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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76章 “也许,他会回来的。”……


    076:


    大清早的, 客栈里依旧冷冷清清,掌柜挨着门框打哈欠,斜着眼往外瞅了瞅乌云密布的天色,今日怕也没机会见到太阳的真容了。


    “当家的!”


    身宽体胖的妇人手里挎着个菜篮子匆匆跑来, 快到跟前掌柜才发现她篮子里是一堆朱砂黄符, 掌柜眉心一拢:“你不是买菜去了么?菜呢?”


    “还菜什么菜啊, ”妇人凑近给他看篮子里的黄符,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人说, 昨儿夜里土地爷显灵了!”


    “什么?”


    掌柜一脸惊疑。


    “真的!何老三你知道吧?就那个赌钱把房子地契全赌输了的那个何老三, 这阵子他都在土地庙里睡觉。”


    “他说的?别是他瞎吹吧?”


    掌柜是听过何老三那烂赌鬼的恶名的。


    “他那样子看着可不像瞎吹, 听说午山上有一座娘娘庙也显灵过, 要不是娘娘显灵,咱们这儿的雨还下不够呢!”


    阿姮出了房门, 凭敏锐的耳力正好听见那妇人的声音, 她走到楼梯口,又听到底下那妇人继续说道:“何老三说说他昨晚上梦见个神仙, 那神仙自称是咱松南岭的土地, 神仙嫌他那摇骰子的手脏, 说要砍了他的手, 又说他的脚也不干净, 踩脏了土地庙的地砖,说还要砍了他的脚,那何老三吓得哭爹喊娘的, 连忙求饶,土地这才肯给他机会,嘱咐他醒来自断一指, 以表其痛改前非之心,还让他一定要按照顺序分发黄符,若有一处错漏,若他敢动什么歪心思,就立即要将他拖入阎王爷的十八层地狱里斫臂剜膝!他一醒过来,就看到堆成小山似的黄符,顿时不敢怠慢,连自己手指头都狠心割下来一个,现在到处发黄符,我正好领到了咱们的!”


    斫臂剜膝。


    十八层地狱。


    阿姮心中不禁可惜,阴司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只是很匆匆地去了一回,也没机会将那整个阴司逛个完全。


    阿姮下楼的步履很轻,但年久失修的木楼梯还是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妇人说话声止了,夫妻两个回头一望,见红衣少女缓步下楼,因天色不够明亮,所以柜台处还点着几根蜡烛,少女从那片烛火畔走过,几片明亮的光影如水面粼波先后短暂投落她细而弯的眉,漆黑而发亮的眼,可谓光艳照人。


    夫妻俩皆被这少女的容色一惊,随后,妇人露出疑惑之色:“姑娘,你是……”


    “我?”


    阿姮挑了张看起来不那么脏的桌子,坐了下去:“我是个住店的。”


    妇人回头,看向丈夫。


    “我昨晚临睡前也没见到有什么人来投宿……”掌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怕是后半夜的事。”


    跑堂忙着补觉,正在后院打鼾,掌柜也懒得去问他。


    “拿吃的来。”


    阿姮说着,看向左边桌子上摆着个碗,那似乎是掌柜随手搁在那儿的,虽然已经空了,但仍能看出上面黏黏糊糊裹着细碎菜叶。


    阿姮皱起眉,转过脸,强调:“要好吃的。”


    掌柜不知为什么,这姑娘说话明明轻声细语的,但他被她盯着,后脑勺都出冷汗了,感觉如果他要是敢给她端上来他早上自己一锅乱炖的蔬菜糊糊……她可能会掀桌子摔碗。


    掌柜硬着头皮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


    “烧鹅。”


    阿姮其实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不知道除了烧鹅还有什么菜好吃,“你们喜欢吃什么?”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掌柜老实道:“蔬菜糊糊。”


    妇人道:“白面馒头。”


    “那烧鹅呢?”


    阿姮皱眉:“你们为什么不喜欢烧鹅?”


    “……”


    “……”


    夫妻俩实在说不出话来。


    那是不喜欢吗?


    那是没几个时候能吃得上啊!


    “之前闹妖怪,我们养在后院里的鸡鸭鹅跟疯了似的满街乱跑,到现在还一只都没找回来呢。”


    妇人说着,眉头染上愁绪。


    这客栈本来就又小又破,妇人出去买菜也没买着,阿姮听着妇人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吃蔬菜糊糊,阿姮想了想,还是决定试试。


    “我这就去盛一碗来给姑娘!”


    妇人说着,又喊那掌柜:“当家的,赶紧将篮子里的符贴了,听何老三说,这符要前门三道,后门九道,还有楼上楼下,凡是门窗都要各贴一道,记住了没有!”


    掌柜连应几声,这便去拿起来那只菜篮子,阿姮在桌边不动,余光却扫过那篮子一眼,那掌柜捏起来一张符纸,上面朱砂鲜红,却散发耀耀金光,刺得她双目一花,阿姮闭了一下眼睛。


    不好。


    那符纸果然是神仙之物。


    而且,对她有作用。


    掌柜一双肉眼却看不出那黄符有什么稀奇的,他正要一巴掌拍到门上,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喂。”


    掌柜一下转过脸,那少女坐在桌边,一双眸子漆黑明亮:“你最好不要现在贴。”


    掌柜看了看符纸,又看了看她:“为啥?”


    “因为我要吃蔬菜糊糊。”


    阿姮说道。


    “……?”


    不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掌柜实在是很疑惑了:“你吃你的,我贴我的啊。”


    阿姮看他转过去要继续贴符,目光落到那篮子中,没有贴上门窗的符咒等同于没有启封,她指尖燃起一簇红云烈焰,想连篮子烧个干净,干脆把这间又小又破的客栈一块烧了才好,却听那掌柜口中念念有词:“请土地爷保佑,保佑我全家平安,保佑我幼子成人,保佑我这间客栈客似云来,财源滚滚,哦还有还有,希望不要再闹妖怪了……原先碧澄澄的天多好看啊,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拿着那符咒像说不尽似的,嘟囔了一大堆。


    阿姮莫名望了一眼外面的天。


    乌云密布,雷电交加。


    她指尖的火焰忽然灭了,坐在那片阴影里没有动,此时楼上忽有清音微动,阿姮抬头看到程净竹站在楼梯口,而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盯住那唠叨完了终于要贴上第一张符的掌柜:“可否容我看一眼你手上的黄符?”


    掌柜回头,见楼上立着个少年,发若银灰,神清骨秀,根本不似此中凡人,掌柜愣了,这……难道也是后半夜上门的生意?


    他睡得早真是什么都错过了。


    “啊……不知您是……”


    掌柜看他不像寻常人,便问起来。


    “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


    程净竹踏着老旧的楼板,走下来。


    掌柜只见他腰间那根银尾法绳亮得出奇,缀下的珠饰漂亮至极,也是离得近了,掌柜才发现他眉心似乎隐有一道十分纤细的血线。


    “原来是一位仙长!”


    掌柜就算这辈子没去过东炎国,也早早听过上清紫霄宫的威名,他立即变得十分恭谨起来,忙将黄符递给程净竹。


    程净竹道了声谢,接过黄符看了看,又将篮子里的其它黄符也一一查看,掌柜见此,不由惴惴:“仙长,您看这符箓有用吗?”


    “这的确是驱妖除魔的符箓。”


    程净竹说道。


    掌柜松了口气,心说那何老三还真没骗人,这时,那妇人终于端着碗出来了,她小心翼翼放到阿姮面前:“姑娘,实在对不住,我不晓得店里有客人,今天光顾着拿黄符,没买菜……这蔬菜糊糊是我们当家的做的,可能味道是粗了些,但是粗茶淡饭也有粗茶淡饭的香味儿嘛……”


    妇人明显比掌柜能说会道,还一副笑脸。


    阿姮沉默地盯着面前这一碗蔬菜糊糊,看起来绿油油的,黏糊糊的,她拿起勺子,在妇人殷切的目光中抿了一口。


    “怎么样?”


    妇人问道。


    阿姮面无表情地放下勺子:“我果然不喜欢吃草。”


    “……啊?”


    妇人愣住了。


    “不是,这是蔬菜!蔬菜!”掌柜急了,“哪里是草呢!”


    蔬菜不就是草。


    阿姮搞不懂人类。


    “还吃吗?”


    程净竹看她一眼。


    阿姮才不吃呢,她都后悔等这么一会儿了,她起身走到门边,顿了一下,对上掌柜不服气的目光:“现在你可以贴了。”


    阿姮走出门去,程净竹将两粒碎银放到桌上:“告辞。”


    外面风有些大,街上只有零星摊贩,阿姮见程净竹跟了上来,便问道:“那些符箓真那么有用?”


    “你不是感受到了吗?”


    程净竹说。


    也是,阿姮是妖邪,正是那符咒应该克制除灭的目标,她看到那耀目金光,便知道它的不凡。


    “这么好的东西,这松南岭的土地还真舍得送给这些凡人。”


    阿姮说道。


    程净竹却道:“你以为那些符箓是怎么来的?”


    阿姮闻言,停步看向他。


    冷风吹过程净竹的衣摆,腰侧珠饰一阵凌乱地响,他亦站定:“土地是地仙,受凡间清浊两气相互交织的影响,再加上不得私离守地去寻找福地洞天的天规,他们身上的精纯清气本就不足,所以土地每隔百年便要轮换一回,让精纯清气不足的神仙回上界述职,另作他用。精纯清气是神的根本,而你方才见到的那些符箓,全部是这松南岭的土地以自身精纯清气为代价而成,我看过篮子里的符箓,上面皆有八卦卦符,客栈位于镇北,掌柜夫妇分到的是卦符为坎的符箓,属水,其他方位的人所分到的符箓应该都对应着各自方位上的八卦五行,土地是在造一个符箓法阵,所有人只要贴对方位,就能铸起一个妖邪不侵的阵法,将整个松南岭保护其中。”


    “那他怎么早不弄这阵法?”


    阿姮问道。


    “每一张符箓都需要他亲自去画,可这松南岭又有多少人。”


    程净竹说。


    原来是日夜赶工才画成啊,阿姮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那如果他的精纯清气耗光了呢?”


    “神殒。”


    阿姮一顿,又问:“那,如果他正好做土地快百年,可以去天上玩儿了,那他岂不是亏很大。”


    程净竹踏着湿润的水气往前,声音不疾不徐:“受人香火一日,便为人一日,这是神的责任。”


    阿姮又听到“责任”两个字。


    她说道:“那我方才要是把那一篮子符箓都烧了,这土地的苦心岂不全都白费?”


    这符箓要成阵法,便一环都不能出差错。


    “那你为什么没有?”


    程净竹问道。


    谁知道呢?阿姮仰起脸,看到那片黑沉沉的浓云,时时闪烁的雷电:“可能是因为,我也不喜欢现在这片天吧。”


    碧澄澄的天,的确更好看。


    她没听到程净竹的声音,一下转过脸,却见他正看着她,阿姮的目光触及他眉心的血线,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立下的规矩,顿时和他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你走前面!”


    她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


    程净竹清润的眼中似乎有些无奈,但他什么都没说,依言绕过她往前面走去:“如今不能御风,我们得快些走了。”


    阿姮也知道得快些啊。


    她提议还是御风算了,两条腿走路真的很累,不就是被雷劈么?她都被劈习惯了,但小神仙说她现在这副壳子会被劈坏。


    好烦,有了个像人类一样的壳子也没那么好,怕磕怕碰的。


    离开镇子不远,阿姮见到个石雕的土地神像,就在小小的一个石头神龛里,挨着一颗参天大树,虽不是正经的土地庙,但看地上新鲜的果子,也知道这尊神像也是常有人供奉的,阿姮随手顺了个果子咬了两口,竟然十分清甜,她瞥了那神像一眼,记起来霖娘祖父的神像似乎也是这么个慈眉善目小老头的样子,阿姮怀疑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土地神像都长一个老头样。


    阿姮想了想,把从峣雨送给她的凤钗上拆下来的所有零碎珠石全都扔到果盘里,这些珠子太小,她之前没给小神仙用上。


    但这几样东西再小,也是有精纯清气的。


    “买你几个果子吃。”


    阿姮将果子全拿了,转头就走。


    前面程净竹早已停了下来,在那片冷雾中,他那副面容似乎更加苍白,阿姮嘴里咬着半个果子,怀里抱了几个,手指一勾,风雾便自然地托着一颗果子到他手里。


    程净竹看向手中那颗青色的野果,她已经能够简单地控制流动的炁了。


    阿姮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着颗果子发什么呆,正要说话,却见他从衣襟里扯出来个什么,她还没看清,那东西便被他抛出,化出一道金光,转瞬凝聚在阿姮颈间。


    阿姮低头一看,那是一颗幽蓝的宝珠。


    泥妖凭借它才能聚污泥为骨肉,修成妖身。


    这件好宝贝被她一直随身放着,直到程净竹受重伤,她路上把能用的珠石都给了布娃娃,也包括这样东西。


    它原本是很大一颗,阿姮把它变小,用一根细线穿着戴在他身上,渐渐也就忘记它的存在了。


    阿姮手指触碰到那细绳,她一下便察觉到上面被施了咒术,所以它看起来虽纤细,却是怎样都不会断的。


    “你这是做什么?”


    阿姮看向他。


    “防止你再将它丢给旁人。”


    “给你也不行?”


    “不行,”程净竹转过脸,缓缓看向雷云阴影下更显深邃神秘的连绵山廓,天与地之间好像因雷云的阴沉而显得距离不那么遥远,“这天地之间的炁是流动的,凡人食五谷,难分清浊,只有神仙与妖魔才能发现这两种流动的炁,发现得了炁,自然也能借炁而修行,修清修浊,炁都是一种借来的力,是修行的根基,得道的法门,但你却不是这样,炁可以因你的意志而动,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


    阿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论是神仙还是妖魔都是在利用炁使自己的修行从无到有,这是根基,而在此根基的基础之上修行,方才能有万般变化,诸般道法,所有的变化,所有的道法,才是他们可以掌握得住的能力。


    而她却不一样,因为流动的炁可以直接化为她的能力。


    阿姮随他目光望去,黑云连天,电光无限,冷冽的影轻轻从她脸颊划过,她咬了一口果子:“没人走?那岂不更好,我一个人真宽敞。”


    若换了旁人,听见他这么说便该担心起这条没人走的道到底稳不稳当,但显然她并不这么想,一条没人走的道,对她来说才更具诱惑,程净竹分毫不意外,只是说道:“所以它对你会很有用处。”


    “什么用处?”


    “它可以感知、分辨这世间所有的炁,你可以凭借它追寻风雾中任何一缕炁,跟随它,感知它,甚至找到它的来源,即便你不曾踏遍四海,天地万物也都将在你眼前。”


    程净竹继续说道:“炁千变万化,比风更灵动,比雾更湿润,从来没有人掌控过它,借用这颗东西,你可以试着让炁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手……甚至是你的利刃。”


    阿姮从不知道这颗宝珠竟然还有这样的作用,她其实可以感知到炁,但那是一种十分朦胧的感觉,好像只是一个念头,一寸风声,如同不清不楚的错觉。


    但她偏偏又能借一点风雾送颗果子给他。


    还能在她还是个瞎子的时候借它辨清那绿衣女的方位。


    阿姮垂眸看向宝珠,却见它顷刻发出幽蓝的光芒,她猝不及防被光影一刺,下意识闭起眼睛,身形却一下僵住了。


    她明明还闭着眼,却觉得自己的神识变得很轻,轻到跟那些风啊雾啊一道飘过小神仙黑色的衣摆,将他腰间的珠饰碰出点点清音,越过密林,飘向一片阔达的天地,清浊两气如有实质,一道道,一缕缕,缠在风雾里像永不坠落的流星一样在天地间肆意划行。


    松南岭过多的浊气都被阿姮吸走了,清浊相衡,各不相让,却又没有胜负,但它们对阿姮却是一样的亲近,绕着她的衣摆,擦过她的头发,十分轻柔。


    阿姮同样也对它们有一种亲近之感。


    也许,是因为她原来的本相就是一团什么也不是的雾。


    阿姮觉得轻快,从没有这样的轻快。


    她睁开眼睛:“做我的眼,我的耳,我的利刃……小神仙,这听起来真的很有趣,你说,要是我当初吃了碧瑛的内丹,是不是便没有这样的造化了?”


    碧瑛那颗三千年的内丹可以凭白赐给阿姮三千年的道行,但她也会因此而受制于碧瑛的修行方式,与她求同一个道。


    可碧瑛到死都不知她的道是什么。


    碧瑛给的行炁道法有万般变化,也许是为了岐山那些追随她的妖怪们考虑,每个人修行她这套道法都会有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际遇。


    而阿姮自己的方式,是用这套道法吸取炁,以流动的炁将万木春的金电化为她身体里的每一寸经络,而吸取的炁便成了她识海中层叠的云雾,清与浊在她的识海,竟然也不再相斗,它们选择了共存。


    这有些像天衣人造出紫目神窍这样的法器来充当自身的心脏,与法器共生。


    但阿姮并非与万木春共生,而是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万木春,只能是她的东西了。


    “走吧。”


    程净竹没有答她那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猜想,因为她早已做了选择,山间湿润的雾气浓郁,他转过身去,脚下并不沾尘。


    “对了,”


    阿姮的声音传来,程净竹不回头也知道她仍维持着她严格控制的那段距离,“积玉说,白泽有感知世间一切炁的能力。”


    程净竹步履一顿,又听见她道:“小神仙,你的这种能力,怎么这颗珠子也有?”


    自程净竹恢复以后,阿姮并没有提起过有关白泽的事,程净竹也并不知道积玉都说了什么,想来应该是上界传下来的消息,他还没说话,又听阿姮道:“这种能力不是只有你有吗?”


    他们说,白泽是瑞兽。


    他之所以是祥瑞,是因为他具有感知世间一切炁的能力,他知道每一缕炁的来处,去处,所以天地万物都在他一念之间,那么多与他无关的欢乐,痛苦,全都在他眼前,有炁的地方,他必能降下祥瑞云气,灭灾厄,佑苍生。


    程净竹回过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站在那儿,没有刻意遮掩的暗红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瞥一眼她脚边的水洼,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不要踩水,否则弄脏了鞋子你也必须好好穿着,不许丢。”


    这样的荒郊野岭,可没有什么人家能卖给她新鞋子穿。


    阿姮哼了一声,心中又抱怨起这副血肉壳子来,不穿鞋子就会有脚底被划破的风险,脆弱得她不敢置信。


    见他就要走远,阿姮忙绕过水洼跟了上去。


    不能御风,他们二人这条路走得比来时久得多,出了邕宁国边界,路过岐泽国,足用了数月的光景。


    孟婆与阎王虽替他们清理了松南岭的眼线,但如此乱世,他们的眼睛又不能时时注意阿姮与程净竹,故而路上可谓是十分的不平静。


    无数的跟踪、试探紧紧地粘着他们,阿姮与程净竹只得将人一一杀了,尽力隐藏行踪。


    行至东海,正值初秋。


    天快要彻底黑下去,阿姮与程净竹凭着记忆找到了从前那个小渔村,程净竹一进渔村,便被从前投宿过的那户人家的渔女认了出来,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是……小仙长?”


