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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第66章 “不许想。”


    阴冷的风拂过萧疏花木, 沙沙作响,霖娘立于风口,因为一路跑出来而松散的发髻此时更被风吹得凌乱,她瞳孔震颤,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柳……行云?”


    她声音发颤。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那蛛女忽然张口,歌喉婉转, 声音很轻,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霖娘一下攥起双拳来。


    蛛女妖异的眸子里含着笑,注视着她:“我听他说, 这是你们人类的诗经, 此篇叫做《采薇》,怎么样?我唱得好听吗?可惜你们的诗经太拗口, 我只记住这几句。”


    阿姮望着霖娘, 霖娘像是呆住了, 眼眶悄然红透, 冷风拂来, 烟尘漫漫,阿姮听见霖娘呢喃了声:“是他……”


    “是他!”


    霖娘陡然变得激动起来:“《采薇》是他念给我听的,这曲子, 是我胡乱编给他听的……他却,他却记了下来……”


    “我说呢。”


    蛛女眼底的笑意黯淡下来:“我不是没听过你们人类的曲子,这么难听的曲调, 若真是出自什么大家之手,也是自砸招牌的东西。”


    “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吗?”


    霖娘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的眼眶很快盈满泪水:“可我明明听那泥妖说,说他和我叔叔……”


    阿姮收回踩在蛛女身上的脚,说道:“当初泥妖只说他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可他并没有追赶上他们,也就是说,那很有可能只是他的以为。”


    程净竹对霖娘道:“你叔叔赵世勇亦是土地血脉,有他在,柳行云的确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霖娘积忙问蛛女:“你究竟是如何识得他的?”


    蛛女慢慢悠悠地坐起身,纤细的手指掸了掸胸口的鞋印,却根本掸不掉,她眉眼隐含怒气,却碍于阿姮就在旁边盯着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在这岐山之中修行,鲜少入世,那是一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岐山,说是来采药的,岐山的确有不少的好药,但此山险峻非常,像他这样不畏险阻,还能平安抵达的,简直屈指可数……”


    蛛女一手撑在地板上,回想起来:“那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也不知是在哪儿摔的,肋骨断了几根,脚也瘸了一只,这人却像根本不怕疼似的,生生捱了很久,我把他抓回我的洞府,他明明怕得要死,嘴却很硬。”


    说到这儿,蛛女看向霖娘:“我关你的那间屋子也关过他,那段时间,他自己给自己治伤,因为他那个人看起来总是温温柔柔的,长得好,说话声音也好听,又很有礼数,所以我的小蜘蛛们便私自放了他,但他得了自由,却仍然不肯下山,他自己搭了个草庐,每天采药,治药,好像从来都不会累。”


    蛛女的眸子垂下去:“但后来我知道,他不是不会累,是他的心里装着很多很多的人,他说,他从一个叫赤戎的地方来,在那个地方,有很多的人被一种叫做青骨病的病症折磨,他说他出来,就是为了找到救他们的办法,他不敢歇,不能歇。”


    “什么赤戎,什么青骨病,我都没听说过,我也不在乎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我只在乎他那副好皮囊,我实在是喜欢极了……”蛛女摸了摸自己的脸,十分自得,“我蛛女自化形之始,便是这岐山之中最美的妖精,要什么样的男人我会得不到?”


    “不可能!”


    霖娘抹了一把眼泪。


    蛛女睨着她,红唇微勾:“怎么就不可能了?男人都一样,色欲才是他们永恒不变的本心。”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霖娘眼睛红红的:“他最怕蜘蛛了!从小到大,他看到蜘蛛就浑身僵硬,每回都是我帮他踩死的!”


    蛛女唇边的笑意一下僵住了:“……”


    她鬓边银香囊中的冷光明明灭灭,映照她妖异美丽的面容,她盯着霖娘,神情十分不善,语气也阴冷:“他离开的前一晚,我的小蜘蛛们发现他随身有一幅画像,她们将它偷了来给我,他追到这儿来,让我把东西还给他,我以此为要挟,让他告诉我画上的女子是他的谁,他说她姓赵,叫霖娘,甘霖的霖,是他最愧对的人。”


    “愧对。”


    蛛女揉捻着这两个字:“我那时才明白,他一个人常常哼的曲调,为什么总是那么的悲哀,因为他对一个人有爱,所以对那个人有愧,所以思之念之,总挂心怀。”


    阿姮听着这番话,目光在蛛女脸上流转,她说她喜欢柳行云的皮囊,可她沉沉的神情却让阿姮觉得,她似乎并不只是为了一副好皮囊。


    她说的因为爱,所以愧,又是什么意思?


    蛛女是望着霖娘的。


    而那副目光之中,有一种尖锐的东西。


    阿姮读不懂。


    但霖娘却读懂了,那是一种不甘的嫉恨。


    《采薇》,是柳郎离乡背井,归期难知的哀思,是他总挂心中的,对她的愧疚,可他要救村人,要救她的爹爹,他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才可以找到治青骨病的办法,但他没有退路,他要一直找,一直找下去。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他不知道要找到哪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赤戎,所以愧对,所以难捱。


    霖娘不知不觉泪湿满脸,她望着蛛女,声音难掩哽咽:“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蛛女冷然的神情触及霖娘那双湿润眼眸中那样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蛛女便是她全部的希望,蛛女抿唇,撇过脸去:“我那日出尔反尔,没有还给他画像,他气冲冲的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我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儿?”


    积玉虽从没听霖娘说起过这个柳行云的事,但如今见霖娘这般情态,他心中已经了然,霖娘与柳行云必然关系匪浅,他上前安慰道:“霖娘,他没有死,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想,他前脚来过岐山,我们后脚便也来了,这说明,你们之间的缘分是没有断的,你不要难过,你们一定可以再相见的!”


    “对……”


    霖娘精神一振,她擦了擦泪,说:“你说得对,他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我还有很多的时间找他……”


    “人你们也救了,我知道的,也全都告诉你们了,”蛛女早不耐烦了,“现在,你们可以离开我的洞府了。”


    “我说了,将那小崽子交出来。”


    阿姮双手抱臂,纹丝未动。


    蛛女瞪她:“我说了,那小孩儿不在我手里!”


    “也许你说的是实话,”


    程净竹开口,“但小山和赵姑娘一样,都是因为你的迷障而失踪的,就算小山不在你这里,你也一定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蛛女不由看向那锦衣少年,他看起来也很古怪,那样年轻的一副面容,可谓神观若雪,却发若银灰,腰间那根银尾法绳实在雪亮耀眼,可若说他是个道士,他襟前又挂着一串水青色的宝珠,显然为佛家法器。


    “你们能对付得了我,却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她。”


    蛛女微微一笑:“她可是惠山元君都觉得棘手的存在,若不是她,这岐山早被夷为平地了,我劝你们别再找那个小孩儿了,还是快些……逃命去吧。”


    “诸位,诸位……”


    那道人似乎终于攒了些气力,勉强发出声音,积玉仍扶着他,只听他哑着声音道:“妖孽不通人性,那孩子若真落在碧瑛手中,必然难有全尸……这蛛女乃是她的爪牙,足有八百年的道行,我清风观八十一人俱被蛛食……”


    道人说到这里,眼眶骤红,声音发抖,却并非因为惧,而因浓烈的恨:“她的话……绝不可尽信,说不定姑娘你的故人早已是她盘中之餐!”


    这最后一句话,道人是对霖娘说的。


    霖娘看到道人被蛀光血肉的一条手臂,想起方才见到的洞顶之上,被蛛丝紧紧缠绕的一张张狰狞面孔,一具具白骨尸骸,她猛然盯住蛛女。


    蛛女却忽然大笑,笑得花枝乱颤,一双妖异的眼睛更加水盈盈的,她翘起手指扶了扶鬓发,好似嗔怪:“观主果真好道行,被我的小蜘蛛们咬成这样,还能留得几分力气来当众揭人家的底……早知道,我便先让她们咬掉你的舌头了。”


    她鬓边的银蛛钗流苏晃动,小小的银香囊碰撞着发出声响,她那双媚丽欲滴的眼盯着那清风观主,却是十分的阴冷:“我本来只是想见一见你的,赵霖娘。”


    她的目光忽而落在霖娘身上:“但你的这些朋友太难缠了,我给过你们机会,既然不肯走,那就……都留下来好了!”


    话音落,烟瘴起。


    阿姮见蛛女的身影瞬间模糊,很快,不远处小石潭边,那凉亭中纱幔飞扬,女子身姿袅娜,端坐白毛巨蛛之上,她挽指化出四根金黄蛛丝,一把紫檀木琵琶凭空乍现,蛛丝成弦,那琵琶上螺钿含光,乃是一幅美人扑蝶图。


    蛛女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拨丝弦,落珠之声铮铮,连珠成串,竟是那首《采薇》,原本拙朴的曲调经由她妙手拨弄,竟然韵律无穷。


    只是美妙的乐音落于众人耳中,却好似成了根根尖针,刺痛着众人的耳膜,积玉勉强稳住心神,却见那清风观主耳里已流出血来,他立即并起双指结印,想要封住观主的听觉,却发现根本无用,他也被这乐声刺得头晕目眩,忙喊道:“小师叔!这可怎么办!”


    这乐声与迷障正在悄然瓦解众人的心神,阿姮亦觉耳里生疼,但她身为妖邪,本就没有血肉,更不会因此受损,只不过是真难受,霖娘作为水鬼亦是如此,此时已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晕晕乎乎地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该死的白毛蛛,真会藏巧于拙!


    阿姮晃了晃脑袋,风雾中,芳香的血气隐隐约约,她不自觉吞咽一下,抬头便见程净竹连烧数道药箓,那些白符烧成寸寸火光,整个洞府里都弥漫着一股药香,这药香实在沁人心脾,也勉强维持住了几人的神志。


    阿姮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廓,里面鲜红的血珠淌出来,她脸色一变。


    “阿姮……”


    程净竹抽出银尾法绳,方才张口,却又忽然一顿,他看着倾刻来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女,她手正紧紧捂住他的耳朵。


    她掌心似乎有红雾,那雾冷冷的,像两团没有实质的棉花封住了他的耳,琵琶落珠般的乐声犹在,落来他耳边却显得有些渺远。


    蛛女的乐声更加如泣如诉,她轻轻地哼着,抬眸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晕得直翻白眼的霖娘,她眼中满含疑惑,仿佛有很多的不解,最终,她轻声笑叹:“原来,他那么讨厌蜘蛛啊……”


    阿姮发现自己的法子有用,眼睛一亮,紧接着,红雾飞向霖娘与积玉,萦绕于他们的耳廓,霖娘终于清醒了些,身躯却依旧绵软,而积玉头晕目眩,又吐了一回,此时耳心忽然冰凉,他好受了些,终于捡回些力气,发现是阿姮的红雾,他转过脸,发现观主耳里仍在不断地淌血,他连忙说道:“阿姮,还有这位观主!”


    阿姮却瞥他一眼:“我凭什么管他?”


    积玉一愣,接着他用双手捂住那观主的耳朵,正要再劝阿姮,却见她把脸转了过去,她像是迟疑了一瞬,没松开程净竹,而是踮脚凑过去问:“你的耳朵没有聋吧?”


    因为她的雾气,她的声音落到他耳边显得有点远,程净竹拉下她的手,说:“没有。”


    得到他的回答,阿姮点了点头,随后,她几乎与程净竹同时看向那亭中的蛛女,程净竹手持银尾法绳,阿姮手中则凝出万木春。


    蛛女坐在白毛蛛上,衣袂霜白,她不断地拨弄着琵琶,垂眉低眼,蛛钗颤颤,弱柳扶风,好似一幅仕女图,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满手是血,血液顺着她纤瘦的手腕往下淌,沾湿了她的袖边,她却浑无所觉。


    阿姮与程净竹同时飞身跃起,朝那花亭而去,纱幔被风雾拂开,露出那蛛女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手指灵动若蛇,乐声依旧动听,却锋芒更重,别人哼唱的乡音,在她指尖成了杀人的利刃,丝弦震动,飞出如有实质的寒光,程净竹的银尾法绳最先与之相触,发出铮然的鸣响,阿姮手中万木春焦黑的枝尖破开凛冽的气流,金电如织,缠裹红云烈焰,不断与蛛女拨出的光影碰撞。


    积玉腾不出手,正凝神操控金剑腾空而起,要助小师叔与阿姮一臂之力,一首悲戚的乡曲却在蛛女指尖化出无尽凛冽的杀意,他耳心剧痛,神志溃散,金剑凝在空中,颤颤欲坠,阿姮塞到他们耳朵里的雾气也不顶用了,霖娘勉强抬头,手指结出印来,流水奔腾,携金剑而去,积玉见此,更加努力地凝神,稳住金剑,剑托流水,化出道道冰凌,攒矢若雨,齐发亭中。


    阿姮与程净竹各自往一边闪开,冰箭飞扑蛛女而去,蛛女琵琶音停,身影骤然化去,转瞬落在花木之间,风雾袅袅,她双手指尖早已血肉模糊,血浸透丝弦,而她却很快又拨弄起琵琶,乐曲再起,阴风若刀,强吹向那清风观主,以及与他在一处的积玉。


    那清风观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积玉,他的耳朵似乎已经聋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只能用力地撕扯嗓子:“走!你们快走!快去找惠山元君!元君……元君法力无边,镇世间妖祟,救如是苦厄……”


    凛风贯穿他整个身躯,一身血肉破碎的刹那,他的声音还在这洞府中回响:“凡世中妖孽,皆恶欲化身,或淫或私,或贪或妒,或虐或诈而无束,以至于罪业滔天,欲壑无边,当诛当灭!我道中人立足人世,除妖诛祟,永世无悔,弟子风存,永……敬……元……君。”


    “观主……”


    积玉趴在地上,只见漫天血雾。


    血雾之中,蛛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恶欲?恶欲都是妖祟化身,那你们人类便不淫不私?不贪不妒?不虐不诈?罪业滔天?什么罪业?是你们人定的吗?这偌大一个世间凭什么你们人类说了算?老东西,如今让你死得这样轻易,真是便宜了你!”


    脚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蛛女神情一凛,低头见那银尾法绳,她下意识地挣扎,那银尾却绽开锋利的鳞片,寸寸扎入她的血肉里。


    那锦衣少年飞身跃来,法绳一挽,蛛女顿时稳不住身形,被拽得往后飞去,蛛女转头,只见金电刺目,一截焦黑的枯枝缠裹红云直逼她面门而来。


    蛛女立即飞出蛛丝粘上嶙峋石壁,蛛丝收缩,她那张姣好的面容陡然扭曲,口中发出非人的尖啸,被银尾法绳嵌入血肉紧紧缠住的那条腿竟然断裂,血雾迸发的刹那,程净竹落地往后踉跄几步,只见法绳尾短银鳞仍然展开,锋利的鳞片浸透鲜血,将一条白毛蛛步足缠在其中。


    那蛛女被蛛丝牵引到了石壁之上,她背靠石壁,一张脸惨白,裙袂之下,缺失的那条腿长了出来,但很显然,她双足大小并不一致,而她身上白毛巨蛛的影子闪烁着,那影子已然缺了一条步足。


    她靠在雪白的蛛网上,抱住琵琶又要拨弦,一阵红雾却骤然在她面前凝出阿姮的身形,与此同时,程净竹袖中白符飞出,落去蛛女肩上,她指尖才抚上丝弦,却顿时僵硬发麻,正是此时,阿姮手握万木春,枝尖擦过金黄丝弦,紫檀木琵琶轰然碎裂。


    丝弦一松,发出最后的悲鸣。


    覆盖石壁的雪白蛛丝断裂,蛛女摔到地上,抬起头见那焦枝迎面而来,她仓皇挽出黄金缕,只听凛风阵阵,金电红云气流如炽,势不可挡地扑了过来,蛛女下意识紧闭双眼,却觉风止,而这洞府中,忽然变得十分死寂。


    她睁开眼,发觉那古怪焦枝就嵌在她身侧的石缝之中,那裂缝蜿蜒如蛛网,朝四周不断地蔓延开来。


    蛛女看向那少女。


    此时,蛛女发间银香囊中冷光浮了出来,那些碎光似乎很害怕,怕得化不出人形,但都不约而同地像蝴蝶一样落到蛛女身上,星星点点交织成一副闪烁淡光的铠甲,可那铠甲看起来并不坚硬,但她们已经用了全部的力量来保护她。


    程净竹见到这样一幕,又环视四周的花木:“洞府阴寒,按照常理,此处根本长不出如此蓊郁的花木,你有八百年道行,能借来日月之精,侍弄这些花草,甚至哺育这些幼蛛,本就十分难得,你通晓音律,一手琵琶技法堪比人间大家,你却用它来杀人?”


    蛛女听见他这番话,目光缓缓从阿姮身上移开,眼皮垂下去,她这才发觉自己发间那朵硕大的白牡丹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盯着那洁白的牡丹上,一层又一层的血污,随后,她笑了:“杀人怎么了?就像你们人类总认为这世上的妖孽都该杀干杀净一样,我们妖也想把你们都杀个干净……可恨的是,凡世之上,还有天,那可恶的天……”


    蛛女抬头,却见漆黑的石壁,对,这里是看不见天的,看不见正好:“天上的那些神仙们和你们这些凡人一样恶心,明明人与妖都想将彼此赶尽杀绝,可那些神仙却永远都庇佑你们……人变成的神,永远都只为了人。”


    蛛女说着,她再度望向阿姮,毫不掩饰她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和他们在一块儿呢?怪东西,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有三条绝路,一为人与神,二为人与鬼,三为人与妖,因为一开始就不同路,若硬挤到一条路上,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


    阿姮“哦”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


    蛛女一下被哽住了。


    霖娘终于缓够了,恢复了些力气,她爬起来走到蛛女面前,说:“不对,你说得不对。”


    “哪里不对?”


    “妖与人是一样的。”


    霖娘说。


    “一样的?”


    蛛女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指节屈起,沾血的白牡丹在她掌中被捏得粉碎:“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这样,你们说黑,便是黑,说白又是白,真可谓是变幻无穷尽!”


    程净竹说道:“人不是生来便知礼法,有德行,是先有圣人传道,才有后人受教,在受教化之前,人也曾茹毛饮血,听凭一切欲望的摆布,后来有人先悟真理,再授百世,方成文明,有了文明,有了道德,所以人有了方向,才有了对己对人的约束,道德的产生,是为了更多的人向善,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便没有了恶,妖因混沌之气分散而生,生来欲壑纵横,难通人情,但这并不意味着妖不可能通晓人情,也不意味着妖不会向善。”


    蛛女却冷笑:“你们人类的文明?道德?我一个妖,为什么要用你们的东西来约束我?”


    “你不接受人类的文明吗?那你又为何要修这样一个洞府,还习得那一手炉火纯青的琵琶?”


    积玉问道。


    蛛女又哽住了。


    她气得胸膛起伏,一时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其实没有读过很多书,”霖娘蹲下来,望着她说道,“但是我想,人类创造了文明,但文明却并不只属于人类,所以人和妖,是可以一样的。”


    “好烦,扯什么文明不文明?听不懂。”


    阿姮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已经很没耐心了:“臭蜘蛛,你最好告诉我那碧瑛在哪儿,否则,我就把那些小蜘蛛全都塞到你这只大的嘴里,串起来烤。”


    蛛女闻言,脸色铁青:“你这个变态的怪东西,你这样就很不文明!”


    霖娘忙对蛛女道:“你告诉我们吧,小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绝不可能丢下他不管的!”


    蛛女却抿唇,不发一言。


    阿姮脸色一沉,指节屈起,万木春骤然回到她手中,枝尖一拂,红云金电裹覆蛛女整个身躯,那些冷光在蛛女身上颤动,蛛女脸色大变:“住手!别伤她们!”


    洞府中忽灌风雾,极浓极重,碧绿的烟气有一瞬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烟气很快化成一条碧绿的披帛将蛛女卷入浓雾之中。


    阿姮立即追入雾中,却听一道女声响起:“诸位何必为难蛛女,她是绝不会背叛我的。”


    阿姮遍寻不到那抹碧绿色彩,听见这声音,她冷声道:“在山中,便是你咬的我?”


    程净竹追上阿姮,霖娘与积玉紧随其后,却见四周浓厚的雾气开始漫漫淡去,随即,霖娘面露愕然,因为她发现,他们几人此时竟然已不在蛛女的洞府之中了!


    四周仍是黑乎乎的嶙峋石壁,但石壁上点缀有灯烛,透过水晶灯罩,散发点点光芒,在石壁之上,竟多如繁星,所以四下明亮,照见这一片嵌在阔达石洞中的园子,园中花木繁多,假山顽石无一不精,穿朱亭,过连廊,碧窗红栏杆,流水桥下过,水中荷叶田田,荷花如簇,淡淡的烟气缭绕,好似云中仙境。


    对岸烟柳畔,有一女子立在那里。


    霖娘看着她。


    阿姮也盯着她。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身穿水碧锦缎金花圆领袍,乌发秀髻,点缀几粒浑圆的珍珠,发髻后青碧的纱带随风而飘动,好似游弋的灵蛇,她眉很细,尾短飞扬,眼尾有一抹淡淡的青色,似乎还闪烁着细细的银光,像蛇粼,但却并不可怖,也不那么妖异,反而有种雨后天青的淡雅之美,她臂弯里搭着一把拂尘,风吹拂着她的裙袂,而她岿然不动,可谓风流秀曼。


    “是我,却又不是。”


    她张口,缓缓答了阿姮此前的疑问。


    阿姮听这声音便笃定是她,她抓着万木春便要渡河过去好好打上一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阿姮回头,望见程净竹的脸。


    阿姮臭着脸松了手,万木春化成金光,回到她发间开出鲜红的山茶。


    对岸那碧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望着那少女发髻间鲜艳的红山茶,微微一笑:“姑娘分明与我同道,却身怀如此神物,果然是位贵客。”


    蛛女都没认出那根焦棍儿是什么神器,这碧瑛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清楚了,也许这便是大妖的本事,但阿姮才不在乎这些,她单刀直入:“那小崽子呢?臭蜘蛛抓霖娘,是因为柳行云,那么你呢?你抓那个小崽子,是为了什么?”


    “这么直接啊,不喝口茶吗?”


    碧瑛笑了笑。


    阿姮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对程净竹说道:“我想打她。”


    程净竹自然知道,她仍惦记着那条碧蛇咬她一口的仇,他开口道:“你打不过她,即便加上我,还有积玉,赵姑娘都不可能打得赢。”


    阿姮又不是个傻子,她当然知道那碧瑛身负几千年的道行,一点也不简单,但哪怕能咬她一口呢?她也得先咬了再说:“打不赢便不能打吗?如今我们都落到她的地盘上了,迟早是要打的,她不还来那小崽子,我们又何必听她废话?”


    “小姑娘年纪小,脾气也坏,她这样,小仙长你受得了吗?”


    对岸,碧瑛的声音再度响起。


    阿姮一下转过脸:“他就是受得了啊。”


    她真的好理直气壮。


    碧瑛隔岸观人,见那少年站在阿姮身边,并不说什么反驳的话,看了一眼她,随后抬眸看向碧瑛:“那个孩子呢?”


    “他的确在我这里。”


    碧瑛痛快地承认。


    “你把他怎么样了?快把他交出来!”


    积玉立即说道。


    霖娘亦紧紧盯住那碧瑛。


    柳梢拂动,林中沙沙,碧瑛手中拂尘一挥,一阵烟雾弥漫,随后,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


    阿姮神光一动。


    霖娘喊出了声:“小山!”


    小山像是没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换了地方,听见霖娘的声音,他一下抬起头,随后一双圆圆的眼睛亮起来:“霖娘姐姐!”


    他看到阿姮,又忙喊:“阿姮姐姐!”


    他蹦蹦跳跳地招手。


    阿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妖孽,快放了他!”


    积玉喊道。


    碧瑛始终云淡风轻,她看了一眼小山,随后笑了一下:“仙长误会了,我并没有强留他,是他自愿留下的。”


    什么?


    积玉眉头皱起来:“自愿?这怎么可能!”


    霖娘更是不信,她连忙喊小山:“小山,你快过来!”


    霖娘说着,便往桥上去,积玉一把将她拉住,他始终警惕地盯着那碧瑛:“你先别轻举妄动!”


    “霖娘姐姐!”


    小山揪紧了衣角,喊了声,他又看向阿姮,抿了一下嘴唇,“阿姮姐姐,我……我是自己愿意留下来的,碧瑛婶婶没有把我怎么样,她还给我吃了很好吃的果子……”


    “哦,几个烂果子就让你乐不思蜀了?”


    阿姮冷笑了一声:“江小山,你是个傻子吗?”


    小山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有点不敢看阿姮,却说:“姐姐,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知道,那个阵很厉害,会伤害你们,我不想你们为了我的事受到伤害,我自己可以的,小勤就在这里,我可以找到他,我一定可以……”


    “小山!你知不知道她是蛇妖!是惠山元君极力镇压的蛇妖!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觉得她可以帮你吗?”


    积玉焦急地喊道。


    “哥哥,姐姐……”


    小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他望着对岸的他们:“你们走吧,都走吧。”


    他抿紧嘴唇,转过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跑向那片雕梁画栋。


    “小山!小山!”


    霖娘连声唤,可那个小小的背影,就是不肯回头了。


    阿姮脸色阴沉,握紧了手。


    碧瑛瞥了一眼小山逐渐模糊的背影,她再度看向对岸的几人,目光又在阿姮与程净竹之间来回,随后,说道:“我是蛇妖,身负几千年的道行,在岐山修行日久,也的确是那位惠山元君极力镇压的目标,这些你们都知道,但还有很多事,是你们不知道的。”


    “你想说什么?”


    阿姮问道。


    碧瑛却摇了摇头,道:“我说的话,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程净竹一顿,对上她的目光。


    岐山之上,金光大阵威压重重,一直守在山下的僧道们眼见着日头越来越盛,那阵法就要荡涤整座岐山,但一阵风来得很急,又很大。


    没一会儿,众人只见乌云被吹了来,日光变得越来越黯淡,有道士扼腕:“如此紧要关头,这乌云怎么就来了呢!”


