了。
嗅到街边一点香味,霖娘一眼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妪在卖糖果子,摊子上炸好了很多,却似乎没有什么人买,此时天快黑了,那老妪正慢吞吞地收拾摊子。
霖娘兴冲冲地拉着阿姮跑过去。
“阿姮,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霖娘说道。
阿姮瞥了一眼摊子上的东西,天还没有黑透,她看不到那些糖果子原本金黄的颜色:“已经不喜欢了。”
“这么快就不喜欢了吗?”
霖娘愣了一下,但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笑:“没事,一定是因为天还没有黑,所以你才没有食欲,我先给你买一包,万一你晚上忽然想吃了呢?”
两名姝丽在街边立着,本就十分惹人注目,不远处有个一身粗布衣衫的年轻男人来来回回地游荡,起初,他的目光还流连在那两名姝丽脸上,慢慢地,他视线下移,黏在那红衣少女怀中的布娃娃上。
那布娃娃看起来精美极了,腰间似乎缠有一圈极亮眼的银绳,又戴着一串清莹剔透的水青色宝珠。
男人几乎移不开眼,他摸了摸鼻子,拢紧衣衫快步过去。
越近,他的步履越踉跄,好似醉了酒的人步伐迈得毫无章法,身子一歪便朝那红衣少女身上撞去。
红衣少女忽然退了一步。
男人一下撞到摊子上,那老妪惊呼一声,男人跌坐在地,几个糖果子兜头砸下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盯住红衣少女怀中的布娃娃。
他的手明明已经够快,却连那珠饰都没摸到一下。
右手忽然剧痛,男人低头,只见整个手都被诡异的红云烈焰包裹,他瞪起眼睛,惊恐地大叫起来。
“阿姮!”霖娘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站过去,水波穿指而过,浇在那男人手上,红云烈焰消散,男人的手背上赫然几道烫伤。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街上往来的行人本就十分稀少,根本没有谁注意到那男人手上的烫伤,便连那摊子后的老妪也没发觉什么诡异之处,只以为那男人是被她锅中漫出来的热油所伤,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自个儿往我油锅上凑?没事吧?”
男人对上阿姮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他面露惊恐,嘴唇哆嗦着根本什么也说不出,爬起来就跑。
“你别在大街上捉弄人啊……”
霖娘接过来一包糖果子,凑近阿姮低声说道。
“霖娘,你们好了吗?”
另一边,积玉问清楚了客栈的方向,朝她们招手。
此时夕阳渐沉,眼看天色便要黑了,巷子口有个小孩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红衣女子。
“小兔崽子,又琢磨什么呢?”
一巴掌忽然打在肩上,小孩儿踉跄倒地,他慌忙抬起头对上面前这刀疤脸男人,干裂破皮的嘴动了动:“没,没什么……”
“没有?”
那刀疤脸冷笑一声:“你当老子不知道?你肚子里鬼主意最多!但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再被我抓到,我便也不求将你卖出个好价了,就留在身边打断胳膊腿,成天跪街上讨钱!”
“叔叔,我不敢了。”
小孩儿低下头,像是害怕得发抖:“您还是将我卖了吧,最好卖给那种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儿子的那种人家。”
刀疤脸笑了:“兔崽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想老子把你卖到大户人家去当少爷不成?起来!”
小孩儿双手都被麻绳捆住了,他一时起不来,那刀疤脸看着生气,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小孩儿疼得眼眶积起泪花,却不住地说:“这就起,这就起!”
一双手摸索过来,拉住他站起来:“小山,你没事吧?”
小孩儿终于站起来,他生怕刀疤脸发怒,忙拉着跟他绑在一根麻绳上的少女,她的眼睛被脏脏的红布裹着,一张脸清癯又蜡黄。
“快走!”
刀疤脸呵斥道。
绑在麻绳最前端的男孩儿身子一抖,赶紧往前走,其他的小孩儿也都跟着走,小山拉着唯一的女孩儿坠在尾端,他看刀疤脸往前面走了几步,便望着前面那红衣少女,那女子与身边的人正要穿街而过,小山抿起嘴唇,拽了拽女孩儿的袖子。
女孩儿感觉到他的拉拽,便往他那边凑过去,小山赶紧小声对她说:“青娥姐姐,一会儿我冲出去,你就跟着我,知道吗?”
青娥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又要干什么?小山,你再不安分,他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姐姐你听我的就是。”
小山说着,见刀疤脸转过头来,他立即闭嘴,耷拉下脑袋。
霖娘和阿姮买好了糖果子,转身便要往对面去,天上又开始落雪,此时一根麻绳穿起来好多个小孩从她们面前过,小孩儿们个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缩着脖子闷头往前走。
“这些孩子……”
霖娘停下来。
阿姮正摆弄布娃娃,程净竹这些天几乎都不怎么理她,今日在那狞鬼的障眼法里是他说话最多的时候,此时他又安静了,阿姮玩他的头发,摸他的宝珠,他也没什么反应。
正是此时,一团小小的影子奔来,猛然间麻绳在阿姮身上缠了一圈,阿姮的腿一下子被抱住,她一顿,目光落在那个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抱着她的腿,扬着一张脏兮兮的脸望着她的小孩儿。
“姐姐!救命!”
他喘着气,带着哭腔喊道。
天色又暗了点,阿姮的视线落在他那双胖乎乎的手上,四周缤纷的颜色涌向她的眼中,她方才看清这小孩儿的手根本不是胖,而是肿,每一根手指都红肿得不成样子,皲裂的口子布满他的关节,又是流血,又是流脓。
阿姮的裙摆都被他弄得脏了,她面无表情:“放开。”
“求求你,救救我吧,姐姐,求求你!”
小山紧紧地抱着她的腿。
“我不喜欢管闲事。”
这小孩儿身上没多少力气,阿姮屈膝挣开他的手,他便一下摔倒了,阿姮垂眸瞥他:“尤其是你这种找上门来的闲事,我偏不爱管。”
小山一双手都陷在雪里,他的脸一下白了。
“求求你,救救我们吧,否则,否则小山会被打断手脚的!”
那双眼蒙着红布的青娥抓住面前的人,她却不知自己抓住的这个人与小山求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
霖娘看着自己被她抓住的衣袖,正要张口,却见那脸上有道疤,看起来十分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奔了过来,当场就抓起那小山骂道:“小兔崽子!老子就知道你不是个肯安分的东西!”
小山被他掐住了喉咙,整个人在半空中胡乱扑腾起来。
“住手!”
霖娘见状,立即喝道。
对面的积玉见了,也立即跑了过来:“快将这小孩儿放下来!”
“老子管教自己买来的崽子,关你们什么事?”那刀疤脸冷嗤。
小山抓住刀疤脸的手,一双涨红的眼望向霖娘与积玉,艰难出声:“他,他是人牙子,哥哥姐姐……救我……求……”
阿姮抬眸看他。
这个人类小崽子看起来还是很小一个,但却似乎机灵得很,他看得出在她这儿讨不得什么好,又很快察觉到霖娘和积玉对他的怜悯之心,他便立即用这副可怜的样子乞求他们。
真有趣。
那刀疤脸还在骂:“兔崽子,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霖娘与积玉同时朝那刀疤脸逼近,却见淡淡红雾凭空乍现在那刀疤脸的颈项,他顿时像被狠狠扼住咽喉一般,手上的力道骤然松懈,小山一下摔在地上。
阿姮勾了勾手指,那刀疤脸整张脸都涨得乌红,他眼中惊恐万分,喉骨像是要被烧化了一般,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红雾扑面,像极了两只手左右开弓,扇得他整张脸很快肿成了猪头,鼻血不停地流,牙齿更是掉了个精光。
阿姮掏了掏耳朵,微微一笑:“安静多了。”
其他小孩儿见状,连忙挣脱绳子跑了,街上冷冷清清,早没什么人了,那些踩雪的声音远了,小山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你不跑吗?”
听见这样一道慢悠悠的女声,小山抬起脸看向她,这个红衣女子看起来仍然是那么的无情,她那双眼睛隐隐闪动暗红的光影,晦暗的天色里,更暴露她那种非人的诡秘。
“谢谢姐姐。”
小山认真说道。
阿姮愣了一瞬,她站直身体,随手抓来霖娘手里那包糖果子,扔给他。
小山又说了声“谢谢”,然后拉着青娥飞快地跑了。
青娥回过头,红布在她脑后飞扬。
“我的钱,我的钱……”
被揍得头晕脑胀的刀疤脸朦胧中看见他们跑走的身影,不由含糊地喃喃:“他们都是我的钱哪!”
霖娘上去蹬了他一脚:“缺德的狗东西!”
积玉则连下数道咒印在他身上,末了冷声警告道:“有此咒印加身,往后你若仍然怙恶不悛,必然恶疾缠身,生死不能。”
阿姮不管他们,拿着布娃娃步履轻快地往前走,她试着喊了几声小神仙,可布娃娃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不想理她,还是此时他正敛神疗伤。
“哎,往左边!”
积玉和霖娘将那刀疤脸收拾了一通,这才往前走,见阿姮要走错方向,积玉便提醒了一声。
阿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往左边去了。
霖娘忽然喊:“积玉。”
“啊?”
积玉转头看她。
这街上实在冷清无人,纷纷雪落,四周寒雾浓浓,霖娘望着阿姮轻快的背影,说道:“你方才看见了吗?阿姮嘴上那么说,却还是救了那个小孩。”
积玉问:“你要说什么?”
“我只是想起从前,我与阿姮才刚刚相识的那个时候,”霖娘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时,我爹娘被人害死,我却早已是个水鬼之身,什么都不会,只会哭,我哭着求阿姮帮我报仇,可是她却说那不关她的事。”
积玉的步履忽然一顿。
霖娘停下来,回头看他:“我那时候很愤怒,明明她拥有我的躯壳,明明我爹娘也对她好过,她却那么冰冷,冷得完全不像一个人类,没有半点人类的情感,我那一瞬间甚至恨她,恨她为什么不懂,为什么可以那么的冷。”
“可是,后来我又想,那是我的仇恨,不是她的,我不该那样强求。”
“阿姮不是人类,她生来不通人类的情感,”霖娘继续说道,“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她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这个人间给她什么,她都有回赠,她才不是没有心肠的怪物。”
“我知道,她是个好妖。”
积玉说道。
“那我们说好了。”
霖娘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说:“往后不管人与妖之间的局面如何,不管别人怎样看待阿姮,我们都要一直信她。”
积玉想了想,也严肃地点点头:“行。”
“你们在干嘛?”
阿姮的声音落来。
霖娘转身,见阿姮在巷子口那儿探出头来,飞扬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上,她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来了来了!”
霖娘提着裙摆跑过去。
到了客栈,积玉拿出钱来,问掌柜要了两间房,随后便对阿姮说道:“现在,你该解开小师叔的傀儡术了吧?”
“我还没玩够呢。”
阿姮眼睛弯起来:“今晚我就抱着他睡了。”
这些天来风餐露宿,也没正经住过客栈,阿姮一直抱着布娃娃不撒手,积玉已经忍了她很久,此时他眼皮一颤,立即震怒:“你你你说什么?!”
“……那我呢?”
霖娘干巴巴地问。
阿姮看向她:“你也一起啊。”
霖娘捂住脸,发出微弱的声音:“……不了吧。”
“快将小师叔给我!”
积玉上去要抢,阿姮却身姿轻盈地躲开,转身便往楼上去,积玉气得头皮都要炸开,他伸手去摸背后的金剑,霖娘连忙按住他:“冷静!冷静啊!你不是也知道吗?程公子金身破损,清气外溢,阿姮这么做都是为了让他好好恢复,一共十五日,只要,只要过了今晚,傀儡术自行消解,程公子的金身也就恢复了!”
“你让开!”
积玉眼看阿姮上了楼,他气急败坏:“我今日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污我小师叔的清白!”
大堂里鸦雀无声。
掌柜站在柜台后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样。
霖娘看了一眼掌柜,干笑一声,仍没松开积玉,凑近过去,低声说道:“不是我说,这些天她时时刻刻都将那布娃娃抱在怀里,怎么在外头可以,进了一个屋子就不可以了?我先跟你说啊,你可别惹阿姮,她脾气坏,你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楼上,阿姮已经进了屋子。
积玉推开霖娘奔上去,却根本推不开那道门,他看着门缝中浮出来的红雾,气得一屁股坐下去。
“哎,我钱不够,你再给我要一间房吧。”
霖娘说道。
积玉抱着金剑坐在门前,沉着脸:“你去隔壁。”
霖娘反应过来:“你……不会要一直坐在这儿吧?”
积玉冷哼一声,看向身后的那道隔门,他扬声道:“今夜我就坐在这里!”
屋中,阿姮躺倒在床上,手指拨弄着银亮的法绳上漂亮的珠饰,她这些天玩过他的头发,还从峣雨送她的偏凤上的红色宝石摘下来点缀在他身上,霖娘也有一些漂亮的珠玉,她通通拿来,换着往布娃娃身上装饰。
“为什么这些都没你身上的好看呢?”
阿姮在霖娘拿给她玩儿的珠玉里挑挑拣拣,始终没挑到好的。
这些珠玉,甚至是峣雨送给她的偏凤珠钗上的宝石,都远不如他戴的宝珠,和他腰间法绳上的珠饰漂亮。
阿姮懒得挑了。
此时她双目所见,色彩分明,阿姮手指点了点布娃娃黑色的衣襟:“这么多天都是这衣裳……真是,看腻了。”
她眼珠转了转,指尖顺着衣襟的边缘轻轻勾开,金芒乍现,阿姮整个手掌被震得麻木,与此同时,她的颈项被一只手扼住,整个人被压倒在床上。
屋中没有点烛,只有隔门外廊上的灯笼映进来淡薄的光,阿姮抬眸,望向压在她身上的少年,哪怕是在昏暗的阴影里,阿姮仍然将他看得很清楚。
他面容苍白,透着冷感。
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以冰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他黑色的衣襟是凌乱的,里面那层雪白的领子也是歪的,露出来他半边的锁骨,流畅的线条而上没入肩骨,一粒血红的宝石点缀在锁骨下方,红得好像一滴血,又像一颗红痣,顺着他的呼吸,贴着他的肌骨而翕张起伏。
那是她亲手点缀上去的,她最喜欢的颜色。
“原来你这么久不理我,果真是在敛神疗伤,”阿姮将那只被金芒震得发麻的手贴上他的手背,“你的金身恢复了。”
他宽大的手掌掐着阿姮苍白又纤瘦的颈项,淡色的唇轻启:“你想做什么?”
