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驳的神像始终垂眉, 神情慈悲,这间九仪娘娘庙实在窄小又四面漏风,风吹得柱子上的帘幕飘动,厚厚的尘灰散开, 挤在庙中的众人又是打喷嚏, 又是咳嗽。
“十……十仪娘娘?”
那陆老爷鼻涕都差点打出来, 又怕在神明面前无状,连忙用衣袖捂住口鼻,再小心端详那少女, 偷偷问身边的管家:“你听说过吗?”
管家一脸懵:“……这, 老爷, 小的长这么大, 也没听说九仪娘娘有个什么表妹……这十仪娘娘的名号,也从未听说……”
非只管家, 庙中的一干奴仆任谁不是一脸迷茫, 没明白这午山上小小一座九仪娘娘庙里,哪蹦出来个十仪娘娘……她是没有自己的庙宇吗?
“没听过我的名号, 只能说你们实在是孤陋寡闻。”
阿姮稍稍侧过脸, 双眸明明无神, 却精准断出那陆老爷的方位:“你叫陆什么来着?你来此苦求神明显灵, 不就是为了想要除掉那个缠着你儿子的妖物?”
陆老爷闻言, 顿时没功夫再计较到底有没有十仪娘娘这号神仙,真神假神,能除掉那害人的妖精就是好神, 陆老爷连忙作揖:“娘娘,娘娘说得是啊!弟子陆镇安,家住松南岭饮香驿, 弟子与夫人多年只有一子,名陆淮,我儿陆淮从小敏慧,他八岁时忽然对我与夫人道,有一雀妖纠缠于他,他不愿连累我夫妇,所以坚持远赴赤霞山出家为道……弟子原本是不信的,可奈何淮儿太过执拗,弟子只得送他去了赤霞山。”
阿姮问道:“你们可亲眼见过那雀妖?”
那陆老爷连忙摇头:“倒是不曾见过,一月前,弟子府上看门的门子发现铜扣上压着一支翠绿的羽毛,他随手摘下来,却听到一道声音,说是个女子的声音,门子吓坏了,跑来报我,说那声音让弟子给淮儿写家书,让淮儿回来,否则,她必要我陆家满门性命……”
回忆起这些事来,陆老爷脸色都有些发白:“弟子这才知道淮儿说的是真的,果真有个雀妖在纠缠他,自那时起,松南岭便妖祸频发,总有年轻男子被割去头颅,弟子不敢给淮儿写家书,便让管家到处去请法师,请道士来此收服妖怪,林林总总,前前后后都快百来人了,却始终无人能将那妖怪收服……弟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一听说妖雨消散是因为这午山上的娘娘庙显灵,便连忙赶来……”
陆老爷扑通一声跪下:“娘娘,若娘娘真能收服那妖怪,保住我儿性命,弟子必定为娘娘塑金身,修庙宇!弟子愿终生供奉娘娘!”
阿姮又不是真的神仙,才不吃这些香火供奉,她听完这陆镇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番因果,想起来那个雨夜林中的绿衣女。
这间庙宇年久失修,四面八方都有风透进来,阿姮迎着庙门的方向抬眸,风中还隐约残留血腥味。
那夜,那些道士就死在这庙门口。
阿姮五感尽失,最初的慌乱过后,她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正在拥有霖娘的五感之前,她本就无形无相,只依靠本源感知一切,如今纵然她本源的感知也丧失完全,但她也并不十分气馁,而开始试着借由自己特殊的本源来吸取无处不在的炁,碧瑛教给她的行炁道法让她少走了很多的弯路,她借着炁去感知外界,发现此地清浊严重失衡,所以她才不取清气,只取浊气。
奇怪的是,那些道士在庙门外死后所化成的清气却因此而涌向她,它们仿佛饱含着它们的主人生前所有的意志,义无反顾地向她而来,为她所用。
他们的清气被她吸取,他们的尸体也应该因此而化于无形了,所以那几个小孩,甚至是这为陆老爷和他的家仆们谁也没发现庙门外死过人。
阿姮不明白那些道士们的清气为什么上赶着要成为她的东西,但他们怎么说也算是帮了她一把,那她为他们报个仇,也算举手之劳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雨声搅扰,这也算得是一个安安静静的晴夜,陆府是一座十分精巧的小园子,夜里各处纷纷点上了灯,园中草木葳蕤,水浪清澈,灯影相映,意趣斐然。
东边的角门一开,陆老爷和夫人匆匆披衣起身出了屋子,在廊庑上,他们正好看见一个素衣青年从那角门走了进来,陆老爷还在发愣,他身边的夫人先红了眼眶,忙跑下台阶:“淮儿……是我的淮儿回来了么?”
夜风忽起,角门下两盏灯笼临风晃荡,白墙上松竹阴影胡乱婆娑,那素衣青年站在那片松柏浓影之间,挺拔的身影在平滑的地砖上被斜斜拉长。
婢女匆忙跟在陆夫人身后,手中纱灯随步履晃荡个不停,陆夫人很快到了门边,一把抓住那青年的手。
青年似乎顿了一下,抬起眼帘,看向满脸是泪的陆夫人:“娘,是淮儿。”
“真是淮儿……”
陆夫人仍紧紧抓住他的手,目光一下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不由哽咽道:“你八岁就上了赤霞山,这么多年咱们娘儿俩再没见过,若不是这枚玉佩,娘……娘都认不出你了……”
“是孩儿不孝,多年未能侍奉在娘跟前。”
青年垂眸,婢女手中的纱灯朦胧映出他脸上的惭愧。
陆夫人摇摇头,泪怎么也止不住,正要说话,却见他身上斜挂着个小小的布兜,兜子里也不知装着什么,陆夫人没看太清,那陆老爷匆匆过来,见到儿子,眼眶顿时也湿润了:“淮儿,你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妖怪她……”
“我知道。”
那陆淮在松柏影下,轻声打断陆老爷,道:“爹,我从前避出松南岭,便是怕那妖怪牵连二老,但如今看来,她不会放过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们,何况如今到处是妖祸,我披星而来,便是要接您二老随我前往赤霞山。”
“去赤霞山?这……”
陆老爷说着,与夫人相视。
“爹娘不必担心,儿子此番回来,已事先求得师父应准,师父知道我的苦衷,所以允许我回来带你们上赤霞山暂住,山上有诛妖伏鬼大阵护持,那妖怪没胆子上山。”
陆淮说道:“事不宜迟,还请爹娘快些收拾行装,这便随儿子离开……”
“好好好……”
陆老爷连声应,这便要喊家仆收拾箱笼,却忽然见面前的儿子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没了人语,此间竟无一声,出奇的死寂。
陆淮抬眸,松柏的影子轻轻拂过他的下颌,陆老爷和陆夫人不禁顺着他偏向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石桥飞跨水面,对岸小轩灯火昏暗,几簇碧意浓烈的茂盛树木之见,夜风轻轻穿过,树影微微晃动。
忽然间,一缕轻薄的绿纱自树干垂下来,随风轻轻摇荡,陆老爷的目光循绿纱而上,见树影中,影影绰绰,似卧一女,淡黄色的锦缎缠裹住她胸腹,月白的裙摆自树干垂落,她雪白的双肩几乎全部裸露,仅有绿纱堪堪遮掩,她云鬟高耸,点缀粒粒珍珠,鬓边又有几簇碧绿的羽毛,又簪一支凤钗,钗上珠光明亮,波光粼粼,垂下来的流苏缀着粒粒碧莹莹的宝石,璀璨的珠光似乎使得她的脸更加模糊,只有卧在树干上的那副身姿实在婀娜,她手中的绢纱团扇轻轻摇晃着,园中不知何时涌起来淡淡的雾气。
“陆郎……”
隔着水岸,那娇细的女声实在如黄莺一般,好似嗔怪,随淡白的雾轻轻飘来几人耳畔:“妾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回来,这便要走呢?”
“妖……”
陆老爷嘴唇抖动,险些站不住:“妖怪来了……”
陆夫人亦吓得面无血色,在陆老爷怀中摇摇欲坠,几个婢女家仆全都白了脸,腿软得厉害。
那枝干并不粗壮,可绿衣女的身姿实在是太轻盈了,就像是一只鸟儿那么轻轻地落在枝上,枝条一点没有被压弯。
她垂眸看向对岸树下的那个青年,瞬息之间,一柄金剑破空而来,绿衣女翻身而起,脚尖轻点浮动的绿纱,轻飘飘落到檐上,见那金剑瞬间回到对岸那青年手中,而她方才待过的那棵树枝干坠落下去,残留的剑气使得树叶纷纷迎空而动。
“看来陆郎在那赤霞山上的确学到了些真本事。”
绿衣女赤足而立,绿纱飘飘,她垂着眼帘,爱恋似的看向那片树影中的青年:“你的剑这样凶,看来是真的想杀了我……可陆郎,从前我们好的时候,你明明说过会永远爱我,永远不伤害我。”
她的语气十分幽怨。
“爱?”
松柏之下,青年口吻淡淡地揉捻这个字:“爱你这个浑身鸟毛的东西么?那挺恶心的。”
绿衣女的笑容一凝,她在这般好月色下紧紧盯住那道身影,半晌,道:“多年未见,这一世的你嘴怎么这样毒呢?是赤霞山上那些餐风饮露,全无意趣的臭道士教得你这样么?妾还没找到你,你便先躲去了赤霞山,可见你都记得,记得我们之间的一切,既然如此,阿淮,你也该记得,是你负我,是你伤了我的心……”
绿衣女环视水岸,瞥过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赤霞山上的诛妖伏鬼大阵确实不好惹,但你今日既下得山来,便不要再回去了,淮郎……”
好似亲密的耳语,她的声音那么甜腻:“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还是我的好淮郎,你的爹娘,我都可以放过,好不好?”
松柏之下静无人声,金剑骤然出鞘,剑气纵横,绿衣女的绿纱好似双翼般轻易将她托起,及时避开一道劈来的剑气,她俯身之际,细长青黑的秀眉一拧:“看来淮郎你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了……”
她飞身掠向水岸,金剑却迸发道道金电,绿衣女闪身避开,身姿若鸟般灵动,她的神情终于阴沉下来,绿纱飞过水岸,探向树影之下,剑光一闪,裂帛声起,断裂的绿纱回落到绿衣女的身边。
“躲好。”
陆淮对陆氏夫妇简短嘱咐,见他们和那几个婢女家丁都退到廊庑上去,他手指一抬,金剑连化数道剑光涌向绿衣女,绿衣女扬手挽起绿纱,纱影回旋,如雾如风,吞没剑光,她足尖点过水面,落到水岸边,娉娉而立,灯火终于照出她的那副模样。
细眉若蹙,眼波粼粼,实在丰韵殊绝。
打眼一看,若不是她眼尾有一层淡淡的绿色,隐隐闪动细碎的光,她这副容貌一点也不妖丽,反而灵动脱俗极了。
“淮郎,我好想你啊……”
她唇边含笑,小扇轻摇:“快让我……看看你吧。”
陆老爷和他的夫人蜷缩在廊庑上,只见一片绿纱飞浮,剑影如织,陆老爷额头全都是冷汗,他的心脏极速跳动,树影在雪白的墙面上张牙舞爪,那片浓密的树荫下暗红的雾气越来越浓,金电缠裹其中滋滋作响。
绿衣女被金电灼伤的同时,她手中绿纱飞出终将那青年逼出树影之下,绿纱绞断了青年身上的布兜,里面有什么掉了出来,却被青年一把抓住。
绿衣女抬眸看向那人,像是忽然察觉出来什么,神情冷了下来,全然显露妖态:“你不是陆淮。”
那青年站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里,分明是个男人的模样,可他的那张脸却并非是绿衣女心心念念的那张脸,而是一张她从没见过的脸。
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东西,原来是个布娃娃,那娃娃浑身缀满珠饰,发丝银灰,被灯火一照,如丝缎般莹润泛光,看起来十分漂亮。
这一幕实在诡异。
更诡异的是风中不知何时涌起层层红雾,令绿衣女无比陌生的那张脸上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男人的笑容。
很快,雾气融化了那副五官,缓缓显露出其真容,连带着身形也有了变化。
绿衣女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脱去伪装,瞬息之间化成一个少女,乌发素衣,双眸暗红。
“可惜这里谁都不知道陆淮长什么样,不然我也不至于现在就露了馅。”
阿姮的手指勾着怀中布娃娃的一缕发丝,语气颇为惋惜。
她轻抬手指,那柄金剑回到她手中,金光弥散开来,一柄威风凛凛的玄门宝剑顿时化成一截焦黑的枯枝。
绿衣女看了一眼自己臂上被金电灼出的伤口:“你也是妖。”
“你说我是,我便是么?”
