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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 阿姮,你可想要一颗心?……


    翌日清晨, 虽风停雪止,亦昼晦不明,阿姮在床上打坐整夜,与霖娘互不打扰, 霖娘从没见过阿姮如此安分, 心里觉得奇怪, 她梳洗完毕,正照着菱花小镜,却意外透过小镜, 看到床边昨夜她拿给阿姮的红豆饼子, 阿姮竟然一口没动。


    “阿姮, 你……”


    霖娘想起这段时日, 她无论给阿姮弄来什么好吃的,阿姮都似乎兴致缺缺, 霖娘此刻心中忽有所感, 不由问道:“是不是尝不出味道了?”


    阿姮仍闭着眼,没有睁开:“是啊。”


    霖娘没有想到, 自己带给阿姮的感官竟然消失得这样快, 她柳叶般的眉皱起来, 快步到阿姮面前:“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这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阿姮随口道。


    “当然很重要啊。”


    霖娘蹲在床前, 说道:“你那么喜欢吃, 还有很多食物你还没有尝过,味觉就那么消失了……都怪我,明明答应把我的皮囊送给你, 最后却食言……”


    “好了。”


    阿姮睁开眼,看见面前的霖娘,霖娘整个人在她眼中像是被蒙了一层灰白的颜色, 阿姮看不出任何生动的色彩,但眼睛忽然刺痛一下,她又看到霖娘的脸呈现出人类皮肤的本来色泽,她鬓边的珠钗也绿莹莹地闪着光。


    死寂的灰白与生动的色彩来回变换,阿姮捂住疲乏不堪的眼睛:“我不但早就失去味觉,如今,这双眼睛看颜色也时好时坏了。”


    昨夜,她在灯下看那玉章,一霎间万物褪色,她还以为她再也看不到颜色了,但回到屋子里没过一会儿,那些失去的色彩又重新回到她眼睛里,一整晚,她的眼睛反反复复,这令她脑子十分眩晕,只得闭目打坐,勉强适应。


    她记得小神仙说过,霖娘那副皮囊带给她的感官是会消失的,只有人类的心脏才能令她重新拥有那些东西。


    她感觉得到,这双眼睛很快便会再也看不见除黑白以外的所有色彩。


    “那怎么办?”


    霖娘一把抓住她的手。


    “怎么办?”阿姮重复着这三字,说,“你不是也知道吗?只有人类的心脏才可以让我得到你们的感官,我知道,你对我很大方,若你还能再长一副壳子,你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它给我,就连你的心脏,你也可以给我,但你不会再长一副新壳子了,所以,我要味觉,要这双眼睛看见颜色,便只能掠夺,可你……会眼睁睁看我去掠夺别人的东西?”


    死人的心脏就是一团烂肉,只有掏出活人的心脏,趁着那股还没有消散的阳气,放进她的胸口才有奇效。


    霖娘一下愣住了。


    阿姮睁眼,透过指缝,看到霖娘那副呆住的模样,她扑哧一笑,放下手,俯身凑过去:“你看,你做不到吧?那就少说几句,你们人类的感官也没什么了不起,食物是孱弱的人类赖以生存的东西,我却本来就不用吃喝,我这双眼,虽看不到那么多颜色,却比人类的视力要强得多,你们人类根本没什么好。”


    阿姮说到最后,脸色越来越臭:“就是这眼睛折磨了我一夜,我实在是太累了!”


    霖娘想了想,起身去将那铜盆端来,结印施术,铜盆中顿时充盈着清水,她拿来干净的帕子,对阿姮说:“你把水弄热,我用帕子给你热敷试试。”


    阿姮对她所说的热敷持怀疑态度,但还是掌托烈焰将铜盆里的水给弄热了,霖娘把帕子浸了热水,拧干,敷到阿姮的眼睛上,让她坐着:“你别动啊,正好,我给你梳头。”


    霖娘向来给阿姮梳头比给自己梳还要兴致勃勃,她今日又变了个花样,给阿姮梳起来一个新式的发髻,然后又将万木春簪回阿姮髻侧,红山茶娇艳欲滴。


    霖娘将帕子摘下来,问阿姮:“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阿姮睁开眼,说:“好像有好一点。”


    此时,隔壁屋子外,小山看青娥坐在门边,此时晦暗的天色倒显得满地雪光冷冷,小山走过去:“青娥姐姐?”


    青娥循着他的方向侧过脸,红布在她脑后被风吹得飞扬:“小山,既然已经有人陪你去岐山,那我就不去了。”


    “……姐姐?”


    小山愣愣的。


    青娥唇边浮出淡淡的笑意:“我的眼睛看不到,一直都是你的累赘。”


    “不是的!”


    小山连忙说道。


    “不是吗?”


    青娥的眼睛被红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她的神情从不外露,一张瘦削的脸,十分的苍白,语气却透出很多的不解:“自遇见我,你打鸟,只能吃半只,捉鱼,只能吃半条,偷芋头,也只能吃半个,没有我,你本可以吃得饱,也不会因为我而落入人牙子手里。”


    小山的脸发红,蹲在她面前,忙说:“姐姐,你小声点,什么偷嘛……芋头,芋头是我捡的……”


    “姐姐,我一直没问你,你的家在哪儿啊?”


    小山又说。


    “家?”晨风拂过青娥的脸,她耳边浅发微动,她似乎因为这个字而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她以平静的口吻道:“我的家已经被毁掉了。”


    小山闻言,抓住她的手,说:“那,青娥姐姐你等我回来,等我找到小勤,我和小勤带你一起回岐泽国,回冬青县!”


    青娥闻言,笑了笑:“我会等你的,等你回来我再走。”


    “走?你去哪儿?你不和我一起回冬青县吗?”小山望着她。


    灰蒙蒙的天色映照青娥的脸,她说:“不,小山,我有自己的家,它虽然被毁掉了,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小山一点也听不懂。


    此时,对面屋子房门开了,小山抬头看去,只见那位程仙长先走了出来,他看了小山一眼,下阶去了。


    积玉后脚出来,看到小山,他叹了口气,跑了过来,敲响隔壁的房门:“霖娘,走了!”


    “知道了!”


    霖娘应了一声,很快开门和阿姮走了出来。


    阿姮眼睛还是时不时刺痛,这会儿她又看不见颜色了,小山一见她,便立即回头抱住青娥。


    青娥似乎怔了一瞬,喊道:“小山?”


    小山眼眶有点湿润,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活泼:“青娥姐姐,我很舍不得你。”


    “不找小勤了?”


    青娥唇边露出点笑意。


    小山松开她,偷偷抹泪,说:“要找,姐姐,你在这儿要好好的,其实,我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心里一直很害怕,幸好在路上遇到你,有你陪着我,等我找到小勤,到时候你不跟我们回冬青县的话,我们就先送你回你的家,我不知道毁掉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家是房子,是家人,没有房子,我给你造房子,没有家人,我帮你找家人,找不到的话,我就是你的家人……”


    过了好一会儿,青娥轻声道:“傻小山。”


    阿姮没心思细听他们说些什么,见程净竹已经出了院子,她有点没耐心:“喂,小崽子,你还走不走?”


    “走!这就走!”


    小山立即跑到屋子里去。


    阿姮走到门边,看他拿上一个小罐子,当宝贝似的放进怀里,此时,坐在门边的青娥侧过脸来:“阿姮姑娘。”


    阿姮朝她看去。


    此时的天色在阿姮眼中是灰白的,青娥身上一点色彩都没有,那张脸清瘦极了,略尖的下巴轻抬起来,她忽然笑了一下,说:“真可惜。”


    “什么?”


    阿姮觉得她说话简直没头没尾的。


    青娥在风中坐,一身清寒,红布飞扬,轻擦她的肩背:“可惜我眼睛坏了,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阿姮一顿,凝视着她。


    小山很快跑了出来,积玉在前面催促,霖娘一手拉着阿姮,一手拉着小山跟上去,小山出了院子,总忍不住回头去看坐在门边的青娥。


    积玉的药很管用,小山今日没有怎么咳嗽了,一行人御风而行,越是往岐山的方向去,便越是人烟尽绝,哪怕偶有村舍,也都屋塌房倒,白骨遍地,他们几经辗转,黄昏时分落在一片山林之间,小山脚刚从云端踩到了地上,便连忙殷勤地围着阿姮打转:“阿姮姐姐,你渴吗?”


    “不渴。”


    阿姮不耐烦道。


    “那你饿不饿啊?肯定饿了吧,你想吃鸟还是想吃鱼啊?我带了盐,烤什么都不会难吃的!”小山拍了拍胸脯。


    阿姮觉得他好烦:“我才不吃你们人类的东西。”


    “啊?”


    小山一下愣住了,他歪过脑袋,凑近去问,“那你吃什么啊?”


    阿姮抬眸,幽幽道:“当然是吃……人类小崽子了,撒上盐,一定更好吃吧。”


    小山浑身一个激灵。


    “阿姮,你别吓他。”


    霖娘听见了,简直哭笑不得,她忙对小山道:“你别管她了,她什么都不吃,你是不是饿了?我方才看到前面有条小溪,我陪你去抓鱼吧?”


    小山站起来,说:“我自己去抓!”


    霖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山便蹦蹦跳跳地跑了。


    “他可真是个机灵崽子,知道现在没谁会再丢下他,这便放心地去玩儿了。”阿姮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此时黄昏日暮,他们只得夜宿这荒野之间,积玉和霖娘去捡干柴了,阿姮转过脸,看程净竹在树下打坐,她眼珠一转,步履很轻地靠近,却见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姮撇撇嘴,索性蹲在他面前,双手撑着脸,说:“小神仙,你的火焰咒术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程净竹盯着她:“你想逐一领略?”


    “……不想。”


    阿姮收起笑容,恶声恶气。


    程净竹再度闭起眼睛。


    阿姮干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她抬起头,见程净竹背后乃是一颗高大的松树,积雪压得松枝沉甸甸的,她的目光从松枝,再度落到他的脸上:“火焰咒术的秘密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么霞珠呢?你说,这本不是用来对付我的东西,那你告诉我,它算什么?”


    阿姮审视着食指上那颗珠子,此时,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它里面粉色的霞光,但她还记得那种漂亮的颜色。


    “礼物。”


    程净竹惜字如金。


    阿姮一愣,她看向他的脸,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浓密的眼睫那么长,她慢慢地凑过去,说:“既然是礼物,你又为什么用它欺负我?既然是礼物,我为什么摘不下来它?小神仙,你送礼一贯如此吗?如此蛮横?”


    “到底谁蛮横?”


    程净竹眼睫一动,那双清透的眼睛望向她,片刻,他道:“你那颗霞珠里的咒术已经用尽,不会再束缚你了,你若是想摘来也可以,只要将它还给我。”


    “你都送给我了还想要回去?”


    阿姮才不干,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宝珠晃荡,她凶巴巴道:“小神仙,你果真不肯告诉我火焰咒术的秘密?”


    程净竹不发一言。沓樰團隊


    “好吧……”阿姮忽然一笑,红雾骤然弥漫,程净竹身后的松树枝干猛然晃荡,满树积雪砸下来,阿姮立即要退开,却被程净竹攥住了手腕,阿姮神情一变,两人位置陡然转换,一树积雪砸了阿姮满头满身,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


    程净竹立在一旁,片雪不沾。


    阿姮眼皮一动,雪堆掉下两团雪,她的眼睛在两个雪洞里眨动。


    黑衣少年蹲下来,似乎是在端详她,随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两只眼睛下面的雪上点了一点,又往下,手指勾描出一条弯弯的雪痕,像微笑的嘴巴。


    他漫不经心道:“少点心眼,长长记性。”


    阿姮气得浑身“腾”的一下红云直冒,她一张嘴巴,连同着雪和他的手指一起咬住:“我咬死你!”


    雪浪翻飞,阿姮破雪而出,直往他身上扑。


    程净竹因惯性而坐倒在地,他一手揽住阿姮的腰身,被她咬住的手指指腹抵住她的齿关,他语气清淡,却警告意味十足:“不许咬破,否则,你知道后果。”


    他看穿了她想要借机取血的企图。


    阿姮当然明白他说的后果是什么,不就是火焰咒术吗?


    吝啬鬼。


    阿姮愤愤地松开齿关。


    此时,不知是什么“啪”的一声落了地,阿姮一下转过脸,积玉站在不远处,他脚边全是干柴,他那副脸色可真是精彩极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霖娘从后头抱着捆柴过来,见积玉傻呆呆地杵在那儿,她疑惑地走过去:“你干嘛……”


    她忽然看到前面,松树底下,阿姮整个人趴在程净竹的怀里,头上,身上沾着好多的雪,两人衣袂相亲。


    霖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连忙看积玉,果然他的脸黑得像锅底灰。


    积玉嘴唇似乎抖了一下,随后猛然奔过去:“阿姮姑娘!你干什么!”


    霖娘连忙把柴一扔,跑过去:“冷静!积玉你冷静啊!”


    “起来。”


    程净竹对阿姮说道。


    阿姮慢吞吞地站起来,看积玉气势汹汹地跑来她面前,阿姮担心火焰咒术,立即退避数步,而后抬起下巴:“你喊什么喊?我方才跌倒了,你小师叔扶我一把也不行吗?你们上清紫霄宫的弟子是连碰都不能被人碰一下吗?怎么?碰了会像雪一样化掉啊?”


    阿姮先发制人,积玉那一身捍卫上清紫霄宫山门稳固的气势忽然就漏了,他有点怀疑,又有点相信,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是这样啊。”


    “肯定是这样啊。”


    霖娘立即帮腔。


    此时,霖娘四下一望,不见小山身影,不由说道:“阿姮,小山还没回来,是不是鱼很难抓啊?”