阿姮并不挣扎,反倒笑眼盈盈:“就像给你做荷包一样,我忽然想给你做漂亮衣裳了,可惜你变回来了,你身形这样高大,我一定做不好。”
难道她荷包就做得很好吗?
什么做不好,都不过是她一时的兴趣,那点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从来都没有什么耐心,做出个荷包来也是因为她心中有所图。
程净竹早知道她的这副秉性。
他不说话,阿姮仍望着他,他胸前那串水青色的宝珠轻轻晃动着,鬓边垂落下来的那缕银灰色的发带着卷曲的弧度,那是她这些天一直用手指勾着玩儿的缘故。
她又凝视着他身上那颗小小的红色宝石。
那么像血,甚至令她有点口干舌燥,她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不顾他的钳制,想要靠他更近:“你很生气吗?”
“小神仙,如果你很生气的话,”
一片昏昧的阴影之中,阿姮对上他的目光:“你也可以将我变成你的布娃娃,将我日日带在你的身边。”
第57章 第57章 乌桕子毒都没有他的这张嘴毒……
床边一窗之隔, 外面临街,尽是风雪呼啸的声音,阿姮仰起脸,少年襟前的水青宝珠轻轻擦过她颊边, 他依旧神情冷漠, 吝啬一言, 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垂,竟然红得滴血,她心中血欲更甚, 不顾一切地凑上去, 唇齿就要咬上他的耳垂:“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你那么对我, 我是绝不会生气的……”
她阴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程净竹眼帘轻抬,修长的指节一用力, 阿姮被他掐着脖颈再度被按倒在床上, 床沿轻薄的纱帐因此而轻轻飞拂。
槅门上有碎光顺着窗纱而入,投来一片昏暗的影, 床上更加阴暗, 程净竹冷眼睨着她:“做我的傀儡,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不得自由, 你真的心甘情愿?”
阿姮却笑着仰起脸, 仍然不挣扎,纤细的脖颈在他掌中,竟有种引颈受戮的意味:“在你身边, 怎么会不得自由呢?小神仙,你要试试吗?”
她分毫不知退让,伸手便要触摸他的耳垂。
程净竹立即松开阿姮的脖颈, 攥住她手腕的刹那,将她整个人扔出去,阿姮的身影化为红雾,又转瞬凝聚在他身后。
阿姮靠在他后背,双手揽住他的肩,又顺着他的颈项往下,指尖触碰到他松散的衣襟里滚烫的皮肤,她的气息那样贴近他的耳边:“你身上这么烫,是因为你的伤还没好吗?你们人类果真是肉体凡胎,实在太脆弱了……”
她的手被金光震得又痛又麻,却始终不肯松开。
程净竹猛地攥住她的手。
阿姮觉得很痛,被金光震得痛,被他抓得也痛,但是她明显感觉到她手指之间,他肩颈紧实的肌肉因为忽然的发力而变得那么坚硬。
他也许是气的,呼吸都急促了,猛然间手上施力,阿姮被他拽得落到他怀里一瞬,那种清冽的药香短暂萦绕她的鼻息,他很快又将她按在床上,他浓密的眼睫垂下,那双浸满严寒雪意的眸子锋利若刀:“想做我的傀儡?”
他的声音冷极:“你这张嘴惯会讨巧卖乖,若我真将你变做傀儡,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再也变不回来。”
阿姮脸上的笑容一僵,她怀疑地皱起眉:“……你说真的?”
程净竹冷漠地凝视她。
她这张嘴总是很轻易地说出很多好听的话,但她却从来不会为这些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负责。
这样的她,从来都不明白什么是承诺。
槅门外灯笼摇晃的碎光缓缓划过她的脸颊,外面积玉小声背诵药王经的声音隐约传来,程净竹闭了闭眼睛,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姮果然再不提变成他的布娃娃的话了,她本来就是说着玩儿的,到了此刻,她也不再逗他了,她乖乖地躺在床上,笑盈盈地说:“我要修行才能提升我的力量,可修行是要修功法的,霖娘得积玉指点,修了你们药王殿的功法,但那是水系的,并不适合我,小神仙,我都把火种都给你了,你要不要教我更厉害的功法?”
她语气轻缓,好似旖旎耳语,仿佛她言辞之间给出去的并不是什么火种,而是她的心。
可她这样的妖邪是没有心的。
她的亲昵,她的笑容,都是假象。
程净竹松开她,坐直身体,一缕银灰色的长发垂落在他凌乱的衣襟边,那一粒鲜红的宝石与他苍白的皮肤相互映衬:“药王殿修的是清气为本源的功法,并不适合你。”
他惯常冷漠的口吻,阿姮却感觉到他似乎很是生气,她眯起眼睛:“究竟是不适合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想教我?”
“我若不想教你,绝不会找任何借口。”
程净竹垂下眼睫:“我不像你,口蜜腹剑。”
阿姮这回是真没听过这个词,口什么蜜的,又跟剑有什么关系?但毫无疑问,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词,他这张嘴,又在骂她。
“小神仙,我真想让你尝尝乌桕子的滋味。”
阿姮咬牙。
乌桕子毒都没有他的这张嘴毒。
“正道以清气立身,邪道以浊气为本,而你本相虚无,清浊相依,只修清气或者只修浊气非但不能使你有所成,反倒会伤你根本,准确地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真正适合你的功法。”
程净竹说道。
“没有?”
阿姮一怔,但她盯着面前的少年,他的确不像是在欺骗她,她的眉心拢起来,有点茫然:“怎么会没有呢?”
“这世上的人类,还有妖邪,甚至鬼魅都有自己的修行之道,怎么偏偏我没有?”阿姮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因为我从赤戎来?可……霖娘不也是从那里出来的吗?”
“和你从哪里来并没有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
“这世上的所有功法都不是凭空得来的,只不过是前人为后人挣下来的荫蔽,是因为他们,所以如今的修行之人才有诸般造化。”
程净竹看着她:“没有适合你的功法不要紧,当初九仪娘娘也什么都没有,她持万木春从一个凡女到成为天地之母,每一步,都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本源之力玄妙无穷,只要你观察入微,或可自成一道。”
“……你是说,我也可以自己悟?”
阿姮撇嘴:“你也说了九仪是天地之母,我却是个妖邪,我们又不同道。”
昏暗的灯影淡淡铺在床沿,程净竹垂眸,银灰色的长发光泽莹润:“你即便是妖邪,也是万中无一的妖邪。”
阿姮愣住了,她忽然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坐在床上的这个黑衣少年明明冷似坚冰,恰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冷,让她没有办法怀疑他的认真。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的嘲讽,他这样的人也从来不会虚伪地欺骗。
“万中无一的妖邪,”
阿姮有点吃不准,即便字面上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但人类的语境总是有很多曲折的意味,她望着他,“你这句话不是在骂我吧?”
程净竹扯了扯唇角。
“所以,你真的相信我可以?”阿姮躺在柔软的衾被里,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着床沿便堆叠的纱帐玩儿,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程净竹却抬起脸,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世上功法万千,修行之人修行功法,也要在已有的功法里悟出适合自己的东西来,才算真正地握住了自己修行的法门。”
“无论是夺来的,还是求来的,不适合你的东西永远不会属于你,只有你自己的,才永远属于你。”
程净竹说道。
阿姮盯着他的脸,片刻,轻笑:“小神仙,你到底是在说功法,还是说心?别人的功法不适合我,所以永远不会是我的,别人的心脏,是一点一点从人家的血肉之躯里长的,所以,也不属于我,你是在警告我吗?”
“为了积玉,”阿姮的笑意很快收敛,目光落在那道槅门上,“你还真是见缝插针。”
槅门外,积玉背药王经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随你怎么想。”
程净竹看向她:“现在,你出去。”
“凭什么?”阿姮却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是我的屋子,小神仙,要么你今晚跟我躺一张床,要么你出去。”
程净竹双指结印,金芒闪烁。
阿姮顿时手脚受束,槅门此时忽然打开,靠在外面背药王经背得昏昏欲睡的积玉没有防备,一个后仰,摔进了屋子。
阿姮被扔了出去。
槅门“砰”的一声合上,积玉双手撑在地上,回过头看见床上的黑衣少年,他立即欣喜地唤:“小师叔!”
霖娘本在床上打坐,忽然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一下睁开眼睛,正是此时,槅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她临灯一看,竟是阿姮。
见阿姮气冲冲地跑进来,霖娘下了床,忙问道:“阿姮,你怎么了?”
阿姮一下坐到桌子边,臭着脸不说话。
“咒术解了?”
霖娘隐约听到积玉的大嗓门,她立即走到阿姮身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程公子他……没揍你吧?”
“谁揍谁啊?”
阿姮一张口,火气十分地大。
“那你到底怎么了嘛……”
霖娘坐在她身边。
阿姮嗅到霖娘身上的清气,她说:“小神仙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适合我的功法。”
“什么?怎么会这样?”
霖娘愕然。
“我与你们本源不同,连用浊气做根基都不能。”阿姮说道。
霖娘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她看着阿姮片刻,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哎呀没关系的,你就算不修功法,单靠你的本源也很厉害啊。”
“可我不能只靠本源。”
阿姮垂眸,目光落在霖娘抓着她的手上:“记得那个被我杀死的天衣人么?他说过,我是他们的东西,他们应该不会只派出那么一个人来找我才对。”
阿姮暗红的眸子有些阴冷:“他们敢将我当成他们的所有物,我若没有更强的力量,又如何让他们竖着来,横着走?”
霖娘握着阿姮的手一紧。
她想了想,说:“那,我保护你,我……我从今天开始,一定比从前加倍努力用功,我好好修行,一定保护好你!”
阿姮闻言,抬眸看向她:“被人保护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这也没意思那也没意思的,”霖娘简直头疼,“程公子怎么说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说既然没有适合我的,那我就自己悟。”
阿姮说着,想起他那副神情:“他还说……”
“说什么?”霖娘追问。
“说,我即便是妖邪,那也是万中无一的妖邪。”
阿姮揉捻着这句话,忽然反抓住霖娘的手:“他这句话真的没有一点在嘲讽我,骂我的意思,对吧?”
霖娘也握紧她的手,眼里流露出兴奋的亮光:“当然没有!我保证,这是一句非常,非常好听的话!”
“是吧?”
阿姮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扬起来:“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这应该是好听的话,他那张嘴,真的很难得说这样的话。”
好吧,她不给他喂乌桕子毒了。
原谅他。
但是,等等。
阿姮忽然又问霖娘:“那,口蜜腹剑,是什么意思?”
“……”
霖娘咳嗽了一声,对上阿姮的目光,老老实实道:“这个……是骂人的话。”
阿姮冷哼一声,外面风雪正盛,如今正是夜色浓深的时候,她想了想,对霖娘道:“反正我们都不用睡觉,不如……”
“不如一起修炼?”
霖娘十分振奋。
阿姮悠悠道:“不如你教我识字。”
“……啊?”
霖娘呆住。
阿姮认真说道:“尤其是成语,我要学很多很多的成语,这样,我才能第一时间知道小神仙到底哪一句在骂我,哪一句在夸我。”
第58章 第58章 他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天边亮起白光, 积玉来敲门催促启程,槅门一开,他看见一脸菜色的霖娘从里面出来,那张本就苍白的脸, 此时更是惨白, 一副气若游丝, 鬼气森森的模样,积玉吓了一跳:“你怎么一副清气被吸干的样子?”
“……”
霖娘扯扯唇,笑得比哭还难看。
积玉正奇怪她怎么话也不说, 却见阿姮慢吞吞地从里面出来, 竟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头发也没梳, 只用一根丝绳胡乱绑着。
“难道昨夜有什么鬼祟前来?”
积玉惊诧:“不对啊,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呆头呆脑。”
阿姮抬起眼帘盯着他, 幽幽道。
霖娘没想到阿姮苦学半夜, 这么快便开始活学活用了,见积玉眉目有着火的趋势, 霖娘脸盲推他:“你先去, 我和阿姮马上就来!”
“她怎么一大早就骂我?”
积玉质问。
“……她, 她胡乱说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文盲妖怪!她怎么懂这些呢, 别生气,快走快走!”
霖娘使劲推他。
积玉想了想,也是, 阿姮连字都不识几个,能知道什么?
他一边下楼,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小师叔已经在下面吃了一碗茶了!”
霖娘松了口气, 转身看阿姮靠在槅门边,似笑非笑:“文盲妖怪?”
“……”霖娘有点心虚,也没有回应,她拉住阿姮钻回屋子里,将她按着坐下,又掏出木梳来给她梳头,“你怎么总看积玉不顺眼?”
“我难道必须要看他顺眼?”
阿姮说道。
“……那倒也不是。”
霖娘手指飞快,给她梳着发髻:“但是阿姮,我昨儿夜里也说了,原先是柳郎教我识字,我又没正经读过几本书,只晓得些烂俗话本而已,我一个半吊子,根本教不了你多少。”
霖娘本没有多少学问,教起阿姮来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偏偏阿姮还不是个乖学生,霖娘教了半夜,简直心力交瘁。
“什么烂俗话本?”
“就……才子佳人那些嘛,我从前可喜欢看那些了,照理来说,我们这些前朝遗民在赤戎里繁衍数代,外面的世界明明变了又变,朝代换了又换,可关于这些才子佳人的戏码却还是屡见不鲜,”霖娘很快帮她梳好发髻,将万木春簪上,“自从澹云小姐与朝燕小姐的事之后,我便觉得这些东西没意思极了,无论是话本里,还是这世道中,总有一些自视高才的男人,他们也许富有,也许贫穷,他们是难得的才子,而佳人永远是他们的彩头,他们的攀云梯,他们的附庸,佳人为他们至死不渝,为他们忠贞不二,话本里至少多是一双男女的故事,但这世道却话本要恶心,多少男人得了妻,还要妾,更要妻妾亲如姐妹,要这些女人都围着他打转,指望他过活……我以后再不看那些东西了。”
“你的柳郎不那样?”
阿姮故意问道。
“他当然不!”
