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法绳犹如银蛇般穿破阴云, 亮若一道凛冽的闪电,以迅疾之势刺破重重气流,直逼青峨面门,这一击来得实在太快, 黑炻奔上前一刀劈向法绳, 银鳞尖锐的冷光骤然刺得他双目发痛, 握刀的手顷刻像被雷电击中又痛又麻,骨□□裂,那剧痛钻入他的胸腔, 他禁不住摔下云端, 吐出血来。
他扬起脸, 只见强风吹散密布的黑絮。
很快, 他意识到,那并不是风, 而是炁。
天地之间的炁, 皆在顷刻之间随那少年意动。
常人是无法感觉炁的流动的,因为炁常常无形, 亦常常流速缓慢, 而一旦炁的流速加快, 它便会外化如风一般, 风过难伤人皮, 但炁一旦展露其迅疾的流速,往往是会见血的。
青峨抚摸自己的下颌,那里添了一道血痕, 是那被法绳带起的外化为风的炁刮过脸颊造成的,她手背的玉片映照出那少年的影子,银发乱拂, 衣摆猎猎,金色的裂纹像是从他颈项的青筋钻出,爬上他苍白的面颊,蜿蜒的金色脉络里浸着微微的血色,仿佛他那副脆弱的皮囊顷刻便要撕裂开来。
“师弟!快住手!”
阳钧的拂尘缠住少年的手腕。
程净竹纹丝不动,结印的指节绷得泛白,飞速流动的炁犹如狂风一般席卷四方,击散一团又一团的黑絮,生刮过一众妖魔的皮肉,惨声四起,血肉横飞,银尾法绳势如破竹飞向青峨,青峨迅速侧身避开法绳尖锐的棱角,比法绳银鳞更锋利的炁擦她身而过,她指尖勾起幽幽紫芒,一掌挡开法绳,顿时气流四散,地动山摇。
程净竹颊侧撕裂一道血痕,犹如熔岩般的金色混合在那道伤口里,他面无表情地催动指尖金印,慈济真君顿时觉得自己因使用术法而外露的精纯清气被触碰,甚至被利用,他转过脸,只见阳钧的拂尘被那少年周身散发的金光震断,慈济真君骇然:“逆徒!”
慈济真君骤然出现在程净竹面前,攥住他结印的手,怒喝:“神骨就在眼前,怎么你还没将其取回,便先不要这条命了吗!”
“师父。”
飞速流动的炁不断地呼啸,带起层层血雾,繁烟黑絮都被驱散开来,万千妖魔的兴奋都被这像要将他们生剐一般的狂风狠狠压下,烟尘弥漫中,程净竹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盛怒的慈济真君:“我果真可以取回神骨么?”
慈济真君神情猛地一变,他紧紧盯住面前这少年,厉声:“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以为,我,诸神,甚至是……天帝,我们都不希望你取回神骨吗!”
“逆徒……我是你师父!”
他沉声说道。
几缕银发拂过程净竹的脸颊,鲜红的血液渗出伤口:“您是我的师父,诸神是我的同僚,他……是我的父亲,你们都明白我的神骨年深日久早已与封印长在了一起,因此,你们始终两难。”
慈济真君眼瞳微颤。
“可是师父,你们根本不用如此两难。”
程净竹始终维持着指尖的金印,他脸颊的伤痕更深,金纹与血色交织,在惨白的面颊上竟然神秘又艳丽:“您一直知道我下山只为一件事,一个人,这是我全部的私心,您早已成全我的私心,一切,都足够了。”
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慈济真君神情几乎凝滞,却还不待他细思,铺天盖地的紫火燃烧起来,慈济真君敏锐地回头,一挥衣袖,金霞漫漫,挡开迎面而来的重重紫火。
那天衣圣女青峨闭着眼,那样一张脸干净,稚嫩,秀美,她手指勾着紫芒,底下妖魔堆里的少女如被牵动丝线的傀儡般僵硬地转过脸,紫色的符纹不断地深嵌在她的血肉里,她一张如蓄满势的弓,而被她恩赐火种力量的妖魔即是她的利箭。
“在一副凡人躯壳里动用你白泽的能力很不好受吧?从前父王不肯将全部神通都给我,我每次动用神通都痛苦极了……”
青峨语气里似乎有点惺惺相惜,话锋一转,又森冷非常:“我早听闻白泽非但能辨炁,还可以使世间之炁,甚至万物生机都化为你随手可用的棋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我倒要看看失去神骨的你,还能撑到几时!”
青峨指尖一动,仿佛牵动无形的丝线,地上那少女苍白的颈项顷刻显露紫色符纹,这一瞬,阿姮听到许多声音,那是各种各样欲望的声音,可此时的阿姮没有意识,所以妖魔难填的欲壑即是她的欲壑,他们的痛苦,即是她的痛苦,火种依附于她那副用无数天衣混血的血肉喂养过的混沌真身亦本能因此而癫狂,颤抖。
她一跃而起,飞悬云端,身化红雾,席卷四方。
火种因她这具完美的容器而催生出更加强大的力量,繁烟黑絮随红雾而动,密密匝匝笼盖天地,刹那冲散飞速流动的炁,强大的气流冲击山岳,顿时水倾山倒,轰然巨响,程净竹被巨大的气流冲击,踉跄后退,胸腔震痛,他唇齿满是血腥,抬起脸,只见如洪流般汹涌的黑气点燃妖魔的声势,倾刻燎原。
慈济真君与诸神见状,立即施法,耀目的金光撞上漆黑的烟波,刹那间黑气密不透风地向他们涌来,织成一片黑云密网,众神立即施法相抗,金霞漫过黑云,却触发云中数枚摄魂杵,铁索细如雨丝,闪烁冷光投向地面,锋利的尖锥震裂山岳,地陷千丈,尘土飞扬,黑气千丝万缕扫向四方,宛如流墨,此间天地皆为一惨白画卷,流墨飞溅,所过之处,血泼千红,惨声一片。
天衣火种毁天灭地般的恐怖力量使妖魔借势强大,亦使积淀数千年,以除魔卫道为根本的天下玄门茫然无措起来。
以玄门秘法浇铸而成的宝剑劈不开妖元,斩不断妖恶,代代想穿的八卦镜照不出妖相,烧不穿妖识,一向是玄门立身之本的朱砂黄符制不住妖性,破不开妖心……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天地间多年积淀的法则,因为天衣火种而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这才是天衣火种真正可怕之处,法则无用,秩序尽失,如此万物失衡,可谓大乱。
四海龙王盘桓天际,龙睛如炬,长啸声声,风云立变,阴云中万顷雷电炸响,冷冽的电光却倾刻被浓云吞没,暴雨轰然而至,青峨悬立浓昏雨色,她手背玉片碧绿的波光里遥遥映着一座巍峨的山。
那座山的影子同时映在阿姮的眼波,她听到青峨轻声命令:“去吧。”
暴雨如注,河水倾泼,黑气卷裹天地,气焰滔天的妖魔死死压制住四海水兵与一众玄门,多少杂声山呼海啸般擦过阿姮耳畔,忽然,她颈间的宝珠散发光彩,光华滚烫,穿透她单薄的皮肤,如闪电一般击中她识海之中被金光包裹的元神。
这股针刺般的痛很短暂。
这痛却并非像是刻意的伤害,而是一种温柔的指引,阿姮被禁锢的意识有了些模糊的反应,她最先听到盛大的雨声,紧接着,她发现自己的身躯正不受控地融化成一片浓烈的红雾,狂风呼啸,四条巨龙飞来犹如山岳一般拦住她的去路,她的身躯却毫不迟疑,红雾弥漫若彩霞,以擎天掣地般的声势撞去,龙吟烈烈,金霞铺展,强大的气流轰然散开,被撕裂的红雾散了又聚,轰然落下,颠簸山岳。
巨响震动天地,众人一时目眩耳聋,霖娘自浓昏的烟雨波光中遥遥望去,那座经年累月被黑水村人虔诚敬拜过的巍峨神山倾塌了半边山体,山石滚滚而落,尘土未扬便被急雨按下,洪流一般的泥土顺断裂的山势浩浩荡荡奔入山坳,雨水冲刷着残缺的山体,展露出大片剔透莹光,如玉,更似终年难化的冰。
雨雾纷纷,天地似乎陡然一寂。
阿姮的身躯融化成红雾覆盖在断裂的山体,四海龙王的威压碾压过她的血肉,真身,灭顶般的剧痛几乎要将她碾碎,却令她的意识变得无比清晰,这一瞬,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又重新掌控住自己的躯体,五感也那样明晰,她嗅到近在咫尺的,泥土的芬芳,也一眼望见深嵌山体之中,以一副巨大的,几乎完整的骨骼形状与山石泥土经年日久地长在一起的透澈冰晶。
神骨……
是小神仙的神骨!
阿姮精神一振,她立即望向风雨之中,目光越过地面,越过一重又一重厮杀不尽的人墙,她看到那些水兵,那些玄门,他们在妖魔疯狂的攻势下,黑气不断压迫的威势下苦苦支撑,这一瞬,阿姮的视线定在那个离她很远很远,远得根本都看不清他的脸的少年身上。
阿姮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小神仙,快取你的神骨啊。
她在心中喊道。
只要取回神骨,你便可以彻底舍弃你那副脆弱不堪的人类皮囊,只要取回神骨,你便可以做回白泽,去做一个真正的神仙,不要死,也不要伤。
阿姮无法在青峨的眼皮底下真的出声,她只能投以希冀的目光,期望那个少年可以领会她的心事,可他始终不动,指尖的金印闪烁着,凛风乱卷,触碰她的红雾,她却什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过来?
明明你的神骨就在这里,你为什么无动于衷?阿姮无比的焦躁,依附着她真身的火种感应到她纷乱的心绪,化出很多的声音纠缠在她耳边,阿姮却俯视断裂的山廓。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神骨分明就在她的眼前,她绝对不要放过这个近在咫尺的机会!
红雾弥漫,覆盖整个断裂的山体。
正是此时,数枚摄魂杵飞悬而来,化出巨大的森寒铁索,尖锥猛然嵌入山体,幽幽紫火连绵覆盖整片山廓,冰裂之声划过诸神与众人的耳畔,山廓中的封印陡然被撕开一道裂隙,青峨的声音响彻天地:“今日过后,我看你们这些凡人成就的神,还如何禁锢得住我天衣神族!”
急雨狂风,山岳震动,阿姮最先听到那自山体深处传来的声音,很快,被摄魂杵撕开的裂隙中涌出道道紫芒,被困在黑云中的酆水水伯见此,神情大变:“不好!天衣人出来了!”
他立即施法,波涛已然在手,却又猛然顿住,有这黑云织成的网在,那天衣圣女的法器藏在其中,他若轻举妄动,遭殃的,只会是底下的水兵和玄门。
此时,那破裂的山体却涌现漫漫霞光,那霞光覆盖住整座山,丝丝缕缕地填补着那道裂隙。
“是……元真。”
慈济真君神情肃穆。
“元真夫人是在消耗她的精纯清气弥合封印裂隙……”一位女仙秀眉紧蹙,神色紧张,“可裂隙已生,精纯清气一旦耗尽,夫人她……”
精纯清气耗尽,神仙便只有一个神殒的结局。
“女娃娃,这并非是他所期望的。”
阿姮飘浮在那层霞光上,忽然之间,她听到一道女声,也只有她听见这声音,阿姮反应过来,这是元真夫人的声音。
只有元真夫人发现了她方才细微的举动,知道她意识清醒,已不是一件死物,也知道她想要取出白泽神骨。
元真夫人的霞光触碰她的红雾,倾刻便看破她的神魂,明白她的来处,她的因果。
阿姮想,什么并非他的期望?
神骨吗?
他难道不想取回神骨吗?为什么?他不想活下去吗?做人十七年,他在那个人间里难道没有任何留恋吗?
“那什么才是他期望的呢?”
阿姮问她。
“我想,那时他为什么回到这里,什么便是他心中期望吧。”
元真夫人说道。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阿姮想,是为这座神山,这道封印?为了一个神明的责任?
责任?
狗屁责任!
阿姮真的好想臭骂他一顿。
为了一个所谓的责任,他不要神骨,也不要命吗?从前那责任没能压死他,如今,他竟还要重蹈覆辙?
“他是个傻子……”
阿姮望着眼前这逐渐稀薄却仍在填补那道裂隙的霞光,恨恨地说:“你们十二金阙的神仙全都是傻子!”
责任算什么?世生万物,难道不是各有缘法?飞禽走兽,虫鱼草木,哪个不是稀里糊涂的各自担负自己的生死?
为什么人类就不一样。
那些玄门人为什么一定要扛一个除魔卫道的责任在肩上?神仙又为什么每一个都要将“苍生”两个字担在身上?这到底是谁规定的法则?九仪吗?
阿姮神思混乱,忽然间,她感到自己的躯体再度不受控制,符纹游走在她的真身,弥漫的红雾自山顶飞浮而去,阿姮眼睁睁见自己离那山体中深嵌的晶莹神骨越来越远,她回到青峨的身边,化出人形。
那自封印裂隙中飞出的道道紫芒盘桓于空化成如织的人影,他们黑发绿眸,足有千余人,比起遍地无拘的妖魔,他们更加军纪严整,虽难掩挣脱桎梏的兴奋,在青峨面前却依旧秉持恭谨,俯身齐声拜谒:“圣女!”
青峨于风雨中微微抬起下颌:“我天衣神族被九仪窃夺天下,在这赤戎已做了多年的囚徒,我身为圣女,担负着天衣所有的荣光,今日,你们虽突破封印得到自由,可幽隙之下,还有更多族人未得解脱,去吧,用你们神窍化成的法器,杀尽这些所谓的神仙!”
“谨遵圣女谕令,杀尽诸神,光复天衣!”
天衣人喊声震天,齐齐幻化出他们的法器,面向重重黑云中的诸神,怀揣着他们被囚多年不见天日的怨憎,毫不犹豫地飞扑而去。
青峨借玉片看向那座神山中不断修补裂隙的霞光,神情冷漠:“阿姮姑娘,去,替我毁灭这一切,我要地上的蝼蚁不再挣扎,天上的神仙彻底消失,我要整个赤戎——寸草不生。”
青峨的命令顿时化成深嵌阿姮血肉里的符纹,那幽幽紫纹倾刻裹住阿姮的意识,她的眼眸神采顿无,她的身躯随青峨的命令而动,飞入云端,抬手之际,狂风卷动漫天黑气,飞沙走石,她面无表情地俯视遍地人影,每一缕黑气随她意动,化为万千锋锐的利刃,她立即推出掌中气流,无数利刃随气流下坠,轰隆爆开一片连绵的火光,地上众人正与妖魔奋力厮杀,忽然被这一瞬爆裂的火光灼了眼,他们不约而同仰起头,只见漫天大雨中,无数漆黑的利刃落下,众人色变,却被密密麻麻的妖魔死死绊住,一时间竟然避无可避。
冷光划过霖娘的眼皮,利刃悬于她颈侧,却蓦地凝滞,霖娘早已没有皮囊,也没有一颗血肉心脏,但她依然有种听到自己错乱的心跳声的错觉,她小心地从悬在周身的利刃之间抬起脸,急雨打在她的眼眶,模糊了那道悬在半空中的影子。
利刃迎面悬停在程净竹的眼前,距离他的眼睛不过半寸,他的视线绕过冰冷的刀光,看向那远处岿然不动的少女。
青峨亦在看那少女,她眉头一瞬紧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阿姮怎么停住了?
“阿姮姑娘,动手。”
青峨冷声命令:“亲手斩断你的情,你的义,你本不需要这些,动手!”
符纹游走在阿姮的血肉之中,不断纠缠她的混沌真身,来自于妖魔的恶欲助涨她体内火种迸发出汹涌的戾气汇聚成她掌心熊熊燃烧的红云烈焰,耳边,不断回响青峨的命令,这命令化成许多人的声音。
陌生的,熟悉的,无穷无尽地重叠在她耳畔,红云轰然炽盛,火光映于她空洞的双目,却为她点缀出一分生动的神采。
“杀了他们!”
青峨面色阴寒,手指猛力一勾,紫色符纹骤然显现在阿姮苍白纤细的颈项,符纹割破她单薄的皮肤,鲜血几乎浸满她的脖颈,她像被一只手扼住喉咙,喉骨都要碎了,浑身的筋脉都在痉挛,她如提线木偶般,缓缓的,僵硬地扬起手来,风中万千墨流随她意动,道道利刃锋芒尽展。
连绵山岳,远不如她火种之力笼盖天地的巍峨。
万顷江河,更不如她一时的意动浩浩荡荡。
她是这世间最利之器,是天衣人在神山底下,封印之中,满怀怨戾精心锻造而成的,足以在弹指之间毁灭世间万物的法则。
她生来,便是为了毁灭。
为了天衣神族而毁灭令他们不满,令他们怨恨,令他们厌恶的一切,她便是天衣人重新主宰这天上地下的唯一法则,阿姮手指僵硬地挪动,万千利刃震动蜂鸣,忽然间,清风擦过她指尖,银尾法绳穿云破雨袭向青峨结印的手,那黑炻反应迅速,飞身上前刀锋挽住银尾法绳死死纠缠,强风却趁机送来更加猛烈的炁,山呼海啸般扑向青峨。
法绳银亮的光闪烁在阿姮的眼睛,那一瞬,阿姮痛极了,符纹用力撕扯她的混沌真身,她的颈项血肉模糊,不断收紧的符纹在警告她,约束她,折磨她,可脖颈间总有个东西是那么的滚烫,她眼睑血红,视线清晰的刹那,她透过那片浑浊的风雾,遥遥对上那少年的目光,她看到他没有血色的唇开合,耳畔盛大的雨声淹没他的声息,但她却仿佛听到“阿姮”这两个字。
她这点微末的意识甚至不能令她想起来他是谁,地上那么多的人又是谁。
但她知道,她是阿姮。
不是什么利器,也不是什么法则。
火种不断在她脑海里尖啸,要她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雨水充盈在阿姮的眼眶,她的指节一寸一寸地发出脆响,她咬紧牙关,颈侧蜿蜒的血痕几乎皮开肉绽,鲜血淌了满襟,她脸颊的肌肉颤动,浑身的筋骨绷紧,指节一点一点地屈起,意识不断被符纹刺激撕扯,她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尖叫,眉心血红的伤口里骤然涌出道道金光,指节蜷握的刹那,掌心的红云烈焰骤然掐灭,万千悬空的利刃顿时锋锐尽失,散成缕缕黑烟。
金光炽盛无边。
它们化成千丝万缕星星点点的光,飘向正与天衣人缠斗的诸神之间,飘向地上被妖魔死死围困的水兵与玄门之间。
一缕莹光浮动在程净竹身侧,他侧过脸看去,那光影跳跃着,化成歪歪扭扭的字痕——“小神仙”,字痕之下,金光汇聚而成一棵两三笔勾成的小草形状。
又一缕金光落至霖娘眼前,幻化出她的名字。
积玉手中金剑几乎沾满了血,他喘息着,被那金光晃了眼睛,他仰头见一缕光落下来,落在他的剑尖,化出他的名字,他一下怔住了。
“这是什么……”
有人发出疑问。
阳钧伸手接住一缕金光,眼看它化成“小神仙的师兄”几个大字,他转过脸,只见元一,守朴,以及他们所有弟子脑门儿上几乎都顶着“上清紫霄宫”的字痕,再看其他玄门,那三真道人,无晦子皆顶着他们的道号,三真纳闷地往左边一望,只见师弟们脑袋上齐齐闪烁三个大字,一位师弟念出来:“牛……牛鼻子?”
