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他只是个替身而已。……


    静谧的牢房内, 只有墙壁上的烛火在不断跳跃晃动,给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带来些许微光。


    那光照在李建深的侧脸上,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为何要闭嘴, 这么新奇的事儿自然要与皇兄分享了。”


    “皇兄, 你说,那个同你一样长着朱砂痣的人,到底是太子妃的什么人, 做弟弟的当真是好奇啊……”


    李纪元笑着,像是故意一般, 仍旧在不断刺激着李建深。


    李建深眸中火光渐盛,猛地收紧手中力道。


    “唔……”


    李纪元的脸因为充血涨得通红,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嘴角的弧度却越扯越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道沙哑至极的笑声。


    “皇……皇兄……何必……如……此生……气……”


    他额间青筋爆出,因为窒息而微微翻起白眼。


    “殿下——!”


    孙正德腿抖如筛糠, 一步一踉跄, 几次险些摔倒, 从外头跑进来, 猛地在李建深面前跪下。


    “太子殿下!即便襄王有罪也不可脏了您的手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儿, 陛下问起来, 臣着实吃罪不起!”


    “求殿下先放开襄王, 殿下——”


    他原本在外头守着, 可察觉到不对劲,往里头一瞧,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


    襄王是皇帝李弘托付给他照看的,若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无论李建深会不会受到处罚,他身为大理寺卿,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是板上钉钉了。


    若是严重些,说不定还会被处以死罪。


    他急得要命,险些就跪不住。


    李建深看着李纪元,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杀意,眼见着李纪元就要不行了,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他顺着墙滑到地上,冷声道:


    “若是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的杀了你。”


    然后一转身,抬脚往外走。


    他今日不该来这一趟。


    李纪元忽然能够顺畅呼吸,不由捂着脖子大声咳嗽,然后如同溺水之人上岸,喘着气呼吸起来。


    孙正德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抬起袖子去擦额上细密的汗珠。


    牢房里只能听见李纪元的喘气声,他看着李建深的背影,待缓过气来,方才扶着墙踉跄站起,眼中仍旧是忽略不掉的讥讽。


    真是可惜啊,李建深没能动手杀他,不然又是一场好戏。


    他对着李建深的背影笑起来,用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叫:


    “皇兄!你怕什么?不过说件太子妃的趣事而已,怎么就不敢听了呢?”


    他的声音在牢房里不断回荡,传入李建深耳朵里,李建深下颚绷紧,脸似冰霜,脚步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走至外头,满眼皆是黑压压的乌云。


    今年的冬天,好似就没几天晴朗的日子。


    李建深忽然顿住脚步,闭上双眼,那满心的燥郁像是野火一般在他的身体里流窜。


    过了许久,他方才睁眼,开口问身后的谭琦,声音沉静,听着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谭琦却敏锐地察觉到里头的暗潮汹涌。


    “世间与我一般,同在眉间长着一颗朱砂痣的人,应当很多,也没什么稀奇的,是不是?”


    谭琦张了张口,道:


    “殿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太子妃同您感情要好,您不必将襄王的话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这样聪明,早察觉到太子妃的不对劲,有许多事情,稍稍联系起来就能得到答案,太子妃她……


    心里头藏着别人,而且那个人定然同太子殿下有着某种联系,确切的说,是某种相似。


    襄王的话只不过是更加验证了这一事实而已。


    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必定有所察觉,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


    他陷进了同太子妃构筑的所谓‘温情’里,不愿出来。


    听见谭琦的话,李建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道:


    “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我为何要放在心上?”


    听他这样说,谭琦心中没有放松,反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李建深如今这样子,同当初昭贵皇后没的时候十分相像。


    当初,太子殿下表面也是同如今一样的沉静,可是那沉静下头,却暗藏着被压抑的火焰,也许只需一点星星火苗,那火焰便会瞬间奔发出来,将一切毁灭殆尽。


    “殿下,您……”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李义诗怒气冲冲地过来,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太子殿下对二哥做了什么?”


    她是骑马而来,鼻尖被冷风冻得通红,说话冒着白气,眼睛里尽是急切,并且在言语间将两位兄长十分自然地做了亲疏之分。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而是看向她腰间的络子。


    那络子的样式同他腰间的虽有所不同,但在上头却同样串了三颗珍珠,这是青葙的习惯。


    “还有谁?”他问。


    李义诗一愣,她在问二哥的事,不知李建深为何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自己腰间的络子看,心下明了。


    李建深这个人独占欲极强,自己的东西是决计不愿同人分享的,他看见自己腰间戴着青葙打的络子,自然是不高兴。


    她冷哼一声,故意气他。


    “太子妃的络子这么好,自然是要多多送人,我身边的小宫女,小内监们人手一个,哦,还有那位叫她学画的张画师,也有一个,太子殿下,您满意吗?”


    李建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再理会李义诗,抬脚就往外走,李义诗要追上去,被谭琦拦住。


    “公主留步,太子殿下如今心情不好,您最好还是少招惹为妙。”


    ***


    李建深到丽正殿的时候,青葙已经睡下,他屏退众人,走到床前,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许是做了噩梦,青葙睡得并不安稳。


    她眉心紧促,双手攥紧被褥,显然是魇着了。


    李建深坐在床边,看见她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珠,那泪珠顺着鬓角滑落,很快隐没在发丝里。


    她梦见了什么?


    或者说,她梦见了谁?


    李建深捧着她的脸,细细看着。


    青葙猛地惊醒,微微喘气,她反应了一会儿,发觉眼前是李建深,便坐起来,待气息平稳之后,方才问道:


    “殿下怎么这样看着妾?”


    他的眼神与寻常太过不同,夹杂着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李建深声音淡淡的:“我想看看我的太子妃究竟在想什么?”


    青葙垂下眼,李建深如今说话越发叫人不解。


    蜡烛‘噼啪’作响,爆出一声火花。


    李建深要俯身吻青葙,青葙因刚醒,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李建深的唇在离她一寸的地方顿住。


    他问:“为什么要躲?”


    青葙随口道:“妾还未洗漱。”


    李建深的目光悠悠地看着她,像是想把她的脸瞧出一个洞来,道:“是么?”


    他起身,青葙这时才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减轻少许。


    李建深抱着她去洗漱,在净室拉着她胡闹一回。


    青葙照旧要去吻李建深眉间的朱砂痣,却被他躲开。


    李建深咬着她的唇,道:“喜欢么?”


    青葙眼角氤氲着一抹嫣红,在热气里点头:“喜欢。”


    李建深的眼睛漆黑如墨,忽然笑了一下,松开她的嘴唇,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极轻的声音道:


    “你是喜欢朱砂痣还是喜欢我?”


    青葙正到紧要关头,咬着唇,没听到这句话。


    她凑过去抱住李建深,在狂风暴雨里轻声啜泣。


    水在浴池里不住晃动,最终归于平静,李建深抱着青葙回到榻上,看着她在疲惫中睡去,而他自己却毫无睡意。


    他披着一件寝衣坐在床头,望着烛光,仿若一尊雕像。


    没关系的,一切只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而已,不过是他的错觉,什么关东,什么长朱砂痣的倾心之人,不过是从前的事,同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知道她喜欢的是他便好,什么都不重要……


    李建深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然而,却仿佛没有半点用,他心中的燥郁越来越盛,快要压制不住了。


    他将手慢慢握起,扭头去瞧青葙,只见她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衣袖。


    李建深的心一软,俯身要去吻她,却猛然听见她说起了梦话。


    “阿兄。”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呼吸也开始沉重起来。


    她在唤谁?