    “风雨有时也关乎天道,并不全由天上的神仙掌控,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征兆!”有人忧心忡忡。


    无晦子始终沉默,他凝视着那层覆盖着整个岐山的结界,一动不动。


    那三真道长却上蹿下跳的,正为惠山元君的法阵而着急。


    另一边的悬崖峭壁之上,一片参天的林木青黑,凛烈的风呼啸着,一个身形高大,黑衣银甲的年轻男人垂首,如一只健硕野蛮的豹子谨慎而恭敬地收敛起全部的爪牙:“您为何要放走那个孩子?您在他身边不就是为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女子年轻稚嫩的声音响起,她的语调十分的轻缓:“那四个人中,一个憨直,一个天真,倒是不足为惧,但那个姓程的,却总让我觉得很不简单,我原以为,他们上清紫霄宫不过是个拾人牙慧,自诩清高的玄门,但我却看不穿他,他明明是人类,可我有时,又觉得他根本不像是个人类,还有……”


    凛风吹动枝叶,林中短暂出现一片亮光,照见那少女还有些稚嫩的面容,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总是遮在眼前的红布早已不知所踪,那双眼睛闭合着,眼皮完全与眼睑粘连生长在一起,眼皮干瘪,甚至有点内凹,很显然,她的眼眶里面早已没有眼珠了。


    林叶遮下,她整个人又融入一片浓暗的阴影里:“你没见过她,她很敏锐,也很聪明,我故意不跟他们走,后来,我召唤过她,作为我们的东西,她真的很不听话。”


    “小山身上只有半颗火种,我取出来也没什么用,火种是要用一切恶欲去浇灌的,小山年纪太小,恶欲未生,这半颗火种到他身上,只怕也是个意外,既然他一定要去岐山,那就由他去吧,”少女缓缓说道,“正好,也让他替我试一试,另外半颗到底在谁的身上。”


    “是。”


    那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幽绿的眼睛。


    不同于岐山外的风雨欲来,阿姮他们被困在蛇女碧瑛的洞府之中,外界的一切他们都感受不到,好像这个地方已在三界之外,与世隔绝。


    霖娘再没见过蛛女,碧瑛也没有再出现过,他们几人就好像被丢进这偌大一个园子里,偶尔有些蛇挪动而来,却是送瓜果和茶饮的。


    霖娘趴在朱红栏杆上,对阿姮道:“柳郎一定还活着,蛛女没有说假话,对吧,阿姮?”


    “我不知道。”


    阿姮的确不知道,那蛛女是个狡诈的,她嘴里真话多还是假话多,她一点也不了解,但见霖娘眼中神采黯然,她又补了句:“应该活着吧。”


    霖娘果然因为她的话稍稍坚定了些,眼睛也亮了。


    阿姮看着她:“那臭蜘蛛今日说,因为爱,所以愧,是什么意思?”


    霖娘又有点想哭,她想忍住,还是没忍住,她吸了吸鼻子,说:“有爱,便会挂牵,有了挂牵,就会觉得分离是一件很苦很苦的事,为此,人会觉得难过,觉得难熬,甚至会生出愧疚。”


    爱。


    阿姮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字。


    “喜欢和爱,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吧。”


    霖娘摇头:“我觉得喜欢就是爱,在乎一个人的生死,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就算远在天边,也要过得好,不要受苦,不要受难,为他开心,为他难过,觉得这个世上有他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这就是爱。”


    说着说着,霖娘又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扑到阿姮怀里,再三问她:“柳郎真的还活着,对吧?”


    阿姮被她烦得要死,绷着脸,语气看似不耐,但每回都好好答了声“对”。


    霖娘感动得泪眼朦胧,却隐约发觉阿姮有点不对劲,她坐直身体,擦了把眼泪,问她:“你怎么了?”


    阿姮看了一眼她,说道:“我在想那个臭蜘蛛说的话。”


    “什么话?”


    “她说这世上有三条绝路,一为人与鬼,二为人与神,三为人与妖,”阿姮说着,眉头拧了一下,十分不解,“怎么三条都有人的事啊?”


    “谁知道呢。”


    霖娘也不太明白,但她抱住阿姮的手臂,说:“管他呢,我是鬼,你是妖,我们两个就不是绝路啊!”


    阿姮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但又忽然望向她:“那小神仙呢?”


    霖娘绞尽脑汁想了想,说道:“你这么厉害,怕什么绝路呢?反正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只要你认定了,总能走下去的。”


    不一会儿,程净住和积玉回来了,他们去寻出口,一无所获,但积玉却将小山那个小崽子给抓住了,他才将小山放下来,就站那儿教育起了小山,严肃地跟他讲起了轻信妖怪的种种严重后果,小山不服地争辩:“阿姮姐姐也是妖啊!”


    “阿姮当然不一样了!”


    积玉理所当然地说道。


    霖娘见他们两个快要吵起来了,连忙过去抱住小山,三人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阿姮瞥了他们一眼,根本不理会可怜巴巴朝她望来的小山,她走到岸边去,坐到那棵柳树底下,没一会儿,身边站了个人,她仰起脸来,笑了一下:“小神仙。”


    程净竹垂眸,说:“以后再也不要轻易让我收回你的这副躯壳,你该像从前那样,好好爱惜它。”


    “原来它不能收放自如吗?”


    阿姮眨了眨眼睛。


    “你不要告诉我,你自己没有任何感觉,”程净竹说道,“它成了你的躯壳,便与你的气海相连,我收回它,你的丹田不可能不痛,以后我绝不再施此法,你也好好记住,我再也不能招来银汉之水,为你再造一副身躯了。”


    阿姮的丹田当然是痛的,而且是越来越痛,她此刻都有点头晕眼花了,眼睛费力地眨动两下,便发现面前的他,一身衣衫褪去了漂亮莹润的蓝色,变成了很深很深的黑色,与他颈项冷白的肌肤相称,她觉得其实也很好看。


    她眯着眼睛:“那你的耳朵痛不痛?”


    她忽然这样问,程净竹愣了片刻,他看着她,她这会儿懒洋洋的,双手抱膝,裙袂底下绣鞋的鞋面泛着细丝的光泽。


    她在等他回答,但程净竹没有回答。


    他就站在她身旁,风轻轻吹着他的衣摆,阿姮有点想抓他背后背云坠下来的那串流苏玩儿,却忽然听见他道:“阿姮。”


    他就是有一种什么奇怪的能力吧……


    阿姮这么想着。


    不论她在做什么,不论她生气还是高兴,只要听见他喊这两个字,她就什么都忘了,只知道抬起脸,望着他。


    程净竹侧过脸,看向不远处被霖娘和积玉夹在中间的小山,小山脸涨得红红的,似乎因为害他们担心而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来,也做得很好。”


    他说。


    阿姮怔了怔,她随他的目光看去,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崽子,她想起来,对啊,那天晚上,他说过这个小崽子是她的责任。


    他好像在夸她。


    阿姮忍不住扬起嘴角,立即发问:“那我可以要一点奖励吗?”


    程净竹对上她狡黠的眸子,谁知道她所说的奖励到底是什么?他神情似乎平常,没说话,只是睨着她。


    就算他不说话,阿姮也从他那副神情里读出四个字——得寸进尺。


    阿姮哼了声。


    下次还是不问的好,她还是比较喜欢想要什么就直接拿的方式。


    “你在想什么?”


    程净竹冷淡的眸子盯着她。


    “没什么啊。”


    阿姮一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十分的无辜。


    “不许想。”


    他说。


    阿姮没说话,心里偷偷地骂他。


    今天看来是没机会了,她显然已经打草惊蛇。


    第67章 第67章 “殿下,今日,您果真要护着……


    067:


    此洞府像是深藏地下, 在这一片山脉之中方圆近百里,可谓邃曲,朱楼画阁与花木池水相映,有些楼阁紧靠石壁, 门户轩窗, 栏杆廊庑, 一应俱全,一半琉璃碧瓦,椽柱斗拱无不精细雅致, 另一半却深嵌石壁之中, 失了对称, 却像从山石中长出来这般雕梁画栋, 纵然诡秘,却是精美绝伦。


    “想不到这些常年宿在山中的妖怪, 竟也懂治园造景的雅趣。”积玉纵观四周馥郁芳兰, 朱轩碧窗,他们走的每一步, 所见景致皆有不同, 其中意趣可谓千变万化, 可见造园之人心思玲珑。


    “我们已在这园子里绕了几回了, 什么出路也找不见, ”霖娘走得气喘吁吁,“那蛇妖真是奇怪,她好像并没有杀我们的打算, 却又将我们全都困在这儿……”


    积玉眉头一皱,摸着下巴大胆猜测:“也许她还不饿?等到她饿了的时候,就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吃了!”


    霖娘吓得浑身一抖:“我……我也要被吃吗?我又没有血肉身躯, 吃起来应该跟吃风雾差不多吧,也不饱肚子啊。”


    一条小蛇弯曲着身躯缓缓而来,它头顶稳稳地顶着一个托盘,盘中除了瓜果,还有些糕饼,茶水,小蛇看到他们,便停在路边不动,小山似乎已经习惯了,他顺手从小蛇头顶抓来一块糕饼,咬了一口,说:“碧瑛婶婶不吃人,也不会吃你的,霖娘姐姐。”


    “是吗?”


    霖娘还没说话,阿姮的声音幽幽从后方落来:“你那么相信她的话,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小山脖颈一僵,他连忙又抓来一块糕饼,殷勤地跑到阿姮身边递给她,讨好地笑:“阿姮姐姐,我不是什么人都相信的,真的,碧瑛婶婶她使了个什么法术,然后我就真的看到小勤了!”


    阿姮闻言,垂眸看他,没接糕饼:“法术?什么法术?”


    小山摇头:“我不知道,碧瑛婶婶没说。”


    “你说你看见了他,那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程净竹开口。


    小山看向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看到那里很黑很黑,碧瑛婶婶说,最多等一两个时辰,她就可以找到小勤。”


    一两个时辰?


    阿姮算了算,那蛇妖若真这么说,如今这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小崽子,我答应帮你是因为你给了我一样好玩的东西,”阿姮盯着小山,“那么她呢?如今惠山元君法阵在上,她一个泥菩萨,为什么还要腾出手来帮你?她就真的什么都没问你要?”


    小山想了想,说:“她没有问我要什么,还说,要帮我治病。”


    “治病?”


    霖娘一听这话,立即跑过去将他抓起来左看右看:“你生病了?什么病?我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小山被她碰到了胳肢窝,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霖娘姐姐……快放我下来。”


    霖娘确实没看出小山身上有什么不妥,这一路跟着他们,比起一开始瘦骨嶙峋,身上没二两肉的模样,至少他如今脸颊上长了些肉,身上的冻疮也都好了,一双眼睛圆溜溜又亮晶晶的,十分有神。


    霖娘将小山放下来,小山笑够了,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我就是耳朵有个老毛病,但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听觉,没什么的。”


    听小山这么说,霖娘稍放了点心,疑惑道:“那蛇妖真会如此好心?不仅不问小山要任何东西,还帮他找小勤,帮他治病……”


    “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积玉抬起头,望向那片嶙峋起伏的洞顶,阴冷的风穿袖而过,四周花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此地纵然雕栏玉砌,仙境一般,也藏不住这股浓烈的怨气。”


    怨气,总带着一股朽烂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阴冷风中,总有这样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味道。


    “小山,你有没有想过,她若真的是个好妖,那么此地为何会盘踞如此之多的怨戾之气?”


    “什么是怨戾之气?”


    小山不明白。


    此时,程净竹忽然停下来,他这一路掌中都结着一道金印,诚如积玉所言,此地怨气最重,看了一眼闪烁的金印,程净竹唤道:“积玉,用青蘅丁香粉。”


    “是。”积玉立即从怀中掏出来一只瓷瓶,双指结印,里面霜白的药粉飞浮出来,顿时丁香的香气混合着一种不知名的,冷沁的药气几乎充斥几人的鼻息,阿姮嗅到那股藏在丁香味道底下的冷沁药香,那似乎就是小神仙身上的味道。


    四周交织而来的,阴冷的风莫名变得轻缓许多,阿姮看向程净竹,他掌中结一金印,而他垂着眼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咒印,但下一瞬,他的睫毛忽然抬起来,对上阿姮的目光:“你能听到吗?”


    听到什么?


    阿姮眨了眨眼睛,凝神细听那些和缓的风音,片刻,她道:“好多哭声。”


    阴冷的风像是被青蘅丁香粉安抚住了,那些风音不再凛烈,阿姮轻易听懂那些哭声,她立即化为红雾,随风而动。


    程净竹盯着红雾徐徐流动的方向,红雾被风推往一个方向,他立即并起双指结印施术,掌中金印飞出,化为金光散开,携红雾而去的风中开始展露一缕又一缕淡青色的痕迹,像细长的丝绦,千丝万缕,浮游不尽。


    “那是什么?”


    霖娘惊愕极了。


    “是怨灵,它们是怨恨所化,是难以消解的死气,这里的每一缕怨灵,都是一条惨死的生命所结成的,它们残留着主人生前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一切不甘,怨恨,所以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丁香的气味可以吸引它们,而青蘅草则有极强的镇痛安神之效,可以暂时安抚它们的痛苦,使它们显形。”积玉望着风中数不清的青碧颜色,说道。


    怨灵成风,青碧的颜色几乎占据大片洞府,浓烈至极。


    霖娘愕然,不由喃喃,“这得是……多少条性命啊。”


    红雾飞浮到程净竹身边凝出阿姮的身形,她看到那些怨灵全都朝着那片翠竹林中去了,她立即明白过来:“这些怨灵无形,它们是主动盘踞于此,不受这洞府禁制约束,所以跟着它们便能找到出口。”


    阿姮率先往翠竹林中飞去。


    她本相虚无,所以可以听得懂同样虚无的怨灵所结成的阴风所发出的风音,她紧追风音中那些凄哀的哭声而去,程净竹紧随其后,却忽起一阵浓烈的风雾,这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林中翠竹也不见了。


    阿姮脚尖拂过林叶,忽然敏锐地一避,旋身落去地上,她仰头,只见那几片颤颤的竹叶之间,一条碧绿小蛇吐着猩红的蛇信,一双幽冷的蛇目紧紧盯着她。


    阿姮可还没忘记自己被咬的那一口,她脸色沉下来,翻掌打出红云烈焰,竹叶连同整根竹子都烧了起来,却不见那条蛇。


    “臭蛇妖,少故弄玄虚!滚出来!”


    阿姮冷声道。


    几乎话音才落,阿姮发觉后背一阵冷风拂来,她立即转身,发间的万木春倾刻在她掌中化出本相,焦枯的枝尖迅疾探去,数缕丝忽然缠绕枝尖。


    阿姮看向那拂尘上千万缕细丝,她见过一些道士用拂尘,尘尾有的是兽毛所制,有的则好似用丝麻,而她眼前这柄拂尘却与那些并不一样,也不知是什么丝线束出来的,莹润泛光,隐约透着点青色,阿姮用了些力道试探,那尘尾柔韧极了。


    “小姑娘才化成人形多久?连成语也会了?”


    拂尘的主人感受到阿姮的试探,却纹丝未动。


    阿姮抬眸,对上那碧瑛的目光,她眉眼明明妖异,但那副神情却很平和,阿姮心念一动,枝尖红云烈焰如簇燃烧,迸发缕缕金电。


    碧瑛立即松了尘尾,随后一笑:“真是好差的脾气。”


    “你咬我那一口,你说,我该怎么还给你呢?”


    阿姮手中焦黑的枝尖指向她。


    碧瑛看向她手中的万木春,红云缠裹着金电,像极了人间最璀璨的烟火,又像是九天之上的浩浩星云,碧瑛不由叹:“此神物果然不凡,今日我碧瑛,愿领教一番。”


    话音落,碧瑛拂尘一挥,尘尾顿时生长如瀑袭向阿姮,阿姮手腕一转,枝尖挽起尘尾,侧身往前一跃,另一掌燃起红云,直逼碧瑛面门,碧瑛却不慌不忙,仰面飞身,尘尾攀附万木春缠上阿姮手腕,阿姮立即化身红雾,挣脱束缚,转瞬绕至碧瑛身后,枝尖直逼碧瑛后心,碧瑛回头,手往后一挽,尘尾再度缠住枝尖,转过身来,抬手接住阿姮一掌,强烈的罡风化出两道相斥的气流,两人同时被震得往后飞去。


    阿姮落在地上,手中万木春的枝尖嵌入泥土,她抬起头,那些翠竹若被风雾所引,偏向一边,正好接住碧瑛轻飘飘的身影,碧瑛脚腕勾住两根翠竹,双腿平压若一字,细长的竹叶被风吹得潇潇,水碧的衣摆飞扬,金色的花纹闪烁生光,那拂尘搭在她臂弯,而她居高临下,那双眼睛有一瞬闪动蛇目的冷光,却偏偏一副缥缈出尘的风姿:“你究竟是为了报那咬你一口的仇,还是为了他们?三个活人,一个水鬼,还有你这个天生本相虚无的妖邪,无论怎么看,你们都不像是一路人。”


    “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阿姮环视四周,便知眼前一切必然是这蛇妖的障眼法,方才小神仙明明就在她身后,可她与这蛇妖已过了几招却仍不见他的身影,必然是这蛇妖使了什么手段。


    风雾浮动,碧瑛的身影消失,唯剩竹影摇摇,潇潇不止,阿姮立即站起身,手腕一转,万木春的枝尖截住身后拂来的尘尾,她回过头,碧瑛立在不远处,淡色的纱带在她乌黑若云的髻边飘飞,她道:“你果真在乎他们?为什么?”


    阿姮讨厌她的答非所问,枝尖穿透尘尾擦尘柄而去,挑刺碧瑛手腕,此招迅疾若电,碧瑛似乎有点意外,随即松手,那枝尖落了空,碧瑛翻身往后,换了只手将拂尘收回。


    阿姮见一击不中,身影顿时化雾,又飞快凝聚在碧瑛面前,万木春的枝尖看似脆弱易断,那拂尘的尘尾亦软弱无力,但两人过招之际,枝尖与尘尾相触,却不断迸发出金石相击之音。


    阿姮不断出招,金电缠裹在红云烈焰之中,暗红的雾气几乎将这片翠竹林包裹,哪怕碧瑛总在她的枝尖下逃脱,她也并不气馁,转而以化出更加凌厉的攻势,于风雾竹影中捕捉碧瑛的身影,再下杀招。


    她辨清林中竹叶细微的响动,万木春从她手中飞出,穿叶过风,与此同时她飞身而去,枝尖堪堪擦过碧瑛额头,万木春回到她手中,她转腕往下,枝尖金电红云流转,刺向碧瑛心口。


    碧瑛身影往翠竹林间坠下,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阿姮的脸上,手中拂尘的尘尾飞扬,忽然暴涨,瞬间缠住阿姮的双手,万木春枝尖一顿,阿姮双臂被束,连同腰身被紧紧缠住,她落到地上,只觉得强大的气流在她周身流转,竟使她动弹不得。


    阿姮抬起脸,碧瑛就站在她的面前,水碧色的衣裙未乱分毫,连发髻也一丝不苟,她手中握着那拂尘,尘尾千丝万缕地缠紧阿姮。


    “臭蛇妖……”


    阿姮此时方觉先前所有,必是这蛇妖的故意戏弄,无论她怎么出招,无论她有多快,这蛇妖始终游刃有余。


    阿姮气极了,一双眼睛没了遮掩,完全显露出妖异的暗红颜色。


    “何必如此生气呢?”


    碧瑛审视着她那双眼睛,淡淡一笑:“你才多大,我又活了多久?我身负三千年道行,这三千年,是每一日都不曾懈怠的三千年,我度过的岁月都是我的修行,而修行,是绝不可能一日千里,一蹴而就的,你输给我,其实是输给了你的年轻。”


    阿姮用力挣扎,却全然无用,她也没有办法化成红雾,气极之下,却忽然冷笑:“你这蛇妖说话怎么跟那些玄门僧道一个口吻,怎么?是吃多了他们的肉,顿悟了些什么,心里有道,也有佛了?”


    碧瑛看起来却分毫不恼。


    她云淡风轻,甚至还笑了一声:“姑娘这张嘴好歹毒,迟早会没有朋友的。”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阿姮盯着她。


    碧瑛对上她的目光,仍不紧不慢:“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们,都说妖类欲壑难填,不通人性,无论是草木化成的妖,还是鸟兽化成的妖,大多虽有人形,却难有人情,毕竟妖心不是人心,而我看你没有本相,连心也没有,却怎么知道在乎别人?还是说,他们当中,有谁是你的猎物?是……那个小仙长吗?我是说,锦衣秀骨,冷若冰霜的那一个。”


    阿姮的神情变得异常阴冷,她盯着碧瑛:“怎么?你想和我抢啊?臭蛇妖,我告诉你,我最恨别人惦记我的东西,今日你若杀不死我,来日,我一定尝尝你的蛇肉滋味如何。”


    “我可是蟒蛇。”


    碧瑛却道。


    阿姮又气又烦:“蟒蛇怎么了?”


    碧瑛一笑:“没什么,小姑娘这辈子还没见过蟒蛇吧?我这活了三千年的蟒蛇肉,就算你的胃口再大,只怕也得吃个三年五载的,我啊,是担心你吃不完。”


    ……?


    这是她该担心的事吗?


    阿姮气得都有点懵了。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样别扭,”碧瑛绕着她慢慢走了一圈,将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你最好还是改改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也许是真想吃我的肉,但那个小仙长,你却根本没有把他当成猎物,猎物,是裹腹的东西,是可以利用的玩意,就算是个活的,在你眼里也该是个死物,但你看他的神情,绝不是这样。”


    竹叶纷纷而落,碧瑛站定,目光落在阿姮手中那一截焦黑的枯枝:“若我猜得不错,此物便是九仪娘娘朝露的法器——万木春?传闻中,此法器镇杀天衣人,蕴藏无限生机,若在它的主人手里,此法器必然威力无穷,它却落在你的手中,身为妖邪却掌神物,我活了这么多年,此事当为天下第一怪事,可惜,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掌控它,发挥它全部的作用,你打不过我,它便打不过我。”


    “怎么?你想要?”


    阿姮说道。


    “我可无福消受。”


    碧瑛笑了笑,缠住阿姮的尘尾却忽然分出一缕,那缕丝闪烁淡淡的青芒,陡然化为一条纤细碧绿的小蛇,毫无预兆地对准阿姮的手腕一口咬下。


    阿姮睁大双眼,剧痛,麻木,两种感觉交替而来,此时阿姮终于明白之前碧瑛说在山中咬自己一口的是她,又不算是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拂尘尘尾,还有这片翠竹林,只怕都是她碧瑛的分身。


    尘尾又一根丝飞扬而起,青芒闪烁,化为碧蛇,一口咬向阿姮的手肘,又三两缕丝化为蛇,蛇口一张,分别咬向阿姮的肩膀,颈侧。


    尖锐的牙刺破阿姮的壳子,却没有鲜血汩汩涌出,只有银色的水泽闪烁,阿姮痛极了,握着万木春的手紧了又紧,她要挣扎,尘尾却缠得更紧,她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被万蛇缠绕,她几乎听到无数的蛇口翕张,蛇信吐出的声音。


    阿姮被紧紧缠绕的尘尾弄得呼吸不能,胸腔挤压,她凝神奋力调动丹田气海,金电如缕仿佛穿过她的四肢百骸,汇聚于她掌心,催动万木春枝尖一颤,迸发道道金芒,红雾弥散开来,碧瑛收回拂尘,闪身避开。


    金电伴随红雾在四周滋滋作响,阿姮毫不犹豫地杀向碧瑛,碧瑛飞身后退,只见阿姮手臂不住地发抖,但那双暗红的眸子却那样阴寒锐利,全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碧瑛点点头,侧身避开万木春之际,拂尘的尘尾扫向阿姮的手腕,重重一击,那正是阿姮受伤之处,阿姮手腕一偏,尘尾立即缠住她腕骨,碧瑛擦过她身边:“这世间的清气和浊气都无法成为你的立身之本。”


    随着她的话音,阿姮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入侵她的气海,她立即舒展手掌,万木春飞出,枝尖往下欲斩断尘尾,而碧瑛却及时收回,与此同时,她的手再度扣住阿姮的手腕,碧瑛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你的气海从前被毁掉过?”


    什么从前?


    阿姮抬眸,对上碧瑛的目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姮操控万木春,逼近碧瑛,碧瑛再度松手,两人连过几招,阿姮不知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蛇毒,一双手臂越来越绵软,她咬紧牙关,勉力出招,却被碧瑛的尘尾截住,尘尾再度缠住她的手腕,往上,绕过她的手肘,再到肩背,再将另一条手臂也全完缠住。


    “你什么都不记得吗?”


    碧瑛难掩眉眼之间的诧异,她审视着阿姮:“我的道法可以辨炁,绝不会看错,你的丹田曾被粉碎过,如今这副丹田气海是新长的,你到底是个什么?纵是我活了三千年,也实在没见过你这样被粉碎了还能再长的。”


    阿姮根本听不懂这碧瑛在说些什么,她从前连壳子都没有,又哪里来的丹田气海?


    阿姮再度凝神催动万木春,碧瑛翻身一避,尘尾不得不收回,阿姮则趁此机会,握住万木春刺向碧瑛,碧瑛却转瞬化烟,又出现在阿姮面前,她并起双指在阿姮腕上一点,青芒若星,连出一条线往上去,阿姮欲挣扎,却再没有力气,碧瑛立即再往她手肘,肩背各自点上一道,每一道都正好落在之前阿姮被蛇咬过的伤处。


    “清浊两气都无法成为你的根基,但你却已经找到自己修行的法门,可见你有天赋,也有慧心。”


    阿姮双臂被接连点了几道,整个人便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她丹田剧痛非常,难以凝神,也不用凝神,她便感觉到丹田气海之中与万木春紧密融合的力量全都化为滔天的火海,烧得她一身壳子都好像要化了,碧瑛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渺远:“但这些却是远远不够的。”


    青芒不断流转在阿姮的关节,分缕明晰,竟然若凡人血肉之躯的血脉一般,在她的皮肤底下一寸一寸地蔓延生长,很快,消弭无形。


    气海里的滔滔火海漫向四肢百骸,阿姮一双暗红的眼抬起来,红云烈焰骤然扑向四方,万木春随她锐利的意念而势不可挡地朝碧瑛而去。


    金电如缕,红云烈烈,万木春迸发的强大气流使阿姮的身影往后落去,翠竹林被狂风乱卷,一道银亮的光刺破气流,缠住她的腰身。


    阿姮第一反应又是蛇,伸手抓住腰间的东西正要用力去拽,却觉满手冰凉,她低头,银亮的法绳闪烁寒光,细密漂亮的银鳞寸寸若织。


    她落入了一个人怀中。


    林中沙沙,竹叶纷纷飘落,阿姮嗅到那股冷沁的药香,从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味,如今,她明白,那原来是青蘅草的味道。


    阿姮暗红的眼睛一动,仰起脸,望见他的下颌。


    阿姮忽然爆发出的力量显然是超出碧瑛预期的,她以手中拂尘抵挡,却仍被万木春枝尖在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她堪堪避开,落到地上,仰头见万木春气势无边地掠去天际,刺破那结界,顿时,外面的阴云风雨渗了进来。


    阴雨纷纷,风雾无限。


    万木春回到阿姮发间,开出鲜艳的花。


    “小仙长,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烟雨中,碧瑛回望那个抱住阿姮的少年:“我行炁修行日久,对清浊两气也算颇有所得,她之所以无法选择二气之一修行,是因为她的本源有深渊一般的容纳之力,二气本相斥,寻常之人只能以一气作为修行的根基,修了清,便排斥浊,修了浊,便排斥清,而她本源如渊,清浊两气入她丹田气海来不及相斥便会被吞噬融化,但我见她体内似乎有一道天火咒?”