    “朱姑娘。”


    程净竹依稀记得她姓朱。


    渔女没有想到他还记得她的姓,抿了抿唇:“仙长还是来投宿的么?”


    “是。”


    程净竹点头。


    “那,还是住我家吧。”


    渔女说道。


    程净竹却看一眼四周,天都要黑透了,各家也没几户透出几点灯火,出奇的安静:“我记得从前这渔村十分热闹。”


    渔女垂着头,在前面领着路:“小仙长不知道,我们这儿一个月前闹妖怪,好多人都死了,剩下一些人,也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见这天总被阴云遮着,被雷电压着,都不敢再出海了,再加上他们也害怕妖怪,所以能跑的,都跑了。”


    “那你为何不走?”


    程净竹问道。


    渔女的身形忽然顿住,转过脸来,她一手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盏烛火,那烛火照着她瘦削的脸,映出她泪意闪烁的眼睛:“因为我爹还没从海上回来,我娘得了重病,如今已起不来了,我要等爹,等爹回来……见娘一面。”


    阿姮离得远,慢吞吞地走着,那渔女竟然也没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她,阿姮敏锐的耳力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阿姮臭着脸,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盯着程净竹的肩背。


    “小姑娘。”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左侧传来,阿姮循声看去,那低矮的院墙边上竟坐着个老妪,她的头发花白,全被一根陈旧的布条整整齐齐地束成发髻。


    她面前摆着个矮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个蚌壳做的碗,在灯下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阿姮顿时被吸引目光,见老妪朝她招手,她便走了过去,老妪在灯下问她:“从哪儿来啊?”


    “从邕宁国来。”


    阿姮随口说着,还在看老妪亮晶晶的碗,老妪却误会了:“那么远啊……你饿了吧?这是海鲜粥,你吃不吃得惯?”


    老妪立即舀了一碗给她。


    阿姮鼻子嗅了嗅,好像……挺香的,但是她想起之前见过的东海龙王的那些虾兵蟹将,顿时有点纠结。


    但见老妪望着她,阿姮还是坐下,尝了尝海鲜粥。


    她眼睛亮了亮。


    ……虾兵蟹将的徒子徒孙们原来这么好吃。


    “阿姮?”


    程净竹的声音传来。


    阿姮转过脸,发现程净竹不知何时停在不远处,正看着阿姮,那渔女提着灯就在他前面,灯影摇摇。


    “老婆婆,我走了。”


    阿姮三两口喝完粥,起来往那边跑去了。


    老妪抬起头,只见少女仍恪守一段距离,远远跟着那少年修士,收起过快的步伐,十分谨慎地维系着什么。


    程净竹一进渔女的家,便去为她母亲诊了病,送了一粒丹药,又开了个药方,渔女千恩万谢,拿着药方却又愁眉不展:“可如今这样乱,我空有此方,却不知该到哪里去买来这些药材……”


    “你们也是东海子民,岸上乱成这样,东海龙王却从来不曾过问么?”


    程净竹站在门边,问渔女道。


    渔女摇头:“村中人不知拜了龙王多少回,至今也不见龙王显灵。”


    “这药方只是一些温养调理的药,并没有那么着急,你母亲用过丹药,性命已经无碍了。”程净竹说道。


    渔女又忙道谢,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却见那红衣少女正在院中的秋千上坐,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这边。


    渔女连忙低下头去。


    恰是此时,一阵夜风袭来,这对渔女而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缕风罢了,但阿姮与程净竹却在刹那间不约而同地望向北边。


    渔女再抬起头来,发觉面前的仙长,还有那红衣少女顷刻都不见了,只有那老树下的秋千还一晃一晃的。


    阿姮化雾,紧随在施展轻功的程净竹身后,落去北边那片竹海里,竹影犹如浪涛在夜色下层层叠叠,簌簌不绝。


    林中有一男一女飞身掠影,女子手中菱花小镜一照,汪洋流水自镜面涌出化为长帛一般将那被他二人逼退到根根竹影下的身影牢牢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


    “放开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又何故苦苦相逼!”


    那人从乱发下抬起一张脸来,人的五官顿时妖化,显露獐子的本相,女子厉声质问道:“你这妖孽,我早发现你鬼鬼祟祟,我记得前面不远便是一个渔村,你到那儿去做什么?”


    那獐子妖两根牙齿长而森白,从嘴角向下,咧嘴发出妖异的吼声。


    “不说是吧?积玉!先收了他!”


    女子转头喊道。


    积玉金剑在手,闻言立即扯下腰间的葫芦,并起双指正要画咒,那獐子妖却猛然崩断了女子的束缚,双眼血红地朝她扑去,积玉见状,立即掷出金剑,掐诀的刹那,金剑幻化数把,齐刷刷刺向那獐子妖。


    獐子妖那一对獠牙坚硬无比,竟然“锵”的一声抵落一柄金剑,另几柄金剑却瞬息扎入他双肩,剑锋深深刺入竹子中,将他钉了回去。


    那獐子妖哀嚎一声,血红的眼却并不露怯,积玉心中忽然一跳,下一瞬,风中似乎有了奇怪的味道。


    是麝香!


    浓郁的麝香味顷刻使积玉的头皮像是炸开:“不好,霖娘快捂住口鼻!”


    霖娘却已神魂颠倒,片刻才迟钝地“啊”了一声。


    积玉只得一边捂住自己的鼻子,一边去捂霖娘的鼻子,“寻常麝香可开窍醒神,獐子妖的麝香却比寻常麝香要厉害百倍,会让人难以抑制地兴奋,直到心脏麻痹而死!”


    积玉曾听说过,有些权贵会为了专门体会那种兴奋的感觉,而请那些见钱眼开的玄门人专门猎杀獐子妖,取其麝香,制成香丸。


    “可我……我是个鬼啊。”


    霖娘勉强说道:“我也好兴奋哦,兴奋到想撞墙。”


    “鬼就算死不了,也控制不了手脚……”积玉话还没有说完就挨了霖娘一巴掌,他脸生疼,心道,不好,她已经癫狂了。


    “该死的人类。”


    那獐子妖拔掉身上的金剑,呼吸粗重,人声混合着兽鸣:“去死!都去死!”


    他身上涨出黑气,猛然扑向积玉、霖娘二人,积玉见状,立即掐诀,金剑腾空而起,剑影飞速环绕獐子妖,使獐子妖顿时不得寸进,积玉抓住机会念起咒来,金剑顿时猛刺獐子妖腹部。


    獐子妖被剧烈的剑气波及,瞬间飞出去,又被重叠的竹影弹回,摔落地上,金剑穿透他的腹部,他哀哀鸣叫,麝香味更加浓郁,积玉只觉得自己的神思变得异常尖锐,晃神的刹那,那獐子妖欲爬起来,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刺破风声,尖锐之声由远及近,积玉抬首只见金电如织,迅速穿透獐子妖的胸膛。


    獐子妖浑身颤动几下,鲜血汩汩地涌,很快便没有声息了,金电褪去,露出那根漆黑的焦枝。


    积玉浑身一震,转过头去,只见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那红衣少女略微勾了勾手指,焦枝顿时回到她手中,枝尖一点一点滴着血。


    积玉看见她身边的黑衣少年,还有些不敢置信,眼框顿时微红,失声喊道:“小师叔!”


    霖娘却还意识不清地想要挣脱积玉的束缚,急了,又给了积玉几巴掌。


    积玉要哭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没了,他连忙双手制住霖娘。


    程净竹走近,立即递出两枚丹药:“吃下去。”


    那是药王殿的定神丹,积玉一把接过来,自己吃了一颗,又把另一颗塞到霖娘嘴里,又被她咬了一口。


    积玉吃痛,丢开她:“赵霖娘你属狗啊!”


    霖娘一屁股坐到地上,屁股生疼,定神丹片刻就起效,霖娘终于回过神来,看到面前一双嵌着圆润珍珠的绣鞋,她眨了眨眼睛,缓缓仰起脸。


    红衣少女亦以一双暗红的眼在看她。


    “……阿姮?”


    霖娘喃喃了声,忍不住揉揉眼睛。


    “赵霖娘,你走得太慢了。”


    红衣少女盯着她,说。


    霖娘听到她的声音,顿时忍不住泪涌,她一下爬起来,抱住阿姮:“真的是你阿姮!”


    “小师叔,您……没事了吗?”


    积玉在旁,忍不住上下打量程净竹,他看起来金身完好,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似乎没有一点不妥。


    “没事了。”程净竹点头。


    此时,那獐子妖胸口的血洞里浮出一枚妖丹,阿姮看到那妖丹上残留的黑气,说道:“又是火种的气息。”


    霖娘一下松开阿姮,看向那枚妖丹:“火种?”


    “此妖不算大妖,并没有得到天衣人的紫目神窍,天衣人只给了他一些火种的力量,方便他跟踪我们。”


    程净竹瞥一眼那妖丹,随后说道。


    “天衣人派他跟踪你们?”


    积玉立即反应过来:“难道是为了小师叔您身上的火种吗?”


    程净竹看了一眼他,还有霖娘,他二人风尘仆仆,看起来十分狼狈,便说道:“先去渔村休整一夜。”


    渔女本来睡下了,听见声音立马警惕地点灯出门,却见是程净竹与阿姮,她松了口气,又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


    渔女赶紧领着他们住下。


    时隔许久,霖娘与阿姮终于重逢,她坐在床边,拉着阿姮的手说:“你走后,我和积玉,还有无晦子道长他们一块儿缠着酆水水伯,他是神仙,又不好对我们下重手,被我们缠得烦得不了了,后来,是无晦子道长他们找到机会,让我和积玉先走,我们一路也不敢停,只是天上的雷网太密,积玉被我连累,不能御风,我……我实在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们。”


    霖娘说着又要哭了:“你嫌我来得慢,是不是你路上受什么苦了?”


    阿姮愣了一下,然后望着她说:“没有。”


    “你把程公子治好了?”


    霖娘抽抽嗒嗒的。


    “是啊,我找了好多的珠宝,那些精纯清气对他很有用,”阿姮想了想,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快点去赤戎。”


    没有神骨,他还是会死。


    霖娘却握着她的手慢慢感觉到了点不寻常的温度,她有点不敢置信:“阿姮你的手……怎么是热的?”


    “因为,”阿姮粲然一笑,“我有了一副血肉做的壳子啊。”


    霖娘俯身在阿姮胸前不知听了多久,那种缓缓跳动的声音不断传来,她张大嘴巴,不由喃喃:“天啊……这竟然是真的……”


    她们几乎说了一夜的话,天才蒙蒙亮,积玉便来敲门了。


    那种熟稔的语气,令阿姮有一瞬觉得他们四个人好像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霖娘给阿姮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阿姮举着她的菱花小镜看了看,又望向霖娘额角的银鳞,阿姮抬起手朝她额角摸去,霖娘却摇了摇头,在镜中望她:“阿姮,不用了。”


    阿姮露出疑惑的神情。


    霖娘明明最在乎那片银鳞。


    “我已经习惯了,我现在觉得这样挺好的,”霖娘从她手中拿回小镜,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冲阿姮笑,“我将它当作一种点缀,其实也不算丑,我已经不怕任何人看我了。”


    阿姮其实也从来没觉得那片银鳞丑过,只是她见霖娘那样在意,在意到走在人群里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阿姮才决定帮她掩藏。


    也许霖娘,只是那时候还不能接受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水鬼的事实。


    两人推门出去,程净竹与积玉已经等在院中,那渔女跪在他们面前,哽咽道:“我爹去了海上,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求两位仙长帮帮我!”


    渔女应该是夜夜不得安眠,一双眼睛都是肿的。


    “龙王身为东海之主,绝不可能放任妖孽横行,”程净竹垂眸看她,“你先起来,即便你不说,我们本也要去一探究竟。”


    “多谢,多谢仙长!”


    那渔女胡乱擦着眼泪,连忙起身。


    渔村中剩的人不多了,大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应该是知道了村中来了修士的消息,阿姮他们出村的路上,这些人便也跟到村口。


    积玉一再向他们保证,一定尽力去找他们家人的下落,他们才依依不舍停下来不动了,程净竹和积玉走在前面,霖娘正要拉着阿姮跟上去,昨夜给过阿姮海鲜粥喝的那名老妪却叫住阿姮:“小姑娘。”


    阿姮回头看她。


    老妪颤颤巍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问她:“你也是个修士吗?”


    修士?


    阿姮摇头,她当然不是。


    “我看你也不像。”老妪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来递给她。


    阿姮定睛一看,赫然便是昨夜她见过的那只蚌壳做的亮晶晶的小碗。


    “我昨儿夜里还以为你是饿了,后来想想,你是不是喜欢这个?”老妪说话有点慢吞吞的,“我儿子阿生之前从海上带回来一个大蚌,那大蚌产了粉色的珍珠,别提多好看了,他把珍珠卖了给我治病,又把蚌壳磨成个小碗给我用……”


    老妪絮絮叨叨的。


    阿姮垂眸盯着她递来的小碗:“你要送给我?”


    “阿生不在,我也没几天了,你喜欢,就拿着吧。”老妪说着,将那小碗塞到阿姮手中。


    若是从前,阿姮一定开开心心地收下,但此刻,她却觉得这只小碗拿在手中,竟然有点烫手。


    就像,那枚玉章一样烫手。


    老妪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抬头望了望那黑衣少年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你一路跟着那仙长,又不敢靠近,连话也不敢说上一句……这又是何苦呢?从邕宁国到这儿,多么远的路啊。”


    ……啊?


    阿姮抬眸看她。


    “你对一个修道之人这样痴心,那他呢?他肯为你还俗吗?”


    老妪佝偻着背,仰着脸问。


    阿姮竟然从她脸上看到关切。


    阿姮终于明白过来这个老婆婆是什么意思,不禁微微一笑:“他若为我还俗,谁又去替你找你的儿子阿生呢?”


    老妪却缓缓摇头,她那张老得到处都是褶皱的脸已经看不出来多少喜悲,连苍老的声音也很平静:“阿生已经死了。”


    阿姮一愣。


    此刻她才忽然发觉,原来这个老婆婆根本没有期望过他们可以帮她找回她的儿子,她并不相信汹涌的浪涛之下,她的阿生还有生还的可能。


    她早已经绝望。


    风中有些咸腥的海味,阿姮盯着老妪皱皱巴巴的脸,最终将那只蚌壳碗塞回老妪手里,她转过身扔下一句:


    “也许,他会回来的。”


    第77章 第77章 “我叫阿姮!”


    东海广袤, 横约三千里,纵至五千里,其中大小岛屿无计,多的是浓雾弥漫, 人迹罕至的绝境, 而这小小渔村临靠的不过是这东海最不起眼的一隅, 阿姮一行四人行至海边,天上雷电如织,海上一片怒涛汹涌, 程净竹如从前那般往海水中投下玉刺, 玉刺入水许久, 却毫无音讯。


    “这老龙王果真傲慢。”


    阿姮双手抱臂, 遥望海面。


    “东海之主雄踞一方,又是真龙之身, 自然倨傲, ”程净竹抬眸扫向那片汹涌浪涛,“但他确是治理东海的明君, 他不想理会我们自然可以不理, 但此地就算再偏, 也是他的海域, 我们之前来此, 龙王虽不肯来见,却有虾兵在水下暗自查看,而今这水下安安静静, 龙宫的海兵似乎无一在此驻守。”


    阿姮闻言,周身浮出红雾,红雾浸入水中, 很快浪涛像被烧沸一般,一些鱼虾蹦跳出海面,但很显然,它们并不是成精的那些。


    “那我们该怎么办?”


    积玉眉头皱了皱:“东海辽阔,水下更是深邃难勘,龙王杳无音信,我们也不知那龙宫的所在,又该如何查清这些渔民失踪的真相?”


    海风猎猎,程净竹并起双指,一张白符自袖中飞出轻飘飘落在水面顷刻化为一只大船,他回过头,说道:“既然人是在海上失踪的,那么我们便去海上找。”


    如今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四人登上船去,霖娘挨着阿姮站在船尾,抬头望一眼船头,积玉与程净竹站在一处,正施展术法操控大船行进,霖娘心中早就觉得怪怪的,她转过脸,忍不住问道:“阿姮,我早就想问了,你和程公子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阿姮一屁股坐下去,靠着船舷,一手撑着脑袋:“没怎么啊。”


    海风实在太急了,阿姮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目光却定在那道颀长的背影,一点儿不愿挪开。


    “没怎么?”


    霖娘才不相信呢,她蹲在阿姮面前,挡住阿姮的视线,“要真的没怎么,你为什么一路上都离他那么远?阿姮,想想你以前什么样。”


    阿姮被她挡住视线,有点烦:“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都拼命往上凑,恨不得挂人家身上!”


    霖娘越说是越奇怪了,“你们到底怎么了?是你惹他生气了,还是他惹你生气了?”


    “没生气,我没生他的气,他也没生我的气,我仅仅只是……”阿姮手肘仍抵在船舷上,海风鼓动她鲜红如烈火的宽大衣袖,她稍稍偏过头,视线越过霖娘,再度落到那个人的后背,说,“不想他喜欢我。”


    ……什么?


    霖娘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喜欢你不好吗?”


    阿姮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积玉说过什么吗?”