    李建深想要摇醒青葙质问她,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


    未几,他猛地坐起身来,掀开床帐,就要起身离去,一条腿却碰见了什么东西,在寝殿内发出一声轻响。


    他低头看去,是一只箱子。


    直觉告诉李建深,那不能碰,否则便会掉进无尽的深渊。


    他应当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承恩殿去,等到明日照常起来,去上朝,去处理公务,会见大臣。


    这才是他此刻该做的事。


    然而李建深的身子却仿佛不再听他的指挥,一只手慢慢将那只箱子拉出来,抬手轻轻打开。


    只见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卷,下头便是各色珠宝首饰,他认得,是自己往常赏赐给她的。


    怪不得,他从未见她戴过,原来竟被她丢在这里。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心里那埋藏已久的燥郁愈发浓厚。


    他静默许久,终于拿起那幅画,慢慢展开。


    只见一位少年缓缓映入眼帘,那少年与他有几分相像,并且与他一样,眉眼间长着一颗朱砂痣,而画像旁边,便写着‘吾爱’两个字。


    李建深认出来,是青葙的笔迹。


    只听轰隆一声,李建深心里的燥郁终于压制不住,如火山般喷发。


    果真如此,一直以来的猜想终于被验证。


    他只是个替身而已。


    42.  第 42 章   烧画


    怪不得, 自己从端州回来之后的那次宫宴上,她明明才第二次见他,却仿若对他痴心已久, 之后但凡与他相处, 她的一双眼睛也必定不会离开他的脸。


    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直看到他心里去。


    如今看来,她看的不是他, 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工具,去看她口中的‘阿兄’。


    在此之前, 他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却下意识地去逃避,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追究,他的猜想便永远不会被证实,他和青葙便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然而看着这幅画像, 他知道, 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李建深垂下眼帘, 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 青葙被寝殿里的动静吵醒,睁开了双眼。


    李建深回首, 隔着半开的帐幔与她对望。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香炉里是李建深特意为青葙寻来的安神香, 夹杂着浓浓的暖意, 透过帐幔的缝隙往床榻里钻。


    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动了动,他撩开帐幔,单手提着画像给青葙看。


    “太子妃能不能告诉我, 你画得是谁?是我,还是你的‘阿兄’?”


    青葙拥着被褥,缓缓坐起身来,她的声音平缓,面容沉静,仿佛一个事外之人。


    “殿下知道了?”


    她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连一句辩白也没有。


    李建深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与他云雨过的妇人,只觉得无尽的寒意直往心头钻。


    他滚了滚喉咙,嘴角露出一丝对自己的讽刺:“我早该知道。”


    “我的太子妃这么喜欢我眉心的这颗痣,喜欢到不同寻常的地步,想不叫人注意都不行。”


    从听见她从前有过意中人之时他便开始怀疑,后来青葙失约,他心中的疑虑便更重,今日李纪元的那番话,算是彻底将这个念头挑明。


    只是他不想信,也不敢信。


    直到看见这张画。


    李建深想起那日画像掉落在地时,青葙紧张的神情,只觉得讽刺非常。


    他关心她的身体,怕她着凉,而她从头到尾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李建深咬紧牙关,沉声道:


    “王青葙,你把我当什么?”


    青葙将被褥往自己身上裹,直视李建深的双眼,与他对视,直言道: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替代品,或者也可以说……替身。”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说:“殿下,您长得太像他了。”


    这段话彻底击碎了李建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它像是一把火,将一切的虚妄美好全部烧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真相。


    替身……


    李建深从未想过,这个词有一日竟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


    “呵。”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周太子,竟被一妇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费尽心力去欺骗自己。


    李建深下颚绷紧,周身开始散发出森然的寒意。


    他是太子,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大周战神,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这样地愚弄他。


    没有。


    李建深将画纸捏得簌簌作响。


    “殿下。”青葙唤他,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画像瞧,她怕李建深将它扯坏,便伸出手去,道:“请殿下将它还给妾。”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到了如今,她还只关心画像。


    李建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罕见地发起火来。


    “来人!”


    他拿着画像往外走。


    青葙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掀起被褥,赤脚下榻,想要将画像拿回来。


    正是晚冬,外间屋檐下还落着霜花,她被冻得瑟瑟发抖,脚步却一刻不停。


    宫人们听见动静,早应声过来,殿门打开,众人瞧见太子和太子妃两人皆是披头散发,只穿一件寝衣便出来,不由吓了一跳。


    李建深冷着脸,声音像是沁了冰:


    “往后不许太子妃再画画,一应笔墨纸砚全部不许在丽正殿出现,冯宜,去拿火盆。”


    冯宜张了张口,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李建深是生了大气了。


    他看了一眼青葙,暗自叹了口气,应声称是。


    青葙听见李建深的话,脸色一变,再也不顾什么礼节规矩,上前挡在李建深面前,道:


    “殿下要做什么?”


    李建深沉着脸看她,缓缓吐出两个字:“让开。”


    青葙摇了摇头,蠕动着嘴唇,语气放软:


    “殿下,妾知道您生气,您怎么罚我都成,只是求您,可否把画还给我?”


    李建深既然知道了真相,想必不会再理她,他又不许她再画画,那他手中那幅便是世上仅存的‘阿兄’的画像,是她往后唯一的慰藉与念想。


    李建深被气笑了,她此刻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急切,他好似从未这样在意过自己,在她心里,自己的存在还不如手上这个死物。


    火盆已经搬来,李建深看着青葙,见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容颜绮丽。


    因出来匆忙,她的发丝凌乱,寝衣上的带子甚至都未曾系好。


    李建深用空着的那只手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塞进耳后,然后在青葙惊愕的目光中,手一扬,将画像抛入火盆。


    那画像遇上火,顷刻之间便燃烧起来,火光窜天,映照在青葙的侧脸上,照出她满脸的惊慌失措。


    “阿兄——!”


    青葙反应过来,猛地转身,要往火盆那边跑,却被李建深扼住手脚。


    他用两只手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轻声凑到她耳边,姿势亲密,说出的话却无情。


    “你瞧,那火烧得多旺。”


    青葙一动不能动,眼睁睁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将画像蚕食殆尽,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她的心在一点点往下坠。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见画像已经烧完,火盆里只余零丁的碎屑,李建深才终于松开青葙,却见她猛然推开自己。


    他心头一震,沉声道:“回来!”


    却见青葙的手已经伸进了火盆里,她像是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将那些碎屑捧了出来。


    李建深呆愣住,待回过神来,心中便是滔天的怒火。


    他下颚绷紧,大步走过去将火盆踢翻,拉着青葙,一字一句问:


    “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连手都不要。


    那些碎屑还带着火星,青葙的手烫得发红,很快便起了火泡。


    青葙低头看了看,发现它们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再也拼凑不起来。


    她转过头,对着李建深看了一眼。


    李建深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青葙。


    她的目光里再没了往日的情意,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


    她张了张口,说:“是啊,我就是这样喜欢他。”


    李建深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往日在床第间,他无数次的问她是否爱他,她每一次都回答‘爱’,当时只觉得甜蜜,如今想来,那一声声回应却像是往他脸上甩巴掌。


    她的爱不是在对着他,而是对着她的‘阿兄’。


    他只不过是她用来怀念另一个人的‘工具’而已。


    他们情比金坚,而他则是那个多余的。


    李建深看着青葙,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不是么。”


    这样的话,无疑在往青葙的伤疤上撒盐。


    她神色未变,手却微微开始颤抖,注视着李建深,左边眼角愣愣流出一滴泪来。


    那滴泪落在李建深的手上,像是往他心里捅了一把刀,疼痛在他身体里四处流窜。


    李建深冲冯宜伸手,“拿把匕首来。”


    “殿下……”冯宜跪下,“殿下三思,太子妃她——”


    李建深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以为我要杀她?”