    少年面无表情,双眸冷冽。


    碧瑛笑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到阿姮的脸上:“有天火咒在身,又有我这套足以改变行炁路数的功法,姑娘,清浊两气玄妙无穷,若你勤加练习,悟出其中的道理,说不定,你真能找到一条不一样的道,这便算我给你的谢礼,谢你所持的神物为我劈开这结界。”


    碧瑛回首,身影骤然消散。


    程净竹拉开阿姮的衣袖,见她手腕到手肘青芒隐隐,却无一破口,阿姮明明记得自己被那些蛇咬破了壳子,此时却不见任何口子,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丹田气海之中隐隐有缕缕热流涌向她的肩背,再到手臂,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已经全然消失了。


    阿姮内观丹田气海,好多闪着青芒的字密密麻麻,那难道便是那蛇妖所说的什么改变行炁路数的……功法?


    林中烟雾散,霖娘与积玉很快跑来,霖娘脸色十分的惊慌:


    “不好了!小山不见了!”


    天无阳火,山中更阴,一座巨大的紫金丹炉中天火如炽,光照云水,滚滚热流更是将这本该阴冷潮湿的崖壁烤得十分干燥。


    丹炉中绵绵不断地涌出缕缕白烟,使此地烟雾霭霭,犹如仙境。


    一只白虎趴在丹炉边,守着炉中天火,燃烧不灭。


    惠山元君绕过丹炉,踏上石阶,淡绿的批帛随步履拂过,过怪石桥,对面崖壁参差,瀑布飞流,下有小峰横亘瀑前,鸟道蜿蜒数步,则见石平如砥,有一小亭,四面素幔,缀以水晶珠帘,清风拂来,素幔飞拂,珠帘摇摇,隐约显露亭中一案,那案上紫炉生香,缕缕不绝。


    惠山元君掀帘而入,径自走向那案边的一张竹床。


    竹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个男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衣袍,闭着眼,似乎睡着。


    他看起来骨瘦嶙峋,脸色也是十分的苍白。


    惠山元君在床前站定,垂眸看他。


    她似乎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节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她像松了口气,要收回手,却忽然被床上的人一把攥住手腕。


    他明明还闭着眼,像是根本没有醒来,手却十分地用力,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血光。


    惠山元君神情一凛。


    “惠山元君,你解不了他的咒。”


    男人依旧闭着眼,张口,却是一道稚嫩的,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发出的声音:“你想要他活下去吗?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天衣妖孽。”


    惠山元君一字一顿。


    “天衣妖孽……”少女的笑声十分清脆,“元君,可你爱的这个男人不也是天衣妖孽吗?”


    “滚!”


    惠山元君眉目严寒,并指结印,金光顿时打散血光。


    忽然一道雷声轰隆,惠山元君顿时转身。


    雷声如此明晰,意味着阳火未至,今日阵法未成,也意味着……结界有了破口。


    惠山元君的神情越发肃穆。


    四海军中已出现妖祸,天下已被天衣妖孽搅乱,她已然等不起了,今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诛杀蛇妖碧瑛!


    碧瑛一不见,翠竹林便在一片烟雾中化为乌有,根根翠竹化为碧绿的蛇,在地上匍匐蜿蜒很快不见。


    青蘅丁香粉的作用还没有消失,又没有碧瑛故布疑阵,阿姮他们追着那些数不清的怨灵而去,很快便找到了出口。


    外面阴雨连绵,以至于洞口只有一层薄光,阿姮靠近洞口,却见怨灵全都盘踞于顶,像生怕被外面的光线照见,一阵急风迎面扑来,阿姮鬓边浅发飘荡,步履一顿。


    程净竹侧过脸,看向她:“怎么了?”


    阿姮对上他的目光,说:“它们在说,不要出去。”


    阿姮辨别着那些凌乱急促的风音:“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炼化成丹。”


    “什么炼化成丹?”


    霖娘没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那蛇妖给我们的警告?警告我们若是踏出她的洞府,就马上炼了我们?”积玉想了想,眉头又皱起来,“不对啊,她要想炼了我们,直接动手不就好了?反正我们又打不过她,哪里用得着费这些周折?”


    “正午已过,”


    程净竹瞥了一眼洞口外面,“如今天象有异,可见惠山元君的阵法今日未成,你们两个也不必再避。”


    “哎呀不管了,找小山要紧!”


    霖娘说道。


    积玉对此深表赞同:“也不知那蛇妖将他掳到哪儿去了!”


    “我早知道那小崽子不老实,所以方才在他身上留了一缕雾气。”


    阿姮悠悠道。


    霖娘眼睛一亮。


    几人跑出洞去,与那些盘踞在洞口的怨灵相撞,它们像风,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风中都是青蘅丁香粉的味道。


    岐山下,一帮僧道眼睁睁见那结界出现一个破口,那三真道长大呼一声“不好”,立即说道:“先是天象有异,如今结界又出现破口,若是被那蛇妖逃出生天,惠山元君多日心血怕是要毁于一旦!”


    “山中情况不明,也不知元君是遇见了何等难题,我等虽无神力,亦怀一身修为,既然都是为守元君大阵而来,今日又何妨入山,助元君一臂之力呢!”


    有人说道。


    此话一出,引得众僧道纷纷赞同,此时,无晦子望向天边,那破口仍在,他率先乘风而去,三真道长见此,“哎”了声,连忙御剑紧随其后:“无晦子你这个老东西,等等你三真爷爷!”


    其他僧道各自操控法器,钻入结界之中。


    天边青色的云气涌动而来,正好与众僧道迎面相撞,三真神情一凛:“这蛇妖果然想逃!”


    众人纷纷结印施术。


    青色的云气还没接近结界破口,便被僧道们的道道法诀冲散,无晦子回头遥望,金光耀目,结界的破口很快修补无缺。


    外面的雷声与风雨,全都消弭无声了。


    那是惠山元君的神威。


    “惠山元君,你的这些徒子徒孙都进来瞧你了,”青色的云气再度凝聚,风中,是一道慢悠悠的女声,“他们明明是人,却担心起你这尊天上唯一的杀神……你不来看看他们吗?若晚一步,可就没机会了。”


    青碧云气缓缓流动,女子的声音响彻整个岐山。


    狂风乱卷,飞沙走石。


    凭借着阿姮对那一缕红雾的感知,几人越重岩,过夹道,穿行层层云霭之中,正遇三峰环抱,中有飞流淙淙之声不绝于耳。


    几人飞身掠至一崖顶上,忽听虎啸声声,震耳欲聋,峰上乱石滚落,程净竹并指召出法绳击落迎面而来的碎石,积玉连忙抽出金剑,左右一挡,乱石落去崖下,轰然作响。


    峰下震动,阿姮放眼望去,只见一道白衣身影飞快从山穴中跑了出来,很快,穴中身形巨大的白虎飞扑而出,大掌抓上那白衣身影的后背,却因其夹在腋下的一个小娃娃而有所迟滞,只这一瞬,白虎未尽全力,那白衣身影抓住机会,手指挽丝将那小娃娃送去山壁之上,她却因此而生生受下白虎一击。


    “蛛女姐姐!”


    被蛛丝粘在山壁上的娃娃赫然便是小山,他瞪大眼睛,望着底下被那白虎飞扑啃咬的白衣女子。


    蛛女?


    阿姮垂眸,看清那个在白虎爪子下挣扎的女子鬓边的蛛钗。


    一道水流从阿姮身边飞过,落下去,化为冰凌飞刺白虎,阿姮回头,见霖娘双手结印,一瞬不瞬地盯紧崖下。


    底下的白虎一爪子碾碎冰凌,仰首之际,一双兽目盯住崖上几人,发出怒号。


    阿姮与程净竹几乎同时出手,万木春与银尾法绳齐头并进,此时那白虎终于感觉到了危险,往后退了数步,它那双兽目中金光耀耀,强烈的罡风环绕,逼得万木春与银尾法绳全都滞在半空之中。


    积玉飞去崖壁,将小山一把给抓了上来。


    白虎攀缘崖壁,迅若闪电,直逼崖顶而来,程净竹结印,袖中道道白符飞出,他手指绕印,白符飞转化为流火坠下,白虎为气流所灼,折身要避,阿姮召回万木春,身化红雾,金电闪烁弥漫,白虎从崖壁落下去,在平坦石地上扬起脑袋,见流火如炽,化为一道光障,挡住它的去路。


    霖娘飞身落下去,将蛛女扶起。


    蛛女被白虎咬得半个肩膀鲜血淋淋,素白的衣襟都染红了,她勉强抬起眼睛,辨清眼前的霖娘,泛白的唇一扯,血液随着她张口说话的刹那而渗出来:“为何救我?”


    “你呢?”


    霖娘却问:“你又为何要救小山?”


    蛛女一笑,唇齿染血:“就因为在你们眼中,我乃是个浑身浊气,十恶不赦的妖,所以我便绝不可能有救人之心,对吗?”


    她缓缓抬眸,望向巍巍崖上,那锦衣少年手中结印,仍在竭力抵挡那只金瞳白虎,而那积玉怀抱小山,垂目望她,似有诸般不解。


    红雾在旁凝成一个少女的模样,蛛女看向她,说:“你毁了我最钟爱的琵琶,若有它在手,而我未断步足,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了。”


    阿姮睨着她:“都成这样了,还想找我讨债吗?”


    崖顶,积玉将小山放下来,问道:“你和她来这儿做什么?”


    “蛛女姐姐是来帮我找小勤的!”


    小山说着,连忙将怀里的紫玉葫芦拿了出来:“小勤就在这里面!”


    积玉见那紫玉葫芦嵌有五彩宝珠,周身金光耀耀:“这是什么宝物?”


    程净竹回头瞥一眼那紫玉葫芦,再看崖底那白虎仍在奋力撕咬光障,他神情隐有变化,说道:“紫玉葫芦,金瞳白虎,此地应当便是惠山元君暂居之所。”


    积玉想起惠山元君的神像,他恍然大悟:“紫玉葫芦是元君常挂腰间的酒囊,这金瞳白虎便是元君的坐骑!”


    “可你的朋友怎么会在元君的……葫芦里?”


    积玉看向小山,“难道是元君救了他?”


    那蛛女却忽然放声大笑:“好天真的人啊……因为那是神的用物,所以便认定那是神所结的善果!”


    “你什么意思?”


    阿姮盯着她。


    蛛女却咳出血来,霖娘连忙抱住她:“阿姮,快,我们先带她上去!”


    霖娘结印施术,以流水托起蛛女的身躯,飞身要带她往崖顶去,此时,那金瞳白虎怒吼一声,阿姮回头,只见它咬破光障,飞扑而来。


    阿姮翻身一避,落到怪石桥上,回头只见银尾法绳缠住那金瞳白虎,然而此白虎身负神力,力大无穷,纵然被法绳缠绕,也是稍稍停顿,便朝怪石桥上扑去。


    程净竹飞身一跃,落去阿姮身边,握着法绳的手腕一转,银鳞寸寸展开,阿姮扬手飞出万木春,焦黑的枝尖势如破竹,直逼金瞳白虎面门。


    白虎闪身躲开,却被红云烈焰兜头一绕,顿时怒嚎起来,声声震天。


    程净竹抓住阿姮转身掠过飞瀑千流,一道金光屏障骤然显露,迸发的气流将他二人震了出去。


    “小师叔!”


    “阿姮!”


    积玉和霖娘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姮与程净竹坠入瀑布下的深潭之中,顿时激荡起层层水波,正是此时,天边青云滚滚,又有金光道道,三峰山石震荡,霖娘赶紧抓紧蛛女,那崖顶的积玉也紧紧拉住小山。


    程净竹抓着阿姮破开水面,落到地上。


    阿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望向飞瀑对面那座山峰,方才那金光屏障显现之时,她看见峰上蜿蜒鸟道尽头有一座小亭:“小神仙,那上面的亭子里好像有个人。”


    虽只一眼,但帘幕飞拂的刹那,她还是看到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看起来是个男人。


    程净竹没说话,不同于阿姮的狼狈,他身上滴水未沾,仅有浓密的眼睫上有几点水珠,天边金光飞来,他抬起眼,见那险峭介立的峰顶显出一道身影,凤鬟高髻,绀帔黄衣,臂弯里淡绿的披帛与腰间裙袂的朱红绶带齐齐在风中飘飞,云水之间,她英眉飞扬,双目肃然,一见底下的程净竹,她神情微动,像是惊异:“殿下为何还在山中?”


    殿下……?


    阿姮转过脸,看向身边的程净竹。


    脚下依旧震动不止,程净竹与那峰上的惠山元君相视:“天生异象,阳火失衡,不知元君为何仍要强行起阵?”


    金瞳白虎一见惠山元君,便发出兴奋又委屈的叫声,元君下视白虎,见它身上缠着古怪的红云烈焰,烧得白虎毛发都有些发黑,元君神情一凛,挥袖之际,金光落下,白虎身上的红云烈焰顿时熄灭。


    紧接着,惠山元君的目光落在程净竹身边的阿姮身上:“此等古怪妖火,看来你乃是个妖身。”


    万木春是神仙法宝,所以阿姮最初用它划破结界之时,惠山元君并未察觉到任何妖气,何况她现身之时,阿姮已经收手,惠山元君虽有不解,却也并未察觉阿姮的妖身。


    此时有这妖火为证,惠山元君方才发觉这女子乃是个实打实的妖物,她凌厉的眸子将阿姮上下审视一番,随后看向程净竹:“殿下,她身上的天火咒是您种的?难怪我察觉不到……”


    说着,惠山元君的目光凝在程净竹拉着阿姮的那只手:“殿下,您为何与一妖物同路?”


    “元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程净竹说道。


    惠山元君闻言,再度与程净竹相视,片刻,她道:“小神之所以强行起阵,是因为殿下您带来的消息,小神在岐山耽搁日久,竟不知人间军中已有妖祸,小神身为七杀星,理应为此事负责,所以,小神必须尽快诛灭岐山妖患。”


    “你既是来诛妖的,怎么还藏了个男人?”


    阿姮笑眼盈盈,毫无畏惧。


    惠山元君的神情陡然一变,连这山间的风也因此而变得凛冽,她居高临下,睨着阿姮:“大胆妖孽。”


    此时霖娘已带着蛛女落在另一边的崖顶,她连忙跪下来:“弟子霖娘,拜见惠山元君。”


    惠山元君此时方才看向她。


    霖娘身上那件珍珠云肩,惠山元君显然是认得的,她怔了怔,道:“你水鬼之身身负如此机缘,可是受元真夫人点化?”


    “确如元君所言,霖娘受元真夫人点化,云游四海,修行济世。”


    霖娘垂首,十分恭谨,随后,她看向崖底的阿姮,大着胆子说道:“诚禀元君,阿姮虽为妖身,但并无恶行,若有言辞冒犯,还望元君宽恕。”


    惠山元君眉目依旧肃冷:“你既是元真夫人的弟子,便该知道元真夫人是因为天衣妖孽而身化封印,被困赤戎不得而出,如今天衣人卷土重来,无数妖物供他们驱策,作乱人间。”


    “妖生来便是恶欲化身,淫、私、贪、妒、虐、诈为其六罪,妖类孽海无垠,祸乱人间,而无人性,吾七杀之神,向以诛妖除祟为己任,天下妖孽,皆负六罪,皆当杀当诛。”


    霖娘愣住了。


    这番话何其熟悉,令人不由想起那清风观主死前所言。


    惠山元君轻抬手指,小山怀中的紫玉葫芦瞬间化烟,缕缕飘去,又转瞬挂在元君腰侧,小山大惊失色:“小勤!把小勤还给我!”


    惠山元君衣袖飞扬,双手中誻膤團對獨鎵化出一张金弓,流光为箭,直指阿姮,阿姮抬手,万木春飞出,枝尖与箭尖破空一触,强烈的气流四涌,山石坠落,草木摧折。


    阿姮被震得胸腔生疼,她险些飞出去,幸而程净竹一直紧紧抓住她的手,此时,万木春悬于半空,金电如织,红云浮动。


    惠山元君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万木春……”


    惠山元君缓缓看向阿姮,神情惊异:“九仪娘娘的万木春为何会在你这妖孽手中?”


    她再度挽弓对准阿姮。


    程净竹立即将阿姮拉到自己身后。


    “殿下,您在袒护一个妖孽。”


    惠山元君匪夷所思。


    “她是妖,却非孽。”


    程净竹剔透冰冷的眸子里映着淡淡天光:“元君既然认得九仪的法器,便该收起你的弓。”


    “九仪娘娘将万木春镇在赤戎,为的便是压制天衣人,阎王上报有一女妖携九仪娘娘法宝万木春,想来便是她了。”


    惠山元君看向程净竹身后那少女:“她是从赤戎出来的妖。”


    她的语气无比笃定。


    “殿下,小神不知她是如何得到九仪娘娘的法宝,单凭她是从赤戎出来的妖,小神也绝不会放过,”惠山元君目光如炬,“殿下,今日,您果真要护着她?”


    自惠山元君出现,峰上金光如炽,刺得人眼睛生疼,阿姮站在程净竹的身后,她盯着他的手。


    那只手,始终紧紧地握着她。


    阿姮迎着金光,缓缓抬眼,他的肩背那样宽阔挺拔,从后领垂下来的背云流苏荡啊荡,阿姮听见他说:


    “是。”


    第68章 第68章 “七杀星,谁准你妄定我的道……


    流瀑淙淙, 水击石响,水气交融,使得风也阴阴冷冽,那峰上一片金芒之中, 惠山元君秀眉拧起:“殿下, 您是天生的神, 拥有吾辈所不能及之力,您的言行重若圭臬,理应慎之又慎。”


    “我并非什么天生之神。”


    程净竹说道:“最先称神的, 是天衣人, 但他们不过是以神人之名行尊卑之序, 后来九仪再造三界, 使人间至真至善,至德至圣者飞升上界, 称以为神, 神这个名义从来都是人定的,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生之神, 我亦知我能力为何, 不必元君特意提醒,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皆发本心, 绝不后悔。”


    惠山元君见底下程净竹非但将那妖孽挡在身后,此时更是展开了手中的银尾法绳,惠山元君的神情变得冷肃非常, 她道:“殿下久别上界,看来早已忘记天规戒律,纵然小神虔心敬重殿下, 却实在不能放过这等盗取神器,招摇入世的祸患,殿下今日执意护她,小神便只好……失敬了。”


    话音方落,峰上霞光灿灿,道道垂落,程净竹以法绳相接,融融光华碰撞,银尾法绳展开的鳞片震动出尖啸之音。


    袖中白符飞出数道,程净竹并指画出道道金芒,白符齐齐燃作流火,汇聚成一道光障,那光障飞快落到阿姮身上,阿姮抬起头,只见峰上霞光更重,令她几乎看不清惠山元君的真容,此时罡风四起,剧烈吹拂,而她身前的少年修士却岿然不动,若一仞山峰横于前,险峭介立。


    惠山元君拂袖,金霞更盛,瀑流轰然,强烈的气流迎面逼来,程净竹维持着结印的动作,任风拂袖,瀑流倾身,也不曾挪动一步,峰上惠山元君说道:“殿下,您的神魂拘在如此一副平庸的躯壳里还能够修成金身,可见您十足颖慧,但这已是您的极限了,凡人躯壳绝无法抵抗神力。”


    说着,惠山元君轻轻抬掌,顿时威压更甚,底下金霞万丈,山石,流水,无不因此而产生剧烈的震动,程净竹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阿姮顿时要上前却被他攥紧手拦住,此时,金霞再降,程净竹挽起法绳结出光障,此时,崖上积玉飞身掠下,召出金剑:“小师叔,我来助你!”


    金剑分化数个分身,散出道道剑影与金霞相抗,阿姮仍被程净竹挡在身后,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万木春随她意动,与道道金霞所迸发而来的无形气流相抵,霖娘在崖上,看到那峰顶的惠山元君眉宇毫无波动,手却轻轻往下一按,顿时威压更重,底下积玉率先经受不住,数道剑影重重破碎,紧接着,程净竹法绳挽起的光障发出阵阵冰裂之声,霖娘立即飞身下去落到阿姮身边,她方才凝水为道道冰箭,箭还未发,便被拂来的剧烈气流倾刻震碎,霞光中,惠山元君的声音落来:“无知小辈。”


    峰上霞光更盛,威压层层下压,强风四起,山中草木婆娑,尘土飞扬,银尾法绳聚起的光障骤然碎裂,积玉与霖娘被冲击而来的气流震了出去,积玉摔到地上,口吐鲜血,再看程净竹,他手指结出定风咒,仍然未退半步。


    阿姮身上的光障发出碎裂的声音,她抬头,程净竹衣摆猎猎,结印的手背上青筋分缕鼓起,指尖几乎泛白。


    光障轰然碎裂,万木春不敌七杀星这份锐利的杀意,骤然坠地,阿姮顿受反噬,身躯被震出去,却在后背即将要撞上那嶙峋崖壁的刹那,银亮的法绳飞来,及时缠住了她的腰身。


    风雾很大,什么花草叶片满空乱飞,阿姮被迷了眼,她勉强睁着眼睛,看到那片浑浊的风雾里,小神仙仍然站在那里,手挽那根雪亮的法绳,银尾蛇鳞寸寸展开,割伤了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液汩汩流淌,阿姮在糟糕杂乱的味道之中,仍旧敏锐地嗅到那芳香的血气,她的本能使她口干舌燥,她看到他手掌里的血淌去他手腕,又滴落他的襟怀。


    惠山元君降下的威压自有无穷的肃杀之意,但那份尖锐的凛寒却并没有尽全力伤害他,可阿姮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来自于神的杀意。


    她在赤戎时,也曾在万木春刺向她的枝尖下感受到这份神降威压的恐怖之力。


    和那次一样,


    这回,她在这种力量之下,依旧渺小得可怕。


    “小神仙,松开我。”


    阿姮说道。


    风雾中,程净竹挽起法绳,不顾展开的鳞片割伤他的手掌,仍旧死死地抓住她,阵阵霞光倾落,霖娘与积玉全都动弹不得,小山在崖上声声地唤他们,程净竹以一掌相抵,霞光几乎快要拧断他的指节,山摇地动,飞瀑怒涛倾注如雨,阿姮亲眼看到他指节寸寸扭曲,却仍不退让半分,她眼瞳暗红:“松开!我不要你管我!”


    霞光变换无穷,看似轻飘飘流动而来,落在程净竹身上却重若千钧,他对上阿姮的目光,却纹丝未动,此时,峰上惠山元君又动了动手指,他立即抬眸看去,浑浊的风雾与霞光交织,峰上的结界却无光影闪动,程净竹胸中气血翻涌,忽然又吐出血来。


    程净竹神志一恍,数道霞光擦身而过,直逼银尾法绳尽头的阿姮,阿姮抬手握住万木春,握住法绳借力往前一跃,化身红雾携万木春迎向霞光,枝尖刺破霞光的刹那,尖锐凌厉的气流如千万刀锋袭来。


    此时,银尾法绳破开霞光,缠住万木春,连带裹覆其上的红雾一齐拽去,霞光扑了空,降在山壁之上,引得碎石滚落,烟尘激荡。


    万木春落到程净竹的手中,缕缕红雾凝出阿姮的身影,她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添了几道细长的裂口,闪烁着银色的痕迹。


    “惠山元君,你不是要诛我杀我么?怎么却忽然忘了本?”


    空中,青色的云气涌动,云中,一道女声轻缓。


    惠山元君骤听此声,她立即抬首望去,天边那片青色的云气流转,似蛇似龙,惠山元君眉宇之间一片肃杀:“碧瑛!”


    烟云如簇,惠山元君的身形刹那凝于云端,霞光钻破青云,那散碎的云气很快化成一道水碧身影,赫然便是蛇妖碧瑛。


    碧瑛手挽拂尘,云髻乌浓,衣袂在风中翻飞,惠山元君挽弓射出流火箭,她一挥拂尘,跃身一避,流火如炽,擦身而过,气流滚烫至极。


    惠山元君连发数箭,碧瑛连避几箭,却还是躲闪不及,被流矢连擦几道,那流火一触她身便燃烧不止,碧瑛拂尘一挥,止住身上的火光,尘尾飞扬如丝,直逼惠山元君真身,惠山元君弹指施术,击中尘尾。


    碧瑛穿云过雾,连接惠山元君数招,空中惊雷阵阵,整个岐山轰然作响,惠山元君挽弓再射流火,流火耀目,照见一片山色。


    碧瑛被流火箭穿透肩胛,一片血雾弥漫,底下崖顶,蛛女失声:“碧瑛!”


    碧瑛落于一峰上,她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那处伤,血洞里还有流火在燃烧,燃烧着她的血肉,这种疼痛,她不是第一回尝了。


    “神的威压果然厉害至极,我拖了这么久,想尽办法,也仍然难敌你这位七杀星的金弓流火。”


    碧瑛徐徐说道。


    惠山元君原本在流火箭矢擦破碧瑛皮肉的时候便有所感,而到此刻,她的流火箭真正穿透碧瑛的肩胛骨,惠山元君方才真正确认了一件事。


    “你身上为何尽是浊气!”


    惠山元君脸色巨变。


    山间风雾太重,阿姮仰头,她根本看不清碧瑛此时的神情,却听她忽然一笑:“元君啊元君,你看起来失望极了。”


    碧瑛的平静更衬惠山元君的失态,她似乎有千万质问要脱口而出,那张脸上哪还有半分神的从容,但她的目光触及底下的程净竹,又忽然一滞。


    程净竹以指节抹去唇边的血迹,抬眸与她相视。


    惠山元君顿时有一种被洞穿的感觉。


    “看他做什么?”


    碧瑛下视,见那锦衣少年形容狼狈:“元君能从一介凡女飞升成神,还是七杀战神,早该过了天真的年纪才对,你难道真以为这小仙长是那么好骗的?”