再往四周望去,何止他们,多少道士几乎都顶着“牛鼻子”三个字,而那些和尚们点着戒疤的光滑脑袋上无一例外全是“秃驴”,对于和尚道士而言,“牛鼻子”和“秃驴”基本是纯骂了,平日里谁听了都得吹胡子瞪眼那种,可眼下,他们盯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却是满脸迷茫。
那妖邪没灭了他们,竟忽然骂他们?
慈济真君一掌挡开天衣人的攻击,他一挽衣袖,侧目看向身侧金色的字痕,他不由透过黑云看向那停滞云中的少女,面露异色:“她这是……”
“那是元神印记。”
上清紫霄宫相微殿殿师守朴松开掌中的字痕,金光飘浮在他身侧,他语气有些怪异:“这些金痕,即是此妖邪对这世间,甚至我们所有人的印象。”
将金印打入元神是无比危险的行为,若一朝不慎,金印必化烈火,连同神魂与其躯壳全部都将焚烧干净,若成功,也会时刻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只有极致的痛,才可以留住她元神中最重要的东西。
天地之间,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些金光,它们不但为他们而停留,甚至还飘向了那些山岳间的花草树木,它们有的有名字,譬如山菇,有的没名字,只有“好看”或者“难看”。
诚如守朴所言,这是阿姮对他们,对世间万物的印象。
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则是霖娘最熟悉的,阿姮的字迹,她字还没认全,习字也不认真,“牛鼻子”的“鼻”,“秃驴”的“驴”都是错的,但霖娘的名字,自她教过,阿姮便记住了,霖娘攥紧了手里的小镜,仰起脸,迎向雨雾:“阿姮……”
四海龙王被连绵的黑气纠缠,巨大的身躯不断在云海里翻腾,搅动得崩雷暴裂,阴雨无边,千丝万缕金光粼粼点缀阿姮的眼,仿佛为她聚起一分明亮的神光,她身躯虽仍不受控,被束缚在混沌真身中的意识却清晰许多,此时借着自己这双眼看清这一切,她无法动弹一下,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自她猜出青峨夺舍的意图,她便立即以万木春包裹自己的元神,同时也借万木春作为一道金印扎入自己的元神之中,为的便是防备青峨,若金印成了,她元神不灭,青峨便休想夺去她的壳子,若金印不成,万木春会连同她的元神和壳子一同烧个干净,反正她的东西,就是亲手毁了,也绝不能便宜了青峨!
若青峨夺舍不成,必然还是要用她的,如此一来,结成的金印也就派上了用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可真身终究是她的真身,若她没有意念,那么金印即为她的意念,而她的真身最应该听从的,本该是她自己的意念。
青峨若要控制她做她不愿做的事,那么金光所至之处,皆有她外化的无穷意念传达于这副混沌真身,警告自己,此间万物,只要她不想,便一个也不能碰。
万木春是九仪的神物,阿姮用它来充当金印,赌上这条命,如今看来倒是赌对了,只要万木春不毁,则金印永远不灭。
此刻,阿姮连挪动自己的眼珠也做不到,她只能借以双目余光望向底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多少张陌生的脸孔,她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她只是绝不接受这所谓的使命。
狗屁使命。
狂风急雨乱卷,如刀一般生生刮过人的脸庞,地上,阳钧望向悬在浑浊云端的阿姮,金光炽耀甚明,阳钧的视线随流动的光影划过浑浊的雨雾,望见程净竹,一缕金光悬于他肩,天地云雨一片浓昏如瑿,他指尖金印犹如烈焰,悬身不动,招引风中的炁不断攻向云中的青峨,风雨拂过他的衣摆,而他身后那座神山遥遥矗立,纵然塌陷半边山体,浓烈的雨气依旧勾勒出它浓烈巍峨的影子,那影子如有千钧重,更衬程净竹身影何其渺小,几乎要融化在那片阴影中。
慈济真君隔云凝视这满天满地的金光,他拧起眉头,神情复杂极了:“天衣圣女,原来是你们强求她担负你们的毁灭欲,如此行径,实在有违天道!”
天上诸神,地上众生,眼见这漫漫金光,他们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一个妖邪,一个被天衣人精心造就的妖邪,竟对他们毫无杀意。
漫天风雨浓,茫茫黑波动,程净竹引炁造就的风刀箭雨摧折无数妖魔,惨声铺天盖地,青峨却在其中分毫未伤,可她控制阿姮的法术终究被打断,她听见慈济真君的声音,冷笑一声:“天道?我天衣神族可从不信什么天道!”
她一挥衣袖,手背玉片照见炽耀金芒,她循着阿姮的方向望去,脸色阴沉,又难掩惊诧,天衣神王的神通明明足以困住阿姮所有的神志,可她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她到底是如何往自己的元神中打入这道金印的?
手背波光扫过阿姮,忽然,青峨借那波光看清阿姮颈间一根被鲜血遮掩的红绳,她之前也见过这红绳,却没在意过,此刻,青峨扬手,森冷的紫芒一闪,勾出来拿红绳,随即,一颗宝珠自阿姮衣襟中露了出来,那珠光幽蓝,柔和干净。
“阿姮姑娘……”青峨嗓音阴寒,“是这东西的缘故么?是它保住你的神志,教得你如此违逆我?”
地上,霖娘遥遥望见阿姮襟前的那颗明亮的宝珠,虽然那珠子看起来很小,但她却觉得熟悉极了。
“那不是……阿姮从泥妖那里得来的么?”
慈济真君正应对天衣人纠缠不休的猛烈攻势,柔和明亮的光芒划过他的眼皮,他猛地朝浓云中望去,只这一眼,他便看清那少女颈间的宝珠,他眼瞳震颤,一掌震开天衣人迎面而来的法器,下意识看向程净竹。
此时,青峨指节一屈,紫芒割过阿姮颈间红绳,红绳却分毫无损,青峨难以置信,她又用力一攥,那宝珠却仍稳稳悬挂阿姮胸前。
风中的炁却在此时骤然一滞,结印的手指颤动,程净竹胸口血肉俱震,剧痛一刹钻心,他猛地吐出血来。
风雾中,他缓缓抬眸,望向阿姮。
第87章 第87章 我是先爱你……才知爱众生。……
风烟浓昏, 遮天蔽日,失衡的炁如风乱荡,搅得雨如瀑流浩浩汤汤,青峨面目森寒, 指节更加用力, 符纹从阿姮的皮肉里渗出缠上她脖颈间的红绳, 向后猛然一拽,扼住阿姮的喉咙,红绳几乎勒破阿姮颈间的皮肤, 依然未断, 宝珠散发的光影映照她惨白的面颊, 皮开肉绽的闷响袭来, 青峨冰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我本想留下你这副皮囊,真是可惜了……”
口吻好似惋惜, 符纹却更猛烈地缠住那红绳, 勒入血肉,眼看便要勒断阿姮的头颅, 急风骤雨铺卷而来, 银尾法绳穿行其中, 劈向青峨施法的那只手, 青峨立即手背一抵, 法绳被震开,她侧过脸,一枚法器吸入黑气转瞬化雨为箭, 密密麻麻朝那黑衣少年压去,少年迅速并指描出数道金印,白符纷纷自他袖中飞出, 金印落符,万千白符纷飞迎向箭雨,此时,浓云密网之中,酆水水伯挽出波涛撞入浊雾,引得数枚天衣法器向他发起攻势,慈济真君则趁此机会,以此裂口放出霞光,抵开更多袭向那少年的重重箭雨。
阿姮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抚住脖颈,那些撕扯她颈间红绳的符纹消失了,她眼珠僵硬地挪动,风雨之中,她的嗅觉最先捕捉到那缕近在咫尺的,青蘅草的香味,混合着无比浓烈的,芳香的血气,完整地笼罩她的鼻息。
雨珠击打眼睫,阿姮却连眨眼也做不到,她眼眶中的雨水划向眼睑的刹那,她望见他的脸,本该秀整无瑕的脸,颊边却有一道鲜红的裂口,伤口里熔岩般的金色混合血色刺激着她的双目,她嘴唇颤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姮,别怕。”
他被雨水冲刷过的眉眼依旧那样干净漂亮,满是裂口的手心里一道药箓散发缕缕苦涩的药香,那样轻柔地安抚她血肉模糊的脖颈。
阿姮的眼眶骤然一酸,正是此刻,数枚天衣法器冲破霞光与道道白符所形成的禁制,与此同时,符纹再度爬满阿姮的脖颈,她掌中凝出红云烈焰,打向面前此人的刹那,一缕金光划过她的眼瞳,那道写着“小神仙”三字的金印占据她整个视线。
天衣法器迸发数道气流气势汹汹袭向程净竹,擦过他们二人彼此之间,生生逼得他松开她,远离她,身影几乎要融入那片更浓更深的烟雨里,此时,青峨悄无声息出现在阿姮身后,一把掐住阿姮的脖颈。
力道之大,阿姮的喉骨都要碎了,青峨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你用的咒印本是这些凡人、神仙用来降妖除魔的东西,你本是妖邪,却用它对付自己?”
青峨笑起来:“真是个执迷的蠢物!你不惜自损,便是为了不伤他们么?”
手背的玉片扫过那被天衣法器困在浑浊气流中的黑衣少年,波光又一一映照过底下那片渺小如织的人影,密密麻麻的金痕浮动在他们的身边,如根深蒂固的法则,禁锢住阿姮的身躯,使她不能靠近,无法伤害。
“我天衣神族在神山之下被禁锢许久,你亦在其中千年不止,”青峨说道,“你才去外面多久?你才见过多少凡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愚笨,多可恶,今日此间这么多张脸,你都见过吗?你都记得吗?他们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呢?难道凭你妖邪之身,竟也妄想长出一副慈悲心肠?阿姮姑娘,你只是被白泽施加给你的‘情’束缚住了,你是怕他对你失望,怕他怨你恨你,所以才压抑本能,这么算起来,他们之中最该死的,还是白泽。”
说着,青峨手背的玉片清晰映出那少年的身影,余下两枚天衣火种还在他的身体里,她早想取出,可碍事的人却实在是太多了……
阿姮几乎是立即察觉青峨的杀意,她心神一凛,双目依旧维持着呆滞涣散的模样,像一件法器感受到主人的质问,以木然的口吻回应:“可我不想。”
青峨果然被她忽然的这声回答吸引,歪过脑袋,血红的眼眶却无法真的端详身旁这胆大包天的东西:“你不想?”
对,不想。
刻骨的符纹不断纠缠着阿姮的真身,万木春化成的金印更加用力地裹紧她的元神,她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意识也禁不住又有些昏沉,她耳边有很多声音,那是火种幻化出的无数引诱之声,它们说,她累了,该好好睡一觉的。
意识入睡,本能为先,她应该放纵这具躯体。
可阿姮低垂眼帘,视线缓缓扫过地面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影,诚如青峨所言,地上那么多张脸孔,多少都是她从未见过,从不认识的,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关心他们究竟为何来到这里,因为他们都是不相干的人,她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因果,没有过怨憎,也没有过悲喜,所以她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们究竟是谁,因为不在意,所以她对他们没有任何杀意。
而底下那么多人中,有霖娘,有积玉,还有……小神仙,她昏昏的意识缓慢地想起一句话,喜欢什么,便要留住什么。
赤戎如此穷山恶水,亦有她喜欢的野花,这片天地即便被遗忘日久,也曾是霖娘的家,她不想毁掉这里,不想霖娘死,不想积玉死,不想小神仙死。
不是小神仙的“情”束缚她,令她不敢,令她不能,他不过只是将她带去人间,那样沉默寡言地陪她走了一个来回,他从未以他看这世间的眼光强求她以他心中的对错为准。
她不想,只是因为自己不想。
“一个拥有嗜血本能的怪物,不想杀人?”青峨冷笑一声,几乎要将阿姮这副纤细的颈项折断,“可你的不想,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你是我天衣神族的东西……”
青峨说着,缓缓靠近,眼眶两个血洞仿佛凝视她一般,轻声吐字:“我的意志,即是你的意志。”
一字一言,都化成深刻骨髓的符纹,极致的操控瞬息撕碎阿姮的意识,她的身躯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化成汹涌的黑气直插神山,轰然巨响,山石滚滚,笼罩神山的霞光骤然减淡,妖魔飞扑而去,撕咬起那道淡薄霞光覆盖着的裂口。
“圣女在上,救我族于水火,复我族之荣光!”
“圣女在上,救我族于水火,复我族之荣光!”
神山深处,天衣人亟待自由的声音传来,酆水水伯幻化水刺打向飞扑而来的天衣人,自雨雾中下视神山,那裂口上的霞光淡去了,他脸色一白,再这么下去,元真夫人真的要神殒了,所有的天衣人都将挣脱封印。
“若今日天衣人挣脱封印,我等皆是三界的罪人,若果真重演坍鸿悲剧,祸及苍生,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酆水水伯咬牙切齿,一掌震开天衣人袭来的刀刃,翻身撞向云网,数枚天衣法器穿身而过,他不避不让,法器刺破他的法相,洞穿他的神躯,他身如波涛轰然投向神山,震出一片猛烈的气流,撕咬神山裂口的妖魔尽数被淹没于无形,暴雨冲开激荡的烟尘,露出那裂口上紧紧依附的一片水波。
“老乞丐你……”
慈济真君回头,胡须在风雨中乱颤。
阿姮抬手,操控黑气汹涌地撞向那裂口,薄薄一层水波不断被撞击,被撕扯,一位女仙身化彩练钻出云网,被天衣法器撕裂身躯,却身化五彩霞光垂落于神山裂口之间,女仙始终无言,其他诸神亦无话,数名神仙接二连三冲出云网去,哪怕被天衣法器洞穿法相亦身化霞光投落神山。
法相受损,即便大大折损了法力,却无损他们的精纯清气,而他们的精纯清气是弥合封印裂口最好的东西。
“慈济啊慈济,你说他们是何苦呢?什么罪人不罪人的,”青峨不禁发笑,“要我说,你们既从凡人成神,便也算得一等一的强者,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才是世间唯一法则,身为强者,又何必怜悯弱者?”
说着,青峨轻抬下巴,示意:“你看。”
慈济真君立于云网之中,下视地面憧憧人影,汹涌的黑气中竟然掺杂浑浊的色彩,他凝神细观,只见那些颜色竟是从凡人们的胸口钻出来的东西。
“贪婪,嗔怒,愚痴,怨憎,嫉妒,无不是凡人恶欲,慈济,你们这些凡人成就的神自诩为圣,可摒除一切尘杂,不为外物所动,可这些凡人呢?”青峨的声音很轻,却响彻整片天地,“恶欲有五色,你看啊,他们口口声声除魔卫道,心中却皆有魔障啊。”
火种本有祸人心智的力量,青峨不过心念一动,阿姮便自然将那些时时刻刻纠缠在她耳边的声音放出去,落到每一个人的耳边,化成他们各自熟悉的,在乎的声音。
从他们胸口处浮现的浑浊色彩无异于粗暴地将他们各自深藏内心的阴暗角落撕扯出来,暴露于阳光之下,有些年纪轻的弟子面露羞惭,顿时神志受损,大吐鲜血。
“守住心神,切勿动摇!”
阳钧弹指化出数道药箓,打入众人心口,可面对火种致幻的强大力量,药箓无济于事,众人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他们已深陷各自阴暗的,隐秘的欲望之中。
积玉双目紧闭,仿佛厮杀与雨声俱去,唯有风声呼啸,冷冷刮过他的脸颊,朦胧中,他发现自己置身云端,脚下是他的金剑,风声裹着抽泣声从身后来,他一下回过头,只见剑尾霖娘正抱着一人。
那人正是柳行云,他胸口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涌血,霖娘轻声抽泣,他轻声安慰:“别哭了,我死不了。”
他轻抚霖娘的发,那双眼睛缓缓抬起,盯住霖娘身后的积玉,那样一张温润清隽的面庞竟露出一分阴冷笑意。
他明明没有说话,可积玉的脑海里却响起一个声音:“他真是命大,对吗?明明他早该是个死人,若他不再出现,霖娘迟早会忘了他,可如今,他们却当着你的面再续前缘了……明明这一路来,你和她是最好的伙伴,不如杀了这个柳行云吧,没有了他,你才有机会走近她……不是吗?”
风雾漫漫,积玉涣散的目光缓缓扫过霖娘的背影,再度对上那柳行云的目光,只见他泛白的唇微微一扯:“告诉我,你想杀我么?”
“杀你……”积玉声音迟缓,“做什么?”
“你不喜欢霖娘吗?”
柳行云抚摸着霖娘的发,问他。
积玉摇头:“不喜欢。”
柳行云神情一滞:“你竟然……不喜欢她?那你究竟喜欢谁?”
“我么?”
积玉仿佛在费力地思索,他的语速极缓,像毫不设防的倾吐:“我自然是喜欢——我的剑!”
他一跃而起,金剑化成金光又转瞬凝聚于他手中,剑锋直指流行云那双阴冷的眼,凛风呼啸着,金光自剑锋铮然散出,笔直端正的剑意劈向那对相拥的男女:“妖孽!休想惑我心智!”
锐利的剑意劈开幻境,一切烟消云散,暴雨,浊烟,尽在眼前,那剑意横冲直撞,无形之间在积玉身上划出数道血口子,青峨在云端颇为意外:“竟是我猜错了?”
“积玉!”
阳钧见积玉浑身血痕,跪倒在地,喊道。
积玉勉强擦了擦嘴边的血,怎么擦也擦不完,他索性不擦了,剑锋扎入地面,他借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阳钧摇了摇头:“师父,我没,没事……”
青峨高高在上,审视着那名为积玉的青年,他身上虽有五色,却十分淡薄,几近于无,火种也摸不准他真正的欲望,青峨有意试他一试,却不想,他对那霖娘竟真的全无男女之情。
他方才那剑意笔直得不得了,这竟然真是个满脑子除魔卫道,别无他念的凡人。
这种人的心念与他的剑意一样笔直,不会转弯,俗称天生少根筋,因为少根筋,所以认死理,走的也是一条自始至终绝不转弯的路,可这种天生少根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青峨借以手背玉片扫视四周,浑浊的色彩弥漫,她冷冷一笑:“心有魔障,难以自除,多么可笑的凡人,你们也配说自己是所谓正道吗?”
上清紫霄宫三殿殿师阳钧、守朴、元一同时施法化出一个法阵,法阵旋转升空,三人各自站住一个阵眼,稳住下盘输送法力,法阵中顿时金光流转,使法阵顷刻扩大,挡住浓云暴雨中不断下压的黑气,妖魔不死心地盘桓,法阵中的金光好似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锁定他们的身影顿化利刃,铮然而动,劈邪斩恶,血流成河。
“诸位!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我等若真能撇去其中恶欲,那还修什么心,成什么道?早上十二金阙成圣成神去了!”
阳钧目光如炬,声似洪钟:“凡人各有所欲,我们修行,求道,不正是为了克制心中之恶么?纵有恶欲,而无恶行,你我根本不必有愧,亦不必有耻!来啊,都清醒些,明明行止无愧却自惭而死是会被人笑话的!”
“诸位同门!快快醒来!”
元一沉声大喝。
上清紫霄宫三殿弟子几乎同时听清殿师的呼唤,他们挣脱迷障的刹那,残留在他们心中的黑气顿时在他们身上炸开数枚血洞,他们睁眼望见头顶法阵,齐齐稳住身形,各自站住一方位,施法加入法阵。
黑气被法阵抵开,余下一众玄门人终于挣脱幻象,纵然身躯被黑气洞穿,他们亦不敢倒下,一个接一个地施法入阵,对抗黑气。
“这怎么可能……”青峨瘦削的脸上难掩错愕,明明所有的魔障都是这些凡人心中最真实的恶欲所化,却竟然没有将他们困死其中?
守朴一声令下,相微殿弟子齐齐念咒:“道法天象,万物恒通,机窍无形,化!”