    他与青葙静静对视,道:“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是我的妻,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杀妻的地步。”


    冯宜心头打鼓,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珠,起身去取了一把匕首递给李建深。


    李建深接过,让早已吓得不行,跪在地上的众人退下。


    然后抽掉匕首的剑鞘,放进青葙的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抵上自己的眉心。


    那匕首十分锋利,很快刺破皮肤,一道血痕缓缓顺着李建深的眉心往下流。


    青葙手中的碎屑撒了一地。


    她看着李建深,身子不住往后退,想要挣脱他。


    “你疯了……”


    李建深按着她的手,往里送了送,眉心的血流得更快,他却好似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道:“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


    “挖出来。”他说。


    青葙静静地看着他。


    李建深道:“把这颗朱砂痣挖出来。”


    他要将他脸上一切与那人相似的地方,全部抹去。


    青葙张了张口,手上的疼痛在不断加剧,但神色依旧淡淡的。


    “殿下,不必如此,往后我都不会再把您当成是他了。”


    李建深听了这话,手上反而更加用力,青葙使劲将身子一歪,匕首随之掉落在地。


    李建深脸上流着一道血痕,走到青葙身边,将从前她送给他的络子扔到她脚下,道:


    “阿葙,我当真想同你好好过日子,也当真……心悦于你,不过,往后不会了。”


    青葙看着他,并没有什么反应,无论是吃惊,伤心,还是难过,通通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只是点了点头,道:“是。”


    仿佛李建深所说的话对她来说只是可有可无。


    李建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是啊,不过一个替身而已,她又怎么会在乎。


    “往后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再费心背着我喝避子汤,今日,是最后一次。”


    李建深不再看她,就这样流着血,身穿一件单薄的寝衣出了丽正殿,头也不回地踏入寒夜之中。


    43.  第 43 章   她想回去了。


    丽正殿内发生的变故太过突然, 好些宫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未曾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太子殿下好似因为一张画像,同太子妃生了大气, 甚至还动用了匕首。


    柳芝同樱桃在外头守着, 心急如焚。


    太子要拿匕首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杀了太子妃?


    不,应当不会,太子虽然武艺高强, 但并非残暴之人,太子妃又是他明媒正娶来的妻子, 就算再生气,也不过是冷落而已,应当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想起方才太子那幅骇人的模样,两人一时心里又没了底,只能不停地往里头张望。


    柳芝心中着实担忧,便走到同样在外头等待的冯宜跟前, 叉手行礼:


    “大伴, 您总得想个法子, 万一出了什么事, 可如何是好?”


    冯宜比她更是着急,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李建深如此生气的样子, 虽知他不会伤害太子妃,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太子妃受伤, 怕是于陛下、太后那里都不好交代。


    他将手中拂尘捏得紧紧的,正要进去一探究竟,便见李建深顶着一脸血出来。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冯宜险些将魂吓掉,连忙迎上前去, 着急忙慌地问:


    “殿下如何竟伤成这样?”


    李建深周身散发着寒气,身着一件单衣,站在那里,淡淡道:


    “今日之事,不许往外传一个字。”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下:“是。”


    待李建深走远了,柳芝和樱桃才敢从地上起来,一刻不敢耽搁,转身就往里头跑去。


    只见青葙正赤着脚蹲着,自抱双臂,不知在低头看着什么,不远处是早已熄灭的火盆。


    临近了,才发觉她看的是落在地上的,画纸的碎屑。


    两人回想起方才青葙不要命一样将手往火盆里伸的景象,不由心下凛然,急忙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殿下,您没事儿吧?”


    樱桃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着急问道。


    低头,又瞧见她满手的火泡,想是方才被火燎到的,不由红了眼眶:


    “不过一幅画而已,怎么就值得殿下同太子这样怄气?”


    青葙看着一地的碎屑,将自己抱得更紧。


    “是啊,不过是幅画而已。”


    可她就是这样看重,阿兄已经没了,她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可如今,这念想也随他而去,化成了虚无。


    柳芝早进寝殿拿了鞋子和大氅过来,同樱桃伺候着青葙穿上。


    她搂着青葙,对樱桃道:“先别说这些,先扶殿下进去。”


    青葙被两人扶着进了寝殿,方才觉得暖和了些,她捞起被褥紧紧裹在身上,盘腿坐在塌上,面色平静。


    待将早煎好的避子汤喝下,柳芝派人请的御医也到了。


    那御医仔细将青葙手上的火泡用火燎过的银针挑破,然后上药包扎。


    待一切收拾完毕,御医又替她把了把脉。


    青葙见他面色不对,便令柳芝和樱桃出去。


    “御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御医摸了摸胡须,道:“太子妃殿下近日可按时服用臣开的养胃汤药?”


    青葙点了点头,“是,一日不曾断过。”


    这就奇怪了,御医微微皱起眉头,往常太子妃得不过是普通的胃疾,怎么如今却有加重之势?


    他斟酌着言语,问:“敢问太子妃,近日可曾还有呕吐,疼痛等症状发生?”


    听他这话,青葙便明白了,道:“有,而且也比从前频繁了许多。”


    她抬头看向他,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平静问道:


    “可还有救?”


    御医犹豫片刻,垂下脑袋,说:“臣无能,只能改变药方,看看能不能稍加缓解。”


    这句话意味着青葙的情况属实已经有些严重了。


    青葙沉默良久。


    自阿兄离开之后,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坚持了太久太久,她知道,他想要她好好活着,可是上天好似已经不想她再受这人间的苦了。


    她叹了口气,微觉遗憾。


    “若是严重的话,还能撑多久?”


    御医也不敢妄下断言,只道:“这个臣也说不好,不过,殿下不必过于忧虑,放宽心,好好用药,多半就好了,也许到不了那个份上。”


    青葙笑了下,点点头,说:“我知道,有劳了。”


    御医觉得有些意外,他见过太多病患,别说那些没受过苦的闺阁娘子,便是常在刀尖上行走的汉子面对生死,也定要红个眼睛,掉几滴眼泪,鲜少会像青葙一般如此镇定。


    这样的性子当真不似是在市井里长大的。


    他叹了口气,道:“微臣告退,这便去禀明太子殿下。”


    他不知东宫里发生的事,只以为同往常一样,是李建深差人唤他,按照规矩,需得将青葙的病情向他禀明。


    “不必了。”


    御医的脚步一顿。


    青葙对他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应当不会想听这些,大人往后若是给太子殿下请脉,也最好不要提我,免得惹他不高兴。”


    御医不解,自年前起,太子便宠爱起太子妃来,两人感情瞧着也还不错,怎么此刻太子妃却将两人形容得好似仇人一般?