    惠山元君神情好似阴云密布。


    “殿下,您早该听小神的话,离开岐山。”


    她说道。


    “神降威压,远不止于此。”


    程净竹凝视着她:“而你身为七杀战神,威压只会更胜诸神,若说你对我留有余地,尚能说得过去,但对她,你也分明也未尽全力。”


    神降之力,威力无穷,何况惠山元君是上界战神,若她神力全盛,他们绝不可能支撑到此时。


    “你在此地设下禁制,却只设于峰上,而忽略山穴,穴中只以金瞳白虎镇守,”程净竹话锋愈利,“方才你以威压降下杀招之际,峰上禁制却化于无形,可见你出招并无余力,连自己设下的禁制都无法保全……惠山元君,七杀星的神力绝不该只是如此。”


    惠山元君高高在上,任由风雾拂动她衣摆。


    此时,小山与蛛女同时听见了些动静,他们回过头,发觉是那些趁结界破损之际进入岐山的僧道攀援至此崖顶,众道士怀中的本命师刀皆震动鸣叫,僧人们的法器也尖啸声声,一年轻道士最先发现不远处的蛛女,他立即举剑,却见一个小孩儿张开双臂,飞快挡在那蛛女面前。


    “小孩儿!”


    那年轻道士喝道:“她是蜘蛛精,你快过来!”


    “蜘蛛精怎么了?蜘蛛精也比你们这些臭道士强!”小山瞪着他,“你们最会骗人,最讨厌了!”


    年轻道士没明白自己怎么就骗人,还讨人厌了,正要强行将那小孩拉过来,却被那无晦子伸手一挡。


    “谁准你们进来的?”


    惠山元君立于峰上,冷声道。


    一众僧道连忙俯身拜见元君,那三真道人仰起头,见青云浊浊,蛇妖赫然立于云端,他立即恭谨地对元君道:“方才结界有异,我等担心此蛇妖逃出生天,所以便打定主意前来山中略尽绵薄之力!”


    惠山元君垂眸:“多事。”


    僧道们听得元君此言,顿时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战战兢兢,担心起自己是否坏了元君的打算,那三真道人忙说道:“若元君并不需要,那,我等这便离去……”


    三真道人的话还没说完,却听那蛛女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娇细:“你们走不了了。”


    此话一出,众僧道齐齐色变,不约而同望向云端那蛇妖。


    “都看我做什么?”


    碧瑛肩胛处的血洞里,流火仍然灼烧着,她却气定神闲,下视众人,微微一笑:“的确是我请你们进来的,可不让你们出去的,却是你们的好元君。”


    阿姮在底下注视着碧瑛,此前碧瑛在翠竹林中与她相斗,是为了借万木春之力划破结界,但此时阿姮方才意识到,碧瑛划破结界根本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故意引这些人入山。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崖顶,无晦子低头,只见碎石震动,草木摇摇,土石滚落之声不绝于耳,淡淡的金印仿佛从地下层层浮出,他神色一动:“紫府归一阵。”


    而三真道人却注视着天上闪动的金芒,那似乎是行炁不一的两道阵法:“除了诛妖伏鬼大阵之外,怎么还多了一道……”


    三真道人却看不出那是什么阵法。


    但众僧道却都听闻过紫府归一之阵,此阵乃是上界阵法,人间虽有记载,但可惜人力有穷,虽知此阵有平岳填海之力,却无法凭凡胎□□修成。


    可天上除诛妖伏鬼大阵之外,那另一道阵法又是什么?


    一众僧道疑惑极了。


    “以紫府归一阵将整个岐山夷为平地,诛妖伏鬼大阵屠尽山中精怪,”程净竹望着诛妖伏鬼大阵之上流转的云霞,那灿灿霞光之中,金雷闪烁,浓烈的云气几乎包裹住整个岐山,“玄枢寂元之阵则使岐山完全与世隔绝,三阵合一,可使岐山悄无声息生机尽绝,寸土难留……惠山元君,你下界来此是为诛妖除恶,若以三阵毁山绝灵,必伤天和,你难道还敢欺瞒天道?”


    “殿下,小神此举,只为苍生。”


    惠山元君望着他,神情光明无晦。


    “苍生?”


    阿姮站在程净竹身边,细眉微挑,放眼望去,满目烟翠:“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所说的苍生,应指世上一切生灵,而世生万物,万物皆有灵,也就是说,这座山有灵,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泽,皆有其生机所在,你为苍生而毁此山,那么此山之中一切生灵便不是你的苍生了么?”


    “无知妖孽。”


    惠山元君眉目一凛,抬手挽弓,程净竹先将阿姮挡到身后,霖娘奔了过来,就站到阿姮身前,望向那玉峰之上:“元君!弟子亦有不解!若说岐山有恶妖为祸,诛杀恶妖便是,何必带累一整座山!难道此山之中所有生灵皆为恶,皆有罪,皆该杀?”


    “元君,他们问你,你为何不答?”


    碧瑛的衣摆在云气中飘飞,她眉目清淡,唇边已无一丝笑意。


    “如今谁不知道,岐山首恶便是你这三千年的蛇妖!你座下一山万妖,得你之势,欲恶嗜杀,以至于岐山下方圆百里之内人烟尽绝!这一路,我们不知路过多少村庄,累累白骨,皆是你岐山欠下的命债!如此恶欲丛生之地,元君便是用了紫府归一阵将此山夷为平地又如何?”


    一老道剑指半空中的碧瑛,横眉冷喝。


    引得多位僧道连连附和。


    “对!诛妖除恶,何妨踏平一座山呢?”


    “元君所为,是神之道,亦是我等信奉之道!你等妖邪,便是此山的恶根恶源,理当诛尽!”


    蛛女与他们同在一崖之上,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听得真切,她惨白的面容上流露出嘲讽的神情:“如今三阵合一,你们已然没了出路,却还个个如此正义凛然,怎么?是都宁愿为了你们的元君而献身奉道么?可你们这些蠢物岂会明白,岐山之下所谓累累命债,却根本不是我们所为!”


    “你这妖孽,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老道厉声道。


    僧道们哪里肯信。


    “我就知道我说的话,你们这些人类是绝不肯信的……”蛛女已经是苟延残喘,她满肩血红,纤细的脖颈一侧皮肉都被金瞳白虎的利齿给咬烂了,她眨动眼睫,听着瀑流淙淙,环视周山黑沉,一片死气,“岐山从前不是这样的,晴朗的时候,日光灿灿,山中每一片草叶都青碧发亮,落雨的时候,满山水雾,风中全是花草的香气,冬天大雪纷纷,上下一白,水也成冰……山间多少鸟兽虫鱼,寒来暑往,浩浩汤汤……可他们都死了,在你们的元君降临岐山的第二日,那道诛妖伏鬼大阵,就已经将他们全都杀干杀净了,这座山上的泥土再也孕育不出活的花木,早已是一座死山了。”


    死山?


    众僧道望向四周,山色苍翠,色浓尽黑,树木花草蓊郁,水泽飞流,无论如何看起来也并不像是一座死山。


    “一派胡言!”


    一僧人说道:“你满身浊气,还说岐山之下的诸般恶行不是你们所为,如今又以死山之说混淆视听,你说元君来此第二日山中精怪便已死绝,若真如此,元君又怎会在此耽搁至今?”


    “和尚你这么说,岂不是抬举我?”


    半空中,青色的云气托着碧瑛的身躯,她下视崖顶,那帮僧道密密麻麻,看起来足有千人之数,她的目光落在那僧人身上,幽幽道:“九仪再造三界不过才六千年,而我修行三千年,活得够久,也的确在道法上有所成,算一算,我突破一千年修行大关之际,你们的这位惠山元君才是一个刚刚出生的人间女婴,她在人间长大,观疾苦,发宏愿,扮男装入朝为官之时,我在山中修行,她在历经所谓国难之时,我还在山中修行,她以女子之身,守关护民,杀身成仁之时,我仍在修行,若照此理,我如此勤修不缀,三千年的道行对上她这个两千年的神,的确该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可惜,纵我勤苦,穷尽岁月,妄达清气之极,亦难突破自身之限,更无法成为这位七杀战神的对手。”


    “事到如今,你还要藏拙不成?若不是你这蛇妖狡猾难缠,元君何必在此大费周章?”那僧人说道。


    其他僧道也议论纷纷。


    无晦子却凝视着碧瑛身上的血洞,那里面烈焰灼烧,血肉模糊,且不论事到如今此蛇妖到底有没有必要藏拙,若她真是个难缠的对手,又为何连惠山元君的钻心流火都扑不灭?至此还在生生受其灼烧血肉之苦。


    可纵然有一些地方是想不通,但僧道们如何会放着一位神仙不信,转而去信一个妖孽呢?一道士冷哼道:“你说你三千年勤修清气,可你的清气在哪儿呢?我等分明只见你身上浊气滔天!”


    碧瑛脸上浮出淡淡笑意,望向玉峰之上那位惠山元君,徐徐说道:“化清为浊么,我正好精通行炁道法,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何况只要一想到元君今日的样子,我心中便十分的快慰,元君想要什么,我便粉碎什么,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说的便是元君你了……”


    她说得轻巧,但阿姮却本能地觉得,整整三千年以清气为本的根基要一朝化浊,便等同于一个人类一点一点地碾碎自己的血肉,骨髓,且不说那过程到底有多残忍痛苦,更何况此等做法等同于虐杀自己,还不一定真能得那一线生机化清为浊。


    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此时积玉忽然说道:“我记得,人以清气作为修行根基,心中莹洁,且无杂念,勤修苦练,或许会有机缘可修得至精至纯之清气,化丹,延寿,虽成仙之要诀并不在乎道法高低,而在瞬息的顿悟之间,但能化出清元金丹之人通常都已悟其大道,正如我药王殿祖师,他修成清元金丹之际,也是他悟道成仙之时,人若如此,那么妖呢?若此妖三千年道行,修得精纯清气,得化清元妖丹……”


    “不可能!你这药王殿的小子提起你家师祖来是想给他脸上抹黑吗?凡是人类修道,修成清元金丹者,皆为至德,至善,至勇至义至圣之人,皆成其大道位列仙班,我老道活了六十来年,还从未听说过妖孽能结此丹的说法!”


    一老道肃声大喝。


    “人类可以,妖就一定不行吗?”


    阿姮抬眸,盯住那个在崖上跳脚的老道。


    其实积玉也不是很确定,自九仪娘娘再造三界,世间生出妖类以来,上界诛神皆为凡人飞升而成,他们不一定是修行之人,许多神仙作为凡人的时候其实也许连清气浊气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之所以成为神仙,是因为他们的善,他们的德,他们对事对人的勇气,坚守一生的义气,九仪娘娘化于世间的清气选择了他们,渡他们成神成仙。


    而潜心修行的人,并不会因为道法高深而被选择,但能够修成清元金丹的人,必定心中莹洁,也必然飞升成仙。


    但积玉却从未听说过有妖可以修得此丹。


    阿姮这样问,积玉却不知如何答,他连一个“也许”也说不出来。


    “你们人类修得,我们妖又为何不能!你们口口声声成神之人必为至善至圣之辈,可你们的这位元君降临岐山,却是为夺碧瑛的清元妖丹而来!”


    蛛女说道。


    “惠山元君身为神仙,自有神丹护体,且不说妖根本不可能修得清元丹,即便可以,元君也绝不会夺一颗妖丹!”


    一众僧道只觉得荒谬,神仙自有神丹,即便碧瑛身负三千年道行又如何?她的妖丹对于一个神仙分明一点用都没有。


    此时,程净竹忽然抛出银尾法绳,法绳穿风过雾,直逼玉峰,峰上惠山元君侧身一避,法绳上珠饰碰撞,金光拂落她腰间紫玉葫芦上的玉塞。


    一只小虫从里面飞快爬到了葫芦口,那小虫生得像蝉,双翅却比蝉要更加莹澈,一闪一闪,碎光柔和,虫鸣声声,像在喊谁。


    小山趴在山崖上,听懂那虫鸣,他圆圆的眼睛顿时红了:“小勤,小勤……”


    那小虫激动应和,扇动翅膀,惠山元君轻抬双指,小虫顿时落入葫芦之中,玉塞合上,不复虫声。


    “小勤!”


    小山喊道。


    “冬螓,即为蝉之异种,此异种有别于蝉,一生四季,春生冬死,”程净竹握住飞回的法绳,凝视着惠山元君,“此虫世间罕有,生来携霜带露,乃世间至纯至净之物,这只冬螓更不一样,它修行不缀,勤苦非常,更加生机勃勃,所以有归炁化一,补源通窍之奇效。”


    “整个清风观奔走于世,只为寻来这样一只独一无二的冬螓。”


    程净竹语气冷冽:“惠山元君,你到底想做什么?一只冬螓还不够,还要一颗三千年的清元妖丹。”


    众目睽睽,惠山元君臂上披帛翻飞,她垂眉,对上底下那少年修士的质问的目光,云雾漫漫,她说道:“殿下,小神是有罪过,却罪不在此,妖本异化而生,多为恶欲化身,小神飞升成神至今诛妖无数,所见恶果累累,小神不敢忘记自己的责任,亦不敢辜负人间众生,您今日见小神不对妖容情,便觉得是小神之过,可若不镇之杀之,妖若成势,必危及人间,您这一路行来,难道没有看到吗?天衣人卷土重来,仅仅只是予他们一些好处,他们便趋之若鹜,为恶为祸……他们比人类寿命长,拥有人类所不能拥有的天生妖力,却总是一遍遍往红尘里钻,身负六罪,以非人之力伤人害人,妖,是绝不可以被善待的。”


    惠山元君扬手张弓,流火成箭,对准空中碧瑛,此时崖上蛛女抬指,金黄蛛丝缠裹一物掠入天际,碧瑛身影顿时化入青色的云气之中模糊难寻,云气吞噬蛛丝中的一物,碧瑛再度现身,阿姮看见一浊黑的东西飞快钻入碧瑛肩胛处的血洞里。


    “天衣火种。”


    阿姮断定。


    程净竹自然也看到了那东西,浑浊的黑气涌入碧瑛身上的血洞,缕缕黑气顺着她的颈项蜿蜒,碧瑛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的痛苦,一双眼睛化出竖瞳,微微垂眉,瞥见自己肩胛处的血洞里流火尽灭,她痛极了,却笑:“之前那只冬螓逃出来时我便知道他身上有样东西不寻常,我虽好奇,却怎么也取不出来,后来他又落到了元君手里,我还以为他早死了,没想到元君你还留着他……是因为他身上的这东西,所以元君不敢下嘴?”


    惠山元君身在霭霭风雾中,风姿修美,凛风吹动她鬓边两缕垂发,她一副眉目锋芒无限:“你划破结界不是为了逃,你是故意放这些人进来,故意说那番话引我去救人,好让这蛛女潜入山穴,盗取此物……你怎么会知道……”


    “岐山,是我的岐山。”


    碧瑛一副蛇目泛着阴冷的波光:“山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泽皆与我同气连枝,你自诩为神,也料想不到山中之事,我皆可闻!”


    惠山元君扬弓射出流火,碧瑛却刹那化为青黑的烟气,很快逼近玉峰之上,惠山元君抬掌相迎,拨开青黑气流中缕缕暴涨的尘尾。


    青黑的浊烟后退,落至崖上,化出碧瑛的身形,众僧道正在崖上,一见碧瑛,顿时各掏法器冲了上去,碧瑛抬手,尘尾一荡,浊烟滚滚,将众僧道震开去。


    三真道人勉强站定,心中一骇,到底是三千年道行的蛇妖,如今又不知她吞了个什么东西,这化出的招式竟更加阴戾。


    三真道人总觉得她身上那股与她本源缠缠绕绕的黑气实在有些眼熟。


    “碧瑛……”


    蛛女眼中浮出希冀的神光。


    碧瑛与她相视一眼,许多话已在不言之中,她再看守在蛛女身边的小山,只听他唤了声“婶婶”,碧瑛拂尘一扬,小山顿时腾空而起。


    “小山!”


    积玉在崖底望见这一幕,不由大惊:“碧瑛!你做什么!”


    黑气将小山整个笼罩,小山瞪大双眼,望着碧瑛那双竖瞳,他耳边又出现了那些缠了他很久的声音。


    “江崟,你娘是愧疚而死的,那么你呢?你要找到他,也是因为愧疚吗?”


    “愧疚这种东西不好吃……你要不要恨呢?恨那些道士,恨你娘……”


    “你恨他们吧,是他们害你千里迢迢,受尽苦楚,你也恨小勤吧,是他让你因为愧疚而不得不走这么远的路……”


    “你为什么不恨!”


    好多的声音,怒吼着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恨!”


    “是娘的错,是我的错……”


    小山眼中积起泪花,好似喃喃,“我对不起小勤,我要找到小勤,道士可恨,娘不可恨,小勤也不可恨……他们很好,都很好……”


    阿姮眉心一皱,正要掠去崖上,却见笼罩小山的黑气忽然散去,一团残缺的东西从他心口钻了出来,猛然灌入碧瑛体内。


    小山落下去,蛛女起身将他接住。


    “他身上……有火种?”


    阿姮惊愕极了。


    “他身上只有一半,再加上碧瑛方才得到的那一半,才是一颗完整的火种,”程净竹没有再动用过阵法探知火种的下落,他只知岐山有火种,却不知到底在谁身上,如今却是显而易见了,“我猜,此火种原本在那只冬螓身上,因为小山有他的触角,所以那一半有可能是通过他的触角进入了小山的身体。”


    “火种……不是以恶欲为食吗?怎么会落在小勤身上?”


    阿姮迷茫地望着崖上的小山。


    她想起来他之前说他的耳朵有些毛病,想来便是火种化出的那些引诱他作恶生欲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吵闹。


    这便是碧瑛掳走小山的真正原因。


    碧瑛精通行炁的道法,所以她敏锐地察觉到小山身上有不寻常的气息,那正好是她好奇的东西,所以她才会对小山说要给他治病。


    “如今看来,能够吸引火种的并不一定是恶欲。”


    程净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山似乎毫发无伤:“那冬螓为改写春生冬死的宿命,勤修不缀,他对于生的渴望也是一种欲,这种欲生机勃勃,生命之力有时比恶欲更强,火种受其吸引,亦在情理之中。”


    “但火种本就是天衣人为催生天下恶欲为己所用而造出的邪物,火种贪恋那冬螓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又想要小山为寻朋友,不惧千万山水的勇气,却没有办法化用他们的这些欲,自然而然便要引诱他们因欲为恶,可无论是那冬螓还是小山,虽年纪小小,却都心志坚毅,不受其扰,不移本心,所以我们自然发现不了这颗火种的存在。”


    “小仙长是说这东西叫火种?”


    半空中,碧瑛混身黑气直冒,她感受到体内的东西已合二为一,在她的丹田气海中横行,她忍受着这股剧痛,垂眸下视崖底:“天衣人的东西啊……怪不得这么邪门。”


    碧瑛说着,她感受到那颗东西在气海中疯狂震动,心念一动,她看向玉峰之上的惠山元君,神情似乎惊愕,又有些好笑。


    惠山元君有种被洞悉的感觉,她讨厌这种感觉,抬手挽起金弓,此时阿姮见碧瑛在崖上不动,身上黑气似乎在胡乱冲撞,她立即身化红雾,落去崖上:“把那东西困在你气海之下,别让它在你的四肢百骸胡乱游走!”


    碧瑛似乎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立即依言行炁,将体内那团熊熊燃烧的漆黑火焰压下气海,此时她又听阿姮道:“它初入你体内,正是耀武扬威想要驯服你的时候,用你的本源之力穿透它,它让你疼,你也得让它疼。”


    惠山元君大怒,流火箭对准阿姮,连珠射出,程净竹立即抛出银尾法绳,法绳连挡三箭,银鳞破损数寸,碧瑛抓住阿姮飞身一跃,避开剩下几箭。


    “你怎会有这番心得?”


    风中,碧瑛望向阿姮:“你体内似乎并无此物。”


    碧瑛体内有了火种,便对其他的火种也有了感应,她敢肯定,阿姮体内根本没有这样东西的存在。


    “曾经有过,我嫌它吵,就掏了出来。”


    阿姮瞥了一眼玉峰之上的惠山元君,回头对上她的目光:“你连它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凭何觉得自己有什么是值得它利用的?”


    “我有。”


    碧瑛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那峰上的惠山元君,微微一笑:“我有恨,无穷的恨。”


    几乎话音方落,碧瑛一把将阿姮推下,阿姮坠去崖底,仰头见一道流火擦过碧瑛身侧,阿姮落到程净竹身边,半空之中流火道道,焰光冲天,碧瑛化身为青黑的气流不顾流火冲击涌向玉峰之上,惠山元君指节一松,金弓化于无形,她翻掌与碧瑛掌心相击,重重气流扑散开来,截断飞流,山石震荡。


    山风呼啸,惠山元君抬眸,面无表情地与碧瑛相视:“我就不该留你到今日。”


    “清元妖丹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才能剖得出来,所以元君才与我周旋日久,哪怕毁山也要找我出来。”


    碧瑛幽幽道:“可惜,我如今已化清为浊,我的妖丹对元君毫无用处,元君此行,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拿来你的命,便也不算空忙一场!”


    惠山元君并指在风雾中一点,金光耀耀,碧瑛被此等威压震了出去,惠山元君抬手一挥,程净竹与霖娘、积玉三人全都被霞光笼罩,倾刻落于崖上,霞光化为光障,将他们三人与小山,还有那些僧道们全都封在其中。


    程净竹往前几步,隔着光障,只见崖底阿姮孤身一人,正仰着脸在看他。


    “阿姮……阿姮!”


    霖娘拍打着光障,但它似乎坚不可摧。


    惠山元君立于玉峰之上,淡淡的云气从她身边缭绕而过,她双手结印,口中不知念些什么,天上金光层层叠叠,令人无法逼视。


    “元君在做什么?”


    有道士惊呼。


    “天火……是天火!”


    有人认出那连绵起伏的金焰。


    无晦子立在光障之中,眼中映出天火的焰光,他沉声说道:“元君是要以天火充当阳火,强起诛妖伏鬼大阵。”


    光障之中的人感受不到任何异样,他们脚下无比安稳,而目之所见,光障之外,闷雷滚动,变幻极势,山摇地动,瀑流激荡。


    “不只是诛妖伏鬼大阵,紫府归一,玄枢寂元,全都……成了。”


    三真道人喃喃说道。


    光障托着他们所有人漂浮于空,崖上只有一个蛛女,崖底还有一个阿姮。


    碧瑛毫不畏此三阵合一之势,手扬拂尘,尘尾缕缕飞涨化为千万碧蛇,蛇口吞张,蛇信吐纳,朝惠山元君撕咬而去。


    惠山元君挽弓射出道道流火,流火如矢,穿透无数蛇头,却仍有数张蛇口咬住她的衣摆,尖锐的利齿刺伤她的神躯。


    惠山元君眉头一皱,挽弓再射,攒矢如雨,碧瑛避之不及,一矢穿她臂膀而过,流火灼烧起来,又被黑气压下。


    阿姮在崖底见碧瑛中矢,身形摇摇,她身化红雾掠去空中,万木春横抵碧瑛后背,及时令她稳住身形,碧瑛回首望见阿姮那张苍白艳丽的脸:“你此时助我,她必然更要除了你。”


    阿姮没在看她,只盯着那惠山元君:“我不助你,在她眼中便不该死了吗?早杀晚杀,她都不会放过我,而我亦不会坐以待毙,今日就算杀不了她,我也要好好瞧瞧她这个神仙若受了伤,流的血是不是红的……”


    恰好此时她的五感恢复得及时,天上层层霞光,地下丛丛草莱她都分辨得很是清楚。


    “成语用得不错。”


    碧瑛竟还有心夸奖她。


    惠山元君的流火箭穿空而来,碧瑛与阿姮同时一避,阿姮飞出万木春,焦黑的枝尖竟然刺破流火而毫发无损,直逼元君而去。


    “九仪神物,岂能在你这妖孽手中为祸。”


    惠山元君张开手掌,道道金芒裹向万木春,随后,她手一握,万木春却纹丝不动,反而将金芒全都击散,瞬间回到阿姮手中。


    惠山元君面露愕然。


    那分明是神物,还是九仪的神物,它却为什么不肯听她的召唤回归上界,而仍要落到那妖孽手中……


    但如此情势却不容她多想,阿姮与碧瑛迅速逼近,碧瑛得火种之力,功法自然大涨,她来势汹汹,惠山元君以双手与她二人在空中连过数招,她被碧瑛所扰,万木春的枝尖陡然刺中她的掌心,汩汩鲜红的血涌出来,阿姮抬起暗红的双眼:“奇怪,你不是神仙吗?神仙不是混身精纯清气吗?为什么你的血……却有股浊臭之气?”


    惠山元君眉目沉沉,她周身金光弥漫,阿姮与碧瑛同时被震飞出去,惠山元君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血红的伤口,她悬身不动,而整座岐山已开始狂风乱卷。


    霖娘在光障中声声唤着阿姮,小山也一会儿喊阿姮,一会儿喊碧瑛,但他们的声音却都无法越过光障传出去,程净竹看向崖底,阿姮摔在地上,那张脸上银色的细痕是她那副皮囊生出的裂痕,那银痕从她的脸颊蔓延到她的颈项。


    程净竹指节屈起,紧握成拳。


    “我果真没有感觉错……”


    碧瑛吐了血,撑起身,望向空中的惠山元君:“元君神明之身,身上却有一颗天衣火种……你是因为身上有这样一颗东西,怕自己被它侵扰神志,所以得了冬螓,却迟迟不敢享用,火种入体,极难取出,也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办法才将那半颗火种取了出来,如果不是你取了出来,也不会让我有这可趁之机……”


    “什么?她说什么?”


    光障外的人听不到光障中的人声,但光障之内的人却将外面的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有僧人惊异:“那天衣人的东西怎么会在元君的身上?”


    “元君她……可是神啊!神,怎会受邪祟侵扰呢!”


    “不可能!绝不可能!”


    空中,惠山元君沾血的手掌中缕缕黑气散出,光障中的三真道人瞳孔一缩,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他曾见过这黑气。


    就在那鬼娘娘璇红的身上!


    “元君!弟子无晦子敢问元君!”