相微殿众弟子怀中金光飞旋而出,化成一枚又一枚的法器,冲向半空中散发紫火的天衣法器,试图撞乱天衣法器所形成的法阵。
“雕虫小技。”
青峨一挥袖,一枚向她袭来的金光法器应声而碎,她回过头,只见那些神仙先后跃入神山,以身弥合封印,神山之下天衣同族的声息她此时已经无法听清,青峨稚气惨白的脸阴郁极了,她一声令下,数名天衣人跃下云端,连带着无数妖魔冲向那金光法阵,法阵发出刺耳的冰裂之声,底下阳钧与众人仿佛身负千钧,膝盖皆忍不住颤抖弯曲。
此时,青峨望向阿姮,命令道:“去,用你的身躯撞碎那座神山,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将那些神仙的真身撞个粉碎,要他们神魂尽陨!”
符纹悄无声息缠紧阿姮的真身,她顿时身化红雾,浩浩荡荡扑向那座巍峨的神山,四海龙王身如山岳,迎着暴雨盘桓于神山周围,向着铺天盖地袭来的红雾发出声声龙吟,天地之间,金振玉响。
风中的炁急促地与红雾相纠缠,一根银尾法绳穿行风雨,珠饰碰出点点清音,不断敲击在阿姮的耳侧,青峨敏锐地发觉红雾短暂的凝滞,她手背玉片一转,映出那个被天衣法器围困的黑衣少年的身影,青峨挥袖,数枚法器幻化为一柄利刃,直逼少年胸口。
少年召回法绳缠住利刃,珠饰凌乱地响,此时,朝那神山,朝那四海龙王巨大的身躯弥漫而去的红雾中,阿姮突兀地向身后投以目光,利刃分化成数道冰冷的道光势如破竹地刮过那少年的身躯,风中,是他无比芳香的血气。
“小师叔!”
积玉在地面,得见如此一幕,却被天衣人的攻势压得难以动弹。
此时慈济真君被黑云阻隔,亦难以越过天衣法器所形成的法阵,风中的炁与刀光剑影碰撞,搅得风雨纷乱,阿姮的身躯仍在不受控地向神山而去,可她的目光却死死粘在那黑衣少年身上,符纹将她的真身绞得千疮百孔,无尽的杂声如潮水冲击着她的耳,要她不顾一切地完成她应尽的使命。
颈间却始终有个东西滚烫极了,忽然,一道清越的女声响彻她的脑海:“意识是无形的,青峨可以控制你的真身,却无法真正控制你的意识,何况你有血肉,有本心,阿姮,你清醒些,本心,是比本能更重要的东西。”
阿姮听到胸腔里有个声音,冷冽的刀光一寸寸剐过那少年的身躯,她的鼻息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风雨中那股芳香的血气,群妖也因这血气而癫狂,他们发了疯似的冲向那少年,迫不及待地要蚕食他的血肉,吞噬他的神魂。
不……
不可以!
符纹紧紧绞着她的真身,红雾不断向神山漫去,她的胸腔里那个声音更急更重得砸在她的耳边,不过瞬息,她的眼前浮现过很多东西,天衣人炼器师的脸,昏暗石窟中一簇又一簇的金絮草,满炉天衣混血的血肉,她被粉碎的身躯,被撕扯的神魂。
神山幽隙中的十年,黑水河中的百年。
她曾取得一副名唤霖娘的皮囊,也曾去到一个热闹的人世,有人赠她躯壳,与她并肩……那个声音响彻她的耳膜。
她淡薄的意识凝聚起来,意识到,那是她的心跳。
群妖疯狂地涌向那少年,阿姮的眼中几乎映不出他的影子,她的心脏鼓动,浑身血脉仿佛逆行,麻木的唇舌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连开口说话也不被允许。
四海龙王铁了心要以身作障,眼见漫漫红雾声势浩大向神山而来,他们环绕盘桓,发出龙啸的刹那,却见红雾骤然收拢,金色的电光在其中隐隐作响,向相反的方向飞浮而去。
这一瞬,天上地下所有人都看见那缠裹金电的红雾漫向群妖,轰然爆裂,炸开一片惨声,乌云一般的妖魔融化成浓浓血雨,席卷天地。
黑衣少年坠下云端,那红雾凝成少女的身形,将他接住,落到地上,程净竹缓缓抬起眼帘,望向她的脸,裂痕蜿蜒在他的脸颊,混合熔岩般的金色与血液从蛛网般的裂痕中浸出,蔓延过他的颈项,皮开肉绽的闷响几乎被剧烈的风雨掩盖。
阿姮眼睑、耳心都浸满了血,她眼睫颤了一下,雨珠滚过她的眼睑,将血色冲刷干净,她看清他的刹那,视线又骤然模糊,她嘴唇翕动:“小……神仙?”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好看的壳子会破成这样?
一滴湿润落在程净竹的手背,嵌进他血红的伤口里,温热的刺痛,不是雨水,而是她的眼泪,阿姮皮肉底下的金电分缕明晰,它们一寸寸地游走在她体内,听从她的命令,不顾一切地冲击着束缚她真身的天衣符纹,她艰难地张口:“我去取神骨。”
简单几字,无异于对天衣符纹的悖逆,铺天盖地的惩罚穿透她的真身,她颤抖着将涌到喉咙的血咽下。
程净竹伸手,指节屈起的瞬间,手背单薄的皮肤又崩开几道血色的裂口,他毫不在乎,手指触碰她的脸颊:“疼不疼?”
阿姮鼻尖酸透了,她僵硬地挪动自己的脖颈,摇头。
程净竹的声音几乎被满口的血腥浸得沙哑极了:“酆水水伯一众同僚已化成重重封印,你若取回我的神骨,便会让他们所做的一切白费,天衣人若重新出世,只会带来新的战火,新的争端。”
“我不管那些!”
金电冲撞着符纹,她浑身血肉俱颤,一双暗红的眸子那么湿润,她盯着他:“我才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与我无关,苍生与我无关!”
程净竹轻轻叹了口气,雨水浸湿他鬓边的乱发,如珠而落:“阿姮,我早已是强弩之末,在松南岭那间客栈中我强行抵抗反噬,才得以恢复神志,自那时起,一切都已注定。”
“你骗我?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骗我!”
阿姮愤怒极了,想抓他的手,目光触及他手上交错的裂痕,她顿住了:“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有了神骨,你会没事的……”
程净竹握住她的手,摇头:“若你执意毁去神山,破开封印,你便会因此而彻底失去你的壳子,你的神魂。”
阿姮可以凭她火种之力毁灭化身封印的神仙,而神仙的道心,亦可使阿姮躯壳与神魂全部荡然无存,届时,她的真身虽能凭火种之力得以保全,却也使她从此真的便只能是一柄冷冰冰的天衣法器了。
剧烈的雷声轰隆炸响,浑浊的雨雾铺天盖地,阿姮从未如此无助过,她不知自己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不后悔。
“那你怎么办?”
阿姮望着他,颤声:“小神仙,你要我怎么办?”
预想中的神山倾颓,封印尽损并未到来,青峨实在难以置信阿姮竟然在紧要关头挣开了天衣符纹,脱离了她的控制,她一挥袖,幽冷的紫火在掌中聚起,残存于阿姮体内的符纹从她混沌真身钻过她的血肉,却被化成经络的金电绞碎,青峨脸色阴沉,当机立断,指节用力,阿姮胸腔里的火种顿时沸腾。
阿姮顿时身躯僵硬,如同血肉剥离般的灭顶剧痛席卷而来,她耳心鲜血更涌,痛得她忍不住大声尖叫。
远处,霖娘听见她痛苦的尖叫,她却在金光法阵之下动弹不得,只得回头哭着喊:“阿姮……”
程净竹扬手,法绳飞向青峨,却被黑炻一刀挡开,两枚火种刹那间被强行剥离出阿姮的身体,她无力地倒在程净竹怀里,背后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火种对她这个绝好容器的依恋,恋恋不舍到噬咬她的血肉也不肯离开她的身体,然而青峨还是将它们剥离出去。
火种落入青峨手里,自她掌心钻入她的体内,她的脸上,身上顿时显现诸多伤痕,她全然不在乎,她却在火种的气息中察觉到了什么,她盯住地上那少女,难掩震惊:“你这东西非但长了血肉,竟还……长了颗心?”
难怪,难怪她那么不听话,难怪她可以保持神志,甚至挣脱天衣符纹的控制!
不止是一颗心脏那么简单。
人类的情志,是由心生的,阿姮是天生的妖邪,她即便生心,也生的是妖心,妖与人不同,天生少情志,多欲望,这样的妖心,是很容易被火种引诱的,正如青峨的这些妖邪信徒一般。
可阿姮的这颗心,竟然更像一颗人心!
青峨抬手对准阿姮的后心,此时,慈济真君突破重重黑云,漫漫霞光扑向青峨而去,黑炻被霞光灼伤,摔去地面。
阿姮痛得发抖,风雨那样冰冷,她缓缓抓住程净竹的衣袖,鼻息中都是他身上的血气混合青蘅草的香味,她仿佛不那么的痛了,他抱着她缓慢地坐起身,她凌乱的呼吸擦过他的衣襟,声音那么轻:“小神仙,你信我吗?”
“信。”
他扶住她的肩,垂眸与她相视。
阿姮扯唇想笑,可是太痛了,痛得她脸颊的肌肉颤动到无法自控,她望着他漂亮的眼睛,说:“把你的火种给我,好不好?”
“好。”
程净竹银灰色的长发湿润散乱在肩背,他并指结出金印,刹那间,环绕镇坛木的两枚火种自他胸口显现。
他双指往前一推,镇坛木与两枚火种顷刻进入阿姮体内。
阿姮指节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火种入她胸腔,发出兴奋的尖啸,那声音震得她耳里又流出血来,程净竹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耳垂,说:“有镇坛木在,青峨便无法强行取出你体内的火种。”
阿姮眼皮颤动,望向他。
天地昏昏,冷冽的电光短暂照亮他的眼睛,他脸颊的裂口越来越大,血红与金色融成一片狰狞的伤痕,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我曾经很生你的气,因为你不明白承诺的意义,虽然我知道,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会失约,可在神山幽隙中的那十年,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应该是我。”
阿姮紧攥指节,绞紧他的衣袖。
“我从前总画明光印,我期望父亲有朝一日来救我脱离痛苦,回到上界,可时间一长,我却开始怀疑,我怀疑父亲养育我,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我,让我成为神山上的封印,与那座山年深日久地长在一起,便是他给我的使命,我也有过怨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我从未见过的苍生而奉上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我明明早已接受这必死的命运,阿姮,那个时候,你应该自己走的,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替你自由。”
“你……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阿姮喉咙发紧,哽咽:“我要是不那么做,你早就死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你了,你会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程净竹眼睛微微一弯,无尽的风雨吹拂而过:“我知道。”
“可我……可我不要你消失,小神仙,我不能自私一点吗?”她望着他,期盼似的问,“我不能做一个坏人吗?”
“你并不想做坏人,不是吗?”
“谁说的!我本来就坏,我是天生的妖邪,是天上地下万中无一的坏妖!”
程净竹对上她倔强的目光,他一言不发,片刻,俯身将她抱进怀里,阿姮根本不敢动弹,生怕他的皮囊因此而破损得更狠,可他却将她抱得很紧,下巴抵在她的肩,呼吸是那么的微不可闻:“你很好,一直很好,神山幽隙中,是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对自由的执着,令那个早已接受必死命运的我,不禁渴望活下去……”
活下去,见苍生,活下去,不失约。
“我在人间很多年,一直在等一个回到这里的机会,我不知道那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我怕你不见,怕我来得太迟……直到黑水村中再见,纵然你以一副陌生的皮囊站在我面前,纵然你早已忘记我,我亦知道,那是你。”
“你还活着,是我此生最庆幸之事。”
至今,他仍记得那日细雨沙沙,茅草檐下,淡烟黑雨,唯她春红柳绿,明媚非常,她携带一身潮湿的雨气倒在他案前,他摘下她眉心的朱砂黄符,透过那副人类的,陌生的皮囊,发现她。
泪意悄无声息地浸满他的眼睑:“父亲曾教过我,作为神明,要心怀苍生,为天下万民,四海万物,要不吝此身,我那时并不懂这些,我是先爱你……才知爱众生。”
风雨淅沥,四方纷杂,山摇地动。
阿姮僵在他怀里。
爱……我?
她满眶是泪,要坠不坠,程净竹直起身,双手捧住她的脸,苍白的唇吻过她的眼,眉心的戒痕骤然裂开,鲜红的血液流淌,朱砂印痕彻底消失。
他额头轻抵她的额头,这一瞬,阿姮颈间的宝珠迸发出剧烈的光亮,那柔和的光亮环绕她周身,阿姮听到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响彻天地:
“吾以白泽之名,愿天上地下,万中无一的妖邪——
身同日月,心无忧戚,优游终岁,自在年年。”
第88章 第88章 那是真正属于他的,白泽的神……
明光辉映天地, 照尽昏暮,柔和的风吹散浓黑的云,流霞营营,雨声忽细, 天上地下多少双眼循光而去, 只见清莹光华中, 少男少女额头相抵,紧紧相拥。
那黑衣少年惨白的面颊裂痕犹如蛛网,鲜血混合熔岩般的金色顺瘦削的下颌而淌, 落在他的衣襟, 灼烧出一缕轻烟。
金光法阵之下, 阳钧眼瞳震颤:“师弟……”
风中, 沉稳的心跳融于潇潇风雨,落于众人耳畔, 上清紫霄宫合山殿殿师元一面色惊异:“这是……白泽祷祝?”
“白泽乃祥瑞化身, 生来言出法随,这声音, ”相微殿殿师守朴施法的手指微微一动, 天机无声划过他的指尖, 他骤然转过脸看向阳钧, “这声音……是净竹师侄的神心?阳钧, 他这是以心应誓!他……”
“以心应誓?”积玉被几次三番钻入法阵的天衣法器所伤,脸色煞白得不像话,嘴唇干得发裂, 他焦急地追问,“守朴师叔,什么是以心应誓?!”
守朴张张嘴,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积玉,这是他最后的祷祝。”
元一沉声说道。
最后的……祷祝?什么是最后的祷祝?积玉茫然无措地望向法阵之外,那片高洁明亮的光辉仿佛劈开阴翳,独落少女之身,清光若水,云霞灿灿,少女于环绕她的柔和光影中猛地挣脱那黑衣少年的手,仰起脸,神情骤然一滞。
他端坐不动,仿佛满地泥泞即是他的神台,银发湿润散垂,随风而动,那副清冷秀整的眉目之间开裂的血痕若一道锋利的刃,毫无预兆地刺入阿姮的心口。
他以一双干净剔透的眼望她,始终望她。
鲜血无声染红他的眼睑。
阿姮猛地伸出手去,指尖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他的身影骤然一淡,她本能地用力去抓,却听尖锐的冰裂之声响起,他漂亮的眉目,苍白的面庞,端严的身影顷刻破碎,点点金焰轰然散开,擦过她的脸,她的发,被风吹向一个与她相背的方向。
阿姮的手僵在半空。
“小师叔!小师叔!”
积玉嘶声大喊,眼眶红透。
霖娘于风雨中回顾,只见如此一幕,声音哽在喉咙:“程公子……”
宝珠在阿姮颈间融化成一道幽蓝的印,钻入她血肉模糊的后背,好似和风细雨般漫过她千疮百孔的识海,她满身伤痕顷刻愈合,那只被她亲手斩断过的手臂也从半透明的水相化为血肉。
阿姮迟缓地摸向自己空空的颈项,新生的骨节发出一阵脆响。
“阿姮,你喜欢珠子吗?”
风雨之声似乎远去,一道稚嫩的,虚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深邃的幽隙中传来她的耳畔。
阿姮垂眸,眼前尽是血红泥泞,一枚破布胡乱拼凑而成的荷包静静躺在其中,雨水落在上面,滴滴答答。
“你可知这是什么?”
“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东西!”
黑水村西边的那片竹林里总有湿湿的雾气,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那少年攥着一枚破布荷包,转身避开她笑盈盈的目光,说:“是你找到的,便是你的了。”
耳里浸出血来,顷刻模糊了记忆中那些声音,阿姮以这只重新长出来的手臂僵硬地捡起泥污中的荷包。
她曾得到霖娘的皮囊,她曾迫切想要填补那副皮囊胸口的血洞。
她曾是那么想要得到他的心脏。
扎透十指缝出这丑荷包给他,从赤戎到外面一路紧紧跟随他,她曾在许多个瞬间暗暗算计过要如何破开他的胸膛,取出他的心脏,以成全她自己对人类五感的贪婪。
他是那么的冷漠,那么的无情。
他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地献给她一颗血肉之心。
可她什么都忘了。
她忘了在很久以前,他曾赠给她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曾与她近在咫尺的自由一同丢失,在漫长的岁月里,使包裹它,埋没它的泥淖成形,化妖。
最终,又落回她的手里,成为她的战利品。
她什么都不知道。
怪他吝啬,怪他无情。
她不知道他那副人类的皮囊其实不属于他,他胸腔里那颗血肉心脏也并不是他的东西,他寄居人间多年,那里从来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她不知道,
百余年前,神山幽隙,彼此相依,茕茕相顾。
他早已奉上真心。
那是真正属于他的,白泽的神心。
阿姮抬起脸,纷飞的金焰灼花她的眼,滚烫的泪意积满她的眼眶,她紧紧攥住荷包,回身去抓那些飞散的金光:“回来……小神仙你回来!”