    青葙直言道:“我们闹了矛盾,大人照做就好。”


    御医只得称是。Ding ding


    樱桃照着新药方重新去御医署取药,柳芝进来,看着青葙道:“殿下,怎么忽然就换药方了?”


    青葙道:“无事,病要好了,再吃原来的药自然不合适。”


    柳芝不疑有他,犹豫片刻,才终于问道:


    “殿下,太子殿下方才是带着血出去的,他……”


    “他想把自己眉间的朱砂痣挖出来。”


    柳芝张了张口,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可损伤分毫,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别提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更何况伤害的还是最重要的脸。


    这可不是小事,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会叫他如此?


    青葙见她满目惊愕,轻声道:


    “放心,那匕首刺得并不深,御医会治好他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再无从前的关切和情意。


    柳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蹲下,攥住被褥,仰头注视着青葙,问:


    “殿下,您同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李建深方才烧画的时候,她听见青葙说什么‘我就是这样喜欢他’,听得她一头雾水。


    这个‘他’指的是谁?太子妃喜欢的人不应当是太子么?难道还有旁人?


    还有她如今对太子这样冷淡的态度,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葙的手刚上过药,里头是凉飕飕的疼,她吹了吹,缓声道:


    “没什么,只是做了一场梦,该醒了而已。”


    她和李建深互相将对方当做旁人的替身,也算是互不亏欠。


    外头响起动静,是宫人们进来,要拿李建深留在这里的一些衣物和平日里用的东西,顺便将一应笔墨纸砚搬走。


    青葙叫住她们:“等等。”


    她让柳芝将床下的那只箱子拉出来,然后褪下脖子上的那只玉坠,放了进去。


    “将这些替我还给太子殿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柳芝有些不解:“殿下,这可都是太子殿下的赏赐,还有那玉坠,是太子特意送给您的礼物,焉有退回去之理?”


    太子妃一向珍爱这些东西,不是贴身戴着,便是放在箱子里妥帖保存,不肯损耗分毫,怎么忽然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要送回去?


    青葙将被褥裹得更紧,说:“照我说的做就是,这些东西,其实,我本来就不喜欢。”


    柳芝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那些宫人们已经上前将箱子搬走。


    待寝殿又重新静下来,这是,青葙又道:


    “好姐姐,往后太子不会来了,我这个太子妃怕是也当不长久,你和樱桃再在我这里呆着,也没什么前程,与其将来跟着我受苦,不如好好再择一条好路。”


    “若是还想待在宫里,便去五公主那里去吧,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会亏待你们,比跟着我好,若是不想,那我便求了太后,送你们出宫,你们在外头都有父母家人,不得已才进了宫来,如今正好出去,与家人团聚。”


    柳芝听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她同樱桃的去处,只觉得心惊。


    不知为何,她竟有种青葙在提前安排后事的错觉。


    她猛地跪在脚踏上,头回不顾规矩地抱着青葙哭起来。


    “不!奴婢哪儿也不去,殿下,无论您和太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别赶我走——!”


    青葙将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我也想一直跟你们待在一块,平日里,咱们还跟从前一样踢毽子、挽花绳,春天到了,就去放风筝,秋天摘果子吃,冬天凑在一起打雪仗。”


    “很想,很想。”


    可是老天爷,好似并不打算给她太多的时间。


    或许,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十分脆弱。


    此刻,她分外想念关东,想念福伯,想念……阿兄。


    她想回去了。


    青葙闭上眼,将自己整张脸埋进柳芝的怀里,不愿再起来。


    44.  第 44 章   妾是来求殿下和离的


    李建深身为储君, 竟然伤了脸,自然是大事,但冯宜知晓其中的轻重, 不敢声张, 只连夜悄悄叫了御医过来。


    然后又以李建深多日劳累,感染风寒为由亲自到李弘处替李建深告假,免得明日早朝被人瞧出来, 到时候又免不了风言风语。


    李弘还在为除夕那日李建深的行为生气,加之又知晓了他在大理寺差点掐死李纪元的事, 见了冯宜,自然是没什么好脸。


    “风寒?”他冷笑一声,“咱们太子的本事通天,谁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怕一场小小的风寒?”


    冯宜跪下,老老实实挨了他一顿训, 态度十分恭敬。


    “回陛下, 太子殿下确实是病了, 俗话说, 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 前些时日的事, 太子一直想给您回个话, 又怕您不愿见他, 整日里忧心忡忡,他又一直劳累,如今被寒风一吹,自然就倒下了。”


    冯宜怕李弘不为所动, 便又道:


    “过段日子,便是昭贵皇后的忌日,殿下是想早日养好身子,好等着日子祭拜的,陛下瞧在殿下一片孝心的份上,便消消气吧。”


    说完,便重重磕了个响头。


    李弘自然不信李建深当真会在私下里反省,但听见他提及发妻,他的面容到底有了些许松动。


    他由着宫人替他擦了脚,拜了拜手:


    “去吧,朕也不求他有多孝敬朕,只求他安分守己些,便是朕的造化了。”


    说完,便轻咳了两声。


    冯宜知道这是准了,不禁在心中松了口气,又说了些李弘爱听的话,便出去了。


    李弘见他走了,才对着给自己梳头的孙冒严道:


    “去查查出了何事。”


    ……


    冯宜回到承恩殿的时候,正遇见站在外头的御医署署丞,他奇怪道:


    “大人怎么不进去?”


    署丞见他回来,如同见到救星,忙拉着他到一旁廊下小声道:


    “冯大伴您可回来了,哪里是我不想进去,我这是半只脚刚踏进去便被太子殿下叫人给轰出来了。”


    冯宜既叫了他来,那便是太子身子有恙,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到底是看还不看,他也没个主意,只能等冯宜回来同他商量。


    “大伴,殿下哪里不舒服?您告诉我,我也好心里有个底。”


    冯宜倒是没有多透漏,只道:“大人一会儿进去便知,劳烦大人再等一会儿,奴婢进去劝劝殿下。”


    署丞连忙道:“有劳大伴。”


    夜凉如水,冯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进殿,只见李建深正一个人拿着帕子用热水擦拭脸上的血,待将血擦干净了,便随手将帕子扔进热水盆里。


    冯宜见他走到镜前,观察了一会儿,很快便皱起眉头来。


    他眉心皮肉虽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但那颗朱砂痣却还在。


    李建深看着镜子,冷笑一声,抬手便将镜子砸个稀巴烂。


    只听‘哗啦’一声,镜片四分五裂,李建深的拳头上也开始慢慢沁出血来。


    冯宜扔掉手中的拂尘,连忙过去跪下,紧紧抱住李建深的双腿,道:


    “殿下,奴婢知道您生气,可再如何也不能伤害自己,您是太子,未来大周都指望着您,万不可因为这些小事伤心伤身啊!算是奴婢求您了,昭贵皇后在天之灵瞧见您这样,怕是也不会安心。”


    李建深像是全然察觉不到疼痛,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淡淡道:


    “你说的对,不过是小事而已,一个女人,不值当我为她如此。”


    冯宜听他如此说,不由大喜,他真怕李建深当真气疯过去,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见李建深的手仍在不停地滴血,冯宜连忙扭头朝外头示意宫人请署丞进来,然后又将水盆中的帕子拧干裹在他的手上。


    李建深转身,坐在胡床上,面容平静,周身却散发着森然的冷意。


    署丞瞧见他眉心的伤,不由大吃一惊,但到底什么都没问,转身叫人拿药来。


    却听李建深漫不经心地问他:“可有什么药能去掉我眉心的这个东西。”


    他方才用匕首都没能将它完全挖掉。


    署丞一愣,犹豫道:“殿下说的可是殿下的眉心痣?”