阿姮慢悠悠道:“我是九仪娘娘的表妹,今日,便是受人所托来捉你的。”
什么九仪的表妹?
绿衣女微微眯起眼眸,她可以断定自己伤口上残留的就是妖气,但她没明白这个妖邪为什么要冒充神明,还来捉她?
绿衣女嗤笑:“你我同类,何必相残?”
“我却没有和一只臭鸟做同类的习惯。”
阿姮暗红的眸子一抬:“少跟我攀亲。”
绿衣女此时方才发觉她那双眼睛竟然一点神采也没有,似乎是个全盲,绿衣女缓缓起身,说道:“真有意思,陆家找和尚道士来除我还不够,今日又找了个妖来……也算神通广大了,既然你不是淮郎,那我也不必留有余地了!”
绿衣女话音方落,绿纱带起岸边灯火砸向阿姮,阿姮双眼明明无法视物,却仍能精准辨别方向,那些灯笼还未接近阿姮,便被红雾中勾缠的金电给劈了个粉碎。
两妖相斗,风雾无边,这园中花木几乎尽数摧折,陆氏夫妇在廊庑里根本不敢冒头,绿纱穿雾挽住万木春的枝尖,阿姮反手割破绿纱,借由风中炁的流动,她很快辨清浊气浓重之处,飞身掠去,势如破竹。
绿衣女吃了一惊,翻身躲避,却仍被密织的金电灼伤腹部,她连退数步,心中凛寒,也不知这女妖是个什么来历,只觉其实在诡异,她明明不能视物,但好似这风中的清气浊气都在为她辨位。
这无端令绿衣女觉得十分可怕。
绿衣女微微张口,一样东西飞了出来,悬在半空,那东西飞速转动,闪烁着森森紫光,阿姮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风中炁的变化。
绿衣女低声念着些什么,阿姮听不太懂,却感觉得到她语气中的急迫,急迫中也不免其狂热的虔诚。
风中很安静,阿姮甚至听见树叶掉落的声音。
也正是这一瞬,风中的炁又变了,阿姮立即扬手,万木春的枝尖劈开数道气流,尖啸刺耳,那气流竟然凌厉非常。
空气中有种味道,阿姮总觉得那味道很熟悉。
悬在半空中的那东西颤动着,发出一道又一道的铃音,刺得人耳朵生疼,廊庑上陆氏夫妇早已疼晕过去,这园子里充斥着雾气,灯火几乎全部灭去,绿衣女一把握住那东西,那东西像生出数张大口,咬破她的皮肉,吮吸她的鲜血。
绿衣女却轻声笑着,绿纱飞出,罡风四起,涌向阿姮。
阿姮扬起万木春辨清方向正要迎上去,此时,角门被阵阵强烈的风卷着在墙壁上碰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浓浓的烟雾中,角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身影。
那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冷冷的月光照见他高大的身形,猎猎的衣袍,他穿过那片雾,踏过地上的残枝,月光照着他背后那柄白玉长剑,剑柄处垂下来的穗子随着他的步履一荡一荡。
昏暗的光影中,绿衣女望见那张年轻的面容。
天边隐隐有神明织就的雷电密网闷声作响,明月高悬,冷光如织,绿衣女娇艳的面容难掩欣喜,一双阴冷的眸子弯弯的,目光紧紧攫住那人的身影,她发出轻缓的,娇细的笑声:
“阿淮,你来了。”
第72章 第72章 “阿姮,住手!”……
年关才过, 园中还有些没换下来的红绢灯笼,凛冽的夜风吹得满园花木沙沙作响,红绢灯笼的光影在那青年背后摇曳,绿衣女的话音方落, 他背后的白玉剑锵然出鞘, 直逼绿衣女面门。
那剑乃白玉所造, 故而并无一般钢刀铁刃的凛冽之光,反而剑光温润,看起来更像是一柄用来供奉, 并无锋芒的礼器, 绿衣女似乎也这么想, 故而不避不让, 笑吟吟翘起白皙纤细的手指,绿纱飞出去轻易挽住白玉剑身, 下一刻, 剑身一震,戾气铺开, 罡风席卷, 裂帛声响。
绿衣女被那罡风震得后退几步, 她瞥了一眼地上那截被撕裂的绿纱, 薄纱被风吹起, 化为青色的羽毛被吹去水面,她不再笑了:“阿淮,你哪里来的如此凶剑?赤霞山不是座清心寡欲的道士山吗?你这剑气怎么如此暴戾?”
白玉剑落回到那青年手中, 穗子一荡又一荡,在旁未动的阿姮此时终于听见他的声音:“此剑,乃我专为你而铸。”
他的声音年轻, 低沉,若冷泉死水般的平静。
绿衣女抬眸凝视他手中那柄白玉剑,勾唇轻笑:“是吗阿淮,如此,足见你在那赤霞山上十七年,亦日日念着我,想着我了。”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女子的清脆笑声,绿衣女循声看向那个眼盲妖女,那妖女自真正的陆淮出现后,便站在一旁没有动,此时一手抱着那布娃娃,轻抬苍白的下颌,精准地偏向绿衣女所在的方向,道:“鸟脑袋太小,果然容量不够,蠢得很,人家为你铸剑是要杀你,你倒还情意绵绵上了。”
绿衣女唇边笑意一滞,这瞎子妖女的嘴简直像淬了毒,绿衣女甚至怀疑她的本相莫不是个什么毒物,但绿衣女此时面上全无恼恨,她声音娇婉,悠悠对阿姮道:“妾在世三百年,什么世情没有见过,瞎子,你却还不懂这些。”
阿姮很讨厌绿衣女叫她瞎子,但她还没动手,便听见风中剑气呼啸,是那陆淮又动手了,他显然并不想和这绿衣女叙旧,出剑凌厉非常,阿姮站着没动,当场戏听,但越听,她越是借炁辨出那陆淮的剑气无比的暴戾,那实在不像是寻常玄门的法器,一般玄门通常以所谓德行,所谓慈悲立身修行,所持法器必然正气凛然,而陆淮此剑却暴戾凶蛮,他分明以清气立身,可那剑气却混浊阴寒。
“阿淮此剑……乃妖骨所铸?”
很显然,绿衣女与陆淮几番交手,也终于察觉出他这柄白玉宝剑的端倪,她鲜红的指甲暴涨几寸,截住那剑身,她美艳的脸上显露一分不可思议,望向面前之人。
他那双眼实在好看。
绿衣女还记得从前初见,他的这双眼睛清凌凌的,比那湖面波光还要醉人,可此时,他的这副神情实在太冷了。
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擦过白玉剑身,冰裂似的声音接连响起,那是封印在此剑之中的妖魂感受到同类而发出的哀鸣,她过分白皙细腻的面容上却无一点怜惜:“一般妖类都有一根特殊的骨头,不同的妖承启贯通自身之炁的那根骨头也不同,有的在肋骨,有的在指骨,有的在脊骨……原来,你在赤霞山整整十七年,便是用这七七四十九根妖骨铸此凶剑,阿淮,你这样恨我。”
她倏尔抬眸,肩上的绿纱滑落下去,嫩黄的袜胸衬得她肌肤凝白,左侧一道粉色的狞痕十分突兀地蜿蜒而下,没入袜胸:“可你凭什么恨我呢?明明是你不好,是你食言,是你说要爱我生生世世,可到头来,你却刺我一刀,要我死,还要恨我……可惜阿淮,我不像你们人类,我的心脏不在左边而在中间,你刺错了地方。”
“今日,”
陆淮与她相视,缓缓道:“必不会再错。”
园中夜风凛冽,廊庑上陆老爷夫妇和奴仆们仍昏迷不醒,绿衣女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他的眼睛,他的言辞都是那么的冷漠。
可从前他并不是这样的。
绿衣女的本相乃是一只绿背山雀,经百年修行方化人形,她对人类充满了好奇,好奇他们是如何发现蚕之丝可以织为布,裁成衣,好奇他们是如何将山间野稻种成果腹的粮米,好奇他们是如何斫木成舍,砌砖为城……她喜欢极了人类世界的热闹,在其间嬉游百年,某个仲春时节,春花正盛之际,柯山湖畔,她遇见这淮郎。
“百年前,柯山初见,我领小婢在湖中嬉戏采莲,犹记湖上水雾漫漫,我一转身,便见一个傻小子愣在湖边,我一瞧他,他就像一只炸毛的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一整张脸都红了,弯身声声道歉,转过身子要跑,却一头撞在树上,我和小婢都笑他,越笑,他的脸就越是红得不得了,那天日头很好,照得湖面波光粼粼的,可我看到他那双闪躲的,不敢多看我一眼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眼睛比湖面的波光还要清澈,还要漂亮。”
绿衣女凝视着他的眼,追忆起来,那日湖上烟波动人,莲叶田田,藕花簇簇,她被那双好看的眼睛所吸引,上岸朝他走去。
他更加局促,垂下眼帘忙说:“对不住,姑娘,不知你们在此,多有冒犯。”
绿衣女见他衣衫虽旧,却十分干净整洁,怀中还抱着几卷书,她好奇地凑近:“哎,你是个读书人?”
他是个读书人,还是县衙里的主簿。
绿衣女遇见他之前还不知道什么是主簿,后来才知,原来是县衙知县老爷底下的官儿。
而那日她之所以会遇见他,是因为当地才遭过灾,为说服乡绅赈灾救民,他屡次上门皆不得见,后来听到个乡绅老爷们要在柯山上打猎的消息便忙跑上了山,可这不过是那帮乡绅老爷耍弄他的把戏。
“我常常下山去找他,他总是很忙,但我每回去,他都会备好我喜欢的甘果,后来我不住山上了,就待在他的书斋里,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教我写字,我不喜欢那些,但我喜欢他认真的神情,为了多看看他这副模样,我竟然学会了不少的字。”
为了那些吃不起饭的灾民,他付出了很多很多,被乡绅捉弄,被县令为难,绿衣女还记得,有个瘦骨嶙峋的老翁在他面前饿死,他半夜临灯而坐,竟然偷偷落泪。
“阿淮,你还记得吗?我说我对这个世间有许多的不解,我想知道一只母鸡如何生蛋,你便买一只回来,和我一起蹲在鸡窝边看,可是那只鸡被我们看得很紧张,一颗蛋也没生出来,最后你偷偷去买了蛋放在鸡屁股底下骗我说是它生的,我想知道一粒种子怎么发芽怎么长大,你买来花种种在盆中,我却早没有那个耐心等它长大,开花。
后来某一日,我才惊觉窗边那盆兰花开得那么好,你照顾它,照顾得那么好,我无聊之时把你的书撕了玩儿,你也不生气,总是把我故意弄出来的狼藉一点一点收拾好……我问你,我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好奇的事太多了,你说,有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人先有惑,而后才求解,求的解多了,便会少一分对这个世间的不解,你说你会一辈子为我解惑,永远不烦我,永远伴我……”
绿衣女话音未落,白玉剑身擦过她鲜红尖利的指甲,逼向她咽喉,绿衣女一掌打偏剑身,旋身落去不远处,绿纱随风轻飘飘而起,她看向掌心血红的伤口,再看那陆淮,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拂过胸口的狞痕,目光幽怨:“是你食言,阿淮,你明明说过会永远爱我,可我这道疤却是你给的,这是人类心脏的位置,你是真的想我死,至今,你仍不觉你的誓言可笑么?你们人类口口声声的爱,便是如此善变的东西么?”
阿姮在旁听了会儿,这听起来好像真是个痴情妖与负心郎的故事,她微微偏向陆淮所在的方向,若如绿衣女所说百年前的前尘往事他都记得的话,那他一定身怀执根。
如此说来,那孟婆可真是老眼昏花,这回她自己没收拾好这陆淮的执根,又去找谁给她收拾烂摊子?峣雨吗?
陆淮仿佛在听一个寻常故事,他白玉剑锋上沾了鲜红的血色,他瞥了一眼:“你这样的妖物,何时真正明白过什么是爱。”
他提剑而上,剑锋与那绿衣女的绿纱相接,他锋刃一转,刺破轻纱,剑气逼人,绿衣女以指甲抵住剑锋,血流如注,园中昏暗的灯火映照她阴冷的,非人的神情,她轻启红唇,闪烁紫光的东西飞出,立即迫不及待地落到她手心里贪婪吸食她的血液,此时陆淮离得近,她的手又正好抵在他的剑上,他看清那东西浑圆如珠,由层层赤金丝累成,其中紫光犹如一只眼,一闪一烁,即张目视人,那紫目不断吸食着血气,紫光更盛,而绿衣女的脸色则更加苍白,她周身的妖气却越发凌厉。
那东西明明无铃,却发出震耳的铃声。
紫目一眨,绿衣女周身黑气充盈,她侧身拂开白玉剑刃,一掌打在陆淮臂上,强烈的气流竟逼得陆淮踉跄后退数步。
也正是此时,阿姮抱在怀里的布娃娃似乎震颤一下,她连忙低眼看去,不知为何,布娃娃身上散出淡淡的光,阿姮无端读出一种警惕的意味,她再辨风中那绿衣女的方位,似乎又有了那股熟悉的气息,那气息更浓,此时阿姮猛然反应过来。
火种……
那竟然是火种的味道!