霖娘连忙说道:“柳郎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他知道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他的心意,他是除了我爹娘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他……”
霖娘抿了抿唇,将木梳放回怀里,说:“他有一颗纯善的心,是值得我永远珍重的人。”
霖娘给阿姮梳好了头发,自己又匆匆梳理了一番,两人收拾好一块下楼,大堂里客人很少,阿姮一眼便看到那个黑衣少年站在客栈大门外面。
大门外是鹅毛般的飞雪,客栈的小二正拿着扫帚扫台阶下积了一夜的雪,天色灰蒙蒙的,人过之处,皆寒气如缕。
“小师叔,她们来了。”
积玉一眼看到她们两个,便对身边人道。
程净竹回头,对上阿姮的目光。
阿姮几乎是下意识地扬起笑容,他却淡淡一眼,转过身,往阶下去。
阿姮的笑容一下垮下来,撇了撇嘴。
霖娘拉着阿姮出去,跟上他们,市廛之间厚雪没有除尽,几人踩雪而去,灰暗的天边却有清音微动。
积玉敏锐地抬眸,他立即看准方向,双手结印,一道金光符咒乍现,积玉将那符咒攥住,瞬间捏碎成金光缕缕。
阿姮见他微微侧耳,似乎听见了些什么,随后,他立即走到程净竹面前,说道:“小师叔,师父传信,说东炎朝中近来有主张西征乌鹊国之意,经我上清紫霄宫相微殿查证,东炎国军中或已混入妖物!”
程净竹眉头微拧。
阿姮见他们两人神情肃穆,便说道:“军中混入妖物,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么?那么多玄门僧道都是吃干饭的?”
阿姮至今还没见过人类的战争,那种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厮杀,实在是令人思之兴奋。
积玉转过脸来:“当今世间妖孽横行,若有妖孽轻易操控人类的战争,这人间便不能称之为人间了,所以天上自有坐镇七杀星的杀伐之神以无上神力庇佑人间,使妖孽难以近人间各国军中一步。”
“杀伐之神……”阿姮想起当日万艳山上,峣雨的那出以帝王气杀帝王气,想来便也有借得此神之力,“既有战神在天,那你上清紫霄宫的相微殿又是如何料定东炎军中混入了……我的同类?”
“那不是你的同类。”
程净竹看向她:“人与妖在这世上都逃不脱上界的法眼,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办法。”
积玉顿时恍悟:“小师叔,您是说……天衣人?”
阿姮又听到这三个字,她一顿,迎上程净竹的目光。
“对啊!若是天衣人在背后做怪,便说得通了,”积玉攥起拳来,“说起来,我上清紫霄宫如今铸造法宝的技艺还是立山之出众位先辈精研天衣人留下的法宝典籍而悟出的东西,天衣人虽与常人一般,皆为一副血肉身躯,但他们才是铸造法宝的始祖,他们连生死轮回的法则都能躲得过……若是他们以非常之法,未必不能瞒天过海,使妖孽暗藏军中!”
“什么意思?什么是连生死轮回的法则都能躲得过?”
霖娘忙问道。
积玉见程净竹抽出法绳,跃入天际,他立即召唤金剑,领着霖娘与阿姮飞入风雪之间,耳边风声凛凛,积玉一边维持着驱使金剑的手势,一边答霖娘道:“天衣人虽是血肉身躯,可他们死后却是不入轮回的,他们有办法躲过轮回,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真聪明啊。”
阿姮说道。
积玉冷哼一声:“有些邪门歪道的聪明又怎样?他们都是一群神神叨叨的怪物,一心只想着恢复他们天衣神族当年的荣光,心里没有慈悲,只有尊卑。”
“那他们役使妖孽藏匿军中是为什么呢?”
霖娘不解。
“军中若有妖物作祟,便可以轻易挑动战火。”
风中,程净竹手握法绳,凛冽的雪从他鬓边擦过,他垂眸,只见浓云之下,远处隐约显出酆水的波涛之貌:“天衣人是要搅乱整个人间,要妖与人为敌,人与人厮杀,神为此而内外交困,只要天下大乱,便有他们的复兴之机。”
酆水近了,积玉低头便见其九曲回肠,气势磅礴,奔流不息,他不禁道:“酆水是邕宁国与东炎国之间的天堑,因为这难以逾越的天堑,邕宁与东炎多少年来少有战事,毕竟酆水湍急,行人欲渡,尚且十分凶险,若是军队战船掠险而过,只怕两军交战之前便先要折损兵力在这茫茫酆水之中,自是得不偿失,但若借妖物之力,这天堑便不算什么了,邕宁与东炎之间若生战火,苦的便是百姓了……”
“所以,我们必须尽早赶到岐山去拜见那位惠山元君。”
程净竹说道。
阿姮略微思索,明白过来:“看来那位惠山元君便是七杀星了,不过,你们不是说天意人不惧其星宿之力,自有办法使妖藏匿军中,如今找那元君又有何用?”
“我们尚不清楚惠山元君在岐山降妖的境况,我们必须找到元君,探明军中妖物的出现究竟是因为天衣人用了特别之法,还是元君在岐山遇到了什么,以至于星宿之力减弱,未能以威压治世。”
程净竹说道:“天衣人一向只会在认为他们十拿九稳的时候方才露出点本来面目,若东炎军中已出现妖物,那么他国的军中或许也已经为妖物所扰,所以此行刻不容缓。”
阿姮明白过来,小神仙这是担心岐山妖祸或许也是天衣人的手笔,她化为红雾缕缕飘去他身边,声音几乎贴近他耳廓:“小神仙,你似乎对天衣人很是了解。”
也不知是不是这云端的冷风吹的,阿姮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后,那双剔透冰冷的眼看了过来:“我却不是最了解他们的那一个。”
红雾一滞。
什么意思?
后面霖娘并未听清他们两个说什么,她身在云端,见底下酆水更近,气势万千,她不由说道:“这酆水壮阔,远不是赤戎的黑水河可比的,真不愧是天地造化的天堑奇险……”
积玉鼻子被风吹得生疼,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听见身边霖娘的话,他便说道:“我却听说,酆水并非是天地自然造化,相传千年前酆水并不像如今这般波澜壮阔,那时邕宁国与东炎国时有摩擦,战火不断,而相比于兵强马壮的邕宁,那时的东炎还很弱小,东炎虽弱,却不肯因弱而降,可那邕宁皇帝野心之巨,哪怕东炎国倾国之力抵挡,也难掩颓势。
那时,东炎有位相国,乃天下闻名的大儒,他不忍眼看东炎覆灭,一力保住东炎皇室血脉,稳住国中乱局,又投身火线,一朝兵败却宁死不降,当场带领百来残兵跳入酆水之中,邕宁乱箭入水,水面一片血红,邕宁以为大胜,正欲乘胜追击,彻底踏平东炎,忽然之间,酆水暴涨,血红之水漫过原野,以莽莽湍流阻去前路,邕宁军队不识水性,何况酆水之急,转瞬便可吞船溺命,邕宁皇帝的野心付之一炬,从此酆水化为天堑,隔断两国,东炎也因此而得以保全,国力日益鼎盛,到如今,已是傲视群雄。”
“真的假的?听起来好像话本子啊。”
积玉讲得引人入胜,霖娘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自然是真的!”
积玉说道:“我师祖有时会到我师父梦中说些仙家趣闻,我也是听师父说,那昔日的东炎相国,正是如今的酆水水伯。”
水伯?
霖娘低头再看底下,他们并没有飞得很高,所以依稀可见满目波涛,但忽然间,她看见水中似有什么黑点闪动,她疑惑道:“那是什么?”
阿姮化出身形,她这双眼可比积玉那凡人的肉眼好用得多,她瞥了一眼,慢悠悠道:“没什么,不过两个人类在里面扑腾而已。”
“……什么?!”
霖娘与积玉异口同声。
“那快救人啊!”
霖娘明明只学了些御风的皮毛,如今却什么都顾不得,忙往底下冲去,积玉也操控金剑紧跟而去。
阿姮却看向程净竹:“小神仙,我们比一比好了,看看谁最先将那两只落汤鸡抓上来?”
程净竹瞥她一眼。
“还是说,你怕输给我啊?”
阿姮一笑,转瞬身化红雾,掠下云端。
她迅若闪电,刹那之间便将霖娘与积玉甩在身后,红雾如缕破开水浪,将那胡乱扑腾的人类带起的同时,银色法绳入水卷起另一个来。
越过滔滔水浪,一片烟波,红雾将那湿漉漉的家伙往岸边一丢,只听一声稚嫩的“哎哟”,阿姮化出身形来,定睛一看,那在岸边脏泥里滚了一圈的,竟然是个短手短脚的小孩,阿姮眉毛一挑:“是个落汤小鸡崽啊。”
再看被银色法绳带到岸边好端端站着的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睛上绑着湿漉漉的红布。
“哦,是两个。”
阿姮说道。
“啊啊啊救命啊!”
天上一声尖叫,阿姮才抬起头,便见霖娘脑袋向下,一头扎入水中,尖叫声被淹没,阿姮面无表情地看着霖娘慢慢从水中浮起,发髻一散,头发又湿又长。
第三个。
“你到底在叫什么?你不是水鬼吗?”
积玉落到岸边,收了剑,一脸莫名。
“水鬼……水鬼就不能怕水了吗?”
霖娘自是有苦说不出,她虽是水鬼没错,却因当初被掏心落水而死而对这汹涌波涛总有畏惧,她抹了一把脸,缓缓来到岸上,这才注意到那两个被救上来的人,她不由一诧:“你们不是那两个……”
一大一小,小的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十岁,是个男孩儿,大的则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她眼睛上的红布令霖娘记忆犹新。
阿姮抬起头,程净竹从云端落来岸上,银亮的法绳回到他腰间,上面晶莹的珠饰碰撞出点滴清音。
“你们两个怎么会落水?可是那人牙子又找到你们了?”
积玉问道。
“不是,我们连夜跑出镇子,他才找不到我们,”那小孩儿忙摇头,说,“我们是不小心从船上掉到水里了。”
阿姮抬眸,那茫茫水面之间似有个小竹筏随波而动,她挑眉:“那便是你们的船?”
霖娘一眼望去,那竹筏又窄又单薄,她倒吸一口凉气:“那也能叫做船?酆水如此湍急,你们两个是不要命了?”
“我们没办法,要去岐山,就必须要渡过酆水。”
那眼睛裹着红布的少女发出细弱的声音。
积玉闻言一惊:“你们也要去岐山?”
“也?”小孩儿立即扬起一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你们要去岐山吗?”
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双脏脏的手合握起来,指节上红红的冻疮已经开裂,一双眼睛却很明亮:“我和青娥姐姐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
“当然不行!”
积玉拧起眉头:“岐山如今妖孽横行,那惠山元君至今仍在镇压,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做什么要跑到那儿去?”
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被积玉这样一副坚硬的态度吓的,那小孩儿颤了一下,几缕湿润的发贴在他颊边,他说道:“我知道仙长是有本事的人,求求你们,带上我们吧!”
他跪在烂泥里磕头。
霖娘连忙去拉他起来,见他额头上都是泥,便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小山,我记得你姐姐是喊你小山吧?你今年几岁了?”
“我叫江崟,江水的江,山金崟,”小山垂下长长的眼睫,看向霖娘手里被泥水弄脏的帕子,他说,“母亲叫我小山,我十岁了。”
他想起母亲也有这样绣着兰草的帕子。
霖娘见小山模样生得很秀气,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只是脸上身上都太瘦了,一看便是长期食不果腹,她干脆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钱都塞给他,说:“小山,积玉哥哥说得很对,那岐山不是你们能去的。”
说着,霖娘转过脸,看向积玉:“我看我们得先给他们姐弟两个找到栖身之所,否则这样严寒的天气,他们要怎么办呢?”
积玉心中也十分认同,便看向程净竹:“小师叔,我看他们落了水,身上都是湿的,再不找地方安置,只怕要生病的。”
程净竹颔首:“去附近的村落看看。”
如此说定,积玉便背起小山,霖娘则拉着青娥,小山还有些不肯,别别扭扭地趴在积玉后背:“积玉哥哥,我自己可以走……”
积玉把头一偏,看到他脚上破破烂烂的草鞋,脚趾头肿得都在流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忍不住说道:“你这么个小孩儿跟谁学的逞强?你这身骨头没二两重,我背你就跟背个小鸡崽子似的,别乱动了。”
阿姮看那青娥倒是还好些,一双瘦小的脚上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鞋,不至于满脚是伤,阿姮只一眼便看出那鞋子偏小,似乎很合适小山。
阿姮收回目光,恰逢积玉背着小山走过,小山转过脸来对上她的目光,无声喊了句“姐姐”,又看青娥一眼,摇了摇头。
阿姮明白过来,这小孩儿将自己的鞋给了青娥穿,这青娥却不知道他根本没有鞋子穿。
两个落过水的孩子不能受风,他们不便再用御风之术。
霖娘与积玉各自领着小山、青娥走在前面,阿姮则慢慢悠悠缀在后面,等程净竹近了,便与他并肩而行:“小神仙,我们方才是平手对吧?没想到,你这样清心寡欲的修行之人,也肯与我较劲,在乎输赢。”
程净竹淡淡说道:“我为何不能在乎?”
“在乎输赢,不就是争强好胜?”
争强好胜。
她说出这四字成语来,程净竹侧过脸,看向她:“你知道什么是争强好胜?”
“喜欢赢。”
阿姮说道:“我就喜欢赢。”
“谁教的你?”
程净竹却问。
阿姮步履一顿:“不对吗?”
“倒也没有不对,对你来说,你喜欢赢,所以要赢,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凭一时心意决定自己要去赢得什么,对很多人来说,有时想赢,是因为责任,是因为毫无退路。”
阿姮不太明白,盯着他问:“那你方才想赢我,是为什么?”
风雪呼啸,山林素白,程净竹的目光落在她沾了雪的鬓发,启唇:“与你一样,喜欢赢。”
阿姮一愣,她的步履不禁放缓,程净竹很快走到她前面去,阿姮望着他的背影,那串背云轻轻地荡。
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这个少年修士。
她其实并不以为他方才救起那青娥是因为她的一句“比一比”,她故意提起来,本以为他会严辞驳斥,说什么人命不该是她的游戏。
但他居然没有。
阿姮早见识过他的慈悲,赤戎黑水村里那么多人不信任他,他也依旧冒着金身破碎的风险救了他们,在谢府,她要杀谢氏女,也是他最先拦下。
可她就是觉得,他方才是为救人,也是在应她幼稚的比试,他太沉稳,也太聪慧,常常令阿姮忽略他是一个十七岁的人类少年。
但他心中有胜负,会应她幼稚的约,会和她说跟她一样喜欢赢,一身少年气。
阿姮顺着雪地里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踩雪的声音沙沙的,前面霖娘不知在和积玉他们说什么,她没心思细听。
她又偷偷地看程净竹的背影。
她忽然觉得他很奇怪。
他也许是慈悲的,但又不那么慈悲,阿姮总觉得,他并不像积玉和霖娘一样,真正在乎一个陌生人类的生死。
他不在乎黑水村人对他的误解,所以他那时才能不顾那些青骨病人的反抗,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他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阿姮这么想着,伸出手指,勾住他脊背中间的背云流苏。
程净竹的步履似乎稍稍一顿,但却并未停下。
阿姮笑眼盈盈,抓着他背后的珠饰流苏,继续踩着他的脚印,亦步亦趋。
几人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方才见到一村落,而此时正值午时,天边雪停,浓云散开来,淡薄的日光朗照一片白雪世界,村中屋舍林立,却竟然没有一缕炊烟。
走入村中,四下死寂,厚厚的积雪几乎将村路完全掩埋,积玉凝神静听,仍听不到什么人声,再看那些院子,篱笆歪斜,又是结冰,又是积雪,看起来毫无人迹。
“怎么没人呢?”