碎光穿过她指间,阿姮无措地绷紧指节,风卷着她的衣袖飞扬,连绵的雨湿润她的脸颊,闪电的冷光映照她脸上那副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要消失……我不要你消失……”
金光若缕,阿姮以泪眼相望,那片散碎的光影投落神山,裸露于山体之间的晶莹神骨散发光华,又转瞬消散。
慈济真君袖挽流霞抵开青峨的攻势,回首只见碎光散尽,他花白的胡须被冷风吹得凌乱,干涩的喉咙挤出一声:“果真是个……逆徒。”
此时,青峨扬手,紫火如倾,慈济真君被滚烫的气流穿透肩胛,被剧烈的惯性牵扯,落入黑云之中,天衣法器森冷的机括转动,数道尖锥交错而来,将他束缚其中。
青峨自云端下视那跪坐于泥泞中的少女,抬手施法,冰冷的紫芒袭向少女后背,幽蓝的咒印顷刻浮现,紫芒触之即散。
青峨面色一沉。
她竟无法取出阿姮体内的火种。
天地之间厮杀未止,风雨又盛,阿姮一手撑在泥污中,她侧过脸,雨珠融于她的眼睫,那根银尾法绳盘桓在她身侧,震颤着,珠饰不断碰撞出阵阵清音,每一声,都仿佛是它失去主人的哀鸣。
阿姮回过头,望向乱云墨雨之间那少女,四目相视的刹那,彼此的厌恶,杀气统统溢出眼底。
阿姮猛然攥住法绳,飞身跃入云端,法绳劈开浓云,划开破口,慈济真君趁机从中一跃而出,与此同时,阿姮身化红雾,刹那凝聚在青峨身后,法绳绽开锋利的银鳞,劈向青峨,青峨敏锐地避开,却迎面撞上慈济真君的霞光。
那黑炻冲上来,挡下那道巨大的威压,却被巨大的冲击力碾碎血肉皮囊,紫目神窍从血肉中剥脱而出,仍尽心竭力地护在青峨左右。
地上天衣大长老一声令下,天衣人与妖魔的攻势更加猛烈,数名天衣人身化法器,勾连成神秘繁复的法阵压向金光法阵,冰裂之声炸开,数名上清紫霄宫弟子齐齐吐血,其他玄门中人怀中本命师刀疯狂震颤,震得他们胸骨尽裂,倒在阵眼之间,这一瞬,金光法阵被天衣法器破开一角,弥漫的黑气混合妖魔贪婪的尖啸朝众人压来。
多少人倒下去,多少妖魔血肉横飞,风中飞散的清气与浊气胡乱碰撞,搅得天地之间暴雨更重,山倒水倾。
金光法阵应声碎裂的刹那,剧烈的风雨刮过积玉煞白的面颊,他猛然抓出怀中的一枚东西抛出去,俯冲在前的一名天衣人毫无防备,那枚青色的,剔透的东西刹那穿透他的胸腔,精准地抵入他的紫目神窍。
刹那间,机窍不再转动。
积玉手持金剑一跃而起劈向那天衣人,天衣人一刀接下他的剑刃,展开无比锋锐的攻势,积玉逐渐不敌,刀锋眼看刺向积玉胸口,雪白的拂尘丝缕缠绕住积玉的腰身,将他往后一拽,正是此时,积玉抛出金剑,手掐金印,拂尘缠住那天衣人的四肢,刹那间,金剑刺入天衣人破损的胸膛,剑锋抵入神窍,发出裂响。
天衣人浑身一僵。
积玉撤出剑来,血红飞溅。
天衣人那双幽绿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胸口,透过血洞,他看到深深嵌入自己神窍中的那枚鳞片。
他的神窍因这枚鳞片而不再转动,而不再转动的神窍根本无法抵挡这穿透胸膛的一剑。
他眼中最先闪过错愕,不敢置信,然后化为深深的惊恐,那么的愤怒不甘。
紫目神窍顷刻与他的血肉之躯一同爆裂,连带着他的神魂也粉碎无痕。
此时,霖娘正以水练死死缠住几只妖怪,忽然,她衣襟中浮出一片青色的鳞,她的视线顷刻追随那鳞片而去,鳞片如有神志,骤然穿透一名朝她袭来的天衣人的胸膛,瞬息之间,众人抓住这机会,齐齐出手,无数法宝刺入那天衣人的胸膛,一霎间,那天衣人的紫目神窍与身躯炸成一片血红的雨。
那是东海公主赠予他们几人的龙鳞。
龙鳞是世间至坚之物,亦象征龙族至坚的意志。
龙公主虽死,她诛祟除恶,护佑朋友的神志却始终存于她的龙鳞之中。
天衣人的攻势忽然迟滞,他们向来绝对自信,因为天衣神王赐予他们长生不灭的紫目神窍,他们不入轮回,哪怕身躯损坏,亦可借器而生,他们因此而悍勇无畏,可此时这两片龙鳞击穿了他们不死的神话,他们不受控制地开始心生恐惧。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整片天空昏黑如瑿,阿姮与青峨相互缠斗,彼此体内散发的火种之力互相碰撞,厮杀,混乱不堪。
天衣大长老迎向风雨,厉声喝道:“尔等在怕什么?难道你们还想被压在那神山之下,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天衣大长老此言顿时激起所有天衣人不甘的内心,他们立即重整旗鼓,化出法器,冲入金光法阵。
法阵又碎一角,数名玄门人怀中师刀尽断,倒地不起,上清紫霄宫三殿弟子亦死伤惨重,合山殿殿师元一咽下咽喉中的血腥,强忍腕骨断裂的剧痛,施法念道:“天地之息,万法无极,成吾剑意,镇伏四方,诛尽万邪!”
“天地之息,万法无极,成吾剑意,镇伏四方,诛尽万邪!”
合山殿仅剩的弟子亦随殿师而动,施法念诀,胸中化出万道剑气,擦过风雨,所过之处,妖魔血肉横飞,天衣人却毫发无损地穿过腥风血雨,法器划出寒光,削断数人脖颈。
积玉眼见霖娘深陷妖魔的包围,他抛出金剑,剑气荡开重重妖气,冲破障碍,却是此时,天衣法器降下寒光,刺穿他的手臂,他强忍剧痛,抬手结出金印,金剑立即落到霖娘脚下,在妖魔围上去之前,金剑托着霖娘迅速落到积玉身边。
霖娘勉强稳住身形,见积玉左臂血流如注,她大惊失色,立即上前扶住他:“积玉!”
药王殿弟子不断地画着药箓,苦涩的药气不断安抚着众人的伤处,但被天衣法器贯穿的伤口却不是那么轻易能治愈的,积玉强忍痛苦,一手握住金剑刺向迎面而来的妖怪。
此时,烈如箫管的龙吟忽然震彻天地。
霖娘以水练拧断一妖怪的颈项,忽然望见眼前降下散碎的莹光,或金,或蓝,或紫,晶莹剔透,正如东海之中那场青色的龙鳞雨。
众人不禁望向天际,盘桓于神山周围的四海龙王巨大的身躯不断飞散出凛冽的莹光,他们的龙吟越发哀烈痛苦,一片片龙鳞自他们的身躯不断剥落。
龙鳞刺入天衣人的胸腔,嵌入紫目神窍的机括,紫目神窍停止运转,无数天衣人面露惊恐,四海龙王失去龙鳞,血肉模糊的庞大身躯齐齐落入滔滔江水之中,他们在波涛之间发出痛苦的喘息,而此时,浓云之中仅剩的几位神仙突破天衣法器的重重限制,降下威压,他们的威压落去天衣人的血肉之躯,与此同时,地上众人奋起,索性抛开损毁的金光法阵,抄起法器,使出浑身解数,迎着天衣人而去:
“杀啊!”
天衣人受龙鳞所制,紫目神窍的机括不再转动,他们再不是不死的神话,惨烈的局势骤然逆转,四海水族,玄门众人皆因龙王剥鳞而气势汹汹,他们谁也不肯辜负四海龙王剥鳞救世的苦心。
天衣人节节败退,所剩无几。
阿姮身负火种,却没有青峨身上天衣神王的神通,身体里还残存着天衣符纹,使她面对青峨总是气力不足,一朝不慎,青峨的紫火骤然勒住她的颈项,青峨用了很大的力气,紫火割开阿姮的皮肉,渗出鲜红的血,青峨在她耳边冷笑着:“你是火种最好的容器,火种在你身上比在我身上有用得多,可你是我天衣神族造出来的东西,你撕碎天衣符纹又如何?残存的符纹融在你的真身里,它绝不会容许你以下犯上。”
诚如青峨所言,无论是火种,还是残留于她混沌真身的天衣符纹,它们都在最初被天衣人规避了背叛天衣神族的可能,纵然阿姮满腔怒火,她恨不能将青峨撕碎,可她身体里的火种对青峨就是没有杀意。
她可以以火种之力轻易毁灭整个赤戎,却不能伤害任何一个天衣人。
阿姮紧紧捂着喉咙,紫火犹如钝刀,一寸一寸地折磨她的皮肉,她用尽全力,始终无法挣脱青峨的束缚,此时,天衣大长老忽然落到青峨身侧:“圣女!从神山下出来的同族折损殆尽,我们大势已去,为今之计,只有先离开这里!”
尽数折损?
青峨闻言,望向云下,果然,那些才从神山中出来的同族如今已不剩多少,就连常伴她身侧的黑炻也不知哪里去了。
唯有被她喂养恶欲的妖魔还在不要命地冲杀。
青峨忽然一笑,单薄的脸皮又开裂一寸:“离开?大长老,离开这里又去那个人间吗?我们又要在那些凡人堆里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藏多久?百年?千年?到底要多久才能再等来一个机会?”
“不。”
青峨敛尽笑意,面无表情:“我绝不要。四海龙王难道还能再下一场龙鳞雨么?即便没有同族在,我还有这些信徒,还有我体内的火种,我足以将这些可恶的神仙,凡人全都杀干杀净!”
“火种会损毁您的身躯!”天衣大长老无比焦灼。
“那在火种撕碎我这副皮囊之前,我要先撕碎他们。”
青峨紧紧勒住阿姮,手背的玉片映照风雨之中地上攒动的人影,神情癫狂:“我是天衣圣女,是父王唯一的血脉,只有我可以光复天衣,只有我,担负得起天衣荣光!”
青峨说着,指节更加用力,却是此时,阿姮身上幽蓝的咒印乍现,被紫火勒出的伤口瞬息愈合,青峨不禁面露诧异,她任由阿姮化成红雾脱离她的掌控,却又猛然化出数枚法器,法器化出密密麻麻的寒光在阿姮周身割下一道道伤口,那些伤口却又很快弥合。
“为什么?”
青峨降下数道寒光不断穿透阿姮的身躯:“为什么我杀不死你?”
万刃穿身之痛令阿姮痛苦非常,她沾血的眼睫微颤,低头看向自己肩头逐渐弥合的伤口,冷雨拂过她的脸颊,她看到自己胸前那道若隐若现的神印。
原来,这便是他以心应誓的祷祝。
青峨轻而易举地压制住阿姮体内的火种之力,她放出浓烈的黑气,压向整片大地,妖魔因此而备受鼓舞,四海水族与凡人却被浓密的黑气压得骨□□碎。
慈济真君再度挣开天衣法器的束缚,回身见此,他一掌打向青峨,霞光拂来,青峨侧身一避,阿姮立即抓住此时机挣脱紫火。
青峨一面应付慈济真君,一面借手背玉片冷冷向下一瞥,天衣法器随她意动,结成法阵,数道寒光穿透阿姮的身躯。
“阿姮!”
霖娘眼见阿姮自云端坠落下来,她立即飞身掠去,却被天衣法器形成的光障阻挡在外,她拍打光障:“阿姮!”
阿姮被不断降下的寒光钉在一片泥污里,剧烈的疼痛之下,她模糊望向光障外的霖娘,鲜血盈满唇齿,她艰难出声:“赵霖娘……你不许过来……”
霖娘用菱花小镜不断击打着光障。
“赵霖娘,你听不懂……人话吗?”又一道寒光钉入阿姮后背,她的脸颊重重抵在泥泞之中,“离我,离我……远一点……”
“积玉!积玉!”
霖娘回头,大声喊道。
积玉听到她的声音,望向那光障,他立即要飞身过去,却被天衣法器降下的雷电劈中,后背顿时皮开肉绽,他整个人倒在地上。
黑气压得人越法喘不过气。
阿姮勉强仰起脸,撞见青峨那副四分五裂的面容上一分莫名的笑意,阿姮瞳孔一颤,漫天紫火涌向光障外的霖娘,珍珠云肩散落满地,紫火烧穿霖娘的胸口。
霖娘其实没觉得疼,但却忽然失去所有的力气,倒在光障之外。
“霖娘……赵霖娘!”
她觉得周遭纷杂的声音离她很远,但她忽然听见阿姮的声音,她抬起眼帘,撞见光障之中阿姮那双暗红的,湿润的眼。
霖娘看到她浑身血红,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被寒光嵌入血肉,她的眼眶也湿润了,张张嘴,她才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阿姮……你疼不疼啊?”
阿姮的指甲几乎嵌入泥泞里,神情扭曲:“赵霖娘,你是傻子吗?谁准你过来的?我让你走……我让你走你听不到吗?”
“我是元真夫人的弟子,我的使命告诉我,任何时候都不能退缩,无论是为世人,还是为你,我都心甘情愿,”霖娘望着她,轻声道,“你知道吗阿姮,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可怜的水鬼,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救我,是你给我希望,让我脱离苦海,摆脱彷徨,找到我自己的道,我希望你知道,无论旁人如何看你,我最明白你的坚韧,你的不屈,你的可贵,你是妖,是这世上最好的妖。”
“我与阿姮,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阿姮眼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她咬紧牙关,努力地挪动身躯,锋利的寒光再度撕裂她的血肉,她浑身颤抖,望着光障外的霖娘,手指挣扎着探向光障:“谁要听你说这些!你不准消失,不准……”
霖娘的身躯渐渐飞散成光,阿姮更加用力地挣扎,眼泪汹涌地跌出眼眶:“霖娘!赵霖娘!我不准你消失……”
“好好活下去,阿姮。”
霖娘看向自己逐渐破碎的身躯,她勉强抬起手,一道符咒显现在她胸前,这是她从积玉那里求来的传音符,她催动符咒的刹那,被她藏在黑水村中的柳行云的声音从符咒中传出:“霖娘……?”
“柳郎。”
霖娘的眼眶被泪意填满,她仰面望天,漆黑极了:“忘了我吧,今生,我们注定无缘了。”
被她锁在黑水村家中的柳行云浑身一震,他立即起身去开门,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道门就是打不开,他颤声喊道:“霖娘……你怎么了?你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好不好?”
“柳郎,对不起。”
霖娘闭起眼,泪如雨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还有,这辈子,你都不许再讨厌蜘蛛了……”
话音方落,霖娘的身影骤然破碎成烟,那道符咒也顷刻损毁,淹没了柳行云的声音。
“……霖娘?”
阿姮愣愣地望着那片散开的烟。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阿姮的眼睑,她看到天上慈济真君被青峨放出的火种之力灼伤肩背,鲜血混合熔岩般的金色流淌,浓烈的黑气铺天盖地,压得地上众人死伤无数,风中,清气和浊气胡乱碰撞,没有人听到那水火不容的声音,仿佛只在她的耳里响个不停。
银尾法绳不断撞击着光障,凌乱的清音敲击她的耳膜,她看到那法绳,泪意又涌,胸中滔天的愤怒,憎恨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她要青峨死。
她要青峨碎尸万段。
她双手用力地嵌在泥污中,嗜杀的本能将她整个人包裹,一双暗红的眼无比阴冷,胸中却有一道神印柔和地笼罩她的识海,她内观识海,万木春化成的金光仍紧紧裹住她的元神,她心念一动,将金光从她元神中一寸,一寸拔出。
那是比天衣法器的寒光加身还要更深刻的痛楚,仿佛碾碎她的血肉,像从前天衣人撕碎她的神魂那样,她每拔一寸,就好像又将自己撕碎一次。
她不怕青峨夺舍,不怕这副身躯从此归青峨所有。
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金光彻底从元神中拔除的刹那,她神志都变得模糊,识海之中,碧瑛的道法始终悬立在那里,她模糊的目光划过字痕,不能以火种之力与青峨相抗,她便只能用她从碧瑛那里接过的道。
天地之间,神殒的精纯清气,玄门身死而残留的清气,连同数不清的妖魔死后留下的浊气全都被她顷刻的心念勾动,铺天盖地地涌向她。
炁常无形,在青峨眼中,便只见一阵狂风破开天衣法阵,剧烈的风环绕阿姮,清与浊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身躯,涌向她的真身。
阿姮已经痛到麻木,她陷在泥泞中颤抖,翻滚,胸腔里的火种因为清浊两气汹涌的灌入而烦躁不安,忽然间,阿姮听到一个声音:
“你在恨吗?”
那女声问她:“是因为失去最珍贵的人,所以恨吗?”
那绝不是万木春的声音。
阿姮迟钝的神思反应片刻,她干裂出血的嘴唇翕动:“……璇红?”
那声音平和极了,全然不像阿姮所认识的璇红,可分明又是她的声音:“阿姮,就让我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缕恨来助你。”
璇红的声音消失了。
阿姮却觉得胸腔里有一颗火种是那么的滚烫,它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叫嚣,最终,它占据主位,将另一枚火种制住,与此同时,阿姮觉得自己的真身因无穷的清气与浊气的灌入而彻底粉碎了所有的天衣符纹。
束缚骤然尽消,阿姮忽然身轻,她翻身一掌,红云烈焰冲散道道寒光,银尾法绳落入她手,她飞身向上,法绳冷冽的银光闪过,天衣法阵轰然碎裂。
此时,慈济真君正被青峨的紫火逼得退无可退,千钧一发,银尾法绳穿云破雨,缠住他的腰身,将他向后猛然一拽。
他抬起头,只见阿姮与她擦身而过,焦黑的万木春破开重重黑云,直逼青峨面门,青峨被凛冽的风擦掉一寸脸皮,露出一片血红,她翻身后退,侧身之际,手背玉片映出阿姮的身影,青峨难掩惊谔:“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摆脱得了我天衣的法则?”
即便阿姮可以消除真身中残存的所有天衣符纹,她也无法迫使火种跳出其原始的法则,伤害天衣神族才对!
“你们果真了解你们造出来的东西吗?”
万木春落回阿姮手中,银尾法绳悬与她身侧,她抬手擦去脸颊残留的血迹,浑身的伤口如数弥合,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身躯如此轻盈,如此自由,她暗红的眼盯住青峨,尽是阴冷的杀意:“你也来尝尝火种摧毁一切的滋味吧。”
阿姮顷刻身化红雾,弥漫的红雾抵开那些死死压在众人身上的黑气,她瞬息出现在青峨面前,万木春迸发出无比锋锐的剑意劈向青峨,青峨胸中化出法器,黑气催动法器幻化刀兵荡开重重剑意,震荡山河。
“阿姮姑娘,我来助你!”
慈济真君强撑身躯,目光如炬,施法降下道道金霞,攻向青峨,地上众人因红雾驱散黑气而暂得喘息之机,他们立即振作精神,与残存的妖魔杀成一团。
天昏地暗,水倾地陷。
整个赤戎天翻地覆,无穷的清气与浊气触碰阿姮的感知,它们不断地钻入她的真身,她仿佛也在瞬息之间读懂陨灭的神,死去的玄门人一生叩问的道,她也看尽那些妖魔的不甘与贪婪,无尽的清与浊融化在阿姮的真身之中,剧烈的狂风随她意动,锋利的炁不断刮过青峨的身躯,剐下她的皮肉。
青峨痛苦得五官扭曲,满脸血红,她尖叫起来,越来越多的天衣法器从她胸腔中飞旋而出,剧烈的黑气催动着它们扑向四方。
慈济真君被剧烈的黑气灼伤,抬眼只见黑气弥漫,阿姮的身影全无,他抬袖挥出霞光,霞光艰难劈开黑气,一缕红雾流转其中,陡然爆裂出耀目的金电,金电化成万木春,阿姮显出身形,一手握住万木春,剧烈的炁逆着浓烈的黑气势如破竹,骤然缠住青峨的四肢,一枚青色的龙鳞飞出阿姮的衣襟,万木春的枝尖推着那片龙鳞骤然刺入青峨的胸腔,银尾法绳缠住她的颈项,鲜血迸溅,擦过阿姮的脸颊。
紫目神窍的机括停止运转。
青峨大睁着血红的眼眶,她的脸上已经拼凑不出一块好皮,周遭的风变得很轻,却还是一寸寸刮过她的血肉,带给她极致的痛苦。
“大长老……”
青峨喉咙挤出声音。
阿姮垂眸,视线从尸山血海缓缓移过,瞥见那须发花白的老者,他躺在血污里,胸口有一个血洞,紫目神窍已碎在血肉里:“你后悔了?想让他带你走么?可惜,他已经死了。”
青峨脸上没有恐惧,亦没有任何悔意,她血红空洞的眼眶仿佛被锋利的杀气撑开,撑得流出血来:“为什么?你到底是如何做到让我天衣神族的火种反过来伤害我的?这是我天衣神族设下的法则,牢不可破的法则!”
“法则?这世上哪有什么牢不可破的法则?”炁轻柔地拂过阿姮的鬓发,环绕在她身边,她浑身上下被青峨划出的伤口又渐渐弥合,“青峨,我问你,你对小山,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忽然再听到这个名字,青峨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四分五裂的脸顷刻被尖锐的愤怒撕裂得更狠,她的声音陡然尖利:“你还念着他……为什么?真心有什么重要?他是个凡人!低贱弱小的凡人!他和别人一样试图用他们的情来折磨我,束缚我!”