幽幽紫光衬着缕缕黑气,绿衣女扬起惨白的脸,不顾那紫目的贪婪,将其攥入掌中,她望着那白衣玉剑的青年。
陆淮手臂被黑气灼伤,此时剧痛非常,但他并未露出分毫痛苦之色,却是此时,他看到那绿衣女张开血红的手掌,而她掌中那诡异的紫目外面几层赤金丝快速转动,里面的紫目瞬间化为一道半透明的光障,小小的赤金球中,紫火托着那浑圆的光障,里面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容貌秀丽,弯眉如黛,铁链缠住她整个身躯,她悬身其中,双目紧闭,似乎昏睡。
陆淮的神情终于一变,瞳孔紧缩:“秋芳。”
阿姮看不见,也不知道那什么秋芳是谁,但她感知得到绿衣女手里的那东西气势更盛,像禁锢着什么。
阿姮使劲嗅了嗅。
似乎是个人类的味道。
绿衣女笑了:“阿淮,你对我绝情,对她却还是这样深情……你说我不明白你们人类的爱,我是不够明白,为什么你可以说不爱我就不爱我?因为你那时发现我是妖?你惧怕我,厌恶我,所以不再爱我,甚至要杀了我……而她是个人,所以你爱她,哪怕她死了,哪怕你们转世成为陌生人,你也还是爱她?”
“放了她!”
陆淮冷声道。
“心疼吗?”绿衣女欣赏着他的神情,笑道,“阿淮,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早早躲去赤霞山,害我找不到你,没办法,我只能先找到她,你还不知道吧?她这辈子本是岐泽国人,家中遭难成为流民,是我将她带来邕宁国,来到这松南岭饮香驿住下,十年了,她早已与你父母做了十年的近邻,我想,总有一日,不论是为了你的父母,还是为了她,你会回来的,今日,你回来了,她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她和她的双亲,还有你的双亲,甚至是你……都得死。”
“这是你欠我的,阿淮。”
陆淮望着她手中那诡异法器中被困的女子,闭了闭眼,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对你而言,人命究竟算什么?”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绿衣女脸上:“我早就知道你是妖,从一开始遇见你时,我就知道。”
绿衣女脸上的笑容一滞。
他……说什么?
“柯山林密,常有野兽,除砍柴的樵夫,或打猎的猎户,寻常无人踏足,柯山湖水尤其深,从前亦有几起经我手办过的柯山湖溺水案,还有一起谋杀伪装溺水的案子,自谋杀案后,鲜有人敢靠近柯山湖,我亦早叮嘱过衙门中人警示过附近山民,试想,荒山野岭,你与你的婢女两个弱女子游湖不够,还在湖中嬉戏许久,我见过你臂上绿纱,我亲眼见它在莲叶下化成羽毛。”
“那时,我便知道你是妖,一只雀妖。”
他那么冰冷的吐出这句话。
绿衣女却顷刻听到自己的心骤然跳得很快,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胸腔,她怎么想也记不起当时自己是否在湖中玩乐忘情之时露过馅,她眉头一皱:“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爱我了?你为什么杀我?”
陆淮冷笑一声,他的嗓音很沉:“我曾爱你,爱你天真,爱你烂漫,爱你永远的明媚,这些,我从不否认。”
绿衣女怔怔望他。
夜风吹拂他素白的发带,绿衣女忽然忍不住想,也不知他在赤霞山上过了怎样的十七年,为什么这张脸要变得这样清癯苍白,恍神的刹那,绿衣女听见他道:“人如何,妖又如何?我知道你来到人类的世界,自然有诸多不解,我愿意一生为你解惑,愿意永远陪着你做每一件你好奇的事,看鸡生蛋,种君子兰,观春华,摘秋实,我想让你明白很多事,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我以为我可以教得会你,哪怕教到我老,教到我死,我心甘情愿成为你入世的法门,你漫长生命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没有长久,你容颜永驻,而我会老会死,我的百年于你太轻,我也从未想过要你如何看重,你便做你,至于我能陪你多久,都是我的缘法。”
绿衣女又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猛烈地撞击。
恍惚之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那些记忆忽然变得那样清晰,她甚至读懂了那些每日都出现在书斋案上的甘果的意义。
她是山雀,她最喜欢山间甘甜的果实。
而他从一开始,就在投其所好,认真地对待一只山雀的爱好。
什么看鸡生蛋,种君子兰,观春华摘秋实……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事,他为什么要自甘成为她入世的法门?
她明明就在这世中,她明明根本不用什么法门!
“我以为你嫁给我,便是明白我的心。”
陆淮的声音响起,绿衣女再度对上他的眼睛,听见他说:“你明知你自己修行之法不正,若与我结合必伤我寿元,但你什么也不说,我一日日病重,深感自己恐大限将至,对你,我心中负疚难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你是如何对我的呢?”
陆淮很不愿意保留那一世的记忆,可他又必须记得,记得他那日去衙门中辞官,却路遇一行脚僧。
“贫僧初到贵宝地便听闻大人虽为主簿,却爱民如子,赈灾救民,宵衣旰食以至于病入膏肓,可今日贫僧看大人却分明是精魄被妖物所摄,才有这般油尽灯枯之兆。”
那行脚僧在热闹的街市上便拦住了他。
陆淮斥了声“胡言”,转身欲走,却再被那僧人拦住,他手中有个钵盂,随手从旁边的水缸里舀起来一钵盂的水,递到陆淮面前:“大人若是不信,还请看这水中。”
陆淮垂眸,那水面摇晃,竟然映出妻子的身影。
她似乎就在书斋院中的秋千上坐,那婢女在身后为她推着秋千,她荡着秋千,笑得开怀。
“小姐,我看姑爷快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那婢女出声,竟然笑吟吟的。
陆淮神情一滞。
“你急什么?”秋千停下来,陆淮见妻子偏头靠在秋千上,似乎想了会儿:“他比从前那些男子有趣多了,可惜他凡人之身与我相合必损寿元,否则,我还想多做几天他的妻子玩儿……”
她绿衣云鬓,珠光映照她娇艳的面庞,语气像有些轻微的惋惜:“等他死了,我定要再找个更有趣的。”
他自甘做她入世的法门,命中的尘埃。
却没想到,原来从头到尾,他什么也不是。
作为他的妻子,只是她口中的游戏。
那行脚僧不见了,陆淮失魂落魄,在县衙西厅中枯坐整夜,天蒙蒙亮时,案前残烛已灭,他听到风吹窗棂的声音,抬眸的刹那,那绿衣女子悄无声息立在一片从窗外透落进来的斑驳清光中。
她身上沾着鲜艳的血迹。
在陆淮的目光中,她扶了扶鬓边的珠钗,嗓音娇婉:“夫君,昨夜为何不归啊?”
陆淮没有说话,端正坐在案后。
她那般明媚的目光转瞬变得阴冷,那是一种非人的阴冷:“你知道了,知道我是什么了对吗?那个臭和尚和你说的?是你叫他来杀我的?”
此时,陆淮方才知道那行脚僧去了哪儿,只不过很显然,那僧人没能杀了她。
她莲步轻迈,走到案前,鬓边的凤钗一颤一颤,幽绿的宝石透如水滴,陆淮短暂地被那钗环夺去目光,那是成亲之时,他亲手送给她的东西。
“他死了,我把他杀了。”
她手指轻抚自己的衣裙:“你看,这些都是他的血。”
她问:“阿淮,你会觉得失望吗?失望我……没有死。”
她话音方落,一柄匕首隔案猛然对准人类心脏生长的位置,狠狠刺入她的胸膛,那柄匕首,是行脚僧消失之前送给陆淮的,上面钉了佛印,所以绿衣女觉得痛极了,她睫毛颤抖着,不敢置信,又怒不可遏地抬起脸,却见他坐在案后,一只手明明还握着刺入她胸膛的匕首的手柄,那双眼明明还睁着,可这间屋子里这样静,她一点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他依旧端正地坐着,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忽然,坠下两颗泪来。
绿衣女凝住不动,怔怔地望着从他苍白的脸颊淌下去的眼泪。
“我以为人和妖没有分别,我以为我可以让你明白很多事,我以为……你至少是喜欢我的,是我自不量力,是我愚昧,不知自己从来都是你的玩物,你觉得好玩,便多看我一眼,你觉得无聊,便可以随手将我丢弃。”
陆淮说道:“我原本认了这命,自以为你我之间就此结束,我忘记前尘,投胎转世,与秋芳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从父母命,结为夫妻……你却忽然出现,杀了秋芳,灭我全家……”
陆淮握剑的手更紧,他的眼眶乍红,盯住绿衣女,质问:“秋芳何辜?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何辜!你这样的妖物,根本就不值得我爱。”
阿姮在旁听到这儿,不由心中“哇”了一声,那很坏了。
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痴情妖负心郎的故事,而是这雀妖一世害死陆淮还不够,竟然还二世寻仇,以一副痴情的口吻,无止尽地纠缠一个可怜的凡人。
绿衣女忽觉心中一刺,她冷冷瞥向掌中法器,那女子仍在其中昏睡:“她就值得吗?”
“秋芳善良,知善恶,明人心,她自然值得。”
陆淮说道。
绿衣女听他这样毫不犹豫,她轻声笑了:“你还爱她的话,为什么这一世你却从来不去找她?”
“前世是我害了她,今生,她还是自由自在的好。”
陆淮看向那法器中女子的身影:“你从来不明白人间情爱,也许你这样的妖邪就是永远也不会明白,你永远不会爱我,所以你可以轻易地践踏我的真心,你本以轻蔑的眼光看待这个人间,我以为我教会了你很多事,可你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你漫不经心地看我为你做那么多在你看来根本毫无意义的事,你全然将那当作无聊的消遣,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三世纠缠,也根本不是因为我爱上秋芳,不再爱你,而是你始终对刺你的那一刀心存不甘,你要报复我,你有大把的时间报复我,像一头并不饥饿的恶兽抓来一个猎物,不为果腹,只为将其玩弄至死,这便是你蔑视人性的玩心。”
“你用你漫长的生命,尽情地折磨我每一段短暂的人生……”
陆淮的白玉剑锋缓缓对准她的脸,如今与她相对,他胸中早已没有丝毫爱恋:“我向阎王求来记忆,留住执根,就是为了这辈子记得你,记得你践踏过我作为一个人的真心,尊严,生命,记得你杀我爱妻,杀我全家的仇恨,你不放过我,我亦不会放过你,今生我以这七七四十九恶妖之骨铸此斩妖除魔之剑便是为了今日杀你。”
“妖孽,把秋芳还给我。”
陆淮持剑而去,剑气随他心绪更加暴戾,绿衣女手握赤金法器破开剑气,却仍被那气流震得指骨发麻。
陆淮在赤霞山苦修十七年剑术,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又或者说他本就天资聪颖,这剑术竟然十分不俗,哪怕他只有个十几年的修为,对上绿衣女这只三百年的雀妖,以这柄他亲手铸出的凶剑竟也十分能克制绿衣女的招数。
“看看人家自己铸的剑,那剑可比你新,”阿姮听着风中的声音,忍不住对万木春道,“你再看看你,还神物呢。”
陆淮的那柄剑是一柄以妖克妖的凶剑,上面结满了无数对妖的禁制,自然可以做一柄斩妖除魔的好剑,但绿衣女即便已经受伤,依靠她那法器,却仍在源源不断地增长功力。
陆淮每一剑都直逼绿衣女的紧要之处,杀意锐不可当,哪怕绿衣女以法器将他身上灼出道道血痕,他也依旧不肯放松一步,抓住机会,剑锋刺向她咽喉。
绿衣女被他的剑划了几道口子,法器更贪婪地吸食她的血,她浑身的黑气将陆淮震出去,陆淮摔在地上吐出血来。
阿姮原本还在看戏,但听见陆淮的动静,她手一抬,万木春飞出去,刺中绿衣女的肩骨,将她钉在湖水对岸的树干上。
绿衣女发出鸟类的尖啸,忽然一阵尖锐的铃音响起,阿姮看不见那绿衣女手中的法器飞速转动,里面光障中那被铁链捆缚的年轻女子忽然睁开了眼,却直直地盯住阿姮所在的方向。
紫光闪烁,女子破障而出。
苍白纤瘦的手探向阿姮怀中的布娃娃,阿姮看不见,却感觉到炁的流动,她抬掌往下,那只手却闪躲开,顷刻攻向阿姮心口。
布娃娃猛然脱离阿姮的手,挡下一击。
涌动的气流逼得阿姮踉跄退了几步,她手中空空的,此时她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知道布娃娃掉在了哪里,她有点慌张地喊:“小神仙!”