霖娘疑惑地说道。
积玉背着小山,陷进雪里的脚忽然被什么一绊,他险些摔倒,好在反应及时,稳住身形,才没连带着小山一块儿摔倒。
积玉挪开脚,目光一瞬凝在那个被他踩出来的雪洞里,他愕然道:“在这里。”
程净竹停下来,阿姮也跟着停下来,她站在程净竹身后,手上还玩着那一缕银色的流苏,偏头往那雪洞里一看,竟是一张皮肉惨白的脸,露出来一只大睁的眼睛,那眼睛浑浊而无神,却几乎要迸出眼眶来,冰雪染白他的眉与睫,松散的雪忽然陷下去,覆盖他整只眼睛。
“他……”
霖娘转过来,看到这一幕,嘴唇一抖:“那,那我的脚方才碰到的也不是什么树枝,而是,而是……”
她方才觉得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却没在意,一个跨步跨了过去。
程净竹抬起手,银色的法绳飞出,层层雪浪翻起,雪下,一具具被冰雪封冻的干尸显露出来。
小山趴在积玉背上,瞪大了眼睛。
积玉粗略地看了一眼,猜测大概百来具尸体,他心中一寒,又细观面前这男尸的脸,再将附近的一一看过,随后便对程净竹道:“小师叔,这些人身上气血全无,皮肉干瘪,又面目扭曲,一看便是被吸尽气血而死!此地定有妖物作祟!”
阿姮蹲下去,盯着面前的尸体看了看:“原来你们人类被吸干之后,便是这副丑陋模样啊,这些人全死在一处,看起来又是同时死的,一只妖没这么大胃口,恐怕是一群妖故意将他们聚集起来,供他们吸取气血。”
她感受到一点残留的微末血气,不由伸手在鼻尖扇了扇:“这么浊臭的东西,他们还真是不挑。”
“不是所有妖邪都像你。”
程净竹说道。
“像我什么?”
阿姮歪头望他,午后的日光照得雪光莹莹,与他黑色的衣摆相映,他没说话,阿姮却忽然明白了。
是,不是所有妖邪都有她这样的胆子,觊觎一个修士的清气,还觊觎他的血。
寻常人没有清气,也没有浊气,唯独一身气血,对妖邪而言是美味,是滋补自身,增强修为的大补之物。
很少有妖邪会像她一样如此挑剔。
阿姮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此地有三五个村落相隔不远,几人又将附近的村落都看遍了,无一例外,村人全部惨死。
人类被吸取全部气血的死状十分狰狞,因为冬日严寒,所以这些尸体还没来得及腐烂,便都被封冻在冰雪之下,由此也完全保留了他们生前最惊恐的神情。
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小山看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孩皮肉干瘪,肢体蜷缩,残留的血冻成了冰,他趴在路边上,不知死去多久。
小山脸色煞白,忍不住抓紧积玉的手臂。
如此惨状,积玉难掩愤怒:“这几个村算起来大概有几百人命,这些妖孽,可真是罪大恶极!这些人死了大概已有月余,此地残留的妖气实在太淡,小师叔,您还能分辨得出么……”
程净竹一路行来,白符燃烧而成的金光一直跟随在侧,此时它火光减弱,程净竹并起双指,将它收来指尖,火光跳跃几下,转瞬化为一缕轻烟消散。
程净竹看向那轻烟飘去的方向。
他开口道:“岐山。”
霖娘闻言,不由说道,“难怪惠山元君在岐山降妖,这些凶恶残忍的家伙,原来是岐山的妖!”
“这附近都没有人烟了,那小山和青娥要怎么办?”
霖娘又问。
积玉拿出来一张舆图看了看,说:“往前走大概一个时辰,应该便能到一座道观。”
程净竹抬眼望了一眼天边,说道:“走吧。”
说着,他率先朝村外去。
积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死状狰狞的干尸,他抿了一下唇,心中不忍:“小师叔,我们……将这些人全都葬了再走吧?”
程净竹停下,转过脸来:“几个村数百具尸体,你要葬到什么时候?”
积玉愣了一下,说:“可……难道就让他们这样曝尸荒野吗?人死了,都该入土为安的。”
“待冰消雪融,他们的骨,他们的肉,都会化入土里,你收不收葬,有何分别?”程净竹神情沉静,“如今岐山妖患丛生,诸国又因妖祸而将再添战乱,师兄正在等你我的消息,若迟一步,生出多少变数,谁来承担?”
明亮的日光在他肩背,他银灰色的长发莹润若丝缎,那副眉眼比檐上的冰雪还要冷,他盯着积玉,而积玉哑口无言。
程净竹转过脸,往村外去。
积玉背着小山,连忙跟上。
霖娘小心地拉着青娥走,而阿姮盯着那黑衣少年的背影,慢慢地缀在后面,脚上的绣鞋因为踩多了积雪而湿透了,她干脆扔掉,赤着脚走了一段路,忽然见程净竹袖中白符燃烧着飞出,她顿时站定,目光追着那符箓,转过身去。
符箓化为耀眼的金光,若流霞一般环绕不远处的几处村落,所有的房舍瞬间倾塌,滚滚烟尘冲天,一片连绵的村廓在那烟尘中消失了。
那些人生前居住的房舍,在他们死后,倾塌,崩裂,将他们彻底掩埋,成为了他们的坟冢。
阿姮转过身,积玉和霖娘都听见了不远处村落崩塌的巨响,他们停了下来,转过来,遥遥望向那边,小山趴在积玉背上,也抬起头看,那青娥看不见,却侧着耳朵。
唯有那黑衣少年不曾回头,仍往前行,雪上留下他连绵的脚印。
他们的骨,他们的肉,都会化入土里,你收不收葬,有何分别?
阿姮回想他的这句话。
她总觉得,这并不像是一个人类的言辞。
人类好像总是很看重死后的归宿,他们觉得人死了,就一定要埋进土里,才有尊严,才能安心,就像霖娘在她娘死后,也一定要将她埋起来,拢起一个土包,再立一块木牌。
霖娘和积玉看见那些尸体,他们会露出悲悯的神情,就连小山也是那样,但阿姮悄悄看过程净竹,看他的眼睛,看他的每一分表情。
他没有。
竟然没有。
霖娘他们还在看不远处的浓烟,仿佛在因为那些人再不至于尸身暴露而松了一口气,阿姮不管他们,提起裙摆,追上程净竹。
“小神仙,你不是说他们早晚会化到土里吗?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岂不是把他们全都埋一块儿了,人类应该不喜欢跟大家埋一块儿吧?”
阿姮朝他靠过去。
程净竹说道:“没有了神魂,躯壳便只是躯壳,人的魂魄终会再入轮回,他们会拥有新的躯体,这些躯壳埋与不埋,都会化为万物的养分,天与地,一样珍重他们。”
他眼睫垂下去,目光落在她的双足:“你虽非人类,不惧冷热,但此地飞鸟走兽全无,可见怨气之重,若皮囊损伤,怨气趁虚而入,你不会舒服的,去把鞋子捡回来。”
“不要。”
阿姮说道:“鞋子湿透了,穿着一点也不舒服,而且我现在觉得那上面的绣花不好看了,你再帮我买一双新的。”
程净竹抬手,金光如缕,转瞬那双绣鞋到他手上,他随手扔在她脚边:“穿上。”
阿姮看到那双绣鞋似乎不像原来那么湿漉漉的了。
她抬眼和他相视片刻,哼了一声:“这回就算了,但是小神仙,你之后若是肯给我买新的,我便答应你,要是你以后哪天死了,我一定找个风水宝地亲自埋你。”
霖娘过来正好听见这话,瞪大双眼。
程净竹看了阿姮一眼,往前走了。
阿姮不情不愿地穿上鞋子,问霖娘:“你什么表情?‘风水宝地’我用错了?”
用倒是没用错……
霖娘简直恨铁不成钢:“阿姮,有的时候不会说话就最好不要说,还好程公子胸襟开阔,换了别人,谁受得了你……”
诚如积玉所言,他们往前走了大概约一个时辰,便见一片山坳中有一座道观,古朴的飞檐与高大的青松翠柏相映成趣,绵延出一片斑驳雪色来。
他们走近,见观门上书“清风观”三字,积玉捏了把雪缓解口渴,对程净竹道:“小师叔,我去扣门。”
说着,他便背着小山飞快上阶,捏起那门环,才敲了一下,门缝却忽然“吱吱呀呀”缓缓打开。
里面钻出来一股白色的烟雾,直扑积玉面门,那味道冲得厉害,此时积玉拿在手上的金剑猛然震动起来。
“是妖气!”积玉凛声喊道,随后一脚踢开道观大门。
大片烟雾扑散出来,伴随强风,迎面吹来,程净竹快步掠入那片风烟之中,入了门内,积玉见状,立即跟了进去。
自那道大门打开,阿姮便感觉到浓重的血腥气,这些血腥气之中还混杂着缕缕的清气,实在令她口干舌燥,她不自禁地紧跟进去,清风观中地势开阔,各殿高大雄浑,环抱成势,当中一片空地,白玉砖石并布若棋盘,上面镌刻着一幅太极图。
此时太极图上鲜血淋漓,到处是穿着灰布氅衣的道士尸体,他们脸上身上全都是利爪爪印。
太极图的中央,一名道士冠碎发散,他用尽力气攥住那只长满尖利指甲,毛发丛生的臂膀,一双眼睛几乎浸满血丝,额头,脖颈的青筋全都鼓胀起来,他另一只手在地上努力摸索着。
正是此时,银亮的法绳与金剑同时飞来,那浑身黑毛的东西顿时敏锐地往后一躲,金剑从他耳边过,法绳却趁此机会缠住他的手臂。
程净竹握住法绳一拽,那东西往后一个踉跄,被迫松开了那个道士。
道士忽然脱力,剧烈地喘息着,口里不断流出血来。
那东西嘶吼了一声,身上的毛发短了寸许,身形也从兽转为人形,但他抬起脸来,却没有人类的耳朵,只有一双毛耳在蓬乱的黑发中。
这竟是一只狼妖。
他嘴上仍然站着血,明明是人的脸,那双眼睛仍然像狼一样阴冷,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威胁的声音,一双爪子还在滴血。
“妖孽!化形没结束便敢出来作恶,好大的胆子!”
积玉放下小山,双手结印召回金剑,持剑几步奔上去,那狼妖十分敏捷,避开积玉的剑锋往后,被逼退得更远。
积玉又一剑劈去,狼妖伸出爪子与剑刃相抵,他的目光却越过积玉,紧盯住那名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道士。
狼妖指甲抵剑,力重千钧,积玉双腕沉沉,心中一惊,此狼妖绝不是那种才经历化形的妖,而是那种经历二次化形,将要成为大妖的存在。
妖类二次化形,如同渡劫,最是脆弱不稳的时候,可即便如此,此狼妖也依旧不容小觑。
积玉闪神的刹那,那狼妖忽然掠身过去,爪子直逼那披头散发的道士,积玉立即反应过来,金剑飞出去,与此同时,法绳再度缠住那狼妖。
金剑擦过狼妖臂膀,留下一道血痕,狼妖顿时浑身都紧绷起来,他瞪着自己腰间的银色法绳,又看向自己受伤的臂膀,发出愤怒的狼嚎。
程净竹飞身上去,四周罡风携带雪意迎面而来,他却是一副金身,安然近了狼妖的身,程净竹与积玉两人同时与狼妖过招,那狼妖起初还凶猛异常,积玉险些被他抓破领口,但程净竹数道法咒砸出去,狼妖渐落下风,此时,霖娘立即松开了青娥的手,她看准时机,双手结印。
青娥忽然被松开,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却撞到了身后的人,她侧过脸:“是……阿姮姐姐?”
阿姮双手抱臂正看着戏,听见青娥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青娥脸上,那布条完全遮盖住了她的两只眼睛,只露出她饱满的额头,瘦削的脸。
阿姮耳心莫名一疼。
发间万木春竟隐隐震动。
此时,霖娘的咒术已成,一张水网落下,程净竹与积玉同时躲开,那狼妖瞬间被缚在水网之中。
程净竹丢出几张白符,加固水网,那狼妖嘶吼挣扎,却根本挣不脱那紧紧包裹他的网。
积玉松了口气,立即去扶那道士,他再往四下一看,这观中似乎只有这一个活口了,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给道士:“快,服下去。”
“多谢……”
道士声音干哑,勉强吞服了那丹药。
“你们观主呢?”
程净竹目光扫过那些尸体,却全都不像是观主的穿着。
那道士艰难说道:“观主,观主和师父师叔,还有好些师兄弟半月前全都出去四处修行了……至今,仍没回来,剩下我们这些修行尚浅的弟子,根本挡不住今日之祸……若观主他们在此,何至于这妖孽打上门来,害死我所有师兄弟……”
道士眼中浸出泪来。
有些道观中的道士有定期去游方修行的习惯,积玉是知道这些的,见道士如此悲愤,他有意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很痛苦吗?”
水网中,那狼妖忽然口吐人言,众人朝他看去,他已不再挣扎,而是用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那道士,他似乎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那他们也一定跟你一样痛苦,被我杀死,你们很恐惧吧?”
“妖孽!我杀了你!”
那道士胸中起伏,目眦欲裂,却根本站不起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便只是想问我痛不痛苦?我是个人,他们是我的师兄弟,我自然痛苦……我痛苦到想将你碎尸万段!我痛苦到想让你们这样的妖孽全都去死!”