    霖娘起初有些迷茫,但望着阿姮的脸,她忽然想起之前岐山种种,想起程净竹的真实身份,霖娘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她反应过来:“戒痕……若没有了戒痕,他便也没有了性命。”


    霖娘曾听积玉说过,上清紫霄宫并不强求弟子断尘缘,若修行不悟,仍舍不下红尘,尽可抹去戒痕,还于世俗,上清紫霄宫的宫规从来不会苦困于人,但偏偏慈济真君当年是以这戒痕作为封印才保住程净竹的性命。


    宫规,戒痕,上清紫霄宫中任何人只要想,便可以放得下,但程净竹不行。


    船行得急,卷起来层层水浪淋漓,霖娘忽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她看着阿姮,顺着阿姮的目光,她亦看向那黑衣少年的背影,霖娘心中实在有些不是滋味,曾在黑水村中,霖娘从一开始便知道阿姮初见程净竹便对他很是好奇,霖娘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她觉得,也许是阿姮初识美丑之际,对一张好看的脸的天然向往,见惯阿姮围着他打转,霖娘也习惯帮着她去争取心悦之人的真心,可她帮着帮着,到最后却眼睁睁看着阿姮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阿姮才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可她的喜欢,却成为了那个人的催命符。


    阿姮并不像霖娘那样想很多,她盯着程净竹那副挺拔的背影,从前他的胸前总有一串很漂亮的水青宝珠,宝珠垂下来一串背云,压过他的后背,顺着他的脊线垂下晶莹的珠玉,飘逸的流苏。


    但那串宝珠碎了,在岐山的时候碎了大半,在那间客栈里又不知道为什么碎了个彻底,如今他襟前空空,背后也再没有那样漂亮的饰物。


    “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霖娘的声音忽然落来耳边。


    “是啊,”阿姮一手撑着脸,“我要一直这样,离他远一点,不跟他……不对,是少跟他说话,少看他的眼睛,必要的时候,我还得多惹他生气,把他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定到时他对我动的心就变成了杀心……”


    阿姮弯起眼睛:“那才好呢。”


    “……”


    霖娘真是冷汗都要下来了,她转过脸,再度看向程净竹,海上风雾漫漫,天水似乎相接,她说道:“可是阿姮,你还不明白,动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倘若没有那样的缘分,任你千回百转也无法撼动一副铁石心肠,但若是有缘,无论你做多少准备,无论你想如何防备,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因为人心是这世间最不受控的东西,你也许可以守得住你自己,但你绝对无法预料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姮愣了一下,海上风雾越来越大,阴沉沉的天色中,她鬓边的浅发被吹得乱飞,她盯着那个黑衣少年,浓墨般的云海仿佛要压下来,他的衣摆几乎要与其融为一色。


    ……他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姮莫名在心底重复着霖娘的这句话,倏忽之间,那黑衣少年回过头来,一片浓沉的风雾中,他那双清冷漂亮的眼对上她的目光。


    他的神情总是那样冷静。


    冷静到阿姮从来也辨不清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可偏偏他的那双眼睛却仿佛总能洞悉什么,敏锐又冷冽。


    阿姮忽然转过脸,看向船舷下方荡开的层层水浪。


    泠泠水声中,珠饰碰撞的清音越来越近,阿姮没抬头,却听霖娘喊了声:“积玉,我来帮你吧!”


    霖娘一溜烟儿跑到船头去了。


    “你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响起。


    阿姮余光瞥见他越来越近,凶巴巴道:“你站住。”


    程净竹步履一顿。


    阿姮抬起脸,盯住他:“小神仙,在客栈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我们之间是不可以太近的。”


    海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袖,他似乎面无表情,那双沉静的眼凝视她片刻,她警告之声犹在耳,他却瞥一眼甲板,横长的线条多像是她划定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云淡风轻地踏过去,朝她逼近。


    阿姮皱起眉头:“你……”


    “没用的。”


    他的声音那样平静,突兀地打断阿姮,凛冽的风吹得他衣摆乱拂,黑压压的一片阴云底下,风雾都那么的浑浊,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他在她面前站定,那双眼睛盯住她:“你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


    “好啊,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有用的?”


    阿姮扬起下巴。


    在阿姮自己的理解中,只要她不看他的眼睛,她这颗刚长出来的心脏就可以跳得不那么快,只要她不缠在他的身边,她就可以自在地看他的背影,而不被他的神情扰乱心绪,她把自己的心情全都收起来,收到他的背后,不让他发现,他便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如果这些都没用,那么到底什么是有用的?


    阿姮希望他能够教她。


    可是此刻,他居高临下,以一双幽深的眸子凝视她,浓而长的睫毛更在他眼下投了片晦暗的阴影,神情难辨,他始终不发一言,阿姮的脸莫名灼烧起来,她一下转过脸躲开他的目光,任由凛冽的海风吹拂脸颊,终得片刻喘息之机。


    阿姮垂眸视线不禁随船舷而下,却见漾漾粼波竟漆黑如墨,此时,船头传来积玉的声音:“小师叔!你们快看这海水……”


    程净竹的视线随阿姮而动,早在积玉开口之前他便已经得见海水异样,他们以术法行船至此,离岸边应已有百里之遥,钻入这层浑浊的风雾,方才见这海水漆黑,几乎与天一色。


    “这水……真像是黑水河……”


    霖娘望向船下水浪,不禁说道。


    湿冷的风雾扑在脸上,阿姮一下站起身,她嗅到风中淡淡地味道,船越是往前,海水便越是浑浊发黑,而阿姮实在是太熟悉这种颜色了,她曾在那条黑水河里待了很久很久:“这水有跟黑水河一样的味道。”


    她绝不会认错。


    可东海为什么会有黑水河的味道?


    船行得愈急,卷起浪花涛涛,风声愈盛,仔细听,却从中听出些森然冷冽的击打之声,程净竹立在船上身形未动,周身金光淡淡,眼前浓烈的风雾无端被撕开长长的裂缝,那裂缝蜿蜒而去,天边雷声轰隆,流火闪动,刹那照亮远处掠过的几簇影子。


    最前面那道影子似乎是个女子,她足尖点水,氤氲之中身影凌空拔去,紧追而来的那数道影子若在水中滑行的鱼,随她拔高的身影而迅速移动,身形裹着水浪陡然往上,黑水若锁链环绕住那女子的脖颈,腰腹,脚踝。


    雷声炸响,那女子的身影被锁链撕扯着骤然化成一条青龙,青龙发出啸鸣,仰天奋力挣扎,那数道黑影一朝不防,齐齐被硬生生从水中扯上去,上空的雷电炸响,冷白的电光瞬间点燃他们的身躯,这片海域顿时响起扭曲的惨叫。


    “那难道是……龙公主吗!”


    霖娘见那青龙悬在半空仍被道道锁链纠缠,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扬起手中的菱花小镜,涛涛水浪在镜光中黑如长练飞扬而去,缠住那些锁链,往后猛拽。


    积玉反应很快,他不再忙着操控行船,回身掐诀召出金剑,金剑化出数柄分身,趁霖娘拉拽锁链之际,道道金芒劈下,锁链应声而断,落到水面,化于无形,激荡起千层浪花。


    那些被天雷撕扯的黑影齐齐转身,对准他们的方向,顷刻融化入水,紧接着,水下沉闷的声音飞快朝船下而来,阿姮与程净竹几乎同时出手,万木春与白符齐齐入水,金电飞快蔓延在水面,轰然一声响,炸起惊涛巨浪,阿姮四人同时飞身而起,下一瞬,大船被水浪冲得散了架,金电如网,网起一条巨大的黑蛟,那黑蛟整个身躯都被迫收束于金网之中,程净竹的白符化成了光障,无论他如何疯狂撞击金网也始终难以突破,金网中勾缠的金电则烧得他皮开肉绽,散发缕缕黑气。


    “你这东西还会幻化那么多个分身呢。”


    阿姮抬手,万木春回到她手中,她盯着那金网中的黑蛟,语带好奇。


    黑蛟发出尖锐的怒嚎,周身黑气越来越浓,身形顿时更为巨大,竟然顷刻将那金网光障撑破,他血红着一双眼,猛然冲向阿姮。


    正是此时,那青龙却迅捷飞来,龙睛含怒,长啸一声,青蓝色的光影裹挟海水凝成冰凌,万箭齐发,穿透黑蛟庞大的身躯,血雾飞溅,黑蛟骤然坠入海面,激起的水浪如暴雨般淋漓落下,鲜红的血悄无声息地被黑色的海水淹没无痕。


    阿姮的鼻息几乎被这血腥味笼罩,但她却对这黑蛟的血没有半分欲望,这东西实在太腥,太臭。


    “又是火种的味道。”


    阿姮早辨出那黑蛟身上的黑气。


    青龙凌空盘旋游弋,在一阵青蓝色的光影中化成一个女子的身形,她挽着螺髻,额边两个龙角上似乎覆着亮闪闪的颜色,如珊瑚一般漂亮,此女子赫然便是当初劝东海龙王赐给霖娘宝衣的龙女。


    她裙摆带风,一张脸苍白如纸,颊边还沾着鲜红的血迹,她望向半空中的几人,除那身背金剑的青年与那红衣少女她不认识之外,余下两人,竟都是故人。


    龙女微微垂首:“想不到我与诸位还有再见之机,今日,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公主快别这么说,若不是公主当日赐我宝衣,霖娘只怕也无法在这世间自在行走,”霖娘飞身上前,端详龙女这般虚弱之态,“只是公主为何会被这黑蛟追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程净竹忽而扬手,金芒钻入浑浊的海水带出一物来,那东西状如金刚杵,却通体漆黑,中间机窍缓缓转动,程净竹只轻轻一拨弄,其中数道飞钩瞬间掠出,钻入水中卷起浪花凝成锁链飞浮空中,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那锁链尾端的金钩便将势如破竹。


    “这是……天衣人的水系法器——摄魂杵?”得见如此一幕,积玉立即想起自己曾在上清紫霄宫藏书楼中看过的古籍,坍鸿之后,天衣人没来得及毁去的东西有很多,无论是法器还是丹药,都在上清紫霄宫的手中造福了此间凡人,药王殿传天衣法器残卷入世,使世间玄门又多了一层降妖伏魔的倚仗,但那部分最精密,最神秘的法器却被天衣人在最后关头毁了个干净,其中正有这摄魂杵,如今,上清紫霄宫也仅仅只有关于它的记载,而没有炼化它的方法。


    “如诸位所见,我东海如今……已被天衣贼人占据。”


    龙女神色凄哀。


    阿姮自察觉那黑蛟身上的黑气便知道这东海如今的模样定然与天衣人脱不了干系,但她还是有些费解:“你父王不是东海之主么?这纵横几千里的海域,不知多少子民,何其风光啊,甚至那天帝都不能使你父王称臣,如此雄主,怎么就如此轻易地被天衣人占了老巢?”


    阿姮说话实在不动听,可龙女却也并不生气,她苦笑:“天帝仁慈,知我龙族清傲绝不称臣,亦从未相逼,更不曾加罪,每回蟠桃盛会都盛情相邀,我父王亦不曾辜负天帝的这番礼遇,作为东海之主,他公正严明,从不徇私,放眼四海,也唯有我父王可称龙族之首,诚如姑娘所言,有父王在此,东海本不该如此轻易落入贼子之手,但数日前,我父王有一老友来访……”


    “几百年前,西海龙王敖聿不服父王作为龙族之首惩治他滥杀之罪,游说南海、北海龙王一起叛乱,父王的那名老友虽双目失明,却费尽心力为父王打造了一柄紫金宝剑,又随父王平叛,后来东海大胜,西海龙王敖聿被父王处死,而父王的那名老友却在那场战役中身受重伤,双腿残疾,不良于行……我父王一向傲慢,脾气也不好,但对那老友,他却十分珍重。”


    “每年秋天他们总要相约对弈,数日前那人来东海赴约,我并不在场,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在珊瑚丛中小坐,却听到父王的龙吟……那龙吟震得整个水晶龙宫摇摇欲坠,我跑去大殿,只见到那柄曾助父王在西海之战中无往不利的紫金宝剑深刺我父王胸膛,钉穿他的龙骨……”


    龙女咬紧牙关,眼中浸出泪来:“蛇有七寸,我龙族亦有死穴,那紫金宝剑随我父王征战,伴我父王好几百年,已沾染我父王的真龙之气,父王他怎么会对这样一柄贴身宝剑有所防备呢……那人悄无声息地操控它钉住我父王的龙骨,龙宫地下顿时涌出很多黑色的东西,整个龙宫变做我父王的囚笼,海水也因此而越来越漆黑,我龙宫海兵皆因此黑水而死的死,病的病。


    而我真龙之身,不受疫病所扰,我虽有幸逃出龙宫,却被那黑蛟偷袭,那摄魂杵伤我一回便掌控我魂息所在,穷追不舍,好在他区区一蛟,不如我熟悉东海海底各处暗域,我与其周旋多日,伺机救我父王,可这海水异变,我根本无法靠近龙宫,今日我又被黑蛟察觉行踪,他手里那摄魂杵又实在厉害,我没有办法,只能跃出海面借天雷杀他……却不想,竟在此遇见你们。”


    “这黑水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们黑水村也是这样,”霖娘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黑山黑水的诡谲之地,“所有的水源都是黑的,就连天上下雨,落下来的雨滴也是黑的,人吃了便会病,会死,如果没有璧……”


    霖娘忽然住嘴,望向程净竹。


    如果没有神骨化成的那些晶莹剔透的璧髓,黑水村中的人绝无法繁衍生息至今,没有人比霖娘更知道这黑水的厉害。


    “天衣人因紫目神窍而不死不灭,只要紫目神窍还在,即便血肉之躯无存,他们一样可以借器而生,坍鸿后期,九仪率众与天衣神王血战,最终也只能将天衣人封印于赤戎。”


    程净竹一伸手,那悬在半空中的摄魂杵落到他手中:“紫目神窍难以摧毁,只有在摧毁他们血肉之躯的瞬息之间以至坚之物阻断其中机窍的运转,抓住那微妙的时机粉碎紫火,紫火熄灭,他们的神魂才会彻底消散。”


    他放眼望去,海水黑沉,风雾盛大:“天衣人虽死,但他们的不甘,怨憎,都会遗留在他们的血肉,还有紫目神窍之中,化成瘟疫,剧毒,赤戎因此而成为黑山黑水,生机微薄之地,若我猜得不错,在你们龙族化形占据东海之前,此处是一处坍鸿时期的古战场,也可以说,是天衣人的埋骨地。”


    天衣人借器而生,难杀难灭,但这并不意味坍鸿时期他们便没有伤亡,摧毁紫目神窍是很难,但九仪仍一力杀穿了天衣人长生不灭的春秋大梦。


    古战场,天衣人的埋骨地。


    海风阵阵呼啸,阿姮鲜红的裙摆随风而荡,她缓缓看向身旁的程净竹,他知道赤戎的黑山黑水是怎么来的,他也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摧毁紫目神窍,是因为……他本来便是赤戎一战的唯一亲历者么?


    “我在东海长大,这纵横几千里没有我不曾去过的地方……”龙女惊谔极了,“可我怎么一直没发现东海底下有什么天衣人的痕迹?”


    “天衣人若想刻意隐藏,你们发现不了也实属正常,毕竟,在你们了解东海之前,东海,乃至整个世间都属于他们。”


    程净竹说道。


    “那么他的目的呢?数千年前天衣人的血肉,法器化成的瘟疫,剧毒如今才被彻底释放出来,他到底要做什么?”


    积玉眉头紧皱:“还有那些失踪的渔民,公主,您可知道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龙女落到水面,朝他们招手:“你们随我来。”


    话音落,龙女如一条灵巧的鱼儿钻入海水之中,霖娘飞快地跟了上去,她水鬼之身,入水自然轻快,阿姮却在半空迟迟未动。


    “怎么了?”


    程净竹的声音落来。


    阿姮抬头:“我讨厌水。”


    她本属火,却在一条黑水河中被禁锢了很久很久,今日,她方才意识到原来是天衣人的怨戾困住了她,可为什么……他们的怨戾可以将她困在黑水之中那么长的岁月?


    忽然,额头被贴上一样东西,那是一张洁白的符纸,海风吹得符纸猎猎,她望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一个晃神,被他抓住手,倾身往海面砸去。


    积玉还未修成金身,凡人之躯难免要被那黑水所伤,他连忙服了一粒避水丹,化出一张符纸来一巴掌拍到额头,顺着阿姮与程净竹入海激起的浪花而扎进去。


    入水的刹那,阿姮终于知道额头白符的作用,它沾上海水便碎成金光,结成个半透明的泡泡,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在泡泡里,没有任何海水,她穿过泡泡被程净竹握着的那只手却在陪他一起经受水流的冲刷,他并没有给自己也弄个泡泡玩儿,整个人浸润在漆黑的海水之中,衣摆随流而动,那副轮廓也如流墨般不甚明晰。


    他忽然松开阿姮,她的手立即被泡泡容纳,浊黑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指节一滴滴垂落,阿姮被散发着淡淡金光的泡泡推着随他往前。


    阿姮觉得很好玩儿。


    她戳了好几下泡泡,它也不破,俨然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小小世界。


    “不能再往前了。”


    最前面的龙女停在一片丰茂的水草之中,几人顺着水草的缝隙,随龙女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竟矗立着一座四四方方的高台,那些因黑水而病的海兵在其中上上下下,拖着残躯拉拽石料,运送精铁。


    高台之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各类水生的妖,他们一面呵斥着那些海兵动作快些,一面聚在一块儿享尽膏粱。


    阿姮仔细一瞧,那高台之上漂浮着好多颗泡泡,泡泡里盛满人影,那些人手里拿着各式用具,正在雕刻一些她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那像是什么复杂的符纹,祭台上涌动着浊黑的气流,阿姮盯着那团交织的气流,只见其中出现一只血红的眼,那眼睛一眨,骤然被黑气裹覆,消失不见。


    阿姮浑身一僵,总觉得自己被那只诡异的眼睛看了一眼,她没由来的头皮发麻。


    “自我父王被他们控制住以后,这些妖便在此修建这高台,因嫌海兵技艺不精,他们便将那些出海捕鱼的渔民全都抓了过来,要他们没日没夜地刻那些东西,他们尚有被利用的余地,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而我龙宫海兵却病死无计……”


    龙女攥紧了指节。


    “他们修这个做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霖娘怎么也看不出。


    积玉沉思片刻,不确定地说道:“看起来……像是一个祭台?”


    “祭台?”


    霖娘更不解了:“天衣人为什么要在这里修建祭台呢?”


    “这些妖怪得了天衣人的恩赐,身上又有天衣人的法宝,你们若想救人,只怕没那么简单。”


    龙女说着,转过身,衣摆轻轻拂过水草,她敏锐地回头,只见水草中暗光闪动,竟然浮现出一张巨网。


    “什么人!”


    祭台下,有妖怪敏锐暴喝。


    “快跑!”


    龙女喊道。


    巨网从水草中彻底显形,扑向他们,霖娘在水中比积玉灵敏得多,她立即化出水流缠住积玉,拽着他躲开,阿姮则与程净竹同时擦网而过,程净竹扯下腰间的法绳将龙女带出,那巨网落下,大片水草顿时化为灰烬。


    强烈的气流激荡着海水,龙女化成青龙驮着四人飞快往深海里去,阿姮回头瞥一眼那些凶相毕露,紧追而来的妖怪,她抬抬手指,红雾漫出泡泡,顺水流而漫向四周,他们所过之处,海水沸腾,浑浊难辨。


    龙女实在是太熟悉东海了,她灵敏地穿越几重幽隙,终于摆脱了那些追兵,阿姮坐在龙背上,垂眸望向底下那片幽暗的水域,那里有一片亮闪闪的珊瑚丛,鲜红的颜色被点点莹光映衬,在这片黑水之中显得格外艳丽。


    珊瑚丛的尽头连接着一片奇异的花海,那些花一簇紧挨着一簇,洁白得像雪,在一片淡淡得光影之中,又透出玉一样的光泽,在如此深邃的,荒僻的地方,竟然璀璨得晃人眼,阿姮看见那些花芯结着一粒又一粒浑圆的珠子,令她想起渔村那个老婆婆所说的粉色的珍珠。


    阿姮被那片花丛晃得眼花,却想,若是将它们穿成一个珠串给小神仙戴,一定很好看。


    她的眼睛越来越花。


    目光却似长在了那花丛中。


    额头有处地方烫得她很疼,她似乎嗅到那片花丛的香味,有一种熟悉的,隐秘的味道令她的眩晕更重。


    毫无预兆的,阿姮猛然从龙背上栽倒下去。


    “阿姮!”