“阿姮姑娘,我之前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道还算稚嫩的,少女的声音响起。
那不是秋芳。
陆淮站起身,看到那女子淡薄的身影,那似乎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
“清峨。”
阿姮的脸色阴沉极了,风中的炁随她变化,风都好似因此而变得无比刺骨,红云烈焰随风而涌,那鞜樰證裡清峨却轻笑一声,淡薄的身影避也不避,破雾而去,直逼落在地上的那个布娃娃而去。
正是此时,幽蓝的光障骤然凭空出现,阿姮觉得有人托起了她的手,万木春脱离绿衣女的肩骨掠过水岸而来,借此人之力还有阿姮自己之力打出去,她什么也看不到,只闻风中炁有万变,万钧之力轰然而去,风中,似乎什么消失了。
陆淮与绿衣女却看得很清楚,满园红雾弥漫,金电滋滋作响,那道少女淡薄的身影被那根焦枝刺破,消失无形。
绿衣女飞身而去,连忙想要抓回她那个悬在空中的法器,却被阿姮浑身弥漫的红云烈焰灼伤,正是此时,她身形猛然一滞,缓缓垂眸,只见白玉剑锋自她背后穿胸而过,正在胸腔中间,刺破她的妖心,鲜血汩汩涌出,白玉剑猛然抽出去,绿衣女顿时摔倒在地。
风声呼啸,绿衣女的睫毛眨了又眨,此时竟然落了雪,她口中满含鲜血,胸口正中一个血洞,绿纱委顿,再不迎风而动。
陆淮手持那柄白玉剑,剑上沾满了她鲜红的血,绿衣女看见血珠顺着剑锋一颗一颗地往下滴,她目光缓缓上移,看见他那张平静的脸。
她眼前却不由浮现出那个时候,在县衙的那间屋子里,他端坐在一张书案后,苍白清瘦,生息全无,那双毫无神采的眼无声滴下泪来。
她好痛。
这一次,她亦感到无比的剧痛。
这些痛,是他给的。
绿衣女张了张口:“阿淮……”
阿淮。
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如他所言,因为她是妖,所以从来不明白所谓情爱。
她从来不曾真正回应他的爱,甚至,她践踏他的爱。
她践踏很多人类的生命,践踏很多人类男人的爱,因为她感受不到这些,她也懒得去感知这些。
可是,她为什么忘不掉他的眼泪呢?
是因为他和她曾遇见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吗?那些男人贪图她的颜色,青春,却从来不会像他一样,想着要教她什么,要她记住什么。
观春华,摘秋实。
她从前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美好。
人类平凡的生命又有什么好珍惜的?他们死了,还能轮回转世,再活一回,两回,三回……很多回。
可是,绿衣女此时忽然明白了点。
人类的轮回转世并不意味着那个人会永远存在,从前的陆淮死了,那就是永永远远地死了,第二世的陆淮爱上了秋芳。
第三世的陆淮,只会和她你死我活。
那个真心诚意爱她的陆淮,早就被她害死了。
“阿淮。”
绿衣女口中反复喃喃他的名字,睁着眼,断了气。
绿纱化羽,她的身形逐渐化成她的山雀本相,又破碎成点点莹光,随雪消散。
陆淮冷峭的脸轻抬,瞥向雪中淡淡散去的莹光。
阿姮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摸到布娃娃,她连忙捡起来,此时,幽蓝光障中,一个老妪走了出来。
陆淮缓缓转身,看向她。
“你的执根散了。”
老妪凝视着他,年纪正好的一个人,却被这三世不断的孽缘折磨成这样,她叹了口气。
陆淮俯首,说道:“陆淮永世不忘阎王与您的恩德,阎王赐我铸剑之法,您保留我的执根,今日陆淮大仇得报,前生因果俱消,今后,陆淮必定谨记当日在地府之中对阎王许下的誓言,不沾尘缘,永生奉道,斩妖除魔。”
“……孟婆?”
阿姮听出来老妪的声音。
方才助她将清峨赶走的人,便是孟婆?
“小姑娘眼睛虽瞎,耳朵倒好。”
孟婆看向她。
阿姮闻言一顿,心中顿时有点怀疑,孟婆是不是听到她在心里偷偷说她老眼昏花了。
孟婆又对陆淮叮嘱道:“这柄凶剑要冰霜般冷冽的意志才能压得住,所以才让你不沾尘缘,少结因果,你的心志坚,剑即利,此非常铸剑之法铸非常凶悍之剑,它由你铸成,从此与你一命共存,你选择了它,就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弟子定谨记教诲。”
陆淮垂首。
孟婆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布娃娃:“你眼睛如此,要如何带他走?”
“我可以。”
阿姮说道。
孟婆看她浑身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目光在她额头停留了片刻:“方才那是天衣圣女的分身,她如今已得天衣神族大乘传承,身种无数法器,可化无数分身,她今日是为夺什么而来,你应该也猜到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小神仙放在身上的两枚火种么?
阿姮说道:“你要取走火种?”
孟婆摇头:“小殿下用镇坛木禁锢火种,又封在自己身上,他如今又这样虚弱,我老婆子稍微动一动他,怕是火种没取出来,小殿下先要丧命。”
“天衣圣女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与阎王只得先发制人,先去清理这松南岭周遭被天衣人法器所控的恶妖,让她的眼睛再也找不准你的方位,至于你,你自己多加小心,为保万全,切勿向任何人透露火种在小殿下身上的事。”
孟婆说罢,幽蓝的光障连同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孟婆与阿姮说话的声音极低,陆淮并没有听清,孟婆离开,陆淮忽然察觉到满园未散的红雾中似乎又一点微末的妖气,那并不是绿衣女残留的气息,他的目光倏尔落到那素衣少女身上。
她是妖。
这一认知瞬间清晰,陆淮下意识摸剑,却又一下顿住,此时廊庑里忽然有了声响,他抬眼看去,爹娘与奴仆幽幽转醒,他们身上暗红的雾气消散。
那似乎是一道保护禁制。
陆淮又想起方才她与孟婆似乎熟稔,若是恶妖,孟婆必不会纵容,他沉默地将剑收回背后的剑鞘之中。
阿姮明明感受到那一瞬之间的杀意,但很快,那杀意消弭于无形。
她握着万木春的手指略松了松。
“哎?妖怪呢?老爷这回重金请来的十仪娘娘好像还真行?”有奴仆爬起来往园子里一望,没见着那妖怪,不由欢欣道。
陆老爷看见那白衣玉剑的青年,颤颤巍巍喊道:“淮儿?”
陆淮跪下去:“爹,娘,是淮儿。”
陆夫人眼泪顿时淌下来,老两口惊魂未定,颤颤巍巍地相扶着要从廊上下来,却见陆淮俯身叩首,一声,一声,又一声。
“十七年,孩儿不曾一日在二老膝前,是孩儿不孝,爹,娘,四海妖祸不断,天下民不聊生,孩儿早向阎王明志,今生定要以手中这柄降妖除魔的利剑,斩尽天下妖魔,如此,便不能全人子之责,还望爹娘宽恕。”
陆夫人满脸是泪,她是那么的不舍,这个孩子她只看到八岁,十七年再没见过,今后,也不知还能再见几面,她哭得说不出话。
陆老爷也红了眼眶,他忍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儿志向远大,为父……为父又怎敢将你拘在一个这样一个小小家中呢?”
“反正……”
陆夫人哽咽着说道:“反正儿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开爹娘的,何况淮儿你是为了咱们,为了苍生,娘……不拦你,不拦你,淮儿,常寄信回来吧,好吗?多少也回来几趟吧,让娘……多看看你啊。”
陆淮绷紧下颌,眼眶发红,他又俯身一拜:“儿子会的。”
“去吧,去吧……”
陆老爷拥着陆夫人,转过脸去。
陆淮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阿姮怀中的布娃娃,说:“爹,娘,这位姑娘的报酬,你们多给些吧。”
陆淮转身,再不停留,朝那角门走去,很快消失在一片飞雪之中。
阿姮听到陆夫人难以压制的哭声。
她思索着陆淮方才那句话,难道他看出来她怀里的布娃娃是傀儡术,他看出来她很需要那些珠宝的精纯清气?
陆老爷夫妇才匆匆见过儿子一面,便又别离,自然伤怀,但他们却也没忘记儿子的叮嘱,之前约定好给阿姮的报酬,多添了好几箱。
陆老爷还说要给阿姮修个十仪娘娘庙,阿姮当场婉拒。
她又不吃香火,要个庙做什么。
阿姮还让奴仆照着灯,帮她在院子里找到那绿衣女的凤钗,她手指摩挲着触碰到流苏上的绿宝石。
绿衣女早已经化于无形了。
阿姮却忽然想起惠山元君,她记得惠山元君曾说,妖入了人的红尘,所结恶果累累,也许正如这绿衣女。
她占尽妖的寿数,玩弄陆淮的真心,又不许他爱上别人,她用漫长的寿数纠缠陆淮的一世,两世,三世,逼得陆淮断尘缘,铸凶剑,亲手斩断她这个累世孽缘。
陆淮出了陆家,一路向西行,不知不觉,天光明亮。
路上风雪更重。
他背剑而行,山间风声凛冽,忽然间,马蹄声远远传来,陆淮抬眸,风雪之间,两个少女并辔而行。
“小姐!小姐你别跑那么快!”
梳丫鬟髻的女子心惊肉跳地骑着马,见身边小姐很快往前去了,她连忙叫喊。
“承敏今日回来,我要第一个去恭喜他中举!”
那女子带着素纱帷帽,回头看一眼后面的丫鬟,笑声轻盈。
她再转过脸,素纱扬起,马蹄飞踏过道旁白衣玉剑的道士身边,道士抬眸,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多少午夜梦回,他泪湿满襟,总在懊悔她的惨死。
那女子并未注意到他,向雪疾驰,丫鬟也很快骑马路过道士身边,风中,丫鬟的声音响起:“小姐,绿姐姐将咱们带到这儿来,是让你等自己前世的有缘人的!你这样去找承敏公子,若是绿姐姐知道了会生气的!”
“什么有缘人!”
那女子马背上的身影缥缈潇洒,马蹄踏过薄薄雪浪:“我才不要什么前世的因来种今生的果!今生的我又不是前世的我,我就要去找承敏!”
陆淮与那两道疾驰的影子背道而行,猎猎的风吹着他的衣角。
马蹄在身后渐远,而他,也不曾止步。
阿姮并未在陆府久留,她耗尽陆老爷给她的财宝中所有珠玉的精纯清气,全部渡到布娃娃身上的珠饰中。
阿姮看不到,也不知道布娃娃身上的金色裂纹到底少了没有。
他怎么还是安安静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阿姮坐在河边,考虑着要不要转头回去找陆老爷,让他在给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万一不答应呢?
强抢吗?
阿姮犹豫了一会儿,手指忽然摸到自己指节上的东西。
她眼睛一亮,对啊,她还有一颗小神仙给的霞珠!
可阿姮用尽力气都没有办法将手上的霞珠摘下来,阿姮气得蹬了几脚河水。
她摸着指节,漫不经心地想:
一根手指没那么重要,顶多就是比人类要少一根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有一点不漂亮。
……不漂亮就不漂亮吧。
阿姮扬手,万木春顿时幻化于她手中,她将那根食指抵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焦黑的枝尖凭着感觉,毫不犹豫往下的刹那,布娃娃在她怀中震颤,珠饰清音凌乱,这一瞬,阿姮听到那道久违的,清如玉磬的声音:
“阿姮,住手!”
第73章 第73章 她的指腹上,点缀,着一颗鲜……
手中万木春的之间距那根抵在石上的食指仅毫厘之差, 料峭河风迎面吹来,阿姮耳边几缕乱发擦着脸颊轻轻扬起,她一双暗红无神的眼轻抬起来,手指一松, 万木春瞬息飞回她发间成簪, 绽放春花。
阿姮眨了眨眼睛, 粼粼河面映出她愕然的神情:“……小神仙?”
河风阵阵,飞鸟偶啼,阿姮忙将布娃娃捧起来, 珠饰清音碰撞, 她把耳朵凑到布娃娃身上:“小神仙, 真的是你吗?”