阿姮本在悠闲地看戏,听到那道士最后的话,她眯了眯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狼妖忽然癫狂大笑,他转过脸越过众人盯住阿姮,“你听到了吗?这才是人类的真面目,他方才的话,才是人类对我们的真心,那是无数颗饱含着歧视,害怕,厌恶的真心,他们根本就不敢与我们共存,他们是骗子,你就算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心中也不会把你当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缓缓说:“虽然你我并不相识,但我们都是妖,我们才永远站在一处,所以,你救救我吧,如果你救我,我便以我最爱的月亮起誓,无论你遇到任何事,我都帮你,因为我们是同类。”
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阿姮。
那道士也因为他的言辞而在此时将惊疑的目光投向她。
看戏的,终成戏中人。
阿姮绕开青娥,往前走了几步,她打量着那水网中的狼妖,忽然问道:“你为何要在这清风观中大开杀戒?”
“他们该杀!”
狼妖神情扭曲,目光略过那一具具清风观弟子的尸体,眼中却近是沉痛,毫无快慰:“这些玄门众人,自诩正道,嘴上说着只要妖不为恶,人便能与之共处,可实际上呢?他们还不是肆意滥杀无辜,连那些最弱小的,只能勉强化形的精怪也不肯放过……他们的道,是只为人的道,还不如那天衣神族,至少能赐我力量,让我有机会来为我一山子民报仇雪恨!
“天衣神族”四字一出,阿姮不由挑眉。
“我绝不许你这妖孽血口喷人,玷污我清风山门!”那道士忽然咬牙暴起,一拳砸向那太极图中的阴阳鱼眼,顿时血流如注,那太极图忽然开始转动起来。
程净竹脸色微变,抬手放出法绳:“住手!”
阿姮亦翻手化出红云,涌向那太极图,但转动的太极图猛然迸发道道金光,将法绳与红雾全都阻挡在外,其中阴阳之火炽烈燃烧起来。
那水网被灼烧得化成了水雾,狼妖被滚滚烈焰顷刻包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便在其中化为了黑灰。
“阴阳天罡阵……”
积玉喃喃道。
如此厉害的阵法,世间玄门少有参透,想不到这小小青峰观,竟有此等阵法,他终于明白过来,方才这道士被狼妖擒住,却还要腾出一只手在地上摸,想来,他是想摸那阴阳鱼眼,触动阵法,但一直触摸不到。
阵法消散了,地上只剩一团黑灰。
阿姮看着那团黑灰,她蓦地盯住那道士,眼波冰冷:“谁准你杀他?”
那道士正是憎恨妖孽的时候,他喘息着:“你们这些妖孽……全都该死!该死!我只恨这大阵未能连你也一起烧死!”
道士已经癫狂了,一双眼睛满是血丝,激动之下,猛然大吐一口血,倒在地上,僵直不动了。
积玉连忙去探他的鼻息,随后,他抬起头来:“他……死了。”
那粒丹药终究没能护住他的心脉。
整个青峰观忽然寂无一声,天边的日光不知何时又被浓云掩盖,风雪再起,冷冷清清的天色底下,小山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士方才倒在地上,掉出怀中的玉牌。
“小山,娘错了……娘很后悔,我,我只记得,那是个道士,他身上有个玉牌,玉牌上刻了一朵紫薇花,花蕊有一颗金珠。”
小山耳边响起母亲的声音。
他忽然快步跑上去,从血泊里抓起那个玉牌,上面雕刻的那朵花瓣瓣灵巧,花心内嵌有一颗金珠,漂亮得惊人。
小山睁大双眼,激动地喃喃:
“是紫薇花,是紫薇花……”
第59章 【后半部分有修改】第59章 “我想亲……
059:
细雪纷纷, 寒雾迷蒙,白玉砖石拼凑而成的太极八卦图阵的每一寸缝隙都被冰冷的血淹没,灰蒙蒙的浓云底下,积玉还蹲在那道士的尸体旁, 见小山忽然跑来, 飞快将那玉牌拾起, 嘴里喊着“紫薇花”,积玉看了一眼那玉牌,奇怪道:“你认得此物?”
小山却捧着那东西, 一下望向他, 急忙问:“哥哥, 这个东西是你们修行之人都有的吗?”
“我没见过, 不太确定,”积玉站起来, 将那玉牌细细看过, 说,“但我在药王殿时, 也听说过, 紫薇花对天下道门而言意义非凡, 紫薇, 即紫微, 世间玄门视其为天上紫微星在人间的化身,视紫薇为圣树。”
小山闻言,嘴唇抿了一下, 牵扯到嘴上的裂口,浸出血珠来,他明亮的眼珠暗淡下去:“圣树……天下道门心中的圣树, 那……这个东西是不是只要是修道的,便都可能会有?可是,我来的路上遇见过很多道士,他们身上没有这个。”
积玉无法回答他,因为积玉才下山不久,上清紫霄宫山下的这个世界,他也才将将踏足,此时听小山说起来时的路,积玉不禁问:“小山,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找这个玉牌是为了什么?”
小山却垂下眼帘,他紧紧攥着那玉牌,陷入巨大的茫然之中。
“天下道观虽奉紫薇为圣树,却不是每一座道观都会拿紫薇纹来做观中玉令。”
忽然一道声音落来,小山一下转过身,那黑衣少年立在不远处,手中挽着那一根银尾法绳,那法绳银光粼粼,细鳞栩栩,珠饰叮当,漂亮极了。
小山的目光从他的法绳,落到他的脸上。
“何况你手里那玉令的花蕊金珠意义不明,即便有其他道观以紫薇纹为观中玉令,也不会造出一模一样的金珠,这金珠蕴藏咒印,你当初见它,可有注意到它金光流转,内蕴云霞?”
程净竹问道。
“我没有亲眼见过,”小山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但是我听我娘说,她当时看了这个牌子一眼,觉得中间的那个金珠好耀眼,像火烧云!哥哥,我娘看到的那个就是他们的东西,对不对?”
程净竹对上小山热切的目光:“你为何要找这玉令?”
风雪呼啸,八卦太极图中的黑灰被缕缕吹散,覆盖青娥眼睛的红布随风而动,她忽然出声道:“因为玉令的主人,抓走了小山的朋友。”
青娥稍稍侧过脸,似乎在感应小山的方向:“小山,这里的人都有玉令吗?如果他们都有,那哪一个才是你要找的人呢?”
积玉在几个尸体身上翻找了一下,又找出来几枚,本应如此,玉令,是山门的象征,自然人人都有。
那么多的玉令,让小山又愣住了。
寒风吹着他的脸,好一会儿,他说:“我从岐泽国来,我家在冬青县,我爹做皮货生意,县里最有名的皮货铺子就是我家的,我爹做生意常常不在家,家里很多时候就只有我,我娘,还有两个做饭给我们吃的老嬷嬷。
我们家东边墙根下有一棵桂花树,每年桂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的,我娘总会自己给我做桂花饮子,桂花糖,我外祖是开糖糕铺子的。
我娘说,外祖才是最会做桂花糖的人,我出生前,外祖就去世了,我没见过外祖,我不知道外祖的桂花糖有多好吃,我只知道,我娘的桂花糖是这世上最好吃的糖……”
没有人知道,小山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但却没有人打断他。
“但是我娘身体不好,她不能常常做桂花糖给我吃,我们家的厨房里药味都将锅灶浸入味了,我不喜欢安安静静地吃饭,喜欢跑来跑去,可是我娘没有力气追我,给我喂饭吃。
我们家住在幽僻的村子里,村里的小孩不喜欢我,因为我家里堆的皮货多,什么皮都有,包括他们喜欢的动物,我也不喜欢和他们玩儿,总和他们打架,两年前我生辰那天,我娘说要给我做桂花糖,叫我去打桂花,我爬到树上去,看到我家隔壁那个荒废的院子里有个木马,我晚上溜过去玩儿,有个小孩儿忽然从乱蓬蓬的草里钻出来,对我说那是他的东西,不准我玩儿。”
“我和他打了一架,他被我打哭了,不敢再跟我争,那天晚上我知道他没有娘,也没有爹,一个人悄悄在那个荒废的院子里玩儿,后来,我们两个经常一起玩,我请他吃我娘做的桂花糖,他把他的玩具送给我,我们还约好去山里摘果子吃,可是那天他没有来,他不见了。”
那天,院子里桂花的香味很浓,他满身露水跑回家,在墙头从白天等到晚上,隔壁那个院子被月亮的光冷冷地照着,那些枯黄的,乱糟糟的草里面,只有秋虫,那个小孩再也没从里面钻出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小山再也没见过他。
隔壁搬来了人家,娘让老嬷嬷们送饼子给新邻吃,他爬上墙头,看到那个男主人露着一双膀子将院子里半人高的草铲得乱七八糟,他看到那些藏在底下的虫子们惊慌地跳走,所有的草慢慢除尽,一个院子像模像样了起来,成了新邻的家。
但他总是会在晚上蹲在桂花树下,对着墙,小声地喊“小勤”。
有一天晚上,他转过头,看到娘在窗边望着他,眼中含泪。
从秋到冬,所有的虫子们像是都被冻死了,冬天不安静的只有风,娘病得很重,他偷听到大夫们对老嬷嬷们说,就这两天了,老嬷嬷们擦着泪,赶紧去请人写家书,催促他爹回来。
爹还没回来,娘已经不行了。
他很害怕,那个晚上坐在娘的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
娘也在掉眼泪:“山儿,娘不是一个好母亲。”
“娘,你是。”
小山其实还弄不清楚死亡到底是什么,但他觉得,死亡,也许和消失一样,娘,会像小勤一样消失,再也不回来。
娘摇着头,泪又掉:“我知道,山儿是个好孩子,你不是不喜欢出门玩儿,是担心娘的身体,因为娘,你从来没有过什么朋友,那个……精怪,是你第一个朋友。”
“……娘?”
小山愣住了。
娘知道……娘怎么会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做噩梦,醒来就想看看你,但我去你房里没看到你,我才走到桂花树下,听到隔壁有说话声,你搭的梯子还在那儿,我登上去,正见到你和他钻在草里,看他……背上透明的翅膀……”
精怪,并不是什么骇人的东西,对于人类来说,精怪孱弱,身强力壮的人类便能将其打死,也因此,精怪常常掩藏行迹,鲜有露面。
“娘,他叫小勤。”
他说道。
“他为什么叫小勤?”
娘哑声问。
“小勤说,他们那一族短命,要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就要很努力,很努力地积攒露水,要勤奋地修炼。”
小山回答。
小勤白天都躲在草丛里积攒露水,修炼,晚上才去树上采树的汁液来喝,小山也喝过他采来的汁液,他觉得一点也不好喝。
“可是我觉得很好喝啊,”某个夜晚,月亮很大很圆地挂在天边,小勤背后透明的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我小的时候住在土里面,爹娘给我喝草茎的汁液,草茎的汁液没什么好喝的,后来爹娘死在一个冬天,我活了下来,等到天气越来越暖,到那个夏天,我从土出来,第一次喝到树的汁液,榆树,枫树的汁液最好喝,我最喜欢了,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你那么喜欢的话,为什么不都喝掉?”
小山说着,看向他放在地上的那只瓶子,白色的瓷瓶,木塞严严实实的,小山知道,里面装着满满的枫树汁液,那是小勤忙了大半个秋天收集起来的。
“不行!这是给九仪娘娘的。”
小勤捧起那个白瓷瓶,说:“我听说,西边的蒙山上有一座九仪娘娘庙,我要把这一整瓶都献给九仪娘娘!希望九仪娘娘可以保佑我熬过这个冬天,有继续修炼,继续活着的机会。”
“冬天,对你来说很难熬吗?”
小山忍不住问:“那,我把我爹给我做的皮氅子给你穿!我们家还有炭,冬天的时候,老嬷嬷会把我的屋子弄得暖暖的,你住在我的屋子里,就不会冷了吧?”
小勤笑得眼睛眯起来:“谢谢小山,但那是你们人类取暖御寒的办法,对我们来说,冬天的冷,是我们终结生命的宿命,但是我答应了爹娘,我不能认这个宿命,我要捱过去,做一只寿命可以很长很长的虫子。”
“哦……”
小山似懂非懂,却认真道,“那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啊。”
“在努力了。”
小勤说,“我爹娘说,我是一只很有天赋的虫子,我一定可以越过宿命,活下去。”
小勤真的很努力,很勤奋。
每天雷打不动地积攒露水帮助修炼,有一天,小勤甚至积攒完了院子里所有草叶上的露水,他把它们炼化,才开开心心地奖励一口自己枫树汁液。
小山被他那股劲影响,回到家跑到娘的面前说:“娘,我要认字,要读书!”
娘看他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不由笑:“你个皮猴子,我早说要请先生,你却连门也不愿出,怎么突然肯了?”
小山却想,小勤努力是为了活得更长久,那他读书的话,可以为了什么呢?
小山对娘说:“我要当大官,给娘请御医!”
老嬷嬷们说,皇宫里有最好的大夫,是御医。
“小勤,你什么时候去九仪娘娘庙?”小山看着小勤擦拭白瓷瓶,像生怕有一点脏,“那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听说,蒙山上野果子很甜,我们一起去摘吧?到时候,我给你带蜂蜜水。”
“蜂蜜?”
小勤的眼睛亮起来:“我闻到过蜂蜜的味道,但是那些蜂屁股上的刺很锋利,我根本不敢惹……”
“蜂蜜很甜很甜的!”
小山说着,站起来:“那我们说好了,一块儿去蒙山采野果子!”
“可是我要去拜见九仪娘娘,要起很早很早。”
小勤说道。
“拜九仪娘娘一定要那么早吗?”
小山面露难色,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贪睡。
“当然了,”小勤认真道,“我爹说,拜娘娘一定要心诚,再说了,我这是第一次去拜见娘娘,肯定要很早很早就去!”
小山想了想,说:“如果我睡过头,你就先走,反正你要先去拜神,我陪我娘吃完早饭再去蒙山找你。”
小勤闻言,点了点头,又拔下来一根短短的触角给他:“蒙山那么大,你拿着这个,就能找到我在哪里了。”
“你不疼吗?就这么拔下来了?”
小山惊慌大叫。
月光融融,洒在一片连天草丛中,小勤哈哈笑起来:“我的触角还会再长的!”