阿姮心念一动,缠住青峨颈项的银尾法绳顿时收得更紧,鳞片锋利的棱角嵌入她的血肉,阿姮逼近她:“根本没有任何人折磨你束缚你!是你们天衣人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用冰冷的紫目神窍代替血肉心脏以求长生,可人没有心,情志便会逐渐消磨,你以为你们剥离的是一颗血肉心,实则是亲手剥离了你们的人性,因为没有人性,所以你们不爱,不恨,不怜悯,不相信……
你们真傻,九仪开混沌,造三界,使世间花草虫鱼,飞禽走兽有了拥有情志的机会,可你们却热衷于将自己变成不智的怪物……你是个情志还未完全消失的怪物,你以为是人的情在影响你,实际上,是你自己仅存的人性让你感受到小山的善意,你为此而愤怒,痛苦,焦躁,你认为这是小山的错,可这一切真是他的错吗?”
银尾法绳缠得更紧,青峨整个脖颈血肉模糊,她抓住法绳,艰难出声:“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
阿姮神情阴冷,法绳更用力地嵌入青峨的皮肉。
“你以为世间妖邪多为恶欲俘虏,他们无穷无尽的恶欲最能助长天衣火种的力量,”阿姮盯住她,“可你根本不明白,善恶皆为人性,妖的恶,也从人性中滋生,这世上最能助长天衣火种的恶欲,正来自于你从头到尾都瞧不起的——人。”
阿姮的胸腔中,除九尾狐妖的那枚火种之外,另一枚,是包裹了璇红无尽恨意的火种,璇红的恨,笼盖她整个破败的人生,从无尽的挣扎,无尽的痛苦中来,那是璇红全部的情志,比任何妖邪都要饱满的情志,阿姮借助她的恨彻底改变了那枚火种,挣脱了所谓的天衣法则。
而清峨体内的火种,一枚是惠山元君的私心,另一枚,是小山纯洁无暇的赤子之心,即便青峨以妖邪的无尽恶欲填满它们,也抵不过璇红那一腔鲜活的恨。
“不可能……”
青峨满口是血:“不可能!”
万木春又深扎一寸,青峨口中又涌出血来,她忽然轻声笑:“……我是天衣圣女,是父王唯一的血脉……我身负天衣神王的神通,这个世上只有我能肩负起光复天衣神族的重任,区区龙鳞,你想杀我?”
“一枚不够吗?”
阿姮手指一动,她怀中那枚破布荷包里顿时飞出一枚龙鳞,龙鳞猛地嵌入青峨的胸腔,青峨顿时发出痛苦的尖叫,她听到自己胸腔里紫目神窍碎裂的声音,她血红的脸上尽是惶恐:“不!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我是父王最有用的女儿!只有我可以光复天衣!我不要死!不要死!”
爆裂声响。
青峨浑身血肉连同她的紫目神窍齐齐炸开。
两枚火种飞旋而出,钻入阿姮的胸腔,象征天衣神王的神通的幽冷紫火悄然嵌入地下,浸入地底,竟然完好无损地重回禁锢天衣人的深渊。
四枚火种齐聚,在阿姮的胸腔里翻来覆去,她剧痛难忍,摔下云端,天地间剧烈的风朝她袭卷而来,融在风中的清浊两气疯狂地涌来,不断地钻入她的身躯,阿姮觉得浑身血肉都要撕裂,整个混沌真身都要爆开,可她却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些炁无休止地往她真身里钻,她在泥泞血污中痛苦地翻滚,不受控的炁刮过江河,卷浪千里,撕裂山岳,地陷树折。
众人被这狂风刮得睁不开眼,连站也站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发觉忽然之间,那凛寒尖锐的风顷刻变得柔和,轻盈。
风停,雨也止。
云开雾散,天地分明。
残存的妖魔群龙无首,如今正惶惶不安,那何罗鱼忽然化出巨大的身形,鸟目狰狞,万斤重的长戟挥向阿姮:“这天上地下该是妖的乐土,这世间本该从此无神,多年所求……一朝成空!是你摧毁了我的道!”
戟锋裹满他的不甘与愤恨,威风凛凛地朝躺在泥污中的阿姮劈去,忽然狂风骤起,擦过戟锋,划出一片铮然刺耳之声,阿姮周身红云烈焰顷刻爆发,何罗鱼毫无防备,被那强烈的气流震飞出去,茫茫白烟忽起,何罗鱼在那淡薄的烟气之中,鸟目下视,只见自己巨大的爪子骤然褪去尖利如刃的指甲,紧接着,一双爪子倏尔变得极小,长出细密柔软的绒毛,何罗鱼充盈着愤怒的鸟目陡然迸发剧烈的惊恐:“怎么会这样?不……”
话未尽,他的鸟喙却忽然发不出人言,他恐惧地挣扎,却眼看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幻化缩小,他摔在地上,如一条鲤鱼那般大,还没弹跳两下,万斤重的长戟压下来,将他的身躯压了个粉碎。
何罗鱼一直以妖相示人,而跟在他身后的妖怪却大多维持着人形,他们被弥漫而来的红云烈焰所波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便化出缕缕白烟,很快人形不复,皆现原形。
无论是残存的群妖,还是众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阳钧早已力竭,浑身是伤,他坐在昏迷不醒的积玉身侧,观那些现出原形的妖怪形貌,他脸上露出难言的惊谔:“竟然……妖性全无了?”
所谓妖性,即是妖的灵性。
世上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有一部分因九仪分化混沌之气为清浊两气而有了开启灵智的机会,而失去妖性,则意味着他们又重新成为了不智的生灵。
“她……她是怪物!”
群妖中爆发惊恐的尖啸:“她会让我们重新变成蠢物!她会夺走我们的浊气!”
非只浊气。
阳钧分明感受到那些死去的同门,陨灭的神仙,他们的清气也在涌向阿姮。
天空中阴沉的雷电消散了,天衣神族精心铸造的结界也出现了裂口,妖魔们疯狂地逃跑,他们要逃离这里,更要逃离那个会夺走他们所有妖性的怪物!
赤戎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清朗的天气,明亮的日光照来,阿姮几乎无法睁眼,她触摸胸口,发觉那四枚火种竟然消失了,或者应该说,它们融入了她的真身之中,而那些清气和浊气被她的真身融合成了一种东西。
忽然,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为她挡去那过分刺眼的阳光。
阿姮抬起脸,对上慈济真君那双复杂的眼。
“阿姮姑娘,你的真身……可是混沌之气?”
此时,炽盛的金霞漫入结界破口,绮丽的霞光铺满天际,显现一道淡薄的虚影,那身影金衣宝冠,手持玉笏,神貌端严,威仪万方。
慈济真君与仅存的几位神仙立即俯身:“拜见天帝陛下!”
还清醒的玄门众人亦连忙大拜天帝。
“天衣圣女一死,她留存于人间的火种之力即刻烟消云散,今日过后,四方妖祸必成颓势,这一切都仰赖诸卿。”
天帝俯瞰尸山血海,面露悲悯:“是朕对不住诸卿。”
“天帝陛下万莫如此!”慈济真君俯身说道。
天帝无言,目光却在地上轻轻移过,骤然停滞在阿姮身上,慈济真君见状,神情一滞,垂首,嗓音不免有些艰涩:“天帝陛下,白泽殿下他……”
慈济真君忽然就说不出口。
“朕知道……”
天帝紧紧攥住手,眼眶骤然湿润:“朕知道了。”
他这双神目是那样轻易看穿阿姮身上的那道神印:“阿姮,你是这世间最后一缕混沌之气所化,九仪娘娘当初将混沌之气分化为水火不容的清浊两气,如今,它们却在你的体内相融,你可知,你拥有这种化清浊两气为混沌之气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可以轻易剥夺神的根基,亦可轻易剥夺妖的灵智,你可以使这世上再也无神,亦无妖,你的能力足以毁灭坍鸿之后,九仪娘娘铸造的所有秩序。”
“你想杀我吗?”
阿姮缓缓起身跪坐在血污泥泞里,一手挽着银尾法绳,一手握着万木春,她仰面望向灿烂金霞中的天帝。
天帝与她相视。
“我儿以心应誓,以神心作为对你的祷祝,从此这世间所有的福泽都会因此而维护你,他盼你……身同日月,自在年年,所以,你不会死,因为他的祷祝,谁也无法杀死你。”
身同日月,自在年年。
阿姮扯了一下嘴角,眼泪无序地跌出眼眶。
他的神骨,为天下苍生而镇于神山,融于神山。
他的神心,则成为她一个人的护身符,弥合她所有的伤痕,保护她永永远远。
可是,
可是她现在觉得,活着其实不是那么好的事情了。
“难道,你们要放了我吗?”
阿姮问道。
众神面面相觑,天地寂无一声,此时,忽然有人高声道:“天帝陛下,阿姮姑娘虽为妖身,生来便被天衣人炼化,天衣人要她做一件颠覆三界的杀器,可她身负火种,却始终不肯屈服于天衣人强加于她的使命,今日,是她拼死对抗天衣圣女,才有我等生还之机,她身无罪业,本该自由。”
阿姮循声望去,竟是那无晦子,他浑身是伤,师刀已断,道行尽毁,以手中一柄剑强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是啊……天帝陛下,阿姮姑娘诛杀天衣圣女,本是功德无量,弟子斗胆,恳请天帝陛下,放她自由!”那三真道人也还留有一口气在,比起无晦子,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此时瘫在地上,只有这张嘴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阿姮姑娘诛杀天衣圣女,救我等于危难之间,禁锢,镇压,那本是对付天衣人的手段,绝不该如此待她……”一名女仙说着,却又不禁自问,可混沌之气又当如何呢?那是足以摧毁九仪娘娘与曾经那些为现今三界而付出性命的神仙的心血的可怕能力,秩序的失衡,皆只在阿姮一念之间。
他们都亲眼见证,阿姮从来不是天衣人的杀器,天衣人一次次撕碎她的神魂,她一次次长出自己的神魂,她是她自己,永远是她自己。
可若是混沌之气在她的体内失控呢?
她因白泽祷祝而不死不灭。
神仙奈何不了她,妖魔杀不死她。
天地万物在她股掌之间。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混沌之气会使这天地重归浑浊,不利万物生灵,当初九仪娘娘分化混沌,再造三界,使天地之间生出诸多此前从未有过的生灵,由花草虫鱼,飞禽走兽异化而成的妖虽不在娘娘的意料之中,可他们拥有灵智不易,也算一种缘法。”
慈济真君看向阿姮,叹了口气:“阿姮姑娘,我等身为神明其实并不怕你的能力是否撼动我们的根基,只要天地有序,万物有常,这世上可以没有神仙,却不可以没有万物生灵。”
慈济真君是第一次经历这样两难的境地,可于天帝,以及其他在十二金阙数千年的神仙却觉得今日这情形,多像是当初他们有心死战,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幼的白泽殿下身入赤戎,孤军奋战。
此前那千百年的太平,是白泽殿下孤身一人换来的。
而今,无论阿姮心中有无苍生,无论她心中究竟以何为念,今日之后的下一个太平,是她成就的。
从前烙印在众神心头的羞惭,此刻又在同一个地方,重新烙印一遍。
“阿姮。”
灿烂的云霞中,天帝望着阿姮:“作为父亲,我相信我儿,他做神,做人,都信你,我也该像他一样信你不会扰乱天地秩序。”
“可作为天帝,朕肩负着十二金阙,天下苍生,朕……却不能以个人之信任轻易决断这一切。”
可他究竟该如何做呢?
天帝端详着阿姮惨白的脸颊,她的神情是那样平静。
身负毁坏秩序的能力,这并不是她的错。
可他到底要如何决断,才能对得起九仪,对得起苍生,又要如何……才能对得起阿姮的百折不屈?
天帝自从九仪手中接过重担,执掌十二金阙以来,从未有一件事如今日这般难以决断。
清风柔和地拂过阿姮凌乱的鬓发,忽然之间,她只觉手中滚烫,指节不由一松,万木春骤然脱手,飞旋于半空之中,迸发出炽盛的金光,犹如阳火。
阿姮被那光芒刺得视线一花。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万木春焦黑的刃身中有什么东西剥离出来,她的眼睛适应了那强烈的光芒,看清那竟是一道金印。
“那是什么?”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地上上清紫霄宫相微殿殿师守朴乍见那金印,却根本辨认不出那金印中反复流动的晦涩咒文。
天下间,竟还有他相微殿参不透的咒印?
莫说是他,便是慈济真君与他的同僚们此刻将那金印看了又看,却也根本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帝淡薄的影子似乎随流霞而有所波动,他是从坍鸿时期的血战中存活下来的神,他一眼便认出那金印:“九仪娘娘曾锻造过一种咒印,那上面的每一枚咒文,都是她以自身之血亲手镌刻,此咒印曾封印过天衣神王的一身神通。”
只不过后来天衣神王血肉尽毁,借器而生,此咒印封不住紫目神窍冰冷的机括,才给了天衣圣女继承神通的机会。
万木春化为金光,落到阿姮发间凝成一枚焦簪,顷刻绽开鲜艳的春花,那金印也随之缓缓坠下,悬于阿姮眼前。
“阿姮,你可愿让它封印你体内的混沌之气?”
天帝隔着云霞,望向明亮天光之下,那乌发红眸的少女。
阿姮凝视着眼前这道浮动的金印。
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扫过近前的慈济真君,又一一扫过诸神,他们的挣扎,忧虑,惭愧全都写在脸上。
阿姮早已见识过,杀不尽的天衣人使他们这些神仙前赴后继的神殒。
他们从来不惧怕所谓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如今,却因她这个身负混沌之气,足以粉碎一切秩序,毁灭一切安宁的存在而无法果断,甚至不知所措。
阿姮抬起手,那金印飞来,悬于她的掌心。
金光映照她苍白瘦削的脸。
“天帝,你是爱他的,对吗?”
阿姮忽然说。
天帝眼瞳一颤,强压的痛意猝不及防密密麻麻地碾过他心上。
“我也是。”
天帝听见阿姮说道。
灿烂的霞光烤干了赤戎这片黑山黑水之间的雾气,天色明亮得不像话,风也柔软得不像话,天帝下视地面,只见阿姮毫不犹豫地将那金印送入胸口。
第89章 第89章 清风细雨,也算他的声息。……
日光穿过浓云投落四方, 只余一片淡薄的冷光,山间树木浓昏,雾色迷蒙,山花稀疏地点缀其间, 一条黑水河自始至终喧嚣地流淌着, 岸边老树浓荫如盖。
昨夜下过一场雨, 淙淙彻暮,今日山间雾浓,柳行云踏过泥泞狭窄的山道, 路过河畔, 向着浓雾更深处去。
自那场大战之后, 赤戎地形大易, 从前黑水村几辈人修出的路早已损毁,仿佛所有的人迹都一夕无存。
柳行云停在那座神山下, 抬头仰望着它的巍峨。
这里什么都变了, 连黑水河的流向也改了,唯有这座山始终屹立于此, 不折不弯。
神山上被黑水村人凿出的鸟道, 绑缚的云梯都还在, 柳行云顺着云梯向上爬, 走过极窄的鸟道, 弯身进入一个洞窟之中。
洞口虽窄,进了里面却开阔起来,经历过那场战争, 神山外面山石裸露,嶙峋萧索,而这洞窟之中却不知如何生出葱茏花木, 繁花各色,娇艳欲滴,兰草凝碧,莹露微垂,绿意盎然的藤蔓几乎覆盖整片峻峭石壁,清风阵阵,藤叶摇摇如青碧纱幔一般,这根本不是赤戎能长出的鲜活颜色。
柳行云拂开藤帘往里面去,更加馥郁的花香迎面而来,石壁缝隙里偶尔滴答的水珠清澈悦耳,不知从哪处裂隙中长出的树青青如盖,点缀着一颗颗鲜红的果子,不甚明亮的光线里,那剔透晶莹的玉台形如一只巨大的兽爪,一道身影侧卧其中,藤蔓轻轻环绕她,碧绿的叶,洁白的花,好似锦被上连簇的刺绣,她的面容融在浓郁的阴影里,柳行云走近,她也纹丝未动,好似仍在睡梦之中。
柳行云将手中的竹篮放下,取出其中的饭菜放到一边,一声不吭地转身掀开藤帘出去了。
他下了云梯,离开神山,顺原路回到村中,他原先的家早屋塌房倒,不复存在,幸而赵家还算完好,他将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干净,擦过桌椅,在茅草檐下支了一张凳子坐,手里拿个馒头咬了一口,茅草中的积雨还未落尽,他听见水声,抬起头,青灰色的天光中,一缕细丝从茅草中垂下来,一只蜘蛛挂在那被雨湿的蛛丝上摇摇晃晃,模样狼狈。
柳行云看了会儿。
他抬起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最终,指尖触碰到那只小蜘蛛的刹那,它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攀上他的指节。
柳行云浑身一抖。
他捏了块馒头碎粒,试探地放到虎口,那小蜘蛛在他手背打转,凑近那馒头粒,又立即退开。
像是嫌弃。
蜘蛛好像并不喜欢吃这些,柳行云俯身,蜘蛛顺着他的手背,轻轻落到地上,很快钻入石阶下的缝隙,很快失踪。
柳行云将馒头放下了。
望着远处黑山黑水,薄雾淡烟,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笛子,悠扬的调子自笛孔倾泻而出,山风缓缓,笛声随风而去,愈发宛转哀烈。
泪意缓缓裹满他的眼眶。
神山石窟中,卧于玉台的少女忽然皱起眉头,笛声一阵一阵敲击她的耳膜,她意识还不算清醒,耳中却莫名响起女子的哀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起初,是蛛女的声音,混合着她犹如落珠的琵琶声。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渐渐的,这声音变化成霖娘的声音:“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少女睁眼,她苍白清瘦的脸上浮出难言的烦躁,坐起身,覆盖在她身上的藤蔓顷刻散去,她随手抓来枝上一颗果子,用力一扔:“吹多少遍了,一天天就知道吹你那破笛子!吵死人了!”
清风拂开藤帘,果子飞出石窟,越过一片雾蒙蒙的山水,精准地砸上柳行云的脑袋。
柳行云满眼的泪被这一砸,直接砸出了眼眶。
低下头,他看见掉在脚边的果子。
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他俯身捡起果子,咬了一口。
石窟中花草仿佛感知少女心绪,随清风簌簌而动,少女转过脸,看到一旁冒着热气的饭菜,她拧起的眉头忽然松了松。
石窟外寂无一声,她却忽然从那份静谧中敏锐地发觉剑意与流动的炁彼此相擦而过的声音,她隔着藤帘,盯住洞口。
很快,洞口的光线暗了一瞬,有人来了。
那步履声越来越近。
一只手忽然掀开藤帘,背着金剑的青年露出那张俊秀的脸,他似乎被这洞窟中的勃勃生机吓了一跳,也没防备掀开帘子又看到一片结着果子的树木,满丛的花草,这哪里像是个石窟,简直像个仙境。
他的目光倏尔与那玉台上的少女一对。
“阿姮!”
他欣喜非常,快步进去:“你终于肯醒来了?”
“什么叫终于肯醒?”阿姮一手撑在玉台上,歪着脑袋看他,“我每天准时醒,准时睡,作息不知有多规律,你说得我好像很能睡似的。”
“可我听守界桥的神仙说,你一直睡在这里,不肯出去。”
青年走近她,说道。
自天衣神族在赤戎设下的结界破损之后,天帝便命神仙在赤戎修界桥,使赤戎无法再漂浮不定,方便上界看守神山封印。
阿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一身月白锦袍,头戴白玉冠,衣饰非常,不由一笑:“积玉,你如今是长进了?”
积玉知道她在故意揶揄,他有点不好意思:“之前那场大战中我师父受了重伤,如今还在闭关,我是暂代他掌管药王殿。”
“那你的伤呢?”
阿姮问道。
“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积玉说着,端详着阿姮的脸色:“我那时伤了腿,不良于行,到今年才好些,我一直想来找你,阿姮,已经两年了,你真的要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吗?”
“原来已经两年了?”