“凡人尚且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轻易不敢毁伤,你难得一副躯壳, 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他的声音响起。
此时此刻, 阿姮终于敢相信,真的是他。
不是那些她栖身破庙神像中时反复经历的, 杂乱无章的幻觉。
“我又不是人类, 也没有父母, 没人生一副血肉壳子给我。”
阿姮缓缓扬起笑容:“我的壳子, 是你给我做的。”
“我说过, 我不能再为你造出第二副这样的躯壳了,阿姮,你总是记不住我说的话。”
程净竹的声音有点冷硬。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啊。”
在阿姮的那些幻觉里, 小神仙只会重复地唤她的名字,每一次,她都想不由自主地应,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也没有生过她的气,阿姮这样想着,又说:“小神仙,真的是你。”
她轻快的声音里充满着失而复得的欢欣雀跃。
一瞬的静谧。
静到只有河风声声。
片刻,阿姮听到他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连声音也变得像风那样柔和:“阿姮,辛苦了。”
风雪渐渐停了,天上的浓云却并未散去,神明布下的雷电如网仍无时无刻不在威慑世间妖魔,雷声隐隐,天色昏昏,风中流动的炁为阿姮辨明方向,她出了饮香驿,再度路过陈家村,忽听几个小孩一声声地大喊:
“十仪娘娘!”
“十仪娘娘!”
阿姮停了下来,听见那些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那三个小孩儿很快跑到她面前来,他们七嘴八舌:
“娘娘,您要走了吗?”
“您去哪里啊?”
“您要回天上吗?”
他们真的有点吵,阿姮听着这些声音,终于想起来,他们似乎就是之前在午山九仪娘娘庙里被她吓跑的那三个,很显然,雀妖的死讯经过一夜已从饮香驿迅速传到这陈家村中来了,他们还真信了她那番九仪表妹的鬼话。
“不走,留下来吃小孩儿吗?”
阿姮慢悠悠道。
小女孩儿最先脸红,她仰起脸,望着阿姮,说:“我娘说,神仙才不吃小孩儿呢。”
“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娘娘,骗人玩儿的话你们也信。”
阿姮哼笑:“笨崽子。”
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望着阿姮那双虽无神采,却十分诡异的暗红眼眸,他本能的还是有点害怕,腿抖有点软,但他还是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布兜一下塞到阿姮怀里,阿姮眉头一皱,却敏锐地嗅到了些热腾腾的香味。
她一顿。
“娘娘,这里面有我家的饼子。”
“还有我家的烧鹅!”
干瘦的男孩儿和那个小女孩儿连忙说道,而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则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有点委委屈屈的:“娘娘,上回您说我家的馒头没馅儿不好吃,我就让娘给我做有馅儿的馒头,结果被娘打了屁股……”
“她为什么打你屁股?”
阿姮问道。
“因为馒头就是没有馅儿啊。”
胖小孩儿说着,又望着她笑起来:“不过娘娘,这兜子里的馒头有馅儿,我自己包的红糖馅儿,可甜了!”
那干瘦的小男孩儿也连忙说道:“我娘给饼子刷了桂花酱!香香甜甜的!”
他偷偷地瞧着阿姮,又说:“娘娘,我……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神仙,但是我想,您把那个大妖怪都给收拾了,就算您是妖,也是好妖吧。”
阿姮循着他的方向侧过脸。
“我娘说,整个松南岭的坏妖怪都跑了,但是外面很多地方都还在闹妖怪……娘娘,我要去学和您一样厉害的本事,保护我爹我娘,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当一个降妖除魔的大侠!”
阿姮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听他的动静,却也知道他此时一定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些花拳绣腿。
“我一直想做个大侠,行走江湖,打恶人,帮好人,要是可以这样过一辈子,肯定很快活!”
阿姮不自禁地想起,也曾有个小孩儿在山间蹦蹦跳跳地对她这样说过。
天边雷电无边,清风淡淡,阿姮抱着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布兜,垂下眼帘,说:“陈小山,陈小虎,陈小秀。”
三个小孩儿愣住了。
娘娘……竟然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
阿姮循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说:“你们一定要长大。”
要长大,要活着,要从这么小小的一个人类崽子平安地长成一个大人,想做大侠,就去做大侠,想行走江湖,就去行走江湖,过完属于一个人类的,快活的,完整的人生。
三个小孩儿其实谁也不是听得很明白,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望着阿姮,乖乖地点头,齐声道:“知道了娘娘!”
阿姮转身,从布兜里抓了个圆乎乎软绵绵还热热的东西出来,正是陈小虎家的馒头,她一边走,一边咬一口馒头。
红糖香甜的味道很快弥漫于唇齿。
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阿姮从嘴里吐出来个东西,这个陈小虎到底塞了什么在馅儿里,差点没把她牙崩掉!阿姮气冲冲地抬头,眼前却忽然一阵白光乍现,刺得她双目生疼,连眉骨都作痛,强烈的眩晕令她踉跄退了几步,光越来越强烈,阿姮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也是这一瞬,她猛然惊觉这光竟然是可以被她的手挡住的……
阿姮眼睫颤动,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一片白花花的亮光渐渐晕散开来,忽然之间,天光,云影,纷至沓来。
她看见自己的手,那个被她吐出来的东西正躺在她的掌心,原来是一粒碎银。
阿姮回过头,三个小孩儿正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那个胖乎乎的小孩儿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来,见阿姮回首,他便使劲地招手,傻乎乎地喊:“娘娘!我在馒头馅儿里包了我的压岁钱,你吃到了,它会保佑你新年平安的!”
“陈小虎!”
陈小秀拍了他一巴掌:“娘娘那么厉害,哪里用得着它保护!”
“万一用得着呢……”
小孩儿们的身影渐渐模糊,远处,山雾淡淡,苍翠的草木掩映着小小村郭,万般色彩映入阿姮眼中,她收拢掌心,捧起布娃娃,布娃娃身上的珠饰轻轻晃动,剔透泛光,阿姮动了动嘴唇:“小神仙,我……我看见了!”
她再度看见这个有很多,很多颜色的世界,她看见天边的雷云,连绵的山廓,湿润的山雾,脚下的尘泥,还有,他身上的珠饰。
这不再是霖娘带给她的感官,而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感官。
也许是孟婆与阎王的雷霆手段,松南岭一夜之间妖患几乎销声匿迹,临近的一座小镇上也即刻恢复了些热闹,阿姮如今双目清明,自然方便许多,妖患稍平,镇上便有一些讨生计的摊贩摆上了摊子,阿姮本是路过此镇,但见各种摊子琳琅满目,她一时间有点被迷了眼,总要这看看,那瞧瞧。
“小神仙,你说,我的五感不会再消失了吧?”
阿姮拿起来个五颜六色的小盒子看了看。
“从前你的五感消失,是因为那本不是你的东西,五感因情而生,人的情绪会促使一个去感知一切,这种感知会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外化为视、声、味、闻、触,成为人更深入感知世间万物的法门。”
程净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对那三个孩子的祝福出于心,发于情,而那个孩子的那枚压岁钱亦是出自他的情所产生的真心祝愿,万物有情,无不有知,情生五感,便在情绪牵动的瞬息之间,一旦拥有,那便永远都是你的东西。”
阿姮放下盒子:“谁祝福他们了!我又不是你,没有言出法随的本事,我的祝福一点用都没有。”
“谁说没用?”
“不是吗?”
阿姮捧起布娃娃。
“人类彼此之间的善意,是会使彼此安适,各得善果的。”
程净竹说。
阿姮哪里听得懂这些善意善果的,她嗅到风中好多的香味,一下便被那些香味夺去了注意力,她飞奔到食摊前,各色的糕饼,炸果子,糖丸闯入她的眼帘,那摊贩见摊子前猛然冲过来个姑娘,下意识摆起笑脸,却又见她一身衫裙脏兮兮的活像个小乞丐,摊贩迟疑了一下,问:“姑娘……要买些吗?”
天上还打着雷,电光闪烁,光影昏昏,剧烈勾缠的雷电底下,摊贩们叫卖着,人们来回着,满街都是食物的香味,到处都是热闹的人声。
阿姮正要点头,却听见旁边有妇人叫卖:“瞧瞧我家的布,都来瞧瞧我家的布吧……颜色鲜亮,买回去裁身漂亮衣裳咯!”
她转过脸,那妇人摊子上重叠的各色布匹,阿姮一眼看见那一卷放在最上面的,暗红色的布匹。
阿姮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布娃娃,昨夜在陆府布娃娃掉到地上,身上的衣裳就弄脏了,漂亮的珠饰也遮不住那块脏痕。
阿姮望了一眼面前的食摊,转头就跑到卖布的妇人那儿去。
在阿姮耽搁在松南岭的这些时日,天上的雷电早已变得更加厉害,阿姮就算肯捱雷劈,也无法施展御风之术往云端上去了。
如今只要是个妖,不论往哪儿去,都得老老实实靠两条腿走路。
阿姮之前只顾问那陆老爷要珠宝,却忘了多要点钱,入了夜,阿姮悄无声息地潜入镇上一间客栈中,如今天下大乱,也没几个外乡人过路,客栈生意十分惨淡,只有一个跑堂在大堂里哈欠连天地守夜。
他却根本不知,楼上某间屋内,早已悄然住了人。
程净竹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回应阿姮,他受了那样重的伤,身上金色的裂纹至今也没有完全消失,阿姮觉得,他应该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可以一直清醒地听她说话的。
屋子里没有点灯,但阿姮这双比人类强百倍的眼却可以借着窗外雷火看清楚一切,布娃娃被她放在床上,她想了想,又把被子扯过来盖在布娃娃身上,这才满意,转身到桌前坐下,拿起来那一小块暗红色的布料左看右看。
她的那点钱只够买这么一小块。
阿姮想,她连荷包那样的东西都做得出来,做个布娃娃的衣裳而已,应该……一点也不难吧?
阿姮拿起来剪刀,盯着那块布料片刻,终于对它下手了。
裁剪布料便让她裁出了一头汗,她有点不耐烦,放下又拿起来,然后又放下,好不容易进行到缝的那一步,她捏着穿了线的针,回忆了一下霖娘从前在黑水村教她的要领,但她那个时候本就听得不认真,如今自然也像当初缝那个荷包一样,将衣裳也缝得手忙脚乱。
针尖猛然刺中指腹。
阿姮吃痛,一把丢开针线,她臭着脸心中暗骂人类的衣裳怎么这么难做,目光却忽然凝在她那根被针刺过的指尖。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半开的窗户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窗外流火闪烁,冷光投落屋中,短暂照见阿姮那只苍白的,纤细的手。
她的指腹上,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血珠。
第74章 【有大篇幅修改,劳烦大家刷新替换一下。】……
阵阵夜风将窗彻底吹开, 天边雷电勾缠,大片冷光交织而来,屋中忽明忽暗,阿姮独坐桌边, 久无动静。
她怔怔地凝视着指腹上那一点血珠, 暗红的眼好似不解, 片刻,她缓缓将手指抵向唇边,舌尖轻轻一扫。
竟然……真是血的味道。
阿姮满脸不可思议, 她无形无相, 她这副人的模样, 也不过是小神仙用银汉水为她造出的假象, 她怎么可能会有血呢?
窗外雷声轰隆,流火冷光频繁闪烁。
阿姮并起双指结印, 周身红雾浮动, 她闭起双眼内观丹田,只见丹田如海, 红云重重, 金电缠云, 织就整片细密的, 宛如人类经络般的网, 笼盖丹海,贯通百骸。
阿姮只是稍稍凝神,便能通过万千金电中的其中一缕窥见它蔓延的方向, 看清它在一片血红中生长伸展,如根如须。
阿姮忽然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声响。
咚, 咚,咚。
阿姮猛地睁开眼。
今夜的雷电竟然真的唤来了雨,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下,冲刷檐瓦,击打窗棂,流火明暗之间,阿姮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她的手缓缓抚上去,隔着衣衫,那样的声音根本不够清晰,昏暗的角落,案几上摆放的铜镜趁着流火白光映照出阿姮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苍白的皮肤展露大片,手掌之下,那种跳动的声音通过触感陡然传来,阿姮睫毛一动,双眼睁大了些,胸腔里那跳动之声竟也因此而变得急促。
在她这样一副虚假的人形里,竟然长出了人的经络,人的血肉,人的骨骼。
还有,心脏。
她竟然……长出了一颗心脏。
阿姮本能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怎么可能呢?她曾经那样渴求一颗人类的心脏,期望取一颗心来填满她借用霖娘的那副壳子胸前空荡荡的血洞。
她曾那样渴求一颗心脏,使她继续保有人类的五感。
那明明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具有的东西。
那明明是她一定要靠掠夺才能得到的东西。
冷光明灭,铜镜中映照少女乌浓的,凌乱的发,鬓边艳丽的春花,松散的衣襟,苍白的肩背,她已经凝住不动许久了,冷风拂动她耳边的浅发,忽然,她久久覆在胸口的手指节屈起,嵌入皮肉。
“怎么?你还要掏自己的心不成?”
