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江山如此多娇


    江偃书蓦地手一松。


    那狸奴反应倒是快, 一双前腿一伸,轻飘飘的,就落在地面上。


    “它有名字么?”


    似乎是有些不解, 这只雪白的猫抬头看他,抬起的爪子在江偃书鞋面虚虚点了点,又夹着嗓音细声细气的叫了几声, 看他真的没有想要抱它的意思, 又不甘心的在江偃书腿边绕着弯,偶尔又轻耸着脊背蹭两下他。


    这狸奴好像格外的喜欢江偃书, 江黎清养了好段时间, 它都是不亲近他的。


    可在江偃书面前, 却像是完全换了一副脸面。


    江黎清很少能见到他这位皇弟。


    应该说, 是这样巧合的、面对面的,相遇。


    但他其实已经很了解他了。


    他母亲生下他时便死了,宫中所有人都对她的死讳莫如深。无论他询问谁,得到的都是各种不假思索的拒绝。他们看他的表情却无一例外的,都很复杂,像是觉得他可怜。


    于是, 他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是现阶段的他并不应当知晓的。


    他没有再去主动询问了。


    他是被宫里最严厉的教习嬷嬷教养长大的。他的父亲、全天下最尊贵的帝王, 好像是不喜欢他的。


    他从没主动来看过他。


    身为天子的傲慢专权,这点不喜欢,甚至都不愿意在年纪尚小的孩子面前掩饰哪怕一点。


    于是, 他在这样如此直白的态度下不得不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多在意。


    只是,有的时候也会在晚上突然地哭,用被子裹住自己,小声的、隐忍的哭。


    只是感觉到一点难过而已。他想。


    那个男人是一位冷酷的君王,一位无情的父亲。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甚至在得知那位西夏的公主主动前来和亲、并且真的为皇帝生下了一位皇子后, 他甚至也没有一点更多的作为一位无依无靠的皇长子所应该有的担忧、害怕的情绪。


    毕竟他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人。


    只是,一切却好像都不如他所想。


    皇帝的宠爱如同不尽的江流,不断的涌入后宫,涌入那个新生的皇子。


    甚至在那位二皇子还不能独自走路的时候,就被皇帝亲手抱着,走遍了皇宫的每一处繁华的宫宇楼台。好叫他喜爱的孩子,也熟悉、喜爱上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个从出生起就备受宠爱的二皇子,还有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大皇子。


    宫里的人是最聪明的人。


    他不受宠爱,但他是大皇子。


    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欺负皇子,克扣皇子的月例。


    但他依旧敏锐的感觉到了,那些隐藏在恭敬表面之下的,隐隐的不屑、轻视。


    自小学习的礼义廉耻他做不到把一切苦难的缘由都投射给另一个无辜的孩子,更没有身份去责怪他那位从没负过责任的父亲。


    于是,他便在陷在这样纠结的困境里。


    他开始关注他的弟弟。


    从宫人的口中,从一切的可见的细节里。


    如同抽丝剥茧,


    他在试图了解他。


    听说二皇子有一双湛绿的眼睛,同他身为西夏公主的母亲一样的、象征着受神灵庇佑的西夏王族的眼睛。


    他没法儿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


    总归不会像是宫墙里随处可见的槐树那样深沉,也应当比芸池的水要更加灵动……还没让他想的更清楚些,他就亲眼看清了这双眼睛到底是怎样的颜色。


    是晨间清雾蕴过楸树新长的嫩芽,从宫外的浒水河引通整个皇宫,静谧淌过时水底盈盈晃动的水草……


    或许应该有更加伟大的诗人才子过来才好细细将它们描述,明明于学识上已经算是绝无仅有的聪慧,可江黎清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却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气息,叹不出又咽不下,只能悬在他的喉口,让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大脑空白的,只能随着他的话而呐呐点头。


    他的衣角被一只小小的手抓着,明明拉扯的力量微乎其微,可他却一动也不敢动,有些僵硬的弯下身体,去听他讲话。


    “你去与御膳房给我拿些点心来。”模样像个漂亮小神仙的娃娃扯了扯他衣角,语气却毫不客气地,吩咐着。“我要吃桃酥。”


    他又有些郑重的说了一遍,“是桃酥欧!”


    他身后没跟着宫人,来时的动作也很轻,好像不希望被旁的人发现。


    是偷跑出来的吗?


    江黎清心下已经确认了,却没说出来。刚刚晕晕乎乎的答应了不少事情,他不能反悔,但他也并不觉得他身边是真的没人——没人能真正放心让这样一个孩子独自在外的。


    就算他是最受宠爱的皇子,而脚下站着的土地是这天下最安全的皇宫。


    他思考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沉默。


    可这样的沉默在江偃书眼里却仿佛变成了他欺骗他想要反悔或者是某种讨厌的戏耍——


    他的脚被重重踩了一脚,小小的男孩还觉不解气,手指指着他想要骂他。


    “你骗人,是坏兄长!……我不要你当我兄长了!”


    他是知道我的身份的。


    江黎清恍然,但第一眼时他实在是吩咐地毫不客气,用那种娇气的、理所应当的口吻,仿佛身边所有出现的人,都该是需要这样唯唯诺诺伺候他、宠爱他的。


    可见他的神情,分明是早就习惯被这样对待的。


    所以,即使一早就知道面前少年是他的兄长,和他拥有同样尊贵无匹的身份,但他依旧高傲的,以对待任何一个侍从的态度,心安理得地,对待他。


    这应当是一种赤裸裸羞辱。


    可被这样对待的江黎清却在这种毫不掩饰地、傲慢地轻视着所有人的视线里,得到了某种释然的平和。


    他喜欢这种毫无差别的注视。


    他突然笑起来,蹲下身体,主动去牵江偃书的手。


    他仰头看他,以一种低位的姿态,近乎低声下气地、纵容的态度,“我会去拿的。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当你的兄长。


    他努力地哄了许久,江偃书才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


    他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江黎清费劲矮下身体和他说话时专注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看到江偃书的时候连眼底都是溢满的平和宽容,像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并愿意同其他人一样的宠爱他。


    真奇怪,


    明明他们以前还没见过呢。


    但江偃书却高兴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的“爱”。如果只是因为“亲情”就这样对才见过一眼的人这样亲近和喜爱,那这家伙,应该会是个顶顶笨蛋的软柿子吧。


    江偃书喜欢这种没脾气的软柿子。


    所以,在江黎清牵着他,给他从御膳房里端出了刚做好的形状漂亮的桃酥后他很是有些得意的哼笑两声,甚至心情很好的给他也塞了一块。


    然后在发现桃酥里面并没有桃子之后开始胡乱地朝江黎清大发脾气!


    他当然江黎清当然是无辜的。


    ——但那又怎样!


    江偃书在皇宫里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的雨,没什么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


    可他没吃过加了桃子的桃酥。


    惊元侯的小世子在他面前夸耀自己家的厨子是整个京城最厉害的人物,不仅能够把点心做出十般的花样,连原本脆脆的桃酥也能做成桃子般的香软甜蜜。


    他说那桃酥肯定是偷偷加了桃子的。


    要不然怎么会那样的香?


    但江偃书不信。


    江偃书没吃过这样的桃酥,那这样的桃酥想必是不存在的。


    他和惊元侯世子吵了一架,当然是他赢了,但他也不开心,于是一回到宫里就立马开始吩咐侍从给他找和桃子一样香甜的桃酥。


    但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能找到能做这样点心的厨子。


    想必,二皇子的小脾气一定让一众服侍他的宫人都苦不堪言了!


    江偃书看侍从都一副低头不敢看他的模样,心里想着,有些得意,又生气。


    直到匆匆忙完政务的皇帝赶过来,把他拢进怀里,皇帝的手一挥,顿时,如流水一般的宫人端着数不清的有趣物什和一些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进来了。


    江偃书终于没空再去想那桃子一般味道的桃酥了。


    但惊元侯府小世子的哭嚎声却响彻了一夜。


    江偃书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因为他知道有的人已经因为吹牛被家法打了十棍子,哭了一晚上,之后半个月都没脸肿着屁股来看他。但这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个印子。


    只等着某些时候就当作个极好的借口来无端端的折磨别人。


    江黎清不知道那些事情,所以他被这样折磨了一番之后,也只会低着头,蹲在他身边默默的道歉。


    好像真的认为这就是他的原因了一般。


    哈哈!


    江偃书闭着眼睛装模作样地假哭两下,亮亮的眼睛在拳头边睁开条缝,去看江黎清。


    着急忙慌的,快哭了似的。


    真好骗啊。


    ……


    “还……还没有……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江偃书低头轻飘飘看了眼不停围着他打转的猫,手指蜷了蜷。他把头转回去,抬脚跨过那只狸奴走远了些,


    像是很嫌弃的。


    “不过一只畜生,要什么名字。”


    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话里又是什么意思,它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类走远了点,于是它便更加主动的靠过去。


    可是又被躲过去了。


    江偃书看这猫这样契而不舍的,赶紧后退两步,朝着江黎清,“快把这只小畜生拿远些……”


    他走的慢,于是他朝旁边张开手,不近不远处,立马有身材高大的黑衣侍从从一片阴影里走出来,把他抱起来,好让他离猫更远些。


    江黎清终于俯下身把猫抱回怀里。


    他身形清瘦,一身月白的清淡的衣服,声音也低落落的,


    “你不喜欢的话,那便……不取名字了……”


    江偃书觉得他这副软弱模样活似被他欺负死了似的,还是以前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模样。转过头再也不想看他了。


    他抱紧侍从的脖颈,把头转向另一边,“走吧。”


    那侍从戴了副银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身材高大到异乎常人。抱着江偃书的动作却轻而柔。像捧着什么精美易碎的瓷器。


    他不说话,只是身影却又稳又快的,走的越来越远了。


    江黎清抱着猫,猫不高兴让他抱着,在他怀里不断的翻滚乱动着,挣扎的动作也被江黎清一一按下去了。


    黑色的高大脊背几乎将江偃书整个身形掩盖,远远的,江黎清还能听见江偃书扯着男人的耳朵试图拉下男人面具却怎样也拉不下来于是不高兴骂人的清脆声音。


    “鬼东西,我才不想看!”


    男人依旧沉默着,像一堵怎样也不会移动半点的山。


    “坏东西!”他继续威胁着,


    “今天晚上我就要吃桃子一样味道的桃酥!找不到你就自己领罚去!”


    还是一样的招数——


    作者有话说:江江:哈哈哈办法虽老但折磨人一样好用,!!!


    其他人:他真可爱。


    哈哈哈哈勇敢出击!宝子们晚安~


    第92章 江山如此多娇


    赫连娜是一位勇敢正直的女子。


    她是西夏最小的公主, 是草原最骁勇的将军,也是西夏最得民心的大祭司。


    据说她拥有与神对话的资格,是被神灵庇护的人。


    她是西夏最早封王的皇室公主, 势力最盛之时手里曾篡有掌管整个西夏半数兵马的虎符。在更北方的,与野兽一般狄戎厮杀的战场上,再无眼的刀剑也从没伤过她分毫。甚至在主动嫁给大屹皇帝并生下二皇子后, 她仍旧好端端的活着——并且好像真正得到了那位无情的帝王的宠爱。


    简直是不得不让人相信她身上的确承载着某些不可言说的、神秘的力量。


    ……


    那年她一身红袍鲜红似火, □□披着金甲的战马叫声响亮,打马一声众骑笑。生生在这寂寥宫廷里撕开一道快活的烟火人间气。


    哪怕这大屹宫廷里最威严的帝王依旧对她不假辞色。


    但她的心啊, 比塞外的烈阳还要热切滚烫。


    只是, 这四面宫墙隘隘, 在一夜一夜沉沉的阴影里, 逐渐在人心里变得愈发高耸……直到把她完全遮蔽,让她再也看不见天边的太阳了。


    并非是爱意消退,只是她坚毅的心也逐渐升起了名为害怕的情绪。


    好像她已不再是自己了。


    帝王心冷似冰,可她在这宫里,也拥有了愈深的温暖牵绊。


    她有了一个孩子。


    一个可爱、伶俐的孩子。


    那双绿色的眼睛与她相似又全然不同,阳光从薄薄纱帘穿透进来, 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醉人又温暖的融融香气。在一圈又一圈光影的涟漪里, 她几乎笃定了某件事情。


    他才是被神灵庇佑的孩子。


    或者说,宠爱。


    他似乎天生便拥有得到爱的能力,亲人的、旁人的爱, 他拿取地毫不费力,似乎全世界也要成了他的游戏场,天上的神明在这场名为爱的人间游戏里,也要为了他折断俯视人间的脊梁和傲慢。


    更别说只是人间的帝王。


    世间再难得的丝绸字画、玛瑙东珠,在这里, 也如同寻常屋墙上的瓦砾,毫无特别,毫不珍贵。


    于是,她缓缓蹲下,身后宽大繁杂的绣制衣摆在玉石的地板上蜿蜒出一道长长的弧度,她把她的孩子拢进怀里,指着外面院墙上镶嵌的金黄图腾,巨大的龙像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还有被小心翼翼含于口中最柔软处的晶亮明珠。


    她嘴里念出一段冗杂难辨的生僻古语,笑容似笑似疯,


    只是落在他身上的手指却像抚摸最轻盈的羽毛一般珍重爱怜。


    她没有告诉他那些话里的含义,似乎那并不如何重要,只是低下头,额头轻轻同他相抵。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她叫江偃书永生记得这句话。


    ……


    江偃书看起来实在很为这一句话深深动容。


    他实在太聪明了。


    母亲对他又显得太过毫不设防。


    在那双深刻、美丽的碧绿色的眼睛里,在那一团揉杂爱意与疯狂的情绪里。他看见了她所深切希望的。


    她在试图放大他的野心。


    “我当然会,母亲。”


    他也回抱住她。


    他的脑袋被深深埋进女人的颈项,在她身后如黑云一般柔顺漂亮的发里,他轻易地发现几丝轻盈的、苍白的颜色。


    宫里的侍女都足够聪明、细心。更别提能留在皇宫最受宠的妃子宫殿里长久服侍的。


    母亲她当然很聪明。


    只是她隐于人后太久,总不愿意把其他她所认为更弱小的放在眼里。


    ……还是太着急了啊,母亲。


    他伸出手捏住那一丝发,几乎是以纵容的口吻。


    “我会当上皇帝的,母亲。”


    就像您所希望的那样。


    ……


    江偃书为皇帝所宠爱。大屹最严厉可怖的男人,让全天下男人敬畏、女人爱慕的皇帝。却好像从没拒绝过江偃书任何的要求。


    哪怕重如轻易许诺出的淮南最富庶之地,或者仅仅只是毫不在意的伸手,让高高在上的皇帝主动弯下腰,抱他。


    江偃书是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一架轿撵的。


    后宫里纷纷扬扬的说法,都在说,只要江偃书开口,只要一句话,哪怕皇帝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三言明过永不立后的规矩,也愿意立马为了江偃书立他母亲为后。


    身边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瞧着赫连娜的脸色,好像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于是手里动作愈发轻地,嘴边吐出的话语也带上一丝自得似的蛊惑。


    赫连娜当然明白。


    只要她的孩子开口,她就能成为大屹尊贵的皇后。


    甚至用不着一点阴谋诡计。


    她伸出手,指甲上丹蔻鲜红似血,轻轻拂过梨木妆台上一支满翠的金丝凤钗。


    “皇后啊……”