    阿姮掸了掸身上的雪:“真烦。”


    这样说着,她却往溪边去了。


    程净竹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那小溪并不远,所以霖娘才放心小山去捉鱼,阿姮只越过一个小山坡,便看到了那林下小溪上果然结了一层冰,但冰层已经被砸碎一角,岸边还有点细碎的鱼鳞,阿姮望了望四周,却不见小山身影,忽然,她看到小溪对面山坡上有一丛衰草在晃动。


    阿姮的身影顿时化为红雾,转瞬凝聚在对岸山坡之间,小山在草丛中猫着身子,手里握着弹弓,却忽然听见一声:“喂。”


    他吓了一跳,石子险些从弹弓中飞出去。


    见是阿姮,他很松了口气,忙把手指凑到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又拉阿姮蹲下来。


    阿姮一蹲下,手背就碰到什么滑腻腻的东西,阿姮低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条被穿在一根树枝上的鱼,它们已经被开膛破肚,里面的内脏全都清洗一空,鱼鳞也除得干干净净。


    小山把树枝插在地上,几条死鱼的眼睛和阿姮相对。


    “蠢东西!让你找吃的你也找不来,这几条破鱼够什么吃的?”


    斜坡下,那片林子里,忽然传来厉喝,阿姮循声望去,只见那片松林之间,一名披黄氅衣的道士一鞭子下去,那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少年哀嚎一声,竟然不是人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头发里竟然有角,看起来像鹿角。


    其他几个趴在地上的少年也被牵连,那鞭子胡乱地舞,落在他们身上,便是皮开肉绽,点点的莹光顺着鞭痕浮出。


    阿姮瞥一眼那莹光,明白过来,他们似乎都是精怪。


    他们有的长着鹿角,有的长着毛茸茸的耳朵,还有些从外形看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许是草木化成的精怪。


    他们无一例外,脖颈间都锁着铁环。


    那铁环似乎很重,压得他们虽有人形,却根本无法站起来像人类一样行走。


    那道士打累了,喘着气走到一边,一个精怪自觉爬过去,顿时幻化为一张藤蔓结成的椅子,那道士屁股往上一坐,便对坐在另一张藤椅上的人说道:“师兄,依我看,还不如将这鹿精的角割下来泡酒,这种蠢物活着没什么用,但他的鹿角泡出的酒,却可以延年益寿啊。”


    他那师兄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头发花白,胡须几乎长到了腹部,他的脸上有很多的斑,眼皮耷拉,神态十分的平和:“师弟,何必急于一时呢?我们还要在这里等些时日,若没有这些东西,这荒郊野岭,你哪有椅子坐,哪有东西吃呢?听我的,别急着取他们性命。”


    他俨然一副慈悲相,若他身下坐的不是藤精椅子的话。


    “师兄!”


    那师弟年岁不比他大,人也急躁:“岐山结界乃是惠山元君所铸,师兄,我们就是到了岐山脚下,只怕也进不去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那老道闭目打坐,语气悠悠:“如今四海妖祸不断,东炎国号称四海之最,如今亦被妖祸搅乱朝纲,其他诸国也是妖孽频出,东边闹虫灾,南边闹水患,这个天下已经乱了,但这却并不是那些妖孽的本事,妖孽是祸世的刀,而握着这刀的,是天衣人,他们卷土重来了,咱们来的路上你不是也听说了吗?如今这些妖孽的声势越来越大,他们说,是天衣神族赐予他们的力量。”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那师弟说道。


    老道睁眼:“当然有关系,我本就没打算进岐山结界,都说岐山妖患之重,连上界都为此头疼,所以才派下惠山元君,要我说,不管什么天衣人不天衣人的,上界绝不会坐视不理,惠山元君如今还没能一举清除妖祸,我们这些肉体凡胎去了岐山之中,不就是送死么?可师弟啊,我们却不能不来,你我山门弱小,若能在岐山之役中留得一笔,山门一旦扬名,届时自然香火鼎盛,弟子云集。”


    “我明白了!到底还是师兄您有远虑,”那师弟终于恍然大悟,他一拍巴掌,目光在这些匍匐在地上的精怪之间来回,他笑,“惠山元君在岐山降妖,而我们却在岐山脚下为元君护法,待元君清除山中妖祸归位上界,这些蠢物,便都是你我的功名,将来,何愁不能壮大山门?”


    阿姮总算听明白了,她放眼望去,粗略一算,匍匐在那两个道士脚下的精怪竟有尽百之数,这二道是想在这岐山脚下用这些根本没有内丹,不能算是大妖的弱小精怪的性命来蹭一把为惠山元君护法的功名。


    反正无论是妖还是精怪,死后都是原形,剥除内丹的妖和精怪根本看不出什么区别。


    “臭道士……”


    阿姮忽然听到身边小山咬牙切齿的声音。


    她看向小山,只见小山闭起一只眼睛,弹弓中石子飞出,瞬息正中那身披黄氅衣的师弟的眼睛,那师弟顿时痛叫:“哎哟!谁?!”


    阿姮看小山的手仍然红肿生疮,但他的动作却十分灵巧轻快,他手里攥着石子,一颗颗从弹弓中弹出去,又正中那老道的嘴。


    “看我不打烂你的臭嘴!”


    小山说着,又是一发弹弓,那师弟两只眼睛都被打中,几乎不能视物,他掏出来一把剑,气急败坏地结印:“无耻贼子!还不现身!”


    阿姮立即抓起小山的后领,化作红雾,轻飘飘地穿梭在一片连天的衰草之中,那老道吐出嘴里的石子,却发现石子连着两颗门牙,带着血掉在了地上,他的脸色一沉。


    “噗……”小山没憋住笑。


    那老道的师弟剑刃即出,钻入丛中,所过之处,草叶若断絮一般,阿姮却带着小山悄无声息地落去他们身后的树上。


    那个长着鹿角的精怪抬起头,看见了树上的他们,小山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又闭起一只眼,飞快瞄准,弹弓射出,石子正中那剑刃,“咣”的一声,石子粉碎,那剑刃却骤然转向上方,朝他们而来。


    小山吓了一跳,阿姮却抓着他的领子,动也不动。


    小山看到她身上漫出红雾,那雾气幽幽浮浮,剑刃凝滞了,红雾很快充盈这片林子,那老道沉声说道:“是妖气!”


    那师弟听了,却是精神一振:“如此正好,师兄,咱们这份功名里好歹有个货真价实的妖了!”


    他话音落,却听见一阵女子的,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很轻,却令人脊骨发寒。


    那老道到底是比他那个师弟要见识广博的,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只怕这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快,师弟,摆阵!”


    下一刻,老道手中的符咒飞向树荫之中。


    阿姮发间的万木春化为金电,顿时融入她掌心的红云烈焰之中,烈焰浮出,符咒顿时焚烧成灰,闪烁着缕缕金电的红雾越来越浓,几乎令人不能视物,那一对师兄弟此时结阵已来不及,他们的手脚被红雾所缚,根本无法动弹。


    “就你们这样的废物,也好意思借惠山元君的神威讨功名?”


    阿姮轻蔑地笑。


    “妖孽!你既知惠山元君如今就在岐山之中,还敢如此放肆?”那师弟放声怒吼。


    “惠山元君才不会管你们这种坏蛋!”


    小山在树上气冲冲地喊道:“你们虐待精怪,还要杀了他们,你们根本不配修行,你们那该死的山门就该马上塌掉!”


    阿姮手指一勾,红雾中,那些精怪们脖子上的铁环齐齐断裂,他们忽然得了自由,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一个个化出原形,四散奔逃。


    那长着鹿角的少年也化成了一只鹿,他跑出几步,又停下来,然后回头冲向那两名道士,鹿腿狠踢那师弟下巴,又一腿扫到那老道脸上。


    两道顿时鼻青脸肿。


    小山哈哈大笑,对那鹿精喊道:“快跑吧!千万不要让坏蛋再抓住你们!”


    那鹿精跑向山林深处,发出清澈欢快的鹿鸣,像在应和他。


    小山忽然戳了戳阿姮的肩膀,阿姮瞥他,小山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说:“阿姮姐姐,你……能不能闭一下眼睛?”


    “你干嘛?”


    阿姮觉得好莫名其妙。


    “你闭一下嘛。”


    小山说。


    阿姮觉得他好烦,但还是闭起了眼睛,没一会儿,她听到一阵衣料摩擦,紧接着,是一阵水流声。


    “你干什么!”


    底下,两道齐齐发出惊疑的怒吼。


    “知足吧,你小山爷爷这可是童子尿,专治嘴臭心毒,”小山将裤子一把提起来,“不过我看你们两个已经病入膏肓,神仙难救咯!”


    阿姮总算明白他干了什么,睁开眼,似笑非笑:“小崽子,这种侮辱把戏,你很会啊。”


    说着,她抓起小山的领子,一跃而下。


    “无耻妖孽!道法在天,昭昭天理绝对不会放过你这等无耻妖孽!”


    那老道沉声,正气凛然。


    “老头,到底谁才是真无齿啊?”


    小山却指了指自己的门牙。


    无齿,也无耻,一语双关,缺牙的老道脸色铁青,皮肉颤动,却骤然对上那少女阴冷的双眸。


    那种深邃而冰冷的杀意裹附住他满身筋骨。


    老道听到师弟惊恐地求饶:“贫道,贫道愿献上所有妖丹,恳请二位放过我们……我师兄弟二人一定改过,从此潜心修行,再不踏出山门一步了!”


    “妖丹啊。”


    阿姮手指一勾,二道腰间的葫芦开了口,妖丹浮出来,左右不过五粒,上面浊气浮动,竟全都是恶妖之丹,她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有多少呢,你们就这点手段,也敢到岐山求惠山元君的功名。”


    那师弟忙道:“不,不止我们师兄弟啊,还有很多很多玄友,他们不也是冲着这份济世功名来的吗?他们想得,我们自然也想得啊!”


    “胡说!”


    小山说道:“真正以九仪娘娘的道法为念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伤害无辜的!你们怀着一颗功利的心来,便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也和你们一样是为功利而来,你们心思浊臭,真功利假济世,就见不得别人真有一颗济世之心?”


    “惠山元君是神仙,神仙救世,法力无边,而人力终不及神力,惠山元君未必真需要我们这些人,你这黄口小儿,岂知济世之心人人可有,可有时,却非人力所能及,我们做什么了?至多不过是趁一个天机,取一分地利,造一出人和,为撑起山门,广布道法而已。”


    “你这老头说话绕什么弯子?”小山烦死他那副故弄玄虚的口吻,“我娘说,神仙都是人变的,是先有人,再有神,所以,是先有人力,再有神力,神仙都没有说过人不如神的话,你明明是人,却没有人的骨气,你这种家伙到底在什么破山门悟的什么破道!”


    “你们人类的语言总是千变万化,老头你说的话听起来好像真有自己正当的理由,但细细想来,全是狗屁,”阿姮可不如小山那样有耐心地跟他们辩,“我问你,你到底泡没泡过鹿角酒?”


    那老道还没说话,那师弟先喊道:“没有!我们山门所处之地精怪并不多见,我是想泡来着,这不才抓着一只吗?”


    阿姮实在厌恶这两个家伙,他们身为修行之人,身上的清气却不多,可见修行并不怎么正派,她在清浊二气所构成的道法之外,即便将这两个人杀了,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她身上到底有没有命债,但她却忽然想起程净竹。


    万木春什么动静也没有,但阿姮无法判断它究竟是不是在等她做选择,然后,万木春再做它的选择。


    阿姮抬眸,再看向那几枚妖丹,那些妖丹,确实是裹满浊气的恶妖之丹。


    小山毫无所觉,转过脸来问阿姮:“姐姐,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往后要是再欺负精怪怎么办?”


    阿姮绕过他,双掌红云烈焰如簇,金电闪烁其芒,锋利非常,那师弟瞪起双眼,想要挣扎,却始终被红雾束缚,不能动弹,他发出仓惶惊叫:“不!别杀我!”


    阿姮灌注全力,双掌打出,红云烈焰顿时击中两道丹田,丹田之中顿时有什么应声而碎,两道也因为这巨大的惯性,强烈的罡风而身体飞出去。


    阿姮与小山齐齐抬手,望向被红云金焰送去天边的两道的影子,小山张大嘴巴:“哇……飞那么高,那么远,只怕回那破山门都够了吧?”


    阿姮望着天边,慢悠悠道:“不知道,忘了问他们山门在哪儿了。”


    也许方向错了。


    另一边,积玉和霖娘才烧起来一堆火,霖娘不经意一抬头,只见天边红色的流光飞快掠过,她连忙推了一把积玉:“哇!流星!”


    积玉抬起头,果然见两点红光在天边闪烁一下,他奇怪道:“怎么是红色的……”


    霖娘才不管那些,她闭起眼睛:“快许愿!神仙会听见的!”


    积玉连忙并拢双手。


    程净竹坐在树下,抬眸看向那两缕飞快消散的红光,随后转过脸,看向阿姮方才离开的方向。


    “姐姐,我方才好像听见他们肚子里有什么碎了,像我摔碎我娘花瓶的那种声音。”小山将穿了几条鱼的树枝拿回来,跟在阿姮身边。


    “那个啊,是识海破碎的声音。”


    阿姮漫不经心。


    “什么是识海?”


    “你不知道吗?修行之人都有识海,识海有的时候在脑子里,有的时候呢,在丹田里,他们两个恰好都在丹田里,识海破碎,便再也不能修行了。”


    阿姮说道。


    小山明白了,点点头:“这样啊,他们不能修行才好呢!他们歪心思多,根本就不配修行道法。”


    小山蹦蹦跳跳的:“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就像女侠一样!”


    阿姮转过脸,看向他:“女侠是什么?”


    “女侠你也不知道吗?”小山一边走,一边转着圈儿地打起一套滑稽的拳,“嫉恶如仇,惩恶扬善就是大侠!”


    “阿姮姐姐,我其实不喜欢读书,但是娘身体不好,我原来想用功读书,将来要是做了大官,就可以给娘请御医治病,如果不是娘的病,按我自己想的话,我一直想做个大侠,行走江湖,打恶人,帮好人,要是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肯定很快活!”


    阿姮看他手舞足蹈,还摇头晃脑,一下笑了:“哎,小崽子,你要当一个用弹弓的大侠啊?”


    “不可以吗?”


    小山歪着头望她:“我还没听说过用弹弓的大侠,我小山大侠就是第一个用弹弓的大侠!姐姐,我弹弓打得准吧?打鸟,打人,不在话下!我之前住在一个破庙里,好多大乞丐欺负小乞丐,抢小乞丐们好不容易讨来的东西,我用弹弓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人了……还有,青娥姐姐被人牙子弄坏眼睛丢在街上讨钱,她讨不到,人牙子就打她,我看见了就躲在树上,用弹弓打人牙子,专打他的眼睛!”