    李建深抬眼:“能去掉么?”


    李建深眉心的朱砂痣一直以来被视为大周祥瑞的象征,都说他正是因为生有此物,才能战无不胜,帮助陛下打下江山。


    他一个小小署丞,哪里有胆子去弄掉这样的东西。


    署丞连忙跪下:“殿……殿下,不可啊,殿下的眉心痣乃是我朝的祥瑞,不可轻易抹去啊。”


    祥瑞?


    李建深冷笑一下,前朝末帝所生的第十一子眉间亦有此物,前朝不还是灭了国,同样的一颗痣,在前朝被视作不详,到了他这里,却又变成了什么祥瑞,当真是可笑之极。


    突然,他面色一顿,收敛起了笑意。


    署丞以为他是生气了,只得跪下磕头,“殿下,臣是当真不能——”


    “不会有人怪罪你,只管照做便是。”李建深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打断他的话,又对冯宜道:


    “叫谭琦过来。”


    署丞额头冒汗,无奈称是。


    谭琦过来之后,道:“主子,您找我。”


    李建深道:“有件事交由你去办。”


    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他。


    谭琦领命出去。


    署丞正打算给李建深的眉心上药,便听见外头响起了动静。


    “殿下,所有的东西全都在这儿了。”


    见李建深没有说话,宫人便拿着东西进来,她们捧了李建深的东西往里间去,却被冯宜叫住:


    “这个箱子是什么?”


    太子可不曾在丽正殿那儿落下这个。


    抬箱子的宫人跪下,回答道:


    “回殿下,这是太子妃的东西,说是太子殿下从前赏的,今日还给殿下。”


    她打开箱子,只见里头是李建深往日里赏给青葙的一些首饰钗环,她找了找,将一个玉坠捧在手心里,垂着脑袋道:


    “这是太子妃特意从脖子上摘下来的,说是一并还给殿下。”


    冯宜恨不得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他嘴贱,问这个做什么?


    那玉坠是昭贵皇后的遗物,太子殿下最宝贝的东西,如今却像是打发废料一样被太子妃打发回来了。


    他转过头去,果然瞧见李建深沉下脸来,神色愈发冰冷。


    冯宜小心地捧了那玉坠过去,“殿下……太子妃许是觉得她戴不了如此贵重的东西,是以才……”


    李建深垂下眼帘,伸手将那玉坠紧紧握在手心里。


    她果然是不稀罕。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看着署丞淡淡道:“我知道你有法子去掉我的朱砂痣,开始吧。”


    署丞见他面容冷峻,身上散发着上位者浓浓的压迫感,只能硬着头皮应是。


    李建深垂头,缓缓打开手心,只见那枚玉坠在烛光下散发着淡黄的微光。


    他记得自己将它戴在青葙脖子里时,那暗藏在不确定下的期待,他在赌,可是事实证明,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月亮渐渐落下,外头的天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院中的竹叶迎着月色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建深慢慢将十指收拢,将玉坠重新紧紧握在手心里。


    ***


    等到李建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三月底。


    初春将至,冬日的肃杀气氛被暖暖的春意取代,李建深这些日子都在梨园住,平日里处理政事,瞧着倒是与往常无异。


    只是冯宜这样贴身伺候的人却发现李建深开始变得喜欢发呆,经常会一个人看着东宫的方向出神。


    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劝导。


    其实想想那日,也难怪太子会如此生气。


    任谁被人当成替身,都不会高兴,更何况是太子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


    他的尊严、高傲被太子妃毫不犹豫地踩在脚下,焉有不怒之理。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太子也拿太子妃做替身和靶子,若搁在寻常人身上,也算是两清了,但李建深是太子。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太子利用别人的份,哪里有反过来的,太子妃瞧着那样听话懂事,不想却也做出这样的大胆之举来。


    这是一笔糊涂账,谁也算不清楚。


    两人如今也算是闹掰了,太子不理会太子妃,太子妃亦不理会太子,从前若太子不住宫里,她三五日便要差人来问候的,可是这都这么久了,她愣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往日对太子的那些情意,当真不过都是装的罢了。


    冯宜见李建深正在处理公务,便出了沁芳殿,伸了伸懒腰。


    开春了,万物复苏,但愿一切都能好起来。


    他怀抱着拂尘,正打算回去,却见一小内监过来,道:


    “大伴,卢娘子来了,想要见殿下呢。”


    冯宜道:“殿下不是早说了,卢娘子有事便去请太医,无事不要打扰他么?”


    自从太子搬来梨园,卢娘子三天两头地便往这里跑,太子并不大见她,她还是这样锲而不舍,又是何必?


    那小内侍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不是说了么,殿下不见她,好好送回去便是。”


    “不……不是。”小内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喘着气道:“是太子妃来了!”


    冯宜一愣,不禁微感吃惊。


    自从那日太子同太子妃生了气,太子妃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太子,而由于太子的原因,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大打听太子妃的消息。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太子妃’这三个字属实已经变得有些陌生,如今突然听到,自然感到意外。


    冯宜皱起了眉头。


    卢娘子太子不见,那太子妃呢?


    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禀告一声。


    “你说谁?”


    李建深坐在胡床上,问道。


    冯宜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答道:


    “回殿下,是太子妃,哦……还有卢娘子,也在外头。”


    李建深垂下眼,长久地不说话,他如今眉间已经没有了朱砂痣,面容瞧着比从前更显冷峻。


    冯宜见此,便道:“奴婢这就差人将太子妃送回去。”


    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便听见李建深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叫她们都进来。”


    冯宜一愣,称是。


    青葙在外头站着,卢听雪歪头看她,“太子妃好似许久不曾来过了。”


    青葙笑了笑,道:“是啊,我对梨园并不熟悉,也便来得少了些。”


    卢听雪打量着她,淡淡道:“是么。”


    她可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


    青葙察觉到她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眼睛只看向沁芳殿的殿门。


    她在当卢听雪替身的那段时日,于她本人并不了解,如今也不想与她有什么多余的交集。


    卢听雪对她是个什么看法,与李建深的关系如何,通通不关她的事。


    见她这样,卢听雪也移开了视线。


    她知道李建深这些时日跟青葙并未见过面,便猜测两人多半是闹了矛盾,还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见了青葙的面,她便确定了这一点。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关系不好,对她是有利的。


    冯宜出来请她们两个进去,卢听雪微楞,随即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李建深不舍得这么久不见她。


    她抬了抬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太子妃请。”


    青葙并未露出她想象的怒容,反而笑了笑,抬起脚往里头。


    待两人进了殿,见到李建深,都不禁微微一愣。


    李建深眉心的朱砂痣不见了。


    只不过青葙只是抬头看了看,便开始行礼,而卢听雪却是上前几步,语带关心道:


    “殿下……”


    李建深一直在观察青葙,她瘦了,精神头好似比从前差了些。


    他心里隐隐期待她是因为他才这样,可是见她对自己如陌生人一般,不由在心中冷笑起来,眼色也黯了下去。


    她心中只有她那个死去的阿兄,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


    自作多情的蠢事,一次就够了。


    他眼睛盯着青葙,却对卢听雪道:“坐吧。”


    卢听雪听见李建深这句话,便开始往他身边走去,见他没有拒绝,便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青葙像是没瞧见,仍旧跪地给李建深行礼。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道:“起来吧。”


    青葙谢恩起身,李建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拿起茶杯把玩起来,道:“你来,可是有事?”