    霖娘吃了一惊,大喊。


    阿姮整个人包裹在一颗泡泡里,她隐约听到霖娘惊慌的声音,眼前却并不清晰,她知道自己在下坠,却竟然迟缓到做不出任何反应,朦胧中,她见到一个人从龙背上跃下来,他抛出银光冷冽的法绳缠住她的腰身,青蘅草的味道随着他伸来的那只手而紧紧簇拥她,他侵入她的泡泡里,将她拉到怀里,却随她坠向那片花丛。


    花丛却忽然动了,它们不约而同地展露出藏在花瓣之中的森寒利齿,龙背上积玉飞出金剑,与那银尾法绳同时碾碎大片花丛。


    阿姮木然地坠入一潭潮湿的,污浊的泥里,她的一切感官都像被这污泥淹没,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混沌之中,她看到一只眼睛。


    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那只眼睛始终阴冷地注视着她。


    阿姮觉得自己神魂都在颤栗,莫大的恐惧紧紧地裹住她,她的脑子里有无数道声音在尖声叫嚣。


    “快跑!”


    “千万不要被抓住!不要!”


    阿姮嗅到这种极致的危险味道,她想要跑,却不知道自己这团模糊的意识该往哪里去,她觉得自己好沉,像被什么拖拽着,怎么也动不了,漆黑之中,那只注视着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一道平静的,轻缓的声音刺痛她的脑海:


    “你想去哪儿?”


    阿姮像被什么撕扯,她觉得自己像一粒渺小的尘埃被狂风裹挟,刹那之间,她像被投入了另一片黑暗中。


    又是那种潮湿的味道,滴水的声音,她像存在于一片狭窄的幽隙,以一副小小的,雾做的身躯轻盈地飘动。


    “你不是小草?”


    阿姮听见这副身躯忽然发出声音,比她稚嫩太多:“可是……可是我原来见过的草明明也像你这样亮晶晶的一簇,他们说,那是什么……金絮草。”


    阿姮听着她的声音,竟然感同身受地领会她的迷茫。


    “金絮草是因怨戾而生的异草,自然与寻常花草不同。”


    少年的声音响起,阿姮随这副躯体的目光,看到了那漂浮的,一寸长的金焰,里面似乎有一道轮廓模糊的影子。


    他的光芒照不亮这山石之间深邃的黑。


    “那你是什么呢?”


    阿姮听见她稚嫩的声音。


    那金焰闪烁,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叫白泽。”


    “白泽……”她重复着念了两遍,“白泽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


    “名字?”


    “名字是只属于自己的独特标识,是你之所以是你,而有别于其他任何人的印记,正如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赠予,这个名字从此便是我的印记。”


    “所有人……都有名字吗?”她似懂非懂,“那他们叫我‘东西’,这样说来,‘东西’就是我的名字了?”


    “不,那不是你的名字,”少年说道,“那是他们对你的轻蔑,占有,利用,名字应当是亲近之人赠予你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件礼物。”


    “可是,我来到这个世上,并没有人送我这样的礼物,”她想了想,轻盈地落到那寸金焰前,她以一副雾气凝成的模糊轮廓凑近,“‘东西’不是我的名字,那你来给我一个名字吧。”


    金焰中,似乎有一道影子随闪动的焰光在凝视她,山石裂隙中流水滴答,浑浊雾色轻轻浮动,少年想了想,说:“我给你讲过许多故事,你最喜欢《奔月》。”


    金焰散出淡淡金芒,化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姮”字。


    “阿姮,便是你的名字。”


    “阿……姮,”雾气凝成的女孩念了一遍,姮,是姮娥的姮,是她最喜欢的漂亮仙子的姮,她像一只鸟儿一样飞来飞去,“我有名字了!我的名字叫阿姮!”


    “我叫阿姮!”


    女孩稚嫩的,雀跃的声音钻入阿姮的耳心,刺得她剧痛非常,她的思绪骤然被这道重复的,欢欣的声音碾碎,恍惚之间,一切仿佛归于死寂,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风,飞出了那片无尽深邃,无尽压抑的山石深处。


    可那道稚嫩的声音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


    “阿姮,我叫阿姮。”


    这声音像汹涌奔腾的骇浪不断将她淹没,可激荡的浪涛之中,她又隐约听到另一道声音。


    “阿姮!”


    那道声音不断地唤她:“阿姮,醒一醒。”


    阿姮缓缓睁开眼睛,望见一张神清骨秀的脸。


    泥潭之中残花瓣瓣,雪白的残瓣闪烁着漂亮的莹光,点缀幽暗的深海,她裹了满身的湿泥,在不沾寸污的黑衣少年怀里,她呆滞的目光长久地凝在他的脸上,程净竹伸手抹开她脸颊上的湿泥,用衣袖擦她的脸,她的眼皮,她的额头,可她靠近鬓发的那处有几点泥痕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像烙印一般,深刻至极,他的手指拂过她眼尾,触碰到湿润的泪意。


    程净竹的手忽然顿住了。


    忽然,阿姮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他没有任何防备,猛然倾身,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她那双暗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第78章 第78章 “你老提积玉干什么?烦死了……


    078:


    暗流钻过洁泽的花丛, 百花瑟缩着蕊瓣,收起利齿,根摇花动,一时生出更多晶莹的碎光, 程净竹垂眸, 阿姮攥住他衣襟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再度抬眼,如此近的距离,他看到她这张沾着污泥的, 脏兮兮的一张脸, 看到她那副奇怪的神情, 那样紧绷的下颌, 还有……那样一双暗红而妖异的眼睛。


    这些,都无声昭示着她此时的心绪极度不平静。


    一点泥水顺着她的眉往下将要落到她的眼皮, 程净竹伸手触碰到她眼皮的刹那, 她却猛然往后一避,程净竹的手悬在半空, 此时, 积玉与霖娘落到潭边, 霖娘急忙喊道:“阿姮, 你们没事吧?”


    阿姮听见霖娘的声音, 攥住程净竹衣襟的手凝红雾而用力,一把将程净竹推开,程净竹落到潭边, 踉跄后退两步,抬眸见阿姮缓缓从花丛中站起来,她整个人仍在那颗泡泡之中, 乌黑的泥水顺着她的衣袖,裙摆滴滴答答。


    气氛无端有些奇怪,霖娘与积玉相视一眼,阿姮半浸于泥潭,只觉得额角隐隐发烫,烫得她整个脑子也像被煮沸了似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片地方,青龙化身成人形,落到潭边,她那双龙睛一眼便看清阿姮额角那几点化不开的污泥在隐隐发光,神情顿时一变:“阿姮姑娘,你额角的泥痕是怎么来的?”


    霖娘看着阿姮额角的痕迹,却先想起来:“好像……好早就有了!我之前帮她擦过,可是我怎么擦都擦不掉,后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公主,莫非您知道那痕迹是怎么来的?”


    龙女指了指潭中萎靡不振的百花:“此花名为神萦,在我龙族占领东海之前,几乎整个东海海底都生长着这种花,它看起来洁白如玉,风姿无限,可玉蕊之中却暗藏利齿,有动物的本能,暗流送来的鱼群常常是它们的食物,但对它们来说,更美味的是一切生灵的神魂。


    人们曾觉东海神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些敢到东海上讨生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去,正是因为这神萦作祟,它们所散发的香气引诱了很多人,它们吃掉那些人的血肉,吞噬他们的神魂,然后在海底疯长。我父王占据东海之后,花了百年才终于将这神萦除得只剩下幽隙里的这一处。”


    积玉看到花丛中凝结的珠蕊,想必这东西是吃多了那些捕鱼采珠的凡人才最知道如何引诱他们,如今生得这副模样,那粒粒珠蕊竟比珍珠要夺目:“既然此花如此凶险,又为何你父王还要留下这一处?如此害人的东西,合该灭个干净才是!”


    积玉话音方落,花丛顿时瑟瑟而动,果然,它们是能听得懂人话的怪物。


    “此处,乃是我父王为阴司中的孟婆所留。”


    龙女说道。


    “什么?孟婆?”


    霖娘愕然。


    阿姮听到这两个字,哪怕脑子里烫得不得了,她也还是下意识地看向潭边的龙女,龙女一时被他们所有人注视着,便继续说道:“神萦虽是吞噬神魂的恶物,可由它根须养出来的这片污泥潭却是孟婆最好的花肥,她每年都会来此取神萦花泥回去养她那片还魂林。”


    阿姮恍惚中,想起阴司奈何桥畔的那片花荫,她想起那个交易,她用寻回谢氏女的执根与孟婆交换驯服万木春的办法。


    那时,孟婆似乎在她额头点了两下。


    “什么还魂林……”霖娘虽去过阴司,却并未将那里逛全,她百思不得其解,“可阿姮额角的泥痕是神萦花泥,这泥又有何特别之处,为什么擦不掉呢?”


    龙女摇摇头:“此花虽在东海,此处却早已被我父王许给孟婆,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们并不是我龙宫的东西,孟婆用它来做什么,我亦不知情,我想阿姮姑娘方才之所以会掉入这潭中,是因为她额头的旧泥痕,她熟悉神萦花泥的味道,所以轻易便被神萦花引诱,至于她额头上的旧泥痕为什么擦不掉……我也不清楚。”


    这片神萦花早已不属于东海,龙女又年纪轻轻,自然对许多旧闻都不甚了解,若是东海龙王,也许还能说得出这神萦花泥对孟婆究竟有何妙用。


    积玉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黑衣少年,他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盯着神萦花丛中的阿姮。


    阿姮迟钝地垂眸,眼前这片神萦花无不萎顿,颤抖,玉蕊浑圆如珠,晶莹剔透,又似流露将滴未滴,她伸出手去,那神萦动也不敢动,任她摘下一枚花珠。


    此时,潭边几乎同时伸来两只手,阿姮抬眼,那黑衣少年修长的指节舒展,掌心还沾有泥污,那是他给她擦脸的时候弄的,否则凭借他的金身,世间万般污秽都休想沾惹他半分。


    霖娘见程净竹伸了手,便立即要缩回手,阿姮却在此时抓住她,借了几分力,轻巧地从神萦花潭里上了岸。


    “阿姮……”


    霖娘脸色古怪,看了一眼程净竹,又看阿姮,搞不懂这奇怪的气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姮竟然真如此避讳,连……连手也忍心不拉了?


    阿姮没有说话,她几乎面无表情,只用衣袖缓缓揩去脸上的脏污,那双眼睛始终微垂着,令人看不清她分毫神情。


    程净竹盯着她,收回手,握了握沾满脏污的掌心。


    “阿姮姑娘……没有任何不适吗?”


    龙女近前观察了阿姮一番。


    阿姮摇头:“没有。”


    龙女其实也并不知道这神萦花泥会对人造成什么影响,此时见阿姮语气如常,似乎神萦花香对她的影响已经消失,龙女放下心,对他们说道:“此处是东海最隐秘的一处幽隙,鲜有人知,那些归顺天衣人的水妖绝想不到,通过此幽隙,便更接近他们所建造的那处祭台,若非被那黑蛟紧咬不放,我早该来这里了。”


    “公主早打算通过这幽隙伺机营救那些海兵和凡人?”


    积玉说道。


    “我原本是打算等我的亲随去北西南三海搬回救兵再救他们,”龙女蹙起眉头,“可眼看这祭台将成,那些仅存的海兵和凡人只怕都要活不成了,可我父王说过,龙宫海兵,水中精怪,还有世代长居于东海境内的凡人都是我的子民,我身为东海公主,不能眼看他们被天衣人残害。”


    “公主确信你的亲随可以如你所愿搬回救兵?”


    程净竹忽然开口:“当初西海一战,西海虽因敖聿之死而臣服东海,可东西两海之间的仇怨已然结下,四海之中,本就是东海势大,西海次之,天衣人只怕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西海若要趁此机会争这四海之主,四海大乱,烽烟并起,北海南海必然也无暇他顾,公主的亲随便也搬不回一名救兵。”


    “我知道。”


    龙女垂眸,她没有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十分平静:“即便机会渺茫,我也不能不去试着争取,如今上界神阙已空,诸位神仙早已下界救苦救难,我东海之困,他们无从得知,可我不能不管我父王,也不能不管我东海子民,哪怕我一个人战死,我也要死守东海。”


    若不是这该死的黑水,若不是那恐怖的疫毒,东海何至于此呢?


    龙女神情哀哀,双眼却又异常坚定。


    “公主如今也不算孤身一人。”


    霖娘说道:“我们本就是为了救人而来,如今既然有这直通祭台的幽隙,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试上一试!”


    “对!”


    积玉拔出背上金剑,道:“虽不知天衣人建那祭台到底做什么用,但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该毁去,那些海兵还有凡人,我们也要尽力一救!”


    “多谢你们。”


    龙女满怀感激,一挥手,四枚亮晶晶的东西飞入他们四人胸口,龙女说道:“这是我的龙鳞,它是至坚之物,可以护住你们的心脉。”


    霖娘摸了摸胸口,没摸到那龙鳞的痕迹。


    “前面有很多暗流,你们一定要跟紧我。”


    龙女飞身而起,往前面更深邃幽暗的缝隙中去。


    积玉立即掠身追去,程净竹回头看了一眼阿姮,四目相对,静无一声,他飞身顺水流而去,霖娘拽了拽阿姮:“阿姮走啊。”


    阿姮盯着程净竹的背影,捏了捏掌心的神萦花珠,她瞥一眼那花潭,红雾浮动,数枚神萦花珠落到阿姮袖中,她不作停留,抓着霖娘飞去。


    潭中神萦花丛簌簌不止,花叶蜷缩。


    阿姮将霖娘扔到积玉的金剑上,越往前,海底浮石越多,越密,它们连成一片,生出无数个洞穴,无数缝隙,犹如天然的迷宫。


    洞穴中幽暗极了,积玉觉得金剑一动,他回头,隐约见阿姮在他身后,前面霖娘正施展术法抵抗涌来的暗流,此时,积玉听见阿姮的声音:“喂。”


    阿姮声音很轻。


    积玉早习惯了她这副没礼貌的口吻:“你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阿姮没有回答,却问他道:“你曾说过,你小师叔的元神落到山中被你师祖和师父发现,他们找了副凡人壳子给他,保住他的性命,那你知不知道,你小师叔做人之后,还记不记得他作为白泽时的所有记忆?”


    积玉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他摇头:“小师叔他一向寡言,没有谁可以猜透他的心事,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些。”


    但他想了想,说:“可观小师叔在岐山上的种种举止,他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至少,他记得他的身份,至于其他,我也说不好。”


    阿姮没说话。


    她觉得自己似乎多此一问了。


    若他不记得,那么惠山元君口口声声唤他殿下,他也并不惊谔,若他不记得,那么他曾经也不会动用白泽的神力帮积玉寻得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若他什么都不记得,那么他又何必去赤戎。


    汹涌的暗流顺浮石孔洞激荡而来,霖娘在前面大喊:“小心!”


    阿姮缀在最后面,被水流猛然一冲,也不知将她冲到了哪一处孔洞之中,泡泡被多次撞击,这回终于是裂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只见深邃的黑,积玉和林娘早不知哪里去了。


    浊黑的水流密密匝匝将阿姮包裹,那种被黑水河禁锢的感觉袭来,阿姮化身成雾,逆流而去,她所过之处,水流沸腾,红雾弥漫。


    霖娘好不容易捱过暗流的冲刷,前面龙女停下来,喊道:“你们没事吧?”


    “他们呢?”


    程净竹回身迅速落到霖娘身边。


    霖娘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竟然空无一人,她大惊失色:“他们怎么不见了……”


    积玉的金剑还在霖娘脚下,要找到他并不难,程净竹并起双指,金光弹了一下金剑,发出锵然之声,金剑立即调转方向,追寻它主人的气息而去。


    穿过几重缝隙,金剑将他们带到积玉面前。


    “小师叔?”


    积玉有些狼狈,他的泡泡破了,但好在事先服了避水丹,那些浊黑的水流一时并不能近他的身,他才要给自己再造个泡泡,便见程净竹与霖娘、龙女被金剑领到他面前来。


    程净竹见只有他一人,便问道:“她呢?”


    “我也不知道,”积玉忙说道,“方才那暗流来得太急了,我正和阿姮说话的功夫,就被冲散了,我也不知道她被冲到哪里去了……”


    程净竹下意识去摸腕骨,却意识到他的那串霞珠早就随了个干净。


    仅有一粒在阿姮手上,但他却并不能凭那一粒霞珠及时辨别她的方位了。


    幽隙中的暗流又急又冷,阿姮周身的红雾弥漫出去,将海水烧得发烫,她在这片浮石孔洞中胡乱地钻,她讨厌这浊黑的水,讨厌这样漆黑的石洞,她越是钻不出去,越是觉得压抑,她变得急躁起来,迫切地想要摆脱这种潮湿的,幽暗的,无穷无尽的裹覆。


    偏偏此时,额头那片皮肤像被什么烫得要破了,她伸手又摸到那泥痕,无论她怎么蹭,那泥痕都始终紧紧地依附在她额角那寸皮肤上。


    “别白费力气了,孟婆若要害你,你当初绝对无法活着离开阴司。”


    忽然,阿姮听见这道声音,这声音钻在她的脑子里,分明是万木春的声音:“神萦花吞噬了太多人的血肉,神魂,它们根须下的泥就成了修补神魂的良药,你的神魂曾不止一次被碾碎过,只有神萦花泥可以为你拼凑你失去的东西,等你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泥痕自然而然便消失了。”


    拼凑……她失去的东西?


    阿姮缓缓抬起眼帘,什么是她失去的东西?是方才在神萦花潭里短暂的一梦?是那梦中的白泽,梦中的自己?


    她想起来,碧瑛似乎也曾说过。


    她的神魂被碾碎过。


    “你难道不想要那些过去?”


    万木春的声音再度响起:“可若是那些东西对你不重要,那么就算是神萦花泥也无法对你起效。”


    重要的……东西?


    阿姮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她焦躁极了,她疯狂地想要毁掉这片浮石幽隙,她要出去,她要逃离这片紧紧裹覆着她的黑水。


    红雾随她焦躁的心绪而化成炽盛的火焰,金电在之中勾缠闪烁,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


    阿姮往浮石孔洞更深处去,她周身红云烈焰越积越浓,浮石震动,数道孔洞中暗流齐发,奔涌而来,与红云烈焰迎面相撞,惊涛骇浪,震动整片浮石海崖。


    阿姮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身形不稳,被暗流裹挟冲刷而去,忽然,她腰间像是被什么缠住,瞬息之间,她被带出湍急的水流,钻入一个狭窄的空洞之中。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


    阿姮抬眸之际,额头被贴上一张白符。


    汹涌的波涛在这小小孔洞之外,奔流不息,剧烈的水声中,阿姮暗红的双眼清晰地望见面前这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这幽隙中的暗流无比凶险,稍不注意你便会被其带去不知名的暗隙,你可知整个东海有多少暗隙?暗隙之中又有多少危险?”