    她眉眼弯弯,仿佛真的被侍女话中设想的荣华未来吸引。可那笑容不过一瞬——


    地面厚厚铺设的绒毯,让身体重重落下的动静也显得悄无声息。身形纤细的侍女毫无动静的身体很快被人拖下去。屋里静悄悄的,门口涌动开的纱帘也重新慢悠悠落下,直到最后一点翘起的弧度也被室内温暖空气熨平。


    她当然爱那个男人,


    可那让无数人趋之若鹜、让曾经的她也疯狂想要得到的位置……


    若是成了她孩子更进一步的阻碍,好像也变得无关紧要、甚至让人痛恨起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美艳的脸上突然浮起一点真实的笑意。


    她的孩子,


    合该得到这天下最珍贵的一切。


    ……


    这样珍重而爱怜的爱让江偃书快乐。


    身边无缘无故的爱总是来的轻而易举。所以江偃书喜欢反复考究别人对他的深情。


    连身边的侍卫也要由他亲自挑选。


    打碎他们的膝盖,又亲吻他们的脸颊。


    好让每个潮湿的雨夜浸入骨髓的疼痛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心脏的归属。


    最好手里还要紧紧抓着锁住他们喉咙的锁链,让恐怖的毒药也吞吃得心甘情愿。


    就像在训小狗。


    江偃书总是乐此不疲。


    但他最近却十分烦恼。


    这烦恼来自于每日的课业。


    被誉为天下之师,满腹经纶的大学者的太傅大人是整个皇宫里唯一一位不会过分纵容江偃书小脾气的人。


    文人所谓的傲骨和清风作派仿佛全部都可以用来形容他。


    他当然可以教导江偃书。


    毕竟他甚至曾经教导过现在的皇帝,也是现在朝堂上唯一一位可以站在大殿上指着这天下有名的暴君大骂昏庸还不被立马拉去砍头的人物。


    江偃书的太傅曾经并不是他。


    原来那位是位清正温和的御史,很有些读书人过分软和的脾性,——甚至是一位少见的没有受大多数“君子远庖厨”这样古板思想影响的儒者。很会做些小巧的糕点哄着江偃书读书。


    是一位被江偃书顽劣性子气到也只会自己躲起来默默哭泣反省自己的软柿子。


    可这位新来的太傅显然不是那种会任江偃书揉搓扁圆的性子。


    大皇子江黎清惯会装模作样!宋太傅从第一天对两位皇子轮番考较之后便独独对大皇子赞不绝口。于是,他大部分心神便都放在了可怜的二皇子身上。


    江偃书不堪其扰,于是愤而翘学!


    可是这位老太傅从来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诺大学堂只剩一位皇子松柏似的坐着,他怎么也做不到对另一位皇子的“失踪”视而不见。


    于是,正在皇宫后花园的萤湖亭子里躲懒的江偃书就看着这位资历甚高、年纪也同样不容小觑的老太傅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挺着仍旧笔挺的一把骨头往他这边小碎步地跑。


    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身洗的衣角泛白的青色布袍张牙舞爪地朝江偃书扑过来。


    江偃书立马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一众太监宫女们。


    这宋太傅最是固执了,若是江偃书不乖乖跟着回去,怕是要把那身骨头摇散架了也要找到人。


    江偃书果然乖乖的站着不动。


    宋太傅终于赶到了,一身气还没喘匀,就已经开始翘着灰白胡子对着江偃书说教起来了。


    无非是满口之乎者也、皇家礼仪的。


    一把年纪了,平日里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的瘦弱身体只有在教育这件事上最有精神。


    明明都是早已经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刚被好好送到青州老家颐养天年就遥遥听闻了皇帝宠子无度、金玉堆砌盈盈如瓦砾这样的荒唐事。于是仰天长叹一声连夜就收拾行李坐上马车回了京城。


    皇帝故意避而不见,老头子就一身布衣站在大殿门口,从内衣襟里小心翼翼掏出自己藏了一辈子的皇帝御令,遥遥便跪——要仿当年亲自教导皇子。


    皇帝拒绝不得。


    于是,江偃书另一天便痛失夫子。


    宋老太傅终于得见这位传说中受尽宠爱的二皇子。


    比传言中描绘的仙灵童子还要来的漂亮矜贵,小小一个孩子,只到他腰间,手里随意捏着枚东珠,连柔软细腻的衣襟领口都绣满细细金丝银线。抬头看他时,眼神平静,似乎对来人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紧皱着眉头,却在心里暗暗为这位二皇子定下了极高的评价。


    ……的确有天子之姿。


    当今的皇帝亦是他照看着长大,他了解皇帝,也看得出皇帝那从未言明的隐秘私心。


    可是那双绿色瞳孔终究异于中原人,而其上的大皇子亦是毫无过错。


    这条路注定漫漫而艰险也。


    他默默叹口气,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在心里以更高的标准去要求二皇子。


    ——可是此子实在顽劣不堪!


    他吹胡子瞪眼!


    他从未教过这样坏性子的学生!


    可手底下那根曾经无数次打过现在皇帝的老旧竹板,却连一次也没有落在过江偃书的手心。


    他重重哼了声,那张遍布风霜的脸依旧没有一点笑意,连伸出的手也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着。


    他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牵着江偃书的,慢慢悠悠带着这坏学生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乖乖牵着老太傅手回去的江偃书:(听话猫猫头jpg.)(装乖ing.)


    当天教完一上午准备回去的宋太傅(痛失拐杖版本):你是我带过最坏的一届学生!!!


    好久没更新了(轻轻跪下)(痛哭流涕)每天背单词看课本结果信心满满考四级没有检查耳机电池版本作者……我真的已经活人微死了呜呜呜……刚听试音结果耳机就没电一个人在教室看其他人都在认真听听力而自己环顾四周心茫然谁懂……于是怒而更新已表心碎之痛……讨厌期末讨厌期末讨厌四级讨厌耳机……


    第93章 江山如此多娇


    景华宫仆从如云。只有最漂亮手巧的侍女和嘴甜机敏的小侍才有机会在受尽宠爱又性子娇气的二皇子身边侍奉。


    尤其是一直跟着照顾着江偃书的大侍女知蝉。


    她比他其他所有侍女都要柔顺、听话, 还能编出整个皇宫最精巧的串珠编绳,和绸缎一般鲜艳漂亮的流苏。


    眼光尤其好。


    江偃书每天都会兴致勃勃从那个大箱子里挑选一枚玉佩交给她。


    二皇子的喜好总是变来变去,胡乱说出来的理由也总是奇奇怪怪。


    “这个好像我昨晚梦到的那个大怪物哦。”


    你要是问他他梦到了什么, 他总会翘着嘴巴和你绘声绘色讲些东西,大概率会吓唬你说那怪物是如何能够轻易一口把人吞吃的凶狠可怖。


    他身边的侍女、他的母亲、父皇这时候总会一致地安静下来,开始小心翼翼思考如何安慰他。


    只有知蝉不一样。


    她靠着他, 夸他是个坚强的英雄, 无畏的勇士。


    人和人的悲欢总不相通。就像那些人总是不明白江偃书为什么会突然毫无缘由地笑,又在下一秒皱着眉, 把人按进地底。


    所以宫墙内外, 世家大族人云亦云的传闻里, 备受宠爱的二皇子总是骄奢无度、喜怒无常的。


    老天才知道江偃书的无辜。


    人总喜欢胡乱的猜测, 他还未作出表态,各种争先恐后的讨好和喜爱就开始为他的一言一行铺设开无数条可能的道路。


    这怪不得江偃书的。


    谁让他讨厌那些贫瘠的想象。


    被动的被那些东西包围裹挟,


    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现在终于有人能看懂二皇子英雄的本质,二皇子当然高兴。


    他个子其实还是不高,只是有人的姿态更低,让他能轻易俯视着面前人, 绿色的瞳孔像一弯卷曲的溪流, 深沉沉的把人裹挟着拉进其中。


    她又突然显得毫不自知的样子,腰弯弯的,是低眉顺眼的姿态, 可纤长手指却轻轻地、悄悄地攀上江偃书的脊背,眼尾狭长艳红,像一株柔弱地、只能靠攀附而生的菟丝花。


    江偃书弯起的唇角翘了又翘,终于欢天喜地地、重重赏了这聪明的婢女。


    得了二皇子的青眼,知蝉当然被送去了二皇子身边伺候, 又逐渐的,成了二皇子的大侍女。


    江偃书还是喜欢每天给自己挑个漂亮玉佩。


    他现在玉佩更多了,理由也更加千奇百怪。


    但知蝉仍如曾经那样的。连附和的声音也小,但依旧哄的江偃书高高兴兴、眉开眼笑。


    江偃书挑的玉佩总是分外特别,


    但总能和当天知蝉给他穿上的衣服相得益彰。


    大皇子是没有这样手巧的丫鬟的,所以总是只能眼巴巴瞧着江偃书腰间新封的玉佩,还有上面各种精巧漂亮的绳结。


    江偃书就喜欢看别人羡慕他,但他也是很大方的。


    看江黎清多瞧两眼,他就笑嘻嘻地把玉佩解下来塞进他怀里。


    像打发身边仆从一般,动作轻慢、又毫不在意的。


    反正这种东西他得到的轻而易举,


    而这样的东西,他总是有很多很多。


    但江黎清却只是捏着那玉佩,好好瞧了两眼,又蹲下来,重新把那玉佩好好给江偃书系上了。


    “你不要?”


    微微上扬的音调带着些不可置信。


    “嗯,不要。”江黎清抿着唇,笑。又弯下腰给他整理有些散乱的衣襟。


    江偃书没能从他眼里找到一点不舍的意味。眼神清明温和地,好像真的只是想看看。


    他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还从没人拒绝过二皇子的好意!


    反正二皇子脾气很差,生气的缘由也总是无厘头的,找不到道理。他插着腰,颐指气使,朝江黎清发了好大通脾气。


    让江黎清必须每天辰时就得到他宫殿里候着,要看着他起床、吃完饭,然后亲自背着江偃书去学堂……


    江偃书恶声恶气,觉得他让江黎清吃这么大苦头,他心里肯定恨死他的!


    但他还不是得听他的。


    他有些得意地想。


    就算再讨厌他……江偃书忽然又皱起脸。


    他突然转过身,扯住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江黎清的袖子,微仰起头,毫不讲理的,“你要是敢在心里偷偷讨厌我,你就死定了!”


    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恶霸。


    明明自他昨天对江黎清说出那些‘惩罚’后,今儿一大早可怜的大皇子就到了景华宫,又足足在二皇子寝宫守了半个时辰。等到二皇子终于睁开眼,又慢悠悠洗漱完,完全清醒了,第一句话就又是这样警告,又是逼迫地对待他。


    可江黎清低头看着江偃书,他刚爬下床,只穿着层薄薄寝衣,头发乱七八糟,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人。以这样的角度,他的脸显得尤其圆润的,说出的话再凶也毫无威慑力。


    像个琉璃做的漂亮人偶,


    ……也像翘着尾巴等人梳毛的猫。


    江黎清以前是没见过这样的江偃书的。


    二皇子很好面子,在外总是很注意形象。每天都穿着各式各样丝绸蜀锦的衣裳,戴着金丝编的精致玉冠,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贵气漂亮。态度也最骄矜,对谁都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模样。


    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很难伺候的。


    再加上这样泼天的权势……甚至不用张开嘴,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无数潜藏暗处的利爪和如野犬一般愚忠的拥趸就会疯狂扑向冒犯他们主人的‘虫子’。


    这样的能量简直让人无法不恐惧、颤栗。


    可江偃书总是不同的。


    他身上有一千种让人想要远离的特质,但只要他站在那里,前方再可怖诡谲的阴影似乎也能因为一万种理由促使你生出的一股勇气猛然将它冲开。


    命运对他总是万分的慷慨,似乎不容许在他的人生里出现任何一点的不美好。


    既想让人敬畏他,又不允许全然恐惧他。它要人爱他,又不能忍受他的回应。


    所以,在他的世界里,


    爱随处可见;


    爱一文不值。


    宫里的、他自己身边的侍女和太监都喜欢围着他,吹捧他、照顾他。所以平日里,二皇子到哪儿身边都不缺奴才。伸出手就有侍从蹲下来抱他,张开嘴就有宫女端上小食喂他,得了趣儿二皇子笑了其他人就笑,不高兴发脾气了就一堆人愁地团团转到处想法子重新逗人开心。


    江偃书喜欢身边围着人,喜欢这样万人之上、一呼百应的快乐。觉得自己这样很神气、威风。


    他不知道这些人铺天盖地围上来的人是因为爱他。但他很大方,再宝贵的夜明珠他也能因为侍女一句异常体己的漂亮话随手赏去。再加上一点满意的眼神、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容。


    于是,在那个侍女愈发震颤可怜的眼神里,他再也不找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一点身影。


    她已经愿意为他去死了。


    他终于觉得满意。


    在连‘感情’是怎样的意思还不理解的时候,他就仿佛已经透过了诡谲莫深的人心,轻易又随意地支配着它。


    这样的人,傲慢是应该的;想做什么,让别人为他做什么,也是合理的。


    江黎清总是无法厘清那些绞缠在一起的混乱感情。


    有的时候他夜夜地哭泣。


    因为过于地早慧,早早的,他就已经能够理解宫人看向他眼神的意味,还有教养他长大的嬷嬷在一声一声的叹息里,默默落在他头顶温暖宽厚的手。


    在皇宫里,太早拥有自己意志的后果,就是往后将伴随余生、浸透骨髓的痛苦绝望。


    他难以想象,对他而言无比痛苦的情感竟然能够让另一个人这样毫不费力地支使。


    他应当是一个恶鬼。


    但那双与周围人全然不同的、漂亮的眼睛,又这样的天真,甚至从未掩饰的眼底的恶劣。简直又让人不得不相信,他是全然的干净。


    江黎清讨厌江偃书。


    他不亲近他,也不叫他弟弟。甚至因为在某种特地情境下的某种奇怪的想象,他要走了一只猫。一只雪白的、奄奄一息的猫。


    江黎清爱江偃书。


    难以自控地。毫无意识地。


    江偃书坐着让人梳头,歪着脑袋把脸蛋子背对着江黎清。


    袖口纤薄的布料被带起一点柔软的波浪。江黎清朝他走近两步,站在他身后,对那婢女张开手,温声:“给我吧。”


    知蝉手里还捏着那枚软梨木的梳子,指甲紧紧篡进掌心,她半跪着,以一种更谦卑地姿态,去瞧江偃书。


    二皇子一动不动,像是还在发脾气。


    可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分明就已经代表着默认了。


    知蝉脊背立起一点,露出个温温柔柔的笑,恭恭敬敬地把梳子放在江黎清的掌心。


    江黎清没给别人梳过头,但他很小心,也很有耐心。


    废了一刻钟还多,江偃书发型终于和平日里一般神气漂亮。


    可上学却耽误了。


    更倒霉的是,严厉的宋太傅今天还带着向皇帝讨要了许久才拿到的旨意。


    要给宫里学习的两位皇子挑选陪读。


    今天的二皇子一如既往地过分!连一向听话好学的大皇子也不知怎的,也和二皇子一样,一起迟到了整整半个时辰!