“山儿,山儿……”
娘不断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他,小山从那一层层的关于小勤的记忆里回神,娘的泪眼在他眼前,他听见娘说:“对不起,山儿,娘一直没告诉你,你跑去蒙山的前一天,老嬷嬷们说村中来了个道士,第二天一大早,你还在睡,那道士上了门,和嬷嬷们说村中有精怪害人,请容他入院中探查,我听嬷嬷们回禀,便允他进来,不一会儿,他便问隔壁院子近来可有什么异样,他说那精怪身上有命债,他带的那些法器响了又响,他笃定,那精怪一定在隔壁待过,问我到底知不知道那精怪的下落……”
小山睁大双眼,半晌:“娘……”
“我……”
娘哽咽道:“我方寸大乱,担心你……担心你与他来往太多,他是精怪,和人不一样,我怕他真的害你……”
“他不会!”
小山一下站起来:“娘!他和我一样!就算他不是人类,他也和我一样,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好朋友!”
“对不起,山儿。”
娘虚弱地喃喃:“我知道你要去蒙山,我猜那精怪一定去了蒙山,所以,是我给那道士指明了方向,我觉得这样是为你好,我觉得这样,你最安全,可是,可是夜里我总是不安,我不知道那道士如何对他,我不知道他的下场……我总是会想,若那道士说谎呢?若你的朋友根本从来没有背过命债,他看起来那么小,跟你一样小……精怪,一定会害人吗?你那样念着他,把他当作唯一的朋友,如果,如果是我做错了,那我……要如何赎这份罪呢?”
娘用力地回握他的手,说:“小山,娘错了……娘很后悔,我,我只记得,那是个道士,他身上有个玉牌,玉牌上刻了一朵紫薇花,花蕊有一颗金珠。”
那金珠的光彩像火烧云。
那天,娘死了,她没有闭上眼,小山不知道,她是因为担心他而闭不上眼,还是因为心底的罪孽。
也许都有。
爹还没有回来,两个老嬷嬷在偷偷商量着去留,好像想走,又不忍留他一个等在家里,那么大的雪,他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赶得回来。
那个夜晚,小山收拾好包袱,带上一瓶蜂蜜,还有他所有的压岁钱,趁着夜色,并着风雪,鼓起勇气离开了家。
“小勤没有死,他的触角还好好的。”
细雪飞扬,地上的血几乎要冻结,小山舒展手掌,那一截短短的,黑色的像线绳一样细的触角闪动着微弱的光:“我离开家的那个晚上,我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岐山,从那之后,不管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回应了。”
“岐泽国,冬青县……”
积玉想了想岐泽国到邕宁国的舆图,他惊愕地望着小山:“这路程千里之遥,你……”
千里之遥的路程,这个十岁的孩子走得衣衫褴褛,走得瘦骨嶙峋,走得手脚长满冻疮,就为了一块玉令,一句岐山。
霖娘眼含热泪:“你才多大,你走这么远的路,你娘,你爹他们会为你担心的……”
“我娘死的时候都在后悔,我也很后悔,那天,我该起得早一点,如果我起得早一点,我一定带着小勤逃跑……”
小山被冻得红肿开裂的手紧紧握着那玉令:“小勤从来没有害过人,他就是在那个院子里的草丛里,泥土里出生的,他的爹娘用尽所有力气让他活下来,他每天都在忙着采露水修炼,就是为了活下去,是我娘害他被道士抓,我一定要找到小勤。”
阿姮听明白了,这个十岁的小孩放下家中温饱的生活,放下所有的一切,跋山涉水,从岐泽国到邕宁国,是为了他娘临终前的悔恨,也是为了他唯一的朋友。
朋友……
阿姮重新审视那个看起来脏脏的,瘦瘦的小孩,这么小的一个人类孩子,竟然可以将朋友看得这么重。
“若那道士真是这清风观的正经道士,他又如何能无缘无故地抓一个小精怪呢?”积玉说道。
“若那狼妖说的话是真的,”
阿姮看向他:“若这个清风观,真的不干净呢?”
积玉闻言,不由看向方才那个拼死用法阵杀死狼妖的道士尸体,孰是孰非,实难定论。
程净竹俯身从一具尸体身上掏出玉令,细细查看,手指触摸那紫薇花蕊中的金珠,淡淡金芒闪烁,玉令应声而碎,金珠破碎成烟,飞浮空中。
那白烟化成鹤影,凄厉的鹤鸣响彻清风观。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那鹤影引颈,不断发出哀鸣。
积玉脸色一变:“……这是炼化术。”
“什么炼化术?”
霖娘闻言,立即追问。
积玉将手里所有的玉令都抛出去,立即催动金剑,剑锋所至,玉令尽碎,金珠化烟,浮向天际,化成白色的影子。
他的金剑化出百来柄,锋刃直抵所有清风观弟子尸体胸口,玉令齐齐在他们怀中碎裂,随后白烟升起。
空中尽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的影子。
他们发出的悲鸣,盖过了风雪的呼号。
霖娘愣愣地张口:“他们……清风观竟然用妖丹来镶嵌观中弟子的玉令。”
“取妖丹对玄门中人而言本是常事,妖丹可助玄门炼丹,修行,只要剥离浊气,是大补之物,但玄门正道多有门规,只取恶妖妖丹,取其丹,更要留其命,给被取妖丹,道行破碎,打回原形的恶妖改过的机会。”
程净竹抬眸望着空中道道白影,说道。
“若是这些妖丹被剥离过浊气,可会再染上清气?”
阿姮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不会。”
程净竹惜字如金。
可那些白影分明都还残留着不尽相同的清气。
积玉不自禁看向那八卦太极图中央,那里的黑灰早就被风吹去,一丝痕迹也无。
这清风观并不大,而此观在四海之间亦无什么声名,也不知道此观是何时矗立于此,积玉跟随程净竹探查清风观殿宇,阿姮与霖娘也寻了个方向去,小山拉着青娥跟着她们,这清风观除了道家的祖师殿,右边还立着一殿,其他地方都脏污不堪,又是尸体,又是血,殿宇各有损毁,但右边这座殿却分毫未伤,甚至干净极了。
殿门上方是金色的三个大字——九仪殿。
那殿门开着一扇,外面的淡光从窗中掠去,在里面平整的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影子,阿姮上阶,看着里面昏昧的影,竟然透着些烛火的光。
她拉开另外一扇殿门,天光顷刻铺满殿中地面,两边架上烛火燃烧,正中香案上的炉中正有一束香,烟气缕缕,还未燃尽。
烛火的光,映照香案后的那尊神像,朱衣宝饰,垂眸含笑,阿姮悄然走近,在香案前仰望祂,她胸前璎珞,头上宝冠皆华美非常,绯红的绶带随裙摆飞扬,从阿姮的这个角度看去,祂低垂的眼,似乎正在与她对视。
祂左手食指微抬,一片流云仿佛轻擦在祂指尖,右手中握着一只宝盒,阿姮看不出那里面装着什么。
阿姮收回目光,却忽然一顿,她一下盯住香案,那上面有短短几字,像是利爪抓挠镌刻,她刚好都认识,她看不到血原本的颜色,只见黑色渗透那些字痕。
“纵然非人,亦因您而生,求您庇佑,求您垂怜。”
阿姮念出镌刻香案上的字句。
“这……是那狼妖留下的?”霖娘走了过来,看到香案上的痕迹。
阿姮再度抬头,看向那尊神像。
“她是九仪。”
是万木春真正的主人。
“狼妖为什么说,他是因祂而生?”
阿姮道。
青娥站在门边不动,小山只好自己走进去:“小勤说过,原来天地间有混沌之气,九仪娘娘重开天地,让混沌之气分化出清与浊两种气,然后,有些飞禽走兽,虫鱼花木开始异化,成为精怪,精怪再修炼,可以成大妖,小勤他们一族也是因为九仪娘娘再造天地而有机会成为精怪,所以,他们无比敬重九仪娘娘。”
阿姮听了,仍盯着面前的神像。
她对九仪越来越好奇,她好奇,九仪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让孟婆惦念,让天下所有的人类惦念,甚至连这些妖邪精怪,这些因她当年再造天地而意外异化的异类,也在一厢情愿地感念她的恩德。
这狼妖嘴上说玄门正道不如天衣神族,可他心中,却仍然对九仪存有希冀,狼妖当自己是祂的子民,祈求祂的拯救,可祂呢?
在祂心里,妖,精怪,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风雪灌入殿门,阿姮发间木簪上红山茶落下一瓣,轻飘飘地拂过神像的脸。
积玉在清风观的隐秘殿阁里发现了炼化用的鼎,那里面残留了很多的血气,他用了好多药箓也没有感应到一丝浊气。
这正说明,那些妖丹得来不正,而炼化术是一种不取妖丹直接将整个妖炼化的术法,这种术法很难,也很厉害,一般只用来对付那种作恶多端,冥顽不灵的妖邪,可清风观的这炼妖鼎,却葬送了不知多少妖怪的性命。
“这小小清风观……却有阴阳天罡阵,还有一尊炼妖鼎,我观这些弟子修行都还浅,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积玉在妖王殿中,曾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可为什么山下的世界,妖邪不一定真的恶,而所谓正道也不一定真的正?
程净竹回想那最后一名道士临死前的情状:“这些弟子年轻,资历浅,他们未必知道这些事,妖丹珍贵,用炼妖鼎炼化的妖丹更珍贵,那清风观主却不吝于拿来做观中弟子的玉令,可见死在这清风观的妖怪不在少数。”
此道场分明不是道场,而是屠杀之地,是恶业之狱。
天色黑沉下来,风雪更重,暂阻路途,积玉用金剑在清风观后面挖了个大坑,和霖娘将那几十个道士的尸体给埋了。
积玉给小山和青娥吃了避风寒的药,霖娘忙活着给他们煮热汤。
夜里漆黑,这道观中的香火味令阿姮不太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九仪殿里虽也有香火,但却并不会熏得她头晕脑胀,霖娘还在照顾小山和青娥,阿姮躲在这九仪殿里,躺在地上,用蒲团当枕头。
她一抬眼,就看到九仪神像的脸。
阿姮将万木春摘下来,红山茶娇艳欲滴,她的指腹摩挲着万木春焦黑的簪身。
“没有适合你的功法不要紧,当初九仪娘娘也什么都没有,她持万木春从一个凡女到成为天地之母,每一步,都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本源之力玄妙无穷,只要你观察入微,或可自成一道。”
她想起小神仙的话。
再看那神像,她一手枕着脑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凡人明明那么脆弱,轻轻一碰壳子就会破,会流血,你到底是走了怎样的道,才成为天地之母?”
阿姮又看到那神像右手中的宝盒。
她实在好奇极了,干脆身化红雾,飞浮去那神像的右手边,宝盒打开,里面却是满满一盒子的……泥土?
红雾下落,化出人形。
阿姮歪着脑袋看神像。
什么意思?祂手里的盒子那么漂亮,怎么里面都是土?难道里面的好东西被偷了?
还是说,这清风观本就不是个老实的道场,所以他们偷工减料,也不是不可能。
阿姮也没心思猜了,她惦记着小神仙的那句“本源之力玄妙无穷”,即然无穷,那她是不是真的还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她抓来一个蒲团打坐,试着将神志都凝聚在自己的丹田,内观自己的本源是如何流转,她看着那些闪烁的莹光融融地流向自己的四肢百骸,她感受到那种隐隐的炽热。
莹光的走势千变万化,她沉心静气,逼自己去看清每一缕的走势,她用尽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久久地观察,终于那万千变化的莹光中找到一缕异于其它的流光,她发现,每当她调动本源,那一缕莹光最随她意,最快,快得像闪电,几乎可以顷刻外化为她的力量。
但她抓不住它,它不那么听话。
阿姮开始有些烦乱,眉头一下皱起来。
“小小年纪,就是容易心急。”
忽然,她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阿姮骤然睁眼,殿中烛火如簇,神像垂眸,岿然不动。
“不过,你能这么快找到你那千丝万缕的本源中梳理出来最特殊的东西,已经是不简单了。”
那声音又说话了。
阿姮手握万木春,这一次,她可以确定,这声音是从万木春中传出来的。
“……万木春?”
阿姮将它看了又看:“你会说人话,却到今日才开这个口,怎么?你从前是个哑巴神物?”
阿姮的嘴简直淬了乌桕子毒。
万木春散发淡淡金光,那女声听起来却根本不恼:“这世上的清气,浊气,都不是你的道。”
“哦,所以呢?”
阿姮说。
“所以,那些道对你来说都是狗屁,你不必为此而遗憾,你自己的道,才是真正的道。”
阿姮愣了一下。
不是……没有听错吧?
神物说脏话?
“闭上眼睛,内观丹田。”
神物又说话了。
阿姮将信将疑,却还是闭起眼睛。
这一瞬,她手中的万木春化为金色的电光钻入了她的躯壳,阿姮凝聚神志,金电所过之处,她感受到微微的麻。
“你不是可以让金电随你幻化了吗?知道怎么做?”
那声音说道。
阿姮一瞬明白过来,她立即操控金电,再丹田之中千丝万缕的本源之中寻找那一丝特殊的红色莹光。
这无异于是在自己的识海之中大战一场。
她久久地在识海之中与自己的本源纠缠,被它们包裹,被它们缠绕,她放出金电,和它们争,和它们斗,好像那是无数个她自己。
它们会化成她的模样,无数个她,一遍遍幻化,一遍遍迷惑她,要她相信,她根本无法获得更强的力量,根本找不到那一条所谓的道。
怎么可能呢?
小神仙说有。
万木春也说有。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觉得应该有。
她操控金电在她的丹田里爆裂,烧成金色的焰光,熊熊的烈焰吞噬掉那些丧气的声音,怀疑的声音。
她在那片哀鸣中岿然不动地凝视。
很久,很久。
千万缕惊慌失措的莹光中,有一缕在急急地跳跃,所有的莹光后退,躲避那些灼灼燃烧的烈焰,只有它扑向前去,迸发的光芒竟然强过烈焰。
哪怕绝路在前,它绝不怯懦,尽显锋芒。
“找到你了……”
阿姮猛然一念动,燃烧的烈焰化为金电,将那一缕莹光紧紧捆缚。
阿姮浑身痛得剧烈,那种痛是自丹田而来,传遍四肢百骸的灼烧之痛,她觉得自己这副水做的壳子都被烧沸了。
“你竟然不惜用这种自伤的办法,你不怕烧毁自己的丹田?”