    冷淡的语气里藏着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关切。


    青葙点点头,也丝毫不顾及卢听雪在这里,轻声道:


    “殿下,妾是来求殿下和离的。”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李建深手里的茶杯已经被捏得粉碎。


    45.  第 45 章   她不要我了


    卢听雪早在听见青葙说想同李建深和离的那一刻便已经愣住。


    王氏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太子妃之位是天下多少女子想要得到的东西, 有了它,权势、地位,财富, 应有尽有, 特别是像她这样出身的人,能当上太子妃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自该感恩戴德, 牢牢守住这个位置才对,哪里有主动让出去的道理?


    从前, 她只觉得王氏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但还算有些眼色和小聪明,但是如今,她却只觉得她蠢。


    蠢得无可救药。


    窗外,几只布谷鸟站在竹枝上不停的晃动, 一滴水从屋檐上落下去, 使得它们下意识去抖动自己的羽毛, 微风吹动窗户, 发出‘吱呀’的响声,它们便飞到窗沿上, 开口‘布谷布谷’地叫起来。


    这响动愈发映衬出寝殿里那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深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慢慢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拳头, 对坐在身边的卢听雪道:“你出去。”


    卢听雪听见这话, 不禁微微一愣。


    她其实早注意到,从方才进屋子起,李建深虽然看似对她亲密,但实际一举一动都透漏着疏离, 眼睛更是一刻不曾离开过太子妃王氏。


    如今李建深的语气又太过冷漠,难免叫她有些心慌。


    不应当是这样的。


    李建深不应当为了一个王氏,这样对她。


    心里纵有万般念头,卢听雪面上还是维持着高门贵女的镇定和体面,她起身,对李建深行礼,语带劝慰:


    “是,殿下息怒,太子妃许是一时气话,殿下还是仔细问问发生了何事,别为了这个同太子妃伤了和气……”


    她话还未讲完,便见着李建深起身,伸手便将青葙拉进了里屋。


    卢听雪面上顿时有些难看。


    她隔了这样长的时间才见李建深一面,却只得到这样的对待。


    冯宜过来送她,“娘子,请吧。”


    卢听雪垂下眼,捏着帕子,轻声道:“敢问大伴,太子妃为何要和离,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若只是同李建深闹脾气,王氏不可能有如此惊人之语,除非是她脑子坏掉了。


    冯宜自然不敢多言,只道:“这样的事,奴婢哪里就知道了,娘子,还是让奴婢送您出去。”


    见打听不出来什么,卢听雪便笑了笑,道:“倒是我多嘴了,我这便回去,不叫大伴为难。”


    说着,便轻咳了两声,往外走去,面上的笑容却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


    里屋里,李建深与青葙面对面站着,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将他整张脸淹没在阴影里,叫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青葙往后退了退,离他远了一些,李建深看见,不禁将嘴角抿成一道直线。


    他淡淡开口:“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青葙面色平静,点了点头,轻声道:“妾知道,妾想和离,请求殿下准许。”


    ‘和离’两个字在她说来,仿佛无比轻巧。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静默片刻,开始坐下,笑她的天真。


    “在皇家,只有废妃,没有和离。”


    青葙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有任何松动,她听了之后,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说:


    “那就废妃。”


    这样轻飘飘的四个字,直接让李建深绷紧了下颚,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来。


    他抬头看向青葙,想要在她眼睛里看出一点犹豫和舍不得,然而只是徒劳。


    她的眼睛里只有冷漠和淡然,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李建深站起身,转过身去,不叫她看见自己的极力隐藏的狼狈。


    “你有没有想过,当一辈子的太子妃,你可以吃穿不愁,受人尊敬,一旦失去这层身份,你就什么都没了。”


    青葙点了点头,缓缓道:“妾知道。”


    太子妃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是很多的,金银财物,权势地位,哪样不是世人毕生所求。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好。


    她还是更喜欢在关东的生活。


    她当初嫁进来,原本就是冲着李建深的脸来的,那时阿兄刚去世没多久,她正是伤心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将李建深当成了自己的寄托,心甘情愿地同他做一场梦。


    当画像被李建深烧毁的那一刻,她才真正认识到,阿兄已经死了,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的梦也随着画像一起化成了灰烬,她不能再骗自己,是时候醒了。


    李建深听她这样淡然的语气,不禁暗暗捏紧了拳头,她要弃他而去,没有一点对他的留恋,仿佛他只是个陌生的过客,在她的生命里,激不起一丝丝涟漪。


    “若是离开东宫,你要到何处去?”


    青葙眼睛里慢慢浮现起一丝柔和的光芒,道:“回家。”


    李建深知道她口中的家多半指的是关东,是她同她的阿兄曾经生活的地方,心中不禁涌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和酸涩。


    他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对她再有挽留,只道:“好,很好。”


    然后闭上了眼睛:“如你所愿,和离。”


    青葙在来之前,并不知道李建深具体的态度,更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毕竟身为太子妃,主动请求和离一事,到底有些打他的脸面,如今听见他给出确切回答,自然松了口气。


    她对李建深再次行了大礼,将脑袋磕在地上,道:


    “多谢太子殿下,望殿下康健长乐,永保安康。”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看着这个主动要离开的女人,只觉得心里像是咽下了万只苦到极处的果子,难受得紧。


    他滚了滚喉咙,道:“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青葙抬起头来,面上是从未见过的轻松,她想了许久,才终于道:


    “殿下,保重。”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锤在李建深的心上,他同她这一年的夫妻,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么两个字。


    李建深笑起来,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嘲弄。


    他转过身去,不再说什么,扬手拨开珠帘出去。


    水晶做的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止了晃动。


    ***


    醉旺楼里,伙计端着两坛洋河大曲出后厨出来,正遇见进来的魏衍,不禁扯着嗓子道:


    “哟,小侯爷,您总算是来了,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咱们酒肆的酒都要被楼上那位爷给搬空了。”


    魏衍是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公务来的,他扬了扬手,止住了伙计的大嗓门,问:


    “人呢?”


    伙计仰头示意楼上,“就在上头呢。”


    魏衍接过他手上的两坛洋河大曲,示意他不必再伺候了,然后利落上了二楼。


    他环顾四周,很快看见了李建深身影,他穿着一身常见的大袖长袍,打扮十分低调,正坐在角落里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口中灌酒。


    周围坐着的一些小娘子许是见他一个人在那儿,又生得英俊,便纷纷用扇子遮面,不住偷偷打量。


    魏衍快步走过去,将手上两坛酒在李建深面前的长桌上放下,又叫人将四周屏风竖起,正要坐下,却猛然瞧见李建深眉间空空,原先的朱砂痣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衍属实吃了一惊,他拦下他的酒杯,看了眼桌上已经空了的坛子,问:


    “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前阵子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李建深患了风寒,暂待在梨园养病,一应奏章只需按流程递进去等批示即可,是以他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李建深的面。


    如今面前这幅情景,倒真叫他始料未及。


    李建深看向他,半晌,方缓过神来,道:“是景明啊,坐吧。”


    他拿开魏衍放在他手腕上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杯放在手中把玩着,皱着眉头将眼神放空。


    “你说,这酒怎么就是喝不醉?”