    宋太傅胡子都气的又翘起来了,江偃书背着手,抬着脑袋看,觉得今天宋太傅嘴边上的‘八’字儿更翘了些。


    “都怪他我才迟到的。”


    江偃书撇着嘴,抬着手臂往旁边一指。好委屈的样子。


    偏生江黎清依旧站的笔直,对江偃书的‘指认’供认不讳,只平静的认着错。“确实怪我。”


    他的手艺确实不够熟练。


    宋太傅狐疑地又朝他们看了两眼。


    实在是因为两人平日的作风实在不能成为现在能轻易判定证据的理由。但两人的神色又太过安然。而且……二皇子这皮孩子做错事也是鲜少会这样立正言辞的胡言乱语的。


    他姑且相信了。


    于是他在朝两人念叨了一个时辰圣文礼教之类的东西后,又把江黎清单独叫到一边罚站了。


    他拿着一卷经文,继续在案前讲课。


    江偃书坐在台下的小书案后面,朝站在一边的江黎清眨眼睛、吐舌头。


    一旦发现江黎清不看他了,他就胡乱卷了个纸团,偷偷往他脚边丢。


    于是,下课后,江黎清终于被允许回去坐着的时候,脚边已经呼啦啦堆了一小堆纸团,几乎让他没有下脚的地方。


    宋太傅已经抱着一堆经文慢腾腾回去了,江偃书重新成了这里的霸王!


    看江黎清脚尖微顿地、略显狼狈的样子,他就翘着脚尖,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


    他闹地厉害,连课也没好好听,更别说什么宋太傅只提了一嘴的挑选伴读的事情了。


    于是,另一天,江偃书拍着无言的背,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喊着“快快快……要迟到了迟到了……”


    男人手依旧很稳的,只是速度更快了几分。银质面具在空气里划成一道冷光。


    终于卡着时间赶到学堂,江偃书看着学堂里乌泱泱整整齐齐站着的一堆的陌生的人,头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作者有话说:其他人:(双眼放光)


    江偃书:——?


    我回来啦哈哈哈哈……(逐渐笑不出来了)


    避雷这个服务行业啊!真的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暑假才开始就被送来打工了,说好轻松的书店店员但本质服务销售人员真的避雷了大家伙……


    现在在满满复健(也会稳定下来的)果然说太久不更新了手感真的会消失,以后会慢慢稳定,直到开始稳定日更哒摸摸哒晚安大家~


    第94章 江山如此多娇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 论家世才学、人品性情,无一不是同龄人中处处兼优的佼佼者。


    帝王暗网密布整个京城,可能被选中送过来的, 也就这厅里寥寥十数人。


    能有机会被选中成为皇子的伴读,这对家族而言自然是天大的运气和福分。


    可君心莫测,这皇宫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宫中地位尚且不论, 光是朝堂内外就已经因为皇帝迟迟未立储君而议论纷纷。一把年纪的老臣手里拿着圣贤的礼仪教文, 一遍一遍往皇帝的案台递着催促皇帝设立大皇子为储君的议案,朝廷中愿以死明谏寥寥, 可也并非没有。


    “臣有事请奏!


    陛下君心在民, 民心依之社稷……


    ——臣请陛下, 为天下万民, 为江山社稷,早立储君!!!”


    黄金玉筑的恢宏金殿内,霎时落针可闻。


    礼部司员外郎张讳终于从右侧文官席最后方挤出来,他手里紧紧篡着笏板,腰背挺直,踱步走到中庭, 站住。


    直到终于把灰绿色衣袖口最后一块褶皱抚平, 他才终于面朝着顶上的天子,周而正的跪下来。


    皇帝坐在大殿最高的黄金龙椅上,只是随意的姿态, 连眼皮也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


    可却依旧死死压着这朝堂上下,不敢抬头。


    “朕倒是觉得立储之事为时尚早。”


    皇帝当然还记得他。


    那群老家伙里最固执、不通人情的硬骨头。


    早些年虽然实在聒噪,但的确有些才能,品行也算得上清正廉洁。被外界称为暴君的皇帝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他觉得烦躁,但却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直到二皇子出生, 天下所有的珍宝都如江水聚海一般流入宫城、流进二皇子的宫殿。彼时还是礼部侍郎的张讳便是第一个跳出来,连上三本奏折控诉皇帝此行之劳民伤财,并痛斥其举天下之财供一己之私的行为实非明君所谓——


    在他之后,不少文人谏客都好似受了其鼓励。于是,一篇又一篇谏言被递至皇帝身前。


    这些所谓的忠言通篇,


    皇帝只觉得刺耳。


    当然,


    这些人不过墙草走卒,皇帝当然知道这背后真正有能力的是谁。


    可皇帝也实在讨厌这蚂蚱一般不停在他眼前蹦跳着的老东西。


    一次又一次,张讳的官职被一降再降,直至现在——


    “万万不可啊!事关我大屹江山未来百年兴荣,


    ……臣愿死谏,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储!”在无数朝臣复杂的目光里,张讳重重下拜。


    果然还是得丢的更远些啊。


    掌心扶手上龙像蜿蜒,皇帝胸腔郁气翻腾不止,怒气上涌,竟直接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


    ……死谏?”


    那两个字在皇帝喉咙滚过一圈,带着些难掩的戏谑。


    皇帝当然知道张讳不过是这幕后之人丢出的一把刀,一个遮蔽视线的幌子。


    ——但那又怎样。


    “……那你就去死吧。”皇帝轻轻挥了下手,如同挥开一片落叶。


    “还有想当忠臣的吗,朕都成全你们。”


    ……


    皇帝眼睛眯起,愉悦地笑笑。


    就当作给着幕后的老鼠一点小小的警告好了。


    省的他们总以为他老了。


    黑色幞头下规整梳起的头发花白,在仓促动作间变得散乱——甚至没给其他人一点多余的反应时间,那两位金甲卫仿若凭空出现,立马拖着张讳消失在了金碧辉煌的明亮大殿。


    无数朝臣终于在僵住的时间里找回一点自己的理智。


    他们怎么就忘了,这华美至极的崇明殿,底下每一块雕龙画凤的金砖玉石,都浸透着无数异人的血液。


    ……


    有不知变通的人,当然也就有更多的‘聪明人’。


    皇帝这些年在对待宫里两位皇子的态度上实在偏心的没眼了,明摆着的心思。长长案台上重重堆叠的文书,比立大皇子为储君更多的提案,就是立二皇子为储君。


    可这些年,皇帝仍旧表现的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仍旧由着储君之位日日的空悬着。像往恶犬堆上头挂了块骨头,摇摇晃晃,欲坠不坠,死死吊着这群恶犬的胃口、和躁动不安的心思。


    这次为皇子们挑选伴读便是皇帝主动抛出的一次机会。


    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真正的态度。


    ……


    江偃书是没见过这些人的。


    毕竟是皇宫这样的地界。


    总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拖家带口进出的。


    ——是吧,惊元侯。


    江偃书眼眨了又眨,很轻易在一众陌生面孔中找到了个熟悉的豆丁脸。


    站在一众身材高挑的少年们的最前面,昂首挺胸,自认为装作的十分不经意地不停偷瞥江偃书。


    江偃书还呆在无言臂弯里没下来,居高临下的,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尽管某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愈发急切热烈,江偃书也始终没有把目光投过去。


    楚无戈昨晚兴奋的睡不着,一大早就爬起来让侍女给他找漂亮衣服,戴上最好看的玉佩和腰封。想着到时候要吓江偃书一大跳才好——


    他从江偃书一出现就一直紧紧盯着他的脸瞧,果然从江偃书的脸上找到了震惊的神情!


    他心里偷笑,但仍旧装模作样的表现出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想要等着江偃书来找他。


    他还给他带了他府上厨娘做的最好吃的桂花糕。怕凉了,就一直放在自己肚子上,那里奇怪鼓出一小块也不在意。


    可是江偃书一直到现在,一!眼!也没看他!!!


    他几乎震惊,难道他这么不明显吗?


    楚小世子已经动用了特权,用一顿屁鞭子成功让自己老爹把自己丢进伴读的队伍里,又毫不心虚的扒开其他人自己站在了最前面最显眼的位置——


    可他还是被无视了!


    他急的团团转,终于忍不住了似的,想要开口喊江偃书——


    他还没成功完全喊出口的短促音节被突然从人群后面走出来的大皇子的声音盖过。


    江偃书拍拍无言的手臂,男人听话地把他轻轻放下。他才落下的手又迅速被江黎清若无其事自然牵上。


    “ 小书想要选谁当伴读吗?”


    江偃书不知道,江偃书很疑惑。


    像是看出了他的茫然,江黎清轻轻的笑了下,蹲下来,头靠近江偃书的,嘴唇也近乎贴住江偃书的耳廓。以一种说悄悄话的亲密姿势,同江偃书细细讲明了,帮助江偃书成功寻找到了‘遗忘的记忆’。


    江偃书立马露出个有些凶的表情,眼尾上挑着,遮不住的得意。


    选伴读?


    江偃书当然要好好挑一挑!


    他自觉自己是应该第一个选的。


    于是他背着手,围着这一群人转了一圈,‘不经意’地从每个人身边经过一下,然后更‘不经意’地看他们的表情。


    能有机会见到他堂堂二皇子,是他们的福气!他自信地想着,果然也从他们脸上全都看见了紧张的神情。……除了一个人。


    是除了被江偃书刻意掠过于是只能急的在原地跳脚的楚无戈之外唯一表现的冷漠的人!


    少年的身形纤细高挑,面如冠玉,也如冰霜一般不可侵犯。那双眼看谁都淡淡的模样,看见江偃书的表情也不会比挥开一片棉絮更激动了——


    却成功挑起了二皇子的逆反心理。


    呵,男人,


    你成功引起了二皇子的注意!


    江偃书又走回到江黎清身边,站在所有人的前面,那双如传闻中一般奇异瑰丽的绿色瞳孔像是粼粼水面下晃动的水草,可现在这随处飘摇的水草也仿佛燃烧起来,莹□□致的漂亮脸蛋仿佛也因为这火焰燃烧的热度而变的滚烫、炽热,粉红出一片醒目的颜色。


    他冷着声音,抬手时带动腰间缠绕的双龙绕颈玉佩互相碰撞出一点清脆的声响,连带着晃动的红色流苏也闪出一点光滑的晕影。


    他随意的用手指点了点那人,嘴角笑容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就他吧。”


    就这么轻易的,决定了。


    “我身边正好还缺个伺候的书童。”


    这做派,倒是真正和传闻中真正身居高位,于是理所应当对所有人抱以极度轻视的傲慢姿态的的二皇子相同了。


    谢容玉轻敛下眸子,淡淡的想着。规矩置于身侧的手指却在违背主人意愿地轻轻颤抖着。


    的确有点麻烦了。


    京城东西十四街,往南百里集贤路。


    谢家是这条集贤路的终点。


    这诺大京城世家大族不知凡几,百年来,盛衰无常,新旧迭续。而能长荣百年而不衰的谢家则毫无疑问是被所有人推出的京城世家之首。


    谢容玉是谢家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子弟。三岁识文,七岁登楼解策论,去年中秋辩才会他力压一众成名已久的才子拔得头筹。


    彼时不过十二岁。


    是谢家的麒麟子,也是京城文坛未来闪闪发光的明珠。


    在皇帝诏令被暗卫送入手里的那一夜,谢丞相站在书房,看着满墙堆叠的繁缛经文,在一页又一页泛黄的文章间隙,被用的毫笔写下细密的注解。


    那些字句难掩稚嫩,但仍然精妙无比,一撇一捺间,亦隐隐可窥少年天才在外从未表露的傲慢本质。


    他的孩子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地多。


    虽然父亲在家极少会谈论到朝中事宜,但谢容玉何其聪慧,早就从每日父亲回来时紧皱的眉头还有嘴风总不甚严谨的叔伯兄弟偶尔的聊天中了解了某些事情。


    在被父亲叫到书房,接过父亲递来的一封信细细阅读后,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浮起一点对事情尘埃落定的了然。


    他以为他的父亲会叫他好好表现,最好能得到皇子的青眼好被选为伴读——最好还是那位受尽宠爱的二皇子殿下。


    可恰恰相反。


    “进宫后,小心谨慎……


    ……最好不要做出任何会引起那位二皇子殿下兴趣的事……”他声音顿了顿,“我对大皇子有所了解,以他的为人,只要你表露出一点不愿,他是不会强求的……”


    只要不进宫,就算只是小小得罪了大皇子,后果谢家也能承担得起。


    可是要真招惹到了那位二皇子……


    那可是位顶顶麻烦的人物。


    皇帝的宠爱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最值得人在意的,应是二皇子的母亲——现在西夏的长公主。


    这些年西夏王室内战不断,储君政事毫无建树,王室其他子弟却英雄辈出,原本老西夏王还在时还能有所顾忌,可两年前西夏王吞‘仙丹’而亡,那些早就割据势力企图角逐王位的饿狼终于甩掉了所有枷锁,毫无顾忌地相互厮杀开来——


    西夏暴动的内乱让整个国家躁动不安,甚至隐隐有分裂之患。


    再笨的皇帝也知道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最好的做法是趁人病要人命。


    况且现在的皇帝也绝不是什么心软愚笨之徒。


    只是还没等他们的人更进一步,


    异变突生——西夏所有势力都被边陲突然出现的一股势力迅速消灭整合,并且以雷霆的手腕肃清了西夏朝堂明面上的所有反对势力,坐稳了西夏的王位。


    这本来没什么,毕竟西夏再乱也对大屹毫无影响。


    可这位突然出现并且获得最终胜利的新皇,却只是西夏王室的旁系。甚至连西夏王室直系子弟最具特色的绿色瞳孔也没有继承到。


    而他上位之路实在凶残,几乎把整个西夏王室劫杀一空——现在全天下最能代表西夏王室的,居然只剩下了远嫁大屹的赫连娜公主和她的孩子。


    没人知道他在下令远封赫连娜为长公主时抱的是怎样复杂的心思。


    但这一举措背后所可能代表的含义,不仅只是影响到了西夏,更是让大屹各个势力的掌权者都焦头烂额。


    所以,他思虑良久,


    谢家终于还是不打算趟这趟浑水。


    谢容玉自然称是。


    他虽然暂时想不到更深处,但只是在这样的“小事”上,他向来是不会违逆父亲的想法的。


    他没那么傲慢。


    而且,他也确实对所谓的‘从龙之功’毫无兴趣。


    他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明确的规划和目标,这些年,他也一直稳稳走在自己所规划的既定道路上,毫无偏差。


    他会在十六岁那年参加那年的科举考试,他会成为那年的状元。然后进入六部——最好是户部。但其他的也无所谓。


    最多十五年。


    登朝拜相。


    像他父亲那样,却比他父亲更优秀。


    成为皇子伴读并不在他的未来的计划里。它所带来的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他讨厌一切可能会超出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其他一众人早早进宫,又一同的在大厅等待着。


    他数着时间,神情有些冷。


    这位二皇子果然娇蛮任性。


    不守时间。


    他眉头皱起,周围没有什么声音。没有人敢在皇宫这样的地方胡言乱语。更别说他们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一路上高耸到仿佛遮天蔽日的宫墙,还有无数倾尽想象般华丽的亭台楼阁、红墙玉瓦……让他们目眩神迷,心底紧张惧怕的情绪也愈发强烈。


    甚至开始对和那位二皇子见面而感到畏惧——


    终于,“吱嘎”一声,门被打开,然后是一点极轻的脚步落地的声响。


    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看见了这位传闻中的二皇子。


    该要怎样穷尽华丽设想的描绘,


    一瞬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包括谢容玉。


    好像与传闻不一样了。


    但至少也有相似的。


    他趾高气昂地在所有人面前转了一圈,又毫不掩饰观察的视线。打量人的目光如同看一只毫不起眼的蚂蚁。


    真傲慢啊。


    他应该同其他人一样的,一样的表现出诚惶诚恐、紧张又复杂的表情——


    或许呢。


    他一动不动。


    他脾气果然不好,


    所以他真的惹上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逐渐开始彻底疯狂!