阿姮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摇摇晃晃的藤帘上。
“阿姮。”
积玉喊了声,不禁蹙起眉头:“你自己最知道你的不易,你好不容易才得到今日的自由,却又自囚于此……”
他张了张口,好一会儿,说:“他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那是个积玉再也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
积玉此刻提起,心中仍有隐痛难止,他垂下眼帘:“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为什么都这样,从前,因为你在赤戎不得自由,所以他在人间亦不敢自释,我曾以为他对自己极致严苛的约束,是因为他是师祖和师父选中的药王殿未来的殿师,可是,原来只有我这么想……”
“你就别□□的心了。”
阿姮攥紧指节,说道。
积玉却抬起脸:“我们是朋友,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吗?”
阿姮对上他的目光,一愣。
“我也盼你好。”
他说。
洞中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拂过阿姮的鬓发,她一下转过脸,手肘抵在膝上:“你们药王殿是太闲了?腿一好就千里迢迢跑来说这些。”
积玉皱眉:“阿姮……”
“我没有自囚。”
阿姮忽然打断他,她对上积玉顷刻困惑的目光,说:“我从来没有自囚,你说得对,我是好不容易得来自由,我只是需要安静地想清楚一些事,回去吧,积玉,你去担你想要担负的责任,差不多便是今日,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你真的要离开?”
积玉顿时露出欣喜的神情,又问她:“要去哪儿?”
“不知道。”
阿姮拨弄着玉台边缘的藤花:“你们都说人间好,人间那么大,我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吧。”
积玉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安心多了。”
积玉雷厉风行,千里迢迢地赶来,一确定阿姮真的会离开这里,他便立即要赶回药王殿去处理殿师积压的事务,他掀开藤帘要往外走,余光却被一缕金色的莹光触碰,他再定睛一看,藤帘摇摇,哪里来的莹光?
积玉走到洞口,他回过头,帘内阿姮影子模糊。
“阿姮,以后来上清紫霄宫找我喝酒吧。”
他说。
阿姮没有说话,盯着积玉的影子消失在洞口,她在玉台上呆呆坐着,直到夕阳灿烂的光辉穿过帘子划过她的眼皮。
一边的饭菜早已凉透。
阿姮想了想,还是端起来吃了一口。
只是这一口,她的脸色变了。
她面无表情地吐出嘴里的东西,端详片刻,果然是山菇。
她丢开碗筷起身下了玉台。
目光一一划过洞中花草,春华秋实,鼻息之间尽是馥郁的香气,最终,她的视线定在玉台,晶莹剔透,蜷握如兽爪。
她摸了摸爪子,轻声说道:
“小神仙,我走了。”
洞中所结的果子甘美非常,阿姮收拾了一堆,掀帘而出,她头也不回,并未发现身后满窟鲜花碧草中有淡金色的莹光轻盈飞浮,顷刻之间,满窟生机顿失,所有的花草,藤蔓,果木全都无影无踪,整个石窟又恢复原本的阴暗,潮湿,嶙峋。
那淡薄的莹光随风而动,与她的背影一同融入洞口那片明亮的光影之中。
阿姮立在狭窄的鸟道放眼眺望,那场大战之后,赤戎的地形几经改易,虽有神仙陨灭后的精纯清气滋养万物,却依旧黑山黑水,死气沉沉。
这里的山水始终浸透着天衣人的不甘与怨恨。
柳行云仍坐在檐下,因为那个把他脑袋砸出个包的果子,他没再吹笛子,果子吃完了,他就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
腹中忽然发出哀鸣。
他干脆拿起来那半块没吃完的馒头,正要送到嘴边咬一口,却忽然听见一道女声:“天天给我送饭菜,你自己就吃这玩意?”
柳行云一顿,他抬起脸,只见那少女乌发红眸,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院中。
“阿姮姑娘?”
柳行云站起来。
天边云霞漫漫,阿姮缓缓走到檐下:“我早告诉过你不要给我送吃的,我没心情吃那些,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听呢?”
“你是霖娘的朋友,你是血肉之躯,必然会渴,会饿,我应该替她看顾好你。”
柳行云说道。
“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阿姮走上石阶,左右一望,屋舍破旧,却被这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吃山菇。”
“这……”柳行云一怔,随后低眉说道,“抱歉,我并不知道这些,阿姮姑娘为何不喜欢山菇?这个季节,山间的菇类最为鲜美。”
“那要是个老头变的,你看它还鲜不鲜美。”
“……啊?”
柳行云面露迷茫,没明白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行了,我知道你是在替她照顾我,但你以后都不必再这样做了。”
阿姮说着,抬手施法,淡淡的红雾中,一团金色的流光闪烁着,柳行云看着那金光,竟然从中隐约看出一副女子模糊的影子,他双目大睁,猛然盯住阿姮:“这是,这是……”
“她那日消散于此,因为她身负功德,早有造化,又是土地血脉,所以她的魂魄会化成清气,滋养万物,但幸好我可以辨炁。”
阿姮说道。
柳行云再度看向那金光中的影子,容颜模糊,浑身裂痕,他颤声道:“你在此间两年……都是为了拼凑她的魂魄,对吗?”
当日大战中,数名神仙陨灭于此,他们的精纯清气与他们作为神的意志一样决绝地笼盖四方,一夜之间令千疮百孔的赤戎重现生机。
霖娘的清气与神仙的精纯清气不同,清气比精纯清气流速慢,虽不会像精纯清气那样一夜之间焕发万物,却也会在一定时间内滋养此处的山水,从此融于无形,阿姮自她消散后便在每一缕风,每一株花草,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片山水中寻找霖娘的清气,阿姮没日没夜地辨炁,从汪洋大海般的炁里发现她,拼凑她,至今,整整两年。
在霖娘彻底消散之前,阿姮终于拼好了她。
“我用神萦花珠将她的魂魄粘了起来,”阿姮看向金光中的影子,“但她魂魄的这些裂痕只有炽盛的阳火,圆满的月光,人间循环往复的烟火可以修补。”
阿姮将那团金光递给他:“柳行云,我要走了,你也离开这里吧,我想,她一定希望在你身边,你带着她走,等她魂魄中所有的裂痕消失,你便亲自送她轮回。”
“……轮回?”
柳行云抬眸,泪意浸满眼睑。
“只有轮回转世得到血肉之躯才可以真正补足她的神魂。”
阿姮说道。
柳行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金光,他最心爱的人沉睡在里面,他看了又看,泪意更涌:“阿姮姑娘,谢谢,真的谢谢……”
阿姮转过身走入那片渐渐昏黄的光影。
赤戎浑浊的江河上一条长长的界桥横亘其间,看守界桥的神仙们在江上浓烈的烟波中静默注视着那红衣少女穿过界桥,身影融入界桥边缘的明亮光线里。
众神无言,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赤戎黑水黑山,天色总是青灰冷冽的,四季不够分明,草木不够丰茂,山间的瘴气总是那么浑浊,而外面却全然不同。
阿姮踏出结界,正遇上一个秋天,如今还不是那么的冷,放眼望去,江上烟波清澈,两岸层林尽染,枫叶艳如云霞,铺毡满地。
她路过东海,见岸边渔船如织,船头船尾相连蜿蜒,金漆彩饰,形如游龙,渔村的人们在岸边点起粗壮的香,香火袅袅,锣鼓齐响,乐声高亢。
“天地有灵,四海有道,万望龙君创鳞复生,如朔雪逢阳,草木逢春,千秋万载,永兴东海!”
白头老翁放声祝祷,众人虔心伏拜。
阿姮静悄悄与这番无边的热闹擦身而过,她行过长长的山路,越溪渡河,人间秋意越发的浓,她经过一间山间私塾,孩童稚嫩的声音混合沙沙的秋雨:“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阿姮啃着果子顺着石径往前走,渐渐只剩雨声为伴,路过几个镇子,她精心挑选了一堆布料,一堆棉花,前后不知浪费多少,才终于做出来一个像样的布娃娃。
用剔透的宝石点缀布娃娃的眼睛,用极细的丝绵当作娃娃银色的发丝,阿姮端详着朱衣宝饰的布娃娃,看起来果真与从前傀儡术化成的小神仙别无二致。
不过。
阿姮盯着布娃娃空空的颈项,想起自己原先摘来东海那片神萦花丛中所有的神萦花珠,本是想着为小神仙穿一条漂亮的珠串。
但最终,那些神萦花珠都被她用来弥合霖娘的魂魄。
阿姮再次上路,她决心要去最繁华的地方挑选最好的珠子给她的布娃娃穿一条最漂亮的珠串,但她这一路行来本是漫无目的,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繁华之地,阴差阳错之下,竟来到一片熟悉的地界。
霜零木脱,秋老风寒,阿姮蹑露而行,履袜尽湿,她停在一片山丘上,遥遥望见远处弥漫炊烟的山村,她记起来,这里是松南岭。
不过短短两年,没有了天衣圣女的火种之力,四方群妖被上界诸神,天下玄门压得节节败退,如今的松南岭,再也没有密布的阴云,下不完的暴雨,接二连三的妖祸。
阿姮望着那山村中上扬的炊烟,忽然想起那三个小孩儿。
秋风簌簌,忽然,阿姮怀中有什么震动一下。
风拂过阿姮的耳畔,顷刻间竟然化成人声:“这些妖怪真是太可恶了,有土地爷爷在,他们竟然还敢跑来捣乱!”
那是一道稚嫩的女声。
“就是!我给娘娘供奉的馒头也被他们偷了!”
另一个稚嫩的男声愤愤不平。
阿姮禁不住细听这些声音的刹那,她意识竟然为之牵动,身形化成红雾随声而去,不过瞬息,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只见雕梁彩饰,黄幡拂云,正下方一张供桌,桌上满盘瓜果,明烛长燃。
供桌前,三个孩子将馒头、饼子、烧鹅一一摆上,其中唯一的女孩儿口中念道:“娘娘,请您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些都是我们专门给您做的,您如果有空的话,就来吃些吧……”
阿姮看向自己淡薄的身影,竟然与一尊金身塑像重合,而底下的三个孩子根本毫无察觉,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手掌摊开,一粒碎银静躺其中。
她明白过来,似乎正是这粒压岁钱指引她来的。
她垂眸看向下方,两年的时间过去,三个崽子如今已经比供桌高了,但还是该胖的胖,该瘦的瘦,该纤巧的纤巧。
“小秀,依我看,咱们今天在这儿待到黄昏,要是娘娘没吃,我们便拿回去吧!”
那个胖乎乎的男孩说道。
陈小秀眉毛一拧:“陈小虎!给娘娘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馋!”
“不是……”
陈小虎气不打一处来,“腾”的一下站起来:“谁馋了!我是怕那些妖怪再来砸庙!他们什么都砸了,还把咱们给娘娘的供奉都偷走吃掉,那多不划算!”
陈小秀一愣:“是哦……”
身形干瘦的陈小山瞅着供桌上的东西,砸砸嘴:“饼子和馒头还能放,烧鹅不好放呀,要不然,要不然我们等到黄昏,娘娘不吃的话,我们吃了吧?”
陈小秀有点犹豫:“可是娘娘……”
“怕什么?”陈小虎说道,“娘娘才不会怪我们呢!”
庙中忽有风起,却并非像是从庙门外吹来,三个小孩没由来的浑身一抖,眼看冷风吹动长幔,陈小虎忽然听见一道女声幽幽响起:“谁想吃烧鹅?”
陈小虎浑身又是一颤,他转过脑袋,只见金身塑像周身竟然飘荡着缕缕的红雾,他吓得一双眼睛瞪大,眼看那红雾凝成一道淡薄的身影,那少女发髻乌黑,红衣鲜艳,怀中抱着个精致漂亮的布娃娃,腰间缠着一根犹如银蛇般的法绳,珠饰清莹,她那双暗红的眼睛微微弯起:“谁想吃我的烧鹅,我便先吃了谁。”
“……娘娘?”陈小虎嘴巴直哆嗦,眼睛却迸发晶亮的神采。
“真是……”陈小秀也吓了一跳,但真的看清那少女模样,她眼中的惊惧逐渐化成兴奋,“娘娘!真的是您!”
“娘娘!”
陈小山蹦起来。
阿姮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她仰起脸,审视起那尊金身塑像,衣饰栩栩,五官却是模糊的,她看向三个朝她围过来的小孩:“你们说,这是我的庙?”
“是啊娘娘!”
陈小秀连忙说道:“您离开之后,饮香驿的陆老爷便花钱给您修了这座庙,还把午山上的九仪娘娘庙也重新修葺了一番,为九仪娘娘重塑了金身!”
三个小孩拉住阿姮的衣角:“娘娘,您快来看!”
这庙宇不大,阿姮被他们拉着没几步便跨出了庙门,陈小山说道:“当初陆老爷要为您修庙,又不够了解您的喜好,他问了很多人,可是没几个人见过您,只有我们,我们跟陆老爷说您最喜欢吃好吃的,陆老爷左选右选,选中了这片果林,这里的果子最甜最好吃,保管娘娘一来,就能吃到最好的果子!”
阿姮放眼望去,真是大片果林,如今正是丰收之际,林间果实累累,风中尽是果香,此时,她又听见陈小虎接着说道:“可是庙修好了,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怪事?”
阿姮挑眉,看向他,来了点兴趣。
“陆老爷亲眼见过您的模样,请了很多工匠想要为您造一尊最像您的金身塑像,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造不出您的五官,没有办法,陆老爷只能为您塑一尊没有五官的金身塑像。”
“还有这牌匾!”
陈小虎说着,指向那庙门上方,阿姮顺他指尖望去,只见那上面有一方匾额,匾额上竟无一字,陈小虎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道:“陆老爷找了好多人来刻‘十仪娘娘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刻不上去!”
阿姮一听到“十仪娘娘庙”,顿时扑哧一笑。
三个小孩一下看向她。
清晨的阳光下,少女笑声清脆犹如银铃,她暗红的眼眸仿佛浸透散碎的阳光,陈小虎挠了挠脑袋,茫然道:“娘娘,您笑什么呀?”
“小崽子。”
阿姮伸手捏住他胖乎乎的脸蛋:“早跟你们说过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神仙,那姓陆的修一座神仙庙给我,我也无法受用,这天地之间的秩序是不容许你们这样乱来的。”
“为什么呢?”
陈小虎被捏住脸蛋,动也不敢动,他小小的脑瓜想不明白很多事:“您做了好事,为什么陆老爷不能为您修庙,为什么我们不能供奉您?”
“因为我是妖,”阿姮俯身凑近,恶声恶气,“专吃爱问为什么的人类小崽子的妖。”
这回,三个小孩却谁也没有害怕。
他们摘来新鲜的果子,又将供桌上的馒头饼子烧鹅一股脑拿到阿姮面前,阿姮干脆和他们一块儿靠着供桌坐在地上,她将自己从赤戎神山石窟里带出来的果子分给他们吃,原本三个小孩还在肯他们刚摘来的果子,接来阿姮的果子才咬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娘娘!这是天上的果子吗!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
“是啊,天上刚摘的。”
阿姮一边吃烧鹅,一边敷衍。
三个小孩顿时眼睛亮晶晶地捧起“仙果”,咬一口,看一眼。
阿姮简直想笑,她捏着烧鹅腿,忽然问他们道:“你们说有妖怪来这里捣乱?是怎么一回事?”
陈小山连忙说道:“我听人说,现在妖怪堆里都在传您是……是个怪物,说您会让他们道行尽毁,化为原形,说您会让天上再也没有神仙,说您……说您会毁掉整个人间!”
阿姮闻言,倒也毫不意外。
当初天衣人的结界破开裂口,有些妖魔趁机逃出了赤戎,想必这些传言都是他们那里来的。
“就因为这些传言,我娘都不许我来您的庙了……”
陈小秀露出愤愤的神情,她望向阿姮:“娘娘,您才不会毁掉人间,对不对?”
这本是个小庙,除了那个一心要信守承诺,钱又多到花不完的陆老爷之外,这间小庙的信徒也唯有这三个孩子了,整个松南岭的人要拜也是拜那些有名有号的正经神仙,如今阿姮又有个“灭世魔头”的凶名在外,寻常百姓躲还来不及,又哪里敢踏足此地。
阿姮漫不经心地啃了口鹅腿,悠悠道:“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
抬头对上三个小孩圆溜溜的眼睛,阿姮干脆坐直身体,说道:“我没那么了不起,天道高悬,宇宙洪荒,这天上天下,人是渺小的,妖是渺小的,连神仙也是渺小的,没有谁可以仅凭自己的所谓力量而真的摧毁这一切。”
“那到底什么是真的?”
陈小山似懂非懂,好奇追问。
阿姮想了想,说:“我可以剥夺神仙的精纯清气,玄门的清气,天下间所有妖怪无论以清还是浊作为修行的根基,都可以被我打回原形,再无开启灵智之机,我可以让这世间重新充满浑浊的风雾,让九仪重开天地后因清浊两气的分化而诞生的一切生灵枯萎,灭绝,但即便那样,你们这些凡人也不会死,从前在混沌之间生存下来的花草树木,鸟兽飞禽也不会死,你们一样的活,一样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才没有什么灭世的本事。
那些嘴碎的破妖怪,简直是在造谣。
“可是那些后来诞生的生灵,还有那些好妖怪,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枯萎,灭绝,打回原形的话……好像也很可怜……”陈小秀说着,又忽然一顿,她小心翼翼地望向阿姮,“而且,浑浊的天地哪有现在这样干干净净的天地好看呢?”
“娘娘才不会那么做呢!”
陈小虎说道。
“就是!娘娘救苦救难,才不会那么做呢!”陈小山也跟着说道。
“谁要救苦救难了?”
阿姮正专心致志吃烧鹅,抽空抬起眼:“我可不爱管闲事,不过你们倒也不必担心别的,我灭不了世,也没兴趣灭别的。”
“娘娘您真的好厉害啊……”
陈小虎捧着脸,眼睛晶亮地望着阿姮,神情却忽然又莫名变得有点忧愁,阿姮歪着头看他,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陈小虎耷拉下脑袋,好一会儿,说:“娘娘,今年我爹的腰很不好,所以我每天都要去他的铺子帮忙,还要去私塾读书,可是我真的读不好书,老先生讲什么我都记不住,我想,我将来肯定还是会像我爹一样当个铁匠。”
“当铁匠怎么了?”
阿姮不明所以。
陈小虎拧紧自己的衣角,稚嫩的脸上满是落寞:“我不会读书,考不上科举,我想离开陈家村,离开松南岭,想去当大侠……可是我又舍不得爹娘,怕他们在家生病,我……实在是太平凡了。”
阿姮一怔。
阔别两年,她此刻认真端详着陈小虎、陈小山、陈小秀这三个人类小崽子,他们都长大了一些,各自成长的烦恼也开始挂在他们稚嫩的脸上。
“平凡不好吗?”
阿姮反问。
“娘娘,我想做英雄,想做大侠,可是我好像只能做个铁匠,”陈小虎越说,便越发垂头丧气,“像我这样平凡的小孩,长大了也是个平凡的大人,也许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陈家村,也走不出松南岭。”
“你为什么想做英雄?做大侠?”
阿姮问他。
“威风啊!可以帮很多人!像娘娘一样,会被很多人记住!”陈小虎说道。
“你们人类都这样吗?人还没长大,想得倒是多。”
阿姮拍了他脑袋一巴掌。
陈小虎摸着脑袋皱起脸,有点委委屈屈的。
“什么英雄,什么大侠,我承认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亮如星辰,因为所谓德行,功绩受人敬仰,被人铭记,”阿姮盯着陈小虎,继续说道,“但铭记那些不平凡的,不正是你们这些平凡的人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觉得平凡不好,你会不会读书,考不考得上科举,这些都没关系,你心疼你父亲的腰病,去他的铺子帮忙,因为他们而放弃出走,你明明是个很好的人类小崽子。”
陈小虎的眼眶一下湿了:“真的吗?”