    魏衍见状,倒是没有再阻止他,只道:“殿下有心事,自然是怎么喝都不醉的。”


    李建深垂下眼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就是个骗子。”


    她?


    魏衍挑眉,看来这是同太子妃闹矛盾了,这他倒是来了兴趣,给李建深倒了一杯酒,问道:


    “殿下说说,她如何骗你了?”


    李建深却不上他的当,只是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小骗子’,旁的便不再多说。


    魏衍也不再问,只是安静地陪他吃酒。


    过了片刻,李建深忽然将酒杯放下,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无措。


    魏衍暗想,若是外头的那些小娘子见着太子这幅样子,定然更加春心荡漾,不过,他真正想叫看见的,怕是太子妃。


    李建深眼神放空,蠕动了一下嘴唇,道:


    “她不要我了,景明。”


    这句话魏衍着实没有听明白,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能怎么不要他?


    “夫妻之间,向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太子妃向来对您倾心,哪里就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向来对他倾心?


    李建深自我嘲弄一笑,仰头又饮了一杯酒,随后便站起身往外走,魏衍连忙跟上。


    那些原本就注意这边动静的小娘子们见着李建深出来,通通红了脸,有几个大胆的还凑了上来,都被魏衍给挡了回去。


    “你主子不能骑马,去找驾马车来。”魏衍对着在外头候着的谭琦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李建深已经夺了谭琦手中的马鞭,翻身上马,飞驰离去。


    魏衍叹了口气,连忙跟上,直到看见李建深一路进了东宫,方才松了口气。


    46.  第 46 章   你们已经不像了。


    和离之事谈妥之后, 青葙便在梨园逛了逛,她此刻心里无比的轻松,以至于连胃中的那丝不适感也被强行忽略了。


    正是初春时节, 万物复苏, 草长莺飞,许是梨园里管的松些,便有宫人在不远处放风筝。


    青葙抬头看着, 微微发呆。


    樱桃在她身后红了眼睛,攥着衣角道:“殿下, 您真的要同太子殿下和离么?”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得突然就成了这样?


    她身旁的柳芝同样情绪低落。


    微风吹过,将青葙的发丝吹到脸上,她缓缓抬手,将它塞至耳后,转过身, 微带着歉意道:


    “嗯, 原本我这个太子妃便是捡来的, 说实话, 以我的出身和学识,原本就做不好这个位子, 如今将它还回去, 也算是合情合理。”


    樱桃咬起嘴唇, 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谁说殿下做的不好?殿下就是最好的。”


    青葙笑起来, 她今日淡妆素裹,身上无任何珠宝首饰,与卢听雪瞧着并不十分相似。


    “五公主不在长安,等过几日她回来, 你们便到她那里去吧。”


    她要回关东,那里乃是苦寒之地,自然不能再带着她们,让她们跟着她去受苦,更何况……


    青葙垂下眼帘,她连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都不知道。


    何必给她们徒增伤怀。


    樱桃哭得更狠,柳芝也跟着悄悄红了眼眶。


    “那殿下还去参加王大人的寿宴么?”柳芝抬手抹了抹眼角,沙哑着声音问道。


    青葙点了点头。


    她虽急着回去,但她也知道,李建深是太子,他们两个和离一事怕不是三两天能办成的事,需得等到李弘首肯下旨,再将她的名字从玉蝶上除名,才算完事。


    这个时间,足以留给她回去一趟给王植贺寿,他是她的生身父亲,临走之前,总得见一面,尽尽孝道才是。


    青葙又在梨园里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累,带着樱桃和柳芝两人回了东宫,躺下不多久,就在睡梦中听见外间响起一阵骚乱。


    青葙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榻,披上外裳往外走,一只脚刚踏出殿门,便微微一愣。


    李建深正往她这里走来。


    他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眼神也难得一见的没有了方才在梨园的清醒,反而有些迷离。


    很显然的,他喝醉了。


    柳芝和樱桃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因着规矩上前去扶他,均被李建深推开。


    李建深脚步停下,站在廊下,仿佛在等着青葙过去。


    青葙将衣裳穿好,方才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您走错地方了。”


    他应当回他的承恩殿去。


    然而李建深却仿佛全然没听见一般,她的话音刚落地,便被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身上的酒气掺杂着丝丝龙涎香扑面而来,微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青葙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去推他。


    李建深收紧手臂,丝毫不叫她挣脱,口中念道:“别动,阿葙,别动。”


    他甚少这样亲密的叫她。


    此刻,青葙已经确定李建深怕是有些不清醒,也就没有再推拒。


    见她终于不再拒绝自己,李建深方才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住将手臂收紧。


    众宫人们看着这有些诡异的一幕,不禁大眼瞪小眼。


    特别是柳芝和樱桃,更是吃惊。


    她们已经全然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了,上午太子殿下方才答应太子妃和离,此刻却满身酒气的专门到丽正殿来,将太子妃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个满怀。


    往常都是太子妃追着太子跑,处处照顾讨好他,如今却好似反了过来。


    她们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小的震惊。


    青葙见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只能推了推李建深,妥协道:


    “殿下既然不回承恩殿,那便进去吧,再在这里站着怕是要着凉,妾叫人给您端碗醒酒汤来。”


    李建深听见这话,方才将手臂松开,轻声道:“你不是要同我和离么,做什么还要关心我?”


    青葙想说那不是关心,只不过是作为太子妃最后应尽的一点责任,但见宫人们都在场,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


    “殿下还是先进去吧。”


    她将李建深一只手臂架在肩膀上,扶着他进殿。


    李建深许是醉糊涂了,一直抱着青葙,不愿意从她身边离开,青葙无奈,只得接过解酒汤,一勺一勺地喂他。


    李建深的眼神迷离中带着一丝深邃,手摸着她的脸道:


    “你说,什么样的妇人最是狠心?”


    青葙只当他在说胡话,并不回答,只将盛汤的琉璃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


    李建深神色一黯,未几,笑了起来,哑声道:


    “像你这样的,王青葙,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狠心的妇人。”


    见青葙一直不理他,李建深又道:“当然,我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青葙听见,淡淡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喝醉了。”


    李建深看着她,道:“是啊,我醉了,若是能醉一辈子,也是好事。”


    一阵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问出了心里隐藏许久的话:


    “他当真同我这样像?”


    青葙知道他问的是谁,眼睫一颤,看着他道:“脸是很像的,眉眼还有那颗朱砂痣。”


    她顿了顿,眼神放空,似是陷入了回忆里。


    “只不过他喜欢笑,无论遇到什么,成日里总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好像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事能叫他烦心,我调皮,总是捉弄他,他也不生气,还总是想法子给我买好吃的,他怕我再饿着。”


    她笑起来,语气里却尽是怅然。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在朦胧的醉意里,有无尽的酸涩涌上心头。


    这样听着,那个人确实比自己对她好太多。


    青葙从回忆里出来,视线扫过李建深空空如也的眉心,似是有些遗憾。


    “殿下放心,如今,你们已经不像了。”


    李建深听见这句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心里一阵发堵。


    此刻,他才终于松开青葙,眼神放空,道:“是么?但愿如此。”


    ……


    李建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丽正殿的榻上,一瞬间,他以为又回到了之前同青葙同起同卧的日子,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往身边摸去,却只摸到一手的冰凉。


    很显然,昨晚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里。


    李建深慢慢将手收回。


    他回想起昨日的情景,忍不住将手盖住额头,昨日他虽喝得有些醉,但对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还是一清二楚的,青葙说的那些话更是一字不差的印在脑子里。


    他胸口有些发闷,又不知躺了多久方才起身。


    宫人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过来,将帐幔挂在钩子上,去伺候李建深穿鞋,却被他拒绝。


    “太子妃呢?”