    他盯着她的那双眼冷极了:“我很好奇,你与积玉之间到底是有多紧要的事要说?”


    这孔洞狭窄极了,霖娘方才从另一边钻过来,刚露了头,看见孔洞口的两人,又听见程净竹这句话。


    此时,积玉也钻到她身边来:“你怎么不动……”


    话没说完,嘴被霖娘给捂住了,霖娘一把将他脑袋按回去,自己也缩了回去,最后面的龙女猝不及防被霖娘蹬了一脚,霖娘勉强回过头,苦着脸小声说:“对不起公主……”


    然后她指了指前面。


    三人一时间都不动了,竖起耳朵听前面的动静。


    阿姮额头的白符化成一颗泡泡将她包裹起来,那些紧密地裹覆着她的黑水退去了,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她紧绷的,僵直的脊背下意识地放松了,但她迎上面前这个人的目光:“我和他说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放开我。”


    阿姮试图挣开他的手。


    程净竹却纹丝未动,他的指节甚至更用力,牢牢地攥着她的手腕,这洞穴太狭窄,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很近,他仅仅只是略微倾身,彼此的呼吸便近在咫尺。


    “你在生我的气。”


    他乌浓的眼睫微垂,凝视着她的脸:“为什么?”


    阿姮被他紧攥着手,脸色本来就臭,听他这样说,她与他相视,似笑非笑:“小殿下,我哪敢生您的气啊?”


    洞穴外,水流激荡,不断冲刷着嶙峋的石壁。


    程净竹盯着她,并不说话。


    阿姮那点装出来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她沉下脸:“你凭什么觉得我在生你的气?你无端问我,是希望我给你怎样的回答?怎么?我的答案你不满意吗?还是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那你呢?”


    阿姮垂下眼帘,看向他紧紧抓着她的那只手:“小神仙,你又在生什么气?”


    他是白泽,所以他可以找到赤戎。


    他是白泽,所以他知道那座神山的秘密,知道黑水村人生青骨病的缘由,他什么都记得,所以永远那样从容。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阿姮望着他,像想要看穿他,可从他那副眉眼,那样的神情,她始终什么都看不出来,“小神仙,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你总是不爱说话,是不想说吗?为什么?是否看我这副傻呼呼的样子,你总觉得好笑?”


    程净竹观她这副盛怒的模样,总觉得那神萦花丛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他听不明白她的话,却从她那双愤怒的眼睛里看到她的惊慌,她的迷茫,他开口:“我……”


    “算了,你想说,我却不想听了!”阿姮越想越气,万木春没有理由骗她,所以神萦花丛中她梦到的那些便是她遗忘的东西,明明他是白泽,明明在那座神山里,他们早就相识。


    他却始终什么也不说。


    时至今日,阿姮才终于明白,那句“神丹不老姮娥鬓,乞取刀圭驻玉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甚至根本不懂人类这破诗的意义,怎么当初黑水河畔那小孩儿一念,她便记住了,后来阴雨绵绵的草檐之下,那个从外乡来义诊的小神仙摘下她额头的朱砂黄符,问她名字,她竟然下意识便从那破诗里挑了个字来应付。


    那原来不是随便的应付。


    是有人曾经送给她的礼物。


    阿姮咬紧牙关,酸涩充盈她的鼻尖,浸湿她的眼眶,可她仍然凶恶地瞪着面前的他。


    “阿姮,你要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惹你生气,我才知道我错在哪里。”


    程净竹看着她那副泪眼,声音不自觉放轻。


    “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告诉我,却告诉积玉?”


    “你老提积玉干什么?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积玉:“关我什么事?????”


    第79章 第79章 金芒陡盛,独照她身。


    079:


    浮石中生长着不知名的水草, 水草上附着的幽绿碎光几乎是这洞穴之中唯一的光线,程净竹盯着阿姮气鼓鼓的背影,霖娘跟在她身边,被她的泡泡裹了进去。


    “小师叔……”


    积玉像条鱼一样缓缓游荡到程净竹身边, 脚踩金剑, 语气幽怨:“是她莫名其妙先来问我的。”


    程净竹转过脸来, 冷冽的碎光不时点缀他那副深邃的眉眼:“她问你什么?”


    “她问我,你成为凡人之后是否还有白泽的全部记忆,”积玉到此时也没明白阿姮问他这个做什么,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您如果什么都不记得, 又如何帮我找到我母亲的遗物, 又如何……如何保住那冬螓的性命呢?岐山之上,她早该有答案的。”


    诚如积玉所言, 岐山之上, 程净竹是白泽化身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阿姮根本没有必要再向积玉确认这样一个既定的事实。


    可她为何要问?


    穿行于浮石洞穴之中, 碎光交织成一片幽微的光影, 程净竹想起那片神萦花丛, 阿姮的一切怪异都是从那里开始。


    神萦花泥一定对她有特别的作用, 否则孟婆绝不会多此一举。


    她问积玉的话也许重点并不在于他白泽的身份, 而在于——他作为白泽的记忆。


    电光火石的一瞬。


    程净竹抬眸盯住前面那少女不甚明晰的背影,已然猜透了些什么。


    “小师叔?”


    积玉疑惑地喊了声。


    “没什么。”


    程净竹语气平淡。


    穿过浮石幽隙,避开重重暗流, 眼前豁然开朗,此时阿姮方才发现,原来那祭台竟建在一片凹陷的裂谷之中, 绵延起伏的海岭簇拥着祭台,如此接近的距离,阿姮更直观地感受到那祭台的巍峨。


    他们藏身于海岭中狭小的缝隙内,阿姮垂眸看去,整齐的石阶犹如一条玉带垂下去,逐渐隐没于更加浊黑的海水里,那片深邃的黑暗中,时不时浮起来一颗又一颗泛光的泡泡,像一粒又一粒的碎光,仔细看,泡泡里都藏着人影。


    他们上上下下地忙碌,像黑暗中一簇簇幽微的烛火,战战兢兢地燃烧着。


    裂谷中震动起来,海水更加浑浊,驻守在谷中的妖怪们升起来一根石柱,伴随着极细的尖啸,幽绿的磷光逐渐照亮这片海域,阿姮五人谨慎地贴着石中缝隙避开那光线。


    此时,那石柱完全升起,自海崖裂缝向下望,阿姮见到那巨大高耸的石柱上粗壮的锁链锁住一条色白而剔透的生物,那东西周身生着茸茸的,极其细长的触手,那些触手全都粘在锁链上,却无法撼动它分毫,它如蛟一般巨大的身躯因挣扎而嵌进石柱,被勒得更紧,森寒的弯钩钉穿它的腹部,底下一群鱼妖用力勒紧锁链,那铁索穿过它的身躯,它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啸,身躯却在猛烈的震颤中迸发出更加明亮的磷光。


    “那是什么?”


    阿姮从没见过那东西。


    龙女喉咙发紧:“那是海筹,他曾是我父王座下海将军,曾跟在我父王身边也是一员猛将,那日他为救我父王被天衣人擒住,定是这黑水疫毒害他,这些恶贼……竟然将他一身鳞甲全剥了……”


    龙女的声音发颤:“海筹生来身带磷光,若遇刺激,则磷光更甚,可照彻通海,他们竟然如此侮辱海筹将军!”


    海筹本有一身坚硬的鳞甲,在东海也曾是为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被海筹明亮的磷光照亮的裂谷深处,巨鼋驮着精铁和玄武岩缓缓爬来,它背上的壳因长久地运送重物而被压得凹凸不平,四只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溃烂,尖锐的铁钩穿过它的腮部,数只水妖扛着锁链,不耐地拖拽它沉重的身躯挪动到祭台底下。


    它体力不支,跪倒下去,四肢竟然被自己的壳齐齐压断,它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海底的泥沙因为它沉重的身躯而卷起浑浊的影,那些被锁链穿在一起的海兵们还没卸下它身上的重物,便被这血肉横飞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巨鼋断了气,水妖们却习以为常。


    幽幽磷光照见祭台之下,泥沙之中无不是龙宫精怪的尸首,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龙女忍泪,对四人道:“我观那何罗鱼不在,定然是方才我们惊动那水草中的陷阱,引得他此时领兵去追捕我们了。”


    “什么何罗鱼?”


    积玉问道。


    “那是个生着一个脑袋十个身子的怪物,他是跟随天衣人一起来的,这些闯入我东海的水妖全都听他的号令。”


    龙女说道。


    阿姮有点难想象一个脑袋十个身子是什么鬼样子,她观底下情形,驻守在祭台下的水妖实在多如牛毛:“你如此害怕那怪物,想必他定然十分厉害,按理说,他此时不在,如今正该是我们的机会,可底下这么多的耳目,要悄无声息地救走这么多的凡人,还有你龙宫海兵,只怕绝无可能。”


    “那我们不如便先将这祭台毁掉,”积玉盯着那祭台,目光如炬,“他们这些妖怪是为天衣人修筑祭台的旨意而在此,若祭台损毁,他们必然大乱,届时,我们或可趁乱行事!”


    积玉说完,不由看向身后的程净竹。


    一时间,其他三人的目光也都落到他身上。


    程净竹对上阿姮的目光,阿姮立即转过脑袋去了,他这才瞥一眼缝隙外那祭台高耸的廓影,说道:“这祭台没那么简单。”


    海筹磷光的照射之下,幽深海底一览无余,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被包裹在一颗气泡中,从玉带阶高处往下望去,只一眼,他的脸色便煞白起来:“他们成精也不易,怎么这些妖怪对待自己的同类……竟然也如此残忍!”


    幽绿的磷光中,凡人们个个脸色惨白,有个离他近的,手里的刻刀都要握不住,哆嗦着说:“我方才下去接石料的时候听到那些妖怪嫌咱们太弱,那些龙宫海兵在这黑水里尚能苟延残喘些时日,咱们若没有这气泡遮身,不淹死,也早病死了……”


    冷冽的光影映照那中年男人沧桑的脸,他望向眼前这祭台,纹饰栩栩,巍巍如山,语气沉重:“柳先生说得对,这祭台修成之日,咱们便与那些海兵们是一样的下场!”


    死亡的危机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们,杂声隐隐涌入祭台上水妖的耳中,那生着两条极长的黑须的鲶鱼精鱼眼阴冷地一转,目光钉死在那中年男人的身上。


    中年男人顿时浑身汗毛倒竖,整个人僵住了,脸颊肌肉不住地颤动,那鲶鱼精步履很轻地朝他走过去,中年男人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脏都被狠狠攥住了似的,而鲶鱼精看他的目光十分压抑,那竟然是一种对食物的贪婪。


    “若此时少一个人,只怕又要多耽误不少工夫。”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那中年男人听见这声音,瞳孔一颤,立即看过去,那青年被轻盈的气泡毫不费力地托了上来,他生得文质彬彬,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


    鲶鱼精似鱼非人的面孔上露出一个笑容,他的声音沙哑极了:“他太不安分了,我想,若我只是享用一份新鲜的人舌,何罗鱼大人是绝不会怪罪我的……”


    变态!


    大变态!


    一旁的中年男人木着一张脸,望着鲶鱼精那副像馋了八辈子,简直快要流口水的样子,心中疯狂地尖叫起来。


    “人类很脆弱,你拔了他的舌头,他若血流不止,一定会死。”


    那青年说道。


    鲶鱼精不是很清楚这些,因为他往年吃人都是一整个吃,到了这儿,偏偏守在这些人类面前,却不能咬上一口。


    越想越气,鲶鱼精瞬息扼住青年的脖颈,恶狠狠道:“你在得意什么?若不是你对何罗鱼大人还有些用处,我早吃了你!”


    鲶鱼精的嘴一张一合,腥臭味扑面而来,青年凭借极大的定力屏吸凝神,艰难出声,语气也还保持谦恭:“鲶鱼大人,您有多年的吃人经验,想必最知道人类实在脆弱不堪……”


    “你们人类的确脆弱不堪,要不是天上那群玩意庇佑着你们,这世间岂轮得到你们来主宰?如今却不一样了,待天衣神族占据神阙,这世间便该是我妖族的天下!”


    鲶鱼精越说越激昂,鲶鱼须都飞到青年脸上去了,青年气弱,喉咙生疼,脸色都有些发紫:“可眼下祭台需要他们,不是吗?鲶鱼大人,给他们些食物吧,否则他们饿死了,您与何罗鱼大人都难辞其咎。”


    鲶鱼精通常只是比较馋,不会那么轻易感到饥饿,所以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那么弱,还要一天三顿,他冷着脸把青年扔了出去,一招手,蛤蜊跟下雨似的落了一地,那中年男人看鲶鱼精领着数名精怪往玉阶底下去了,立即上前去扶起那青年:“柳先生,您没事吧?您何必跟那妖怪说那么多呢!”


    眼下是到了饭点,所有人终于敢放下手里的工具,一窝蜂地将那青年团团围住,青年靠着石柱缓了缓,咳嗽几声,道:“我这叫能屈能伸……”


    有个年轻人叹了口气,看着满地还会动的蛤蜊,神情痛苦:“又是蛤蜊……他们这些妖怪是欺负蛤蜊没有成精的吗?”


    这里的水妖乌泱乌泱一大片,各式各样的都有,就是没有蛤蜊精。


    “我想吃鲶鱼。”


    那中年男人惊魂未定,恨恨地磨了磨牙:“我娘最会煮豆腐鲶鱼汤了。”


    “夭寿了!你快闭嘴!”


    一个老头大惊失色,连忙捂住他的嘴。


    海崖裂缝中,阿姮几人终于找准机会,龙女化成青龙,身影如电,驮着他们悄无声息地往祭台去,此时龙女的龙尾不小心扫过明亮之处,几人心中皆是一凛,却见那磷光猛然微弱下去。


    青龙一滞。


    祭台底下水妖们发出一阵杂声,谁都不明白磷光怎么变暗了,数名妖怪又去拽那粗壮的锁链,拽得血流如注,那石柱上的海筹身躯扭动,尖啸声声,磷光却始终幽暗不明。


    龙女知道,海筹将军发现她了,他正在因她而拼命地遏制自己的本能,不让磷光照亮祭台,不让水妖发现她的存在。


    龙女仅停顿一下,身影快速掠去祭台之上,刹那间磷光朗照,底下的水妖们停止拉拽锁链,石柱上海筹沉重地喘息着,而龙女与阿姮他们几人此时已安然隐于祭台上一尊石刻异兽之下。


    一群凡人正扒开蛤蜊壳,捏着鼻子生嚼蛤蜊,这东西他们天天吃,有个年轻人没吃几口便忍不住吐了,吐完抬起头,正见对面石刻之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三女两男。


    年轻人吓了一跳:“你们……是谁?”


    他的声音惊动所有人,人们全都转头看了过去,只见那青衣女子额角生着珊瑚似的东西,在她身旁,则有个紫衣女子,那女子头发如海藻一样长,靠近鬓发的那寸皮肤上生着一片细细的银鳞,她的脸色惨白得不像人类,反倒是那红衣女子看起来与人无异,只是她忽然一抬眼,人们才发现,她竟然有一双暗红的眼睛!


    那两个男子看起来则正常得多,那青年身背金剑,眉心一点朱砂红,看起来十分正气凛然,而他身边那个年纪较轻,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眉心隐约一道细细的血线,腰间系着一根银色的法绳,点缀的珠饰漂亮到令人移不开眼。


    被人们簇拥着靠在石柱上的青年捂着剧痛的脖颈,好不容易吐出口气,他随人们的目光望去的刹那,整个人都顿住了。


    数百张陌生的脸中,阿姮一眼看到那青年的脸,她一愣,立即看向身边的霖娘,霖娘此时已然呆住了。


    她瞳孔紧缩,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靠着石柱,被半透明的气泡包裹在其中的青年,他的发髻还算整齐,鬓边却狼狈地落下几缕,那张脸十分清瘦,却不减他半分俊秀,他拥有那样一双温润的眼睛,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衣衫,整个人看起来浸透着一股书卷气,他缓缓地站起来,竟然比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出一些。


    “霖娘……?”


    他难以置信地开了口,声音与霖娘记忆中的人重叠。


    霖娘觉得自己胸口隐隐作痛,因为她关于这张脸最后的记忆,是她的心被人一把掏出来的那个时候,可她又清楚地感受到,看似同样的眼睛,那时那个人望着她,却总让她觉得胆战心惊。


    那竟然,竟然是……柳郎?


    霖娘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他面前去的,幽幽磷光下,他们身处一片被巨大石刻挡住的阴影里,霖娘小心翼翼地审视他的脸,声音发颤:“柳郎,是你吗?”


    柳行云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东海见到阔别多年的心上人,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梦中,垂眸望她,眼眶顷刻湿润:“自然是我。”


    “可你为什么更高了?”


    霖娘说。


    “离开家乡时我才十七岁,几年过去,身量自然变化。”


    “你为什么这样瘦?”


    “风餐露宿,自然消瘦。”


    柳行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但他仍然一一回答,却忽然见她眼泪如珠滚落,又听她说:“你可去过岐山?”


    柳行云一怔:“你怎么知道?”


    不对,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他凝视着面前的霖娘,她也有所不同了,从前她的头发没有这样长,她的脸色也不会如此惨白,她的额头更没有那样诡异的银鳞,柳行云抓住她的手,透骨的冰冷袭来,他一顿,却没松开:“你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样冷,冷得不像是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出来的?”


    柳行云紧紧地凝视着她。


    霖娘何其熟悉他如此的目光,如此柔和的神情,霖娘下意识地要去遮自己额边的银鳞,但她的手又忽然顿住了,她轻抬起泪眼,说:“柳郎,我已经死了,如今你所见到的,我的这副模样,便是我作为水鬼的模样,我……早已与你不同了。”


    “什么鬼……”


    “水鬼……天哪!她说她是水鬼……”


    人们大惊失色。


    阿姮在不远处望着霖娘的背影,从前霖娘在乎很多人的目光,那些陌生的,熟悉的,无论是谁向她投以一个眼神,她都会拼命掩藏自己,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她太臭美了,太在乎这些东西。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霖娘好像不那么在乎了。


    甚至如今在她心爱的情郎面前,她也可以勇敢地面对他的目光,不再躲闪,更无须自卑。


    “为什么……”柳行云眼眶骤红,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是谁害了你吗霖娘?为什么会这样……”


    柳行云曾设想过很多回再见霖娘的情形,可他怎么也没有想过,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霖娘死了,化成了水鬼。


    霖娘扑到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眼泪潸然:“柳郎,不必为我难过,我虽死,却有这样的造化还能再遇见你,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很好了。”


    柳行云拥着她,绷紧下颌,眼睑浸出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为黑水村所有人的性命冒险出来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想救我爹,想救他们……”霖娘说着,却觉得脸颊渐渐变得温热,濡湿,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面前这个人的衣襟竟然变得血红。


    霖娘迅速扒开他的衣襟,猝不及防见他胸腔正中一个血洞,里面似乎钉了根什么东西,像一截鸟兽的指甲,漆黑,尖锐,浑浊的火焰如蛛丝般从血洞里蔓延出来,覆盖他的胸膛。


    很显然,因霖娘这么一抱,那东西更深几寸,所以才引得那伤处鲜血直流,柳行云满鬓冷汗,嘴唇血色尽失,几乎要站不住,霖娘俯身将他环住,惊慌道:“这是什么东西?柳郎,谁弄的?”