    晚安~


    第95章 江山如此多娇


    二皇子殿下以往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整个皇宫上下, 所有人都宠着他、顺着他。就算心里再痛恨他的,也得装得爱戴、尊敬他。


    连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也听他的话!


    只有这个人, 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他以为他是谁!


    江偃书愤愤不平、近乎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阴暗的想了无数种折磨他的方法。


    但是,


    ——他得先把他留在身边才行。


    “……就他吧,


    ……我身边还缺个伺候的书童。”


    江偃书笑着,眼睛弯弯的, 仰面瞧他, 想从他脸上看到些屈辱不堪的可怜表情。


    但他表情却依旧平静地吓人, 好像众目睽睽下被羞辱喊作“书童”的不是自己一般。


    倒显得江偃书在无理取闹了。


    江偃书原本翘起的嘴角落下来, 再也笑不出来了。


    ……


    “抱我回去!”


    是这皇宫实在太大了,真不怪二皇子性子怠惰。


    他不喜欢坐宫里那摇摇晃晃的轿撵,觉得那东西会晃地他头晕眼花。无言的臂弯是很稳的,江偃书喜欢让他抱着,速度很快,江偃书却是平稳的、连风也感觉不到。


    偶尔也会恶趣味地让大皇子背他到处乱晃, 恨不得让全皇宫的人都知道, 大皇子有多听他的话,——他才是皇宫最说一不二的、尊贵的人物。


    今天的教学因为皇子们挑选伴读的事宜被取消了,按理来说, 能够幸运地被皇子挑选中的人,应该先去参见皇上,让皇上过个照面,最好能让皇帝一下记住——再好好感谢一下皇帝皇子们的恩典,最后随其他人一同出宫, 等待另一天真正真正作为伴读同皇子一同学习生活——


    但今天皇帝并没有亲自到场,那两封印着皇帝私章的诏书被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送过来。


    整个皇宫遍布皇帝的耳目,尽管皇帝并未亲临见证,但依旧能保证皇帝第一时间知晓到皇子们挑选的结果。


    张公公一身紫袍,笑面圆脸,小碎着步子走到殿中央,手里白色拂尘一挥,身后两位端着放有皇帝旨意诏书的侍女走上前。众人立马齐齐跪地。


    谢容玉与被大皇子选中的那位刑部侍郎之子徐盛年跪在最前面。


    张公公肃声将诏书念完了,才笑眯眯地,亲自把诏书放到他们两个手上。“既然被皇子选为伴读,这便是你们与皇子们有了缘分,与天家有了缘分……两位公子才学斐然,日后还希望能够尽好职责,照顾好两位皇子才是。”声音细细的,并不尖利,带着恰到好处的谨慎和肃穆。


    他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两句。


    转身面对二皇子时,脸上的笑容蓦地变得真切慈祥起来。


    谢容玉终于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连他父亲都要忌惮三分的大总管。眼角褶皱笑成一朵花,连手上的拂尘也不管,孤零零落在地上、沾上灰尘。他曲起腿、弯下腰,嘴里止不住的“祖宗”、“小殿下小殿下”地叫着,轻声慢语替皇帝解释着。只是一个眼神,身后更多的侍女进来,都捧着皇帝给二皇子准备的、讨饶的有趣物件。


    仿佛那铁石毒汁浸的心肝都完全软了,变得慈爱,同其他疼爱小辈的老人再没什么两样了。


    他父亲说过的,这位面善心狠的张公公,是天底下最狡猾的人,也是全天下对皇帝最忠诚的人。


    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宫里头那最至高无上的一位的意思。


    二殿下荣宠之盛,亘古未有。


    他曾嗤之以鼻,认为真真假假、人云亦云,连史书都不尽真实,更何况那些传闻?


    不过夸张而已。


    可今天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傲慢和错误。


    好像是从进入这里开始,


    ——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他“意外”地被二皇子选为了伴读,这已然是他计划之外的事情了。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现在——起码现在,应该随着其他人一起,离开这里,回家告知父母这个消息,可能会让他们惊讶、害怕一会儿,但是最终也只会叹气,告诉他要做好哪些准备,要好好记得在明天辰时又回到这里……


    “——抱我回去!”


    而不是被二皇子从一堆人中叫出来,随意地、轻蔑地命令——和使唤一条狗没什么区别。


    他伸着一只手,另一只手还抓着一只象牙小鼓。那是由张公公送来的,被由一众的婢女捧着送到他轻易可以伸手拿到的高度。那些物件各个精美无比,明亮珍贵的颜色,挤挤挨挨堆在他面前。二皇子雪白的脸也被映衬的更加莹润漂亮。他垂着眼皮,长长乌黑的睫毛却翘着,有些不高兴的耸着鼻尖。


    散漫、毫不在意。


    似乎这一切都再平常不过。


    连对着任何一个人,


    已经习惯被所有人毫无底线听从照顾的样子。


    谢家是京城世家之首,于是他从小就知道他与别人的不同。


    在他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任何同龄人的影子。他没有玩伴、甚至也不承认那些堂的、表的、远的近的所谓兄弟。


    太蠢了。


    甚至连眼神都藏不住的害怕。却因为长辈的叮嘱教导,不得不靠近他、讨好他。


    他对这些人是怎样的?


    他记不得了。


    但毫不掩饰轻视的态度,渐渐的,也再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


    而现在,身份对调。


    江偃书却不是那时的他。


    他当然明白,江偃书同他是不一样的。


    你是不能从他的言行里察觉到这种傲慢情绪的,相反,他如此一视同仁——对恨对爱、对人对物……一样的毫不在意、毫不珍惜。


    他露出这样冷酷的神情,可那双眼睛却惊人的美丽。


    带着孩童的天真,还有似乎一切都拥有后的了无乐趣。


    你看着这双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想要哭泣、请求……请求他看向你——


    谢容玉甚至真的觉得他是曾被这双眼深深看过的。


    ……


    在最疯狂、傲慢的那年,他曾经随着风流爱游历山湖的二叔去过骊山,那山极尽蜿蜒崎岖,可山顶却建有一座神庙。


    那里只有一位老僧人,还有他收养的孩子。


    他们不被允许进入。就算他们捐足了香火。


    他二叔却愈发对里面供奉的神好奇起来。


    夜晚,他们从庙宇后面的高墙翻了过去。


    也不知这荒郊野岭,这庙宇高高外墙内却异常地精致华美,夜晚天色昏暗,这庙宇墙沿悬挂的夜明珠却愈发明亮温暖——


    他们踱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最中间的那扇门,


    身边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山丛的蝉鸣、风吹落叶的扑簌……


    甚至外面明珠毫不可惜地悬挂,里面却只有一只孤零的红烛。放在金碟里,被一双手捧着。


    橙黄色烛光被屋外吹来的细细的风吹得摇摇曳曳,照亮了底下雕像一点纤细指尖,还有在更深处阴影里逐渐明晰的脸,和逐渐显露锐利形状的眼眸……他们不自觉的高高仰起头,却在将要真正将那雕像面容看清时,眼前猝然一黑——


    再醒来时,他们正躺在山下支起的帷帐里,就在他们出发的地方。


    昨晚的记忆却开始模糊起来,好像昨天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其实他们并没有爬上山,没有看见什么庙宇,也没有翻进去,


    更没有看见里面那个捧着蜡烛的人……


    或者说,


    是“祂”。


    谢容玉什么也不记得。


    但他记得一双眼睛的影子、形状。


    “祂”在看他。


    这并不是能为人所言的,毕竟世人绝不能理解他那样一个“梦”。他也私心地不希望有更多其他人知晓那个形状。


    他“失去了”那段记忆。


    而他的二叔却疯了。被关在家里,开始整日整日的哭,整日整日地笑。甚至央求祖父,请求让他离去,去骊山,出家为僧。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说他胡言乱语,被鬼魇了神魄——大屹哪有什么山叫骊山的!


    更别说什么神庙了……


    他被更加严厉地看管起来。


    他的父亲和母亲找到他,问他是不是见过什么“神庙”。


    他只是摇摇头。


    他的父亲母亲终于露出笑容,眼底带着止不住地担忧和后怕。


    他却安静的,手指捏住被角,指尖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


    谢容玉现在仍觉得那是一场梦,一场“特别”的梦。


    毕竟他不是个疯子。


    他眼神逐渐平静,神情也只一瞬间僵硬。


    二皇子还伸着手,等着他主动弯腰去抱他。脾气还是一贯的不好,只是等待的一会儿,甚至眉心也有些不耐的皱起一点。


    谢容玉终于蹲下来,手穿过他的腰,兴许是衣料摩擦带的江偃书有点不舒服,他扭动两下,手里的象牙小鼓毫不客气地拍在他的头上。


    “咚咚”响了两声。


    不疼,


    但羞辱意味十足。


    谢容玉终于把他抱起来,脖颈处被一只手抱住,手指最后捏住他的衣领口。


    力气重的想要把他掐死。


    他抱着二皇子,身上瞬间便聚焦了一片的视线。那些人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直到终于有人动作,靠过来给他带路。


    毕竟二皇子可没有给他指路的意思。


    他总算知道了二皇子殿下平日里的浩浩荡荡,只是这一段路,他身后身后的仆从也紧紧跟着,大皇子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笑,适应着他的步子,边同江偃书讲着话。


    讲到了兴处,二皇子便高兴的笑起来,身体一抖一抖的,笑的眼睛都眯起来,看着别人,完全把他当个轿撵了。


    只是他到底年纪还轻,平日里虽也有锻炼,但伏案时间还是占据大多数,刚走过一片带着青绿湖泊的花园,他的速度便逐渐慢下来,手指也轻轻颤动两下。


    这样细微的动作似乎也被二皇子发现了。


    谢容玉感觉自己后颈被握住。


    他停下来。


    江偃书坐在他的手臂上,比他要高一点,垂着眼皮,没精打采的样子。


    “真没用。”


    他眼神冷淡,像一棵尖刺,直至扎进人心脏里,扎得鲜血淋漓,仍毫不自知地,只会觉得血脏了他手。


    江偃书忽然没了最开始那股想折磨谢容玉的劲儿了,他开始觉得无聊。


    因为谢容玉抱的他并不舒服。


    他抓了下他的后颈,用动作示意他停下来。


    目光掠过他,看见了紧紧眼底带着担忧和后怕,跟在他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无言。


    他开始后悔了。


    “真没用。”


    早知道最开始就直接让无言抱了。


    他撇撇嘴,又伸出手,


    只不过,这次,是朝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同样沉默着,却无言而忠诚地,


    接过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谢容玉——一款从小就毫不掩饰自己傲慢性情的京城天龙人代表,正需要我们薯宝的狠狠敲打!把骨头折断、膝盖碾碎,只能跪伏着走向伟大的二皇子……


    辞职失败——老板给我涨工资了呜呜呜哈哈哈哈……


    晚安啦宝子们~


    第96章 江山如此多娇


    谢容玉入宫的时候坐的是谢家清雅大气的马车, 回来的时候那轿头黑漆描金,织金云纹帘沉沉落下,只偶尔被风吹起浅浅一角, 霎时一路沉香漫漫。骏马高头,


    好不风光。


    皇帝当然没这样的慷慨。


    这仅只是二皇子殿下赐予的殊荣。


    在松开他的脖颈前,他逐渐低下的头颅被捧起。他仍旧垂着眼皮, 却能感觉到另一双不住打量他的目光。脸侧被拍了两下, 带着戏谑的傲慢,却因为过于和缓的动作显出一点温和的宽慰。


    还有一声很轻的, 漫不经心的笑。


    “一点也不会伺候人, 连人轿也当不好。”他抱怨, 却一直在笑。


    “……算了, 本皇子就赐你架好轿子。


    ——记得好好学。”


    笑里是纯粹的恶劣情绪。


    ……


    门口小厮目光惊叹,谢容玉拢着衣袖。里头藏着把他指给二皇子作伴读的金色皇诏。


    ……


    大皇子梳头的手艺愈发精湛熟练,甚至逐渐的,一并接手了喊二皇子起床、替二皇子穿衣这样的琐事。


    喊二皇子起床是整个景华宫的大事。


    到现在,除了景华宫的大侍女知蝉,大皇子江黎清几乎是最了解江偃书的。


    甚至连二皇子最让身边侍从头疼的起床气也逐渐能安抚的得心应手。


    他张开手掌, 头低低的垂下, 将温凉面颊紧贴上江偃书的,近乎呼吸相贴——像一株紧靠着人才能存活的藤蔓,缓缓把自己同面前人收束、缠绕起来。


    他让江偃书张开的掌心紧贴着自己的后颈, 身体蜷缩,以让自己能以这样一种毫无抵抗的姿势被全然掌控着。


    宫里的二皇子最天真活泼,也最喜欢以这样冷酷的姿态对待别人,恨不得所有人都乖乖变成他腿边一条只听他话的狗。


    江黎清缓缓喘着气,低头时, 身后漆黑长发绕过脖颈后的手背,落在江偃书的脸侧。


    他觉得有点痒。


    这时候的二皇子还很有些孩子气辰时睁眼的惺忪烦闷又在别人的努力讨好下又毫不自知的转化成一点十足恶劣的坏心眼。


    他一口咬住那缕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江黎清总是很注意保养他那头近乎乌黑的发。


    于是,除了一点细密坚韧的触觉,他的鼻尖只能嗅到兰草的清新香气。


    可舌尖却有点发苦。


    头发被人咬住,崩得直直的。江黎清一动也不能动。


    这人声音总是轻的,连呼吸也像片湿热热的云。


    扑在江偃书脸上。


    像口水一样。


    江偃书“呸”地一声,


    把嘴里的头发吐了出来。


    江黎清终于为他束好发,又蹲下来,给江偃书系上一块新的、莹白的玉。


    配着二皇子更加漂亮雪白的脸蛋子,还有织金绣玉的华贵衣裳,简直是整个皇宫最神气的人了!


    可是二皇子却撅着嘴巴,捏着那块精致的玉佩,脾气很坏地,


    “换一个!”


    “又不喜欢了。”


    明明这个还是他方才自己选的。


    “丑死了丑死了!再换一个!”


    “……还是原来那个吧。”


    这下,就算反应再迟钝的仆从也该反应过来了,这哪是二皇子近日脾气愈差,明明就是二皇子故意的!


    更别提大皇子心细如发。江偃书眼珠子一转,他就该知道二皇子这是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好招了。


    但他也不点明,各色的玉佩他弯腰系了又系,也没有不耐烦地,只配合着二皇子的小心思,故意拖使着时间,让屋子外的钟头逐渐磨过辰时的尾巴。


    江黎清刚用最软和的湿帕子给江偃书擦第五遍手。尽管他动作愈发轻缓,但江偃书手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蹭地红了一片。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赶在江偃书再开口前,问身边的侍从,


    “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回大殿下,已快至巳时了。”


    巳时,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了。景华宫离学堂不近,现在是怎样也赶不上时间的。


    他眉头一松,转头去瞧江偃书。


    那侍从声音大,二皇子自然听清了。


    他终于慢腾腾收回手,假惺惺“啊”了声,很惊讶的样子,


    “要迟到了!”眼底却漫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他抓住江黎清垂下的衣袖,张开手臂,


    “那还不快送我去上课!”