那声音讶异。
阿姮痛到这声音一响,她耳心便像被撕裂一样痛,她维持不住打坐的姿势,整个人倒下去,冰凉的地砖也难缓解她全身的灼烧之痛,她的丹田仿佛烧成了火海。
但她的神念仍然操控着金电紧紧束缚那缕莹光。
金电一寸,一寸地剖开莹光,钻进去。
阿姮浑身更痛,她觉得自己若是一个人类,骨与肉,都要被这烈火烧化,烧得连灰都留不下。
金电越往那莹光里钻,她便越是痛。
“那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阿姮痛到在地上翻来覆去,她艰难地出声,“我要抓住它,不惜一切……抓住它。”
这个世上,没有多少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人类的心脏,不是她的。
天地之间的清气,浊气,都不是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但既然存在,她总要抓住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声音过了很久,才又响起:“这是第一步,你迈出去,便没有回头路,时辰尚早,你还有的熬。”
阿姮才不回头。
她努力地保持着神志,强逼自己内观丹田,让金电与那一缕莹光一点一点地融合。
阿姮几乎在整个九仪大殿中来回滚了几遍。
那些疼痛好似漫无止境,她一点一点地捱,一点一点地忍,忍到架上烛火渐短,忍到殿中光影渐弱。
不知过了多久,阿姮躺在地上,发髻早已散下,一头乌浓的长发凌乱极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窗缝外,天色似乎不那么浓黑了。
它的颜色在慢慢转淡。
这意味着,天快要亮了。
阿姮坐起身来,凝望窗缝,片刻,她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右手,金电闪烁在她掌心,混合她的红云烈焰,漂亮极了。
她闭眼内观,丹田之中那一缕莹光饱含金电,电光滋滋跳跃,其它所有的莹光都在为它而雀跃。
万木春,真正融入她的本源了。
“喂,如今,我是你真正的新主人了。”
阿姮说道。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阿姮才不管它。
她把握住了那一缕最精纯的本源,往后若以它为媒介,再一点点贯通所有本源,必然可以彻底打通这一条她给自己找的修行之道。
万木春亦会随着她的本源之力不断增强而变得更强。
阿姮起身,推开殿门出去,一夜之间,清风观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阿姮踩雪下阶,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呼啸。
阿姮却看到一道身影。
雪上,他安静独行。
阿姮盯着他,身影骤然化为红雾,穿风过雪,迅疾地逼向他后背,少年反应十分敏锐,红雾扑来的刹那,他立即侧身一避抽出法绳,阿姮凝出身形,抓住他挥来的法绳,笑盈盈道:“小神仙,和我交手试试吧?”
说着,她的身影模糊,再度化为红雾。
而那红雾中,金电如缕,闪烁凛光。
程净竹手腕一转,银亮的法绳挥向红雾,雾气刹那飞散,金电却缠绕他法绳,滋滋作响,阿姮的身形显现,万木春在她手中乍现,焦黑的枝尖直逼程净竹的咽喉。
程净竹侧身,万木春枝尖擦他衣襟而过,他手中法绳精准地缠住那焦枝,法绳上银鳞瞬间展开缝里的棱角,撕碎金电。
阿姮立即用力想要抽出万木春,程净竹亦用力拽住那银尾法绳,万木春像是被一尾蛇紧紧缠绕,脱不开身。
阿姮却不恼,手指一勾,万木春瞬间化为道道金电,她身若流云瞬间近了他身,缠裹金电的红云朝他扑去,凛风拂面,程净竹眉峰不动,却飞身跃起,一身剔透珠饰发出水滴般的清音。
红雾立即追逐他的身影,拂过殿宇屋檐,灰暗的天幕之下,飞雪正浓,金红色与银亮的光时时照彻天边,或分散,或纠缠。
金红色的光总是不肯放过那团银亮的光,一定要追逐,一定要纠缠,锋芒毕露却又十分的缠绵。
哪怕那银光实在冷冽,无比的凌厉,金红色的光亦乐此不疲地缠上去,忽然之间,金色的电光从那团暗红的雾气里隐去,红光凝滞,震颤,毫无预兆地下坠。
凛冽的风呼啸着,程净竹回过头,只见那一团红雾不断地坠下去,风快要将那团暗红的颜色吹散,程净竹立即从云端跃下,俯身追去。
风声不断掠过他耳边。
银尾法绳迅若闪电,飞快地卷起那红雾,程净竹伸手要连其与法绳一同收来,淡淡的雾气却忽然凝聚,化成浓郁的红,金电在其中闪烁着,刹那,凝出阿姮的身影,她一把抓住他伸来的手。
程净竹脸色微变,却已来不及,他目睹她得逞的笑容,被她那只冰冷的手拽入茫茫雪海之中。
雪浪翻飞,阿姮坠在这片雪地里,她凝视着面前的这个黑衣少年,双臂环绕在他的脖颈,笑着说:“小神仙,你担心我啊?”
程净竹脸色阴沉,抓来她一只手,目光落在她掌心未消的红云烈焰,那其中金电缠裹,金光耀耀:“万木春融入了你的本源。”
“对啊,我是不是很厉害?”
阿姮反抓住他的手,说:“我早就想驯服它,从今以后,它只会是我的东西了。”
程净竹挣开她,拧着眉往后退去:“即便你将它化入你的本源,若你本心与它相异,将来,它也还是不能成为你的助力,或许还会……”
阿姮掌翻烈焰,朝他肩膀攻去,程净竹声音戛然而止,迅速截住她的手掌,阿姮却一下抱住他腰身,翻身将他按到雪地里。
晶莹的雪花沾上他银灰色的发,他的眉头拧得更紧,浓密的眼睫瞬间抬起来,那样一双向来波澜不兴的眼睛似乎有了些火气,他生气了。
阿姮却并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妖邪,她用自己这副柔若无骨的壳子纠缠他,始终不肯松开他,两人在雪地里翻来覆去,阿姮将自己会的拳脚功夫全都用上了,原本平整厚重的雪地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雪坑。
“小神仙!谁准你作弊!”
阿姮瞪着自己手指间的那颗霞珠,她手脚都被金光束缚,气得大叫。
程净竹双膝都陷在雪里,有了霞珠的禁制,他终于腾出了手,不再按住她肩膀,他薄薄的眼皮微垂,一身黑衣被阿姮纠缠得松散凌乱,里面那层白色的衣襟也不知是被融化的雪,还是他颈项间流下的汗而微微洇湿。
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似乎比这冬雪还要严寒:“得寸进尺。”
阿姮躺在雪里,她身上阴寒,雪落在她身上也不会融化,她绯红的裙摆被风吹得飞扬,脚上的绣鞋早不知蹬到哪里去了,她明明听懂那四个字的含义,却忽然收敛了她的恼怒,她手脚被束,却缓缓直起身来,靠近他,忽然说:“我知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程净竹一顿,凝视她。
阿姮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透过他的衣襟,他的皮囊,她似乎听到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九仪想杀我。”
“在赤戎时,万木春布下天罗地网要我死,但不知为什么,它又不然不杀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万木春跟着我,根本不是什么认主,它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只要我稍有不慎,或许,它就会杀了我。”
程净竹眼中神光微动。
阿姮扬起脸,缓缓道:“小神仙,你或许并不了解我们这样的妖邪,万木春是很危险,可是越危险的东西,我就越是想要摆弄,我不知道九仪想干什么,但既然祂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操控祂的东西,那我……就一定要让祂的东西变成我的东西。”
“我是个妖邪,不是个傻子,”阿姮与他相视,“我想了很久,有一句话我实在很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去赤戎?”阿姮说道,“赤戎不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天上的神仙都去不了,你却可以,我总觉得你不是为天衣人去的,可若不是为他们去的,那你会不会是……”
风雪弥漫,呼啸不止。
程净竹面无表情,他巨高临下,以至于垂下的眼眸不映天光,十分的晦暗:“是什么?”
“会不会是为了我啊?”
阿姮补全了完整的一句话。
程净竹的神情似乎僵硬了一瞬。
阿姮却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个元真夫人应该发现我了吧?是你遮掩了过去吗?为什么?”
她说:“小神仙,我昨天晚上把自己丹田给烧了,识海也差点烧穿,我最疼最疼的那个时候,却想起你,想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明知道我喜欢你的心脏,你也还是把我带在身边,你总是让我很烦恼,烦恼自己为什么看不透你,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净竹冷声道:“你根本没有必要想这些,还有,自伤的办法可以冒险用一次,但两次三次,你也不能保证你会不会因此而道行尽毁,所以,你最好不要再用那些极端的手段。”
“我说了,”
阿姮望着他,她发现点点细雪落在他肩,却根本没有融化,他的金身可以抵御这世间所有的风霜雨雪,他永远如此衣洁宝饰,姿仪端严,“我不是傻子,我还没有见识完你们人类的这个世界,怎么舍得死呢?”
阿姮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少年,看向这片林子,寒雾漫漫,如簇的红梅含苞待放,阿姮周身的红雾缠裹缕缕金电散向四方,林中枝叶随风颤动,朵朵红梅骤然绽放。
地上的积雪也在隐隐震动。
很快,原本掩藏在雪下,凋枯的花草突破层层桎梏,尽情地绽放它们的颜色,它们的生机。
丛丛花草开满雪野,也将阿姮与程净竹围裹其中。
白雪春花,共存此间。
“万木春成为我的东西,还是很有好处的,”阿姮望向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奇景,“这个世界还是要有这么多的颜色才好看。”
“我很喜欢这些颜色,”天还没有变得明亮,阿姮的眼睛里满是色彩,她忽然转过脸来,目光顺着这少年修士的眉眼,缓缓移到他的鼻梁,再到他的嘴唇,他的唇形很漂亮,颜色淡淡的,“也好喜欢你。”
风声好似在耳边减淡。
阿姮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她没有心思想自己成语到底有没有用对,她很难形容他的神情。
就好像她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好话,而是在对着他骂脏话。
他那么漂亮清透的眸子死死盯住她,有一瞬间,他的神光凝滞,风雪拂来,动他衣摆,他的眼睫震颤,忽然,他动了,一只手扼住她的颈项,却没有很用力,仿佛只是借由这个动作,好让她更近,让他更清楚地辨别她的神情。
他凝视着她的脸,像是有很多的情绪在他眼睛里,阿姮辨别不清,只觉得他的眼眸清波漾漾,很久,他发出声音:
“你会明白什么是喜欢?”
“就像喜欢这些颜色,”阿姮觉得他的手掌很暖,她不挣脱,却更近地凑过去,目光始终凝在他的唇,“我喜欢你的心脏,喜欢你的血,我本来很讨厌药的味道,但是你身上的我却一点也不讨厌,小神仙,给我一点奖励吧,好吗?”
喜欢颜色,喜欢他的血,他的心脏,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欲望,一种令人欢欣的欲望,也许人类对喜欢的定义有很多种,但阿姮分不清楚,她只是怎么想,就怎么办。
程净竹忽然松开她的脖颈,竟有几分惊慌失措的意味。
他的耳廓红透了。
“小神仙,这次我不要你的血。”
阿姮乌浓的,微微卷曲的发尾轻擦积雪,她越靠越近,鼻尖几乎轻擦他的,她声音很轻,像隐秘的耳语:
“我想亲你。”
第60章 第60章 “那你说,对我,你到底有没……
风雪严寒, 春花遍地。
阿姮双膝陷在雪里,眼睫垂下,唇几乎要碰到他的,刹那间, 他的手忽然钳住她的脸, 力道不算轻, 阿姮的脸颊都有点变形,她眨眨眼睛,望着他笑:“在万艳山的幻境里, 你曾亲过我, 那时你的脸也这样红, 你说你的戒痕之所以流血, 是因为你犯了色欲,后来我想, 幻境虽是璇红所造, 可若你本来无欲,那幻境又如何能引诱得了你?小神仙, 这是否说明, 你本有欲?”
“即便你修成金身, 也一样戒除不了你的欲, 既然如此, 你成全我,不好吗?我又没有要你的血……”阿姮的声音轻缓,好似诱引, 她说着,不顾他的钳制再度倾身向前,风雪呼啸, 天色晦暗,她的眼睛闪动暗红的光影,程净竹立即并起双指结出金印,阿姮身上的金芒顿时收束更紧,他后退起身,阿姮整个身躯没有支撑,一头栽入雪里。
冰冷的雪包裹阿姮满头满脸,此时,她听见那少年修士清如玉磬般的声音:“我从不否认我有欲,世人皆有欲,修行可以克欲,却不能断欲,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断欲,就连天上的神仙也不能,我并不以此为耻。”
阿姮愤愤抬起脸来,她鼻尖,睫毛都沾了雪:“那你说,对我,你到底有没有欲?你若有,为什么对你自己那样吝啬,对我,也好吝啬,我要你的血,你不肯,我要亲你,你也不肯,我想了想,你唯一对我大方的时候,是你那天让我掏你的心脏,我是不是错过了你对我最慷慨的馈赠?”
她看起来好狼狈,头发,脸颊,都是雪。
那样一双暗红的眸子,充满着疑惑。
雪野之上,尽是娇艳春花,程净竹上前两步,蹲下去,垂眸凝视她那张苍白艳丽的脸,说:“你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阿姮却是一笑:“我有过机会吗?你那天,是真心想给我你的心脏吗?小神仙,你是个骗子。”
程净竹不说话,阿姮却将其当成默认。
程净竹不欲与她再多说什么,正要起身,阿姮被金芒束缚住的双手却在此时飞快结出一道与他方才如出一辙的金印,缠裹点滴金电的红雾弥漫,金芒化成的束缚骤然消散,她双手解脱,立即环住程净竹的颈项,仰起脸吻上他的嘴唇。
程净竹眼睫一动,他立即按住阿姮的肩,唇上顿时传来刺痛,他脊背僵硬,细雪纷纷扬扬,阿姮一手攥住他胸前冰冷的宝珠,清音胡乱碰撞,她的舌尖轻轻掠过他唇上的伤口,贪婪地吮舐着芳香的血气。
程净竹周身金芒涌动,阿姮却十分及时地退开数步,强烈的罡风席卷四周,红梅春花瓣瓣飞舞,程净竹抬手结起气势凌厉的金印,却盯着阿姮片刻,呼吸从急到缓,下颌紧绷,忍了又忍,他缓缓握起手掌,捏碎金印,手背擦过唇边,他垂眸,看到手背上沾染的一点血迹。
阿姮则看着他唇上浸血的伤口,目光带着几分可惜,却露出笑容:“我也是个骗子,我是真心想要亲你,但亲都亲了,总要顺便再讨点好处,这不怪我,是你对我太吝啬了。”
本源之力玄妙无穷。
阿姮如今才将将参悟出一点点门道来,却已经使自己的力量得到了一些提升,她故意激他再结金印,便是为了看清他使用霞珠的结印法门,然后一举破除霞珠对她的束缚。
程净竹面无表情。
阿姮得意洋洋,立即便要站起身来,周身却“轰”的一声冒出熊熊烈焰,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积玉……”
阿姮四下一望,这片红梅林中根本没有积玉的身影:“积玉根本不在这儿,我又没有离他很近,怎么会咒术发作……”
“你是很聪明,”寒风吹拂程净竹黑色的衣摆,他腰间法绳上的珠饰荡出阵阵清音,“可霞珠本就不是用来对付你的东西,我却从没说过这火焰咒术只能用来防备你靠近积玉,它的用处很多,且随我意念而动,根本不用结印。”
阿姮气得大叫:“你!诡计多端,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狡……狡兔三窟!”