    “是那只大妖怪何罗鱼。”


    那中年男人旁观了会儿,也明白过来,这水鬼姑娘似乎是柳先生的心上人,便大着胆子说道。


    “一条鱼,怎么有这样厉害的指甲?”


    阿姮走近,看了一眼柳行云胸腔中间的血洞。


    “何罗鱼生来便有两个本相,在水为鱼,在天为鸟,”程净竹走近柳行云,“他作为鸟的本相属火,指甲钉入人的血肉里,必然使人烈火焚身,痛苦不已,他到底为何如此折磨你?”


    “你明明已在炼狱当中,又逃不出去,那何罗鱼何至于如此对你?”龙女走过来,也觉得十分奇怪。


    “这位是龙公主,”霖娘眼睑还湿润着,见柳行云看向他们,便吸了吸鼻子,说,“这是阿姮,那个是积玉,还有这位,这位是程净竹程公子,柳郎,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柳行云缓了会儿,说:“我自出来,一直在寻找治疗黑水村人青骨病的良方,为此,我跋山涉水,遍试百草,可我渐渐发现,普通的药石对于青骨病的作用微乎其微,所以我开始寻找那些常生长在奇绝之地的奇花异草。”


    柳行云像陷入冗长的回忆:“我遍访玄门,得他们指点迷津,我意识到,青骨病也许根本不是一种病症,而是这世间极致充盈,极致精纯的清气对血肉之躯的破坏,异化,我很沮丧,因为这世间的清气浊气远不是我这样一个寻常的凡人医者所能触碰的玄妙,但我不甘心,听闻东海有珍奇,所以我来到此地跟着这些渔民一起出海,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但没想到巨大的风浪打翻了船,我和他们一起沉到水里,被水妖擒住,然后被他们封在气泡里带来此处修建祭台,渔民除了捕鱼,也会建造屋舍,但我却一窍不通,对他们来说,我毫无用处,本该是个死人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命丧于此,几番周旋之下,竟被我发现那何罗鱼正在忍受火毒。”


    柳行云说道:“我曾在岐山受一位碧瑛山主指点,方知这外面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碧瑛山主是妖,知道的妖诡之事自然许多,我那时开了眼界,在岐山那段日子,我发现,其实草木鸟兽修成精怪,成了人形,亦有自身病苦。


    那何罗鱼生来怪异,一双本相世间少有,两个本相每隔十年交替一回,而今,他的主相正是鸟相,但他归顺了天衣人,不愿放过天衣人交给他的这个占领东海的重任,所以他强忍禁锢鸟相之痛来到东海,可他在水中一日,便要一日受火毒所侵,而我行走山川日久,虽至今未得除去青骨病的解法,但珍奇灵草却攒了一些,他的火毒,用我的药方可以缓解。”


    “何罗鱼如此待我,是担心我在给他的药里动手脚。”


    柳行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气弱。


    碧瑛。


    又听到这个名字,阿姮有一瞬晃神,她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碧瑛好好的一个蛇妖,怎么总是这么乐于助人?


    积玉看柳行云如此文弱,比起一个医者,他更像是一个书生,可他从赤戎那样的地方出来,却一直在为村人的病苦而跋涉,哪怕后来意识到那所谓的病症根本不是他这个普通的凡人医者所能叩开的玄妙,他也依然不肯放弃,作为上清紫霄宫药王殿弟子,积玉看向他的目光颇为感佩:


    “柳先生真有神农之心。”


    阿姮见柳行云满鬓冷汗,知道他此时必然十分不好过,再看霖娘那双眼睛眼泪没停过,她想了想,上前问道:“喂,我来帮你拔出这根钉子,你敢不敢?”


    柳行云摇头:“多谢好意,此时拔出这东西,一定会被何罗鱼察觉,现在还不行,这祭台绝不能成,在你们来之前,我们本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


    “你们?你们能做什么?”


    龙女十分惊愕,其实她对于人类的认知与那些水妖差不多,海兵尚能在这黑水里存活些时日,这些凡人若没有气泡,一触黑水,很快便会暴毙,他们实在太弱小了,龙女并不如水妖那样轻蔑地看待他们,而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子民,责任,可她却也没有想过这些凡人在如此深邃的海底,单凭他们自己,到底,还能挣扎什么?


    “都说咱们弱小,”一旁那个干瘦到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老头扒拉着蛤蜊壳,说道,“可要我说,那天上的神仙还是人变的嘞!妖怪生来有怪力,有他们的修行,咱们啥也没有,但是,但是……咱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就算这副手脚什么也拼不过,那也不能白给他们建成这么个祭台!不然死了,也是憋屈鬼!”


    “底下那些海兵的下场咱们都看见了,他们是得了病,反抗不了,可咱们只要还有这气泡护着,咱们就要吃东西,存着力气,跟他们拼了也好过窝窝囊囊地死了!”


    那中年男人沉着脸,说道。


    那些水妖以为祭台下针对海兵的炼狱足以吓破这些人类的胆子,只觉得他们只配如此恐惧地活,再绝望地死。


    蚍蜉嘛,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此祭台的形制乃是仿造人间帝王祭天所用,东海龙宫的建筑与人间十分不同,海兵们并不熟悉这些,所以何罗鱼才要抓来我们这些人来建造此祭台,”柳行云缓了一会儿,又有了些力气,看向那仍在吃蛤蜊的干瘦老头,“这位老伯与渔民不同,他曾是替君王修建过祭台的工匠,此祭台虽是由坚硬的玄武岩与精铁建造,但若在关窍处动些手脚,这些坚硬的东西反而会成为负累,待最后一座九头鸷雕像落下,祭台就会塌陷。”


    那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我从前建过的那座祭台啊,那些大人们翻来覆去讨论了许多次,改了许多回图纸,他们一改,我们就得重来,他们是生怕祭台出事,怕牵连人祸……这么一来二去,那些图纸上的错处我就都记得了,妖怪们想要一座完好的祭台向天衣人交差?没门儿!”


    在绝对悬殊的力量面前,凡人别无他法,无非祭台一倒,鱼死网破,也许反抗会毫无作用,但反抗,一定有意义。


    “那何罗鱼以为赐给我这钉子我便不敢违逆,”柳行云抬起苍白清瘦的脸,微微一笑,“他错了,我给他用了蛇胆,蛇胆至寒,他作为鸟的本相迟早会发狂的。”


    何罗鱼鸟相发狂之日,便是他们计划摧毁祭台之时,水妖群龙无首,天衣人又并不在此,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程净竹没说话,他站在那片九头鸷雕像投下的阴影里,看向磷光明亮处,这座祭台与人间帝王祭天用的祭台几乎没什么不同,除了地面的纹饰,九头鸷是天衣人引以为傲的图腾,因为他们曾借九头鸷而夺取天下,一举从弱小族群成为天下之主。


    除了九头鸷的图腾,从祭台四角蜿蜒而来的还有繁复深刻的神秘符纹,不同于如今的文字,亦与玄门符咒有所不同,刀刻斧凿之下,每一寸都深邃得像一条沟渠,程净竹走出几步,抬眼一扫,敏锐地发觉这些符文竟然暗合七七之数,整整四十八道符纹拥向祭台中心,第四十九道在几名凡人脚下戛然而止,还未成形。


    白符自袖中飞出,程净竹并起双指,在白符上描画一道,白符即刻烧成金芒落入地面的符纹当中,金芒所过之处,浓郁的血气上涌。


    阿姮骤然嗅到这血气,喉咙下意识吞咽一下,这也……太香了吧。


    与小神仙那芳香的血气有所不同,这血气有种扑面而来的沁人之感,那是一种强大的血脉,阿姮猛嗅一阵,只觉得这味道简直堪比精纯清气,她都有点儿晕乎乎的了。


    “这是什么?!”


    脚下符纹忽然涌动血水,有人吓了一跳。


    程净竹垂眸,鲜红的血液在符纹每一寸缝隙中流淌:“龙血。”


    龙血?


    阿姮一下看向龙女,龙女脸色煞白,东海之中除了龙女之外,还有一位真龙。


    “是我父王……”


    龙女又恨又痛,泪意乍涌。


    积玉此时看着地上被鲜血浸透的符纹,他立即反应过来:“小师叔,七七之数,龙血续脉,这好像是一道阵法!可这阵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天衣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阿姮已无心听积玉说了些什么,她完全被这股浓郁的血气所吸引,底下海兵们运过一轮石料,磷光变暗也没有水妖再管,幽幽光线中,阿姮缓缓俯身,一根纤细的,苍白的手指在符纹中一点,鲜红的血珠沾染她指腹的刹那,符纹中紫芒一闪触碰她指尖,又迅速顺血水蜿蜒,血花飞溅,落在她的鞋面。


    “不论它是做什么的,这第四十九道符纹不能再刻……”程净竹并未察觉血水中的异样,回头对众人说话之际,却忽然见阿姮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追她背影而去,只见她踏过地上符纹中渗出来的血水,朝祭台中心去了。


    “阿姮!”霖娘不敢大声,只能轻轻地唤。


    阿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霖娘喊她,或者说,此时此刻所有的声音她全都听不到,一双暗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所有的神思都停滞在了她手指沾上那点龙血的瞬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躯在做什么。


    她忽然停了下来,鲜血浸透她绣鞋的边缘,染红上面的绣花,她面前正是那四十八道符纹汇聚的中心,浊黑的气流乍现,搅动海水,形成漩涡。


    “那黑气又出来了!”


    有人惊恐地喊。


    显然,他们并不是第一回见这诡异的东西。


    程净竹立即朝阿姮奔去。


    此时,阿姮的眼珠僵硬地转动,龙血从她脚下的符纹里蜿蜒,血气在浊黑的漩涡中形成一只眼睛与她静默相视。


    阿姮周身红雾弥漫,她仿佛无知无觉,毫不犹豫地往前一迈,程净竹飞快掠来,手背却堪堪擦过她的衣角,幽绿的磷光照着她那双毫无光彩的红眸,红雾漫漫,她像一团炽烈的火坠下去,坠入无边的黑暗。


    程净竹一跃而下,银尾法绳如游龙入渊飞快缠住阿姮的腰身,他挽起法绳的刹那,用力将她带到自己怀中。


    雷电如织,轰隆声重。


    程净竹仰头一望,漩涡早已不复,只有无穷无尽的漆黑。


    “阿姮?”


    不断的下坠中,程净竹捧起阿姮的脸。


    阴冷的风呼啸而来,周遭缓缓流动的气流顷刻间察觉到他的闯入,它们陡然迸发出重重黑焰,烧成一片连天流火,一簇一簇如流矢砸向他身躯。


    数簇流火穿胸而过,程净竹周遭金光涌动,冰裂之声响起,他猛地吐出血来,而眼前的阿姮面无表情,红眸未动,毫无知觉,仿佛五感皆被封闭,程净竹立即并指画出金光咒印打入阿姮眉心。


    随后,他将额头贴上她的,千丝万缕的金芒环绕在他们二人周身。


    祭台之上,积玉方才冲到中心,那浊黑气流所形成的漩涡却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色大变,回过头去:“那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把小师叔和阿姮吞进去?!”


    柳行云忍痛坐起身:“算起来,第一道符纹刻下去之后,便时不时有黑气盘旋于此,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那阿姮他们……”


    霖娘急得厉害:“他们到底去了哪儿!难道我们只能再等那黑气出现吗?”


    阿姮的意识还停留在她触碰到符纹缝隙中的龙血的那一刹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一瞬自己竟然身处在一片黑山黑水之间。


    脚下是一片碎石滩,一阵湿润的冷风迎面拂来,阿姮后知后觉地抬眸望去,黑水涛涛,蜿蜒成河,河上风雾缓缓浮动,模糊了对面远山的轮廓。


    天色青灰发暗,冷雾朦朦胧胧。


    岸边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如盖,风来叶动,落英纷纷。


    昏黑的山水之间,半空中那簇燃烧的金焰尤其显眼,阿姮不自禁伸出手,河风吹动她的衣袖,那金焰也仿佛被吹动,像这片天地绝无仅有的一颗星星被风携来,如她所愿坠落在她的手掌。


    阿姮捧住它,


    金芒陡盛,独照她身。


    第80章 第80章 “我甘愿为你还俗。”……


    080:


    天上阴云密布, 雷电交织而动,不断发出轰隆之声,那雷云,那流火, 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无时无刻不以万钧之势威慑四方。


    少女身披斗篷, 微微抬首,冷冽的电光照亮她瘦削惨白的下颚,她的眼皮早已与眼睑粘连长成密不可分的疤痕, 手背那片碧绿的玉片闪烁如湖水一般深邃的粼光, 听着那阵剧烈的雷声, 她的厌恶之色不加掩饰:“你看这天网, 雷电交织,密不透风, 那些神仙视这天为他们不容侵犯的边界, 多少妖魔受我调遣却因无法御风而险些耽误了东炎与乌鹊之间的国战。”


    站在她身后的黑衣青年身形高大,始终低垂眼眉, 不敢正眼凝视少女的后背:“幸而圣女未雨绸缪, 利用那七杀星的私心趁机将那些妖魔插入诸国军队之中, 那些妖魔受您所召, 已是您最忠实的信徒, 即便那天帝能一力撑起七杀星的威压,可神有所职,他终究不是七杀星, 东炎与乌鹊一乱,天下自然大乱,如今那些天兵天将都忙着在人间战场上平息争端, 众神又因妖祸不断而下界,那天帝要继续支撑七杀星的威压,还要维护十二神阙下界所有神仙的神魂……他已经是分身乏术。”


    “十二神阙……”


    青峨重复这四字,她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扯了扯:“九仪口口声声为人成神,可她渡化的这些神却比我天衣神族还要高高在上,这天网便是凡人口中神明不可冒犯的天威,他们占天为阙,凌霄上下十二重,重重压人间……人间有妖魔,他们才好居高临下,弄雨翻云。


    妖魔生来无根,那些神的眼里从来没有他们,慈悲不向着他们,天道不怜悯他们,所以我招一招手,赐给他们火种的力量,他们便自愿用他们的怨,他们的恨,甚至是他们的恶来为我滋养火种,做我的信徒。


    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用的可怜虫,那些神仙得九仪精纯清气庇佑化身成神,如无意外便是与天同寿,何况还有天帝镇守神阙为他们养护神魂,我天衣神族千军万马却被囚于赤戎之下,而今,还好有这些可怜虫们,他们用我赐给他们的力量四处为祸,引诸神来讨,既牵制住上界,又为我取得更多的怨戾。”


    “凡人的战争真好,多少怨戾都从那儿来……”


    青峨声音忽然顿了一下,那黑衣青年见她脊背微蜷,神情立即一变:“圣女,近来您从战争中吸取来的怨戾太多太重,您必须将火种取出来,否则您的紫目神窍一定会爆炸的!”


    青峨胸口痛极了,痛得她那层薄薄的眼皮之下空洞的眼眶都烫得厉害,海风吹开兜帽,露出她整张还有些稚嫩的,惨白的脸,浪花拍打她的双足,她仍仰着脸,镶嵌在手背皮肤中的幽碧玉片却映照一片海水波光,她看到海上那样浓烈的风雾:“就快了,只要我取回白泽身上的火种,便能重回赤戎,光复天衣。”


    “可大长老说过了,火种不能留在您的身上,必须要那个东西……”黑衣青年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女依旧背对他,手背那片幽碧的波光却冷冽地闪过他的眼。


    “那东西?”


    青峨稍稍侧过脸,回想起那件东西的那副人形,鲜艳如烈焰,桀骜如朔风,她笑了笑,语气似乎困惑,又那么轻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父王和大长老都对她那么看重,她到底算什么呢?好像他们都认定了光复天衣这件事只有她做得到。”


    她问道:“黑炻,你怕大长老?”


    她似乎只是在问他是否惧怕,但黑炻知道没那么简单,他立即俯首:“圣女是神王唯一的血脉,黑炻此生只信奉圣女。”


    青峨听了,却忽然笑:“你如今看我,我是神王唯一的血脉,可是黑炻,在六千年前,神王共有儿女三百零二个,而我,便是那第三百零二个。”


    黑炻愣住了。


    他如今也不过两百来岁,六千年前的事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远。


    “我天衣神族身怀紫目神窍,自然与那些低贱的凡人不同,我们可以借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寿数也比凡人绵长,而神王于法器、法阵一道更是天纵之才,他身怀无数法器,得大神通,为了延续天衣荣光,他必须要在我们这三百零二个子女中,挑选出最适合接替他成为新的神王的人。”


    “六千年前,我并非是神王选中的那一个。”


    黑炻自然知道她并非是神王最初选中的人,六千年前被神王选中的那位圣子背叛了他,背叛了天衣神族,是那贱奴出身的九仪以所谓的情爱蛊惑了他,使他火烧神都,断神王后路,使他心甘情愿助她镇压整个天衣神族,后来又与她一道身化精纯清气渡凡人成神,从此归于虚无。


    他明明曾是神王最优秀的儿子,是整个天衣最耀眼的星星,却偏偏成为了天衣神族永远的耻辱。


    “圣子背叛天衣,辜负神王,我天衣神族无不以他为耻,”黑炻垂首,神情无比的虔诚,“大长老听从神王谕示使您继承神王的全部神通,在神王心中,在大长老心中,您才是天衣神族的希望,有您在,我天衣神族定能从重现往昔光耀,届时天上地下,注定重回我天衣神族之手!”


    青峨手背玉片冷冷的波光映照黑炻那副无比忠诚的模样,她唇边仍有笑意,却似乎含着几分嘲弄。


    青峨知道,他向着她的虔诚分毫不作假,他的确无比忠实地信奉着她这个圣女,自她复生之始,他一直是她最忠心的臂膀,招揽妖魔做她的信徒,利用惠山元君的私心,掀起人间战乱……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不计后果地去执行一切。


    可青峨很清楚,他的忠诚从头至尾都只献给神王唯一的血脉,天衣唯一的圣女,他太想要光复天衣了,太想要站在阳光底下向他的祖先那样俯瞰天地。


    凛冽的海风拂面,青峨一边感受,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她才不是神王和大长老心中天衣神族的希望。


    他们的希望,是那件成了副人形,有了个人类名字的东西。


    他们从来没瞧得上她这个孱弱的残次品。


    大长老还真以为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么?


    “你说你只信奉我,你的意思是,你只为我所用,即便大长老有令,你亦万事以我为先了?”青峨微微偏头,语气真如一个少女般天真。


    黑炻毫不犹疑:“比起您,大长老本不算什么。”


    青峨露出笑容:“是啊,他根本不算什么,若不是天衣神族大多数都被镇压在赤戎,而他侥幸留存,他也不过……一个守墓人而已。”


    守墓人?