    “那你怎么被他抓住了?”


    阿姮说道。


    小山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把青娥姐姐偷出来,被他发现了,我是小孩子啊,打不过他,就被他捉了,但是他每次想把我卖掉,我就装病,倒在地上吐白沫的那种,人家买主不管是买去做儿子还是做苦力,都不会要有病的,人牙子跟人家磨破嘴皮,说我是装的也没人信他,哈哈哈哈哈哈……”


    小山叽叽喳喳个不停,阿姮觉得他话太多,实在烦人,却又觉得,他算是个有趣的人类小崽子。


    霖娘见到阿姮和小山回来,便迎上去:“你们怎么才回来?鱼那么不好抓吗?”


    阿姮与小山相视一眼,几乎同时:


    “对啊。”


    “对啊。”


    “那,方才的流星你们看见了吗?”霖娘说着,手指指着快要黑头的天幕,飞快地划拉一下,“就这样,很快地就划过去了,而且还是红色的!”


    “没有哇,”小山摇摇头,“我和阿姮姐姐专心抓鱼呢,我这就去烤鱼给你们吃!”


    小山说着,便跑到火堆边去了。


    霖娘赶紧过去帮忙,却见小山事先便将内脏和鱼鳞都清除干净了,她不由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山好厉害啊。”


    积玉在旁边找合适的树枝将几条鱼分别穿起来。


    火堆里时不时蹦出亮亮的火星子。


    阿姮转过脸,此时林中晦暗,唯有那堆火是唯一的光源,那黑衣少年正在树下打坐,阿姮立即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小神仙。”


    她喊了声。


    程净竹睁开眼睛,看向她。


    “我和小山抓的鱼,你一口都不吃吗?”


    阿姮说。


    程净竹看着她,片刻,说道:“除了鱼,还抓了什么?”


    阿姮眨眨眼睛,无辜道:“什么也没有啊。”


    “你可看到那流星?”


    程净竹又问。


    “我看到了啊,”阿姮说着,笑起来,“飞那么高,那么远,真是好漂亮啊。”


    程净竹却不说话了。


    仿佛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小山正在火堆旁跟积玉、霖娘吹嘘自己的烤鱼技巧,还是那么叽叽喳喳的,阿姮的目光停留在程净竹的脸,好一会儿,她说:“小神仙,我问你,在你眼里,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我眼里?”


    “嗯,你眼里。”


    程净竹对上她那副认真的神情,她似乎真的诚心在向他求一个解,夜风拂来,吹动他黑色的发带,片刻,他开口道:“你根本不必在乎我眼里的好坏。”


    “为什么?”


    阿姮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她追问道,“要是有一天,我杀了你眼里的好人,放过你眼里的坏人,你会怎么样?”


    程净竹却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很在乎我的看法,为什么?”


    “是我在问你,”阿姮的眉皱了皱,“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会不会很生气?你会不会……把我丢掉,再也不带着我了?”


    细雪纷纷扬扬,穿林而来。


    不远处的火光时而映照阿姮的脸,她问出这样的话,身躯也不自觉往他的方向前倾,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的脸。


    火堆的光影在程净竹的眸中闪了闪。


    他忽然侧过脸,错开视线,一片淡淡的光影之间,这雪来的悄无声息:“我眼里的好坏,是我的所见,是我的独断,若我以我见世间的眼光来对你说,这样好,那样不好,那便是在用我的眼光束缚你,驯服你。”


    “什么意思啊?”


    阿姮云里雾里。


    “意思是,我眼中的对错并不是你用来见世间,处世事的准则,你该相信你自己的本心。”


    “可若我的本心做了错的选择呢?”


    “那就承担,不要怕犯错,不论是妖,还是人,都会犯错。”


    他说道。


    阿姮却望着他。


    他说承担,说不要怕犯错,可阿姮却望着他那双眼睛,好一会儿,她笑盈盈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呢?”


    飞雪如絮,程净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火堆,积玉与霖娘伴着小山,三人其乐融融,说说笑笑。


    “阿姮,不要怕选择,若是你心之所向,它会告诉你对还是错。”


    他说。


    阿姮其实听得不是那么明白,但忽然听到程净竹唤她的名字,雪花一片片拂过她的耳廓,弄得耳朵痒痒的,她低下脑袋,手指在雪里戳了戳,说:“万一我做错了事,你不许骂我,也不许把我丢掉……”


    她抬起脸,凶巴巴的:“你听到了没?”


    雪意弥漫,风声呼呼,林间枝叶簌簌,黑衣少年似乎好一会儿没有声息,但阿姮见他忽然动了,他稍稍倾身,从那片浓郁的阴影里露出一张漂亮的脸,襟前的宝珠微微晃荡,珠光如露:“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要是敢不答应,你可就要好好保护你的心脏,还有你的血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


    “我答应你。”


    少年言辞平淡,眉清目冷。


    阿姮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恶狠狠的神情一下变得茫然。


    “哦……”


    她半晌,才干巴巴地发出声音,扬起嘴角。


    那边,小山烤好了鱼,阿姮和程净竹都不吃,只有霖娘与积玉捧他的场,程净竹修成金身早已辟谷,积玉却还没辟干净,吃条鱼是不算什么的。


    夜更深,人语渐消,除小山以外,几人各自打坐修行,阿姮早将那几粒妖丹给吞了,此时正好用之前程净竹教她的办法克化浊气引入丹田,为她所用。


    她修炼得很专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小山的声音:“阿姮姐姐?姐姐?”


    他叫的很小声。


    阿姮不耐地拧起眉头,一下睁开眼睛,只见天边白光渐露,一片灰蒙蒙的天色底下,小山正蹲在她面前。


    他身上沾着好多草叶,鞋子上也有不少泥,头发和脸都是湿润的,还脏兮兮的,阿姮眉毛一挑:“你摔泥里了?”


    小山却献宝似的,将一个小竹筒递到她面前。


    阿姮垂眸,只见竹筒里装着一半清透的水,这时,她听见小山说道:“阿姮姐姐,这是我给你接的露水,小勤修行需要露水里面的清气,我想你也应该需要吧?就是冬天没多少露水,我接的不多,你一半,程仙长一半,你和程仙长昨晚没有吃鱼,我请你们喝露水好了,就是时间不够,没能给霖娘姐姐喝和积玉哥哥也多接一些,我今天晚上再给他们接好了。”


    露水里的确蕴藏天地之间的精纯清气,对于精怪或许是好东西,但对修行的人类却是杯水车薪,阿姮是身在清浊两气之外的妖邪,对她来说,露水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昨夜的雪只下了一会儿,那火堆又将周围的积雪烤得融化,这样的冷天,其实是没有多少露水的,阿姮盯着他递来的竹筒,里面水波漾漾,她一时愣住了。


    这么一点露水,都够他趴在草丛里一整晚了。


    小山飞快地将竹筒塞给她,又跑到程净竹面前去。


    阿姮看到程净竹睁开眼睛,不知听小山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也在那竹筒上停滞了一瞬,随后看向小山,似乎是道了声谢谢。


    今日天上云重,没一会儿又吹起来大风,不利于御风,几人只靠双腿行路,穿过松林,走上一片宽阔的道路。


    小山不安分,走着走着,便在道旁团起来雪球,偷偷砸阿姮,阿姮转过脸,红雾浮动,雪球在雾中凝滞,小山睁大眼睛,看到雪球分出数个,他连忙一边逃跑,一边大喊:“啊啊啊我错了!”


    好几个雪球砸到他身上,砸得他满头都是雪。


    积玉见了,哈哈大笑。


    小山弯腰抓起来一团雪,往积玉身上砸,积玉一下闪到霖娘身后,霖娘被砸了个正着。


    三人忽然就打成一团。


    阿姮慢悠悠地缀在最后,慢慢地团出来一个大大的雪球,目光落在那黑衣少年的背影,她唇角扬起,却忽然手指僵硬。


    雪球毫无预兆地从她手上掉下去,摔得粉碎,阿姮笑意一僵,她看向自己的右手,有股尖锐的疼痛顺着她的指腹一直蔓延到她的手臂,再到她的胸口。


    她双足一顿,停了下来。


    耳边风声不再,化成纷杂的,尖锐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晦涩的经文,像诡秘的咒语,她头晕目眩,刹那间,阿姮立即凝神,万木春从发间化成金电,转瞬融入她的身躯,金电游走在丹田识海,那些声音却顷刻消弭,仿佛方才的剧痛全是幻觉。


    “天衣人在找你。”


    她耳边,出现那道熟悉的女声。


    “……你说什么?”


    阿姮反应过来。


    “怎么?”那道女声却反问她,“你是他们的东西,却还不如我了解他们的手段?你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们一样可以召唤你。”


    阿姮在短短一瞬之间回望自己的曾经,她的记忆里却只有那条黑水河,她想起方才手指的僵硬,身躯的剧痛。


    “他们召唤我,我便要听吗?”


    阿姮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可这并不是你不听话便能改变的东西,天衣人不会放弃你,”那女声不紧不慢,“他们总会想尽办法找回你,掌控你,阿姮,做选择吧。”


    “什么选择?”


    “你要继续做天衣人的东西吗?像他们一样,为这个世间带来虫灾,水患,瘟疫,甚至翻天覆地?”


    阿姮闻言,冷笑:“我若说是,你是否便要立即替你的主人……杀了我?天衣人视我为他们的东西,你的主人又将我当成什么?我要活,就必须听祂的话?”


    “你浑身上下全是反骨,谁能让你听话?”


    那女声却没所谓地笑:“我从来没有一定要逼着你做些什么,你做你的选择便好,你到底是继续做他们的东西,还是做别的?”


    “什么别的?”


    “譬如,做一个人,”那女声好似涓涓溪流,她始终祥和地流转在阿姮的耳边,“人类的心是五感之源,但人心所能够赋予一个人的,却远远不止五感那么简单,阿姮,你可想要一颗心?”


    耳边风声不显,天上也没有落雪,周遭一片雾气蒙蒙,阿姮抬起脸,霖娘、积玉、小山三人打打闹闹地已经跑了很远很远。


    她的目光触及那黑衣少年缓缓而行的背影,眼前却忽然花了一瞬,很快,她意识到天边的浓云拨散,日光洒下来一片耀眼的金色,远山负雪,青松苍翠,霖娘他们的影子不再只是一团乏味的黑,而在她眼中分出了深浅不同的色彩。


    天上地下,万般光彩跃入她的眼中。


    那黑衣少年后背的背云垂下的流苏原来不是白色,而是像他的头发一样的银色,那抹颜色随他的步履而荡。


    “阿姮,不要怕选择。”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昨夜他说过的话。


    风轻,云淡,金色的日光照着道旁斑驳的雪光,阿姮嗅到草木混合着雪气的清香味道,她还站在原地,目光却不断追逐着那少年背后的流苏。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想。”


    第62章 第62章 “何人胆敢强闯岐山?”……


    耀日初照, 凛风渐隐,一片晴光映雪,风光无限,阿姮缓缓缀在后面, 从明朗白日, 走到夕阳昏昏, 小山总围着她打转,叽叽喳喳说好多话,阿姮也没有什么兴致听, 她的眼睛失控似的, 色彩来回地跳跃, 使得她总有些晕眩, 十分的疲惫。


    天色将晚,他们遇见一条小溪, 那小溪边, 有一间荒废的竹篱院,院子里三两间茅屋, 院中积雪压断荒草, 屋内灰尘极厚, 一看便是久无人居住。


    霖娘发现阿姮的不适, 又用帕子沾了热水给她热敷, 积玉和小山在院子里把雪扫开,燃起来一个火堆,霖娘揭开敷在阿姮眼睛上的帕子, 问道:“怎么样?”


    阿姮睁眼,猝不及防看到近前高高的焰光,那颜色从火堆深处蔓延往上, 从橙红,到金黄,颜色逐渐减淡,她眨了一下眼睛,说:“好一点了。”


    霖娘松了口气,将帕子放到一边,在她身边坐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的眼睛这样折磨你,一会儿看得见颜色,一会儿又看不见,这样来回往复,你如何能受得了呢?”


    阿姮没说话,踢了一下脚边的柴火,火星子窜起来,映照对面那黑衣少年的眉眼,那少年看了过来,却开口答霖娘:“不同于人类的五感,她本身只具有触觉,听觉,视觉,你的皮囊使她拥有短暂的人类五感,她自身的感官便会因为人类的五感而错乱,而她的视觉却又与人类不同,她的眼睛本无法分辨万千色彩,一旦你带给她感官作用减弱,她的视觉,味觉,嗅觉,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紊乱,直到你的感官对她的影响彻底消失。”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彻底消失呢?”


    霖娘问道。


    积玉在旁,他先是看了一眼阿姮,随后说道:“照如今这个程度,只怕是快了。”


    篝火的焰光不断地跳跃,阿姮坐在一截粗壮巨大的树根上,始终笑眼盈盈,却并不说话。


    小山从溪边跑了回来,他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插着几条已经处理好的鱼,见他们围坐一处,便飞快地跑过去:“这条溪里的鱼很肥很肥,却个个灵巧,幸亏我小山大侠眼疾手快,一抓一个准!”


    积玉烧的篝火正好,小山很快将鱼一条条烤好,积玉和霖娘都躲不过他的热情,再加上他烤鱼的手艺确实很好,两人都爽快地接来了鱼,小山递给程净竹,程净竹道了声谢,却仍旧不受:“荤腥于修行不利,我便不用了。”


    随后,他起身,往茅屋中去了。


    积玉顿时觉得手中的烤鱼像是个烫手山芋,但见小山有些失落,他立即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小师叔已经修成金身,早已辟谷,你知道什么是辟谷吗?就是什么都不用吃,只需要炼化天地之间的清气,便足以维持自身,不饿不倦。”


    小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哇……好厉害。”


    积玉一副悔恨模样:“虽说上清紫霄宫并无宫规严令弟子不许食用荤腥,但小师叔说得没错,荤腥于修行不利……”


    说着,他嗅到烤鱼的香气,吞咽了一下唾沫,不知道小山除了盐以外还用了什么香料,总之这味道实在香极了,但积玉还是忍痛将它还给小山:“我还是不吃了。”


    其实修行之人并非不能食用荤腥,只是长时间食用鸡豚狗彘必然会影响清气的精纯,与这些寻常家禽,或是野味相比,鱼对于清气的影响其实并不算大,但从前在药王殿,积玉是连鱼都很少吃,之前那回是不忍拒绝小山的好意,但小山烤的鱼实在是香,这回他是实打实的馋虫作祟。


    但这是不应该的。


    积玉立下誓言:“我要像小师叔那样,要早日修成金身,就不能在馋嘴了!”