    此时,三真身边的无晦子动了,他上前几步,于光障中仰望惠山元君,拱手道:“元君是为岐山妖祸而来,下界本为除妖诛恶,元君身负七杀星无上星宿之力,此蛇妖纵有三千年道行也逃不过元君的威压,元君本可以用紫府归一之阵荡平此山,如此,这蛇妖纵然再会躲藏,也必然在劫难逃,敢问元君,您是否真是为活剖此蛇妖的妖丹而耽搁至今?若是,那么元君,您又为何一定要取此蛇妖的妖丹?您是神明,自有神丹在身,一颗妖丹,就算它是清元妖丹,对您,又有何用?”


    “无晦子!你疯了!你怎敢质问元君!”


    一老道喊道。


    “无晦子,快快住嘴!元君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千万不要对元君无理!”


    “神明在上,岂容你冒犯!”


    无晦子却根本不听他们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叫唤,他始终凝视着光障外的惠山元君,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惠山元君下视光障,对上那无晦子的目光,她拢紧掌心,淡淡说道:“我体内的确有天衣火种。”


    此话一出,僧道俱惊。


    “什么……元君竟然真的……”


    “怎么会这样?天衣火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连神仙的神躯都可以入侵吗?”


    一时间,议论纷纷。


    “此火种入妖身,人身,皆能以恶欲为食,外化出强大的力量,为人或者妖驱使,引诱他们沉沦恶欲无法自拔,但此火种侵入神身,却成附骨之毒,难驱难除,时刻纠缠,我的确身中此毒,这是我之罪,却无须向你们一一陈清,待此间事毕,我自会回上界向天帝请罪。”


    狂风呼啸不止,惠山元君衣摆猎猎,她睨着光障中众人:“你等无辜,我亦不愿山毁之时,你们白白送命,所以,好好待着。”


    惠山元君仰头,诛妖伏鬼,玄枢寂元两阵徐徐下压,她垂首再观脚下,紫府归一亦成其势,缓缓从深处一层一层消解土石,向上而来。


    碧瑛扬起拂尘,尘尾扫向惠山元君,碧蛇无数,张口咬下,惠山元君抬眸,金光威压层层叠叠,碧瑛像被一双手按住肩,她越是想要往上,越是想要以蛇口撕咬那尊神,那千钧之力便越是压得她骨碎肉散。


    阿姮亦受威压所慑,双膝沉沉,她却咬紧牙关,死不屈膝,天上两道阵法压下来,地下的紫府归一阵亦使周山震动,山石不断滚落,阵法与惠山元君的威压互成大势,风太大,太急,大到她根本看不清那崖上的光障,也看不清里面的人。


    “你在看什么?”


    惠山元君高高在上,随阿姮的目光看去,那锦衣少年在光障中,目光紧紧停留在阿姮身上,惠山元君看向阿姮:“你可知他是谁?他并非人类,他生在上界,一生光耀,他是三界之中最宝贵的神,总有一日,他会回到上界,而你是妖,你与他从来不是一道,我也绝不容你坏了他的道。”


    阿姮不懂什么是三界之中最宝贵的神,但,小神仙竟然真的是神仙。


    可什么是他的道呢?


    阿姮看不清他,也看不清里面的霖娘,积玉,甚至是小山,只有一个蛛女在光障外,在崖上苟延残喘。


    阿姮却看到惠山元君俯视她的神情。


    此刻,阿姮只觉得自己便是一只蝼蚁,哪怕这尊神已没有全盛之期的神力,可她动一动手指,哪怕只是拂动一片衣带,也足以碾死她。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神就可以这样高高在上地睥睨一切,凭什么神说她是恶欲化身,她就该被碾为尘土?


    “什么破元君……你们的道,又算什么破道……”


    阿姮奋力站直身体,化为红雾冲上玉峰,惠山元君在峰上岿然不动,垂眸之际,张弓一箭,流火穿过红雾,阿姮凝出身形,胸前一个破口,银光粼粼,光障中,霖娘失声大喊:“阿姮!”


    碧瑛尘尾飞来,数张蛇口咬上惠山元君手背,金弓消散,元君拂开蛇头,碧蛇尖利的牙齿却划断她腰间绶带,紫玉葫芦坠下的刹那,葫芦口一开,里面飞出一只小虫,那小虫双翅晶莹,它飞到元君眼前,触角一动,猛然扎入元君一只眼睛中。


    惠山元君一把捏住那小虫。


    小虫在她双指之间,动弹不得,一双透亮的翅膀扇个不停,虫鸣声声。


    惠山元君右边眼睑里积满了血,她痛,更怒,那股怒,从胸中不断翻腾至四肢百骸,她听不到虫鸣,只听见许多的声音。


    “妖都是恶欲化身!他们幻化人身,入了人的红尘,引诱人,伤人,害人……”


    “你看!就连这样一只小虫,它也敢弄伤你的眼睛!它有恶欲,它有恶根恶源……它是祸,所有的妖,都是祸!”


    “是妖……是妖害你如此,是妖令你谋算一朝全落空,是妖令你无法尽全力维护这个苍生!”


    “你神威尽损,连这只小虫也敢害你!”


    惠山元君周身萦绕的金芒里散发缕缕黑气,她眉头一拧,手指一碾,虫鸣戛然而止,那双透明的翅膀若叶一般从她指缝中飞散。


    “小勤!”


    光障之中,小山瞪大双眼,嘶声力竭。


    惠山元君眼睑一动,血液顺着脸颊滑下,她面无表情,盘坐峰上,口中念动法诀,三阵声势涛涛,除她所在之峰,其他山峰石壁皆开始碎裂倾倒。


    “小勤……小勤……”


    小山发疯一般拍打着光障,一双手都红肿出血,霖娘和积玉将他按住,霖娘眼中都是泪:“小山,你别这样……”


    “小勤死了,小勤死了!”


    小山的泪珠颗颗地掉,他挣扎着,哭叫着:“可是小勤怎么可以死呢……他还没有尝到我给他带的蜂蜜,我还没有带他回家!我和娘说好的,我和娘说好……要找到小勤,带他去她墓前……听娘给他道歉,为什么?为什么小勤要死呢?我还没有和他说话,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山行万里路,为了今日的重逢,他一直咬着牙,什么风霜雨雪他都可以忍受,可是,小勤死了,被那尊神用手指轻易地碾碎了。


    他觉得疼,从心口里,一直疼便全身,他大声地哭,大声地叫,程净竹看到那两片翅膀飘下崖去,他回头抓住小山血肉模糊的手,盯着他,说:“他不会死。”


    小山满脸都是泪,他对上程净竹的目光,却只愣了一瞬,随后,他摇头,用力地摇头:“不……他已经死了!”


    程净竹却一下松开他,起身,双手结印,数道白符飞出,烧成连绵的火光,逼向光障,积玉见状,他抹了一把脸,起身操控金剑,抵住光障。


    崖下,阿姮与碧瑛避开倾倒碎裂的山石,先后攻上玉峰,神降的威压一遍遍将她们压下,她们再攻,再落,再攻。


    诛妖伏鬼大阵落下道道金芒,犹如长刺,如雨密织,阿姮与碧瑛同时被道道金刺穿身,与此同时,惠山元君身后显出金弓,弓随惠山元君意动,射出流火,烧穿碧瑛的拂尘尘尾,张扬的碧蛇尽数焚毁。


    碧瑛身灌天火,坠入深潭,激流浩荡,千层浪起。


    阿姮中了诛妖伏鬼大阵的金刺,摔入崖底,她听不见霖娘的哭喊,只觉得周遭出了风声,还是风声。


    她勉强抬起头,看到潭中漂浮着碧瑛的身影。


    碧瑛的血将她水碧的衫裙浸透,清澈的潭水也被染出淡淡的红,那些水根本灭不掉她周身的烈火,她口中满是血,一双非人的竖瞳流露出无边的凄哀。


    “碧瑛……”


    崖上,蛛女垂泪:“碧瑛……”


    此时,山中风更涌,却没有树声,连风拂过草叶的声音都没有,阿姮仰起脸,山廓连绵,云霭深深,却竟然光秃秃的,而无一草一木。


    满山林立的是碑。


    数不清的石碑。


    它们深深地扎在土石之中,密密麻麻,傲然介立。


    阿姮看到那些怨灵,它们原本在碧瑛的洞府里,如今却漂浮在漫山遍野,像幽幽萤海。


    “这……”


    光障中,众僧道都愣住了。


    “怎么这山中林木全都消失了,这些碑……这些碑又是什么?”


    碧瑛听不到光障中众人的疑问,她也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够听见外面的声音,但她还是开口说道:“诸位,今日我碧瑛想与诸位论道。”


    “我修行三千年,三千年清修无一日不勤勉,为了修行,我时常更换修炼之地,寻找清气至盛之福地,岐山便是如此的福地,我来到这里多年,山中精怪皆敬我爱我,我告诫他们,修清气,筑根基,不取捷径,不伤人和,是为清气道法之正途,他们无一不从,个个奉行,我本该离开此地,继续去找更好的修炼之地,可我舍不下他们,我决心留下来指点他们,让他们每一只妖都走上我所说的正途,为了修行,他们从不下山,从未见过山外之世界,自然也就从来不曾结过恶果,若诸位法师,道长不信,可以看一看这满山的碑。”


    众人不自禁地随着她的声音而眺望满山,又听她说:“他们不甘,所以结成怨灵,若清气与浊气便是你们辨别正邪的法则,那么你们看一看他们,他们成碑,成怨灵,可有一丝浊气在身?”


    没有,竟然没有。


    三真道人四下一望,这些怨灵就算是怨气所结,也无一丝浑浊之气。


    “他们想要证明他们无罪,无错,所以累累尸骨化成林立的碑,可你们的这位元君似乎认为,妖生来就一定为恶,就一定不懂得克欲谨身,我却想问一问你们,她是神,便一定对么?九仪娘娘化混沌之气,再造三界,而后世间有草木鸟兽异化为妖,神似乎认为,妖的出现,是一个错误,所以天上才有这尊七杀星以星宿之力威慑众生,可为什么我们生来便是错呢?你们人类讲善恶,讲因果,却不肯用你们的这套法则来分辨分辨妖吗?你们人的道,我们妖走不通,神的道,更是我们妖难以企及的东西,可妖生于世,便不能有念想,有自己的道吗?”


    碧瑛口中又涌出鲜血来,她身上黑气微弱,显然,她已经被惠山元君毁了根本,火种也因此偃旗息鼓了。


    阿姮跌跌撞撞到了潭边,双膝抵在石上,要去拉起潭中的碧瑛,碧瑛望着她的手,却没有动,她脸色苍白极了,更衬得眼尾那抹淡淡的青色很漂亮,她望着阿姮,说:“你知道吗?我很后悔,我修行了三千年都堪不破这层迷障,我再努力修行又如何?道法再精深,也看不到我的前路在何处,人修行悟道可成神,妖哪怕修行个千年万年,也依旧前路未卜,哪怕我身上有了这颗火种,我也还是没有办法去杀死一个神……我却,我却……用我以为的正道去约束这满山的精怪,他们错信了我,我连我自己的路都找不见,却还妄想为他们指路,害得他们全都成了这尊杀神的盘中之餐……”


    碧瑛眼中泪意点点:“我辜负了他们,可他们即便是死了,也要化成这满山的碑,做风,做雨,也要掩藏我的声息,不让我被这尊七杀星抓住。”


    说着,碧瑛猛然伸手抓向自己的丹田。


    阿姮眼睫颤动。


    她看到碧瑛的腹部浸出层层的血色,那只沾满了碧瑛自己的血的手伸来,一样东西落到阿姮的手中。


    那是一粒裹满了血的妖丹。


    “我到如今才明白,这世间的清气、浊气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我化三千年清气为浊气,一点也不后悔。”


    碧瑛望着阿姮,说:“我将这颗三千年妖丹送给你,你是清浊都能容得下的怪东西,它对你……会很有用的,阿姮,我已经走到绝处,也不想再挣扎了,但我仍希望你,若你今日可以活下去,我真心盼你,能找到你的道。”


    阿姮看到她身上闪烁的影子。


    “你骗人……”


    碧瑛说她是蟒蛇,是一条三年五载都吃不完蛇肉的蟒蛇,可她身上闪动的影子,却是一条小小的竹叶青。


    碧瑛眼睛微弯:“我以为说我是蟒蛇,你会害怕呢。”


    她的手滑落水中,激荡起一簇水花,溅湿阿姮的眉眼,她在水中一动不动,乌浓的发半浸其中,血色从她身边铺开,由浓转淡。


    她还睁着那双眼,像是在看阿姮,又像是在看阿姮身后,满山的碑。


    阿姮愣愣地望着她。


    眼眶变得好酸涩,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眼睑滑下,阿姮下意识地抬起手背一抹,她忽然僵住了,她垂下眼睛,看着手背上的一点湿痕。


    那不是水。


    因为这潭水极寒,冷得彻骨。


    可它却是温热的。


    “碧瑛……”


    蛛女泣不成声。


    三阵不断在合拢,山摇地动之间,阿姮没抓住碧瑛的手,山上巨石压下来,怒涛万顷,诛妖伏鬼大阵的金刺齐落。


    程净竹看到金瞳白虎扑向阿姮,他立即咬破指腹,血沾白符,化出道道金光击打光障。


    积玉的金剑,霖娘的冰刺全都极力与光障相抗。


    一把利剑抵上光障,无晦子双手结印,沉声道:“三真!你还在等什么!”


    那三真道人如梦初醒,顿时飞出自己的剑,结起金印,此时其他僧道你看我我看你,各有踌躇。


    “这光障若没了,我们恐怕有性命之忧……”


    “去你娘的!”三真道人回头,骂道:“头先说进来为助元君,就算身死道消也绝无二话!怎么真到了生死关头,你们一个个地都成了窝囊废!”


    “你们几个做什么呢!滚过来!”


    三真道人骂骂咧咧地喊那几个师弟。


    那几个年轻道士连忙掏出法器,也结起印来。


    崖底,阿姮手中万木春的枝尖刺穿金瞳白虎的喉咙,虎啸震天,她耳膜生疼,却拼尽全力踢开白虎,飞身化雾,掠上玉峰,万木春金电如织,飞向惠山元君,元君侧身一避,那枝尖却锐不可当地击破峰上结界,如冰裂之声,结界消散,不远处的小亭中纱幔飞舞。


    惠山元君神色一紧,立即飞身前去一掌挡开万木春。


    万木春回到阿姮手中。


    惠山元君怒目而视:“妖孽……”


    “你急什么?”


    阿姮裙摆为流火所灼,她悬于半空,瞥向惠山元君身后的那座小亭:“你这么极力守护,难道说,你身后的那个男人,便是你这位七杀星不能言说的道吗?”


    “找死。”


    惠山元君手掌往下一压,诛妖伏鬼大阵金芒转动,道道金刺密密麻麻降下,阿姮避无可避,金刺穿身,她再度摔去崖底。


    惠山元君却仍觉不够,再度结印操控阵法,金芒耀耀,滚滚压下,此时,崖上程净竹得见此状,他眉心戒痕骤然一裂,鲜红的血涌出,他双指猛地推出金印,光障破开一道裂口,他顿时破障而出,他落到崖底,手在银尾法绳上一抹,掌中血溅,并指结印,金色的气流生生将诛妖伏鬼大阵降下的万道金芒截下。


    霖娘与积玉同时落下去,霖娘将阿姮扶住,看到她一身皮囊几乎都充斥着银色的裂痕,霖娘眼泪顿时下来了:“阿姮……”


    阿姮浑身剧痛非常,她几乎没有办法站起来。


    此时,惠山元君在峰上拧眉:“殿下,你们何苦为了她与小神做对。”


    程净竹转过脸,他看到阿姮,他造给她的那副皮囊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了,她几乎浑身都在闪烁着银色的裂痕,就连她的脸,也遍布着银痕。


    她的手指节已经扭曲,连万木春也握不起来,那全都是诛妖伏鬼大阵降下的金芒生生刺穿她的身躯所致。


    程净竹仰起头,眉心戒痕涌出的血液滑过他的鼻骨,他眉目严寒,指尖金印更盛:“七杀星,谁准你妄定我的道?”


    惠山元君神情复杂,在峰上不动。


    阵法不断地往下压,压得程净竹指间金印发出清脆的裂痕,霖娘率先抵挡不住,脱离了惠山元君的护身光障,诛妖伏鬼大阵更不会对霖娘容情,道道金芒如刺压来,积玉一惊,正要腾出手,却见崖上飞来金黄蛛丝,一道身影掠来。


    霖娘被那蛛丝缠住往旁边滚了几圈,随后有人重重地砸在她身边。


    霖娘抬起头,望见蛛女惨白的脸。


    蛛女早已被诛妖伏鬼大阵的金芒刺得浑身是血,她头痛欲裂,躺在这地上也觉得像漂浮在云中,她缓缓转动眼珠,对上霖娘的目光。


    “蛛女……”


    霖娘抱住她,嘴唇颤了颤。


    “你救了我一回,我还你一回。”


    蛛女说着,口中淌出血来,她本就是苟延残喘,如今,已是极限了,她看到霖娘红红的眼眶,眼中的晶莹,她似乎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哭呢?为我吗?可我是蜘蛛,和那些他最讨厌的,你为他踩死过的每一只蜘蛛没有什么两样。”


    霖娘的泪掉下来:“我……我再也不踩蜘蛛了,我也不许他讨厌蜘蛛……”


    蛛女笑了:“你知道吗?我的琵琶从前并不是用来杀人的,我喜欢你们人间的乐曲,碧瑛为我找来许多,我拼命炼出黄金缕,也是因为黄金缕做琵琶的丝弦弹出的声音最是好听……可是,可是有一天,山上来了八十一个清风观道士,他们用尽惠山元君交给他们的法宝,抓尽山中精怪,就在这片山穴里为元君炼丹……我也不想用我的琵琶杀人,可是他们却不肯放过这山中的每一个精怪,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他们一心奉行着他们的道,坚信我是恶,我当诛,他们杀我不成,我却杀了他们,身上从此便有了浊气,妖丹也因此而变得浊黑,可是,我不明白,你们人类之中,好人的心脏就一定是红的,坏人的心脏剖开来,便是黑的吗?妖的善与恶,是可以单凭清气浊气,赤丹黑丹来分辨的吗?”


    “……不。”


    霖娘呆呆的,泪不断地落:“不是的。”


    蛛女望着她,像是在审视她,最后,她轻轻一叹:“他喜欢你,是一件很好的事。”


    蛛女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她发间银香囊里的莹光飞出来,依附在她的身上,化成一只又一只的小蜘蛛,紧紧地拥抱着她,和她一同悄无声息地死去。


    “殿下,让开!”


    惠山元君在峰上喊道。


    程净竹却双手结出的金印始终闪烁着凛光,手臂,颈侧,青筋分缕鼓起,他竭力挡在最前面,纹丝不动。


    无晦子与三真道人飞下崖来,施展功法抵住层层下压的金阵,不一会儿,崖上一众僧道全都落了下来,他们站在无晦子与三真道人身后,齐齐施法。


    “好玄友!都是好玄友!”


    三真道人回头,龇牙。


    “你们可知道你们是在做什么?”


    惠山元君声音冷冽。


    那无晦子额头已有汗意,他抬起头,道:“元君,我等敬您,是敬您身为七杀星的除恶之心,也是敬您对凡人的仁慈之心,但弟子今日反复扣问自己的本心,我想,妖生于世,自有其理,人,和神,都不能以完全不同的法则去对待妖,这对他们不公平,我无晦子此生诛妖无数,也的确见得大多数妖都难扼本性,恶欲丛生,杀孽无数,可妖有恶欲,难道人就没有?好人的心,坏人的心都是一样赤红,妖又怎能只凭妖丹来辨?我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可以克制本性,修身为善的妖,我与三真曾在一座万艳山上见过这位阿姮姑娘,她颇为率性,却并不是个嗜杀作恶的妖,弟子望元君,网开一面!”


    “元君!这岐山之上林立的碑都在问您,它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元君您又是以哪一条天规定了它们的罪!若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么今日我三真,便为它们喊冤!”


    三真道人喊道。


    “元君!请给众生一个解释!”


    “请给众生一个解释!”


    “元君!”


    “元君!”


    僧道们声音震天。


    “你们……”


    惠山元君下视众人,她显然已经被他们所激怒,耳边的杂声更重,叫嚣着要她干脆连同这些不识好歹的凡人一起毁掉。


    惠山元君一掌打在自己心口,她吐出口血来。


    杂声渐退,她抬起眼,衣袖一挥,霞光道道落在那些僧道们的身上,也落在程净竹与积玉、霖娘的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耗费神力在阵法之下护住他们。


    可霖娘却撕破她的霞光:“谁要你的庇护!”


    积玉亦破了那霞光,他站在程净竹身后,眼见金阵不断地压下来,金芒如刺,程净竹猛然吐出血来,金芒如刺,嵌入他的肩。


    他的金身破了。


    “小师叔……”


    积玉慌张地喊。


    阿姮很恍惚,天上似乎被浓烈的金光所包裹,她朦胧中听到积玉喊了一声,便努力地抬起眼睫,她看到小神仙的背影。


    他那样宽阔的肩背,绷得很紧。


    金阵以千钧之力不断压下来,他满肩都是血,好多的血,阿姮嗅到那芳香味道,她眼睫颤动:“小神仙,你走……”


    狂风呼啸,程净竹却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他艰难地回过头,听见阿姮不断地说:“你走,你们都走……”


    程净竹并不说话,金阵猛然下压,金芒逼得他浑身筋骨剧痛,身上金色的裂纹道道蜿蜒,巨大的威压之下,哪怕有一众僧道在此,其力量也是杯水车薪。


    可他不能让她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才看到她还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猎猎风中,他腕上的霞珠骤然崩断,颗颗碎裂化于无形,他胸前的水青宝珠也倾刻裂了数枚,指间金印碎裂的刹那,他猛然回身,将阿姮扑在身下。


    残存的霞光为霖娘化开了向她而来的道道金芒,积玉与众僧道皆被巨大的气流震飞出去,霖娘抬起头,只见千束金芒穿透程净竹的后背。


    “小师叔……小师叔!”


    积玉失声大喊。


    阿姮的鼻息间满是青蘅草的香味,她被紧紧拢一个怀抱里,她眼皮颤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他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动也不动。


    阿姮胸中涌起一股情绪,是害怕,她很害怕,怕得声音都发抖:“小神仙……”


    他有了点动静。


    缓缓抬起头来,垂眸望她。


    他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唇边都是鲜红的血,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剔透清润,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水青宝珠碎裂的残片徐徐掉落。


    他的眼睫那么浓,却沾着血。


    他眉心的戒痕成已一条细细的血线,鲜红的血珠顺着裂痕淌下,滴落在阿姮的脸颊。


    阿姮浑身一颤,朝他伸出手去,他却忽然并指结印,一只赤金香炉凭空乍现,阿姮还没有触碰到他,便化成轻烟落入香炉之中。


    惠山元君神光微动,却是此时,崖上忽然飞来一样东西击中她的脸颊,那东西落地,是一枚冰弹,惠山元君伸手摸了一下脸,摸到一道血痕,她抬眸,只见那崖上十来岁的小孩手中捏着个闪烁焰光的弹弓,他一双红肿的眼睛瞪着她:“坏神仙……你这个坏神仙!我讨厌你,我一辈子都不要拜你敬你!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惠山元君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一个孩童所说的这般字字句句,竟然戳得她这颗心无比的痛。


    “坏神仙!”


    小山挽起弹弓,又射出一枚冰弹,惠山元君仍然怔愣,一时也没有躲闪,此时却忽然有一只手探来,以掌心截住那枚冰弹。


    冰弹在他手中化开,寒气使他手掌凝霜。


    “她不是坏神仙。”


    惠山元君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她一瞬抬眸,原本躺在亭中竹床上的那个人此时正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张惨白到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眸正望着那边崖上的小山。


    惠山元君眸光微动。


    男人生得身形高大,但却十分的消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程度,他缓缓转过脸来,先对上她的目光,又垂眸观崖下,诛妖伏鬼金阵金芒无限,他忽然并指结印,在胸膛连点几下,一柄短匕穿胸而出,他猛然吐血。


    “薄舟!”


    惠山元君脸色大变:“你做什么!”


    血红的短匕落下崖去,锋刃嵌入阵眼,飞速转动的金阵忽然凝滞,苦苦支撑的众僧道顿觉威压骤减,无晦子与三真道人率先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法器也趁此机会扎入阵眼之中,其他僧道的法器,甚至是他们的本命师刀也全都扎入阵眼之中,金阵无法顺利运转,卷起阵阵狂风。


    “疯了,都疯了……本命师刀都交出去,若压不住这阵眼,咱们一身道行,都得随师刀碎个干净了!”


    有个老道被阵法的气流吹得说话间嘴里直灌风,两个原本凹陷的脸颊也被吹得鼓鼓的。


    “只是损了道行,又丢不了命……怕什么?”


    三真道人胡须乱飞,咬着牙道:“何况人死,尚能轮回,而这满山的精怪死后,结成这怨灵萤海,再也没有来生了,今日若我等袖手旁观,漠视这一山的碑,一山的命,来日,你我即便道行在身,也不必再说什么除魔卫道了,我看还是上清紫霄宫的门规好,只除恶,不求同,我想,众生应该是平等的,凡人是众生,万物亦众生!”


    僧道们用尽力气,强行控制着法器深扎阵眼之中,此时,积玉连滚带爬地跑到程净竹身边,却见他抬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手指在空中描画出一道印,那印充斥着他的血光,符纹闪烁。


    “这是明光印,此印是我们父子之间的秘密,若有一日,你找不到父亲,便画此印,天上地下,父亲……必定接你回家。”


    “您说过,上有九霄,下有四海,天上天下都是那么的大,父亲……真的可以接我回家吗?”


    “明光印刻在父亲的神识之中,无论你在哪里,哪怕你不画印,你若神魂有损,父亲也会知道。”


    耳边有些模糊的声音交织。


    程净竹没有在乎这些旧音,他眼睑浸血,根本看不见那印,只凭气流的涌动,指尖一动,那印被他推了出去。


    玉峰之上,惠山元君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幕,名唤薄舟的男人实在是太虚弱了,没有那把短匕在他体内作为支撑,他跪倒下去,惠山元君俯身及时抓住他:“你疯了吗?那是你的本命法器,你……”


    薄舟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她。


    “是我睡了太久,错过许多。”


    薄舟说道:“记得吗?你曾对我说过,神力非你之力,是九仪,是众生予你的责任。”


    惠山元君眼睫轻动,神情一滞。


    却是这一瞬,薄舟的声音忽然顿住了,他瞳孔一缩,眸光骤然一利,一手毫无预兆地抓向惠山元君的胸口,惠山元君与他咫尺,又乱心神,毫无防备地手了这一掌,被他一手破开胸口,血混合着淡淡金芒迸发而出,浸湿她的绀帔。


    惠山元君瞳孔颤动,她后知后觉望向自己胸口,又抬起眼,她面前的这个人一副惨白的面容是那样扭曲,暗红的血光萦绕他的周身,他一笑,却是女子的情态,张口之际,声若黄鹂:“惠山元君,我不止一次好言相劝,只要你肯归附天衣,天衣复兴之后,你一样是高高在上,主宰一切杀伐的七杀星,我的火种也在时时刻刻地劝你,只要你肯,他身上的诅咒,我可以帮他解除,可你太倔,也太傲,你以为凭你之力,你可以解得了他的咒,也可以护得住你所谓的苍生……”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呢?”