阿姮用尽毕生所学地骂,也没心思管到底用没用对。
程净竹转过身,踩雪而去,弥漫的风雪迎面而来,他抬眼,远处清风观的轮廓隽永如墨,阿姮气急败坏的声音还在身后,他唇边浮出清淡的笑意。
阿姮被烈焰缠身,热得厉害,只好在雪地里来回滚了几圈,周遭的雪全部都融化成了水,她身上的烈焰忽然消失了,她一下坐起身来,头发,衣裙,全都湿答答的,抬起脸,那黑衣少年的背影几乎快要融入风雪之中。
他竟然捉弄她!
阿姮气得不轻,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起来便追着那道颀长的背影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清风观中,阿姮虽然生气,却老实了很多,她还没摸透程净竹的火焰咒术到底有多少用处,做妖邪,要能屈能伸,反正……阿姮偷偷瞥一眼程净竹下唇的伤口,心情忽然好了那么一点点。
反正,她已经从这个吝啬的小神仙身上讨到了一点她想要的好处。
此时天色明亮了许多,阿姮眼中的颜色逐渐褪去,她放眼一望,却不见积玉与霖娘,只有那个双眼缠着布条的少女立在九仪殿门外,她面对门内,冷风不断吹拂着她的衣摆,她却纹丝不动。
似乎是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微微侧过脸来。
程净竹走上石阶,瞥一眼殿门内,只有一个小山在里面,跪在蒲团上,嘴里小声念着些什么,又虔诚地叩头。
“他们呢?”
程净竹看向青娥。
青娥听到他的声音,判断出了他是谁,便立即说道:“积玉仙长和霖娘姐姐发现你们不在,便出去寻你们了。”
阿姮臭着脸,往阶上走来。
程净竹回头瞥见她裙摆底下一双赤足:“鞋子呢?”
阿姮“哼”了一声,凶巴巴道:“不知道!”
她说着,绕过他,大步往里面去。
小山还在蒲团上叩拜,阿姮不知道他这么小一个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话要对神说,她抬起头,看向那九仪神像,此时,她的目光又在九仪左手的流云,右手的宝盒间来回,那只宝盒被她打开过,此时殿门外面一阵强风吹来,神像手中残留的尘泥簌簌而落,小山猝不及防,被尘灰一呛,立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抬头发现神像右手似乎沾了好多的尘灰,他站起来:“臭道观,连娘娘的手都不给擦干净!”
阿姮拧了拧衣袖里浸的雪水:“真不好意思,那是我干的。”
小山一下转过脸来,望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阿姮却一点也不心虚,指了指九仪神像右手中的宝盒:“我还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结果就是一盒泥。”
她原本觉得,里面的东西也许被人偷盗了。
又或者清风观根本就是在随便糊弄。
但如今,她却忽然觉得,也许里面,本来就是泥。
小山年纪小,关于九仪娘娘的传说他听过很多,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九仪娘娘的神像要托着个宝盒,他疑惑地扬起头:“里面为什么装着泥呢?”
“左手流云,即为天,右手尘泥,即为地。”
程净竹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阿姮与小山同时回过头去,外面飞雪漫天,他黑衣如墨,眼帘轻抬,注视着殿内的神像,道:“世人常以云泥形容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别,论高下,论尊卑,但在九仪娘娘眼中,云与泥,即是天与地,它们同样重要。”
同样重要。
阿姮眸光微动,她想到方才那片林子里的红梅,想到那些破开积雪凌寒盛放的春花,它们的根茎都在泥土之中。
看似肮脏的尘泥,却赋予它们生命,给予它们缤纷的色彩,勃勃生机。
“那人与妖也可以一样重要吗?”
阿姮忽然说道。
“本就一样重要。”
程净竹说道。
此时,外面踩雪的声音近了,很快,霖娘和积玉便跨上阶来,积玉掸了掸肩上的雪,气喘吁吁:“小师叔,你们方才去哪……”
说着,积玉的目光忽然凝在程净竹嘴唇上一点鲜红的血痂,他声音一顿,立即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积玉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阿姮闻言,慢慢悠悠看向程净竹。
“没什么。”
程净竹惜字如金:“该走了。”
积玉看程净竹转身便走,他也没法多问,立即唤来小山,背着他便追上去,霖娘拉住青娥,见阿姮从里面走出来,她一边下阶,一边凑过去,压低声音:“哎,你们两个……”
阿姮看她一眼,没说话。
霖娘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想笑,却看了眼前面的积玉,只得生生忍下,又叮嘱阿姮:“积玉要是知道了肯定跳脚,他本来就一直严防死守,生怕你坏了他小师叔的清白,你小心点,若是被他发现,他肯定没完没了。”
“他又打不过我。”
阿姮满不在乎。
霖娘还想说些什么,但碍于青娥在,她也只能憋到肚子里,阿姮却看了一眼青娥,她总是很安静,红布遮住了她的眼睛,也使得她的情绪一点也不外露。
但阿姮想起方才的云泥之说,那时,她余光似乎瞥见青娥唇边似乎带了点笑意,那笑,很莫名其妙。
此地距离岐山还很有一段距离,小山虽用过积玉给的药,但路上还是吃了风,咳嗽起来,几人不能御风,走到黄昏,才遇见一个村落。
积玉找到一户人家暂作休整,这里买不到药材,他便跑去山林里采来草药给小山煎药,小山精神有些不好,用热水擦洗过身体,又换上村人给的干净衣裳,却根本不肯躺下。
“小山,你需要休息。”
霖娘看他坐在床上,双手攥着被子,低着脑袋不说话,霖娘便又说道:“这间屋子这么暖和,你先躺下,一会儿吃了药,好好的睡上一觉,醒来定然精神百倍。”
此时,积玉端着药碗进来:“小山,吃了我的药,我保管你药到病除。”
小山抬起头,看到那碗药离他越来越近,很快,积玉到了床前,将药碗递给霖娘,霖娘要喂他喝药,小山却抿紧嘴唇。
“小山?”
霖娘唤他。
小山的手指不安地抠着被角:“霖娘姐姐,积玉哥哥,你们是不是要丢下我了?”
霖娘和积玉闻言,不由相视一眼。
积玉率先说道:“岐山妖孽众多,惠山元君下界至今仍未清除所有祸患,可见那里十分的危险,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可我要找小勤!”
小山激动起来:“我一定要去找小勤!我娘被臭道士蒙骗,死也死得不安,我娘对不起小勤,我也对不起小勤……”
提起那个他连见也没见过的清风观道士,小山情绪十分激烈:“我要找到那个臭道士!”
阿姮靠在门边,闻声望去,只见那个十岁孩童一双圆圆的眼睛熬得很红,大概他昨夜根本就没有睡,而是一直保持着警惕,生怕他们将他丢下。
阿姮的目光忽然停在小山的胸前,他换过了衣裳,之前一直藏在衣襟里的一样东西现在露了出来,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这双眼睛看到那枚用红绳穿起来的玉章,屋中只有一点烛火,他那枚玉章剔透若冰,光彩清莹。
霖娘见小山猛烈地咳嗽起来,便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山却抓住霖娘的手,说:“你们带着我走吧,我会打鸟,还会,还会抓鱼!我还会烤鱼给你们吃!”
积玉有点头疼,小山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实在惹人怜,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可以答应你,我们会帮你找你的朋友,但你绝对不能去岐山,我已经和这户人家说好了,他们会收留你们。”
小山一下看向霖娘:“姐姐……”
霖娘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小山,你太小了,你不知道岐山意味着什么,那里很危险,你不能去,我们会帮你找小勤的。”
小山一下没有了声音。
他的眼睛暗淡下去。
他明白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答应他。
可是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为了娘,为了小勤,他不可以回头的,他不敢把找到小勤的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他必须要自己找到小勤。
但小山知道,他们并不是普通人,如果跟着他们,他一定能顺利找到岐山去。
可他们谁也不愿意带上他。
“你们找不到小勤的,他的触角只有在我手里才会发光,我把触角给你们,你们也找不到他……”
小山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
他的目光越过霖娘与积玉,看向坐在桌边的程净竹,那个仙长好像一直都是那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哪怕他磨破嘴皮子,他也一直不为所动。
但小山忽然看向靠在门边的阿姮。
她也在看他。
小山奔下床,跑到她面前:“姐姐,阿姮姐姐,你也不愿意带着我吗?”
阿姮双手抱臂:“我不带你,你就不去岐山了?”
“那我也要去。”
小山说道。
“哦,”阿姮对上他那双盛满希冀的眼睛,这个小孩儿实在鬼灵精,一眼就看出来谁的态度最不明朗,不明朗,便有希望,但阿姮其实并不愿意做他的希望,如果,她没有看到他脖子上那枚玉章的话,“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妖邪,没那么好说话。”
阿姮故意语气诡谲。
小山瑟缩了一下脖子,却还是没有退缩:“没关系,我觉得你是好妖……对吧?阿姮姐姐,你如果肯带我一起去岐山,我什么都答应你,真的!”
阿姮笑了一下:“那如果,我要你脖子上的东西,你肯吗?”
小山一下低头,他意识到阿姮看上了什么,一只手立即捏住那枚玉章,他脸上显出迟疑之色。
“不愿意?那算了。”阿姮说道。
“没有!”
小山一下将玉摘下来,连忙塞到她手里:“阿姮姐姐,你……你要说话算话!”
阿姮如愿以偿拿到了东西,她的眼睛弯起来。
“阿姮姑娘,岐山很危险,他不能去!”
积玉皱起眉头。
阿姮才不理他,高高兴兴地捏着玉章玩儿。
此时,门外一老妪唤道:“仙长?程仙长?”
坐在桌边的程净竹放下茶碗,起身越过阿姮出门去,那老妪佝偻着身子,对他说道:“热水好了,东西也放到对面屋子里了。”
“多谢。”
程净竹从荷包里取了碎银给她。
老妪笑眯眯地接过,对阿姮招了招手:“快来,姑娘。”
阿姮不明所以,直到程净竹看向她,说:“跟着她去。”
阿姮才不想听他的,但见他双指微并,阿姮脸色一变,立即想起那火焰咒术,她心里暗骂,气鼓鼓地跟着老妪去了。
小山还有些不放心,在后头喊:“阿姮姐姐,你真的答应我了吧?”
“放心。”
阿姮没回头,懒洋洋道。
跟着老妪进了对面的屋子里,阿姮便见到一只浴桶,浴桶里盛满了热水,热烟弥漫,浴桶边有一个小板凳,板凳面前放着个木盆,盆里也是热水。
一边简陋的桌上,则是一套棉布衫裙,还有一双绣着红山茶花的绣鞋。
阿姮愣了一下。
那老妪将干净的帕子拿来,看向阿姮那双一路行来脏兮兮的脚,说:“姑娘,这衣裙是隔壁老李家姑娘新做的,还没有穿过,这绣鞋也是老身去找咱村儿绣活儿最好的张家媳妇儿买的,仙长说,不好看的鞋子你不肯穿,我在她那儿挑了好久……”
老妪说着笑了声,拿起来那双绣鞋,又继续道:“你快看看这双你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这就去找张家媳妇儿!”
阿姮接来那双鞋子,红色的山茶花艳丽极了,每一瓣都很漂亮,阿姮没说话,嘴角却扬起来。
老妪絮絮叨叨的,阿姮却一点没有不耐烦,她听老妪的话,洗干净了脚,又钻到浴桶里洗澡,头发被她弄得湿哒哒的,换上那身干净的棉布衫裙,她打开门,外面已经黑透了,她一眼便看见阶下,那黑衣少年站在雪里。
阿姮几步走下去,漂亮的绣鞋踩踏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站到他身边,抬起下巴,说:“我原谅你了。”
夜晚风重,少年转过脸来。
明明白天气得要死,简直想将他变成傀儡娃娃揉圆搓扁,但经过之前那一回,他不可能没有防备,阿姮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回敬,但此刻,她望着他那双剔透清润的眼睛,有点别别扭扭地说:“我是看在你给我买了新鞋子的份上,但是这件衣裙我不喜欢,料子不好,颜色也不好看。”
程净竹的目光掠过她湿润的脸颊,鬓边几缕浅发还粘在她耳垂边:“少挑剔。”
阿姮“哼”了一声。
院子里点着灯,昏黄的光影映照一片皑皑的雪,程净竹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枚玉章上;“你真要带他去岐山?”
“你不许啊?”
阿姮问。
“岐山万分凶险,这不是儿戏。”
程净竹说道。
“我没有儿戏,”阿姮把玩着那枚玉章,“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拦不了我。”
细雪落下,悄无声息,程净竹注视着她:“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既然亲口答应了他,那么他的性命,就是你的责任。”
阿姮一顿。
“明日一早启程。”
程净竹没再多说什么,踩雪往对面去了。
阿姮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推门进了屋子,她才又举起来那枚玉章,临着檐下的灯笼,她翻来覆去地打量起玉章,发觉底下刻着一个字,被朱砂的颜色浸满的字,但阿姮把它拆开来看,认识,合起来就不认识了。
这玉章透过灯火,看起来更加光彩莹莹。
雪花纷纷扬扬擦过屋檐,暖光的灯影,与玉章的光彩顷刻从阿姮的眼中褪去,阿姮唇边的笑意一僵。
印章底下朱砂的颜色也变成了浓郁的黑。
阿姮一下转过脸,檐外飞雪,依旧素白,而天幕依旧黑沉,她仍旧记得灯火暖黄的颜色,但她眼中所见,却是一片灰白。
她这双绣鞋上的红山茶也变黑了。
夜风吹拂她的衣摆。
阿姮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的后半部分有改动,没重刷的同学们记得重刷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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