    “……好吧,”小山表示理解,拿回烤鱼,“那我吃两条好了。”


    “你可能要吃三条了。”霖娘面露难色。


    她根本不知道荤腥竟然会影响以清气为根基的修行,想起来这一路上吃了那么多的好吃的,她实在有点后悔。


    “吃你的吧,你如今是鬼身,荤腥入口,也不过尝个滋味,根本不用过五脏庙,自然不会影响你的修行。”


    积玉没好气地说道。


    小山正愁自己一个人怎么吃三条,却见霖娘听了积玉这番话,便飞快地收回了烤鱼,他不由哈哈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霖娘松了口气,心里的负罪感一扫而空,正要放心吃鱼,却又忽然一顿,一下抬起头,看向阿姮。


    阿姮似乎并不在乎他们在说些什么,她的目光久久停在听边,霖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片流霞光彩无限,漂亮极了。


    “阿姮姐姐,小孩一点也不好吃,但是你可以尝尝小鱼的味道,肯定好吃。”


    此时,小山偏头,对阿姮说道。


    “小山,”霖娘朝他招招手,待小山到她面前,她说道,“我早说了,你阿姮姐姐那是吓你呢,她不吃小孩,也不吃鱼,什么都不吃。”


    “什么都不吃?阿姮姐姐也有金身吗?”


    “当然没有,但她本来就什么都不用吃,何况,”霖娘说着,看向阿姮,“她如今尝不到任何滋味。”


    霖娘此时忽然也什么都不想吃了。


    “尝不到滋味?”


    小山的眼睛大睁起来,脱口而出,“为什么会尝不到滋味呢?”


    篝火里火光迸溅,周遭却忽然安静,积玉看了看坐在树根上的阿姮,又不自禁地往茅屋那边看了一眼,他说道:“阿姮姑娘,要不然你诚心地去求一求我小师叔?”


    “他有什么法宝吗?”


    阿姮瞥他一眼,终于出声。


    “那倒不是。”


    积玉摇头。


    “那你在说什么废话?”


    阿姮哼了一声。


    “你听我说啊,”积玉身体前倾了些,他一脸认真,“你们有所不知,大概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弄丢了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在药王殿里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还耽误了练功,师父罚我扫落叶,我实在没办法接受我把我娘的遗物弄丢这件事,就一边扫一边哭,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小师叔。”


    积玉记得,那日他从午后扫到黄昏,正值深秋时节,药王殿的古树落叶很多,总也扫不完,他不停地扫,也不停地哭。


    殿中弟子都在上晚课,四下寂寂,一阵风吹来,很快将他扫到一起的树叶堆给吹散了,他本就委屈难过,当下更是号啕大哭。


    白玉阶上,有很轻的步履声。


    积玉还以为是师父,吓得不敢哭了,回头之际却发现是小师叔,他其实一直不太愿意叫他小师叔,因为小师叔太小了,才六七岁,却是师祖的弟子,师父的小师弟,积玉一边吸鼻子,一边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小师叔。”


    小师叔一向是不怎么理人的,他从阶上下来,那张稚嫩幼小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积玉常常因为他不符稚龄的冷而心中泛怵,他与药王殿其他弟子一样,都觉得这位年纪小小的小师叔处处奇怪,十分的诡秘,令人根本不敢接近。


    积玉如常一般让开一条道,但小师叔走过他身边,却忽然停下,紧接着,他听到小师叔说:“你为什么哭?”


    积玉抬起头,鼻涕眼泪还在脸上,十分的狼狈,他不知道小师叔为什么忽然问他,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把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弄丢了,我……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只留给我一朵珠花,我却把它弄丢了,我以后想娘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积玉又忍不住哭了。


    积玉常常觉得,小师叔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总是在练功,读书,造法器,学医术,从来没正眼看过任何人,但不知道是他哪句话的缘故,小师叔盯着他片刻,忽然问:“你娘的珠花什么样?”


    积玉一边抽泣,一边说:“就是很普通的珠花,淡青色的,很小一朵。”


    小到,它无论落在哪儿都根本不显眼。


    小师叔听了,点点头,说:“你今天会找到它的。”


    积玉一愣,抬起头,小师叔却已经走远了,黄昏的光影里,他看到小师叔抱着几本书,小小的影子很快远了。


    “我本以为小师叔只是在安慰我,”积玉见气氛烘托得当,他的语气更加神秘,“我本是没当回事的,当天晚上连饭都吃不下,结果在回寝舍的路上,我一脚就踩上了什么东西,我把脚挪开一看,竟然是我娘的珠花!”


    “……是巧合吧?”


    霖娘说道。


    “我觉得根本不是巧合!”


    积玉连忙反驳,甚至将自己小心放在怀里的珠花给拿了出来,“你们看,我娘的珠花这么小,当时,我脚下就是砖缝,它要是掉到砖缝里,我踩上去都感觉不出来,但是它明明就在砖缝旁边,而且,最重要的是,小师叔当时是十分笃定地对我说,我当天一定会找到它,然后我就找到了,再也没有弄丢过!”


    阿姮抬眸,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珠花,那珠花的确很小,淡淡的青色,玉料瑕疵多,不够剔透,十分的粗陋,的确是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我小师叔很灵的!”


    积玉一脸坚定。


    小山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由对阿姮说道:“阿姮姐姐,要不……要不你找程仙长试试?万一真的像积玉哥哥说的那样,十分灵验呢?你要是一直没有味觉的话,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何况,她不仅仅只是失去了味觉,不仅仅只是尝不到滋味,她的眼睛也终究要看不见颜色,看不见四海山川,万般风光原本的色彩,她会失去嗅觉,四时花木变幻多姿,而她却再也闻不到那些香气。


    “你们人类的东西也没有很有趣,”阿姮坐在树根上,双脚荡啊荡,鞋面上的山茶绣花红得艳丽,“小崽子你懂什么?我的乐趣多着呢。”


    说着,阿姮站起来,转身往左边的茅屋里去。


    霖娘站起来,看着阿姮的背影融入一片浓暗的阴影里,很快,她推门进了屋子,霖娘连忙跟上去:“阿姮,我还没有打扫屋子呢,你等一等……”


    霖娘花了一个时辰将屋子打扫干净,床上却并没有什么被褥,只有一张草席,她让阿姮在床上打坐,自己则坐到了才擦干净的桌上。


    不知多久,人语尽消。


    阿姮睁开眼,一点烛火照见对面那张桌上打坐的霖娘,她盯着霖娘看了会儿,霖娘毫无所觉,似乎在潜心修炼。


    阿姮再度闭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这屋子中的扬尘并没有除干净,她觉得有什么毛絮拂过,不由抿了一下嘴唇,却忽然一顿。


    她睁开眼睛,伸出手指抹了一下嘴唇,淡红的颜色揉开在她的指腹,这是霖娘硬给她涂的口脂。


    她舔了一下指腹。


    竟然不是错觉。


    她尝到了这口脂的味道,有点微末的甜,混合着花香,还有她辨别不出的味道,其实不算什么好味道。


    阿姮侧过脸,窗纱上清辉不再,月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天色也似乎不那么浓黑了。


    她穿上绣鞋,举止很轻地出了房门,跑出院子,快要靠近小溪边,她看到一片雪白世界,那小溪在晦暗的天色中轮廓模糊,却偶有银光闪烁。


    溪边有一堆火,那火堆旁,坐着一个人。


    阿姮的步履慢下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火堆的焰光朗照,她看清他襟前水青色的宝珠,腰间雪亮的银尾法绳,看清他剔透琳琅的珠饰,看清他银灰色的长发,那双清润的眼睛。


    阿姮的目光定在火堆上正被炙烤的那条鱼。


    “小神仙,你怎么心口不一啊?”


    阿姮笑眼盈盈,好似抓住了他的把柄。


    程净竹却神色自若:“你便是表里如一,上下明彻了?”


    阿姮几步走近,坐到他的身边,烟熏火燎中被炙烤的鱼肉散发出阵阵香气,她盯着看:“就抓了一条啊。”


    “你不是说荤腥不利于修行吗?”她说着,转过脸来,“我们相识这么久,只见你爱饮茶,谢府,檀园,多少好的酒席,你却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那会儿小山专门烤了鱼给你,你也不要,为什么现在又想吃了?”


    “忽然有点好奇。”


    程净竹言辞清淡。


    “好奇?”阿姮望着他,面前火堆的焰光在他胸前的宝珠上跳跃,光影拂动,她难以置信般,眼睛睁大了些,“你从来没有吃过鱼吗?还是说,你长这么大,什么东西都不吃?”


    程净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阿姮更加惊愕:“不可能啊,你不是人类吗?人类不吃东西是会饿死的,你修成金身之前也什么都不吃吗?那你怎么没有饿死?”


    忽然之间,阿姮想到之前积玉曾说过的“活人命,死身躯”,至今,她其实仍然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阿姮看着他。


    他明明是活生生的,那双眼睛生动又富有光彩,他的身躯是热的,她听过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这一切,明明和一个活人别无二致。


    可是,作为一个人类,他竟然从来不吃人类的食物,从来不曾尝过一口人间滋味。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呢?”


    阿姮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却无法从他那副面容上看出任何东西,她从前看不穿他,如今也一样,“你总是骗我,在赤戎时,你明明早已看穿我的意图,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你却根本不拆穿我,还骗我说你给我的东西是药,但其实,那根本就是你们人类小崽子吃的糖丸吧?你将那东西带在身上,却也没有尝过吗?”


    程净竹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说道:“那本就是给你的。”


    阿姮一怔。


    本就是给她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不吃任何东西,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将一瓶糖丸带在身上,他从来没有尝过一口,他说,是给她的。


    此时,他侧过脸来,四目相视。


    火光闪烁着,映于彼此眼中。


    “为什么?”


    她出声。


    少年想了想,说:“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阿姮一下挪开目光,她盯着自己绯红的鞋面:“你……明明都没有尝过,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我在药王殿学医,常有炼药的课业,很多时候,我必须要尝其味,辨其性。”


    他说。


    “药不都是苦的吗?”


    阿姮眉头皱起来。


    “并不是,药也分五味,甘酸苦辛咸,我尝过甘草,它的滋味应该跟糖丸差不太多。”


    “可那不还是药的味道吗?反正煮到一锅里就变成了难喝的东西,”阿姮抬起眼,看向他,“你们人类修行一定要如此辛苦吗?还是说你这个人就是愿意自苦?我看积玉都不像你这样,对自己如此严苛。”


    “我并不觉得苦,又何来自苦一说?”


    程净竹用树枝拨开烧红的柴火,使那焰光垂落了些,他的声音沉静,“不食百味,也并不是因为修行,而是我对这些东西原本便没有欲。”


    “没有吗?”


    阿姮说着,看向火堆上被穿在枝上的烤鱼,这一阵,它内里的油脂已经被烤了出来,外层焦酥,香气更加浓郁,“那你为什么又忽然想吃鱼?”


    火堆暖黄色的光影摇摇晃晃,将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灼热的温度使得周围的积雪融化了很多,露出来一片斑驳的碎石滩。


    程净竹轻抬眼帘,看向她。


    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直勾勾盯着那烤鱼的样子有多好笑。


    “你的味觉恢复了?”


    他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阿姮一顿,正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却见他取下火堆上的烤鱼,递给她。


    “你不吃吗?”


    阿姮望着他。


    他的眼睛剔透又清冷,浓密的眼睫轻动,摇头,说:“我已经不想吃了。”


    阿姮接过烤鱼,她嗅了嗅,真的好香好香,简直跟小山烤得一样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看过小山的独家秘方。


    可是这么香的烤鱼,他怎么又忽然不想吃了呢?


    闻闻味就够了吗?


    阿姮啃了一口鱼肉,很烫,但是真的好好吃,她忍不住弯起眼睛,但忽然间,她抬起脸,却见程净竹正在看近前那条溪流。


    此时,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像画卷上的浓墨转淡。


    溪水里,游鱼冒头,激荡起一圈波浪。


    但阿姮看着他,他仍然那么安静,他的眼睛明明看到那么生动的一幕,明明见水面横波,鱼尾点水,但他眼中却浑如无物。


    仿佛无论什么,都激不起他分毫兴趣。


    “你亲自烤的鱼,真的一口都不吃吗?”


    阿姮忽然说道。


    程净竹转过脸来,正要说些什么,阿姮却飞快地撕下来一点鱼肉,递到他唇边,他没有动,抬眸看向她。


    阿姮笑盈盈的:“小神仙,尝尝看吧。”


    轻风拂来,她耳边的浅发有点打卷,程净竹似乎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鱼肉入了口,他从未食用过荤腥,入口的并非鲜美滋味,相反,他觉得很腥。


    那种腥味令人难以忍受,他的眉头紧皱起来,只觉十分的恶心。


    但他强忍恶心,吞了下去。


    药王殿中有些弟子常年茹素,闻到荤腥便会觉得恶心难受,他虽荤素皆忌,但此时自己这副反应,应该是与那些弟子差不太多的。


    溪流里,又有鱼尾扫水而过,泛起涟漪。


    天边有金芒浮动,朝阳已有破云而出的趋势,阿姮看到溪流里粼光点点,清澈的水流中,鱼影灵动。


    程净竹强压不适,却见阿姮忽然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抬眸望去的刹那,她将鞋子踢掉在溪边,身姿轻盈地跃入水中,俯身探水,一举从中抓出来一条鱼。


    那鱼在她手中惊慌地摆动。


    水珠迸溅,她稍稍侧过脸躲开,日光在天边透出一片连绵的金色,那种颜色落在溪中,在她身上,拂过她的鬓发,她那双眼娇波流慧,盈盈生光。


    “这条路上吃!”