    男人转过脸,看向崖下众人,声音仍然充满女子的清脆:“你护着他们,可他们却并不领情,他们不明白你的苦心,也不懂得你的难处,这些愚昧低贱的凡人,到底哪一点值得你这样去护?”


    股股黑气顺着惠山元君的胸膛涌入“薄舟”的掌心,他回过头,再度看向惠山元君:“真可惜啊……你贵为上界绝无仅有的七杀星,却偏偏爱上这样一个天衣与凡人杂生的孽种,你虽不肯为我所用,宁死也要坚守你所谓的神道,可你的欲却还是替我滋养了这颗火种……”


    “薄舟”的掌心已经吸收尽那些黑气,却还是往里探,猛地一把攥住了惠山元君那颗神的心脏,他轻声笑:“都说我天衣神族不配为神,九仪再造三界,将你们这些低贱的凡人渡成所谓的神,说你们强大,你们无私,你们为众生……可自今日起,天下妖类都会以岐山群碑为鉴,而天下凡人也都会知道,所谓神无私欲,根本就是一个笑话,你惠山元君……便是一个无用之神。”


    “薄舟”睨着她,神情轻蔑又厌恶。


    他的手在她的胸膛里用力攥住那颗神心,惠山元君口中涌出血来,满手温热的血却令他神情几经扭曲,那样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颈侧的青筋鼓得像是要挣破皮肤,他像如梦初醒般,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望着她破损的胸膛,但他口中却发出那少女冷戾的声音:“失了本命法器,你已油尽灯枯,还挣扎什么呢?你这具残缺低贱的躯体还能够为我所用,是你最后的荣幸。”


    “残缺低贱的……躯体。”


    他又重复这句话,却是他本来的声音,他的神情短暂恢复原本的样子,满额的冷汗直冒,他用尽力气地控制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攥住她神心的指节:“那也是我的身体……你滚出去,滚出去……”


    他额头青筋鼓动,用尽全力终于将手从惠山元君的胸口拿了出来,满手的血混合金色的流光,从他瘦削的指节滴滴滑落,他眼眶骤红,颤声:“阿叶,对不起,对不起……”


    惠山元君神心受损,又被生生剥出火种,她连他说了什么都听不清,浑身神力冲撞得她剧痛无边。


    “孽种,你不是很爱她吗?我捏碎她的神心,正好让她和你一起死……”他口中再度发出少女天真又残忍的声音,他的手再度不受控地抓向她胸前的破口,又生生止住,他的脸变得狰狞,撑得涨红。


    他忽然仰首,插于阵眼的血红短匕飞回峰上,化为数道利刃,骤然刺穿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


    短匕随之碎裂消散。


    温热的血液迸溅在惠山元君的脸上,她猛然一顿,勉强抬起眼睛,模糊中,她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她愣愣地唤:“薄舟……”


    薄舟口中涌出血来,他的神情却是那么的锐利。


    倒下去,惠山元君本能地抱住他。


    此时,空中滚滚金雷轰然坠下,连破结界,击碎金阵,一片连绵的脆声之中,紫府归一,诛妖伏鬼,玄枢寂元全都化为乌有,天边雷声起伏,大雨倾泻而下,濯洗整个岐山。


    众人抬首,只见那片金芒耀耀的雷云之中,一人立于云端,他衣缀祥云,身上游龙栩栩,戴珠冕,身形修峻,威仪万方。


    程净竹眼睑血红,他什么也看不清,但听金雷,又闻鹤鸣,风雨潇潇,他垂下眼帘,用尽最后的力气结出印来,身化轻烟,缕缕落入赤金香炉之中。


    积玉连忙将那香炉捧到怀里。


    “小神……”


    惠山元君神情木然,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薄舟,俯身敬拜。


    底下僧道们俱是一惊,他们连忙跪地,连声大拜天帝。


    天帝在云中下视,目光匆匆在底下那些人影之中徘徊许久,最终,凝在积玉怀中的那只赤金香炉上。


    疾风吹动他青黑的胡须,目光倏尔落在玉峰上那惠山元君的身上:“惠山元君,谁准你擅用玄枢寂元阵?你想欺瞒朕什么?”


    天帝眉目威严,声音响彻四方,威压层层压下,惠山元君一瞬气血上涌,吐出血来,她强忍浑身剧痛,嘶哑着嗓音:“天帝陛下,小神有罪……但小神无意伤害殿下。”


    天帝威压降在惠山元君身上的刹那,他便立即觉出端倪:“你难道以为,你的罪,仅是你伤我儿之罪?惠山元君,告诉朕,你的神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消散的?”


    “因为他?”


    天帝在云端睨着她怀中那个浑身浴血的人:“他是个天衣人?”


    惠山元君缓缓仰起脸,风雨如晦,阴沉的天色之中,天帝所处的那片云却金霞灿灿,像征着上界威严的金雷不断地穿梭闪烁在层云之间,她望着天帝,道:“他并不算是一个纯粹的天衣人,他的身体里还有一半凡人的血,所以,他生来就背负着天衣人的诅咒。”


    “你为给他解咒,为他续命,所以用了共生之法。”


    天帝一副笃定的口吻,威严质问:“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七杀星,是我上界唯一的战神,你的神力关乎着整个凡间军队的安危?”


    “小神知罪。”


    惠山元君说道:“小神也并没有妄想一直欺瞒天帝陛下,可是,天帝陛下……小神有惑,这惑在小神心中已久,今日,终于可以问一问陛下。”


    天帝垂眸:“你有何惑?”


    惠山元君看向怀中的薄舟,说:“小神不明白,为什么小神爱一个人,就要神力消散,是因为他是天衣人吗?可昔年九仪娘娘不也爱上了天衣圣子?为什么娘娘可以,小神却不行……”


    “你竟以为,你神力消散是因为爱?”


    天帝缓缓摇头,他看向惠山元君:“爱,本没有错,我上界并无天规戒律一定要神断情绝爱,九仪娘娘爱天衣圣子没有错,你爱上这个天衣人也没有错,爱会生欲,而人的七情六欲,神也有,若神没有七情六欲,那便离人太远,又谈何爱世人?但爱生欲,可以生万般的欲,有人因爱而得勇气,有人因爱而得安宁,有人因爱而知责任……”


    “惠山元君,你的爱却生出私欲,为他解咒,你不惜动用共生之法,你这一念起时,可有想过你的神力会有损,而人间诸国军中都会因你的私欲而受妖祸侵袭?”


    不是……因为爱吗?


    是因为她有了私欲?惠山元君怔怔地望着云端之上的天帝,片刻,她道:“小神自知有罪,所以才想要弥补,小神知道,天衣人卷土重来,必然祸乱人间,若无小神神力威慑,人间必定战火四起,小神身为七杀星,并非不敢承担自己的罪责,而是若小神先陨,而天衣人成势,人间战火难止,小神万死难赎!”


    所以,她才一定要一只冬螓来弥补她日渐消散的本源,疏通她淤滞的神窍。


    她早已神丹破损,所以才要一颗清元金丹来暂时代替神丹,减缓神力的消散。


    “诚如你所言,七杀星难得,”天帝在云端道,“惠山元君,你可知古来将星无数,为何唯有你飞升为七杀星,成为上界唯一的战神?”


    惠山元君摇头:“小神不知。”


    “六千年来,人间枭雄何其多,他们的杀伐之气未必不比你凛冽,可七杀星最重要的却并非是杀伐之气,你身为女子之身,感故国多灾多难,女扮男装科举入仕,立下宏愿,一生为国,哪怕再不能堂堂正正做个女子,你做的是文官,但却不忘勤修武道,以备杀贼,纵你一人之力,却终究难挽大厦之将倾,故国颓势已定,而你死守一城,不退,不惧,直到君王死,国都破,你仍不降,强求外敌使者立誓善待百姓,不杀一人,才悬梁堂上,殉国而死……到你死,也没有人知道你本是个女子。”


    天帝寥寥数语,谈及惠山元君的过去,她眸光微动,沉默不语。


    “你成七杀星,并非是因为你的杀伐之气,而是因为你有一颗仁心,你的仁心,便是你的勇气,是你为国为家,为求正道的勇气,你悟了道,道才渡了你,可成为神仙,神仍有七情六欲,既有七情六欲,便难保心不会变,神若有私,有恨,有偏,即为不悟,从悟到不悟,神力便会消散,从此神殒。”


    “你的爱没有错,错的是你的私,你的执,你的偏,是你造成了军中妖祸的恶果,你说你想要弥补你的罪,可你却令一山精怪都化为怨灵碑,这些怨灵碑,才是你最大的罪。”


    天帝说道。


    惠山元君闭了闭眼,眼泪无声落下。


    “阿叶。”


    怀中,虚弱的声音落来。


    惠山元君一下睁开眼,她看向薄舟,他半睁着眼,勉强抬起手想要触摸她的脸,可他看到自己残缺的手指,又顿住了。


    “还记得吗阿叶?我曾第一次见你,你的金弓落在枫山下,我在那里等了你七年,终于等到你来,你已经有了新的弓,可却还是收下了我还你的弓……”


    薄舟的声音很轻:“我那时跟着你,是因为你是神,我想知道神有没有什么办法助我摆脱诅咒,我真的很恨我为什么是个天衣人,我恨我的父母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生来残缺,让我受困诅咒……你说过,神不能掌控凡人的命运,天道也不可以,可天衣人却偏偏用诅咒掌控了我的命,我必须做天衣人的傀儡,做他们的奴隶,被他们厌恶,被他们利用……可我不愿,我要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阿叶,对我来说,你便是一个最好的神仙,哪怕你后来发现我是一个天衣混血,你却没有杀我,你看到了我的苦难。”


    薄舟望着她,说:“我妄想摆脱我这破烂的命运,走遍天下,试遍万法,都不得解,那时你看着我,可有觉得我自不量力,十分可笑?”


    “没有,一刻也没有……”


    惠山元君摇头。


    薄舟笑了笑:“是,你没有,你用你神的仁慈来怜悯我,甚至,你爱我,这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我还记得,你有一次下界除妖,那时我跟着你,途径蓬山见那里大旱,地裂千里,死人无数,你说气象是天道的变幻,并不能由神掌控,但神有施云布雨之能,你未向上界请示便私自布雨,我问你,蓬山附近便是你的故乡,你为何不给那里多下一些雨?你却给我讲了个《续黄粱》的故事,故事中的贪官扶助亲故,除尽异己,视朝廷如其一家,终碎美梦,万劫不复,你说雨多一下些并不一定是好事,无雨成旱,雨多成洪,而你身为神仙,天下四海皆如故土,你不能偏,也不能私,若我早知我害你如此,我……宁愿一死。”


    惠山元君指节紧握起来。


    薄舟说了太多话,气力不够,声音更轻:“阿叶,别怕,做错了事,就去承担。”


    惠山元君浑身一颤。


    薄舟已经没有声息了,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她。


    如梦初醒般,惠山元君终于明白过来,她真的……仅仅只是因为想要弥补她所犯下的罪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么?


    不,并不全是。


    她心中有惧。


    滋养那颗火种的,正是她的惧。


    她成神两千年,掌杀伐日久,乍遇神力消散,她心中便生出了惧,她害怕自己力量的消失,怕自己千年功业毁于一旦。


    “天帝陛下,小神……错了。”


    惠山元君泪如雨落,她伏下身,抱紧薄舟,浑身金芒如缕,四散而开,众僧道们只见那些金芒所落之处,草木渐生,而如萤的怨灵受金光所照,化成一道道莹白的影子,那些影子落于碑下,生根发芽。


    “小神罪业难赎,愿以此身所有神力还复岐山生机,从此神魂永锢岐山,以我之魄,养护一山生灵。”


    惠山元君声音犹在,她的身影却与怀中人一道,化于无形。


    赤金香炉中,阿姮跪坐在程净竹身边。


    他自进到这香炉中来,便已不省人事,他几乎浑身都是血,身上的宝珠碎了大半,连银尾法绳上的珠饰也全部损毁。


    阿姮触摸他颈间金色的裂纹,却被灼得手指头都破了。


    “小神仙……”


    阿姮捧起他的脸,却发现他身上的温度竟然那么的冷,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类。


    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俯身抱住他,又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身上也很冷,并不能给他一点温暖,但阿姮还是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傀儡术……


    对,还有傀儡术!


    阿姮一下起身,结印施术,躺在她面前的少年顿时在一阵烟雾中化成了一个布娃娃。


    哪怕成了布娃娃,他身上也还是遍布着金色的裂纹。


    漂亮的珠饰不剩什么了,衣衫也都是血。


    阿姮将娃娃拿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69章 第69章 她转过脸,抱紧布娃娃,化雾……


    耀耀金霞与层云相织, 天帝凌空下视,惠山元君化于无形,而死山顷刻便有生机复现,他在云端道:“身为神, 心中生偏, 生私, 则注定神殒,我上界不能没有七杀星,可神殒之局, 滥杀之罪自有天道决断, 诸天神佛自古无一可脱其身, 你也不能, 从此上界再无惠山元君,你归寂于此, 便在此赎尽你的罪孽吧。”


    天帝再看向底下那片密若织蚁, 俯身跪拜的人影,道:“凡世间道中之人, 多以神仙谕示为金科玉律, 以神的道为自己的道, 道中生, 道中死, 可神从人来,故七情六欲不绝,因为悟了道, 所以人成神,亦因悟了道,所以神更加谨身克己, 若神曾悟之道又化为不悟,生偏,生私,所昭神谕即有偏,有私,便不该教世人奉为正理……你等今日面对心中崇敬之神,却仍敢疑,敢问,敢发心中不平,实为人间大幸。”


    三真道人与无晦子等一众僧道闻言,不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那云霞灿烂的天边,交织的光太耀眼,他们忍不住眯起眼睛,却仍看不清云端之上天帝的轮廓。


    众人心中,脸上,都是一样的崇敬之色。


    “朕盼诸位永奉自身的本心为道,如今七杀星陨落,人间妖祸必然更胜从前,朕早已令诸神下界,平乱四方,还盼尔等道中之人亦尽其力,共诛邪魔。”


    天帝的声音响彻岐山。


    三真道人与无晦子连忙大拜,齐声道:“敬领天帝陛下之命,我等必尽此身道行,除魔卫道!”


    其他僧道们亦高声敬拜:“尽吾之力,除魔卫道!”


    “尽吾之力,除魔卫道!”


    积玉满脸都是灰,他亦俯身拜道:“尽吾之力,除魔卫道……”


    天边云霞缭绕,长风无边,天帝垂眸看向底下的积玉,因为他伏拜的动作,他怀中的那个赤金香炉只露出一角,落在天帝眼中,便成了一点微末的颜色。


    天帝的指节在袖中蜷握了一下,最终,他转过身,身影随云霞散开,金光不复,翻滚的滔天闷雷也顷刻消失。


    小山站在山崖上,望着天边最后一道云彩消失,他愣了会儿,连忙往崖下爬,霖娘在底下见了,扬手以流水相托,及时将小山带下崖来。


    细长的雨丝飘飞着,满山都是沙沙的声音,霖娘抹了一把脸,冲到积玉身边捧起来他怀中的香炉:“阿姮?阿姮……”


    积玉连忙结出金印投落赤金香炉之上,随后香炉口烟雾袅袅,缓缓化出阿姮的身形,她坐在地上,手中捧着个布娃娃。


    那布娃娃浑身布满了金色裂纹,身上的珠饰已经损毁大半,沾了血,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


    “小师叔……”


    积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姮抬起头:“为什么傀儡术也没有用了?”


    “看起来并不是没有用。”


    无晦子走了过来:“而是他伤得太重了。”


    阿姮回过头,看向他。


    那三真道人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抬手招呼着他的师弟们还有那些僧道们:“诸位,快来快来!”


    众人正挽袖预备施展术法救治一番,那无晦子率先以一指法力在那布娃娃身上探了探,随后他拧起眉头,对三真道:“你们不必忙了。”


    “你什么意思?”


    三真道人愣了一下。


    无晦子再度看向阿姮手中的布娃娃,说:“他的神魂与这副血肉身躯十分的不相配,但若无这副身躯在,他的神魂只怕早就散了个干净,他和常人不一样,他如今深受重创需要很多的清气,而且是精纯清气,精纯清气本就十分难得,我们大多也并不苛求此道,所以就算将这身道行散尽,我们的清气对他来说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那……这可怎么办?”


    三真道人一下变了脸色,他又想到今日惠山元君的话,不由说道:“那元君口口声声称这位……这位小友为殿下,天帝陛下似乎也亲口承认他是……”


    三真道人顿了一下,费解道:“既然如此,天帝陛下又为何不出手救他呢?”


    非但不救,还什么都没说,甚至连面都没见就消失了。


    无晦子想到程净竹向天结出的那道印,又想起天帝现身之际,程净竹将自己化入那赤金香炉之中,只怕真正不想父子相见的,并非天帝,而是这位身份不明的小殿下。


    无晦子道:“天帝陛下是众神之首,天地表率,他绝不会袖手旁观,除非……”


    “除非什么?”


    三真连忙追问。


    “除非这是天帝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无晦子沉声说道。


    山中的风变得很轻,雨丝沙沙,轻拂而过,阿姮垂眸望着布娃娃,金色的裂纹闪烁着,娃娃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总是寡言的,上次被她变成布娃娃,如果不是她故意玩他的头发,摆弄他的衣裳,他根本都不会理她。


    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才会冷冷地训斥。


    但是今日不一样了,他是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可能,绝不可能!”


    积玉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他立即盘腿而坐:“师父一定有办法!我这就问师父!”


    上清紫霄宫有一种传音之术,非情况危急不能动用,积玉此时已经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取出怀中的一只布囊,里面是一截乌精木,他咬破手指,结出一道繁复的血印:“吾血吾魂,须脉如缕,普告万灵,令吾通真!”


    缕缕血气从积玉周身涌向血印,血印融入乌精木之中,他闭起眼睛,心中急急念道:“师父……师父!”


    耳边原本柔和的风雨之声变得无比尖锐,好像他心内的声音正在瞬息之间越过千里万里,通过乌精木对于根须的感应,去到师父阳钧的耳边。


    “积玉?”


    尖锐的风雨之声尽头,果然响起阳钧的回音:“你怎么动用了乌精木?到底出了什……”


    但忽然之间,阳钧的声音戛然而止。


    “师父!”


    积玉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急得满头大汗,却忽然从风雨之中听到声声鹤鸣,紧随而来的,是一道更加苍老的声音:“是积玉么?好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你……”


    积玉眉头拢起,好一会儿,他有些不太确定地问:“您是……师祖么?”


    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师祖早在积玉儿时便已经飞升上界,积玉对师祖的记忆并不清晰。


    “好小子,还没忘了师祖。”


    慈济真君的声音响彻他的脑海。


    “真是师祖!”


    积玉连忙说道:“师祖!求您救救小师叔!”


    慈济真君却道:“天帝降临岐山,尚且无计可施,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伤,人间难救,上界亦难救。”


    “不……师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您和师父从前不是救过小师叔一回吗?为什么不能再救他一回呢?”


    积玉苦苦哀求。


    除积玉外,并无他人听得见这传音,阿姮与霖娘只见积玉眉头忽然拧得死紧,像一个深陷睡梦又不得安宁的人,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不觉等了许久,忽然,积玉浑身一震,猛然睁开双眼,胸膛起伏,吐出血来。


    “积玉!”


    “积玉哥哥!”


    霖娘和小山同时出声。


    乌精木倏尔自燃,顷刻烧成了一搓灰烬。


    积玉借由霖娘的搀扶勉强稳住身形,他缓了缓,对上阿姮的目光,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与师祖传了音。”


    “师祖?不是你师父么?”


    霖娘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积玉摇了摇头。


    “药王殿师祖,那不就是慈济真君么?”三真道人连忙问他道,“慈济真君到底与你说了些什么?他可有什么办法?”


    “师祖说,这是天帝都没有办法的事。”


    积玉说道。


    众人一默,竟然真的被无晦子说中了?


    无晦子则看向积玉:“你可是已经得知这位程小友的身份?”


    “师祖告诉我,从前世上有一座仙山,名昆仑,昆仑山孕育了九眼泉,”积玉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也化出了一位昆仑玉姬,玉姬夫人生三女二子,坍鸿时期,玉姬夫人随九仪娘娘共抗天衣人,最终,玉姬夫人与她的二子二女全部殒灭,仅剩一个尚未破壳的血脉,后来,九仪娘娘封印天衣人,化去清气再造三界,成就满天神仙,那之后,玉姬夫人的血脉又历经千年之久方才破壳成形,天帝陛下收其为义子,赐名——白泽。”


    “白泽?”


    有老道闻言,不由惊呼:“贫道曾在古籍上见过,白泽生来便是瑞兽,他在上界,上界便祥云不散,他生来便有祥和之力,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小时候还听人说,凡是白泽的祷祝,言出必应!”


    “我好像也听说过……但我以为白泽之说,只是个没头没尾的古怪传说啊!”


    有人说道。


    “难怪……”


    三真道人摸着脑袋,恍然大悟:“难怪那惠山元君说他是上界最宝贵的神……”


    “所以,”


    阿姮垂眸,望着布娃娃,终于出声,“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类,那他这副人类的血肉之躯是怎么一回事?”


    “活人命,死身躯。”


    积玉也看向那布娃娃:“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师祖和师父曾在山中意外遇见一副残魂,那时师祖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为了保住这副残魂,师父听师祖的吩咐找来一个先天不足,刚刚夭折的婴孩,想尽办法使小师叔得以借一副人类的血肉之躯复生,但他的神魂却并非是这副身躯可以承受的,但为了让他活下去,师祖别无他法,只能借我上清紫霄宫的戒痕作封印,戒痕便是小师叔的命,若戒痕消失,小师叔就会神死魂消……”


    积玉忽然有些哽咽:“药王殿清规虽多,师父却从未苛求殿中弟子斩断红尘,唯独小师叔,师父总要提醒他不许动情,我曾以为,是因为小师叔是药王殿未来的殿师,所以师父才对他处处严苛,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缘故……”


    不许动情。


    阿姮眸光一闪。


    她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脸,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他戒痕流淌下来的血。


    “他自己的身躯呢?”


    阿姮开口。


    “九仪娘娘将天衣人镇压在赤戎,可天衣人光复之心不死,那时白泽出世还不到一年,天衣人出不去赤戎,便用尽手段使赤戎漂浮不定,踪影难觅,上界忽然探查不到赤戎的方位,众神想尽办法也无法改此变局,天衣人借本命法器而活,法器不除,他们便不死不灭,他们对法器,对阵法,乃至对极致的术都有其独特的建树,他们是绝不会放弃抵抗的,果然没过多久,天帝便感应到封印松动了。”


    “若放任不管,天衣人必定从赤戎出来,再度为祸人间,众神有心阻止,却始终无法找准赤戎的方位,此时,有神仙向天帝进言,白泽乃祥瑞化身,他天生可以感知三界之中所有的炁,自然也能找得到封印所在之地。”


    “天帝答应了?”


    阿姮道。


    “天帝起初并不肯,因为白泽才刚刚出世,天帝不欲让他背负这些,但眼见情势危急,众神在凌霄殿上连日请命,天帝陛下不敢让九仪娘娘与坍鸿时期所有抵抗天衣的人所付出的一切付之一炬,所以,他应了。”


    积玉继续说道:“众神决心率领天兵随白泽殿下同入赤戎,哪怕身死道消,也绝不能让天衣人从赤戎出来,但那一日,却只有白泽殿下入了赤戎。”


    阿姮暗红的眸子盯住他:“不是身死道消也绝不退缩吗?”


    “没有人退缩。”


    积玉摇头:“师祖说,满天诸神没有任何人想要退缩,只是那一日,他们方才发现,只有白泽可以感知三界之中所有的炁,也自然只有白泽可以无拘地出入世间任何地方,他是祥瑞,是如风霜雨雪一样对这世间一样重要的存在,诸神率领天兵在他身后,却眼睁睁看他消失了,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没有人知道赤戎发生了什么,天帝和众神只见千年来人间风平海静,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赤戎,寻找白泽,却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师祖明明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看得出小师叔对上界,对天帝,对满天诸神的抗拒,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积玉的声音很轻:“师祖猜,那时小师叔孤身在赤戎,一定经历了很艰难,很痛苦的一战,否则天衣人不可能沉寂这么久,那之后他的神骨就丢了,只剩一副残魂漂浮山中,被师祖和师父捡了回去……”


    众人陷入死寂。


    再是天生瑞兽,亦才破壳出世一年而已,三真不禁想,也许这位白泽殿下连天宫都没有逛全,连在云端望一望底下的人间也来不及,便被那么多的不得已推向一个惨烈的战场,他还不曾见过苍生,便要为了苍生。


    众神谁也不甘退缩,可最终的事实却是,他们的确让这位白泽殿下一个人去面对了整个赤戎的天衣人。


    千年。


    他消失了太久,久到人间只有古籍上才能找得见他的一丝踪影,久到人们都以为白泽之时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阿姮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多久,也无法丈量千年到底有多长,她却忽然想起赤戎,想起那座神山,她睫毛颤动:“他的神骨……在赤戎?”


    “师祖说,应该是的。”


    积玉说道:“小师叔的这副身躯支撑不了多久了,师祖说,必须要找到他的神骨,只要有了神骨,他便能重塑身躯。”


    阿姮却还在想那座神山,她忽然想起与泥妖在洞窟中打斗的那个时候,她曾摔到一处石台上,石衣层层剥落,露出其中晶莹剔透的内里,如同坚冰,像是一个巨大的兽类的爪子,微微的蜷握着。


    阿姮忽然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她捧着布娃娃,“腾”的一下站起来:“那些璧髓……就是他的骨头。”


    霖娘浑身一震。


    她张了张嘴,风雨之间,望着阿姮,她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若……若璧髓便是白泽的神骨,那么,这么多年来,她的爹,她的村人,所有人全部都在挖他的骨,敲他的髓。


    “因为他是白泽,所以他才可以再次找到赤戎,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那么笃定,黑水村的清骨病根本不是什么山神诅咒,而是他们借璧髓濯尽黑水,却无法以凡人之躯承受璧髓之中的神力。”


    阿姮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场雨,跟今日这场雨很相像,风始终轻柔,雨总是沙沙的,她触摸着布娃娃身上的金色裂纹,问积玉:“那这个又是因为什么?”