    黑炻心中疑惑,但观圣女那副神情,他却不敢发问,片刻,只好说道:“大长老此前以诱使诸国发生战乱,为火种制造更多的怨戾为借口不许您插手东海,也不知他在此到底都做了什么,圣女,我们可要入海一探究竟?”


    “不急。”


    青峨说着,她分明借手背的玉片看清黑炻疑惑的神情,东炎与乌鹊战争一起,其他诸国也在那些被圣女赐予火种力量的妖魔信徒搅得纷争四起,混在军中的信徒们一牵制住那些下凡来的天兵天将,他便立即带领了一些信徒跟随圣女披霜冒露赶来东海,可此刻站在这海边,圣女却忽然变得悠闲起来。


    黑炻百思不得其解,可青峨心中所思却从未打算向他透露半分,即便他已如此虔诚,青峨听着海浪翻卷的声音,说道:


    “再等一等,等这海上的风浪再大一些吧,大一些才好。”


    天色昏昏,黑波茫茫,阿姮捧住那金焰的刹那,耀眼的金芒一闪即逝,那一簇金焰在她掌中了无痕迹,阿姮茫然之际,却见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叶蜷枝缩,每一寸粗壮的枝干都在不停地回缩,巨大的荫蔽化为小树,再化幼苗,终缩回泥土,踪影全无。


    阿姮一下抬首,发现四周亦在瞬息之间完全变化,那条她无比熟悉的黑水河不见了,眼前一片青山巍峨,碧草幽幽,薄雾漫漫,山间鸟鸣清脆,繁花如锦。


    阿姮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分明记得自己在东海之下的祭台上,她记得自己的手触碰到符纹中的龙血,然后便身处此地。


    这是赤戎吗?可赤戎分明黑水黑山,连下的雨都是黑的,难道,赤戎也曾有过这样的好光景吗?


    忽然,阿姮听到远处传来崩雷爆裂般的声音,她举目望去,远处巍峨险峻的山廓似乎被一种极致的白很快淹没,那抹颜色如奔流的白浪气吞万里,浩浩汤汤而来。


    那滔滔白浪携带无比尖锐的寒冷之意向阿姮扑面而来,冰冷的雪粒子拍打她的脸颊的刹那,她一眨眼,大雪崩腾,轰轰烈烈,眼前骤然已是一片茫茫雪海。


    阿姮觉得头疼,剧烈的疼,可她的神思却因此而更加清晰,她听到空中一声绵长的嘶鸣,她仰起脸,一只身形巨大的,生着浓密羽毛,足有九个脑袋的怪鸟不断盘桓,它似乎是在为什么而欢欣,阿姮不由看向它一直紧盯着的那个方向。


    那是一座山,与周围群山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那座山不断地震动,震得山上厚重的积雪轰然下坠,激起重重雪浪。


    几乎是阿姮望向那座山的瞬间,她整个人明明纹丝未动,却转瞬之间便站定在那座山前。


    “神窍不灭,天衣永继!”


    “神窍不灭,天衣永继!”


    那座山下像是有一道见不得光的,深邃的裂口,无数人的声音相合,从那裂口中传出,响彻整座山,整个赤戎,震得人耳心生疼。


    围绕着整座山的金光障显了形,强大的威压向下笼罩,强压之下,雪浪翻腾,草木尽折,然而山中深邃处传出的这阵声音依旧整肃,森然,山中地下向上弥漫的繁烟黑絮不断与金光障所投下的威压相撞,撞得山石震动,雪崩不断。


    这种天翻地覆的气流冲撞,几乎使得周围群山在一片雪浪飞烟中尽数崩裂倾倒,整个赤戎都在震颤,空中那九头鸷急不可耐,飞向那座在金光障中傲然独立的山,以极其坚硬的鸟喙撞击光障。


    如絮的黑气源源不断地从山中漫出来,金光障中的符纹飞速转动,不断降下威压,黑气凝成尖刺,攒矢如雨,连绵不绝地冲击着金光符纹,符纹被这密集的攻击击碎一角,就在金光符纹将要粘合弥补的这飞速一瞬,一缕黑絮流出,顷刻化出一个巨大的法阵,阿姮感觉到地面的震动,她意识到整个赤戎的地下似乎结了一个像蛛网一样繁密的法阵,而那一缕窜出的黑絮,是彻底开启它的钥匙。


    这便是天衣人精妙绝伦的法阵之术,山石草木,每一寸土地尽数化为这法阵的阵眼,阿姮眼前的地貌不断在改变,高山转瞬化为平地,草木荣了又枯,山丘成为湖泊,风霜雨雪不断地交替,阿姮知道,这个法阵令这片天地之间的炁彻底失衡了,而那金光障中的符纹很显然是精纯清气所化,精纯清气受混乱的炁影响,稍有凝滞,那山中不断弥漫出来的黑絮迅速疯涨,只听一声无比尖锐的碎裂声响,金光障破,那座山崩了半边,重重雪浪如瀑流飞扑而下,九头鸷在空中兴奋地嘶鸣,山中裂隙中,千军万马踏烟而出,嘶吼震天。


    “杀出赤戎,夺回神都!”


    “杀出赤戎,夺回神都!”


    破障而出的天衣神族气势汹汹,他们要渡过汤汤河流,要刺破九仪最后的结界,他们要离开这片逼仄的天地,去往更广阔的人间,将那些可恶的凡人赶回他们原本的位置,让整个世界重新回到他们的手上。


    他们才是这天上地下的主宰,是真正的神。


    阿姮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可以听懂他们心中的渴求,她只是盯着他们,身躯便瞬息随他们而出现在茫茫江海之间。


    阿姮看见他们拿出形状各异的法器,祭出无数精妙的法阵,他们军纪严整,各从其事,分毫不乱,流光如矢齐发,撞击结界猛然爆裂,化成如簇的火坠入江中,激荡起层层汹涌的浪涛。


    “他们都是天衣人,”阿姮站在江边,脚下是洁白厚重的积雪,她抬眼,天衣人密密麻麻几乎铺满那片天空,法阵一重接着一重,飞速转动,神秘的符纹闪动凛冽的光影,刺得人眼睛发痛,“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面的冰层早已被流火化尽,江上寒雾如缕,一眼望不到头,阿姮耳边忽然多了一道清越的女声:“因为你正身处天衣神王的神识之中。”


    是万木春。


    阿姮惊谔极了,立即追问:“天衣神王的神识?我为什么会在他的神识里?”


    “因为天衣神王的神识正在东海祭台之中,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抵抗不了天衣人对你的召唤,是有人操控你来到这里。”


    万木春的声音始终平稳。


    阿姮愣住了,江上天衣人法阵飞速转动的杂声仿佛离她远了许多,片刻,她开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


    却不待万木春出声,她点了点头,想明白了:“你是九仪镇在赤戎的法宝,赤戎发生过什么,你都知道。”


    江上冷风吹来,阿姮耳边的浅发飞扬,她问道:“那你也会知道我是谁吗?我到底为什么……会是他们的东西?”


    阿姮抬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些拼命撞击结界的天衣人。


    “不,我并非什么都知道。”


    万木春的声音响起。


    “看来你并不是那么兢兢业业的法宝,反而很会偷懒睡大觉,”阿姮有些失望,“我到底是个什么,你不知道,那你说,我既在天衣神王的神识中,那么为何我看到的会是这些?这些对那个神王很重要吗?因为这是他距离人间最近的一次,他捶胸顿足,气得发疯,所以永生难忘?”


    万木春的声音落到她耳边:“这虽是神王的神识,但你眼前看到什么,并不取决于他,而在于你。”


    “说人话。”


    “你心里在想谁,便会看到天衣神王记忆中与他相关的一切。”


    阿姮的神情一瞬凝滞。


    天衣人法阵中钻出的重重流火不断下坠,在江水中爆裂,在群山上炸响,这片天地被灼烧得无比炎热,山上的雪融化成水,浩浩千流,来势汹汹。


    风却忽然变得更凛冽了,那种凛冽,像终年难化的雪意扑面而来,雪粒落在阿姮的鼻尖,她意识到,真的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很快逼退这片火海中的炙热,天衣人的法阵崩裂数个,化成阴冷的碎光坠入江水。


    空中响起一阵啸鸣,那声音柔和如金玉相振,仿佛穿越松风云雨徐徐而来,天上金霞灿灿,祥云流转,阿姮仰起脸,那片霞光云影中,隐约有一兽影,那神兽通体雪白,其首如龙似虎而有角,身形并不多么庞大,却轻盈灵巧,稳健优雅。


    他背上生着银亮通透的鳞甲,在连绵的金霞中熠熠生辉,一双兽目深邃如星海,自云中下视,威慑四方。


    “那是什么?”


    天衣人满脸惊异,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此等异兽,只见其一出现,连天象也发生变化,云霞,风雾,仿佛都因他而变得柔和,轻快。


    “定是九仪遣来镇压我们的!”


    “神王有令,不惜一切冲出赤戎!为光复天衣,杀!”


    “冲出赤戎,光复天衣!”


    天衣人的喊杀声震天,阿姮望见那片灿烂云霞中,那只异兽缓缓回过头,他身后风烟漫漫,什么也没有,但阿姮就是知道他在看什么。


    看诸神,看他的天帝父亲。


    可他们不在,一个也不在。


    此时天衣人号令一响,那始终盘桓于空中的九头鸷扇动翅膀猛然朝云中的异兽冲去,阿姮立即飞身掠去,红云烈焰向那九头鸷迎头打去,却不料,她的红云被凛风顷刻吹开,流散,这瞬息之间,那九头鸷已朝那雪白的异兽撞去,那异兽顷刻转过头来,啸鸣一声,一口咬断九头鸷的一个脑袋。


    血雾冲天,风中都是浑浊的血腥味。


    九头鸷尖利的叫声响彻这片天地。


    阿姮怔怔地悬在那片金霞云影之间,异兽雪白的毛发沾上九头鸷濡湿的鲜血,他似乎愣住了,那双锐利明亮的兽目眨动几下,如此短暂的一瞬,阿姮却那么轻易地感受到他的惧怕。


    他在惧怕鲜血的味道。


    天衣人操控法器,结出千万法阵,飞速转动的法阵几乎铺满整片天空,他们的影子密如织蚁,又如波涛,汹涌地奔他而来。


    “这是已经落定的因果,你插手也毫无意义。”


    阿姮听到耳边传来万木春的声音。


    阿姮不言,她望着那片天衣人织就的汹涌浪涛扑向云端的他,有很久,阿姮被那些密密麻麻的天衣人和他们的法阵挡住了视线,她看不见他,唯见风雪盛大,仿佛有灵般,以严寒之力席卷而去,血雾冲天,空中不断有天衣人掉下去,摔入江水之中,此时天衣人终于反应过来,此异兽竟能化风化雨,乃至云雪都能为他所用。


    更准确地说,他拥有操控世间一切的炁的能力。


    这实在是一种恐怖的能力,天衣人心中虽生了惧,但那天衣人的将军却并不畏退,他厉声道:“九仪以封印困我天衣神族于此,若非神王费尽心力使赤戎漂浮不定,只怕那些在天称神的人不知要将我天衣神族折辱至何种境地!我们出不去,他们也休想进得来!此异兽即便因能感知炁的流动而来到此地,但他也不过孤军一个!何况他分明出生不久,还是幼兽,一身神通还未大成,我等身怀紫目神窍,不死不灭,又何惧一稚儿!”


    天衣将军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扑向云端。


    金霞染血,风雪如刀一般刮过阿姮的脸颊,这明明只是神王的神识中的一段记忆,可她却感受到这股风雪的彻骨寒冷。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天衣人因紫目神窍在身,哪怕断胳膊断腿,身上被风雪刮出多少血洞,他们也依旧不死,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痛楚般,一次次围杀过去。


    数不清多少法阵落到那神兽的身上,天衣人祭出的法器千奇百怪,机括齐响,紫电如矢,如雨般砸向神兽的身躯。


    他的鳞甲实在太坚硬了,天衣人发现这一点,无数人如蜂,如蚁般围上去,不惧风雪穿身,催动法器。


    金霞紫电交织成一片诡异的天象,血红的风雾浮动。


    那神兽撕咬他们的血肉,以风雪洞穿他们的身躯,他们落到江水中,滔滔江流更遂他意碾碎他们的血肉,但他们哪怕没了血肉身躯,紫目神窍却仍在,每一只幽冷的紫目都紧盯着他,化出紫电,朝他扑来。


    白昼黑夜无声交替,阿姮已数不清到底过去多少昼夜,她看着他,看着他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地厮杀,鲜血几乎染红了江水,在地面淌出一条血河分出流去,他浑身的毛发都被鲜血染红,他已经很累了,血液顺着他的毛发往下滴,像下起血雨。


    那九头鸷尖啸一声,再度发起攻击,神兽迎头扑上去,再咬下九头鸷的一颗脑袋,周身散出的强大气流将九头鸷撞出去,九头鸷落下去,撞塌一片山峰,顿时轰隆巨响,烟尘滚滚。


    而数千名天衣人趁此机会,以血肉之躯作为代价逼近神兽,他们以法阵为网,法器机括一响,紫电频出,众人齐力之下,竟然生剥下一片银白的鳞片来,紫电如刺,猛然钻入神兽那处伤口。


    他发出的哀鸣亦如金振玉响,分毫不尖锐,阿姮指节紧紧地攥起来,眼睁睁看天衣人将他从云端拽下,轰然声中,落入江流。


    江水化箭,刺破紫电,划开缚住他的网,风雪凛冽如刀,绞起一片血雾,天衣人一片惨声,那片被天衣人剥下的鳞片亦随风而去,猛然嵌入一副紫目神窍之中,机括转动声止,那紫目忽然不再眨动。


    神兽只在顷刻间便意识到了什么,风雪随他意动,裹挟气流而去,那副紫目神窍“轰”的一声,碎裂成烟。


    那天衣将军的脸色陡然大变。


    下一瞬,他们所有人看向那江水之中,那神兽一双金色的竖瞳冷冷抬起,顷刻之间,风云变幻,风雪涌向他,却似乎发出哀鸣。


    它们不愿接近,却被风中的炁以强硬地威压带去,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向他身,风声越急,血红的江上冷雾沉沉,他身上银白的鳞甲一寸,一寸被风雪剥离,也许他还是太年幼,无法真正忍住剥离鳞甲的痛,天地之间,他痛苦的啸鸣不断回响。


    天色昏黑,血雾浓浓,那些银白的鳞片如雨而落,被风中的炁精准地刺入每一副悬在空中的紫目神窍之中,爆裂声不断,紫烟弥漫。


    他鳞甲尽褪,背上几乎血肉模糊,阿姮眼睁睁见他乘风扑去,风雪随他化为数不清的利刃,洞穿天衣人的血肉身躯,他锋锐的利爪破开无数人的胸腔,掏出来他们的神窍,银鳞如雨,截断机括,巨大的爆裂之声不断炸响在这片山川河流之间。


    天衣人因不死不灭的一副神窍而积攒起来的神勇,被他杀穿,杀怕,他们渐落颓势,不断地后退,风雪之中,那神兽居高临下,金瞳冷冽,啸鸣一声,即便浑身浴血,亦威严凛然。


    风雪借炁而如浩浩江流奔涌而去,天衣人彻底乱了,四散而逃却逃无可逃,统统被卷入那座他们方才逃出来的山中。


    周遭群山尽毁,唯有那座山因残损的封印而岿然不动。


    猛烈的风吹拂着他血红湿润的毛发,他金色的眼瞳凝视着云下的那座山,山中天衣人不甘的哀嚎不断。


    阿姮不自禁地靠近,那么的近。


    她看清他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鲜血仍然在顺着他的毛发往下滴落,他的爪子被天衣人的紫电扎透,四肢都是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底下那座山,阿姮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刹那,他忽然倾身,巨大的身躯从云端就那么坠了下去。


    阿姮的手僵在半空,她猛地朝云端下望去,他的身躯坠下去撞向那座山,轰然巨响,灿烂的金霞将那座山笼罩许久,天地之间,都变得好安静。


    连风雪都失踪了。


    金霞散去,阿姮看到那座山似乎还是那座山,却又好像更加巍峨了。


    山中,一道苍老的,冷漠的声音响起:“孩子,你这是何苦呢?你身为异兽,乃天地造化而成,又何必为那天帝将自己的一身骨头烂在这里?”


    “为苍生,神当如此。”


    那声音还有些稚嫩,像个天真懵懂的少年,他整副身躯正与山体相融,这种痛苦令他声音都在发抖,但他依旧清楚地记得,为苍生不惜一切,是父亲教给他的道理。


    那苍老的声音冷笑:“你小小年纪,才出世多久?你知道什么是苍生吗?还什么都不知道,便要稀里糊涂地为了那些东西而死?”


    他的确不知。


    他只记得,父亲曾在紫微金阙往下一指,他顺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见一个模糊的轮廓,父亲说,那是人间。


    苍生在那里,神的责任在那里。


    封印弥合,那苍老的声音再也不复,少年也再没有一点声响。


    这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阿姮一人,她在半空中看着,看着这片天地变幻,有时白昼,有时黑夜,有时晴,有时雨,天衣人血肉身躯化成的血河流淌着,经年日久,成为一条黑水河,山水皆黑,草木难丰。


    “天衣神王将自己的神识撕碎遗留在外,他即便身在赤戎,这片残缺的神识亦能共享他在赤戎的所有记忆,这祭台是借龙血起天衣法阵,为神王弥合神识所用,”万木春的声音忽然又在阿姮耳边响起,“你的神魂曾不止一次被碾碎,如今你身在此处,正好也借此法阵来弥合你的神识。”


    “阿姮,我为你开一朵神萦花,接下来你所看到的,都是被你遗忘的记忆。”


    万木春声音方落,阿姮发髻间焦黑的木簪忽然绽开一朵洁白的神萦花,凛风吹来,柔软的花瓣颤颤。


    额头的泥痕好烫,烫得她皮肤像要化开,烫得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经脉里胡乱地冲撞,剧烈的疼痛袭来,那并非是一种血肉身躯上的疼,而在于神魂的苦痛。


    阿姮痛得眼前发黑,她几乎不能视物,恍惚之间,她不受控地从云端栽倒下去,下坠,不断地下坠。


    风声渐渺。


    她坠入一片黑暗当中,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雨,像一个完全封闭的深渊,她意识清晰起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团浑浊的雾,被牢牢控制在一个人的掌中。


    昏暗的火光映照他的脸。


    他有一双幽绿的眼睛,一副耄耋之相,那双浮肿的眼皮微微一眯,落在阿姮身上的目光那般阴冷,他嘴唇浮出笑意:“依照神王神谕所示,果然在此找到这世上最后一团混沌之气。”


    “可这团混沌之气看起来似乎已经修出神识,有了感知,也不知好不好用。”


    他身边另一个绿眸的中年人眉心隆起川字。


    “这东西有了自我意识,便平添诸多风险,不必请示神王,将它捏碎了也能用。”


    那老者语气平淡。


    火光映照他的脸,令他脸上的道道沟壑更加深邃,他抬袖之际,手中法器紫光幽幽,电光瞬间钻入阿姮如雾的身躯。


    紫电撕扯的剧痛令阿姮难以招架,可她竟然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再挣扎,也仅是一团雾,仍牢牢被那人控在掌中。


    极致的痛苦中,阿姮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缕一缕的紫电仿佛在将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一点点撕裂,那人的手越收越紧,阿姮恍惚中竟觉得他的指节如同道道巍峨的山峰,一峰,又一峰,山崩地裂般地向她压来,轰然声中,有什么从她的身躯中消散了。


    阿姮意识到,那是她初生的神识,她的感知被彻底碾碎了。


    神识碾碎,她眼前的一切归于黑暗,很久,眼前忽然变得亮了许多,她又感受到自己的身躯,仍然是一团浑浊的雾。


    她仍身处深渊,她看到狭长的甬道中许多人来来去去,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双幽绿的眼睛。


    阿姮浑身灼痛得厉害,她意识到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丹炉之中,炉中火海滔天,无时不刻不在灼烧着她的身躯,丹炉外,那个身形佝偻的老者幽绿的眼眸扫过那些才被带进来的男男女女们。


    “求您……饶了我们吧!”