    阿姮兴冲冲地说道。


    哪知她话音才落,鱼却从她掌中滑走,“啪”的一声砸入水中,溅起来的水花扑了她满脸,她拧起眉头,低头在水里执拗地找那条逃走的鱼。


    日出的光辉朗照万物,照见一片斑驳雪意下的勃勃生机,程净竹望着溪流中衫裙湿透的阿姮,游鱼不断从她纤细苍白的脚踝边过,但她仍然在认真地辨认着方才逃走的到底是哪一条。


    “为什么一定要方才那条?”


    他忽然开口。


    “那条最肥最漂亮啊。”


    阿姮没有抬头,仍在寻找:“你没看到吗?它的鱼鳞每一片边缘都有点红色,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那若是你身上所有人类的感官都消失不见,你怎么办?”


    程净竹问道。


    阿姮闻言一顿,随后缓缓抬头,她的脸颊很湿润,鬓发还在滴答着晶莹的水珠,她的目光有一瞬落在他的胸口。


    怎么办?


    她仍然最喜欢他的心脏,如果她拥有一颗人类的心脏,那些失去的感官,便会很轻易地回到她身上。


    但她的目光缓缓从他的胸口,移到他的脸上,她唇边含笑:“我能怎么办?那本就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既然终究要消失,我便接受它的消失。”


    程净竹一顿,神情微动,显然有些意外。


    “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谁让我身上有你的火焰咒术呢?”阿姮以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眼波流转,十分慧黠,却忽然又话锋一转,“若没有这咒术在身,积玉那个傻子的心脏,说不定早在我的壳子里了。”


    程净竹面无表情,侧过脸,不再理她。


    阿姮见他这样,“哼”了声:“喂,我开玩笑的,你这么小气做什么?你们药王殿的人,我一个都不动,行了吧?”


    说着,阿姮转过脸,望向天边日出:“我有时候会想,你们人类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日出,是不是便不会觉得它美了?但好像也不是,总有人不论看多少次也还是一样觉得它美,我从前这双眼不辨颜色,我在黑水河里很多年,每逢冬季,河上结冰,冰上有雪,我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但如今看到颜色,发觉雪还是雪,冰还是冰,我却觉得,它们其实是很漂亮的,山间的雪,檐上的雪,飞浮的雪,各有各的好看,所以,我这双眼睛原本看到的世界,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阿姮转过头,重新看向岸边的少年,一片晨光之中,她仿佛从来没有这样坦荡过:“我承认,我很喜欢光彩万千的世界,但我终究不是人类,没有你们人类的感官,可你呢?你明明什么都拥有,你有很多机会,很多时间,却为什么不肯珍惜呢?你这样,我是会嫉妒你的。”


    程净竹的目光再度落到她的脸上。


    “小神仙,”


    阿姮轻抬起脸,闭起眼,日光照在她的脸颊,水珠不断顺着她的衣袖滴落,此刻风很轻,她几乎可以感受到日光的暖,“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浪费你的感官,却不许我取你的心脏,也不许我取积玉的心脏……可我不掠夺,便无法拥有,积玉说他曾经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断言他一定能将其找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找了回来……”


    阿姮忽然睁开眼,看向溪边的黑衣少年,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水声随她的步履而泠泠激荡:“他说你很灵验的,如果我现在诚心诚意地求你,我身上人类的感官会不会永远属于我?”


    程净竹一怔,似乎是没料到积玉将这件事说了出来,他凝视着靠近他的阿姮,她的脸颊仍然湿润,朝阳之间,那么苍白,艳丽。


    “我不能无中生有。”


    半晌,他道。


    阿姮盯着他,忽然笑了:“无中生有,你的意思是说,我本来便没有的东西,你不能令我得到,小神仙,你又在耍我玩吗?积玉的话我才不信呢,我还没听过这世上真有什么言出法随的本事,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吧?我不过就是想听你说两句好听的,你便连这也不愿敷衍我吗?”


    天边金芒耀眼,她脚下粼波清澈。


    程净竹一把将她拉到岸边来,随后抬手,那被她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绣鞋转瞬整齐地摆到她的脚边。


    程净竹松开她,说:“我不会敷衍。”


    阿姮闻言,气呼呼地抬脚把鞋子踢开,正要发作,却听他说道:“我不能无中生有,也无法让别人的感官永远属于你。”


    阿姮仰起脸,与他相视。


    “但你一定会再拥有完整的五感。”


    清凌凌的日光中,他的眼睫微垂,那双眸子那么的漂亮,令阿姮无法错开分毫视线,她听到他说:“那是永远属于你的东西。”


    水珠还在顺着她的衣摆滴滴答答,阿姮愣愣地望着面前的这个黑衣少年,天光渐盛,而她眼中万般色彩闪烁一瞬,骤然开始无声褪去,他襟前的宝珠颜色褪去,他长发银色的光泽也褪去,天与地,还有他,都融成了水墨的颜色。


    但阿姮却好平静,也许是因为万木春许诺过的那颗心脏,可她其实并不那么相信万木春,但她此刻看到他眼里的认真,阿姮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了,相信他的每一个字。


    她缓缓露出笑容:“希望你的话,真有那么灵验。”


    阿姮穿上鞋子,两人用积雪灭了火,回到篱笆院里,程净竹回到屋中,积玉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却似乎早已睡着了。


    此时,也不知是被程净竹推门的声音惊动,还是什么,他眼睛还没睁开,鼻子嗅了嗅,嘴巴嘟囔了声:“好饿……”


    他被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惊醒,一下睁开眼,却见程净竹脱下那件黑色的衣袍,正拿出来一件靛蓝色的外袍要换。


    “小师叔。”


    积玉还不是很清醒,他喊了声,便往窗外望,院子里的火堆还是昨晚的,早灭了,他皱起眉,“奇怪,我怎么闻到点烤鱼味……”


    程净竹没理他,换好衣袍,穿戴整齐,便往外面去。


    积玉知道这是要走了,他赶紧起身背上金剑,收拾好包袱追出去。


    今日似乎也是一个晴天。


    风不重,雪不落。


    一行人御风半日,终于抵达岐山,几人还未下去,只拨开云气,便见岐山连绵巍峨,直插天际,强烈的金光笼罩着整个岐山,又有云雾茫茫,令人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岐山全貌。


    “那应该便是惠山元君的结界了。”


    积玉说道。


    霖娘从云端往下望,只见山脚下一片密影如织:“底下似乎有好多人。”


    几人飞快从云上掠下去,落到山脚下,阿姮凝出身形,听见嘈杂的人声,她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一群人挤在一起,看他们的打扮,有些僧,有些道,还有些凭穿着看不出来什么身份的人,但他们身上有清气,大约也是玄门修士。


    阿姮想起之前在林中听到那两道所说的话,此时便明白过来,果然正如那两道所说,不少玄门中人都往这儿来了。


    却不知,他们是来求假功名,还是真济世。


    “惠山元君的结界,别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上界的神仙们,只怕也没几个破得了吧?”那人堆里,有人说道。


    “我们又不是来破结界的。”


    一年约五十来岁的道士站在结界前,他的肉眼根本无法直视那结界之间的金光,他胡须飘飘,声音沉稳:“惠山元君在山中降妖,我等便在此,是为其护法的,若有个什么妖魔邪祟前来打结界的主意,便是我等的责任了。”


    “无晦子道长说得是啊。”


    另一个中年道士穿着灰扑扑的道袍,头发梳得很是随便:“诸位,咱们安心守在这里便是了。”


    “阿姮……”


    霖娘远远望着那人群中才说过话的两名道士,她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那两个人有点眼熟啊。”


    阿姮也觉得眼熟。


    “小师叔,若不想办法进结界中去,我们又要如何问惠山元君关于军中妖祸的事?”积玉仰望着那片刺目的金光,不由说道。


    “我等在此守了多日,也不见什么妖魔邪祟,他们定然是惧怕惠山元君的威名,不敢来犯!”


    “这却说不一定,如今那帮妖孽得了天衣人相助,自认无法无天,何况,那占据岐山为祸四方的蛇妖在妖类之中素有名望,保不齐便有什么妖物前来!”


    那堆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小山望着自己手心里的触角,触角微微发亮,他激动地说:“小勤在这里,小勤就在这里!”


    也许是小山的声音惊动了那群人,他们并不整齐地转过头来,一时间,无数视线落在阿姮他们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


    有个道士喊道。


    而那人群之中,霖娘与阿姮都觉得眼熟的两个中年道士此时注意到了她们,也立即觉得她们两个很是眼熟。


    “是你们!”


    那灰布道袍的中年道士率先反应过来。


    他看向那一身靛蓝色衣袍的少年,看清他眉心的戒痕,便更加笃定了,他说:“小友,想不到,你还与这二位姑娘同行啊。”


    阿姮此时想起来了,那中年道士,可不就是在万艳山上要诛杀鬼女营救他的师弟们的那个么,而他身边那个……无晦子,她也想起来,似乎当时便听过这个名字,他似乎便是被峣雨救过,教峣雨阵法道术的那个。


    “万艳山一别,还未请教道长法号。”


    程净竹朝他颔首。


    “哈哈哈哈哈哈贫道法号三真!”那中年道士神观爽迈。


    “原来是三真道长。”


    程净竹说道。


    说着,他们一行人走了过去,那三真道长立即拨开人群迎上来,他的目光在阿姮与霖娘之间转了一圈,又看向程净竹,笑道:“想不到会在这里再遇见诸位,不知……小友你们因何来此啊?可是与我等一样,来为惠山元君护法的?”


    阿姮明明感觉到这三真道士对她的忌惮,但奇怪的是,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并未透露她与霖娘的身份。


    “当然不是了。”


    阿姮先开了口,她面带微笑,抬眸见人群中那无晦子虽看着她,却也没有任何举动,她觉得有意思极了,却说道:“你们是守结界的,我们……却是来破结界的。”


    此话一出,众人色变。


    “小友,果真如此吗?”


    那三真道长忙问程净竹。


    程净竹瞥了阿姮一眼,对三真说道:“岐山妖祸人尽皆知,惠山元君费心设下结界,是为人间安宁,我等来此并非是要破结界,但我们身有要事,必须要见惠山元君。”


    “你要如何见元君?元君正在降妖,哪里分得出精力?”


    人群中,有人质问。


    “划道口子进去不就行了?”


    阿姮双手抱臂。


    “划道口子?”


    有个年轻道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他望着阿姮:“姑娘,你当惠山元君的结界是什么纱帐么?这结界坚不可摧,岂是你说划上一道,便能划上一道的?”


    “是吗?”


    阿姮仰头打量那结界,金光耀耀,气流涌动,她转了转手腕,抬起下颌:“让让。”


    那帮僧道不明所以,自然没人挪动,唯有那无晦子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数步。


    阿姮才不管他们让不让的,抬手之际,发间的木簪融化成金芒,又转瞬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截焦枝,她掌心往前一推,万木春骤然飞去,擦着冷风,枝尖刺破结界,那一层结界顿时气流飞涌,僧道们没有防备,被摧枯拉朽地掀翻一地。


    “那是什么东西?竟然真的刺穿了惠山元君的结界!”有人惊愕地喊道。


    阿姮正欲让万木春将那结界划出一道口子来,却见那结界金光闪烁,忽然之间,飞沙走石,草木摧折,一道肃冷的女声伴随强大的威压降临,几乎要震破众人耳膜:


    “何人胆敢强闯岐山?”


    第63章 第63章 你在我的梦里,变成一棵小草……


    神降的威压是巨大的, 众人无不丹田沉坠,胸肺生疼,阿姮掌心一握,刺穿结界的万木春顿时化作缕缕金芒, 瞬间回到她的发间, 她于乱卷的狂风之中仰头一望, 笼罩岐山的金光结界在一片茫茫云雾之中凝出一缕影,那影子若流云霞光所铸,一副高洁凌厉的眼眉低垂, 俯瞰芸芸。


    那便是惠山元君的法相。


    “惠山元君……是个女人?”


    阿姮见她高髻鬟凤, 绀帔黄衣, 戴宝珠项圈, 腰间环佩,淡绿披帛与朱红绶带齐齐飞扬, 那副容貌一情一态, 英姿无限。


    霖娘亦没有想到,传闻中的七杀星战神, 竟然是一个女神仙, 她于风沙中仰望那元君霞光灿灿的法相, 一时目瞪口呆。


    “既称元君, 自然是女人。”


    积玉率先回过神来, 说道。


    “惠山元君显灵了!”


    那帮僧道的激动之情无以复加,一时间跪成了一片:“拜见元君!”


    “元君在上,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程净竹诚拜元君。”


    程净竹俯首。


    那法相高高在上, 与结界相互交融,她的目光倏尔落在底下那身穿靛蓝衣袍的少年身上,一霎神情震动, 张口:“你……”


    “我等并非存心毁坏结界,还望元君慈悲宽恕,”程净竹抬首,“如今东炎国军中混入妖物,其他各国军中亦有异动,弟子受师兄所托,前来岐山问候元君,敢问元君,您投射人间军中的神力可有异常?”


    那法相低眉,地上僧道们只见一阵白茫茫的烟雾浮过,方才站立在不远处的那两男两女还有一个孩子竟然全都凭空消失了。


    无晦子敏锐地抬头,见那烟雾如缕,很快融入了金光结界之中。


    程净竹先觉身轻,不过抬眸一瞬,他发觉四周漆黑无边,唯有不远处那元君法相光明,清气非常。


    这应该便是惠山元君法力缔结而成的虚无幻境。


    “我的神力并无异常。”


    那法相开口,顿时褪去霞光,她一身衣饰也因此而更加色彩鲜明,她先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而后阔步而来,裙袂飞扬:“您的神魂在这样一副身躯里,一定很难受吧?”