    积玉要张口,眼眶却先红了。


    此时雨滴滴答答地打在众人身上,小山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后颈,手却忽然一顿,他摊开掌心,发现两片濡湿的,剔透的翅膀贴在他手心里,微微闪着光,小山瞪大双眼,嘴唇抖了抖:“小勤……”


    是小勤的翅膀。


    那三真道人只看了他手心里的翅膀一眼,便说道:“这冬螓还有救!”


    “有……救?”


    小山愣愣的。


    无晦子也观察了一番,断言道:“冬螓本源不在其身,而在其翅,本源不散,自然还有的救。”


    此时,积玉缓缓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小小的珠花,说:“我儿时便觉得小师叔有言出法随的本事,那不是我的错觉,我娘的珠花不是凑巧回到我手里的,是因为小师叔说我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找得到。”


    “他是白泽,有祷祝应言的能力,可是师祖说,他失去了自己的神骨,没有了从前的身躯,只要施展这种能力,他身上就会出现这种裂纹,失去神骨,强行祷祝应言,正如剔骨凌迟。”


    积玉的眼泪砸下来,滴在珠花上。


    小山顿时想到在山崖上,程净竹抓住他的衣领,盯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小勤不会死,然后,小勤的翅膀就不知不觉落到他的后颈。


    小山呆呆的,眼中涌出泪。


    积玉擦了把脸,站起身来:“阿姮,霖娘,当务之急,是要赶紧送小师叔回到赤戎,取回神骨!”


    “可要取回他的神骨,天上的神仙答应吗?”


    阿姮盯着他。


    “师祖说要救小师叔,这是唯一的办法,”积玉说着,摊开自己的一只手掌,掌心赫然闪动一道金光印,“这是他给我的金印,这个东西可以暂时维持住小师叔身上的封印。”


    积玉话音才落,那金印便从他掌中飞落至阿姮手中的布娃娃身上,顿时隐于无形,阿姮望着布娃娃,又听见积玉说:“路上我们还得想办法多寻些珍奇宝饰,世间的珍稀珠石皆是精纯清气所化,而只有精纯清气才能够医治小师叔受损的本源。”


    阿姮的鬓发被雨沾湿,她反应了好一会儿,轻声喃喃:“原来不是因为爱漂亮啊……”


    他的生命,需要精纯清气才能维系,所以常常一身珠饰,神貌端严。


    “可……若是取回殿下的神骨,那赤戎之中被镇压的天衣人会不会……”


    人群中,忽然有个年轻道士迟疑出声。


    阿姮一瞬抬眸,道士对上她那双暗红妖异的眸子,骤然住声。


    也正是这顷刻之间,众人只见阿姮的身影骤然化为红雾,很快飞浮至山崖之上,积玉见状,立即带着霖娘与小山御剑而上。


    阿姮在风雾中回头,崖底那些僧道黑压压一片,那个石潭已被巨石掩盖,再也不见潭中碧瑛的身影,唯有血水横流,穿石而过。


    阿姮摊开手掌,那粒沾血的妖丹还在她手心里。


    她忽然握紧。


    细细的黑灰从她手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积玉惊谔地望着她:“即便是浊丹,那也是清元妖丹,她甘愿送给你,你知不知你若用了它,凭你的本事,你一定可以用得好那三千年的修为……”


    “那是她的修为,不是我的。”


    阿姮说着,手掌舒展开来,黑灰随风散去:“我再也不吃妖丹了。”


    霖娘想起蛛女,人无黑色的心脏与赤色的心脏之分,可这个世间却以妖丹的黑与赤来断妖的善恶,玄门众人取黑丹收为己用,是不成文的默契约定,霖娘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看来,不对,那根本不对。


    霖娘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也再不吃妖丹了。”


    山中草木不复,只有一簇簇微小的新芽,红雾在山间飞快流动,霖娘与小山在积玉的金剑上紧随其后至岐山脚下,霖娘忽然发觉脚下金剑不稳,她立即伸手去拉积玉,却为时已晚,积玉身子一歪,栽下云端。


    金剑失去法诀作用,顷刻变小,风中积玉勉强睁眼,模糊中见小山与霖娘一同掉下来,他立即并指结印,金剑分化为两把,同时变大分别飞去托住小山与霖娘。


    阿姮在红雾中回头,她立即循着积玉摔下去的方向落下,红雾及时托住积玉,使他平稳落地,阿姮化出身形:“你怎么了?”


    积玉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隐隐作痛,他掏出来个瓷瓶,喂了粒药丸到嘴里,才说:“这是动用乌精木传音的代价,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损失了些功力而已。”


    金剑落下,霖娘快步奔来,见积玉脸色惨白,她急切地问:“积玉,你没事吧?”


    积玉摇了摇头,金剑悬在半空不动,他神情一滞:“小山呢?”


    霖娘回头,果然不见小山。


    “小山方才明明……”霖娘转过脸来,却见积玉鼻子里流出血来,连他的耳廓里也浸出血,霖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积玉明显还没缓过劲。


    “霖娘,你守他一会儿,我去找那个小崽子。”


    阿姮抱着布娃娃,抬袖,红雾浮动,金剑的剑锋立即调转了个方向,那是它的分身的方向,也该是小山的方向。


    小山死死地抱着金剑,一点也不敢睁开眼睛,直到风声不再,他嗅到湿润的草木清香,他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趴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


    金剑被他压在身下,闪烁光芒。


    山间的雨丝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他一下坐起来,四下一望,烟雨无限,却根本不见阿姮、积玉与霖娘三人。


    小山觉得手心里有点烫,他一下展开手掌,发现那两片透明的翅膀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结成了一枚雪白的茧。


    轻柔的风迎面吹来,小山抬起头,那片朦胧的雨雾之中,一片幽绿的山坡上似乎有一个人,雨沙沙的,灰暗的天色下,那人衣摆素白。


    “青娥姐姐……?”


    小山揉了揉眼睛,他一下起身。


    风雾中,那少女没动。


    小山快步朝她奔去,到了山坡上:“真的是你,青娥姐姐!”


    少女衫裙雪白,乌黑的发髻无一珠饰,耳边湿润的浅发贴着她苍白的皮肤,那样一双眼睛再没有了布条的遮挡,眼皮与眼睑早已长在了一起,留下两道并不平整的疤痕,但这样的疤痕却并不影响她五官的秀丽,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动,更衬其身形弱不胜衣,她微微垂首,循着小山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笑:“小山。”


    “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小山左右一望,烟雨几乎将天地融为一色,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你是自己来的吗?我们不是说好,你在那里等我么?”


    青娥没有解释,只是说:“我等不了你了。”


    “什么意思?”


    小山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青娥说:“小山,我要走了,所以今日,我特来与你告别。”


    “你要回家了吗?我可以送你……”


    小山说着,却又忽然一顿,他暗自打量着面前的青娥,她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可她却穿着这样干净的衣裳,那样光滑漂亮的料子,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明明从前没有他的搀扶,她便寸步难行。


    青娥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她没有回答,却问他:“你找到小勤了?”


    “找到了。”


    小山摊开手掌,说:“他在这里,他变成了一只茧。”


    “茧啊……”


    青娥轻轻点头:“既然是茧,那他总有破茧的一日,他还活着,你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你也不必对他怀抱那么多的歉疚了。”


    “我还要带他去找我娘,这样我娘在底下也会安心。”


    小山说。


    青娥却轻笑一声:“傻小山,人类死后都会入轮回,你娘早就只剩坟中白骨,再也听不到你说话,自然也不会不安心,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让自己背负那么多的东西呢?你若像其他孩子一样活得简单些,你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姐姐……?”


    小山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垂眸却发觉她右手的手背上竟然少了一片皮肤,一枚绿莹莹的玉片就那么嵌在她的手背里,边缘的皮肉卷曲而狰狞,玉片泛着冷冷的光,更衬她皮肤惨白。


    小山一下变了脸色:“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


    “你总是这样。”


    青娥却忽然打断他,随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声:“自从遇见你,你就一直在做我的眼睛,做我的竹杖。”


    青娥伸手,纤细的手指轻抚小山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令小山一颤,随后,他抬起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青娥,听见她说:“我不明白,明明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却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找来的食物给我吃,我也不明白,小勤是妖,你是人,你们明明不同类,你却甘愿为他翻越千山万水……对你们凡人来说,最重要的不应该是血亲么?”


    什么……你们凡人?


    小山皱了一下眉,说:“朋友也很重要啊!”


    雨丝被风斜吹,小山明显感觉青娥落在他脸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瞬,他听见青娥道:“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才总会在意。”


    青娥明明已经失去了双眼,但她此刻垂眉,便好似在定定地凝视小山,她露出笑容,说:“小山,再见了。”


    小山张口,还没发出声音,青娥的指尖却瞬息擦过他的颈侧,鲜血喷涌而出,迸溅在青娥的脸上,小山一双眼睛大睁,却什么话都说不出,青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说:“我并不需要一个低贱的凡人来做我的朋友,我更讨厌你这样的,让我会不忍,会犹豫的凡人,别用你们低贱的七情六欲来影响我……”


    烟雨中,她手背上的玉片凛冽生光,像一汪碧绿的湖泊:“小山,如果要恨我的话,你便记住,我叫清峨,清霭的清,巍峨的峨。”


    小山倒下去,颈间血流如注,他浑身不住地抽搐,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轻抬右手背,她好似能借由手背嵌入血肉的那枚玉片看到眼前的一切,她发现小山身上一道金印显出,化成一道流光瞬息钻入她掌中,少女脸色微沉,却又忽然敏锐地抬头。


    暗红的雾气来势汹汹,少女侧身一避,红雾中一柄焦黑的枯枝刺破雨幕直逼少女面门,此时红雾凝成阿姮的身形,只是这片刻,小山身下已是一片血红,阿姮快步到他面前,又愣在那儿。


    小山那双圆圆的,乌黑的眼睛还睁着,却一点神采也没有了,他一动不动,颈间是一条皮肉外翻的血口子,还在汩汩地涌着血。


    “……小崽子?”


    阿姮蹲下去,喊他。


    阿姮伸手捂住他颈间的血口子,血还是温热的,很快淌了她满手:“小崽子!”


    可他却没有任何动静。


    阿姮伸出手指,探向他的鼻间。


    人类的鼻息都是热热的。


    可他没有,一点鼻息都没有。


    阿姮愣住了,她望着面前的这个小孩,他明明睁着眼,瞳孔却已经涣散了,他的血明明还是热的,他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不会蹦蹦跳跳,不会围着她转,叽叽喳喳地说要当什么大侠。


    他才十岁。


    人类的十岁,对妖来说是那么微末的年纪。


    “你既然亲口答应了他,那么他的性命,便是你的责任。”


    阿姮耳边无端回荡起这道声音,她脑海里划过那晚的雪,想起那晚小神仙端正的神情。


    温热的血还在往她手心里涌。


    这个人类小崽子明明很小一个,为什么他的血,这样多呢?


    阿姮觉得喉咙焦躁,人类孩童的血还算芳香,可她这一刻却忽然好厌恶这所谓的本能,她厌恶起自己被这种本能驱使的感觉。


    阿姮猛地抬起眼,万木春像是感受到她无比愤怒的意念,攻势更狠,那白衣少女身若流云,来回闪躲之间,循着阿姮的方向,露出诧异的神情:“你这样的东西……竟然也会有眼泪?”


    “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阿姮起身,万木春回到她手中,小山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过万木春的枝尖,阿姮一点也不想问这个青娥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杀小山,此时此刻,她只想将她碎尸万段。


    阿姮身化红雾,骤然出现在清峨面前,万木春枝尖凌厉一扫,罡风四起,清峨被枝尖扫来的气流逼得后退几步,一把攥住枝尖,却被枝尖陡然释出的威慑之力震断手上所有筋脉,清峨脸色终于有些不好看了。


    她飞身后退,又抬起右手手背,玉片莹光闪烁,照见她左手的惨状,这并非只是阿姮之力,更多的,是万木春对于天衣人的杀气。


    “九仪。”


    清峨神情阴戾。


    阿姮燃起重重红云烈焰,金电缠裹其中,滋滋作响,几乎要将清峨整个包裹,她手持万木春,直逼清峨,此时,一道黑衣身影从天而降,他破开烈焰一角,在阿姮的枝尖袭来的刹那,将清峨一拽,他胸膛化出一道阴寒的刀光扑向阿姮,阿姮侧身一避,风卷林动,草木摧折。


    清峨本就没有兴致与阿姮对阵,她这副躯体看起来很羸弱,她似乎也懒得动,她只是在火光中望着阿姮,道:“阿姮姑娘,原来你长这副样子啊。”


    她终于借由手背的东西看清了阿姮的模样。


    “可按道理来说,你不该有自己的样子,”清峨声音缓缓,“你也不该有叛逆之心,你知道吗?你是我们的东西,既然是东西,你怎么可以有人的面目呢?”


    “你们的东西?”


    阿姮冷笑:“笑话,我只当我天生地养,何时又算你们的什么东西?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凭我心意,就像此时,我只想杀了你这个臭东西!”


    清峨神情淡淡:“没关系,阿姮姑娘,你本来就是要历遍世情的,现在我并不打算将你收回来,你可以尽情地去当个妖,或者说……你想当个人。”


    清峨忽然扬右手,一柄短匕毫无预兆地断去她的左臂,血液迸溅在她素白的衣摆,而她却连眉心都未皱一下,那黑衣男人脸色一变:“殿下……”


    断臂掉在地上,清峨却是一副嫌恶的神情:“我的这副躯体实在太弱,太讨厌,这只手臂沾了九仪的味道,实在不能要了。”


    断臂血肉模糊出,散碎的流光飞出,融入周遭一片暗红的雾气里,清峨对阿姮笑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对那些凡人而言其实什么也不是。”


    “你猜,他们若是知道小山是你杀的,”


    清峨断了一臂,一身衫裙被染红大半,她轻轻抬起下颌,“那位积玉仙长,还有那位赵姑娘……他们可还会把你当朋友?”


    阿姮脸色阴沉,万木春飞出去,那黑衣男人却与清峨骤然消失在这片山坳间,红雾浮动,那只断臂在地上融化成为一滩血水。


    “童儿!何人伤我童儿!”


    风中,一道苍老凌厉的声音传来,阿姮敏锐地侧身一避,强大的气流擦身而过,阿姮回头,只见一白发老者凭空出现,他快步过去将小山抱起,面露悲色:“小山!”


    若程净竹还有意识,他必然会发现,这老者正是他之前动用金光引炁阵之时,透过火种看到的那名老乞丐。


    而那火种,便是小山身上的半枚。


    那白发老者抬首,盯住阿姮:“妖孽……是你杀了他!”


    阿姮想起那清峨断臂中散出的流光,她冷声道:“他不是我杀的。”


    “妖孽,你还敢狡辩?”


    老者将小山小心地放下,站起身来,厉声道:“我本酆水水伯,这孩子乃是我选定的童儿,我早在他身上种下一道护命的金印,你若没有破我的金印,那么金印为何会有气息留存在你身上?”


    “你问我?”


    阿姮对上他的目光:“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你这样一个糊涂蛋也能做神仙?连你的金印也和你一样糊涂!”


    “好,妖孽,今日我非收了你不可!”


    酆水水伯袖子一挽,万般流水蜂拥而来,化为道道冰箭,扑向阿姮,阿姮连劈数道冰箭,水伯从容地将手往下一压,一层重若千钧的水波压下来,酆水滔滔汹涌,而水伯借酆水之力,自然气势万钧。


    阿姮越打,越明白自己根本打不过这尊水域之神,她索性转身化成红雾飞浮而去,那酆水水伯声音冷沉沉的:“想逃?”


    流水飞瀑强压而下,红雾无所遁形,正是此时,霖娘的声音传来:“阿姮!”


    很快,霖娘和积玉落到她身边来。


    霖娘拉住阿姮的手,发现她臂上道道破口,她感受到那老者身上精纯的清气,断出他所用乃是仙法,她立即跪下去:“上仙,弟子霖娘拜见上仙!”


    酆水水伯自然发现她身上的珍珠云肩不是凡物,可她却偏偏是个鬼身:“你是……”


    “弟子霖娘,受元真夫人点化,在世间行走修行,”霖娘说着,又看向阿姮,阿姮衣衫破了好多条口子,脸也看起来脏兮兮的,“她是阿姮,是我的朋友,也是万木春的主人。”


    “万木春……”


    酆水水伯成神不久,并不知万木春的模样,但他却晓得那是谁的用物:“一派胡言!万木春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九仪娘娘!我下界前,曾听说阎王禀报天帝,说有一妖女携万木春从赤戎出来了……如今看来,她,便是那妖女!”


    “一个妖女如何能成为万木春的主人?九仪娘娘又如何能容她这样一个妖孽拿着她的法宝作恶?”


    “阿姮没有作恶!”


    积玉脸色依旧不太好,他俯身:“上仙,阿姮虽是妖,却从未结过恶果。”


    “从未结过恶果?”


    水伯侧过身让开:“那你们告诉我,这个孩子,算不算是她的恶果?”


    没有了水伯的身影,与他周身弥漫的水汽遮挡,霖娘与积玉猝不及防地望见不远处那片血泊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小山?”


    霖娘瞳孔紧缩。


    积玉也脸色大变。


    霖娘声音颤抖起来:“小山怎么会,怎么会……”


    水伯仰头,严密的水网布满这片天幕:“女娃娃,你既受元真夫人点化,必然也是一个好孩子,现在,你们两个都让开,我精挑细选的好童儿死了,我今日定要收了她!”


    阿姮此时终于明白清峨的意思了。


    她抬起眼,看向霖娘,她在想象,想象霖娘用愤怒的目光看她,用陌生的神情对她,那应该,便是清峨的礼物。


    水网落下来,收束四角,阿姮一瞬握紧万木春,红云烈焰滚滚燃烧,正是此时,阿姮的手却被霖娘一把拉住。


    阿姮愣了一下。


    她再度看向霖娘,霖娘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与那酆水水伯目光相接:“阿姮不会的。她绝不会杀小山的,她很喜欢小山,还给她做火弓玩儿……小山一定要来岐山,我们谁也不愿带上他,其实我们是不敢,因为他年纪太小,我们怕保护不住他,所以不敢,但是阿姮敢,只有她愿意带小山来到这儿,只有她敢担负起小山的生死,让小山找到他的朋友……她是妖,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是好妖,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积玉亦站在阿姮身边:“上仙,弟子知道上界神仙绝不是不讲道理的,神不应有偏,若偏,便会神殒,所以您心中一定不偏,既然不偏,还请您明察,阿姮绝不可能杀小山,她是脾气差了点,也不太知道天高地厚,可在弟子心中,她是好妖,是朋友。”


    阿姮瞥他一眼,总觉得他这话顺耳又不那么顺耳的。


    “别给我戴高帽!”


    酆水水伯气呼呼的:“我说要杀她了吗?我只是要收了她,什么叫收你们懂不懂?查,我自然是要查的,可她是从赤戎出来的妖,如今人间到处是妖祸,上界诸神早已全部下界,我断不能留她拿着九仪娘娘的法宝在外面乱跑,等先收拾了人间的妖祸,我再来查她!”


    “你要关我?”


    阿姮抬眸。


    “关你一顿怎么了?”


    酆水水伯说道。


    “不行。”


    阿姮说。


    “……?”酆水水伯雪白的胡须都飞了起来,“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酆水水伯已经不想再废话了:“你们两个,让开!”


    霖娘与积玉却谁也没动,水伯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先把你们一块儿收了,再把你们俩摘出来!”


    水网压下来,霖娘手握菱花小镜,镜中化出水流与水网相抗,积玉则召唤金剑抵住水网的收势。


    阿姮的红云烈焰越烧越浓,但酆水水伯水域之神的能力却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眼见水网越收越紧,阿姮与霖娘、积玉三人苦苦支撑,霖娘满头满身都是水,她一边抵抗水网,一边问阿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青娥。”


    阿姮用万木春不断刺向水网:“她是个天衣人。”


    “青娥……?”积玉不敢置信,“她是天衣人?”


    但很快,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她蒙着眼睛,血统纯正的天衣人双眼幽绿,她为了不被发现,真是煞费苦心!可她……为什么要杀小山?”


    阿姮不说话了。


    她怎么会知道呢。


    反正,就算酆水水伯肯信她没有杀小山,他也绝不会放了她,因为,她是从赤戎出来的妖。


    水网收得更紧,三个人几乎都紧紧挨到了一起,积玉的脸紧紧贴在网上,他用尽力气抵抗:“我知道了,我本来还想我虽因乌精木而受伤,御剑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如今看来,都是那青娥搞的鬼……”


    三人在水网中苦苦挣扎,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那个小孩的尸体。


    泪水在霖娘的眼眶里打转。


    此时,天上忽然叮铃哐啷地落下来一堆东西,那酆水水伯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堆的法器,那些法器正试图从外面挣开他的水网。


    酆水水伯沉声道:“尔等道中之人,为何与我作对?”


    一帮僧道从云中乌泱泱地洒下来一大片,他们当中有供奉过酆水水伯的,那些道人立即俯身跪下:“水伯大人!”


    “你们快快退去,不要添乱!”水伯说道。


    “原来是水伯大人,”那三真道人往前一拜,“水伯大人有所不知,这三位小友与我等是有善缘的,水伯大人为何要收了他们?”


    “我还要与你们说明?”


    酆水水伯一个头两个大,他虽有不爽,却还是说道:“我本意收妖,此妖是从赤戎出来的妖,我必收之。”


    三真道人与无晦子相视一眼,随即无晦子上前拜道:“敢问水伯大人,上界如今可找到那赤戎的方位?”


    “还不曾。”


    提起此事,水伯眉头有些皱,显然很是忧心。


    “哦……”


    三真道人恭敬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么……还请水伯大人宽恕弟子无礼!”


    说着,三真道人抄起剑来,捅向水网。


    那无晦子一言不发,亦持剑而上。


    “你们……做什么?”


    酆水水伯简直呆住了。


    三真道人见零零散散上来几个僧道,他回过头,大声道:“我等玄门中人本有守护众生之责,有人为上界,为众生而受苦,若无此人,不必等到今日,只怕人间早已大乱,这多年安宁,是此人孤身一人换来的!你们真要袖手旁观吗!”


    顿时,不少人面露动容。


    三真未言明那个人,但他们都知道那是谁。


    那是白泽殿下。


    殿下为众生而受此难,他们这些玄门中人对寻常众生有守护之责,可他们,却也是受过白泽殿下护佑的众生,殿下的慈悲恩德,他们理应回报。


    阿姮是从赤戎出来的妖,她也许可以找得到回去的办法,她若今日被水伯捉住,那么白泽殿下也许便再无取回神骨的可能。


    可若令水伯知道,令满天的神仙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同意取回殿下的神骨?这却说不一定,因为对神来说,大局,苍生,重于一切。


    可至少,他们这些人,要为殿下争一争那分生机吧?


    殿下为苍生结成千年安宁的善果,他们也应该为殿下而结一个善果。


    希望,这会是善果。


    一时间,众多僧道涌上去,学着三真道人抄起法器捅向水网。


    阿姮属火,而水伯的水域之力与火相克,所以她哪怕是用万木春也仅仅只是勾破水网的一寸边角,水又涌上来,很快弥补,此时众多僧道们的法器全都嵌在的水网之上,有了他们的帮忙,阿姮骤然划破水网一侧。


    “阿姮姑娘!快走!”


    三真道人憋红了脸,仍然努力支撑。


    霖娘也喊她:“阿姮!你先走,快走!”


    积玉满头大汗,他匆匆说道:“阿姮,我们在这儿挡着,是为你争取时间,你带着小师叔走,你从哪儿来,就走哪条路回去,我和霖娘一旦脱身便会去找你们的!”