耳边,万木春的声音幽幽响起。
阿姮一顿,轻抬眼睫:“我的……心?”
“虽有了个人样,内里却还是妖性不改,”那声音含笑,盘桓在阿姮的脑海,“你最好别那么做,血肉之躯若有损伤,可不是那么轻易能好的。”
那竟然,真的是心脏。
阿姮指节一瞬松懈,她垂眸,正如万木春所言,血肉之躯的皮肉是很脆弱的,她仅仅只是用了点力,指甲便已经划出几道鲜红血痕。
疼痛提醒着阿姮,这根本不是幻觉。
阿姮猛地起身,一下跑到床边将布娃娃从被子里拿出来,喊道:“小神仙!小神仙!”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
她想告诉他,血肉,骨骼,心脏填满了她这副原本空荡荡的壳子,她想问他为什么,人类,和那些由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化成的妖怪都有来处,都有父母,他们有父母赐给他们血肉,心脏,壳子,但她为什么会有这些呢?
她想问他,她是不是……可以算作是一个人了。
但布娃娃并无任何反应,显然小神仙此时并不清醒,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踩踏老旧楼板的吱呀声,阿姮转过脸,槅门的窗纱上映出一簇越来越近的烛火。
那守夜人正打瞌睡,却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吵醒,适逢楼上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当下便抓起一盏烛火上楼,这客栈极小,楼上本没几间房,又没人住,他一间间推开,直到最后一间,他先扬手以烛火照了照屋内,只见一片淡淡雾气,可这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雾呢?
再看那窗,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吱呀作响,外面的雨水被斜吹进来,地上一片潮湿水痕。
“哎呀我这个脑子真是,怎么又忘了关窗……”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连忙进去将那窗关上,确认关得严严实实了,这才扶灯出去,将房门合上,打着哈欠,下楼去了。
门窗紧闭的房内漆黑极了。
那层淡淡的雾气散去,床边显露出阿姮的身影。
阿姮抱着布娃娃,抬手抚摸鬓边焦簪,她连喊了几声万木春,却也没听到一点动静,这个破神物,又不搭理人了。
她满心纷乱,却无人分享,她将被子一掀,里面竹篾编成的篮子里正是她那些剪刀针线,还有那件勉强算缝好了的衣裳。
阿姮眼珠一转,对着布娃娃轻声喊:“小神仙。”
布娃娃自然是没有什么动静的。
阿姮语气轻快极了:“你不说话……那我就给你换衣裳了?”
她好像很礼貌的样子,但实际上话还没说完就动了手,摘下布娃娃身上的珠饰,法绳,飞快地扒掉那件脏衣裳,又连忙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换上。
窗外风雨正盛,雷声轰隆。
阿姮抱着布娃娃躺在床上,潮湿的雨气逼出这逼仄的屋子里一股难闻的气味,雨不知从哪处缝隙钻了进来,在那张木桌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这张床也很潮湿,单薄的粗布底下就是稻草,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响声,但此刻风雨在耳,阿姮却觉得此时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放松的时候。
不知不觉,风雨渐隐,却不是停了,而是好像离她耳边越来越远,她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意识像风一样轻,在一片朦胧中缓缓拂动。
她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黑水村,看到那座神山在一片连绵的风雾中岿然不动,巍峨至极。
“神骨,神骨就在神山之中!阿姮,我们快走!”
身边,霖娘抓着她的手说道。
对,神骨。
阿姮想起来那座神山之中每一寸晶莹剔透的璧髓,都是小神仙的神骨,她转过脸,小神仙就站在她身旁,无尽的长风吹拂着他的衣袖,那片青灰暗淡的天光里,阿姮被霖娘牵着往前跑,她回过头,小神仙却还站在那里。
“小神仙!”
阿姮大声喊道。
他望向巍峨神山的目光缓缓落到她身上,阿姮朝他伸出手,融融烟雾中,他注视着她的那只手,始终伫立。
风雾更重,阿姮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身影,她很着急,她想要摆脱霖娘的手,去牵他走,然而浓郁的风雾瞬息将一切都消融。
“小神仙……”
阿姮无意识地喃喃。
长夜无边,风雨无际,昏黑的屋中一片死寂,床榻之上的少女闭着双眼,皱着眉头,她枕边的布娃娃身上珠饰无风自动,清音凌乱。
道道金色裂纹不断闪烁,像禁锢的枷锁,像无法逾越的法则,布娃娃身上震颤的珠饰忽然凝出道道莹光,挂在襟前那串残缺的水青宝珠亦凝出光芒,流光溢彩,丝丝缕缕缠绕布娃娃,金色裂纹隐没的刹那,水青宝珠粒粒粉碎,崩散成烟。
金光消散,淡雾之中,布娃娃已然化成一个少年,他浓密的睫毛微动,一瞬睁眼,满室黑暗中,他猛然起身吐出血来。
程净竹一手撑在床沿,胸中翻涌的气血久久难定,他缓了很久,忽然听见身边传来那道声音,仿佛呢喃:“快走啊……”
程净竹转过脸,昏黑之中,少女侧身躺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雷电映照窗上,淡薄的冷光照见她细而弯的眉,微微颤动的睫毛。
也照见她松散的衣襟,大片苍白细腻的皮肤,程净竹一瞬侧过脸去,迅速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扔过去,听见一声模模糊糊的“小神仙”,程净竹缓缓转过脸,却见她根本没有清醒,也不知嘴里朦胧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也无心听清。
他只是静默地望着她的脸。
“你明知强行抵抗反噬的后果。”
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忽然响起。
程净竹的目光落在少女发间的木簪上,那道声音问他:“你真的做好决定了?”
冷光明灭,程净竹颈间金色的裂纹时隐时现,终究归于宁静,他垂下眼帘,擦去唇边的血迹,神情冷静:“是。”
木簪在少女鬓边,春花寂寂无声。
夜雨无边,满室昏黑之中,程净竹看向自己身上这件衣衫,裁剪其实勉强算整齐,只是针脚十分的糟糕,时密时疏,一看便知做衣裳之人的心性,她耐心时,针脚自密,但耐心很快就会耗光,针脚便也稀稀疏疏,就如同她习字时那样,不耐烦就开始乱涂。
风雨初停,雷声隐隐,窗外映出淡薄的亮光,阿姮睁开眼,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了,天怎么就亮了。
发现布娃娃不在怀里,阿姮一下坐起身来,转过脸,目光陡然一凝,窗半开一扇,朦胧的晨雾伴随天光盈满窗棂,那个少年一身暗红衣袍,那并不是多好的布料,一点也比不上他从前穿的那些光泽莹润的料子,针脚疏疏密密,惨不忍睹,腰身却被那根银色的法绳收束得十分得宜,宽肩窄腰,反是他衬得这身衣裳没那么不堪了。
他银色的长发梳理成整齐的发髻,簪了根玉簪,手中握着茶碗,热烟浮动,他回过头来,看向床上呆愣愣的阿姮。
他将茶碗放到桌上,轻碰出一点声响。
那是很轻的声响,阿姮却像被刺了一下,眉心一动,她缓缓回神,看着他站起身,走过来,青蘅草的香味隐隐幽幽,随他而来。
阿姮仰起脸:“小神仙?”
“嗯?”
程净竹在床前站定。
岐山种种,历历在目,阿姮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一日,碧瑛死了,蛛女死了,小山死了,惠山元君神威无边,他将她护在身下,被万千金刺穿身而过。
从那之后,他成了阿姮带在身边的布娃娃,阿姮再没见过他这样好端端的模样,再没有见过他这样一双眼睛。
“你没事了吗?”
阿姮望着他,不自禁地抓紧被角:“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是,都好了。”
青灰的光线里,程净竹注视着床上拥被而坐的阿姮,自岐山重伤之后,他人事不省,他并不知道阿姮带着他到底走了一段怎样的路,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那绝不轻松,没有了霖娘在身边,阿姮连头发也不会梳,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钻过,此时头发里还有好多细碎的草叶,身上的衣裙也不知在哪儿勾破了袖子,裙摆,看起来脏兮兮的,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她的这张脸还算干净。
程净竹想问她,问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没有霖娘,没有积玉,只有一个不省人事,什么也做不了的他在身边,她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却见她那双没有做任何伪装的暗红眼眸忽然垂下去,浓而长的眼睫轻轻地动了一下,她抿起唇,出奇的沉默,手里不知紧紧捏着什么,温热湿润充盈她的眼眶,很快顺着眼睑滑下脸颊。
程净竹一怔:“阿姮……”
阿姮觉得鼻子很酸,眼睛很涩,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人类的眼泪,碧瑛死的时候,她早就尝过这种滋味,但她无法自控,看到他的一瞬间,好像胸中那颗一直一直死死压着她的巨石不复存在,但是她不快活,一点也不快活。
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都让她很不快活。
她缓缓摊开手掌,里面躺着一枚玉章,由于她握得太紧,玉章上镌刻的名字短暂地烙印在她的掌心。
程净竹认得出,那正是小山给她的那一枚。
阿姮抬起脸,说:“小神仙,他死了。”
程净竹眼底浮出惊谔,此时,他又听见阿姮说:“清峨是天衣人,是清峨杀了他,清峨说要送我一个礼物,然后我就成了那个杀了他的人,霖娘和积玉为了拖住那个蛮不讲理的神仙臭老头,让我走,让我带着你回赤戎。”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收下他的东西,亲口答应了他,那么他的性命,就是我的责任。”
阿姮红着眼眶,声音很轻地说:“小神仙,我的责任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阿姮总是会想起自己狼狈逃跑的那个时候,在云端最后回望那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尤其在午山上的那座九仪娘娘庙,在那尊神像之中,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她总会在冗长的黑暗,寂静之中想起小山。
那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崽子,除了眼睛长的大了点,爱笑了点,脑子里的鬼点子多了点,比较会烤鱼,弹弓比较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阿姮总要想起他,总要想起他鲜血喷溅的脖颈,想起自己那个时候竟然还会觉得他的血是那么的芳香。
“如果,我不贪图他的小玉章,如果,我没有带他去岐山,他也不会死。”
阿姮如今终于明白,为什么霖娘和积玉他们都不愿意带上小山,因为他们重视他的生命,而她却根本不明白担负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轻视了那个小崽子的生命。
“我是说过你带上他,那么他的性命就成了你的责任,”程净竹在床边坐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死便是你的错,江崟年纪虽小,心中的情义却有千钧重,就算你不答应他,他自己也一定会去岐山,我当初对你说的责任,在于你做出带上他的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所以你才会有这样的责任,你践行了你对他的承诺,也勇敢地承担着所有的后果,若江崟在天有灵,他也不会希望你这样想。”
“阿姮,”
程净竹抬手,指腹轻触她湿润的脸颊,擦去泪意,“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谁种恶果,谁来报偿,我们有的是机会。”
谁种恶果,谁来报偿。
阿抬起眼帘,注视着面前这个少年,他似乎真的恢复了很多,修长的颈项再看不出任何金色裂纹,只是那张脸仍然苍白,没有多少血色,阿姮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女清峨的模样,神情渐冷:“你说得对,我会让她亲自报偿的。”
程净竹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却忽然有了些动静,阿姮一下捂住他的嘴,她往槅门那边望了一眼,又转过脸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睑还挂着泪,睫毛湿湿润润的,小声说:“我没有钱,是偷偷住在这里的,你小声点,不要被发现了。”
程净竹垂眸瞥了一眼她的手,没有动。
门外那人影停驻,敲响槅门,紧接着那人便冲里面喊道:“仙长,您要的热水已经备好了。”
程净竹抓住阿姮的手腕,挪开,对门外人道:“多谢。”
很显然,一夜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住已经变成明着住了,门外的人已经走了,阿姮望着程净竹:“你什么时候解开傀儡术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睡着了。”
程净竹说道。
“……睡着?”