日光从庙门外照进来,铺了大片明亮的光影,长幔在柱边拂动,阿姮对面前的三个小孩认真说道:“你们谁也不要害怕平凡,也许你们身上没有很大的使命,不能成为什么大英雄,但是你们好好长大,靠自己吃饱,穿暖,养家,无论是做铁匠,还是别的什么都很了不起,你们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每一份责任,所以你们的人生一定有意义,有价值。”
阿姮没有在这间小庙里待太久,吃完烧鹅她就想打发这三个小崽子回家,他们总要依依不舍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们,她觉得烦,干脆施了法术直接将他们变回家去了。
她一路下山,也不辨什么方向,钻入一片山林中,秋阳穿过林间在她脚下投下寸寸碎光,此时山间所有的露水早已被烤干,雾气也十分淡薄。
“阿姮姑娘!请留步!”
忽然,林中有人高声喊道。
阿姮脚下一顿,双眼顿时敏锐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那片浓昏的树木之间漂浮着一层淡白的烟雾,一个白头老翁从那雾中来,他身量不高,拄着拐,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正满脸笑容地朝她招手:“阿姮姑娘!”
阿姮顷刻察觉到他身上的精纯清气,眉毛不由一动:“老头,你是哪路神仙?”
那老翁却往一边退开了些,那些烟气散去,露出他身后那个小小石龛,石龛中雕刻的神像慈眉善目,栩栩如生。
“姑娘,小神正是这松南岭的土地啊!”
老翁连忙继续说道:“姑娘可是忘了?当初松南岭妖祸横生,为保此处安宁,小神只得损耗一身的精纯清气,可精纯清气总有耗光的时候,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没交待了,正是姑娘你赠予珠玉,才使我不至于神殒啊!”
其实乍见那林间石龛,阿姮便有一些记忆猝不及防地回笼。
土地的这番话,更是将她有一瞬间拉回到曾经她路过此处的那个时候。
那时,她还不是孤身一人。
阿姮将布娃娃抱得更紧,回过神来:“我不过只是用了些不要的东西换你几个供果吃而已,老头,那点精纯清气也能保你的命?”
“姑娘此言差矣!”土地正色道,“你那些珠玉可都不是凡品,那一点精纯清气,就足够保我一线生机了!”
他说着,丢开拐杖,将怀里那宝贝似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又朝阿姮招招手:“我今日算到你往这边来,天不亮我就去找了这些好东西来招待你!快来快来!”
好东西?
阿姮看着那个油纸包,倒也真的生出几分好奇。
土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见阿姮还站在那儿没动,他伸手在旁边地上拍了拍:“你快来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
阿姮盯着他片刻,到底还是过去坐下了。
细绒般的草地,坐着倒也跟软垫差不太多,阿姮看着土地转身将石龛前的供果抓过来摆整齐,随后一挥衣袖,地上赫然出现一只酒壶,两只酒杯。
土地终于满意,搓了搓手,忙打开油纸包。
油纸包很快被层层剥开,阿姮定睛一看,里面正是一只……烧鹅。
……还以为什么呢。
土地满脸笑容:“阿姮姑娘,我们这儿有个陈家村,村里有户人家,他们家做烧鹅的手艺啊……那叫一个绝,有一回过年他们家送供奉,我一吃就记着这滋味儿了。”
“阿姮姑娘,你先。”
阿姮对上土地热情洋溢,并且十分彬彬有礼的目光,她扯了一下嘴角:“……还是你先吧?”
“姑娘可别客气,这是我知道你要来,专门去给你买的!”
说着,土地揪下来一只鹅腿,咬一大口,满嘴流油。
阿姮欣赏着他的吃相:“喂,你好歹是个神仙,你想吃什么还要买吗?”
“这话说的。”
土地嘴里都是肉,声音都模糊了:“又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凡人给的供奉,我平日里想吃,自然要买才行。”
“你做神仙的难道没俸禄吗?”
阿姮看他浑身上下简直写满一个“穷”字。
“有啊,怎么没有!那天帝陛下最心疼我们这些地仙了,”土地很快啃光一只鹅腿,又抓起一只鹅翅,“只不过神仙的俸禄可不是什么银钱,而是精纯清气,精纯清气有利于神仙的修行,增长法力,对神仙来说,这可是最金贵的东西!”
土地啃完鹅翅,见阿姮什么也没吃,他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用他那油乎乎的手给阿姮斟了一杯酒:“你要是不喜欢烧鹅的话,不如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亲自酿的百果酒!”
阿姮拧起眉头,有点介意他那油乎乎的手。
但抬眸对上土地满脸的笑容,她什么也没说,端起酒杯,试探着抿了一口,香甜的滋味有别于她从前喝过的酒,她眼睛亮了一瞬,看向土地:“这真是你酿的?”
“这是自然。”
土地抬起下巴,颇为自豪:“我有时还会变化成一个寻常老头拉些酒去集市上卖。”
“……你还去卖酒?”
阿姮惊讶极了。
土地又给她斟满一杯酒,笑眯眯道:“不去卖酒,哪里有钱?若没有钱,又怎么能买得起烧鹅来招待你呢?”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只不过我的酒没别人酿得好,所以价贱如泥,得存好久的钱才能买上这一只烧鹅呢。”
阿姮闻言,一时更难理解了:“神仙不该无所不能吗?怎么你酿的酒还不如凡人?”
“这有什么稀奇的?”
土地又与阿姮碰了碰酒杯,满饮下肚,这才接着说道:“凡人生来各有长短,凡人变成的神仙自然也是各有所长,没有谁真的无所不能,就连天帝陛下也不能……凡间的东西都是凡人的智慧,而我吃喝不为果腹,不过口腹欲而已,自然不如凡人用心,酿的酒也不如凡人好。”
阿姮又抿了口酒。
她其实没觉得这酒有哪里不好。
“阿姮姑娘,”土地又斟满两杯,与她一碰,说,“你还是见得太少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你还没有真正见过那千万里自然造化而成的山河,你也不曾完全体会不同的地方那些不同的风貌,南边有南边的秀丽,北边有北边的粗犷,不同的地域,人也是不同的,他们的食物不同,房舍不同,风俗不同,所谓众生,千姿百态,你不知道他们依靠智慧与双手到底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多少好东西,如果你有朝一日真的看见,你便会知道我今日请你喝的这顿酒到底有多么平庸。”
土地风卷残云,就着酒吃光了一整只烧鹅。
百果酒虽甘甜,却也有些烈性,土地醉醺醺地抹了抹嘴:“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这烧鹅本是我买来给姑娘你吃的……”
壶里的酒怎么也倒不完似的,阿姮又闷了满满一杯,一手撑着下巴,慢吞吞道:“我早吃过了,还比你这只大。”
“咦?你早知道这家烧鹅?”
土地打了个酒嗝。
阿姮抓着空空的杯子让他倒酒。
土地拿着酒壶,半天没对准杯子,酒水稀里哗啦洒了一地,他浑然不觉:“我之前找上面的同僚打听过你,他们说你心灰意冷,自囚赤戎,我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你一面了,阿姮姑娘,你如今出来,是放下了吗?”
“……放下?”
阿姮被酒意熏染得思绪迟钝,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歪过脑袋看向他:“老头,你怎么不去问问天帝,问他放下了没有?”
土地与她大眼瞪小眼。
“我是地仙,每两百年回上界述职才能面见天帝陛下。”
“你还有多久回去述职?”
“还有……”土地挠了挠白花花的头发,“好像还有个一百八十来年吧。”
“哦。”
阿姮将酒杯凑到嘴边却没喝到一滴酒,她干脆丢了杯子,拿来土地手里的酒壶:“你这玩意还真挺好喝的。”
她说着就往嘴里灌。
“诶,可别这么喝!”
土地要拦,他头晕眼花的,半天也没抓准酒壶:“算了!”
“算了?”
阿姮茫然地抬起眼帘。
秋阳越发炽盛,林中风吹叶动,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一老一少各自歪着身子往身后的石龛上一靠,土地口齿不那么清晰地说:“放不下……就算了,放在心里,何尝不是一种相伴。”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老头。”
阿姮的视线忽然就变得好模糊,她迟钝到根本没意识到那是眼泪:“他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与我相伴。”
泪意充盈眼眶,她忽然话多起来。
“我骗了积玉。”
“昂?积玉是谁?”
“我的朋友啊,”阿姮气冲冲,“老头你不要打岔!”
她转过脑袋,秋风冷冷拂过她的脸,她继续说道:“我最开始钻到神山石窟里,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只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小神仙,再也不会有霖娘,我就觉得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难以面对,我躲在那里面哭了很久,我想我永远也不要出去了……”
“后来有一日我醒过来,发现石窟里竟然开了一株红山茶,而我竟然从那山茶枝叶间感受到了霖娘的气息,那时我才意识到,只要我翻遍赤戎所有的炁,只要我找到霖娘的所有清气,也许,霖娘还有救,我以为我也可以这样找到小神仙的气息,可他是白泽,精纯清气才是他的根基,而神仙的精纯清气总是那么容易融化成万物的养分,我根本找不到他。”
阿姮吸吸鼻子,说:“老头,永远消失,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阿姮姑娘,白泽殿下的精纯清气滋养赤戎万物,因而万物之中皆有他的痕迹,清风细雨,也算他的声息啊。”土地安抚道。
“那有什么用!他再也没有神魂,再也不会有意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阿姮一下丢开酒壶,酒液汩汩流淌在草地之间,“老头,为什么你们神仙对自己总是这样决绝?”
“没这样的决心,哪能成神呢?”
土地叹气,又打了个酒嗝:“不过赤戎那样的地方,山山水水的都被天衣人的怨恨浸透了,我听同僚说,那地方根本长不出一分鲜活的颜色,又怎么会长出来一株红山茶呢?”
“我怎么知道?”
阿姮大剌剌地靠着石龛,醉眼朦胧:“不止一株红山茶,后来还长了很多漂亮的花木,还结很多果子呢。”
“啥果子?好吃吗?”
“好吃啊。”
阿姮记得自己每天一睁眼,满窟芳草,鲜花如锦,蓊郁的花木总是有摘不完的果子,花香果香,无比馥郁。
“喂,老头,你知不知道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在哪儿?”
阿姮忽然问。
“我松南岭土地什么不知道?南来北往不知多少热闹都在我的耳边,”土地将下巴一抬,“要说举世繁华嘛,那必然是东炎国的国都了。”
“那里必然会有世上最华美的珠玉了?”
“的确如此,”土地点点头,又问她,“你找那些做什么?如今你身有封印,精纯清气对你应该没有什么用吧?”
阿姮双手捧起怀里的布娃娃,阳光下,布娃娃身上的珠饰泛着莹润的光泽,她说:“我要给我的布娃娃做一串世上最漂亮的珠串啊。”
“老头,你这石龛太寒酸了,我在陈家村后面山上的果林里有间小庙,我用不着,不如给你算了,”阿姮转过脸对他说道,“你去给那陆老头托个梦,说我把那庙让给你了,那庙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大啊。”
“……我有庙!我有一间很大的土地庙!”
土地急于挽回颜面,比划起来:“我是知道你路过这儿,才从这个石龛里现身的!我平时住得很大的!”
“哦……”
阿姮还以为他穷酸到只有路边这么一个小石龛呢,她将怀里的包袱扔给他:“里面还剩颗果子,给你了,还有,东炎国在哪边啊?”
“那边。”
土地指了个方向。
阿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土地看着她往前走去,此时不知从哪里来了阵风,竟然不似秋风应有的凛冽,淡淡的莹光轻轻拂过,细碎的草叶,污浊的尘土不复,她的裙角竟然洁净如新。
土地揉了揉松弛的眼皮,再望向那红衣少女的背影,哪有什么奇怪的莹光。
他眼花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眼见少女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苍翠山间,他将怀里的包袱打开来,发现里面仅有一颗红彤彤的果子。
土地瞪起眼睛,酒意顿时被冲散了。
上界有三百年一度的瑶池盛会,他曾在那盛会上吃过一种仙果,那是天河畔的神树所结,何其难得,这么多年,他也仅吃过两回。
“赤戎……赤戎怎会长得出仙果?!”——
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啦,大概还有两章左右的内容~
第90章 第90章 “小神仙……是你吗?”……
云山浑然一碧, 诸峰峭拔相顾若牡丹拢瓣,天光朗朗而照,朦胧的湿雾渐散,露出群峰之间的一座小城。
此城名为绿牡丹, 处在乌鹊国湿润多雨的最南端。
谷雨还未至, 城中海棠, 杜鹃灿烂如锦,香风阵阵,今日竟然无雨, 丽日当空, 集市上游人如织, 人声鼎沸。
各类摊子在道路两旁鳞次栉比, 五谷杂粮,鸡鸭鱼鹅, 时令蔬果, 日用器皿,无所不有, 挑担子的银匠边走边喊, 一有妇人回顾, 他便立即停下来, 摊开担子里一应首饰, 任凭客人挑选,若客人不满意,他也能立即画出新的样式来, 耐心依照客人喜好现打。
日光早将晨间湿润的雾气烤干,热食摊上的热烟却始终连绵不绝地笼罩整个集市,春风依旧料峭, 风中却总混合着食物热腾腾的香气。
银匠在道旁蹲了许久,终于打好一支银蜻蜓,他笑吟吟地将簪子递给主顾,那妇人却犹豫片刻,又说不要,转身走了。
银匠擦了把满头的热汗,手指拨弄一下蜻蜓翅,纤薄的银翅颤颤如舞,他纳闷地嘟囔了声:“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忽然间,轻缓的步履临近,定在他的担子前。
银匠余光瞥见那双绣着金线水鸟纹的月白绣鞋,他的目光不禁顺着轻垂于鞋面的裙角往上,少女纤腰秀项,乌鬓云鬟,发上别无他饰,唯一根焦簪不知因何而缀如簇红山茶,娇艳欲滴,一身深红的纱衣似雾层叠,内里衣襟莹白如雪,银亮的法绳收束她的腰身,寸寸银鳞间垂落的珠饰在日光下泛出点点清光。
银匠根本无法忽视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布娃娃,上好的银色丝绵真如发丝一般,由红绳挽起发髻,两颗剔透莹澈的宝石是它的眼睛,红色的锦缎裁作华美的锦衣,一串莹洁的宝珠点缀于它的襟前,漂亮得几乎令人移不开眼,银匠从前碰上好时候,也给富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打过首饰,他自认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宝珠。
少女眼帘微垂,似乎在看他手中那支银蜻蜓:“是挺好看的。”
她娉娉而立,神情意致光艳殊绝,湿润的春风吹动她雾一般的朱红衣袖,银匠呆呆地看着她摘下腰间一只陈旧的,像是多少块破布胡乱拼凑而成的荷包,从中取出银粒,碎银子如雨般滴答在他的担子上,银匠一下回过神来,连忙将银蜻蜓双手奉上,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姑娘!”
阿姮接过来随手簪入发髻,她转身经过一个汤面摊,在那摊子旁的水缸前稍停,水面映出她发间颤动的银蜻蜓,她一笑,眼波盈盈。
银匠遥遥望着那少女渐远的背影,他好不容易回过神,低头忙将担子上的钱捡起,这半天总算没白忙活,他转过脸去,见旁边摊子上是热腾腾的糖糕,他笑容满面地掏了几个钱来:“来两个糖糕,不……六个,六个吧!”
三个给女儿,三个给妻子。
集市深处,还有些卖文房书籍,胭脂水粉,香料布匹的,阿姮兴致颇浓的这里挑挑,那里看看,浑不在乎街上游人不分男女,皆向她频频侧目。
阿姮经过好几家布匹摊子,渐有些失望,这绿牡丹城什么都好,只可惜没有她喜欢的布料。
阿姮转身欲走,湿冷的春风吹来,一时间海棠、紫荆纷纷如雨,香气萦人,一张绣帕被风卷来,落在她的脚边。
阿姮俯身捡起帕子,顿时眼前一亮。
这帕子质地莹洁,光润无瑕,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布料。
此时,有人快步来到她面前,那片青色的裙角带起一阵风拂过地上残花,阿姮抬起脸,只见面前妇人约二三十岁,椎髻布衣,形容朴素,阿姮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是你的帕子?”
妇人轻轻作揖,又笑着接过:“正是,多谢姑娘了。”
阿姮见她转身走向道旁的摊子,发现她竟也是个卖布的,阿姮走过去,目光扫过那摊子上的各色布匹:“怎么不见你这帕子用的布料?”
“姑娘想买这种布料?”
妇人闻言,目光从阿姮明艳的脸庞落到她怀中的布娃娃,笑吟吟道:“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布娃娃,不知姑娘买布做什么用?若是做条帕子,我还有些剩余,可若是做旁的,只怕便是不够用的了……”
阿姮拧起眉头。
她才不要什么帕子。
“我要给我的布娃娃做新衣裳,你真的没有多余的布料了吗?”
妇人摇头:“此布名为霞光缎,乃是这绿牡丹城陈家布坊独门的手艺,我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的存货呢?”
“陈家布坊在哪儿?”
阿姮问道。
“那布坊不在城内,在西边城郊,”妇人见阿姮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便又说道,“不过姑娘,即便你找到布坊去,也是买不到的。”
“为什么?”
阿姮回头看向她。
“陈老爷今日娶妻,咱们这儿光流水席便要连开一月,只有等喜事过去,布坊才会再开张。”
妇人说道。
“是吗?”
阿姮转身,几片飞花匆匆与她衣摆相擦而过:“那我这便去吃杯喜酒好了。”
天色渐渐昏黄。
阿姮出了城,经过一片连绵的田野,融化的夕阳在天边染成弥漫的霞,在水田里投下波光粼粼的影,如今正是春耕时节,天色将晚而田间农人依旧躬身忙碌,他们要在暮色彻底降临之前种下全部的秧苗。
秧苗青青,在他们手下整齐如诗行。
夜幕降临,四方暝晦,阿姮遥遥一望,四周乃是一片平缓的山坳,此时山中冷雾幽幽,那高门大宅孤身矗立于偌大的山坳之间,四周茫茫,竟渺无他踪。
阿姮走近,站定在布坊大门前,她抬起脸,大门两边的红绢灯笼斜斜映照着匾额,那匾额却积灰甚重,此沓樰團隊时分明寒风凛冽,竟吹不落那匾上一分灰尘。
阿姮心中顿生疑窦。
她立即走上石阶,却见那大门缝隙中涌出缕缕白烟,无比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一只灯笼被这风卷过,灼破红绢,落来她的脚边。
阿姮瞥一眼那团燃烧的烈火,她再度看向布坊大门。
办喜宴的地方,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
她走近,用力一推,大门纹丝不动,似乎是从里面被锁上了,此时门缝中一寸冷冽的光划过她的眼皮,阿姮不禁俯身向门缝中看去——
偌大的院中竟无一分烛火,唯有月光穿过重重竹竿上晾晒的染布之间的缝隙,向那四四方方的巨大染池中撒下冰冷的光辉。
染池中似乎堆积着乱布,池中的水漫出来,无声淌过一桌桌宴席之下,月光所照,席上金瓯玉碗,光映如霞。
阿姮目光缓缓移过,席上竟无一宾客。
她忽然听见一阵隐秘的,微弱的“嚓嚓”之声,她循声而望,目光越过一桌宴席之下,恰逢长长的染布被风吹起,顷刻露出一道鲜红的背影。
正是这一刹那,那影子回过头来,素白细长的手中赫然攥着一支金簪,浓烈的血液顺着簪身滴落,寒光闪过阿姮的眼,那金簪瞬息飞来,穿过门缝,阿姮立即抬手,金簪穿透她手中的东西,阿姮侧身翻掌打出红云烈焰,大门顿时轰然粉碎。
她望向门内,染布如幔,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凛寒的月光断断续续落在那影子鲜红的裙摆,映出一片金线钩织而成的莲花祥云纹,那分明是一副女子的身形,阴冷的月华之下,女子凤冠霞帔,红妆艳绝,可她那双眼却长满了漆黑的翳,根本不见眼白。
女子似乎也想看清阿姮,金簪不知何时又回到她手中,锋利的簪尾划过她的眼,眼翳被割开,她的眼睑浸满了血,她却清晰地看向那空荡荡的大门外,茫茫白雾幽幽浮动着,那红衣少女怀中抱着个极漂亮的布娃娃,一副白皙的面容被檐外红绢灯笼的光影映出几分胭脂般的颜色,少女面露笑容,秋波流慧:“我想我贸然上门讨喜酒喝,总归是有些冒失的,所以特备薄礼相送……只不过再是薄礼,你也没必要如此糟蹋吧……新嫁娘?”