    被大皇子稳稳抱起时,他还觑着眼,去扯他的衣襟,“快点快点……”


    这下又显得对上课迫不及待起来。


    ……


    每月的十六和十九是算数课,给皇子们上课的老师是工部去年升任的年轻侍郎,天下闻名的算术天才,同以前那位被挤下去的御史一样,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即使江偃书迟到了,也只会关心他睡的好不好。


    反正总不是像宋太傅那样古板规行矩止的小老头。


    今天不是宋太傅的课,他不会在宫里看见他,自然也不会被他抓住小辫儿狠狠教训……


    应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江偃书在学堂门口,他已经自觉从江黎清背上下来了,老实地站着,背着手。身旁是江黎清,身后站着早早过来、已经在学堂门口等了一个时辰的谢容玉和徐盛年还有蹲在地上无聊抠了半天花草才看见他就立马凑过来的楚无戈。


    而里头是穿着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青色圆领袍衫,臭着张脸的宋太傅。


    江偃书不敢说话。


    宋太傅眉头一竖他就知道要听半天的圣贤诗文,更别说现在脸色黑成这样——


    他欲哭无泪,原本打算第一天要好好挫挫那可恶的谢容玉的锐气好让他知道不顺着二皇子的心意在这皇宫是过不得好日子的计划被直接掐灭,甚至连原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楚无戈也进来了这件事也没能引起他半分的的注意。


    在被皇子挑选为伴读后与皇子一同学习的第一天,伴读需要提前半个时辰赶到在学堂等待皇子一同进去以表其尊敬和信服。


    而与之相同的,皇子更应该恪守时间。


    这是对伴读的尊重,也是对其身后家族的重视。


    这是从未言明,却是一直以来皇室与各个家族默守的规矩。


    这规矩二皇子可能不知,可大皇子绝对不会不了解。


    宋太傅眼眸沉沉,眉头紧皱,目光却在落向二皇子带着无措情绪的绿眼睛时一瞬间柔和下来。


    只是依旧肃着张脸,声音也是严肃的。


    “不守规矩!”


    对性情顽劣的二皇子,让他只能伏在案上抄书是最大的惩罚了!更别说那些晦涩的文字下,是更加无聊讨厌的规矩礼仪。


    他又转身,对着这位印象中一向懂礼识仪、温和柔顺的大皇子,第一次露出这样严厉的表情。


    “作为兄长,未作榜样之为,反任纵容之行!”


    那张刻着老旧花纹的戒尺,终于被高高抬起,又重重落在少年的掌心。戒尺落处极有讲究,没擦过一道筋骨。每一次落下,都重复地覆在第一次的红痕上,一次一次,等到终于停止,那被鞭挞处已经高高肿起,连带着周围处,再也抓握不得。


    江偃书都要吓死了!


    他抬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生怕那黑硬硬的戒尺下一秒就落在他的掌心。


    好在宋太傅打了大皇子二十板子之后,便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只让挤在门口这些人都进去,自己照常拿着经文,从上次结束处重新续着讲了。


    这早晨课江偃书听得从未有过的安分,也不自顾自趴在案子上画他的鸟雀虫鱼、或者弯着身子拉着身边大皇子讲悄悄话。


    只是眼神还时不时落在大皇子那里,看他费力弯起手指捏住笔,眉头痛的皱起,转而又对江偃书露出个安慰意味的温和笑容。


    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一点也没明白宋太傅落在手心,那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敲打。


    江偃书终于不再看他,只是神情轻松的,在桌面工整铺开的雪白宣纸上,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规”“矩”。


    谢容玉作为他的伴读,坐在他临侧的书案后,坐着的姿态也同站着时一样的挺拔,垂着眼皮、笔尖不停,只把堂上宋太傅教习的、多年前就已熟读的经书在纸上又将注释写了一遍。目不斜视的正直姿态,好像对早上的一切闹剧毫不在意。


    所有人都认真的,只有坐在最后面的楚无戈闷闷不乐,满腔的愁闷都要化成实质的躁意。


    楚无戈在昨天江偃书一眼都没看他就毫不犹豫选了其他人当伴读后,一回府就不顾形象的趴在地上哭,肝肠寸断的模样仿佛遭受到了怎样巨大的背叛。敢说完再也不理江偃书的豪言壮志,转头就抱着自己亲爹惊元侯的腿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要进宫学习。


    甚至为此不惜绝食。


    眼看着晚饭连最喜欢的肘子也闭着眼睛狠狠拒绝了,原本不以为意的惊元侯终于感受到了自己儿子内心的坚定。


    终于还是擦了把脸,连夜进宫,往地上一跪就嚎陛下圣明臣又有一事相求……


    皇帝懒得理他他就长跪不起嘴也不停。


    那不要脸的劲头和他儿子没什么两样。


    终于被烦不胜烦终于答应的皇帝赶出去了。


    临走了还又厚着脸皮向皇帝求了匹马车。


    夜深露重的,自个儿走回去实在有点冷。


    楚无戈满心欢喜的,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又带上了上次没给出去的点心,在学堂门口等着。


    可是好久了,江偃书还没来。身边那个一样等着的死冰块脸他越看越不舒服。想到就是这个人抢走了他江偃书伴读的位置,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狠狠咬他一口。


    他重重朝他哼了声,背过身去。可又实在无聊,只能扒拉门边上新栽的草木。


    拔秃了一片。


    他终于等到了江偃书。


    还好,


    他摸了摸胸口还有点热气的点心,有点高兴地想。


    可是这次江偃书还是没理他。


    他想开口叫他,可张了张嘴巴,


    他没发出声音,江偃书也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那边恨海情天


    我们小楚这边还在上演青梅竹马酸涩文剧本。


    江黎清当然宠爱二皇子,但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不过这点私心立马就被宋太傅二十板子打死了哈哈哈哈……


    还有这个死装哥谢容玉!我总要找到机会狠狠虐他的!


    晚安啦~


    第97章 江山如此多娇


    在被父亲叫到书房细细叮嘱后的那个晚上, 他仍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辟出的书房温习昨天一天的功课。方才那段对话在他心里心里留下的痕迹,甚至比不上他偶尔听到的同窗嬉戏时随口念出的无聊打油诗。


    昨天的功课并不复杂, 用不到什么时间。


    但天色依旧逐渐昏暗下来。


    磨完墨便被他打发出去的书童进来的动静很轻,直到发现他注意到自己后才走上前和他讲明原因。


    他的外祖父过来了,指名了要见他。


    虽然外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文人、大儒者。母亲也是外祖父唯一的孩子, 但这么多年, 他的外族对他们一家并不亲近。


    应当说,他对所有人都不甚亲近。


    可能是碍于他那要坚守到老的所谓文人的清高风骨, 或者由于曾经教导过当今天子的特殊身份——他是很少能见到他的这位外祖父的。


    明明两家住的并不远。


    他对他了解不多, 只是贯来能听到天下人对他品格和文采的盛赞。早早辞官回到青州老家养老却又在去年, 不知道听到京都传去的怎样的传闻, 也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收拾好行李便独身北上回京,还带着那封早年做皇帝太傅时被先皇赏赐的帝王御令,要进宫亲自教授宫里的两位皇子。


    朝堂上下如何议论他也不管不顾。甚至搬离了皇帝赐予的府邸,在离皇宫最近的街道买了处小院子。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失了大半辈子的清节, 野心勃勃, 难道想再当一次帝师不成!


    知情者并不会多言。


    谢容玉的母亲却躲在房间,哭了一整晚,骂他是个绝无仅有的痴人。


    自那之后, 两家几乎再无往来。


    直到今天。


    他须发花白,外袍下露出一角的内衬布料粗糙,被洗到发白。只有挺直的脊背,还有眉眼经年难以落下的严肃和忧愁才能稍稍看出一点面前老人的不凡。


    尽管已经垂垂老矣,这位曾经最受朝野上下称赞的帝国之师仍旧具有年轻时的姿态和风采。手里的拐杖沉沉, 每一次落地都带起一声沉重的闷响。一声,又一声。


    在周围环境愈发沉闷时,宋太傅眉头蓦地一松,仍旧清明的双眼终于流露出一点赞赏的意味。


    气氛也终于缓和。


    宋太傅捡起旁边书案上的一册《浮舟序》,随口挑了些里面的内容。谢容玉面色平静,一一答了。连里面最偏僻难懂的问题也用自己的看法好好解释,答的滴水不落。


    宋太傅愈发高兴起来。


    他兴头高涨,又捡了些其他的书问。


    慢慢的,他也停下来。


    谢容玉仍旧沉静地,主动屏退了身边侍应跟着的一众小厮书童。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外祖想让我去当宫里皇子的伴读吗?”


    宋太傅看着他,眼中仍带着未散的满意之色。他看着他的外孙,这个聪明的年轻人。


    聪慧到异于常人,并且早早地展露了头角。是京城所有世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子弟。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拥有比他自己还要令人瞩目的天分。那种天分也同样带着世家子弟难以摆脱的深深傲慢,但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又足以掩饰住由这种傲慢所带来的反感。而显得意气风发起来。


    “是。”


    谢容玉足够直白,宋太傅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他没有和他分析这件事背后所带有的冗杂的利害关系,只是平静地,“你太合适了。


    ……我甚至找不到不让你进宫的理由。”连声音也少见地露出一点长辈的温和。


    “你带给皇子们的,与他能带给你的,一样难以想象。”


    谢容玉不置可否。


    当然,


    他能带给皇子的是京城世家的支持。而皇子……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本来就是最至高无上、引人觊觎的权利。


    宋太傅看出了他眼底的不以为然,他也并没有再过多解释。


    “当然,我只是希望,最终的选择权依旧在你的手里。”


    谢容玉应该是想拒绝的。


    可话刚到了嘴边,他却怔怔,心底一丝异样划过,让他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瞬间划过的情绪。


    皇宫是这世上最混乱的地方,与之有任何的牵扯都代表着其下无数的麻烦。


    而谢容玉讨厌麻烦。


    可最终,他说出口的,


    是一声如叹息一般轻的“好。”


    那复杂的思绪缠绕着他,直到宋太傅快要离开了,他又反应过来,他还没有问他他看好的是哪位皇子。


    他不信宋太傅特意找他这一趟只是让他随意作一个可能并不成熟的草率决定。


    宋太傅仍旧握着那柄沉重的橡木手杖,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头疼又万分喜爱的事物,花白胡须一翘一翘,嘴角却带着笑。


    “做好你自己,那孩子会主动选你的。”


    话中含义囫囵,让他摸不着头脑。可宋太傅却再不欲多言。


    他思索一夜,也没能明白。


    直到那个人,以那样的姿态出现。手指指着他,眼底带着恶劣的兴味,和蠢蠢欲动的坏心思。


    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外祖那天的未尽之言。


    一切也都已尘埃落定。


    ……


    ——谢容玉突然惊醒。


    屋里静悄悄的、灰蒙蒙的。昨晚点上的蜡烛早已熄灭,只有薄透窗纸透出屋外一点模糊的细微晨光。床帐影影绰绰,在倾斜的灰暗里打下更深重的阴影。


    仿佛时间都被暂停住,平日里再繁盛热闹的谢府也安静下来,连隔壁最聒噪的阿苏鸟也安静的、没发出一点声响。


    “咚——咚——咚……”


    于是胸口心脏的震颤愈发明显,震地他心神不宁,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难以忽视。


    他又梦到了江偃书。


    那位麻烦的二皇子殿下。


    身边环境嘈杂,他睁开眼,挤挤挨挨的,全是看不清的、陌生的面孔。他眉头紧皱,内心只觉得烦躁,连那突然升起的一点对周围的熟悉感也在愈发躁郁的情绪里被彻底掩盖。


    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


    一切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那些窃窃私语、虚伪奉承……一切都蓦然停止,被急速流淌的江河一股脑的淹没、然后消失。


    他怀里一重,肩膀攀上一双手臂,带着嫩呼呼的软肉,紧贴着他的脖颈,袖口滑下露出的小臂也被挤出扁扁的弧度,像团糯米糖糕。


    他疑心那块皮肉咬起来也只会尝到甜滋滋的香气。


    但肯定也会非常粘牙。


    ……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轻轻磨了磨后齿,但牙根缓缓上涌的痒意难以消退。


    眼前的手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捏他的后颈,打他的巴掌。时不时还扯住他的头发,手在他脑袋、脸上逡巡着,还想扣他的眼珠子。


    像玩狗一样。


    谢容玉是谢家的麒麟子,名震大屹的京城珠玉。


    从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像这样,捏着他的鼻子,扯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仰视他。


    “我要你当我的伴读。”


    二皇子殿下性情恶劣,可模样却比神仙童子还要俊俏可爱,即使穿金戴银,浑身数不尽华贵之物堆砌,那满身华光也只能作衬,衬的那张小脸愈发显得明媚张扬、矜贵非常。


    所有人都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的想要爱他。


    而他也好像比所有人都要知道自己的魅力,仿佛天生就自带着光环的神子,自生下便是最尊贵的身份、沐浴着数不尽的宠爱长大。于是,连恶劣的脾性也成为获得更多目光和爱的容器。


    这天下怕是没人敢想像这样的二皇子露出温和忍受的情绪的。


    就连在他的梦里,他还坐在他怀里,要他抱着,却仍要他抬头,语气也像在施舍。


    谢容玉当然知道这是场梦。


    周身的一切人和物都虚伪的可怜,如同雾霭下的虚影,一触即碎。


    可就在这样同样灰蒙的梦里,二皇子所在之处却奇异地明亮。如同青灰石堆里突然被掷进一块镶金刻银的美玉,突兀到令人侧目。


    他的夫子曾说过“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样的话以告诫他平日要勤勉善思。可现在,


    谢容玉不想承认。


    但他的心却雀跃着,先于思想一步地,为此感到热烈的兴奋。


    从来都不只有这一次。


    还有更恶劣的,


    就在他平日坐的那架被赐予的崭新马车里,他跪伏着,被一只锦靴踩住胸口,鞋尖上的东珠圆润光滑,硌着他的锁骨,生疼生疼的。于是表情也带上一丝痛苦。


    却只会换来更恶劣的对待。


    他被推到车壁,原本应用来赶马的马鞭被一只小手捏着,带着细细倒刺的柔软皮鞭抵住他的脖颈,他仰头,被二皇子问这车轿舒不舒服……


    ……他,又学的怎么样。


    ……


    自二皇子那日亲眼看过大皇子被那样狠狠责罚了,自己也落得个抄书的下场后,便真的自觉老实了一段时间。


    像被打蔫儿的小蔬菜。以往每次瞧见都带着恶劣的飞扬情绪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被身形高大的侍卫抱着到了学堂也只会不高兴的撅着嘴巴。谢容玉等了好些天,这性格恼人的二皇子也没来找他的“麻烦”。连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也是轻飘飘的,似乎没再把这个他亲自挑选的伴读放在眼里。


    怎么能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他把他从那么多人里挑选了出来,给予他伴读的身份和责任。明明一开始又要以这样恶劣的坏脾性对待他,用马车轿撵这样的词汇羞辱他……可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无视他?仿佛真正将曾经一切突然的强烈情绪带入的只有他一个。


    而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可能是梦里的情绪过于强烈,谢容玉总是迟迟不能抽离,而现实与梦里江偃书冷漠的对待同梦里天差地别,让他愈加不能分辨。


    谢容玉躁动不安。


    几乎不能入眠。


    母亲早早发现他的疲态,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宫中的二皇子对他苛责了。


    他摇摇头,


    事实恰恰相反。


    他却不能说清其中复杂的心绪。


    眼底血丝和青黑眼圈愈发明显,江偃书终于发现了自己伴读的奇怪。


    江黎清被太傅打了板子,事后还被皇帝禁了足,除了上课之外就只能呆在自己的漱月宫里。这段时间,伺候他洗漱穿衣的又变回了原来一直伺候他的知蝉。


    这几天,知蝉脸上一直带着笑,很高兴的模样。


    她也愈发用心,把二皇子打扮的更加光彩照人了。


    二皇子装乖了好段时间,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


    平日上课实在无聊,其他人又都是一副江偃书最讨厌的正人君子相,只有楚无戈一听见他喊他就会立马凑上来,胸口鼓鼓的,还藏着以前被他说好吃的点心。


    可江偃书瞧着瞧着,却瞧出一点不对劲起来。


    “你怎么瘦了!”