    “求求您了!”


    他们与那老翁不同,他们的眼睛根本不是幽绿的颜色,而与凡人一般无二,此时他们脸上无不惊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这丹炉里是神王的心血,你们生来血脉低贱,可以为神王的心血而死,”那老翁垂眸睨着他们,“实在是你们莫大的荣幸。”


    “我们有紫目神窍!我们……我们的血脉更接近天衣!求您放过我们吧!”


    有人哀哀地喊道。


    “正是因为你们有紫目神窍,所以才配去滋养这丹炉里的东西。”


    老翁微微一抬手,守在一旁的天衣兵士立即将他们全都抓起来,扯着他们脖子上的锁链将他们抛入丹炉,火海焰高数寸,吞没了他们的身躯,也吞没了他们的惨叫。


    浓烈的血气将阿姮包裹,她听到丹炉外,那老翁嘶哑的声音:“尽情吞噬他们的恐惧,怨恨,不甘吧,你会变得越来越喜欢血,你会是这天下第一邪物,是我天衣最大的杀器。”


    阿姮承受着烈火的灼烧,她觉得自己像被烧化了,可一看自己这团雾气始终没有散去,她想逃脱那些天衣混血的血气,却又不自禁被吸引,这幽深的洞穴中很久没有声音,那老翁不知何时已不在。


    不知多久,阿姮听到一阵脚镣擦过地面的声响,她身在火海,却看到丹炉外,那个小小的女孩赤足而来,丹炉太高太大,她仰起一张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红肿得像核桃,阿姮听见她嘶哑的,颤抖的声音:“是你吃了我哥哥,对不对?”


    阿姮如雾的身躯在火海里颤动,丹炉外,那女孩儿满眼的怨恨如暴风骤雨,她满脸都是泪:“你这个怪物……你把我哥哥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


    她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扬手打向丹炉,丹炉岿然不动,她的双手却被烫得溃烂,却仍然挥拳往丹炉上砸:“你去死!你真该死!”


    “谁准你擅闯此地!”


    天衣士兵听到动静,立即现身,一人将她踢到在地,女孩儿吐了口血,痛得浑身发抖,天衣士兵抓住她一只脚,要将她拖出去,却听见外面杂声更重。


    外面传来其他天衣士兵的声音:“反了!这些贱种反了!”


    很快,阿姮便看到许多戴着脚镣的混血涌入这狭窄的甬道,他们大都先天有疾,那是天衣神族给他们这些混血的诅咒。


    天衣士兵似乎没有料想过这些孱弱的,低贱的混血会有这样的胆子造反,一名士兵一声暴喝:“你们这是做什么?胆敢背叛神王吗?”


    “神王?神王早就只剩一片残缺的神识了!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命令?他把我们当什么!”


    “我们也曾随神王抵抗九仪!我们从未退缩过!”


    一名跛脚的混血沉声:“可最终,你们却要用我们的命来喂养这怪物!”


    狭窄的洞穴里,天衣神族的士兵与天衣混血混战,阿姮在丹炉里目睹这一切,天衣士兵对这些混血根本不手软,捅穿他们的身躯,剥出他们的紫目神窍,幽暗的火光中,尽是绵密的血雾。


    混战之中,丹炉被推到,里面的火光蔓延出来,熔岩一般将这片洞穴里的所有人都吞噬其中,连血腥味都烧得一点不剩。


    阿姮从中漂浮出来,飞出洞穴,顺甬道往前跑,一簇簇的金絮草散发淡光,她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不知在这幽深的渊中盘桓多久,终于发现一处狭窄的缝隙,她如雾的身躯顺那缝隙浮出,钻入另一片黑暗之中。


    水声滴答,滴答。


    阿姮顺着狭窄的石缝往前,忽见幽深的漆黑中漂浮着一寸金焰。


    那金焰一闪,一道虚弱的声音冷冷传来:“你是谁?”


    那声音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阿姮顿住了,她的这副身躯却像是吓了一大跳,不受她控地飞到那金焰附近,此时,阿姮分明觉得这狭窄的幽隙中忽有冷风彻骨。


    那是来自于那少年凛冽的杀意。


    可她的这副身躯却无知无觉,还觉得他不过是一株金絮草而已,她甚至放下些戒备,开口是稚嫩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啊。”


    阿姮意识到,她被那天衣老者碾碎神魂,所以之后的一切她都没有意识,后来丹炉中她又长出自己的神魂,有了神识,有了感知,所以才又有了这样一段记忆。


    金焰中模糊的影子似乎在凝视她,他也许觉得她像雾,但又不那么确定她究竟是个什么,她耐不住,着急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啊?”


    “离开?”


    “我……”阿姮听见自己说道,“我不可以被他们抓住!他们把我放在火里烤,还丢很多人下来,他们化掉了,我怕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化掉!”


    封印只针对天衣人,即便深渊有隙,天衣人也出不来,她却不一样,她找到缝隙便可以溜得出来。


    金焰中那影子似乎终于确定,她不过是一个不成人形,仅有神魂的小妖怪而已,弱得不能再弱,那种严寒的冷意退去了,他说道:“这里没有任何缝隙,你出不去。”


    出不去?


    怎么能出不去呢?


    阿姮如雾的身影急得团团转:“那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出不去呢?一点点缝也没有吗?”


    那金焰中的影子却不再理她了。


    他好像很疲惫,昏昏睡去,不知何时,又被一些杂声惊醒,他从焰中看去,那团像雾一样的东西正用她那没什么实感的手挖着碎石。


    他冷眼看她挖洞,也并不提醒她,要从这里挖个洞出去,只怕要十年不止。


    他根本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但她却总是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也许是在丹炉里憋得太久了,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长出神魂,但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让那些天衣人知道,她学会了像他们一样说话,可她根本不敢说话,直到她来到这里,意识到天衣人真的找不到她,她才敢真的说话,说很多话。


    她觉得他长得像金絮草,一株不那么茂盛,不那么康健的金絮草,所以开始喊他小草哥哥。


    哪怕他总是不理人,她还是总要一边挖洞,一边跟他说话。


    几乎每一日,阿姮都会看见那寸金焰中浮出一道金印,看那金印升空,消散,她每天缠着问他那是什么东西,终于有一日,他出声:“是明光印。”


    “什么是明光印?”


    阿姮不明白。


    “是一个无论我在哪里,都能让我父亲找到我的东西。”


    “父亲是什么?”


    阿姮挠了挠脑袋。


    金焰中,那影子似乎看了一眼她,她已在此挖了三年的洞,也许是她自己实在有些本事,她如今即便仍然如雾一般,却有了个人的轮廓。


    “寻常人的父亲,是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而我的父亲,是救我,养育我,教导我的人。”


    阿姮其实还是没听懂,但她想了想说:“我好像没有这个人。”


    阿姮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沮丧,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依旧辛勤地挖洞,一边挖,一边缠着他讲故事,外面的故事。


    可很显然,他对外面也不是那么了解,只能跟她讲一些他父亲讲过的故事。


    给她讲《奔月》,送给她“阿姮”这个名字。


    这幽隙中,一寸金焰与一团浊雾之间的点点滴滴,阿姮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些远比她的那些梦境更清晰,更真实。


    三年又三年,阿姮日复一日地挖洞,然后又三年,渐渐的,她发现小草哥哥再也没有画过那个明光印了。


    他问她喜不喜欢圆圆的珠子,那是一颗颜色很漂亮的珠子,小草哥哥告诉她说,那是蓝色。


    他说,将来她出去,用她这副自己长出来的五感,还会看到更多的颜色,嗅到更芬芳的香味,甚至尝到更美妙的滋味。


    第十年,她发现小草哥哥的声音更虚弱了,他总是会睡觉,有好多次,阿姮怎么也叫不醒他,她吓得大哭,哭到终于把他吵醒。


    “你总是很吵。”


    他叹了口气。


    阿姮吸吸鼻子,说:“小草哥哥,你不要死掉。”


    “我还不会死。”


    他说。


    阿姮转身飞过去继续挖洞:“你一定要等我,我们说好要一起出去,不管你是小草,还是什么,去外面总会好的,对吗?”


    其实她也不确定。


    她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她转过来:“是不是找到你父亲,你就有救了?”


    金焰颤动,其中的影子似乎凝滞。


    很久,阿姮听见他说:


    “阿姮,我再也找不到父亲了。”


    “不会的,一定可以找得到!”


    阿姮很认真地说:“你说过,他是最爱护你的人,他会救你的!等我挖通这个洞,就带你去找他!”


    然而,洞还没有挖通,忽然有一日,阿姮听到了一些声音,那声音嘶哑,苍老,语气中的阴冷将她整个裹附:


    “找到你了。”


    他们似乎在用什么法阵,这个法阵一开启,他们那边的杂声全都涌到她的耳里,钻心的疼,阿姮听到他们终于确定了她的方位,找到了那个她曾经出逃的缝隙。


    阿姮僵硬着身躯,许久没有动,金焰中那少年察觉她的异样,唤道:“阿姮?”


    她像是没有听到。


    “阿姮,你怎么了?”


    他继续唤道。


    阿姮终于有了反应,她飞快地飘浮到金焰面前:“小草哥哥,他们……他们找到我了!”


    “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一直在叫我!”


    她焦躁极了,声音都在发抖。


    “他们无法突破封印,出不来。”


    少年安抚她道。


    阿姮一下窜到她挖的洞里面,发了疯似的用力挖:“不,他们可以叫我回去,他们可以……可以叫我自己回去!”


    一旦确定她的方位,他们就可以这样做。


    少年似乎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幽隙中,水滴时不时的响,他开口说:“阿姮,你过来。”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阿姮用力摇头。


    “听我的话,过来。”


    他说。


    阿姮犹豫了一下,还是钻出来,到那寸金焰面前的刹那,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却见金焰陡然散发出强烈的金光,那金光几乎灼伤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捂住眼睛,却听爆裂声响,四周猛然剧烈震动,碎石,尘土全都砸下来。


    整座山都在震动。


    阿姮像被什么抓住了,她惊恐地喊:“什么?这是什么啊?”


    阿姮睁开眼的刹那,不知什么移开了,那些碎石没有砸到她半分,她看到那寸金焰,她听见少年模糊的,隐忍的呼吸,他的声音响起:“是我的……”


    他莫名顿了一下,斟酌着吐出一个字:“手。”


    阿姮愣愣的:“你的手?你的手那么大一个吗?”


    忽然之间,有什么顺着她挖的那个洞的方向来,阿姮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脸颊有点冷:“这是什么?”


    “是风。”


    ……风?


    一线碎光也从那个方向来,她愕然:“那是……光吗?”


    是外面的光吗?


    “我的洞……通了吗?”


    她不敢置信。


    “通了。”


    少年的声音很哑:“你不要怕,顺着这道缝隙出去吧。”


    他说:“阿姮,你会自由的。”


    阿姮无比欢欣地冲向那破口,却又忽然停下,她回过头,看向那寸不知为何微弱许多的金焰:“小草哥哥,你快来啊!”


    那金焰中的少年缓了好一会,声音越发微弱:“你先走吧,离开离开这座山,我的珠子会为你辨炁,送你离开赤戎。”


    她没有动,望着他:“那你会来找我吗?”


    少年的声音很轻:“会的。”


    阿姮转过身,她这副小小的,雾做的身躯浸润在这片照入缝隙中的光里,她迎着轻柔的风望了一眼外面,这个缝隙好小好小,衬得外面的一切是那么的阔达,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却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生来不见光,什么都没见过。


    “小草哥哥,这就是你说的阳光吗?”


    阿姮仰起一张五官模糊的脸:“照在我身上,真的暖洋洋的。”


    “你这不听话的东西。”


    阿姮的脑子里钻入这尖锐的声音,她浑身颤栗,那道声音刺入她耳心:“回来。”


    自由近在咫尺,阿姮被这种恐惧深深所慑,她觉得自己应该迎向那片阳光一跃而下,随风而去,可她这副雾气凝成的身躯却毫不犹豫地飞了回去,捧住那寸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金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向那一线日光。


    那风,那光,那阔达的天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姮……”


    少年虚弱的声音难掩惊谔。


    微小的缝隙口,阿姮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在逐渐变得僵硬,她的双脚已经抬不起来了,嘴唇抖了一下,她看向手中的金焰,说:“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阿姮用尽全力挪动僵硬的双手,指节松开,金焰从她手中随风飞去,少年连声的呼唤也随风渐远。


    阿姮的身躯全然僵住了,她站在缝隙口,手里握着的那颗幽蓝剔透的珠子也从险峭巍峨的山崖掉了下去,被茫茫风雾掩盖,不见踪影。


    “小草哥哥,你替我自由吧。”


    阿姮整副身躯不受控的,以无比僵硬的姿态转过身,缓缓穿过她挖了十年的这条缝隙,往更深,更幽暗处去。


    她钻过十年前出逃的那条缝隙,回到了深渊之下。


    那个天衣老者早已等在那里,他脚下的法阵紫光闪烁,映照他那副褶皱横生的脸,他将阿姮那副好似雾做的身躯上下审视:“十年而已,你竟然又长出神魂,还有了副人的轮廓,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应该便可以化形,可惜,你本该是个物件,既是物件,你便不需要多余的五感。”


    “我要做人,我不要做你们的东西!”


    阿姮说道。


    那老者似乎在冷笑,金絮草发出的光影一簇又一簇,在这个深渊中,没有人希望她成为一个人,她是他们的物件,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将她缚在法阵里,紫电缠住她的四肢,她的颈项,那老者不过动一动手指,法阵转动起来,紫电撕扯她的四肢,她像一个凡人一样被执行着四分五裂的残酷刑罚,他们撕裂她的人形,如果她有一副血肉之躯,早就血肉横飞,但她却比血肉横飞还要痛,比从前更痛,他们抽出她的神魂,再一次彻底碾碎。


    至此,阿姮从那副小小的,雾做的身躯中剥离出来,那种极致的痛苦却仿佛依旧残存于她的身体里,她浑身发抖,恍惚之际,发现自己已不在那片深渊中,她在黑水河边,恍惚抬眼,河岸边有棵小树随风微微地晃。


    她看向那片浊黑的河水,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身在那片潮湿的河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渊中又经历了什么,因为她的神魂既碎,便没有意识,自然不会有记忆,再有记忆,便已被天衣人投入这黑水河中,但此时的她却不再拥有从前那副五感,她只有妖邪恶欲丛生的本能。


    这里不知何时早有了人迹。


    他们是在战乱中误入此地。


    带领他们逃来这里的,是一对兄弟,那大哥,他们称他为吕员外,他们说他姓吕,名无难。


    这些人类饮过黑水,得过疫毒,却又因山中晶莹如玉的奇石而活了下来,他们称其为璧髓,用他濯尽黑水,繁衍生息。


    那棵小树越长越大,长成参天之势。


    而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在黑水河中待了有多久,后来,有一夜,一对男女在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相会。


    他们拥抱,他们说话。


    然后,那个男子将那女子的心脏掏了出来,她的身躯重重砸入河水之中,阿姮嗅到她芳香的血气。


    一切到此戛然而止。


    阿姮发觉自己站在那棵大树底下,天色昏黑,落英纷纷,她所有的记忆因神识的弥合而被完整地接续。


    伸手触摸额头,阿姮发现那里的泥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枝叶间,那寸金焰悬在不远处。


    阿姮一步一步走近,她的身影化成红雾钻入金焰之中,她在那片耀眼的金芒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道影子。


    那个人黑衣银发,眉心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拥有一副神清骨秀的面容,一双漂亮剔透的眼睛。


    “……小神仙?”


    阿姮喃喃了一声。


    灿烂金霞中,他纹丝未动,只是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


    这是她神识记忆的尽头,难道是因为她从未见过他过去的真容,所以这幻境尽头中的他,是她印象中他的模样?


    阿姮看着他,忽然想起曾经她与泥妖在那座神山的洞窟中打斗,她一不小心掉到一个石台上,那石台剥落表层,露出一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兽爪,那手爪摊开着,像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握紧。


    那么的,小心翼翼。


    她终于明白。


    天衣人找到她的那天,是他拼尽最后的气力挪动自己早已与山体融合的身躯,打通了她挖了十年的洞穴。


    自他身化封印,那些山石年深日久地压着他,压着他的身躯,禁锢他的神魂,所以,他无一日不痛,无一日不煎熬。


    阿姮的视线变得模糊极了,湿润的泪意几乎浸满她的眼睑。


    “喂。”


    眼泪顺着阿姮的下颌滑下去。


    他似乎只是因为她的心中想着他,所以才存在于这里,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她那副泪眼。


    “难怪从你出现在黑水村,”阿姮望着他,“从我看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实在很顺眼,顺眼到我只看上你的心脏,别人的,我怎么挑都不够满意,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要是我真掏了你的心脏怎么办?要是我真的把你杀了怎么办?你会认这个命吗?”


    他只是一道幻象,自然不会说话。


    阿姮其实很生他的气,气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可是神识弥合,记忆回来,她又实在很难生他的气,因为她知道,被天衣人碾碎重塑过的自己,被无尽的恶欲浇灌,她只有妖性,只有欲望,如果他一开始便告诉她这些,她也未必会认真听他的话,即便听了,她也还是会想要他的心脏,甚至不惜因此而杀了他。


    他不该那么相信她。


    阿姮伸手捏住他的脸:“你的话总是很少,我知道,就算我真这样问你,你也不会跟我说实话的。”


    阿姮十分不满意他这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样子。


    阿姮松开他,动了动手指,红雾顷刻浸入他的眉心,阿姮一双暗红的眼瞳盯住他:“说,你甘愿为我还俗。”


    他浓而长的眼睫垂下来,漂亮的眼睛盯着她,说:


    “我甘愿为你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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