“喜酒?”女子浑浊的目光缓缓掠过地上散架的锦盒,四分五裂的瓷片,以及一地乱糟糟的胭脂水粉,她再度凝视那少女,鲜红的唇忽然微微扬起,“那便进来喝一杯吧?远客。”
她朝阿姮招招手,竹竿上的染布立即趁风而起,朝阿姮飞去,阿姮抬手施法,红云烈焰顷刻烧穿染布,她脚尖轻踏火光飞身跃起,又是数丈白绫笼盖而来,她伸手之际,万木春在她手中凝聚成形,锋锐的枝尖划过数道白绫,裂帛之声不绝于耳,红云缠裹金电荡开一片气流,金红两色几乎将这偌大的院子照得通明。
明光所照,满席金瓯玉碗顷刻化为乌有,珍馐尽成蜥蜴毒蛇。
“喂,这算什么待客之道?我可不爱吃这些。”
阿姮露出嫌弃的神情,转过脸,此时她方才看清那巨大的染池中根本不是什么布料,而是一具具堆积的尸体,染池里的血水漫出来,浸透着每一寸砖缝。
而那女子脚边亦有一具死尸,那尸体身着鲜红喜袍,整个胸膛像是被细长尖锐的东西反复地扎,反复地扎,扎得血肉模糊,甚至凹陷成一个血洞。
阿姮看向满地碎裂的白绫,微弱的紫火闪烁其间,她抬起脸,眉毛一挑:“你是天衣混血?”
女子却像是被她刺激,艳妆遮不住她那张脸顷刻的狰狞,她整个人朝阿姮飞扑而来,阴风吹起满地碎布,又化数丈白绫缠向阿姮颈项。
阿姮却纹丝不动,顷刻间,女子对上她的双眼,只见原本漆黑的眼瞳竟然显出诡异的暗红,一阵冷风呼啸而来,竟如千刀万刃般刮破女子的皮肉,撕裂白绫。
女子似乎一愣,转而却更加疯狂地扑向阿姮,一时间,竹竿倾倒,染布坠地,桌塌椅碎,整个院子几经摧折,不成样子。
红雾擦过女子侧脸,剧烈的气流拂落她头上凤冠,顿时满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她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廊柱,倒在地上。
她想要起身,却感觉到一阵凛寒透骨的风压着她,穿过她的血肉骨髓,将她死死钉在地上,她用尽力气,每一寸青筋都在惨白单薄的皮肤下隆起,却始终无法挣脱这种诡秘的束缚。
阿姮走近,以万木春焦黑的枝尖抵住女子的咽喉。
“你杀不死我……”
女子睁大双眼,之前方才撕开的眼翳此刻又重新长满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却自顾自地笑:“你根本杀不死我!”
冷白的月辉下,没有凤冠流苏遮掩,更展露女子一副冶容秀骨,阿姮垂眸睨她:“你得意什么?身为天衣混血,死不了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吗?”
她轻飘飘一句话,却重重碾碎女子脸上所有的笑容。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女子眼中满是漆黑的翳,她的神情陡然狰狞,眼睑中积蓄的血液滑下惨白的面颊:“难道我想要这样的身份?难道我想做一个生来便被诅咒的孽种?你也知道吧……像我这样的孽种……死不了才是最大的折磨!哈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笑得张狂,血泪淋漓:“可他不懂,这些该死的凡人不懂……他们都以为长生不死便是这世上最大的欢乐……”
阿姮闻言,侧过脸扫了一眼不远处那具身披喜服,面目全非的死尸,他全身上下都被金簪扎成筛子,早已不像个人样了。
“他们威胁我,利用我,想挖我的神窍却怎么也杀不死我,”女子垂眉,鬓边浅发拂过她瘦削的脸颊,她忽然又变得轻声细语,“他们让他来骗我……骗我说我可以做个正常人,骗我说,我可以得到爱……”
她抬起脸,声音陡然尖利:“可是他强迫我!强迫我这个孽种生下来一个小孽种!他们以为我的孩子就算不能继承我的神窍,他的心脏也应该能成全他们对长生的全部妄想!蠢货,都是蠢货!一个备受诅咒的孽种所生下来的孩子,唯一不变的,便是继承身为孽种的诅咒!”
“一百年了,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这些人凑在这一桌喜宴上,你知道我有多爽快吗……”女子笑个不停,微微侧过脸,循着阿姮的方向,“怎么?你怜悯他们吗?”
“原来是前世的恶果。”
阿姮看了一眼染池里堆积的死尸,与其说这是一场婚宴,不如说,是这天衣混血为自己准备的狂欢:“他们前世竟有这样的恶行,怎么阴司却没有惩治?竟还让他们今生好好做了人?”
“阴司?”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哈哈……我是天衣孽种,身负紫目神窍,身处轮回之外,他们这些人对我的所有恶行,又怎会出现在阴司的账本上呢?这世上任何凡人欺我,辱我,皆不会遭受所谓报应!”
她的脸上有怨毒,有痛苦,但很快,她又平静得不像话:“赤戎封印之下的同族都以为这个人间是那么的好,可是我却想……我却想……”
“倒不如在赤戎神山下的炼狱里,早早成为你的食物。”
阿姮握着万木春的手一紧,眼瞳震颤,她声音阴冷下来:“你知道我是谁?”
“你曾是天衣神族最大的希望,神王谕令,所有天衣人,包括我们这样的孽种……都知道你的存在,我虽不曾见过你,可是,阿姮姑娘,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他们的血味。”
女子鲜红的唇含着讥讽的笑。
他们的……血味。
几乎是顷刻间,昏暗的石壁,巨大的丹炉,尖锐的惨叫一一在阿姮眼前复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
“你如今真是太像一个人类了……”
女子说道:“可为什么呢?你不是妖吗?你明明曾因天衣火种而拥有过那样巨大的力量,你还因此而获得了让这个世间重归混沌的能力……可你竟然主动戴上神给你的枷锁……阿姮姑娘,你真傻!”
她语气越发激烈:“拥有那样的力量多好啊……你可以掌控一切,你可以轻易地断人生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再轻易伤害你!你却把自己从一个强者变成弱者!你戴上他们给的枷锁,等同于丢弃你本应该有的自由!你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自由……”
“天衣人给你自由了吗?”
阿姮俯身,盯住她。
女子神情骤然一僵,脸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像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
“我凭什么相信他们所谓的真正自由?”
阿姮说道:“以绝对的力量居高临下主宰万物,践踏一切生命,剥夺一切尊严,要天地万物以你的意志为意志,以你的好恶而生死……这不是自由,是被粉饰的欲望。”
女子无言,阿姮却顷刻察觉背后炁的波动,她反手一把捉住那根朝她后心袭来的金簪,幽冷的光线之下,金簪上未干的血迹沾了阿姮满手。
白烟浮动,那女子忽然暴起,白绫缠住阿姮的脖颈猛然一拽,阿姮冷着脸,万木春的枝尖倏尔用力刺入女子胸腔。
鲜血迸溅,轻微的机窍转动之声隐约从血肉深处传来。
阿姮抬起眼帘,撞见女子那张越发雪白的脸,说不清是妒恨还是羡慕,她满口是血,竟然轻声笑:“我的孩子像他父亲,没有继承神窍,但当我看到他眼睛里的翳病,我知道,他也逃不开这种刻在血脉里的诅咒……像他那样的小孩,注定活着的每一日都会与我一样痛苦,他无法做一个正常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爱他,所以,我那时候就像这样……”
白绫紧紧缠住阿姮的脖颈,自她胸腔里浮出的细碎紫火映照她癫狂的神情:“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把他勒死了!可笑的是……那个时候,我的神窍终于能化出本命法器,可这法器……却偏偏……偏偏是这根白绫……我也想用它勒死我自己,可是不行,不行啊……”
她忽然一把攥住阿姮的手:“你可以杀死我吗?你杀了我吧?好不好?”
万木春的枝尖因女子忽然的举动而更深入她的胸腔,刺穿血肉的剧痛令她浑身颤抖,可那副神窍却始终完好地在她体内运转,她变得更加疯狂,她的指甲在阿姮手背上挠出血痕。
她语无伦次,一会儿说,阿姮姑娘,救救我。
一会儿说,求求你,杀了我。
“我的血肉……我的一切也都可以为你所用!好不好……好不好?”
她漆黑的眼翳里流出血来。
阿姮却因她的这些话而不受控地想起从前深渊之下那座长年不熄的巨大丹炉,她想起那些哀求,那些哭喊,那许多被她旁观过的痛苦,被她吞噬的生命。
阿姮满脑子都是眼前这女人所说的那句话。
她的身上……有那些人的血味。
阿姮心绪陡然大乱,难以抑制地干呕起来。
此时,夜风仿佛被她凌乱的心绪触碰,更加凛寒地涌来,她握着万木春的手难以抑制地发抖,胸中如同针刺,下意识要抽回枝尖的刹那,那女子却用一双手紧紧抓住她,鲜红的指甲更深地嵌入她手背皮肤,鲜红的血珠顿时顺着指节滑过万木春,滴落女子胸口的血洞,狂风大作,卷起阿姮颈项间的白绫,她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阿姮沾着血迹的眼皮微颤。
女子胸口的血洞里不断响起碎裂之声,她浑身剧烈的颤动,但她却忽然觉得有什么晃了她的眼,她的视线恢复清晰的刹那,她猝不及防看见朗朗月辉之下,面前这个乌发红眸的少女。
眼翳……
她的眼翳竟然消失了!
“诅咒……”女子睁大一双眼睛,一张脸扭曲极了,又是痛苦又是震惊,嘴唇颤抖着,“我的诅咒……解了?”
胸腔里的紫目神窍尽碎,她的神情顷刻定格,那像是欣喜,是她对终于可以死去的欣喜,却又好像不甘,不甘自己终于摆脱诅咒却只能去死。
阿姮撤回万木春,却见女子胸腔中细碎的紫火融入她的血肉,紧接着,那副破碎的神窍,竟然在她胸腔里化成一颗血红的心脏。
阿姮满眼惊谔。
四周白烟忽浓,偌大的布坊,满地的死尸顷刻化为乌有,阿姮环视四方,只见冷雾茫茫,枯草连天,荒坟百座。
夜幕浓昏,寒鸦声声,更衬此地荒凉死寂。
忽然间,阿姮听到一阵踩过衰草枯枝的步履声,她一下回过头,只见夜色之下,风烟之中,那椎髻布裙的妇人正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那正是阿姮在集市上见过的卖布妇人。
“是你吧?”阿姮转过身来,手中的万木春还在滴血,却不知为何微微震颤,她一双暗红的眼盯住那妇人,“是你引我来的,为什么?”
那妇人走近,目光越过阿姮,看向地上那具女子尸体:“她百年前被人所欺,一副残缺的紫目神窍却因此而催生出本命法器,她费尽心思将他们找到,那夜喜宴上她大开杀戒,无论是罪有应得的,还是无辜的,凡是前来赴宴的,全都被她杀了个干净,但她也疯了,她从此沉浸在那夜的杀戮中,久久盘踞于此,在她自己编织的幻境中一次又一次地报仇。”
“你到底是谁?”
阿姮质问。
妇人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张口声音却变了:“你不认得我吗?我可是你的……表姐啊。”
阿姮神情一滞,这声音……
这一瞬,浓烈的风雾擦过妇人衣摆,她顷刻间竟然换了副面容身形,只见她螺髻庄严,娥眉秀曼,意致犹如清霜凛雪,又因她含笑的神情而有几分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你是……万木春?不对,”阿姮不会错认这声音又反应过来那声意味不明的“表姐”,她神情几经变幻,“……你是九仪?”
原来,一直以来存在于万木春中的那道声音属于九仪。
阿姮瞥一眼手中的万木春,冷笑起来:“枉我还以为万木春真成精了,你堂堂天地之母,竟也有如此闲心戏耍我这个妖邪?”
“表妹这是哪里话。”
九仪面带微笑:“我可从没承认我是万木春,只是你那样以为,我便也没有多加解释罢了,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是吗?”
“那什么才重要?”
阿姮神情十分不善。
九仪侧过脸,看向荒草地里那天衣混血女子的尸体,说道:“将她埋了比较重要,你方才被她触动,心绪大乱,引发些许的炁钻入你的真身化成了混沌之气,虽说只是一点点,既不能破坏神的精纯清气,又不能将妖怪打回原形,但如今所有的妖都因你而成了惊弓之鸟,这么一点点风吹草动,足以触碰他们敏感的神经,你也不想一堆妖怪发现你的踪迹,追着你杀吧?虽说没人能取你性命,但这也算一种麻烦,不是吗?”
阿姮一瞬随她目光望去。
那女人已经死了,可阿姮没办法将目光从她胸口袒露出的血红心脏上挪开。
是她的混沌之气吗?
还是她的血呢?
她又想起,万木春身为九仪的神器,蕴藏着天地之间无限的生机。
也许三者都有,总之,她竟然解开了这个女人身上刻骨的诅咒,更令其神窍化为了血肉之心。
“你当初明明想杀我。”
山间冷风吹得荒草簌簌作响,阿姮忽然说道。
曾在赤戎,那道铺天盖地的金网明明可以轻易将她粉碎。
“我原本是要杀你,”九仪清霜般的眉眼间一片坦然,“你是天衣人的法宝,是他们造出来祸世的东西,我本该杀你,但你做了一件事。”
阿姮闻言,对上她的目光。
“万千杀机当前,正是危难之际,你却将那水鬼霖娘推开了。”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九仪说道:“阿姮,你知不知道,即便是人,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自己的生死关头在乎别人的生死,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了一件事。”
九仪望着她:“我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件东西,你是活生生的生命。”
阿姮怔住了。
暝晦夜色下,树木浓昏,九仪周身散发的淡淡金光竟然使得这片荒坟也不那么阴森,她对阿姮说道:“何况,我与你本有一桩因果,我曾镇压天衣人之时,以万木春劈开混沌,而你……是被我的剑意送入神山之下的最后一缕混沌之气。”
山风呼啸,阿姮许久才发出声音:“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皆是因你劈开混沌,分化清浊而异化成妖,所以我……也是因你才有机会开启灵智吗?”
九仪轻轻颔首:“我触碰你,看清你我的这段因果,我便知道我不能杀你,一是因为你有你的意志,你的生命,二则是因为,我将这视作我与天衣神王的最后一个赌局,他以为,他可以掌控你,让你作为一件器物为他所用,但我觉得,你不会甘心。”
“你看着我来到人间,你一言不发地注视我所有行止,”阿姮盯着她,“若我心甘情愿地走上一条他们所期望的道,你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是吗?”
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妖魔都万分不解,万木春怎么会成为她这样一个妖邪的所有物,但阿姮早就有所察觉,若她放纵自己嗜血的本能,若她沉沦于无尽的杀戮,万木春绝不会放过她。
她曾经一直想要让万木春真正属于她,也是因为她早已察觉这份危险。
“可你没有,不是吗?”
九仪说道。
阿姮垂下眼帘,好一会儿,说:“那是因为我足够幸运,来到这个世间,遇见的都是对我心存善意的人。”
九仪闻言,却含笑摇头:“不,阿姮。”
阿姮茫然地抬眸。
“霖娘之怒,璇红之恨,谢女之喜,惠山元君之惧,孩童小山之嫉恶如仇……你经过他们的七情六欲便有许多的东西在你心中扎根,难道是那泥妖不够贪?是那吕献不够狠?还是那九尾狐妖不够恶?阿姮,你早已遇见过诸多恶意,只不过你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亦不曾被他们吸引,你眼中所见,只有这世间给你的每一分善意。”
九仪说道:“记得我曾说过什么吗?本心,是比本能更重要的东西。”
阿姮愣愣的。
山风吹过她的脸颊,不知为何,竟然分毫不凛冽。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阿姮再度看向她。
“自然可以。”
九仪颔首。
阿姮举目一望,视线越过枯草荒坟,昏黑的夜色下,远处的山阔连绵隐约:“你说,为什么在这个世上神的德行都是为了凡人,妖的修行也终会化成人形……为什么是人呢?连我……也这么想做人。”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阿姮很久了。
“你在人间八十六载,还不明白吗?”九仪笑眼盈盈,“表妹。”
“……”
阿姮脸色顿时变得很臭:“做神仙别这么小气吧啦的。”
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她怎么一直翻一直翻。
九仪抱起双臂,山风吹着她的衣摆拂过草木,却化成淡薄的影穿丛而过:“人类的五感与动物不同,动物的五感很简单,只用来警惕天敌,捕杀猎物,但人类却不一样,人类出生之后的成长,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身体和年纪的成长,人类听得懂父母身教,能理解对错,从孩童到成人,人类一直在凭借自己感知世界,产生各类情感,知道生命应该有意义,明白死亡又意味着什么,敬畏之心,是人类最大的本事。”
“所谓开启灵智,实则是万物生灵借此有了一个拥有人性的机会,纵然人性之深邃,深不可测,难以度量,善与恶总在无休止的博弈,但只有人性中最光辉灿烂的部分才能创造真正的文明……这些,你能明白吗?”
阿姮只听明白一些,但她并不想诚实地回答。
九仪却笑着说道:“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凡人的生命短暂,所以他们拥有最敏锐的五感来体会生命中的一切苦乐,你可以慢慢来,这是白泽对你的祝福。”
白泽。
阿姮听到这个名字,好似针尖刺了一下她的耳心,她一下紧紧盯住九仪:“你是天地之母,连你……也不能让他死而复生吗?”
“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人不能,神也不能,白泽当初在赤戎魂魄飞散,他是祥瑞化身,他的魂魄也是福泽,他要完全消散,至少还要一年。”
九仪的目光忽然落在她的身侧,说道:“他一直在你身边,你却感觉不到吗?”
“你说……什么?”
阿姮声音一颤,她猛地望向自己身侧,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她转过脸:“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山间白雾若缕,九仪的身影竟然消失不见了。
山风潇潇,树影婆娑,天边雷声隐隐,阿姮气急败坏,环视四周:“九仪!你出来!你把话说清楚!你出来!”
雷声,风声齐作。
哪有什么九仪,根本就像是阿姮的一瞬幻梦。
阿姮在风中站了许久,天边流光冷冽,时不时照亮这片山野,她一声不吭地用万木春挖了大坑,将那天衣混血的尸体埋了进去。
她忘记了哪里才是下山的路,抱着心爱的布娃娃,像个游魂一样往前走,腰间法绳缀挂的珠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清音敲击着她的耳膜,九仪的话不受控地在她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他一直在你身边,你却感觉不到吗?”
这声音回荡在她的脑海,顷刻扎痛她的心脏。
雷声轰隆,大雨忽至,浓烈的雨气铺天盖地,阿姮却听到一串脆响,她仰起脸,飞火流光闪烁冷冽的光影,照亮这山间最高最碧绿的一簇野芭蕉,硕大的芭蕉叶歪斜下来,遮过她的头顶,轻柔地拂开风雨。
四周雨声沙沙,白雾融融。
阿姮望着那片碧绿的芭蕉叶,眼眶骤红,风中,是她小心翼翼,生怕落空的声音:
“小神仙……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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