    原本的楚无戈是个小胖子,但脸蛋白净可爱,胖的也不过分,圆滚滚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吃肘子时胃口好的样子让江偃书也能惊奇看好久。虽然这家伙最后总会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不吃了。


    现在还是有些圆的,只是下巴的的确确是瘦了点!


    他伸手捏着他下巴上的软肉,从被他揉的摇摇晃晃的楚无戈小心翼翼捧起的装着点心的纸袋里捏了块粉色的点心,又转而塞进他嘴里。


    楚无戈被塞了一嘴点心,呜呜啊啊的说不出话,只能看着江偃书对他上下其手一通乱捏,痛的他眼泪汪汪也没挪一点身体。


    “真的瘦了诶!”


    江偃书转过头,又去看其他人。


    就这些天,江黎清好像又高了一点点。


    江偃书比了比,有点不高兴了,悄悄垫了垫脚。


    还有那个故作清高没力气的谢容玉——


    江偃书更加惊奇了!


    他又看了两眼,


    简直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魄!


    他偷偷看了好些画本,书里描绘的那些妖精书生的故事总是他最喜欢的情节。


    现在谢容玉这幅模样,同书里那些被妖精抓住的倒霉鬼没什么两样了!


    二皇子脑中顿时生出了无数个奇怪的想象。


    他很想求证一二,但他还记得这谢容玉对他是怎样一副让他讨厌的轻慢嘴脸的。


    于是他正了正衣角,抬着头,神气的往他那里走了走。


    说出的话也像淬了毒。


    “怎么活像恶鬼似的?”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同楚无戈相比,实在是有些瘦的可怜了。


    “你家里人没给你吃饭吗?”


    他狠狠嘲笑。


    也是!


    这人总是这样一副讨人嫌的嘴脸,被人不喜欢也是应当的。


    而二皇子漂亮可爱,最讨人喜欢了。


    他得意洋洋,没有发现谢容玉垂下的眼里突然浮起的笑——


    作者有话说:谢容玉被现实狠狠打击,终于从不可一世天龙人进化成了阴郁男/鬼(不是)


    好啦,晚安哦大家么么哒~


    第98章 江山如此多娇


    大屹有十洲之地, 无数江河,千里平原才铺下半座京都。民盛富饶,世家百十。


    大屹的皇帝用塞北绵延百里的尸骨成就暴君之名, 但治理大屹十数年,没人会否定他又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只是明君非仁君,皇帝心狠手辣不通情爱的传闻天下皆知, 除了那位被涂抹上传奇色彩、主动与大屹和亲的西夏公主, 皇帝的后宫没有哪个妃子是能活着享受这之后的一切荣华的。于是,直到现在, 这诺大的后宫, 也不过就一位妃子,


    还有两位皇子。


    崇明宫是皇帝的寝宫。帝王批阅奏折处理公务的宣政殿与崇明宫连着, 方便皇帝在处理完政事后休息。


    今天休沐,江偃书被皇帝身边的侍卫抱到宣政殿的时候,皇帝还在工作。


    皇帝坐在案前,手执朱砂笔不时落下,手边还有小臂一般高的纸质奏章。


    他似乎总有这样做不完的工作。


    当皇帝都要这样忙的吗?


    那当皇帝看起来也没那么好了。


    他被小心翼翼送到皇帝怀里。可能是郁闷的眼神实在过于明显,而皇帝也从他发现他起全部心神便一直注意着他。


    因为处理奏章而一直不自觉拧起的眉头骤然松下, 面上也浮起一点无奈似的笑意。


    “不喜欢?”


    江偃书诚实地点点头。


    但二皇子想要当皇帝。从很小的时候, 皇帝把他抱在怀里,走过的每个地方,每个人都谦卑地匍匐着, 头深深埋在地上,而他被皇帝抱着,居高临下,仿佛脚边的所有人都化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蚂蚁,这些蚂蚁密密麻麻, 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脚旁,把他高高的举起——


    他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并不好奇,也不觉得惊异,仿佛他很久之前就习惯了这样的视角。


    而二皇子想要永远这样的居高临下。


    他说出来了,


    没人斥责他,没人反对他。


    连皇帝也把他抱到肩头,让他显得比自己还要高大,告诉他,没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所以江偃书也理应成为皇帝。


    没什么是比皇帝的位置更尊贵、更适合他的了,这天下也没人能比皇帝更神气威风!


    “越大的权利背后是更大的责任。”皇帝轻易感受到江偃书表情里的怠惰不满,


    实在是太贪心了。


    既想要万人之上的权利,但又厌恶其所要背负的沉重压力。


    皇帝的衣襟被另一只手篡着,他看着他,那双眼睛出奇地澄澈,似乎这样堪称庞大的野心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有点兴趣的普通玩具。


    只是想要而已,又疑惑为什么这看起来精致华丽的玩具又像块石头似的坚硬沉重。


    于是瞬间变得没那么喜欢,


    但又仍然想要得到。


    皇帝高大的脊背终于弯下,肩膀紧紧挨着江偃书的脖颈,衬得二皇子像个被他抱在怀里的漂亮娃娃。


    他实在不想助长这小皇子的任性脾性,可他在这个孩子面前似乎永远摆不出能够震慑住强敌百官的冷脸,坚硬的心脏也被轻易融化,近乎毫无底线的包容着他的一切要求。


    “但你想要的,总会是有办法的。”


    二皇子眼睛一亮,嘴巴立刻翘了起来,抓着皇帝的衣襟就不撒手了,小嘴叭叭地就想问是什么办法,


    他现在就好奇的想知道了。


    可皇帝却话风却蓦地一转,“你挑出的那位伴读是谢家的孩子吧,听说天资不凡,”


    “相处的还适应?”


    这一下就踩到二皇子痛点,于是便立马忘记了原本想要追问的事情了,嘴巴一撇,就开始不停说谢容玉的坏话。


    皇帝静静听着他的抱怨,听他说那谢容玉如何如何装模作样,作为小皇子的伴读甚至连作业也不肯帮助小皇子,还在宋太傅那里偷偷告小状说二皇子和楚无戈学堂上捉弄可怜的大皇子和他老实的伴读徐盛年……


    他眼中笑意不减,只是应着,似乎对二皇子的话无比的同意。


    看来相处的不错。


    ……


    是的,如果说大皇子江黎清是个不折不扣只会任江偃书揉捏搓扁的软柿子,那么被他从一众世家候选人里选出的伴读徐盛年,是个比他还要木纳的笨蛋老实人。


    江偃书最喜欢欺负老实人了。


    这样的老实人即使是被江偃书狠狠捉弄!也只会低着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控诉。


    甚至连告状都不敢。


    皇宫里皇子们的骑射老师是皇宫的禁军统领,生的高大威武,长相冷峻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特制的金甲紧贴身体,在操练场阳光的照射下,也只反射出一点内敛神秘的金光。


    给二皇子练习的马是一匹小马。它的父母都曾是战场上有名的军马,于是它的血液里也涌动着军人的烈性,时时刻刻地想要奔跑,难以安分。


    这样的马长大后就应该被送上战场,而不是留在这里,给达官显贵的子弟们练习骑射。


    更何况是这样身份尊贵的二皇子。


    但凡有一点闪失都够让这些照顾马场的官吏掉脑袋的了。


    但二皇子就是一眼相中了这匹小马。


    身边的侍从和马场的官吏都在一旁急的团团转,都想要二皇子打消这危险的念头。


    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时,这位年轻的统领第一个站出来了。但与其他人所想的完全相反,他并没有拒绝二皇子的要求,甚至拉开了马厩的门阀,亲自把那匹小马牵了出来。让二皇子能够更近距离地观察它。


    当然,为了保证二皇子的安全,他牵着马绳的手指紧篡,手臂肌肉鼓起,时刻准备把手里这匹过于活泼好动的马牢牢牵制住。


    颜色并非是简单的白色,有些偏黄,皮毛柔顺发亮,在阳光下像涌动的金子。


    江偃书越看这匹小马越喜欢。


    于是它找旁边的马吏要了一小把嫩青草。


    它还是一匹小马,但依旧比二皇子要高很多。因为太过于好动难以管教,在这里,它并不受这些人的喜欢,那些人灰扑扑的,总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出现,又一股脑的消失。但每天总有一个浑身亮晶晶的人类过来喂它、给他梳毛。


    它喜欢亮晶晶的人。


    面前的人类是它见过最闪亮漂亮的。


    马绳被人紧紧牵着,它没法儿撒欢地往前跑,但不停向前的纤细有力的四肢仍旧显出一点急切。它凑近这个小人类,这团亮闪闪的人类身上还很香,它闻到了嫩青草的味道。


    这匹桀骜不驯的小马近乎迫不及待的,扯着身后的魏统领,凑上来,脑袋低下,主动贴着江偃书伸出的手,连对他的喂食也来者不拒。


    简直亲人的不像话。


    魏兆没放开缰绳,但心里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好笑。


    这小家伙比它的母亲还要不服管教,原来也只对他亲近些。但平日里依旧淘气的没边儿了,知道犯了错就跑,像阵风似的,抓也抓不住,只看你不准备计较它了才又不紧不慢的走回来。是看管马厩的官吏最头疼的一匹马。


    可现在却不停在二皇子身边绕着,脑袋不断地往二皇子怀里拱,身后尾巴一挥一挥,一派高兴轻松的样子。


    好像不用再烦恼以后该怎样驯服它,使它成为一匹合格的战马了。


    他想了想,弯下腰,蹲在二皇子面前,主动将手里的缰绳送到二皇子面前。


    “它很喜欢你。”


    所以,试着驯服它吧。


    二皇子很高兴,他毫不犹豫接过缰绳。


    这马还在自顾自顶他的肚子,颈旁长长的鬃毛也因为过于欢快的动作扬起,丝丝缕缕落在他脸颊,痒得二皇子不住的笑。等到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它嘴里还叼着江偃书今天戴着的那块双鱼纹玉佩,怎么也不松口。


    简直胆大包天。


    江偃书却笑的更开心了,没管身边一众人斥责的话语,他解下那块玉佩,只挠挠小马的脸,原本咬着玉佩咬的紧紧的马遍立马松口。那玉佩顺势落在他手心。


    江偃书让魏统领把他抱起来。


    他捏着那玉佩,把它和马脖颈上长长的鬃毛绑在一起。


    在鎏金似的柔顺鬃毛里,垂下一条鲜红色的流苏,莹白的暖玉也与马身相互映衬着,显得毛色愈发漂亮。


    “眼光不错,这可是我今天选了好久的。”


    当然,眼光更好的当然是选择了尊贵又大方的二皇子殿下!


    江偃书得意地,也不管这小马原来有没有名字,只自顾自的,给它取了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你以后就叫万玉。”


    万玉好像听懂了,知道了它要有名字了,仰起头,打了个响亮的响鼻。


    ……


    万玉是一匹通人性的聪明小马,整个皇宫它只听江偃书的话。


    在皇宫为这些皇子和同样身份尊贵的伴读们准备的骑射练习的马匹都是这里最温顺听话的马匹。


    当然,二皇子的除外。


    世家大族、官宦子弟自小都要修习君子六艺,即使是年纪最小的二皇子,也已经学会最基本的驭马和拉弓了。


    每一位皇子和公子都表现地很好,其中最让魏统领惊讶的便是惊元侯这位小世子了。


    虽然年纪并不比二皇子大多少,但在这样的年纪,便已经能够在马背上骑射,并且命中率相当高。


    只能说,不愧是惊元侯的孩子啊。


    他眼里欣赏难掩,也没有吝啬赞美。


    楚无戈被夸的眼睛弯弯,大声欢呼一声便凑到江偃书身边,脸颊圆圆、眼神晶亮地,像一只得到夸奖便急于向主人讨要奖励的欢乐小狗。


    这段时间江偃书已经默认楚无戈是他小弟了,小弟做得好他身为大哥当然也得做好个大哥的样子!适当的奖励有助于培养小弟的衷心。


    他轻咳了下,故作老成的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在楚无戈头顶上揉了揉,然后就想要去拿腰间上挂的玉佩。


    ——但摸了个空。


    万玉好像很清楚自己名字的缘由,从叼住江偃书的第一块玉佩起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二皇子每次腰上的玉佩都会被万玉飞快叼走,然后便咬着那玉佩不停的在江偃书身边绕圈,要二皇子把玉佩给它绑上,


    不给就在地上扑腾乱滚,滚的扑地二皇子一身灰尘。


    这次也不例外。


    今天戴的那块玉佩现在已经绑在了万玉金色的鬃毛上,紫色的流苏混在金色里,摇摇晃晃。


    二皇子惯来喜欢随手解下玉佩赏给身边仆从,即使没有玉佩二皇子平日里穿着也是极尽华丽精致,小饰颇多。


    可现在是骑射课。


    那些叮当漂亮的饰品是不被允许佩戴的。


    二皇子想了又想,把楚无戈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把它塞进楚无戈怀里。


    “这是母妃托人从西夏送来的牛肉脯,你喜欢吃肉,这个就给你好了。”江偃书毫不心虚的,


    “这个我连皇兄也是没给的。”


    这肉脯并没那么合二皇子口味,只是近来二皇子换完小牙,闲来无事便总喜欢拿东西啃啃。


    于是那曾经向来是被二皇子冷落的肉脯便成了二皇子近些日子来的“爱宠”。走到哪都会带几块。


    不过他当然是没骗楚无戈的,他没给大皇子吃过,但却没少喂大皇子养着的那只狸奴。


    那只雪白的猫儿仍旧喜欢往二皇子这里跑,即使二皇子并没给它什么好脸色。


    不过景华宫后院角落的食盆肉脯却越堆越高。


    这些是不需要告诉他的。


    楚无戈:!!!


    他抱住小荷包,被感动的眼泪汪汪。


    在即将获得小弟一个巨大的拥抱之前,江偃书立马跑远了。


    小弟的亲近总是有些沉重。


    大皇子和那个讨厌的谢容玉骑射总是能拿到“甲”。还有魏统领的赞不绝口。


    只有大皇子的那位伴读,虽然射艺精湛但驭马却比初学不久的二皇子还差!