    “好……”


    阿姮化成红雾,从众人强撑着维持的那个破口钻出,她飞浮往上,在云端下视,水伯被众人围挡,不得脱身。


    风中,阿姮怎么看,也再看不见小山了。


    她转过脸,抱紧布娃娃,化雾随风。


    第70章 第70章 “我就是九仪娘娘的表妹,十……


    凌霄十二重云海茫茫, 三重软白,三重青碧,三重红霓,三重紫盖, 紫云金雾笼罩之地为天之极, 称紫微金阙, 乃帝王气汇聚之地,天帝居所。


    慈济真君缓步走到白玉栏杆畔,见天帝负手而立, 身边无一侍从, 他上前, 俯身一甩拂尘, 恭谨道:“陛下,小神已将您的神印交与我那小徒孙, 有您的神印护身, 小殿下如今那副血肉身躯应该还可以撑得住。”


    天帝却并不说话,慈济真君不由随他的目光越过栏杆下视, 云海茫茫, 天河滚滚银流穿于云中, 湍湍奔涌。


    “陛下……”慈济真君似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心中的疑虑。”


    天河下, 隐约可见重重红霓, 而红霓之中金台玉楼,影影绰绰,良久, 慈济真君忽听天帝道:“朕曾跟他说过,银汉之水至韧至柔,他非但记得, 还懂得利用此水的特性来造出一副身躯。”


    慈济真君没有说话。


    天河即是流星融化而成,紫微金阙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泽有任何异样,天帝都会有所感应,那日小殿下以阵法引水之时,他正在此处与天帝对弈。


    天帝对棋的执着十二天阙无神可比,但那日,天帝却失手推乱棋局,慌慌张张地拨开重重云雾,顺着银汉之水流动的方向不断地往下望去。


    “此水可为那女妖造出本相,却无法保住殿下的神魂,”慈济真君说道,“小神未成神之时早已想过许多办法,到头来只有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滋养他的神魂,可矛盾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又无法承受殿下的神魄,所以小神才以戒痕为封印,只要殿下心如止水,波澜不兴,那副身躯至少可保他百年无虞……可如今来看,只怕一年都不够了。”


    银色的水珠在高悬的瀑流中散落,天帝下视层层云霭,却什么也看不清:“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


    阎王早已上报过女妖阿姮携九仪娘娘法宝万木春入世之事,慈济真君乃是天帝近前的棋友,他一直看得分明,天帝陛下早就亲眼在云端看到小殿下为那阿姮引水造身,在众神知晓阿姮之前,天帝早已先发现她。


    但天帝什么也没有做。


    “陛下,天衣人卷土重来,是铁了心要光复他们坍鸿时期的荣光,若赤戎封印一解……那人间……”


    慈济真君不知该如何明说。


    他想问天帝,是否心中盼望小殿下拿回神骨?可若小殿下拿回了神骨,那么赤戎的封印又该如何……


    两难。


    这实在两难。


    “七杀星陨只怕也是天衣人的诡计之一,如今人间恶妖得天衣人之势为祸人间,为避免人间战火不断,朕要守紫微金阙,亦要代替七杀星以威慑之力镇守人间军队。”


    紫云金雾之中,天帝宽袖猎猎,眉目端严:“世有灾厄,神阙当空,慈济,你也下界去吧。”


    自阿姮匆忙逃出岐山,天上连日出现异象,有时夜里弯月血红,有时白昼阳火不显,黑云滚滚,天边闷雷翻卷不断,持续多日,却并不见雨。


    阿姮越过滔滔酆水,凭着记忆往来路去,然而云中时常出现滋滋的雷电,那似乎是雷公电母广撒而出的网,只要遇见妖气盘桓云中便会显露神威,不给任何妖类有接近十二天阙的机会,阿姮不止一次被雷劈到,她始终担心酆水水伯追上来,一直不肯落到地上去靠双腿行走,但有时雷劈得太狠,太疼,她也会从云端摔下去。


    她跋涉回邕宁国中,这段路明明是她曾走过的路,但阿姮却又觉得这路不像是她走过的路,记忆里那些曾路过的村镇如今已十不存一,到处都是盘桓的妖气,凡人无不惊慌躲避,为了抵抗天雷,阿姮一边赶路,一边琢磨碧瑛留在她识海深处的行炁之法。


    起初,阿姮被劈个二十来道天雷便会顶不住摔下去,后来,她渐渐能承受个五十道,再到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规律,御风三日挨个一百道,再老老实实在地上走个三日算是勉强喘息,然后再御风挨个三日。


    夜色漆黑,天边雷声轰隆,闪电滋滋作响,倾盆大雨倾泻而下,亮闪闪的冷光交织一瞬,暗红的雾气随雨而坠,在这片山林中幽幽浮浮,缓缓凝出阿姮的身影。


    她一手撑在泥泞里,天边的冷光照亮她苍白的肌肤,纤细的腕骨,乌浓微卷的长发凌乱极了,发尾几乎都被烧焦,她一身衫裙到处都是被火燎过的痕迹,浑身都是闪烁的银痕,她趴在泥地里好一会儿没有动,那只撑在地上的手迟缓地摸索着,却漫无目的,天边又是雷电闪烁,她抬起头,天边转瞬乍现的亮光照见她一双暗红的眼,一张脏兮兮的脸。


    她脚上的鞋子早已经不知哪里去了,赤足沾着污泥,雨水冲刷在她苍白的脚踝,她跪坐起来,慢慢地抬起那只沾满泥水的手。


    她微微偏头,眼露茫然。


    为什么……她的这只手接触地面,却好似没有多少实感,像陷在一团软绵绵的云里。


    阿姮听到四周的雨声,雨声很大,很急。


    但她却感觉不到它们落在她的脸上。


    ……难道壳子被天雷彻底劈坏了?


    可若真的坏得不能用了,不应该立即融化掉吗?


    又一阵闷雷炸响,天边电光如织,阿姮似乎从雨声中听到了点什么,不过抬头的刹那,她看到那片冷光下,不远处的林中枝叶摇动,风雨缠绵。


    “哎,又是陆家找你们来的?”


    急促的雨声中,一道娇细的女声似含笑意,说话间,林中碧绿的纱帛仿佛浸透雷电的冷光,随女子袅娜的身影上下浮动,多道剑影擦她身而过,她灵巧至极,绿纱缠绕树干,她飞身一坐,竟以绿纱为秋千,在两树之间荡来晃去,淡色的裙摆飞扬着,她的笑声是那么清脆。


    林中水气太盛,雾色朦胧,流转的剑光中有人大喝一声:“妖孽!你屡次纠缠陆家少爷,我等受陆老爷所托,前来诛你!”


    那绿纱晃荡着,女子窈窕的身影轻盈极了,她苍白纤细的手臂勾着绿纱,偏头轻枕臂弯,乌黑的鬓边凤钗垂下的绿宝流苏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阿姮身为妖邪,如此距离也不妨碍她将那女子打量清楚,阿姮才看到她鬓边凤钗垂下来数枚水滴状的绿宝石,便眸光一亮,却是这一瞬,阿姮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女子的脸,却觉得眼前一花。


    她闭了闭眼,再看向前面那片林子里,那电光剑影竟然全都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耳边的雨声似乎也变得离她好远好远。


    阿姮的脸色顿时难看极了,这一路上她的唇舌早已麻木,味觉再也没有回来过,嗅觉也变得十分不灵敏,而到此刻,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连这雨中任何一点草木的味道都嗅不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


    那绿衣女娇细的笑声隐约落到阿姮耳边:“你们这些外乡来的臭道士怎么一个都不讲理呢?妾有什么错?是那陆郎负心,是他对不起我……”


    绿衣女似乎还说了些什么,那些道士们又说了些什么,但到阿姮耳边则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抬眸隐约窥见绿纱飞扬而来,道道剑光亦紧随其后,阿姮心中一紧,她猛然起身,转身化雾,暗红的雾气在林中毫无章法地乱窜,不知到了哪儿,一间庙宇安静矗立于山坳之中,红雾流转入庙门,外面雷暴不断,风雨交加,两扇庙门被风吹得吱呀晃动,门外绿纱缠绵若雾,紧紧地勒住十几个道士的喉咙,道士们个个瞪大双眼,挣扎不过,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极了,片刻间,十几名道士全都没有声息了。


    绿衣女莲步缓缓,层层绿纱沾满斑驳的血,一颗一颗人头掉在地上,汩汩的鲜血被雨水冲刷过她脚边,周遭雨声浓重,而她侧过脸,看向那两扇摇摇晃晃的庙门,庙中无灯烛在燃,只有天边闪烁的电光短暂照亮庙中神像。


    阿姮听不到雨声,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但她的本能仍让她察觉到血腥,那是非常浓重的血腥气,是可以称得上芳香的血腥气。


    是那些道士死了。


    阿姮心里想着,她垂下眼帘,模糊的冷光中,那个一直被她抱在怀里的布娃娃身上缠满了珠饰,霖娘送给她的首饰,峣雨送给她的凤钗,璇红送给她的玉镯,还有……刻着小山名字的那枚玉章。


    她拆了首饰,拆了凤钗,把上面能摘下来的所有珠石全都缀在了布娃娃的身上,这些东西所蕴藏的精纯清气对他是有用的,可却到底杯水车薪,至今,也仅仅只是让他身上金色的裂纹少了几道而已。


    眼前忽然漆黑,阿姮浑身一僵,她以为是电光消失四下昏暗,但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那闪电再度凝起冷白的亮光,照亮她的视线。


    风雨之声早就不复,她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双眼也被无尽的漆黑所笼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置身于何处,那绿衣女会不会发现她?


    她的五感全部都消失了。


    这个认知令阿姮浑身都颤栗起来,她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雨声,但片刻,她发现那是幻听,她明明没有心脏,不可能有人类的任何心跳声,但在这种一切未知的境况之下,她于茫然之中像是感受到无尽淋漓的雨,一颗颗钻入她的壳子,飞溅在她胸口空空的那个地方。


    阿姮一点也不怕那绿衣女,她甚至很想抢来绿衣女的那枚凤钗,可五感忽然的消失,令阿姮变得慌张起来,她什么也感受不到,所以此时她根本不敢动,万一那绿衣女发现了她,万一……万一绿衣女趁她瞎的时候夺走她的布娃娃……


    阿姮如入定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她想,若是绿衣女此时用那根看起来脏脏的绿纱缠住她的脖颈,勒坏她的壳子,她只怕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阿姮处在不安的心绪里煎熬着,五感尽失,令她觉得时间也仿佛因此而凝滞,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那绿衣女还在不在,但很快,她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触感的消失,令她无法通过壳子获取触摸任何东西的实感,她甚至感觉不到布娃娃还在不在她怀里,这种感觉糟糕极了,但也因此,她身上因天雷而造成的伤也都不再痛了,痛觉似乎因此而完全失踪,但这并不是一件那么好的事。


    痛觉,是为提醒她避险,而失去痛觉,一切危险都变得不可知,失去视觉,听觉,更加深了这种不可预知的危险,阿姮觉得被壳子包裹住的自己变得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碧瑛给她的功法她哪里练错了的缘故,她渐渐有一种整个人被沉在无穷无尽的波涛之中的感觉,她并不痛,却像一个人类被水流冲刷七窍,阻断呼吸一般,人类会因此而死,死了,便也算逃脱了这种桎梏,但她不会死,她重复地溺在这种濒死的感觉中,挣不开,逃不掉。


    阿姮开始出现幻觉,很多的幻觉。


    她总是听见霖娘唤她,叫她走,叫她一起回赤戎,她也会听见积玉的声音,积玉质问她,为什么把他的小师叔弄得脏兮兮的。


    “你胡说,我明明给他洗了头发,还洗了衣裳……”


    阿姮无意识地反驳,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原来都是幻觉。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霖娘那副壳子带给她的人类的五感,连她自己的本能也减弱,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像活在时间之外,一切都静止了。


    阿姮从未有过这样无助的时刻。


    她焦躁,她煎熬。


    她不应该停留,她要走,要顺着来时的路找到赤戎的入口,去那座巍峨的神山中,取回小神仙那副与山相融的神骨。


    可她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比那山间的二两风还不如,空有双腿,寸步难行。


    阿姮忍不住想很多很多。


    她想万一酆水水伯找到她怎么办?万一天上那么多的神仙都不想小神仙取回他的神骨,那他又要怎么办?


    他的血肉躯壳会腐坏,他的灵魂会无所依存。


    他也许会像璇红一样,永远消失。


    阿姮只是这么一想,她暗红而无神的双眸抬起来。


    不行,不可以。


    暴雨连下数日,引得周围村庄的庄稼全部毁坏,多少人摆神坛祭神也止不住这倾盆大雨,愁得那些靠天吃饭的人捶胸顿足,形容惨淡,如今四处闹妖怪,那些常年在宫观寺庙中清修的道士和尚们全都下山入世,撒向四海。


    这小小松南岭也来了些和尚道士,遇祟除祟,然而松南岭眼下最要紧的却并非是什么妖祸,而是这连下不止的暴雨,附近的村人们都求到这些道长法师们面前,却听一老法师道:“阿弥陀佛,此雨非自然而成,乃是此地妖气太重,浊气纵横而使清气淡薄,炁的失衡,必导致天生异象。”


    “老法师这么说……”


    一村人回过头,檐外仍是大雨如瀑,一派水气朦胧:“若全天下的妖怪闹得越凶,这样的异象就越多,那人间……人间岂不是要被滚滚洪流淹没成一片大泽?”


    挤在檐下的村人们都静默了一会儿。


    忽然,有人说:“要是都淹了,咱们吃什么呢?”


    “还琢磨吃呢?要是都淹了,哪还有咱们的活路?”


    “这也说不一定啊,要是真的都淹了,咱们造船,像屋子那样的船漂在水上,不也能活着么?不吃粮米,吃河鲜什么的也行啊……”


    这话题从暴雨扯到造船,再扯到河鲜,又说起什么河鲜好吃,人们聊得竟然一点也不垂首丧气,老法师不由微微一笑:“无有众生而不爱命,如此即无绝路之说。”


    “诸位施主放心,贫僧与几位玄友定会在此斩妖除魔,化去此地这过重的浊气,令松南岭早日晴朗。”


    村人们又是心疼地里的庄稼,又是害怕那些害人的妖怪,他们本摸不准老法师他们还要捉多少妖怪才能结束整个送南岭清浊失衡的乱象,却不想,夜里雨就忽然停了。


    许多人匆忙穿衣踩着泥泞跑去感谢老法师他们,却发现老法师他们全都受了伤,还有两三个僧道不见了,老法师临着一盏灯火,一张脸苍白得厉害:“那绿雀妖在此害了百余条性命,又身怀天衣人的法器,贫僧与几位玄友如今皆不是她的对手,她手底下的妖祟也还没除干净,这浊气却莫名少了许多……”


    村人们摸不着头脑,有人疑惑地问:“老法师,那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暴雨已停,清浊守恒,自然是好事。”


    但老法师隔窗望向天边一片被茫茫白雾笼罩的苍翠山廓:“可那些浊气像是被什么吸去了那片山中。”


    “那是午山啊……”


    有村人顺着老法师的视线望去,随后,他猛然振声道:“午山……午山上有座九仪娘娘庙啊!”


    “莫不是九仪娘娘显灵了!”


    夜里暴雨一停,清晨几个小孩儿便按捺不住跑到山上去玩儿,他们听大人们聚在一块儿聊了一夜,说是午山上的九仪娘娘庙显灵才让下了好多天的妖雨停了。


    几个小孩儿才跑到午山上,正逢日出,金灿灿的日光给那间小小庙宇镶了层漂亮的金边,庙门口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小孩儿们没注意到砖缝中的血红,全都跑进了庙里。


    “这就是九仪娘娘吗?怎么看起来好丑啊……”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站在香案前,仰望那尊泥塑的神像,上面的色彩剥落了好多,看起来斑斑驳驳的,连五官都很模糊。


    他身边的小女孩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才丑呢!我娘说,村里没有那么多钱给娘娘塑金身像,所以才塑了个泥的,我娘说,九仪娘娘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我们的香火,和那些金身塑像的大寺庙里的香火对娘娘来说是一样重要的东西。”


    “就是!我娘也说,九仪娘娘才不会只爱金身不爱泥胎的,只要是好孩子,娘娘一样爱护!”


    另外一个干瘦的小男孩说道。


    好吵。


    阿姮睁开眼睛,片刻,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她竟然又听到了声音,那些声音嗡嗡嗡的,好一会儿,她才听清楚,那是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


    他们叽叽喳喳的。


    “快,把东西都放到上面去。”


    小女孩似乎在支使两个男孩儿。


    “可是我够不到香案啊。”


    “我也够不到……”


    两个小男孩委委屈屈的。


    那小女孩哼了声,说:“你们两个真的好矮哦……”


    阿姮终于确定,这不是幻听,她听见几个小孩打开什么纸包的声音,随后一股很香很香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飘来阿姮的鼻间。


    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么香啊?


    阿姮轻轻地嗅。


    “九仪娘娘,我是陈小山,他是陈小虎,这个是陈小秀,听老法师说,是您救了我们陈家村的庄稼,救了整个松南岭的庄稼,谢谢您,娘娘,这个是我娘做的饼,还有小虎家做的馒头,小秀家的烧鹅……这些都给您吃!”


    那个小孩的声音传来。


    阿姮愣住了。


    陈小山。


    小山。


    阿姮听着他的声音就知道他不是那个小山,这个世上到处是山,到处有水,就像她曾遇见的那个小山,也只是崇山峻岭中的小小一座。


    刻在那枚玉章上的痕迹被阿姮反复摩挲过。


    阿姮已经会写他的名字。


    江崟。


    阿姮眼前仍一片漆黑,她摸到了怀里的布娃娃,那些珠饰仍在他身上,她一直高高悬起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那股香味始终盘旋于她的鼻息,那是肉的味道,应该就是那小孩儿说的烧鹅了。


    三个小孩儿正端端正正的在香案前拜娘娘,庙中忽来一阵清风,那陈小山一下抬起头来,正见香案上红雾淡淡,他们几个方才放上去的东西,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陈小山瞪大眼睛:“娘……娘娘显灵了!”


    陈小虎和陈小秀也激动地大叫起来:“真的显灵了!”


    “娘娘,娘娘……您在吗?”


    陈小秀望着神像。


    那陈小虎也忙将神像仔细打量,却看不出神像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此时,他们三个听到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陈小山率先追着那一缕淡淡的红雾绕到神像后面去,陈小虎和陈小秀紧跟在他身后。


    门外天朗气清,庙中风吹帘幕,淡淡的灰尘飞扬在几束日光之中,而神像身后一片昏暗,三个小孩睁大眼睛,望着神像背后那道黑乎乎的裂口。


    裂口中,红雾缕缕浮动。


    陈小山明显有些害怕,但他又实在好奇,忍不住上前,却见那道裂口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此时,三个小孩往地下一看,这才发现脚边的馒头和饼子。


    “我娘做的饼!”


    “我娘做的馒头!”


    陈小山和陈小虎同时惊呼。


    三个小孩一时间屏住呼吸,他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郑重地点点头,一齐爬到神台上去,那道裂口看起来很深邃,三个小孩鼓起勇气,凑过去,往里面看去。


    昏暗的光线里,三双圆溜溜的眼睛透过那不算很长的裂口,模糊看到一道影子,陈小秀鼻子动了动,她嗅到了她爹做的烧鹅的味道。


    里面那个影子在动。


    随后,红雾中隐含的淡淡金芒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她那双暗红无神的眼睛敏锐地抬起来,三个小孩顿时惊声大叫,慌张之下,全都滚到了神台之下。


    他们摔得屁股生疼,却见裂口里烧鹅的骨头被一根根丢了出来,随后,那只站着些油腥的,纤细苍白的手摩挲着顺着那裂口探了出来。


    “您……您是娘娘吗?”


    陈小秀脸都吓白了,勉强鼓起勇气颤着声音问道。


    “不是啊。”


    阿姮稍稍侧过脸,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幽幽道。


    陈小秀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根本不敢看那道裂口里若隐若现的那双红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那陈小山大着胆子开了口:“你不是娘娘,那你是谁?这么小的口子,你是怎么进去的?”


    阿姮皱了皱眉:“崽子,告诉我,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陈小虎看她那双眼睛好一会儿,偷偷对陈小山道:“她好像看不到……”


    陈小山没听清:“啥?”


    “我说她好像是个瞎子!”


    陈小虎说完,又发觉自己声音有点大了,他转过头,被那双暗红的眼睛吓得一个激灵。


    “你……你是妖怪吗?”


    陈小山问道。


    阿姮微微一笑:“是啊,我是妖怪。”


    三个小孩顿时吓得不轻,他们连忙爬起来就要跑,却发现红雾如缕环绕在他们周身,随后,他们听见那栖身在神像裂缝中的妖怪慢悠悠道:“好没礼貌的崽子,我问你们什么,你们还没答呢,不知道人类小孩儿会不会比这只烧鹅更好吃……”


    陈小山腿不由自主地发抖,陈小虎更是抖得想尿尿,陈小秀满头都是冷汗,她僵硬地转过身,说:“这是……这是九仪娘娘的庙。”


    “我知道,我是说,我在什么里面?”


    阿姮听他们谈话便知道这是九仪的庙,但她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惊慌之下藏在了哪儿,那绿衣女竟然真的没发现她。


    “你在……九仪娘娘的神像里面。”


    陈小秀嘴唇哆嗦。


    阿姮一顿,没明白自己怎么会钻到九仪的神像里,那陈小山害怕极了,说道:“妖怪姐姐……你能不能别吃我们?你很饿吗?饿的话,我……我娘做的饼很好吃的……”


    “我娘做的馒头也挺香的……”


    陈小虎小声说。


    “饿?我为什么会饿?”


    阿姮说道。


    “你要是不饿的话,为什么那么大一只烧鹅你都吃了……”陈小秀忍不住说道。


    阿姮怎么会饿呢?


    可是她的嗅觉和味觉回来了,连带着她肚子也觉得有点空空的,阿姮没太考虑这些,她对那只烧鹅还有点意犹未尽:“饼子没馅儿,馒头没味儿,到底哪里好吃了?喂,我要吃烧鹅。”


    “我,我们家没鹅了……”


    陈小秀心惊胆战地撒谎。


    “哦。”


    阿姮缓缓说道:“那我吃小孩也行。”


    “有!”


    陈小山一个激灵:“她家!她家有好多只鹅!”


    陈小山拉住陈小虎和陈小秀:“我们这就回去给你带烧鹅来!”


    三个小孩立马朝庙门跑去。


    阿姮才不信他们会回来呢,她也就逗逗这几个小崽子,她扯扯唇:“我不管你们会不会真的回来,但你们给我记住了,要是敢向你们的父母,或者是那些臭秃驴臭道士透露我的事,我一定把你们三个都吃了。”


    小孩不经吓,三个孩子浑身一抖,连忙回头作揖:“不说!我们绝对不说!”


    阿姮听到三个小孩慌里慌张跑出去的步履声。


    那些声音很快远了。


    “想不到,你现在也知道害怕了?”


    忽然,阿姮听到这样一道声音,这声音从她识海来,是万木春。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神物,主人狼狈至此,你却只知道挑着时候出来说风凉话不成?”阿姮冷哼一声。


    要不是它真算个宝贝,阿姮早把它这根烂木枝丢了。


    “你弱,我便弱,这是你的问题啊。”


    那道女声慢悠悠道。


    “……”阿姮气得不轻,“你这么不趁手的东西,我早晚扔了你!”


    “别生气啊。”


    那女声笑道:“你虽掌握了那蛇妖碧瑛的行炁道法,却因自己的特殊本源而无法贯通,你很聪明,知道用万木春的金电来一缕缕结成你身体里的脉络,而他赐给你的天火咒正好可以用天火融化你本源过盛的戾气,使你的本源与金电结成的脉络彻底相融,你有慧心,也对自己足够狠心,将来,你会更强大的。”


    “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他暂时还不会死。”


    “我不要暂时。”


    阿姮下意识地抱紧布娃娃。


    “你现在是个瞎子,你强行冲破躯壳不成,反倒本源受损,如今正该好好恢复,你现在出去,不怕那酆水水伯找到你?”


    那女声说道。


    正如她所说,阿姮为了想要尽快赶到赤戎入口,最初甚至不惜要将这副小神仙送给她的壳子给毁掉,反正她从前没有本相,只有本源如雾般飘荡,她就是化成雾托着她,也要找到赤戎。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无法冲破这副壳子了,触觉回来之后,她先将噬骨的剧痛尝了个遍,却怎么也破不了这壳子的束缚,没办法,她才开始尝试利用万木春的金电在她体内塑造起连绵的脉络,想要通过对炁的感知,去冲破五感的束缚,重新感知一切。


    阿姮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想起自己在九仪的神像里:“喂,是你把我弄到这尊神像里来的吧?”


    她那时五感都不清晰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藏的,如今细想之下,她发觉在她慌乱的那时候似乎有什么推了她一把。


    “举手之劳。”


    那声音道。


    阿姮才没有要谢她的意思,她扯了扯唇,想起岐山上那惠山元君说过的一些关于九仪的话,她此时在九仪的神像之中,手也不知触摸了哪儿,满手都是泥灰:“我听那个惠山元君说,你的主人九仪曾经爱上了什么天衣圣子?天衣圣子是什么?”


    “天衣神族最后的储君。”


    那声音答。


    阿姮也没明白什么储君不储君的,她对九仪真是充满了好奇:“那九仪为什么会喜欢他?哎,他长得好看吗?”


    “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做什么?”


    那女声不紧不慢:“你在好奇什么?好奇‘情’这个字吗?”


    “我不能好奇这个字吗?”


    阿姮反问。


    “你当然可以好奇,并且,你也可以拥有。”


    那声音说道。


    拥有?


    阿姮不太懂情,但她觉得人间的情似乎分很多种,多到她根本理也理不清楚,她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听见很多杂乱的步履声。


    阿姮心头一紧,顿时警惕起来。


    那些人很快进了庙门,有人见地上灰尘多,便立即拿扫帚清扫地面,还有些忙活着往香案上摆上新鲜的瓜果。


    “那老法师说的果真是午山?”


    路上走得急,那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问身边的管家。


    “千真万确啊老爷!”


    管家说道:“王家村的人都这么说,那老法师会看炁,是那老法师亲口说是午山吸去了好多的浊气,所以才停了暴雨。”


    “快,快点香!”


    那老爷说着,见奴仆将香点好,他立即亲手奉到香炉里,随后俯身大拜:“九仪娘娘,请娘娘宽恕我陆镇安此前不知午山上有座娘娘庙,这些年从未来此奉过香火,听闻娘娘在此显灵,弟子恳请娘娘救救我儿陆淮!他被那绿雀妖缠身不得已出家为道士,至今仍不得解脱,娘娘,若娘娘大发慈悲救下我儿,弟子愿为娘娘重塑金身,重修这午山庙宇!”


    阿姮漫不经心地听着。


    直到,她听见“重塑金身”这四个字。


    金身塑像,一定耗费颇多吧?


    这似乎是个很有钱的家伙。


    阿姮抱着布娃娃,眼珠一转。


    “娘娘,弟子愿一生一世供奉娘娘!请娘娘显灵!”


    那陆老爷还在磕头,忽然间,庙宇中一阵风起,柱子边的帘幕飘飘荡荡,陆老爷抬起头来,正是此时,他听到一道轻缓的女声幽幽响起:“一具泥胎塑像,如何能听得懂你的恳求?你这么可怜的话……那我来帮帮你如何?”


    陆老爷与仆从们皆是一个激灵。


    那管家兴奋地喊道:“娘娘真的显灵了!”


    此时,众人只见一阵红雾在庙中缓缓浮动,那陆老爷又听见那道女声:“不过,你能给我什么呢?”


    陆老爷激动得冒出一头汗,他张嘴:“娘娘……弟子……弟子别无他物,唯有丰厚家资,可这些凡俗的金银财宝也不敢玷污娘娘……”


    “好。”


    那女声忽然打断他:“就要金银财宝。”


    陆老爷愣住了:“……啊?”


    此时,红雾如缕,逐渐在神像旁凝出一道少女身影,她乌浓的长发挽得实在凌乱极了,那根焦黑的木簪在她发间开着鲜红的山茶,她眼波似水,哪怕是一张脸脏兮兮的,也掩盖不住她艳丽的容貌。


    她一身被火燎过的衫裙,看起来那么狼狈,怀中却抱着个干干净净的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漂亮极了,身上缀满了亮晶晶的珠饰。


    陆老爷细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发现竟然没有半点神采。


    “你……是谁?”


    陆老爷怎么也不肯信,九仪娘娘会如此……不修边幅,难道是这间庙宇太小,这尊泥塑神像年久失修的缘故,所以连累了娘娘的本相?


    阿姮微微偏头,似乎在感知神像的方向:“我嘛……”


    随后,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万木春,轻抬下巴,笑盈盈地说道:


    “我就是九仪娘娘的表妹,十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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