    程净竹并不说话。


    惠山元君走近,站定,垂首,低眉:“小神拜见殿下。”


    “我早已不在上界,元君不必如此。”


    程净竹道。


    惠山元君立即说道:“白泽殿下,这几百年间,天帝一直在寻找您的下落……”


    “元君。”


    程净竹打断她。


    惠山元君一顿,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少年:“您对天帝有怨,所以才不愿与上界通信吗?可当时若有别的办法,天帝一定不会做那样的决定,小神身为七杀星,本应身先士卒,而不该让殿下您小小年纪去承担那天大的责任,殿下,是小神无能。”


    此时,另一边。


    浓烈的冷雾徐徐弥散,阿姮看清眼前的一切,发觉自己竟已经身处一片山林之中,此山林之密,枝叶几乎参天,而那天幕被耀耀金光所笼罩,山中竟无片雪,草木葳蕤而青黑,积玉懵然的声音响起:“小师叔呢?”


    阿姮立即回头,只见积玉、霖娘甚至小山都在,却并无程净竹的身影,霖娘四下一望,茫然至极:“这便是岐山吗?难道方才程公子没有一起进来?”


    “不可能。”


    阿姮十分笃定,方才那一阵雾气拂来,他明明还在。


    岐山山高林密,几人四处探看,发现此地毫无人迹,草木肆意疯长,毫无章法,连一条像样的小径都没有,越是往前走,便越不好走,积玉只得拔出金剑来,时不时地斩开拦路的草木荆棘。


    明明有结界在上,雨雪不入,脚下的土却松软到一脚踏上去,半只鞋子都要陷在里面,阿姮没走几步路,一双鞋子便脏得不能看了,她的眼睛此时还能看到颜色,也因此,她更觉察出此山的诡异,明明金光结界光明耀眼,但那样明亮的光投落于林,却光影散碎,淡薄至极,更衬四周草木碧绿发黑,人行其中,视线昏昏。


    “不是说岐山妖祸严重吗?怎么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


    霖娘一边走,一边看,心中越发觉得奇怪极了。


    积玉手持金剑,一直凝神观察四方:“正因为什么动静都没有才奇怪,自我们来到这山上,你们可听见一声鸟叫,一处虫鸣?”


    霖娘方才还没注意过这些,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便凝神听了听,果然,什么都声音都没有,这山巍峨至极,草木茂盛至极,也静谧至极。


    死气沉沉。


    阿姮转过脸,见小山跟在身侧,手中捧着那一截小小的触角,山中光影淡薄,所以那触角微弱的莹光便有点显眼,她看到小山从怀里摸出来弹弓,嘴唇抿得紧紧的,便悠悠道:“害怕啊?”


    小山一下挺起胸膛:“谁怕了?我小山大侠什么世面没见过?”


    “那你抖什么?”


    “……就,就是总觉得后背有点冷。”


    小山说不太清楚,这山里风很轻,但那么轻的风擦过他脖颈,他颈子上的汗毛都忍不住竖起来。


    阿姮朝他伸手:“拿来。”


    小山还没明白她要他给什么东西,阿姮的手却先探了过来,一把拿走他的弹弓,而后在手里抛了抛,指尖略微一勾,红云烈焰乍现,金芒如细丝般在其中闪烁,很快,那焰光蜿蜒缠绕到那弹弓之上。


    “霖娘。”


    阿姮抬头。


    霖娘正和积玉在前面开路,听见阿姮的声音,一下回过头,只见阿姮朝她勾了勾手,说:“变点冰弹来。”


    “哦,”霖娘哪里知道阿姮又在玩什么,她也没功夫问,跟打发小孩似的翻手凝水作冰,掌心一推,数粒冰弹飞向阿姮,“拿去玩儿吧,不够再问我要啊。”


    霖娘化出个冰剑又往前闷头开路。


    阿姮手指一绕,冰弹顿时全都朝小山落去,小山连忙拉起来衣摆接住,抬起头,见阿姮将弹弓还来,又听她道:“试试你的弹弓。”


    小山愣愣接过弹弓,小心将触角放回怀里,再将冰弹都装到随身的布袋里,他捏起来一颗,冰弹的冷刺得他指尖有点疼,他“嘶”了一声,飞快将冰弹放到弹弓之间,他眯起一只眼,瞄了瞄四周,却没找到任何鸟影,他只好瞄准一片树叶,手指力道一懈,弹弓散发出缕缕红焰,而冰弹飞快地弹射出去,击中那片树叶的刹那,整棵树都被撼倒。


    小山瞪大双眼,再看自己的弹弓,明明还是那么普通的模样,不过是他随手找的根树杈而已,此时却变得非常猛厉,他眼睛晶亮:“姐姐你刚刚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弹弓变得这么厉害?”


    小山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阿姮双手抱臂,轻抬下颌:“你那小树杈子一点都不结实,我给你改造之后,它属性为火,冰弹又属水,水火相冲会产生百倍相斥的力,借此力弹射出去的冰弹自然威力无边。”


    “哇!阿姮姐姐好厉害!”


    小山蹦起来:“有火弹弓和冰弹,我就不怕坏妖怪了!”


    小山拿着弹弓,捏起来一颗冰弹跃跃欲试,前面霖娘和积玉却忽然转过身来,此时,小山方才发现他们两个脸上,肩头都沾了脏脏的泥。


    小山看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大树,这里的泥土又松又稀,显然那粗壮的大树道下来,溅起来的脏泥不少都飞到他们两个身上去了,小山一下讪讪的:“对不起……”


    霖娘神情幽怨:“你们两个不要再玩了,有惠山元君在这儿,再有什么坏妖怪只怕都死绝了,不然我们走了这么一段路,怎么什么都没遇到呢?”


    “既然都死绝了,那为什么惠山元君还在岐山,不回上界?”


    阿姮说道。


    “这山上不太对,”积玉举着金剑开了这么久的路,胳膊都酸了,他始终保持着警惕,“泥土如此稀松软烂,可草木却异常茂盛,整个岐山若都是这样的水土,却从来不曾有过滑坡之类的险情,那这座山一定有鬼,我听说,岐山曾被一个大妖霸占了百年,此地应该是修行福地,既然是福地,那么这里的水土便不该如此。”


    “大妖?什么大妖?”


    霖娘问道。


    却是此时,连天的草木“梭梭”而动,积玉敏锐地回头,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他凛声喊道:“大家小心!”


    阿姮亦回望背后,他们几人踏出来的这条蜿蜒小径两边草木晃动,浓暗的阴影之中,一切都那么的不清晰,她暗红的双眸却从那草木摇动的轨迹中发觉这阵阴风袭来的方向,她瞬间低头,只见脚边一尾碧绿的蛇悄然缠绕在她的脚踝,那双冰冷的蛇目注视着她,蛇信子一吐,尖牙泛着锋利的冷光,顿时青色的烟雾涌动。


    “阿姮!”


    霖娘瞪大双眼,立即奔向她,却骤然觉得头脑眩晕,一个趔趄摔倒在阿姮脚边。


    “这烟气不对劲!”


    积玉眼前一花,他立即反应过来,并起双指迅速将一张药箓打入自己眉心,随后他又赶紧连飞出两张药箓分别打入小山与霖娘体内,再看阿姮,那碧蛇森白的尖牙正对准她的脚踝,“嘶嘶”的声音轻响,那双蛇目却忽然凝视住倒在近前的霖娘的脸,“嘶嘶”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


    “霖娘。”


    碧蛇张口,竟口吐人言:“赵霖娘……”


    积玉手中已凝出药箓,闻言却忽然一顿,却是此时,阿姮捏着它的尾巴尖儿将它硬生生拽起来,红云烈焰积了满掌,她铁了心要烤焦这条小碧蛇,那碧蛇却倾刻间化为淡青的烟雾扑向阿姮。


    阿姮嗅到一种阴冷幽香的味道。


    紧接着,她双目昏花,只听见一道轻快尖细的声音:“小姑娘下手如此没轻重,也该你吃些闷亏……”


    阿姮只来得及辨出那是碧蛇的声音,随后,她意识消沉,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阿姮!”


    霖娘混沌的神思被积玉一记药箓打得清醒许多,见阿姮忽然倒了下来,她立即直起身将她抱住。


    “阿姮姐姐!”


    小山大叫着跑过去。


    积玉连忙过去将药箓打入阿姮体内,但阿姮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积玉心中怪异,又接连用了十几张药箓,却全部都好像石沉大海,霖娘见阿姮闭着眼,仍没有苏醒的迹象,她着急了:“积玉,你到底行不行啊?阿姮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积玉也急得满头大汗:“我怎么知道?按道理来说,我的药箓对你有用,对她也应该有用才对,若不是我药箓的缘故,那么……”


    积玉想起那碧蛇化为的青烟比他们之前见的那一阵雾气要浓很多,而且是直扑阿姮面门去的,他拧起眉头来:“也许正是那碧蛇化成的烟雾的缘故,也不知道是毒还是咒,我实在看不出来。”


    “啊?”


    小山大大的眼睛里盛满忧虑:“那,那阿姮姐姐怎么办?她不会有事吧?”


    “积玉你想想办法啊!”


    霖娘触摸阿姮的脸,阿姮根本没有人的温度,她也没有办法凭此判断阿姮到底境况如何:“你们药王殿本事不是很多吗?怎么是毒是咒你也看不出!”


    “我看不出能怎么办!”


    积玉正急得抓耳挠腮,听她吵吵嚷嚷,忍不住和她呛声:“那蛇方才喊你名字,难道你认识它?你要不喊喊它,让它回来帮你的忙啊!”


    “我到哪里去认识一条蛇!我也不明白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霖娘火冒三丈。


    “哥哥姐姐别吵了!”


    小山蹲在阿姮身边,手指在阿姮鼻尖探了探,随后他的眼睛亮起来:“没死!阿姮姐姐没死!”


    霖娘转头见状,立即将手指探到阿姮鼻间。


    那是很微弱的呼吸。


    而且并不温热。


    她再看阿姮的脸,她仍旧闭着眼睛,此时头顶正有淡薄的金光洒下来,阿姮浓密的眼睫下,是一片淡淡的影,脸颊淡淡的粉,那是霖娘今晨为她精心涂抹的一层胭脂,那胭脂衬得她俨然有一副人类的气色,艳丽无边。


    她眉头舒展,唇边带笑,似好梦正酣。


    霖娘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阿姮是妖邪,是本相虚无的妖邪,她……怎么可能安睡,怎么可能做梦呢?


    霖娘忽然见她额头鬓发边有三两处泥点,便立即用衣袖为她擦,可擦了一两遍,那泥痕竟然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阿姮嗅到那阴冷的幽香的刹那,便倾刻发觉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漆黑无边的地方,她听到了水声,那泠泠滴答的声音,仿佛是从石壁上蜿蜒而下,一点一滴。


    迎面,有风来。


    阿姮从那阵风中,嗅到好闻的草木清香。


    冥冥之中,阿姮胸中涌起无比熟悉的感觉,眼前的漆黑,耳边的水声,风中的清香,都是那么的熟悉。


    她没有心脏,却觉得胸腔紧缩起来。


    风徐徐地吹,她觉得自己身姿无比轻盈,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淡色的模糊的轮廓,几乎透明。


    “月亮上很冷,和这里一样冷,你不要去。”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阿姮陡然循声望去,漆黑之中,有一片淡淡的光影,那光影之中,有一副同她一样模糊的轮廓。


    阿姮下意识地朝他飘过去。


    无尽的漆黑似乎要将她阻隔在那片光影之外,阿姮却不肯罢休,她奋力地往前,裙袂飞扬地像透明的翅膀。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靠过去。


    一直一直往前。


    终于,她融入那片光影之中,那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的轮廓,他的身躯像她一样飘浮着,半透明,透着淡淡的金色。


    阿姮靠近,他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忽然愣住了。


    水声断断续续,滴滴答答,四周阴冷潮湿,风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草木香依旧,阿姮望着他的脸,脱口:“小草哥哥……”


    她却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


    少年衣白如雪,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眸朝她看来:


    “阿姮,去人间吧。”


    少年稚气的声音回荡在阿姮耳边,这声音渐渐与人重合,化成一声又一声的“阿姮”,那声音逐渐褪去稚气,变得清若玉磬,变得尽在咫尺。


    阿姮倏尔睁开双眼。


    结界闪耀的金光穿林过叶,刺痛她的眼睛,她的视线花了一瞬,不由眨动一下眼睛,却忽然望见那样一双清透漂亮的眼睛。


    “阿姮你终于醒了!”


    霖娘大松了一口气。


    “阿姮姐姐,太好了你没事了!”


    小山激动极了。


    阿姮却怔怔凝望着面前的少年,她的眼睛又看不到颜色了,他靛蓝色的衣袍在她眼中成了浓郁的黑色,他的面容更显冷感,积玉在旁说了些什么,他转过脸去,说:“并不是你不用功,此法非毒非咒,而是令人嗜睡的阵法,她吸入的烟气比你们多数倍,若无正确的解法,便会一直陷在睡梦之中。”


    霖娘连忙问道:“可阿姮根本不会睡觉,又怎么能被困在所谓睡梦之中呢?”


    “烟气所结的阵法可以造梦,即便她根本不会睡觉,受困阵中,亦与睡梦无异。”


    程净竹说着,忽然觉得衣袖被拉拽了两下,他侧过脸,垂眸之际正对上阿姮直勾勾的目光,他一顿,抬手在她额头探了探。


    “小神仙,我做梦了。”


    阿姮望着他说。


    “那不是做梦,是阵法。”


    程净竹收回手。


    “是吗?”


    阿姮望着他的脸,穿透林叶的碎光落在他身上,他在一片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她想起梦中那张脸:“可我真的梦见一个人,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他看起来哪里都像你,只是年纪看起来比你小……”


    阿姮说着,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他这里没有戒痕。”


    她笑盈盈的,满脸新奇地回味着那个奇怪的梦境,说:“小神仙,我敢肯定,那就是你,你在我的梦里,变成一棵小草精了。”


    第64章 第64章 阿姮的目光落在他的鼻尖。……


    天上金光似乎越来越盛, 一时山林之间几乎无晦,阿姮没太看清他的眼睛,更难辨他的神采,他像是愣住了, 没有动, 此时, 积玉一脸莫名地张口道:“什么小草精?你好不容易做了场梦,就不能梦点好的?我小师叔如何能是一棵小草精呢?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有多危险,我眼看就拿你没办法了, 幸好小师叔及时出现, 给你用了我们药王殿最金贵的清神香, 要不然, 你只怕就要睡死过去了!”