    即使挑选的马匹总是最温顺亲人的,但每次都只敢围着围栏慢慢的骑。


    老实巴交的模样总能勾起一点二皇子的坏心思。


    他牵着万玉的缰绳,往下轻轻扯了扯。万玉便心有灵犀的低下头,让江偃书抱住它的脑袋,凑近它的耳朵。


    总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万玉是很活泼的,除了在江偃书面前,它简直是整个马场最不听话的马匹。


    二皇子“不小心”被万玉挣开了缰绳,于是,自由的万玉便开始在整个马场胡乱奔跑起来,速度飞快,飞扬起来的鬃毛马尾像一阵金色的风,马蹄下溅起的灰尘像是一片一片紧挨的云。


    它飞快的奔跑,超过其他每一匹马,又突然的停跃起、停顿,前脚抬起。挑衅每一匹经过的马匹,又故意地惊吓那些乖顺的马——这种马向来胆子很小。


    其他人都很快安抚好自己身下的马匹。只剩下徐盛年,被惊吓的温顺的马不再温顺,也不再听话,但是却没忘记身上还载着人,把身上人抖落下来,撒腿便往另一个方向发疯似的奔跑。


    幸好那只是一匹未成年的矮脚马,高度并不高,徐盛年被甩下来也没有受伤,只是手掌落在地上擦破一点皮,还有屁股有点疼。


    立马,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二皇子是第一个。


    徐盛年还坐在地上没起来,像是害怕傻了。只楞楞地盯着江偃书。


    但江偃书是不能同他一样傻的。


    他牵起徐盛年那只手伤的手,问他疼不疼,又粗着声音说万玉不听话要帮他好好教训报仇云云……嘴巴抿的扁扁的,眼睛却没能挤出眼泪来。


    “应当是没问题的,但还是要请太医看看。”大皇子一向妥帖。


    徐盛年被江偃书抓着手,仍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只呐呐张嘴说不疼,也不怪万玉,只怪自己骑艺不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二皇子在搞恶作剧欺负人,但这人还只会找自己的问题!


    这忍耐老实的模样让二皇子都惊叹了!


    二皇子那一点点良心终于生出些许愧疚感来。他握着徐盛年的手,回忆起当时玩闹摔了花瓶被割伤了手知蝉心疼地一直掉眼泪,捧着他的手指小心地亲吻,说这样便就不痛的模样。


    只是徐盛年的手掌按在地上沾着灰尘,


    脏脏的,实在嫌弃。


    二皇子想了又想,俯下身,凑近徐盛年,嘴唇在他的脸颊轻轻贴了一下。


    “好啦,现在不痛啦。”语气像是在敷衍小孩。


    身边原来还在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停止。徐盛年更是整个僵住,直愣愣的样子显得更呆了。


    楚无戈站在江偃书身边,眼睛都气红了,几乎跳脚,


    他尚且不明白什么,只知道江偃书好像更亲近这二愣子了!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以后再也不是和他天下第一好了!


    “这能痛什么!太医再慢些他伤口都要好了!”


    这当然只是夸张,伤口没那么小。只是现在现场也没人反驳。


    谢容玉站在一边,衣袍整洁地能立马去参加宴会。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冷脸,语气却好像比平日更冷了些。


    “骑射练习受伤而已,这点小伤喊太医,未免太过矫情。”


    江黎清原本脸上得体的微笑僵住,缓缓抿起,他伸手,将江偃书从徐盛年身上抱起来,“马匹都受惊了,现在也不适合上课,……不然现在就结束吧。”


    对上江偃书的眼睛,他脸上笑容重新挂起,“正好马上要吃午膳了,有你最喜欢的桂花酥酪。”


    二皇子眼睛一亮,立马喜滋滋同意了。


    他顺手搂住江黎清的脖颈,他不知道,他高兴的时候,声音比蜜糖还要甜蜜粘人。


    “那我要吃两碗!


    还有蟹粉酥……”


    但大皇子知道江偃书总是嘴巴大肚子小,真到时候,怕是一碗都吃不下的,只会理直气壮塞进江黎清怀里,要看着他吃完才能好。


    但大皇子是何等体面人,从来不会下二皇子面子。


    只会淡淡的应承,对二皇子的一切照单全收。


    “好。”——


    作者有话说:二皇子:(嘴一下)


    徐盛年:(震惊)(娇羞)(暗爽)


    其他人:(微笑)(破防)


    哈哈哈哈大家晚安么么叽~


    第99章 江山如此多娇


    景华宫的院子新种了一株桃树, 绿油油一小株,刚冒出绿色的芽。旁边还有一大片前不久才从洛阳运来的初开的牡丹。


    这些牡丹是洛阳城最有名的牡丹园里最早出苞的,随着航运的河流一路向北, 日夜兼程,只为了京城的贵人们能看到这第一茬花开的盛景。


    在宫里养了些时日,现在正是开的最热闹漂亮的时候, 红的粉的挤挤挨挨地开在一起, 一团又一团,往后延伸出一片艳丽的荣华光景。


    牡丹一向最受京城这些世家贵族们的追捧, 亦有无数文人墨客争相为其题诗作词, 以赞美其所代表的盛大张扬的荣华美丽。自百年前胥德皇后举办百花宴并赞牡丹雍容有大国繁盛之态起, 历来宫里的娘娘都最爱在这个时候在京郊那处的别院里举办赏花宴为这京城添些热闹。


    宫里现在只有一位荣妃娘娘, 不爱热闹,像这样的宴会也从来是交给旁的人准备,每次也只是在宴会初始露个面便又匆匆离开,


    急切的像是宫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人在更加急切的等待着她似的。


    江偃书才不会承认。


    毕竟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个离开了大人就大吵大闹的孩子了。


    明明是他们更需要他才对。


    他越长大,母妃对他的依恋仿佛也愈发强烈, 甚至到了每天都要过来看他一眼才能安心休息的程度。


    ——像是害怕一不注意二皇子要就变成蝴蝶变成小鸟永远飞走了。


    ……


    刚从宫外赏花宴回来的赫连娜浑身还带着些外面自由的青草气息。江偃书被搂进层层叠叠宫裙里时, 从拂过的袖口处,还嗅到了她在宴席上沾染的清甜酒气,


    混合着一点花蜜的甜腻香味。


    他刚从皇帝的崇明宫出来, 乘着花开诗性大发的皇帝兴致勃勃拉着二皇子题诗作画。


    这位在战场上积威深重的皇帝诗画才情也是顶尖又顶尖。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桌上便多了几幅牡丹图,纸面还带着潮气,墨痕未干。


    若是寻常臣子见了定要大声赞美了。


    毕竟这些可是皇帝的墨宝。


    可江偃书盯着这几幅画,看画纸上深深浅浅的墨痕, 只见得一片的无聊黑色。


    于是他脚尖一垫,一下便把那花盆里开的正艳的牡丹摘下,手指捏着花瓣狠狠碾磨,直到满手都是残破的糜烂花汁。


    他便将那红色花汁尽数抹到那画上的花瓣里。


    皇帝弯着眼睛,在一旁等着二皇子结束了“工作”,才慢悠悠上前,将那副画举了起来。


    原本柔美刚劲的线条现在充斥着一片艳丽的颜色,花汁鲜研,让整幅画都变得同样生动活泼起来。


    “花期虽短,但画却可永存千年。”


    他从袖口抽出条干净的明黄色帕子,给江偃书擦手。


    没有心疼那俏丽的花,反倒好好夸了二皇子一顿,还说要将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宣政殿,要让来议事的大臣们都能看见,来好好夸夸二皇子的聪明。


    二皇子脸蛋红红,悄悄挺起胸膛,谦虚了一小下。


    “不用夸的太夸张啦,也就一点点聪明……”


    ……


    二皇子景华宫的华丽装横丝毫不输作为帝王寝宫的崇明宫,单论侍从更是比其他宫殿多两倍不止。


    二皇子连早晨洗漱用的帕子都有专门的宫女捧着侍奉。


    还未至夏,整个宫殿里的厚重锦帘就被撤下,换上了二皇子最喜欢的飘逸清透的纱帘,长串的珍珠泠泠垂下,让从半开窗棱吹进来的风不至于把这轻飘的纱吹的张牙舞爪。


    院子里更是有整个皇宫最漂亮繁盛的牡丹,


    远远的,就能闻到牡丹馥郁的香气。让每个在景华宫当值的侍从都沾染上一身的花香。


    于是,那株嫩绿的小桃树苗在这些雍容似美人的牡丹的映射下,愈发显得突兀起来。


    但整个景华宫没有哪个侍从敢“怠慢”这株小苗。


    这可是二皇子亲自种下的!


    虽然只是二皇子突然的一点兴趣,但景华宫的花匠们还是卯足了劲头,想要把这株桃树养的生机勃勃——


    然后这株被所有人小心看顾的桃树被一口咬断了。


    这件事让整个景华宫都乱成了一团。


    而那可恶的罪魁祸首还悠哉悠哉蹲在琉璃瓦的墙头,自顾自舔着毛,浑身雪白的毛发也被闪亮的琉璃照的五彩斑斓的。


    好不悠闲。


    二皇子在一时的兴趣过后的确是没有再在意过那株小苗了,但那不意味着他就能允许别人能随意破坏他的东西!


    这不就是相当于在二皇子头顶作威作福吗!


    二皇子是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的。


    他命令侍从把这只大胆的狸奴抓住。


    但他身边的侍从都太笨了,打成一团了都没能把这只狸奴抓着。


    这些侍从可急坏了,想抓到猫,又顾虑着二皇子平日里对这只狸奴若有若无的放纵,都不敢下重手,唯恐把这小东西伤着了又惹得二皇子不快。


    最后还是无言一把把跳起来躲人的狸奴一把抓住。


    它显然是不服极了,也讨厌死面前这个人了,不停的挣扎着,空气中一阵乱七八糟的丁零响声。


    无言把牢牢抓着着狸奴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然后把这罪猫送到江偃书面前。


    交由苦主二皇子处置。


    这只狸奴已经完全不是初见时那样一小团了,体长好似比其他狸奴要长些,浑身雪似得长毛,只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瞳闪闪发亮,面对可恶男人的凶狠刀刀眼在落在江偃书身上的一瞬间睁得溜圆,凄厉的喊声也瞬间软下。


    它喵呜两声,变得湿漉漉的眼睛眨眨,看着江偃书,夹的不成样子。


    好像在告状。


    江偃书盯着它,哼笑了声,


    “现在倒是知道错了。原先吃了我树的时候不是挺神气?”


    二皇子嘴硬心软,平日里虽然对这狸奴不亲近,但还是在院脚下准备了狸奴能吃的小食和清水。


    却没想到,这家伙看着满院子漂亮的牡丹不啃,杏树不抓,一眼就盯上了二皇子亲自种的桃树!


    二皇子一定是要好好惩罚它的。


    他扒开这狸奴脖颈一圈雪白的长毛,果然从里面翻出了一圈细金环,上面镶着一圈精致、花纹各异的铃铛。


    同上次的又不一样了。


    上次二皇子瞧见的时候还是块莹白的玉牌子,上面挂的是银铃铛。清清脆脆的,在二皇子墙头响了一个晌午。


    江偃书哼哼,想着就大皇子平日里一成不变的首饰玉佩,却给这么只狸奴每天不重样子的项圈。


    实在是个天大的笨蛋。


    这狸奴脾气是很大的,以大皇子那软脾气,就算这猫胆大包天的骑到他头上了,他恐怕也只会担心它会不会不小心掉下来!


    他心里忿忿想着,这厢被他胡乱编排的大皇子终于姗姗来迟。


    还穿着那身经年不变的月白长袍,浑身素净的全身加一起都没那狸奴脖颈上的一只铃铛有份量。


    “阿狸又惹祸了吗,我……”


    江偃书不听他说什么,心里已经认定了大皇子一定是要为这只狸奴开脱的了。他一把篡住江黎清的手臂,指着被控制的猫质威胁他,


    “我不管!它吃了我的桃树那你就要赔我!”他恶狠狠,


    “你要亲自给我种!”


    那只狸奴还在二皇子手上呢,大皇子自无不应,好像不管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似的。


    二皇子终于大发慈悲让无言放过那只狸奴。


    那狸奴一被放开转身就敏捷的给了抓住他的无言一爪子,被更加敏捷的无言躲过了。落在地上,还偷偷的朝他哈气。转身面对江偃书又换了张面孔,期期艾艾好不可怜的样子,连大皇子想抱他回去都不愿意。


    二皇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即使那只是只狸奴。


    另一天,大皇子就带着从上林苑要来的新的树苗到景华宫来了。


    他温声婉拒了景华宫侍从的帮助,接过铁锹,有些生疏的铲起土来。


    等到终于把那树苗种下去,二皇子又开始嫌弃他手上泥土不干净,又把他赶出来了。


    还没到下午,漱月宫的门就被人怒气冲冲打开了。


    二皇子脚迈得飞快,走来走去地好让大皇子没法儿能安心坐着读书。


    江偃书生气死了,他扯着江黎清的袖子,把他往景华宫拉。


    “你看看你那只坏猫做的好事!”


    那株早上才种下去的桃树,现在又是只剩下了一只孤零零的树杆子。


    江黎清只忙着哄江偃书呢。


    哄二皇子明天他再去种一株新的,又答应了二皇子好些不平等条约二皇子才罢休。


    一天又一天,等到上林苑的新苗都没了,等到时气已经不适合种植了,还有大皇子答应的二皇子的作业排到了中秋……


    ——那株桃树还是没能种起来。


    另一年这个时候,大皇子还记得要给二皇子种桃树,


    但二皇子的兴趣早没了,甚至早就忘了这件事,景华宫里又重新种满了大团的牡丹,甚至已经完全把原先种过那株小桃树的小土坑完全掩盖。


    反正二皇子的确是没那么喜欢桃树的。


    于是,景华宫里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了,好像真正所有人都忘记了。


    ……


    上林苑的掌司弯着腰,小心翼翼瞧着大皇子的脸色。


    明明还是一样温和的表情,但他却觉得那笑无端的怔然。


    “大皇子……那今年这些新运来的桃树苗还要送去漱月宫吗?”他询问着,至今仍旧心存着疑惑。


    这桃树在京城里向来不算是可喜的树,更别说在皇宫里了。所以每年上林苑采购的也就比较少。


    去年最奇怪了,二皇子突然找人来要了一株,他自然选了最好的亲自送去了。可他也就觉得只不过是皇子无聊消遣。可没过多久,大皇子也派人来拿了,然后,之后的每天都差人过来,把上林苑的树苗拿了个精光。等他马上急急忙忙出去采购了,这时气也早就过了,再栽也种不活了。


    大皇子叮嘱他今年新到的都送去漱月宫。


    为了以防万一,今年他好是订了好些好苗!


    只是,


    “不用了。”


    江黎清神情淡淡,好似方才一瞬间的怔然不过是眼花。


    “以后都不用了。”


    上林苑掌司摸不着头脑,可在宫里做事的最重要的就是要不追根究底,装聋作哑。皇子们的想法更是不能擅加揣测。


    “那臣就先告退了。”


    待大皇子垂首应允了,他方才安静的,朝江黎清恭敬行礼后便退出去了。


    真正想要的并不需要了,


    江黎清终于沉沉叹出口气。


    总是他不够聪明的。


    所以总是忘记,


    有人惯来三分钟热度——


    作者有话说:小小的二皇子写的差不多啦,已经迫不及待想写少年青年二皇子了!!!