阿姮一愣,如果那样是睡着的话,那么那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便是……做梦吗?她揉了揉眼睛,坐在面前的少年似乎有要起身的举动,阿姮一下抓住他的手,他转过脸来的刹那,阿姮整个人扑过来,程净竹毫无防备,一下后仰倒在床上,夜里被阿姮踢到床边的枕头也因此而掉到了地上。
程净竹腰间法绳上的珠饰碰撞出凌乱的清音,此刻阿姮就趴在他身上,他半边脸被迫紧贴她的衣襟,她身上的温度竟然也不那么的冷。
昏昏暗暗的一片光影中,程净竹眨动睫毛,他听见阿姮说:“小神仙,你听啊。”
咫尺之间,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程净竹听到那一阵又一阵徐徐从她的胸腔中传出的声音。
“我有一颗心了,忽然就有了。”
阿姮说着,低下头看他:“它的声音是不是和你们人类的一样?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她叽叽喳喳的。
好一会儿,程净竹才说:“听到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怪,但阿姮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很快,他扣住她的肩,将她推远了些,阿姮低眼看他,那张骨相秀整的脸神情好似清淡,耳垂却莫名红得像要滴血。
“起来。”
程净竹说道。
“你一点都不觉得不奇怪吗?”
阿姮却一点也不听话,她根本不动,只是盯着他。
“我为何要觉得奇怪?”
程净竹与她相视:“情从心发,你既有情,又为何不能有心?”
清风如缕,阿姮鬓发散乱,几缕顺着耳廓往下轻轻拂过他的衣襟,她始终低垂眼眉,凝视着他的脸:“情吗?”
程净竹一下错开眼。
阿姮看了一眼他扣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她有很多的话急着想向他倾吐:“小神仙,我一个人从岐山逃到这里来,路上没有霖娘,没有人给我梳头,我自己又梳不好,索性就不梳了,可是头发太长了,有的时候被雷劈,劈得我头发都着火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是我一头栽到水里,我可能就被烧秃了……”
阿姮趴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衣襟,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委屈:“天上一直打雷就算了,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霖娘那副壳子残留的五感彻底消失了,其实尝不出滋味,闻不到味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我的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了,我甚至连触感都没有了,如果我从来不曾拥有过这些东西,我一定不会那么害怕……我躲在九仪的神像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躲了多少天,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你偷走,怕我永远只能待在那个神像里面,不能把你带回赤戎。”
程净竹握着她肩膀的手指节一紧。
阿姮说得鼻子又有点酸,她忍了忍,想起岐山脚下害她一个人仓皇奔逃的那个老东西,又忽然变得恶狠狠:“酆水水伯那个蛮不讲理的臭老头,我迟早会拔掉他的胡子,烧光他的头发,打碎他的牙……”
阿姮还在想再给那臭老头施加点什么酷刑好,忽然,程净竹的手指轻轻拂开她鬓边的浅发,阿姮那副凶巴巴的样子顿住,一下抬头望向他。
他的那双眼睛幽深而宁静。
阿姮满腔的不忿好似忽然就在这样的一刻被动消解,窗外似乎又明亮了些,但雷电不消,光线总还是有点昏昧的,他苍白的指节轻微弯曲,停在她乱糟糟的鬓发,说:“要奖励吗?”
……什么?
阿姮一怔,半扇窗趁风摇晃,自窗外透落到室内来的淡白光影也轻轻拂过他的脸,少年神观如雪,很忽然的一瞬,落在她鬓发的手顷刻落在她的后颈,阿姮垂首的刹那,他抬起脸,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落到阿姮唇上的刹那,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他滚烫的气息近在咫尺,混合着一点青蘅草的隐秘香味,又很快退开了。
一层粗布底下,稻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阿姮缓缓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嘴角微微扬起:“我可以要两个吗?”
春风料峭,风中似乎都是草木的清香,阿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目光却忽然凝在他的眉心,她唇边的笑意一滞,从前他眉心的那道戒痕何其鲜艳,如今却只剩下这样一道极细的血线,轻微到根本不起眼,令她都险些忘了这回事。
“算了我……”
阿姮立即反悔,话却还没有说完,仍落在她后颈的那只手手却在此时骤然迫使她垂首,程净竹眉眼未动,却根本毫不犹疑,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所求,而是他心中所欲,他的拥抱困住她,亲吻随之而来。
阿姮觉得他的气息很烫,身上的温度也变得很烫,他的手掌轻易地掌控她的颈项,他的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身,青蘅草的芳香密密匝匝地簇拥着她,在他的怀抱,在唇齿之间。
阿姮有点神摇意夺。
但是他身上的药香又刺激着她清醒,阿姮猛然挣开他,床边的帐子轻轻颤动,程净竹的后脑抵上裸露的稻草。
阿姮盯着他,他亦盯着阿姮。
那样一张苍白秀整的脸,如今唯一的血色只在他的唇。
阿姮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快速地跳动,她呼吸着,脑子里都是积玉的话。
戒痕是他的命。
动情是他的死劫。
可是……阿姮望着他眉心那一点细微的血线,岐山之上,他将她护在身下,千万金芒穿透他的后背,那时,他的血滴落在她脸上。
那是他戒痕中淌出的血。
如果那时,他的戒痕便是因动情而裂,如果,如果从前的每一次,他的戒痕也都是因此而裂,那么……
阿姮忽然俯身,凑近他,凑得很近,彼此急促的呼吸交织,她渴望从他的眉,他的眼看穿他的一切,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总是那样深邃不可测。
“小神仙。”
阿姮决定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程净竹与她目光相触,风吹起床边的帐子,他的脸在这一瞬陷入浓暗的阴影,阿姮像偷得喘息之机,一下转过脸,不敢再看他那双剔透的眼睛,她忽然开始恶声恶气地威胁:
“你最好不要喜欢我,我们妖怪都是很可怕的!”
第75章 第75章 “你脱衣服做什么……”……
075:
下过整夜的暴雨, 山间到处都是湿润的雾气,天雷如网,笼盖云海,使得天色昏昏, 一片青灰, 素衣少女赤足而立, 她头上笼了一层淡青色的纱,那轻纱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稍稍侧过脸, 山风吹拂, 一团紫光凭空乍现。
少女轻轻抬手, 紫光一霎像被风吹开, 露出来那东西浑圆如珠,赤金丝层层缠绕转动, 其中紫目像是被少女手背幽绿如珀的那层东西所散发的冷光所慑, 紫目眨动数下,泛出缕缕血光, 随后, 汹涌的黑气不断从紫目中钻出, 几乎要撑裂那眼睑, 血气更加明晰, 黑气随风渗入少女胸口,她抬手抚摸,那里并无任何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有冰冷的机窍转动的声音。
紫目爆裂,散发浓烟,很快化出一个人的身形, 那人胸前一个血洞,血液几乎濡湿了他整片衣襟,他浑身不住地抽搐,双目被血红的眼翳完全覆盖,枯瘦的五官因剧痛而狰狞,喉咙充盈着血腥,他颤抖着手勉强往胸口摸去,摸到那个血洞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被碾烂的血肉,他抖着嘴唇:“还我……心脏,我的心脏……”
“心脏?”少女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哀求,稍稍侧过脸,那只赤金球还在她苍白的掌心,却已燃尽其芯,不再转动:“你这种身体里流着凡人一半血脉的脏东西果真与凡人一样低贱愚蠢,这紫目神窍是天衣神族的血脉赐给你的无上荣耀,它可比凡人胸口里的那一团烂肉好得多,可惜,你这样的脏东西,根本不配继承我天衣神窍。”
少女收拢掌心,赤金球应声爆裂,那人身躯猛烈一震,躺在那片衰草湿泥中,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生息全无。
黑衣男人立在她身侧,不声不响。
少女感受着胸中那一股才从神窍中吸取来的东西,她不甚满意:“那绿衣女真是没用,我还以为她有多少怨,多少恨,多少滔天的戾气,我将火种的力量化至这贱种的神窍之中,又将神窍赐给她,可她还给我的,只有这么一点恶念。”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少女百思难解,双指在胸口点了几下,那一股盘旋在她胸腔的气流刹那涌入她的神窍,正是此时,她的胸腔骤然被充盈,撑大,甚至撕扯,少女脸色一变,猛然吐出血来,身躯立即不□□黑衣男人立即扶住她:“圣女……”
少女的七窍很快都溢出血来,更衬她还算稚嫩的面庞惨白如纸,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圣女,我早说过,火种不适合待在您的身体里,就算你继承了天衣神族的所有神通,您这副身躯也依旧无法承受它们,我们明明有更好的容器不是吗?她之前就在松南岭,在陆府,您为何不将她带回来?”
少女抬起脸,她手背那片与皮肤血肉粘连生长的碧绿玉片微微泛光:“大长老是在质问我?”
那是个老者,坐在一把轮椅上,头发花白而卷曲,抬起松弛的眼皮,眼眶里竟然空空荡荡,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连他身后跟着的数名侍从也没有一点声响。
“圣女,天衣神族被困赤戎多年,昔日荣光不复,这全拜那九仪所赐,想当年,那九仪不过只是个潜入神都偷药的人奴,可正是这人奴颠覆了我天衣神族的根基,窃取了我神族的天下,您的父亲,我天衣神族的王本对当年的圣子寄予厚望,可圣子却受九仪蛊惑,溺于情爱,背叛天衣!我受神王所托,掩藏身份苟且人间,好不容易找到您的神躯,让您继承神王的神通死而复生……而今,光复天衣的重任全在您的肩上,您可千万不要让神王失望。”
大长老说道。
“我自然不会像我那大哥哥。”
少女缓缓擦去唇边的血迹:“任何想要用他们所谓的情来影响我的凡人都该死。”
就像……小山一样。
大长老点点头,说道:“圣女,把那东西带回来吧,她才是神王赐给我们的最好的容器,除她以外,没有人可以容纳全部的火种,可以说,她便是我们的希望。”
少女闻言,声音泛冷:“她?不过一团气而已,大长老竟真的寄希望于她?”
“她是您的父亲精心制造的容器,我不是寄希望于她,而是相信您的父亲,我们的神王,”大长老紧闭的眼皮遮住其中的空洞,看起来便如寻常老者一般,慈蔼,沉稳,“您是我天衣圣女,是神王唯一的血脉,本不必事事亲为,如今惠山元君和那蛇妖身上的两枚火种都被您强行封在您的神窍之中,若再不召回那样东西来,让她来做该做的事,您迟早会承受不住火中中纷杂的炁,甚至会爆体而亡。”
“圣女,神王赐火种降世,光复大业便已成了一半,剩下一半,只要我们这些人将火种和容器控制在手里,让火种吸纳怨戾,恶意,让容器释放她应该释放的能力,一切就都成了……如今,我们正该夺取那少年人身上余下两枚火种,还有那东西……她早该回到我们手里。”
“大长老急什么?”
少女的神情更冷:“火种需要吸纳这世上无尽的怨戾,恶意,难道那东西就不需要了吗?当日赤戎出现破口,降世的岂止火种,还有父王的神谕,那东西也是要经历世情的,她天性嗜血,怨恨,嫉妒,凶恶才是她真正的骨与肉,她成不了人,永远只能做我们的东西。”
“至于大长老您说的那个少年人……”
少女语气带了点轻微的嘲讽:“您还不知道吧?他可不是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那么简单。”
“圣女何意?”
大长老眉心一跳。
“惠山元君神殒那日,我藏身暗处取走那蛇妖身上的火种之际,却听天帝称他‘吾儿’,大长老,你说,那少年人该是什么身份?”
少女缓缓说道。
大长老藏身于世多年,天上地下他能探听清楚的,便没有他不知道的,几乎是圣女话音方落,他便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握住扶手:“瑞兽白泽。”
凡人飞升而成的所谓神仙成其大道,便断绝了凡人之时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血肉之躯,从此不在他们凡人的轮回之间,自然也不需要延续血脉,所以那些神仙是不会有子嗣的,天帝自然也不会有,但他却有一个义子。
那是昆仑山玉姬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瑞兽白泽。
“难怪他可以进入赤戎,难怪……他可以把我们的容器带出来,传闻之中,昆仑山除了孕出育九眼泉之外,还化出一位玉姬夫人,昆仑玉姬受阳火照耀,孕育出不同天脉,其中白泽最幼,我天衣神族覆灭之后他才出世,他生来便是祥瑞象征,这世间所有的炁都随他意动,他的祷祝绝无失算,可谓言出法随。”
大长老拧起眉头,有些费解:“若他真是白泽,那他为何明知那东西是个妖身,还要将她带出赤戎……”
“谁知道呢?”少女的声音很轻,“岐山上那帮蠢僧道纠缠那酆水水伯的时候,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记得大长老你说,千百年前父王他们本有机会冲破九仪的封印,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踏出赤戎便再度被镇压了,我想,镇压父王的,不是别人,应该正是这位白泽殿下,否则,他的神骨又怎会落在赤戎呢?”