    说到这儿,积玉这才想起来问:“对了, 小师叔, 你方才去哪儿了?我们不是一起进来的吗?我们找了很久,一直不见你人影。”


    “我去见了惠山元君。”


    程净竹看了阿姮一眼, 站起身。


    “什么?您见到惠山元君了?”


    “只见到了她的法相, 并非真身。”


    程净竹说道。


    霖娘将阿姮扶着站起身来, 又帮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叶, 天边的金光刺得霖娘有些难受, 她抬手挡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这金光越发耀眼了?真让人不舒服……”


    不只是霖娘不舒服,阿姮也觉得不舒服。


    这种感觉, 跟诛妖伏鬼大阵给她的感觉十分相似。


    “这到底是结界,还是诛妖伏鬼大阵?”


    阿姮抬眸,天边已被金光融成一线, 忽然一只手挡在她眼前,那只手冷白的腕骨上,一串霞珠粉辉流转,绮丽无边。


    阿姮眸光一动,看向他的脸。


    “你们两个都不要直视它。”


    程净竹收回手,目光在阿姮与霖娘之间来回一眼,“上界的诛妖伏鬼大阵威力无边,远非人间玄门可比,何况造此阵的,是七杀星惠山元君,她是杀伐之神,自有无上杀伐之力,方才元君明示,岐山曾为一大妖所占,此妖修行不正,而至岐山方圆百里灾祸频发,人烟尽绝,元君在此降妖数日,奈何此妖物身负三千年道行,使岐山万事万物与其息息相关,以至于元君束手束脚,至今未能将其收服,所以元君以此诛妖伏鬼之阵,借最盛阳火,降下神威荡涤岐山,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正午之前离开这里,否则,你们二人必受此阵株连。”


    杀伐之神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的,霖娘吓得不轻,正要说走,却忽然看向小山,小山正捧着那一截小小的触角,小山却低着头,像是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嘴里嘟嘟囔囔的,霖娘凑过去,隐约听见他在小声喃喃:“不行,我要找小勤。”


    “我不,我说了我要找小勤。”


    “吵死了……”


    “小山?”霖娘觉得奇怪,忙喊了声。


    小山好像十分的恍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起脸,傻傻的:“啊?”


    阿姮盯着他那副傻样,若有所思。


    “程公子,我们还没有找到小勤,这就走了吗?”


    霖娘抿了一下唇,有点犹豫。


    小山一下紧紧盯住程净竹。


    程净竹看了他一眼,对霖娘道:“正午阳火最盛,加之元君阵法在上,我与积玉虽是人身,亦要受阵法威压所慑,我虽不太确定阿姮会如何,但我敢肯定,你若滞留在此,一定魂飞魄散,大道难成。”


    霖娘吓得脸上更白了,显得胭脂的颜色那样突兀。


    “霖娘姐姐,你们快走吧!我自己留下来找小勤!”小山握紧触角,对她说道。


    “小崽子,你胆子也别太大了。”


    阿姮垂眸睨他:“虽说你不是修行中人,清浊之气的博弈对你毫无影响,但这山上残存的妖怪应该饿了很久吧,也不知道你这么小一只人类崽子,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小山浑身一抖,但惶恐的神情并未在他那张稚嫩的面容上留存太久,他的神情很快变得坚定,他摊开一只手掌,露出冒着红色光彩的弹弓,他望着阿姮说:“我有你给我改造的弹弓,还有霖娘姐姐给的冰弹,我……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姐姐,你快走吧,一定不要让天上的金光劈到你。”


    “不行,我们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虽说这阵法对你没有什么伤害,但这山上不知还有多少妖怪,我们一走,你小小一个孩子,要怎么办?”


    积玉眉头皱得死紧,说着便几步走过去,将他夹在腋下:“少说废话,快跟我们一块儿走!”


    “积玉哥哥放我下来!”


    小山使劲地蹬腿。


    积玉被他踢到大腿,“嘶”了声,却没将他放下:“臭小子你安分点!”


    “我不走!我不走!”


    小山喊道。


    霖娘十分头痛,急忙安抚:“小山,小山,你听话……”


    小山哪里肯听,还要大喊大叫,却见阿姮那双暗红的眼睛微微一眯,他发现自己手脚动不了,低头一看,红色的雾气萦绕他身上,阿姮的声音幽幽响起:“臭崽子,你再吵,我就把你烤熟……下个山而已,你别一副要你命似的样子,下了山,又不是不能再上来。”


    小山一愣:“你们……还会陪我上来吗?”


    程净竹看了他一眼,说道:“此时下山,是为暂避惠山元君的阵法,待躲过正午,再寻他法上来便是。”


    “可是,惠山元君还能让我们上来吗?”


    霖娘说道。


    阿姮哼笑了一声:“她不让,我们便进不来了?”


    “对哦……你有万木春。”


    霖娘想起来阿姮之前便用万木春将这岐山结界划出了一道口子。


    小山终于老实了,不再闹,积玉把他放下来,他就安安分分地跟在阿姮身边,此时霖娘方才注意到阿姮的额头:“阿姮,你……这里的泥痕怎么没有了?”


    “什么泥痕?哪有?”


    阿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原来是有的啊,我怎么擦都擦不掉。”


    霖娘百思不得其解。


    阿姮皱了一下眉头,没怎么当回事,抬头见程净竹召出法绳,积玉则将背后金剑唤出,那剑身变得巨大,悬在半空,他跃了上去,朝霖娘招手。


    霖娘立即抱起小山跃上金剑。


    银色的法绳若游龙环绕程净竹,他掠身飞去,积玉操控金剑御风紧随其后,阿姮的身形倾刻化为红雾,如缕相随。


    金剑擦过林梢,奋飞而上,霖娘惧怕头顶金光,顿时紧闭双目,耳边隐约听见身擦林叶的沙沙之声,正是此时,浓密的林荫之中莹白细丝悄无声息地缠绕树干往上,林中白烟四起,霖娘没睁眼,只听小山惊慌道:“这是什么东西!”


    程净竹敏锐地回头,风中的红雾也凝滞,霖娘骤然睁眼,转头只见小山身上缠了一层绵绵细丝,那细丝也从小山身上飞快缠绕到她身上来,积玉见状,脸色一变,立即伸手要抓霖娘的衣领,却已来不及,霖娘与小山被那细丝强行拽离金剑。


    程净竹立即扬手,法绳飞出,却被滚滚袭来的浓密烟雾包裹,无辨方向。


    程净竹与积玉落到地面,暗红的雾气迅速从他身边擦过,融入那片白烟之中,程净竹立即飞出一张白符,两人行动迅速,追随白符,身影很快没入雾气之中。


    雾中莹白的丝线交错而来,程净竹并起双指,法绳飞舞,银鳞炸开,锋利的棱角齐齐割断丝线,白符趁机穿丝而去,化为流火,纠缠不休。


    风雾之中,非人的尖啸响起。


    积玉看到那白符化成的流火消散的方向:“小师叔这边!”


    红雾率先追逐而去,程净竹与积玉两人紧随其后,风雾浓烈至极,天地都不辨颜色,他们穿行其中,却很快迷失在一片朦胧林影里。


    阿姮凝出身形,望向四周,烟海漫漫,一片枯败林木,她神情阴沉,伸手自一截树枝上蹭下来一缕白丝。


    “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到了这儿便无影无踪了?”


    积玉手持金剑,满头大汗。


    程净竹看向眼前这片林木,风雾渐渐淡了,脚下泥土仍旧软烂,四周林木枯败,看起来像是先前被惠山元君的阵法所波及过,所以生机全无,他的目光缓缓游移,只见不远处涧泉徐徐,水色清朗。


    他闭目细听,道:“不对。”


    “如何不对?”


    积玉抬头看向那沿山势流淌而下的涧泉,再看四周,他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水声的远近不对,”


    程净竹睁开眼,目光落到林下地上,地面碎光点点,没入晦暗,“光影不对,这些树木也不太对。”


    这样的距离并不算远,但他们听到的水声却不够近,而天上金光耀耀,此片林木虽然密集,但明明没有花叶,林荫却重,光影太淡,这些树木虽然已经枯败,但程净竹总觉得它们各自扎根的方位乱中有序,隐含章法。


    积玉细心观察,果然发现端倪,他一下恍悟:“小师叔你是说……这很有可能是五行之中的木土异形之阵?”


    积玉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早听闻过这阵法可借五行之中土木之性,扭曲空间,缔造异境,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想不到这岐山上的妖物竟然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可我们要如何进去呢?”


    积玉急得不行:“霖娘和小山都落到那妖物手里了!”


    阿姮站在一棵老树前,烟雾淡淡拂过,她的目光凝在一截枝条之上,此树明明已是枯败之相,但那一截枝条之上,分明有一点微末的颜色,阿姮伸出手指,那点颜色落到她掌心,竟是一点枯黄的芽蕊。


    一棵早已枯败的树,还会留有这样的芽蕊吗?


    阿姮发髻边的万木春顿时化为金芒,转瞬凝聚在阿姮的指尖,她掌中枯黄的芽蕊顿时变绿,她抬眸扫视四方林木,掌中金电随红雾四散,无数林木枝条颤颤,骤然新绿满枝,落英缤纷,生机无限。


    落英点点,俱随一个方向吹去,阿姮三人不约而同望去,只见白雾浓浓,她与程净竹相视一眼,随即三人向雾中去。


    三人穿云过雾,不多时,眼前雾气变得越来越淡,但积玉却觉四周阴风阵阵,他施展照明术,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已置身于一洞府之中。


    洞中漆黑无光,唯有积玉双指间一簇火苗可勉强照亮四周,他的目光从嶙峋的石壁往上,忽然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阿姮仰起脸,只见洞顶一片晶莹雪白,但那似乎并不是什么雪,而是千丝万缕的白丝,诡异的是,那些层层叠叠的白丝隐约透露出一具又一具人的身躯的轮廓,那白丝紧紧勾勒,而使得他们面容上扭曲的神情显露无疑。


    那雪白莹丝之间有点点莹光浮动,阿姮看到那星星点点的莹光覆盖在白丝之上,化成一只又一只漆黑幼小的蜘蛛,它们密密麻麻地趴在上面,像在咬开一层一层的白丝,直到最里面的红色露出来,那颜色很快洇湿了外层的白丝,一滴,一滴地下坠,落到阿姮的脚边。


    是血的味道。


    清浊混杂的血气令阿姮口干舌燥,而那蛹竟然在颤抖,很快,蜘蛛们咬开更多的丝线,里面一只手忽然垂落下来,阿姮下意识看去,那只手皮肉残缺,血红一片,指节还在颤动。


    那些蜘蛛们,竟然在吃他的血肉。


    “真恶心啊。”


    阿姮面不改色。


    “快救人啊!”


    积玉脸色都白了,强忍呕吐的欲望,连忙挥出金剑,剑锋所过之处,白丝层层松散,露出里面一具具衣饰完好的尸体,他们无不头颅完好,身躯却都被蛀空血肉,只剩一副白骨,唯有近前那人是个活口,他只有一只手臂被吃空了血肉。


    黑色的小蜘蛛们受惊,瞬间化为轻烟消散,那活口从上面掉下来,同时,他怀里的物件也掉了出来,积玉一眼看去,竟然是一枚紫薇金蕊玉令,他一惊:“清风观的人?”


    此时,漆黑的洞穴深处,万千莹白的细丝飞来,阿姮与程净竹同时动了,红云烈焰与银尾法绳齐齐飞出截断乱丝。


    “连这里都被你们闯进来了,”


    洞穴深处,那女声又娇又软,却十分的阴冷,她轻声笑,“哎呀,我是不是不该招惹你们啊……”


    “那个水鬼,还有那个小崽子呢?”


    阿姮掌中红云烈焰跳跃,映照她苍白而冶艳的脸。


    “我这些徒子徒孙们太多,按理来说,我本应该留着他们两个给我这些子子孙孙们慢慢享用的,”洞穴深处,那女声好似无辜,“可惜你们追我太紧,我怕到手的食物飞了,所以就只能一边跑一边吃了,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吃过水鬼,吃起来没味儿不说,还占肚子,不过,那小崽子的肉是真嫩啊……可惜,吃不了几口就没了,还不够我塞牙缝儿的,姑娘,别找他们了,他们啊……都已在我的五脏庙中了。”


    她话音才落,那些化为轻烟的小蜘蛛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三人身侧,阿姮与程净竹离得最近,小蜘蛛吐出莹白的丝倾刻将他们两个绑到了一起,而积玉则被跟那清风观的活口绑到了一块儿。


    积玉骤然嗅到那道人身上皮肉腐烂的味道,他根本忍不住,一下吐了,那道人似乎醒了,睁开眼睛便见积玉埋头大吐特吐,却说不出一句话。


    积玉发现他醒了,一边止不住地吐,一边说:“对不住……呕……”


    阿姮的烈焰与程净竹的法绳俱斩不断这跟束缚他们的丝线,洞穴幽深之处,那女声得意道:“此蛛丝乃是我精心炼化了几百来年的好宝贝,火烧不断,利器斫不断,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乖乖做我的盘中餐吧,你们两个成一道菜,便叫——鸳鸯肉吧?”


    这蛛丝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炼化而成,阿姮被它缚住,竟无法化身为红雾,她转过脸,果然见程净竹的银尾法绳银鳞片片炸开,却根本无法弄断这根蛛丝。


    “小神仙。”


    阿姮眼波阴冷,仰起脸看向他:“我要剖开这只臭蜘蛛的五脏庙好好看看,霖娘和那个小崽子到底在不在里面。”


    程净竹眉峰微动。


    他几乎立即明白过来,此刻他双手被缚,无法动作,但凝视她那双暗红的眸子片刻,他双指并起,描画出一道金芒,又瞬间浸入他的指节,那金芒顺着他的指骨往上,经过他的手臂,肩背,涌入眉心的一瞬,他俯身低首,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天地有炁,万象无形,迢迢银汉,兴覆在我,收!”