    今天写的比以前快一点先发啦,大家晚安哦么么哒~


    第100章 江山如此多娇


    大屹律法对宵禁处置严苛, 尤其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一更三点禁人行”,这时候,除了打更的老夫, 大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


    所以在这些被特设免除宵禁的日子,夜晚总会格外的热闹。


    而上元节这一天,这样的热闹在一年的准备里, 喧闹会被推上顶峰——


    十里京郊灯火连绵不绝, 淮水上万艘声乐画舫浮船。春节整个京城顶上绽放的彩色烟花缓缓下落,堆叠成无数角落一簇一簇整夜不熄的莹莹烛光。


    脚下踏着的土地富饶, 大屹的现在拥有所有被抛弃的历史里所没有的、最繁盛的一切。


    上元节的热情喧嚣, 只不过是这个时代所装点的一个闪亮的符号。


    江偃书也同这里无数的百姓一起, 喜爱着这一天。


    未及冠的皇子出宫有万万分的困难。


    但这条规矩总是困不住二皇子的。


    他站在琴台街最高的酒楼楼顶, 俯视能看见蜿蜒这一整条路的灯笼和飘摇风里的红符飘带。往后那座突兀耸起的建筑是点将台,平日里士官将领匆匆,守台的士兵虎面熊腮,最不讲情理。往那一站,浑身的凶恶气势就能镇住整条街的混乱吵闹。


    今晚那里角落还摆上了捏糖人的摊子。


    二皇子眼神好,看见了那几个虎背熊腰的兵士围着那摊子, 摆着神气的姿势, 要摊主给他们捏个自己模样的帅气糖人。


    他手臂在窗棱上,头往后瞧了瞧。满桌的小菜茶点,只有那道桂花糕上头有一道整齐的牙印子。大皇子还坐在塌上, 手里捏着根针,还在绣他的荷包。


    朱雀鸟模样已经绣了大半,尾巴上彩色的羽毛鲜艳夺目。


    针脚细密漂亮,比宫里寻常的绣娘还要精细些。


    自从二皇子十岁时缠着大皇子向他讨要漂亮荷包手帕,以后大皇子的绣工手艺也同他梳发的本领一同愈发精进起来。


    可是二皇子喜新厌旧, 昨日喜欢牡丹,今日喜欢雀鸟。


    他绣再快,也总赶不上二皇子喜欢新鲜事物的速度。


    注意到江偃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放下针线,也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试探温度。


    有些冰。


    江偃书左瞧瞧右瞧瞧,原本显眼至极绿色的眼睛在出宫时被宫里的能人异士用特殊的方法掩盖了去,变成了透亮的黑色。


    他眨着眼睛,江黎清瞧着,模样同以往一样可爱。


    一样可爱又任性。


    出宫时他塞去的狐毛手捂已经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仗着屋里地龙暖着在窗户边瞧热闹怎么也不肯再穿着那件厚实大氅。


    现在终于愿意把注意力拉回来了,怕是无聊了,也知道冷了。


    江黎清用手捂着江偃书的手,把他拉回去。大开的窗户被人轻悄悄关上。


    里头要暖和些,江黎清一边给他暖手,一边又记着给他到热茶暖身体,听江偃书拿过桌上的糕点,眼睛亮亮的声音也带着雀跃的快乐。


    “现在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等过会儿,琴瑟里的姑娘们要乘着画舫游湖,还有胡舞的表演……”二皇子这次记得带够了金银,一定要给跳的最好的姑娘最大的赏银!


    江偃书每年的上元节都要来瞧热闹。


    集贤路上多是文人雅士,世家弟子也多,猜灯谜和花球诗会最精彩。朱雀街有京都商行,物奇品盛,沿街小贩商户络绎不绝,物件最是新奇有趣……


    琴台街有雅士的天堂琴瑟里,京淮的水潺潺绵绵,画舫上歌舞各色,坐在船舫里的歌姬歌声比得上鬼志的塞壬,旋转的胡姬腰肢比蝴蝶还要纤细轻盈。


    只等着灯会的最最高潮,画舫渐渐停下,花灯齐齐亮起,所有藏在里面的姑娘都走出来,在连天的烟火和河道两旁冲天的欢呼里,一个个拿出自己的最出色的技艺,给这片热闹的天色里浇上最鲜妍的色彩。


    歌舞最兴处,伴着连绵鼓声,琴瑟里最受欢迎的姑娘朝岸边抛掷花球。


    这好运气的人便能到画舫上,在各种姿态俏丽的姑娘环绕里,给你听首楼里最绝妙的曲子。


    身边的侍从早将这片打听好了,一五一十讲给二皇子听。


    二皇子眼睛越听越闪亮,


    于是,在鼓声响起的第一秒,


    二皇子拨开身边的侍卫,抓着桥边的栏杆,几乎要跳起来!


    “姑娘选我!”


    他的声音不够大,在周围几乎喧天的呼声里,被掩盖的完完全全。可那位一身红衣的美丽歌伎上挑的狐狸眼睛却一瞬间落在他的身上,嘴唇翘起。


    眼尾和嘴唇用胭脂抹地红红的,极尽的艳丽。


    江偃书觉得她是在对他笑的。


    他不觉得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二皇子总是有充足的自信确认自己的闪亮与众不同。


    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失望——


    那枚红色的漂亮花球被高高抛起,球身的流苏绽开,在空中转了两圈,最后,


    稳稳落在二皇子的怀里。


    江偃书抱着那枚绣球,眉眼弯弯的,远处天空闪亮的烟花“砰”地响起,迅速照亮这一片夜空。


    江偃书赶走身边的侍卫,高高兴兴的,一个人被接上了那处华美漂亮的画舫。


    这些姑娘们年轻美丽,笑闹在一处的时候,长长的衣袖飘飘荡荡,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围绕在二皇子的身边。


    轻抚他的发尾,又牵起他的手,看他盯着她们脸侧摇摇晃晃步摇,还有眉心点缀着的各色的花。问小郎君想听什么曲儿,又喜欢谁的钗环、谁的花钿。


    二皇子被鼻尖涌动的各种的香气熏的脑袋昏昏,扯着一位姑娘手里的帕子,说喜欢上面绣的翠竹,又向着另一位姑娘,说她染红的指甲漂亮。


    这些花丛里漂亮的蝴蝶们不知道面前的年轻少年是皇宫里那位人人闻至变色的二皇子,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世间最香甜的花蜜,便一股脑地凑上来,亲亲热热的拢着这团花。


    姑娘们的笑声像不绝于耳的珠翠,鲜花似的嘴唇与花灯相映衬着,一个接一个地印在了二皇子的脸颊、耳侧。


    直到她们的身体像海潮一般,逐渐分开一道一人的空隙。那位狐狸眼的姑娘捏着樽金杯,笑盈盈地走过来,连走路的步子也是一点一点,轻盈的像只狐狸。


    这位抛给他绣球的姑娘拥有在整个蝴蝶丛里都显得尤为突出的美丽,身材更是异乎寻常的高挑,眉间的牡丹像燃烧的烈焰,手指却似最柔软的水草。她举着酒杯上前,弯着身体,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江偃书身上,


    “往年的规矩可是这一杯十年的桂花酒酿开始……”她端着杯子,将杯沿贴近江偃书的嘴唇。上挑的眼尾狭长,垂着眼皮,显得冷且艳。


    这样近的距离江偃书才看见她涂红的眼皮下更艳的一颗痣。


    可二皇子嗅了又嗅,实在不能从面前纯色酒液里闻出一点酒味,只有一点蜂蜜的清甜。


    他微仰起头,顺着酒杯的一点力道,把金杯里面的“酒水”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


    今年的花灯节抛花球依旧是最夺人眼球的节目。一众的达观贵人、官宦子弟全都巴望着,为了枚绣球,争得面红耳赤、修养全无,哪来的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


    倒像条狗似的。


    枞竹靠坐在画舫里头的长椅里,外面锣鼓喧天,烟花轰鸣绽开,刺耳刺目。


    她手指很长,百无聊赖的捏着一枚滚圆的锦缎小球。


    琴瑟里每年的花球都是由这里当年最受欢迎的姑娘抛掷去的。在这样一个大日子,锦缎花灯环绕的华美画舫无疑成了其中最大的舞台。在这个巨大舞台里,落在最中央的目光和爱意当然也是最最多的。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是让人艳羡的、嫉妒的。


    可她却毫不在意,甚至到现在也没出去露个面儿。


    画舫里面穿着各色漂亮衣裳的姑娘进进出出,成堆的叽叽喳喳的,都在里头说些在外头不能说的小话。


    在岸边又见到了哪个眼熟的那家公子啊,避着人群互诉衷肠的少爷小姐……还有错过摊上最后一个兔子花灯眼泪汪汪的小孩。


    然后,这些嘈杂的、混乱的讨论逐渐消失……或许并不是消失,而是逐渐的、被另一个更加鲜明的事物取代。


    枞竹垂着眼皮,只听见那几个愈发重复的词汇。


    “少年”、“漂亮”、“像宝石一样会发光”……


    他几乎嗤笑,既嘲笑这样拼组的词汇,又隐隐地,好奇起来。


    画舫渐渐停下,鼓声渐起,他翻身站起来,身上的红袍垂落下来,掩盖到脚尖。


    她拨开掩门的珠链,顺着一早便准确确定好的方向,直直的望过去。


    只是看一眼而已。


    漫不经心落下的目光逐渐凝实,甚至连瞳孔也在不自知的微微颤抖。


    在混乱拥挤的桥中,独独地空出了一块。那少年两只手趴在栏杆,微微弯着腰,垂着脑袋看她们。有些随意的姿态,只是在昏暗天光与明亮灯火相相印衬下雪白清朗的脸,让他一瞬间像是化月的仙人,浑身载不住的骄傲洒脱,盛着满溢的爱意与黄金,共同捧起来的快乐。


    那双眼睛——


    她只怕是那颜色太深太亮,恍惚让她看见一点幽幽的绿,又恍然变成一片澄然的黑。泼洒着一片灿烂烟火。


    她却只愿相信这是漫天星光的辉辰。


    他跳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眼里带着笑,嘴巴张张合合地。


    她却觉得心脏要跳动到爆炸。


    花球脱手,最后落在少年张开的手掌里,她终于松了口气,甚至听见了身后其他姑娘们小声的欢呼。


    愈发近的距离并不能消减少年身上那点亮丽的光彩,反而因为更加亲近的姿态,还有更加清晰的漂亮脸蛋,


    甚至漂亮丰盈的嘴唇也甜蜜的、说出的词句简直讨人喜欢的不得了。


    他毫不在意身边围着的少女们眼神逐渐黏稠的爱意,甚至主动仰起脸蛋,让人亲他的脸颊,一路吻到莹白的耳垂。


    她几乎难以控制自己,却只能以冷静熟练的姿态,端着“酒杯”,隔开所有想要更加靠近的少女。


    她捧住他的脸,缓缓将酒杯贴上去。


    少年脖颈一片皮肉雪白,顺着酒杯脖颈仰起时蜿蜒向下的弧度像是一只颓靡濒死的天鹅,只能全然依靠你的模样。嘴唇也被冰冷杯壁压地软软陷起,然后被水液浸地湿湿潮潮。


    他果真乖乖把酒杯的“酒”都喝了个干净。


    原本垂着的眼睛一瞬间抬起,眼尾翘着,鼻尖轻轻耸动两下,小动物似的,像是生气,也像是在笑。


    ……


    二皇子咂巴下嘴巴,不太明显的一点唇珠也被抿的紧紧的,翘起一点弧度。


    骗子,


    明明是甜的果汁。


    ……


    抛花球虽说并未规定得到者应有的财富身份地位,但这些年,琴瑟里默认的规矩,尽量是要抛向那些“熟客”,亦或者一眼便知的身份富贵者。


    毕竟得到了绣球,被这样多的美丽的姑娘环绕着,听着赏心悦目的曲子……或多或少,都应当拿出些表示自己满意的态度。


    而最直接的态度便是赏银的多少了。


    可现在,她们群群围绕着他,使出浑身解数的跳舞弹曲儿,细长的手指细细剥下一盆饱满的果肉,又被人争先恐后喂到他嘴边——


    倒是没一个人提这件事了,仿佛全然的失忆了。


    二皇子的确是不知道这条规矩的。


    可他现在这样高兴!


    能让他高兴的自然也应当得到最大的赏赐!


    他摘下腰间临走时被大皇子挂上的荷包,里面是一包沉甸甸、刻印精致的金叶子。


    他将这些金叶子尽数倾洒在放小食的桌面上,洋洒洒便铺了半桌,发出一串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随手抓起几片,塞进靠他最近的姑娘手里,在她拒绝之前,他握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姐姐别嫌弃……”


    “我喜欢美人,你们都是美人,这些都是给你们拿去买胭脂的……”


    那眉间点了莲花的姑娘眼睫抖着,脸也红了一片,被牵着手,在少年愈发热烈的目光里,终于收下了这堪称贵重的“赏银”。


    那些金叶子瞧着多,可真到分了,却也少了。


    一向大方的二皇子蹙着眉毛,闷闷不乐的,决定明年一定要多带些金子!


    虽然早就断定了少年身份的不凡,但枞竹瞧着少年对待金叶子随意地像是丢掷铜板一般,眼瞳还是几不可微地颤了颤。这京城世家子弟她认识大半,以少年这样的姿容却也从没人提起……她闭了闭眼,缓下心神,指尖微微拨动,很快,画舫屋处便只能听见珠玉落盆般的琵琶琴声。


    琴瑟里的姑娘在这京城里是最出名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美貌才情更是兼而有之。文人雅士、世家官宦都喜欢来这儿,无一不为这些姑娘们的魅力所倾倒。


    枞竹是去年来的,一年就成为琴瑟里最出名的“花旦”,除了那艳丽动人的容貌,便是这一首让人听之忘俗的琵琶曲了。


    二皇子虽在课业上总爱开小差偷懒,但享乐这一块整个皇宫还没人能比得过他的呢!


    他当然一下就听出了枞竹技艺的高超!


    一曲罢,枞竹收起琵琶,抬眼便见着少年一双眼睛不住的看她,亮亮的,看她放下琵琶了,便亲热热的凑上来,篡住她的袖口,将一枚莹绿的玉佩往她手里塞。


    “喜欢。”


    江偃书笑着,毫不吝啬的赞美也齐齐落下,像是一阵翻江倒海甜蜜的海浪,把人团团围着,几乎溺毙在这汹涌的浪潮里。


    二皇子想把枞竹带走的突发奇想果然被拒绝了。


    二皇子并不失望。


    但是他们偷偷许了个约定。


    烟火重新在淮水上空纷纷扬扬绽开,彩色的花灯将河岸点得清晰明亮。在周围船舶上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鼓声里,一袭红衣的美人扬起手,那枚熟悉的红色花球直直地、


    落进江偃书的怀里。


    二皇子弯着眼睛笑,毫不意外地,低下头,同枞竹目光相对上。


    这次他可是带够了金子!——


    作者有话说:大家可以猜一猜枞竹!


    本来早就该写完的呜呜呜我服了前两天去吃自助去了吃太多冰淇淋给我胃病干出来了躺了俩天轻轻的死去了……再也不吃自助了呜呜呜


    好啦大家晚安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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