她就是在岐山脚下多看了会儿热闹,才一时丢了阿姮的踪迹。
“没有神骨,白泽就活不成,所以,那东西带着他跑了这一路,不为别的,应该正是为了回到赤戎。”
少女轻轻抬首,循着大长老的方向:“所以你何必着急呢?反正我们的目的不也是回到赤戎么?抓不抓她回来,并不重要,倒是白泽身上的火种,我必须先得拿回来,否则,我苦心设计惠山元君神殒,用天衣混血的神窍去喂养各路妖邪,搅乱人间而催生出来的这些怨戾之气,岂不白白浪费了……”
雷电形成的天网细密如织,始终笼罩整片天幕,人间已久不见炽盛阳火,也因此,天气似乎更冷了。
阿姮时隔多日第一回沐浴,浴桶里的热气还在不断的升腾,隔着轻纱屏风,桌上铜镜映出阿姮朦胧的身躯,长发湿润极了,水珠缀在发尾滴滴答答,她冷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桌上叠放整齐的衫裙,她将那衫裙拿起来,鲜红的轻薄布料,并不是这个季节的衣装,也不知是谁家压箱底的新衣,还没有穿过便被小神仙买了来给她穿,上面甚至还有熏香的味道。
在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这样鲜亮的颜色本就少见,如此光滑的布料就更难得,阿姮买来给布娃娃做衣服的那块布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却根本比不过这衣料。
阿姮也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做到的,上面还有那么漂亮的连珠暗纹,袖边和衣襟都绣有金蓝两色的水波纹,亮晶晶的。
阿姮换上衫裙,又连忙穿上那双崭新的红色绣鞋,鞋子上绣着水蓝色的波纹,点缀珍珠,阿姮歪着脑袋欣赏了好一会儿,喜欢极了。
敲门声忽然响起。
阿姮回头,透过屏风,她隐约看到窗纱上映出一道颀长的影子,她立即兴冲冲地走过去打开门,少年侧立门外,闻声转过脸来,对上她那张洗得干干净净,眉眼甚至还有些湿润的脸。
阿姮也在看他。
他穿了一件黑色圆领罗袍,看起来也是簇新的,他身形颀长,肩背宽阔,宽袍广袖在身却不显分毫松垮,银尾法绳收束出他窄紧的腰身,那些被阿姮一路上编织成长长数绺的珠饰自法绳垂落,与银饰轻轻相撞,清音隐约。
阿姮唇边笑意隐去,这身漂亮新衣带给她的好心情忽然就没了,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身上的衣衫,幽幽道:“你这件新衣……真是好看。”
程净竹闻言,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衣着,再对上阿姮的目光,他语气清淡:“是吗?镇上一位老员外随手找给我的。”
“老员外?什么老员外?他怎么平白给你新衣穿?”阿姮望着他的眼睛,“这镇子又小又破,如此穷酸之地,竟还有那样大方的老头儿赠人绫罗穿?”
“再小的地方也总有那么几个豪绅,”
程净竹说道,“那老员外自然不可能平白赠我,我用了一粒药王殿的养神丹与他交换。”
“哦……”
阿姮点点头,哼了声,意味不明:“你药王殿的灵丹妙药去换一件新衣……这桩生意你亏得多,他赚得大。”
她的语气实在有些怪怪的,程净竹与她相视片刻:“你情我愿,便无论盈亏。”
说着,程净竹绕过她往屋中去,阿姮一下转身盯住他的背影,什么你情我愿,什么不论盈亏……他果然喜欢那老头给的新衣,果然嫌弃她做的衣裳!
阿姮越想越气,瞪着他的后背,却见他走到屏风旁站定,手指三两下解下腰间的法绳,珠饰与银饰相互碰撞,发出道道悦耳的清音。
紧接着,他又去解领口的珠扣。
阿姮咬牙切齿的表情一顿:“你脱衣服做什么……”
此时,程净竹脱下来那身衣裳,随手搭在屏风上,他转过身来,看向愣在门口的阿姮,说道:“你的好恶一向分明,绣鞋衫裙都要漂亮,否则你绝对不穿,你也知道这地方很小,本不是什么富贵乡,我能用一粒养神丹换来那老员外女儿珍藏的东西,本不算亏,但我没想到……”
程净竹顿了一下,瞥向屏风上的那件衣袍,语气平淡:“比起那老员外女儿的珍宝,你似乎更喜欢这个。”
他缓缓看向她:“既然如此,送你好了。”
阿姮依旧站在门边,她一双暗红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望着他身上那件暗红衣袍,那浓郁的颜色更衬得他修长的颈项冷白若玉,阿姮原本对自己做的这件衣裳是很满意的,她自认为比从前那个破布荷包好太多了,可是此刻,窗外冷风吹来,他扬起的衣袖在一片淡白光线中看起来针脚是那么的稀疏,仔细看还有一处没缝好的破口,甚至还有乱乱的线头缠成一团,阿姮明明记得自己把线收得很好啊,那一团东西是哪里来的……
阿姮想也想不起来。
但是,他并没有丢掉这件错漏百出的衣裳。
阿姮胸中的气是顺了那么点,此时,又听他道:“还喜欢我的衣服吗?”
再度对上他那双透澈的眼睛,他的神情明明那样沉静,阿姮却一下躲开,绷起脸:“不喜欢!”
那么宽大,那么长,还是那么沉闷的黑色,只有他那样的身高,那样的肩宽才足以驾驭,再说了,臭男人的衣裳样式都那么无趣,她才不要穿。
“那就过来。”
程净竹轻抬手指,房门“砰”的一下合拢。
阿姮盯着他片刻,还是挪了过去,她盯着他袖口掉出来的线头,又忍不住想昨夜到底什么步骤出了错,正迷迷糊糊,程净竹让她坐下,她便坐下了,谁知他竟然拿来一个巾子给她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
桌上有一面铜镜,阿姮忍不住盯着镜子里的程净竹。
由于身高差距,他此时微微俯身,阿姮这样的角度,只能从镜中看到他的颈项,淡白的光线中,他的喉结十分明显,阿姮其实不太明白人类,尤其是男人为什么喉咙一定要突出这样一部分,它看起来毫无意义,但是,又莫名吸引她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阿姮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皮肤似乎比从前更加苍白了,简直和她过去没有壳子的时候差不太多,可能阿姮做衣服的时候就没太找准系带应该缝制在什么地方,所以他稍稍倾身,衣襟就变得有些松散,昏昧的一片阴影中,那种冷冽的苍白自胸膛往下隐约勾勒着腰腹每一寸肌肉纹理,晦暗不明。
他一贯衣着整齐,神貌端严,再多宝饰加身,也绝不庸俗一分,反而更衬其法相洁净,而此刻他却衣着凌乱,修长的指节捻起她一缕缠成一团的乱发。
阿姮的头发很久没有梳理,加上受过雷劫,她有些头发缠绕成了死结,根本梳理不开,程净竹拿了把剪刀,将打结的头发剪掉。
他抬起眼,看向铜镜,镜中的阿姮一下垂眸盯着鞋面的珍珠看,感受到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鬓边,勾开她的发丝,阿姮僵着后颈,忽然说:“小神仙。”
“嗯?”
程净竹又剪下一缕打结的发。
他那样认真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在给她处理乱发,窗纱上的光影淡淡,映照他神清骨秀的面庞。
阿姮忍不住偷偷地在镜子里看他,又飞快挪开视线:“我是不是还没有跟你讲过绿衣女的事?我才到松南岭的时候就遇见她了,就在那午山上,要不是躲到九仪庙里,我可能就被她发现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在这松南岭作恶,其实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你怎么不问我等什么人?”
阿姮没听见他什么声响,有点不高兴地转过脸。
程净竹垂眸,手指捏住她的脸让她转过去,在镜中看她,轻描淡写:“什么人?”
他的手只是短暂地捏了捏她的脸,阿姮却觉得下颌那块皮肤温度变得很不一样,她依旧回避镜中他的目光,继续说道:“在松南岭的饮香驿有个陆家,那陆家老爷有个儿子叫陆淮,他儿时就上了赤霞山,你知不知道赤霞山啊?听说是座道士山……”
阿姮将绿衣女与那陆淮之间的前生今世原原本本地讲了个遍,可谓手舞足蹈,生动非常,程净竹好似漫不经心地听着,将她打结的发梳理完全。
“你说那个赤金球有火种的味道?”
他似乎对绿衣女与陆淮本身没有任何兴趣,只在听到绿衣女手持的那个怪异的法器才出声。
“是火种的味道,但那东西怎么看也容纳不了火种。”
阿姮说道。
“那是天衣人的本命法器,称紫目神窍。”
程净竹口吻笃定。
阿姮闻言,一下回头看向他:“紫目神窍?”
程净竹轻轻颔首:“天衣人与凡人本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血肉心脏,但他们却炼化出一种法器,借由此法器取代血肉心脏,从此不死不灭。
但并不是所有的天衣人都能继承紫目神窍,天衣混血多数都与凡人的寿命一般无二,除非自己炼化本命法器替代心脏,正如那薄舟,他生来没有紫目神窍,心脏又残缺,只能自己炼化一样法器与它共生,但任何法器都比不上血统纯正的天衣神族炼化的紫目神窍,所以,有些天衣混血的父母会在自己的孩子出生之时,生生挖出自己的紫目神窍渡给他,用自己的性命换孩子永生。”
阿姮听他这么说,倒是想起来,那薄舟的本命法器,似乎只是一把匕首而已,没有父母挖出紫目神窍给他,他只能借由一把匕首苟延残喘。
“惠山元君和碧瑛身上的火种落到了清峨的手里,而清峨利用火种赐给这些妖孽强大的力量四处作乱。”
程净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的化身藏在那紫目神窍之中,是为了夺我身上剩余的两枚火种。”
“岂止是火种。”
阿姮的脸色一下变得很臭:“她要连你也夺走,我应该砍断她那双伸过来的手,让她的手,跟她的眼睛一样残废,迟早有一天,我会那么做的。”
铜镜里映出她暗红的,妖异的双目。
“但我们现在,”
阿姮转过身来,“必须要趁着孟婆和阎王清理掉她所有耳目的这个时候赶紧跑,回到赤戎,取回你的神骨。”
程净竹不动声色。
阿姮有点焦躁,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小神仙,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他说。
阿姮仔细凝视着他眉心那道细细的血线,心中的焦躁挥散不去,她想了想,站起来问:“小神仙,绿衣女是不是很坏?”
程净竹不言,剔透清冷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是妖邪,我也是,我和她一样坏。”
阿姮说道。
“你和她不一样。”
程净竹终于开口。
阿姮却一步,两步逼近,昏昧的光影中,她暗红的双眸,苍白的面容是那么艳丽,衣襟,袖口的暗纹闪闪发光,她鲜红的绣鞋鞋尖抵住他脚尖,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很轻,她眼睫微垂,目光不自禁落在他淡色的唇,他的唇形真的很漂亮,哪怕没有多少血色:“有什么不一样呢?她是雀妖,天生有一副血肉身躯,我也是妖,即便如今得了一副血肉壳子,这颗血肉心,也仍是一颗妖心……我和她一样,会记仇,会为了复仇而纠缠一个人十年,百年,我不一定明白什么是喜欢,但却一定会记得什么是恨,我说了……我们妖怪是很可怕的,所以你……”
阿姮说着抬起眼帘,目光触及他的双眼,声音却莫名戛然而止,她……要说什么来着?阿姮反应了一会儿,哦,她要警告他,千万,一定,不要喜欢她。
“你们不一样。”
程净竹的口吻很平淡,那双眼也并不柔情,他惯常如此的冷,神情总像银山白雪,窗纱外透进来的光影照着一片浮动的尘埃,他的气息是那么近在咫尺,青蘅草的味道那么芳香,一时令阿姮有种自己逼近他的这两步更像是她自投罗网的错觉。
“会记仇,并不是一件坏事。”
程净竹的声音再度落来:“记得仇恨,便知道谁伤害你,你便要谁来报偿,如此便不会吃亏受苦,何况你并不只会记仇,人如何待你,你如何待人,这便是你与她最大的不同,你亦从来都不可怕。”
阿姮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你……不要以为你夸我我就会……”
就会允许你喜欢我。
阿姮不知道自己的脸颊浮出淡淡血色,红扑扑的,她的手撑在身后的桌角上,下定决定,扬起下颌,说道:“从今日起,我们两个必须要保持距离。”
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显然很认真。
再这样下去,他万一……万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特别特别喜欢她了,戒痕忽然就裂了该怎么办?
程净竹站在那片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影子斜斜拂过她鲜红的裙摆,他神情平静:“你想保持多远的距离?”
“就现在这样……”
阿姮望着他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又忽然绕到桌后,直到后背抵上墙面,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差不多横跨一间屋子了,阿姮这才点点头:
“还是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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