    阿姮的目光落在他的鼻尖。


    刹那,她的身形融化成一滩泛着银光的水,失去壳子的束缚,红雾燃烧若焰,虚无形状,蛛丝根本无法将其收束,红雾如缕,金电闪烁,伴随强大气流猛然席卷去洞穴深处。


    第65章 第65章 “我曾认识一个人,那人从赤……


    红雾迅疾涌向幽深之中, 短暂的尖啸刺痛众人耳膜,程净竹双臂仍被蛛丝束缚,他抬眸只见远处漆黑,又有浓浓浮雾, 难辨其中境况。


    那声尖啸过后, 又忽然一片死寂。


    黑暗之中, 红雾幽幽浮浮,洞中忽而亮起一层冷白的光,方才照见此洞穴之宽阔, 竟是曲折廊亭, 清潭荷影, 一片花草葳蕤, 香风阵阵,阿姮失去了壳子, 凝不成人形, 幽幽风雾中,她见那淡淡烟气中, 一女子鬓发蓬松, 髻若高耸, 偏簪一朵娇艳含露的白牡丹, 一侧垂鬟畔则有一根银钗, 那钗头乃是一只分毫毕现的银蜘蛛,蛛目血红,垂下一缕流苏珠饰中, 有小小银囊,囊中冷光闪闪,飞向四周, 或落于蓊郁花木之间,或在朱漆栏杆之上,星星点点,使此间明朗。


    那女子坐在一只巨大的白毛蜘蛛上,那蜘蛛个头与老虎无异,女子亭亭侧坐,肢体丰润,着素白银花纱衫,里面一件银丝缎齐胸裙,更衬其颈项纤秀而雪白,她眉若小山迤逦,眼似秋水横波,丰彩韶秀,神态却妖异非人,她似乎是被阿姮吓了一大跳,眼中尽是诧异不解:“你也是妖……怎么我却看不出你到底是个什么?”


    阿姮无躯壳,亦难发人声,不过她自然也不必要与这蛛女多说什么,她只需要剖开蛛女的肚子,一探究竟而已。


    红雾悄无声息,迎面掠去,那蛛女挽指,蛛丝飞出,却穿雾而过,蛛女脸色一沉,立即一掌抚在身下白毛巨蛛的脑袋上,那巨蛛双目赤红,张口吐出阵阵白烟,烟气缠绵,稍阻红雾之际,蛛女再挽指出丝,结出网来,刹那裹住红雾,落在地上,成了一颗洁白的蛛丝球。


    “任你虚无之身,也难逃我这天罗地网!”


    蛛女红唇一勾,得意非常。


    然而话音才落,只见那蛛丝球猛然腾空而起,“轰”的一声,红云烈焰如簇迸发,倾刻吞噬层层蛛丝,飞灰落地,轰云烈焰骤然扑向蛛女,蛛女挽丝以对,却奈何那焰光太盛,烧得她蛛丝缕缕成灰,她身下猛兽般巨大的白毛蛛呼吸吐纳,瘴烟频发,纵然口器两侧一对螯肢锋利若钳,却奈何红雾虚无缥缈,招招只得空落,白毛蛛逐渐暴躁,尖啸不断,坐在它身上的蛛女亦神色不耐,指尖连飞蛛丝,却难触红雾分毫,正是此时,那红雾烧成烈烈红焰,穿烟过瘴,直逼她面门而来。


    蛛女一惊,立即展臂后跃,顿时身下那只白毛巨蛛化为白烟,蛛女落去廊庑之上,白烟在她层叠若云的裙摆缠绵,她鬓边饱满硕大的白牡丹轻轻颤动,那银蛛钗流苏摇晃,银囊中又有点点冷光飞散而出,若蝴蝶般栖息四周。


    蛛女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那股随红云烈焰而来的灼烫气流令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红云烈焰猛然逼来,蛛女话音戛然而止,她立即往廊内连退数步,捻指一挥,蛛丝攀附廊柱结成厚厚的网,烈焰竟一时穿不透。


    那蛛女丰腴婀娜的身姿在蛛网后影影绰绰:“我真不该惹你这怪东西,我精心炼化的黄金缕丝本没多少,两根用在你同伴身上,剩下这么些都用来对付你了,我实在恨你这虚无缥缈的本相,害我招招落不到实处……如今你也尝尝这憋屈滋味!”


    阿姮此时方才注意到这蛛网果真金黄不一般,蛛网千丝缠绕,若织布一般,飞快向她裹来,阿姮立即往后一避,那金丝蛛网转而将蛛女包裹其中,蛛女在里面亭亭静立,浓烈的瘴烟却从中弥漫而来,这烟气同样虚无缥缈,使得阿姮在其中行动变缓。


    那蛛女正在蛛网中冷笑,却见那团红雾散开,所过之处,阴风四起,这强风吹得瘴烟流速加快,蛛女立即挽指,金丝蛛网顿时铺展,压向那红雾。


    红雾在瘴烟中流转,擦金丝蛛网而过,直逼廊上蛛女,蛛女立即翻身飞到廊下花丛之中,却见那红云烈焰飞散开来,朱漆廊庑顿时起了点点火光,那火光很快蔓延至碧窗朱槅,蛛女立即勃然大怒:“你竟敢毁我琼阁!”


    红雾似乎凝滞了一瞬,紧接着,蛛女便见那红雾灵动游弋,好似恍然大悟一般,瞬间化为道道流火,蛛女美目大睁:“你要干什么!”


    然而流火无情,岂肯随她心意,火光散落四周,花木,草丛,碎石小径上旁的潇潇竹影,乃至潭边秀亭,珠帘纱幔,全都燃起一片火光。


    蛛女挽指飞丝引潭中之水,如降天雨,可水雾濛濛也难压高涨的焰光,此时阴冷的风吹拂蛛女耳边的浅发,她明明难辨那风音,却心中了然这当是此怪异妖邪的冷讽,此妖邪烧不穿她的宝贝黄金缕,而她也休想灭了这妖邪的烈焰!


    那团红雾还在四处纵火,原本落于周遭的点点冷光惊慌失措地飞浮起来,聚拢到蛛女身边,先显现出一只只蜘蛛的轮廓,又尽数化成道道人形,她们围在蛛女身边,衫裙各色,乌发云鬓,宝饰晶莹。


    “姐姐,姐姐……”


    她们七嘴八舌,惶然地喊着,声音层叠,竟似声声鹂鸣,清脆悦耳。


    “住手!”蛛女拨开她们,眼见火光重重,几乎要吞没雕梁彩画,她崩溃大叫,“你给老娘住手!”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挽,金黄的蛛丝像被绣花针挑动,随她手指曲张而缕缕缠向红雾,蛛丝像在绢布上刺绣一般,灵巧非常,对那红雾围追堵截,眼见四方出路被蛛丝截断,蛛女立即一握掌心,层层丝线顿时迅速收拢,势要将那红雾包裹其中。


    此时,甬道那头一根银尾法绳破空飞来,穿过层层蛛丝,绽开寸寸银鳞,红雾立即顺着银鳞的缝隙逃出牢笼,趁蛛女反应不及,扑向蛛女,熊熊烈焰燃烧起来,那些小蜘蛛精们连通蛛女全部围困其中,灼热的气流迎面扑来,蛛女猛然被掼倒在地,她瞪大一双眼睛,赤红的光影闪烁,裙袂之下白毛蛛的肢节索隐若现。


    小蜘蛛精们在尖叫,蛛女觉得自己的被炙烤得很烫,但忽然一阵冷风拂来,她仍旧听不懂那风音,却注视着面前幽幽浮动的红雾,痛心疾首:“老娘花了百来年精心造出的洞府,哪一处不比人类的园子雅致,如今却被你这怪东西毁了……”


    红雾缓缓浮动,蛛女只觉得自己双肩剧痛,她引颈呻吟,鬓边的流苏珠饰在地面碰出声响,她终于察觉到这红雾似乎是在威胁她什么,蛛女杏眼中犹带十分的不甘,却还是转过脸望向那被瘴烟淹没的甬道,手指一勾,一根黄金缕自甬道飞来,浸入她的指尖。


    很快,甬道那端响起步履声,那身穿靛蓝锦衣的少年穿过烟瘴而来,一个抬手,与金丝蛛网纠缠的银尾法绳迅速回到他手中,那金丝蛛网褪去锋利,尽数回到蛛女身上。


    “你掳走的那两个人呢?”


    那少年走近,银发如缎,发带飘飘。


    蛛女见小蜘蛛们被围困在烈火之中,心中再不甘,也只得如实说道:“我方才是骗你们的,我根本没吃他们!”


    此时,积玉扶着那清风观道人匆匆跑来,一见蛛女,便质问:“你这蛛丝为何独独松开了我?快将他也放了!”


    那清风观道人身上仍缠着一根黄金缕,那蛛丝紧紧束缚他的身躯,使得他断了臂膀的那一边被蛛丝缠得血肉模糊,他痛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蛛女瞥他一眼,却冷冷一笑:“惹上你们,是我今日运道不济,你们要找的人,我却只能还你们一个。”


    “你什么意思?”


    积玉皱起眉。


    “意思是,我可以把那个人还给你们,至于另外一个,却不在我这里。”


    蛛女说道。


    积玉根本不信,厉声说道:“鬼话连篇!他们两个明明都是被你掳走的,你却说只有一个在你这里?”


    “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翻遍我这洞府,看看是不是只有一个。”


    蛛女说着,目光再度落到那清风观道人身上,那道人一对上她的目光,简直肝胆俱寒,蛛女看出他的恐惧,不由笑出声:“你们找到要找的人便走吧,至于这个人,真不好意思,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放了他的。”


    “妖孽!你可看清你如今的处境?你竟还要害人?”


    积玉斥道。


    “怎么?”


    蛛女蓦地看向他:“只准你们人类杀妖,却不许妖杀人吗?”


    蛛女的神情太过阴冷锋利,积玉却并不露分毫惧色:“你难道杀得少了吗?你最好闻闻你身上的浊气,你的妖丹一定黑得不能再黑了吧?”


    蛛女哈哈大笑:“是,你说得是啊……我不但杀人,还吃人呢,你们要杀我便杀,不杀便滚,总之,这道士我是不会放的……”


    话还没说完,却觉灼热的气流逼近她的腹部,蛛女一下变了脸色,她瞪起眼睛:“哎你做什么?我都说了!我没吃他们两个!”


    红雾几乎贴近她腹部,闪烁的金电锋芒无限,好像顷刻间便能扒开她的皮肉,袒露她的五脏。


    “阿姮!”


    此时,林荫尽头,一片曲折连绵的回廊上,急促的步履声越来越近,积玉抬起头,只见廊庑中一紫衣女子提裙奔来,她跑动之间,珍珠云肩流苏晃动,很快,她近了,积玉精神一振,忙唤:“霖娘!”


    在霖娘身后,还有几个绿衫挽髻的少女,她们见到连绵的火光,吓得浑身僵硬,又看见蛛女被一团红雾压制着,不由连声喊“姐姐”。


    “阿姮住手!”


    霖娘停在石阶下。


    红雾果然凝滞。


    “你没事?”


    霖娘听到一阵风音,她从中辨出阿姮的声音。


    这是阿姮与她之间最奇妙的连结,阿姮失去壳子,便没有人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只有霖娘。


    “我没事,”霖娘眼眶有点热,“我只是被关起来了,方才那地方忽然禁制全无,我这才跑了出来。”


    蛛女被压制,她的禁制自然失效,阿姮只见霖娘一人,便问:“那小崽子呢?”


    霖娘摇头:“不知道,我被抓来这里,便没见到过小山,好像……好像我们两个在那阵风雾里便已经失散了。”


    其他人根本听不见阿姮的声音,只见霖娘自说自话似的,那蛛女更是一脸惊异,又见霖娘抬起双手,喊道:“不行!你别杀她!”


    “阿姮,我有话要问她。”


    霖娘又说。


    程净竹并起双指,口中默念了几声,袖中水流飞出,泛着点点银光,倾刻笼罩,缠绕住那团浮动的红雾。


    莹澈的光影流转,很快凝出一道身影,蛛女眼见那影子逐渐肌骨丰盈,乌浓的发髻,艳丽的五官,脚上绣鞋绯红,一脚正踩在蛛女的心口,而她那双暗红的眼眸却越过廊下火光,笑盈盈地看向那锦衣少年。


    蛛女目瞪口呆。


    霖娘此时飞快地跑上阶去,站定在阿姮身边,注视着蛛女:“我听那几个小蜘蛛精说,你们都见过我的画像,都知道我,为什么?明明我并不认识你们。”


    阿姮闻言,不由低眸看向蛛女。


    蛛女幽幽盯住霖娘,却一言不发,阿姮脚上用了些力:“喂,我把这些小蜘蛛精烤熟了喂给你吃,如何?”


    蛛女脸上扭曲一瞬:“变态!”


    “你吃人就不变态了?”


    阿姮双手抱臂。


    蛛女撇过脸,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对霖娘道:“你我的确素不相识,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请你来,只是想见一见你。”


    “你那是请?”


    积玉忍不住说道。


    “不用那样的手段,我又该如何相见?”蛛女倒是理直气壮,“外面的阵法一遇阳火最盛之时,便最是厉害,我是不能出去的。”


    “你为什么想见我?”


    霖娘问道。


    蛛女抬眸,对上霖娘疑惑的目光,她缓缓一笑:“有一个人对你念念不忘,我很好奇,你到底有什么好,这件事困扰我许久,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真的见到你。”


    “对我……念念不忘?”


    霖娘更觉她这番话实在云山雾罩,令人难以理解:“你可知我从哪里来?怎会有人对我念念不忘?”


    “知道。”


    蛛女语气淡淡:“赤戎嘛。”


    此话一出,几人皆惊,便连程净竹眼中都流露出些诧异,霖娘则像是愣住了,阿姮将蛛女重新审视一番,问道:“你如何知道赤戎?”


    正是此时,蛛女扭头发现连绵的火光竟然消散了,她的廊亭朱阁,花草树木并未完全烧毁,那些小蜘蛛精们全都毫发无损,化为点点冷光,回到她发间的银香囊中,蛛女一怔,立即意识到,这妖邪收手,是为了让她对赵霖娘说实话。


    蛛女看向霖娘,说道:


    “我曾认识一个人,那人从赤戎来,姓柳,名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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