    宫人跪下道:“奴婢不知,太子妃只让奴婢们守在这里,等太子起了,伺候您回去。”


    听见这话,李建深面上一沉。


    自己如今对青葙而言,仿佛是一个烫手山芋,只想忙不迭地将他甩出去。


    “下去。”


    他自己将鞋子穿了,又起身换上衣裳,抬脚往外走,见到不远处的偏殿门开着,便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他越走近,就越能听见有说话声隐隐传出来。


    李建深站在窗外,透过半开的窗户格子往里头看去,只见青葙正着手收拾什么东西,他的唇角不自觉抿起。


    “殿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么?”


    只听里头的柳芝对着青葙说道。


    青葙摇摇头,“没什么了,我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这些也就够了,之前的那些话本就留给樱桃吧,她喜欢看。”


    “哎。”柳芝心中酸楚,声音也不似平日里听着清亮。


    青葙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又检查了一遍,见没落下什么东西,便拉着柳芝出去。


    两只脚刚踏出偏殿的门槛,便瞧见李建深正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面色平静,走过去行礼。


    “殿下,您醒了。”


    李建深眸色幽深,语气带着些许凉意,道:“就如此急不可耐要离开?”


    青葙一愣,李建深心情似乎不大好,她想了想,斟酌了下用词,道:


    “有备无患,提前收拾而已,妾自是要等到圣旨下来,才会离开,殿下放心。”


    李建深心里的酸涩如泉水般涌动,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


    他垂下眼帘,转身就要走。


    “殿下——”身后,青葙叫住他。


    李建深的脚步一顿,停下,他慢慢转过身来,语气里似乎带着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期望:“何事?”


    青葙慢慢靠近他。


    李建深的胸腔微不可查地跳动起来。


    青葙对他行了一礼,道:“殿下,三日后,便是父亲生辰,望殿下准许,能让妾回家探亲。”


    宛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李建深眼中的期望瞬间灭了下去。


    他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价值,于是便再也难入她的眼。


    她对他避如蛇蝎,甚至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在她心里,他这个太子还不如那个一直对她不管不顾的父亲。


    李建深再次转过身去,不再看青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你既然要同我和离,那你要去哪儿,我自是管不着。”


    青葙对他行礼:“多谢殿下。”


    柳芝看着李建深离开的背影,面带担忧道:


    “太子殿下怕是生气了,殿下即便要同他和离,好歹做了这样久的夫妻,何苦这样惹他生气?”


    青葙笑笑,并不答话。


    李建深如今对她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会不会对她生气,她压根不在乎。


    她抬手将柳芝鬓边的一缕发丝塞进她的耳后,道:“走吧,叫樱桃回来,挑一挑给父亲的寿礼。”


    柳芝无奈叹气,回头看了一眼李建深离去的方向,转身跟着青葙进去。


    太子和太子妃闹成这样,究竟是为何什么,她到如今也没有弄明白。


    也不知太后知道了会如何,她如今还在病中,若是听见这事,怕是要好一顿伤心。


    47.  第 47 章   有谁能真正比得过一个死……


    春和日暖, 鸟语花香,一大早,李建深下了早朝, 忽略掉众臣或探究或敬畏的目光往外走。


    许是他太久没露面, 一见到他眉心那颗朱砂痣没了,底下的大臣,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叽叽喳喳闹个没完。


    当然,最生气的莫过于李弘, 但他到底顾着皇家颜面,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将此事揭过便算,倒是几个吵闹的最凶的,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那些大臣自然不敢再多言,只能在心里猜测太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怎么得了一场风寒的功夫, 眉心的朱砂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仲景心里也甚是纳闷, 拉着魏衍道:“小侯爷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魏衍斜睨了他一眼, 悠悠道:“我不知道,要不秦中书去问问?”


    瞧太子殿下方才在朝上的那幅神色, 自然是不想叫人知晓的, 太子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 他不乐意说的事情, 你若是还没眼色地去打听,那就是想找死。


    秦仲景知道魏衍又在诓他,连忙摇头:“我要是有那个胆子,还用得着问你?快说, 到底因为什么?别不是为了那卢娘子吧?”


    魏衍歪头看着他道:“我说中书令大人,旁人叫你呆子,你还真把自己成当呆子了?除了卢娘子你就不知道别人了?太子真正的身边人是谁,也不动脑子想想。”


    “你说的是——”秦仲景环顾四周,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李建深的背影,放低声音道:“你说的是太子妃?”


    魏衍刚觉得他还算有救,下一刻,却又被打了脸。


    “不会是她把太子的眉心痣给挖出来了吧?!”秦仲景震惊。


    魏衍将那只想拍在他肩膀上的手默默收了回去,片刻之后,方才叹了口气走了。


    留下秦仲景满脸的疑惑站在原地。


    早早将他们甩开的李建深并未听见他们的谈话,只一路往外走,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偏离了去梨园的路线,正在往东宫的方向而去。


    他停下脚步,眸色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冯宜在心里叹了口气,太极宫的路数不胜数,太子却偏偏走上了这一条,看来这心里,终究是放不下。


    他十分有眼色的开口:“殿下,方才在朝上站了这许久,想必您也累了,不如先回东宫去歇歇。”


    听了这话,李建深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今日是不是王植生辰?”


    “是。”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冯宜以为李建深要让自己选一份寿礼送过去,却见他没了下文。


    李建深终究还是回了东宫,他在承恩殿的窗口处站着,冯宜原本觉得他是在看院中的春景,等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李建深站的那个窗口正对着丽正殿的方向,只要稍稍抬眼,便能瞧见丽正殿的屋檐。


    他是在瞧太子妃。


    冯宜心里五味杂陈,却又无可奈何,都闹到要和离的份上了,还能如何?


    他轻轻甩动了下拂尘,道:“殿下,谭琦已到,正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


    “是。”


    谭琦进来对着李建深利落行礼,“殿下,您叫臣查的那个人已经查到了。”


    李建深的手微微一顿,看着窗外晃动的竹叶,沉声道:“讲。”


    谭琦恭敬道:“那人名萧安都,因前些年关东战乱,年岁、籍贯皆不可考,此人十分有才干,得人心,却不贪功,松岭之战发生前短短几个月便聚集了六千人马随军作战,是个有才之人,只不过后来……”


    谭琦似是有些遗憾道:“后来在松岭之战里同那几万军民一起,被北戎活埋而死。”


    当时死去的人着实太多,有许多人死了,至今也不知姓名,仿佛一阵风,在这世间什么都没留下,这个萧安都还是因为眉间带颗朱砂痣,那些幸存的百姓才对他有了几分印象。


    李建深听过之后,仍旧站在那里,长久的不言语。


    谭琦又道:“殿下,余下的消息,望殿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定能查出。”


    比如萧安都与太子妃是如何相识,还有他的具体身份。


    “不必了。”李建深淡淡道:“你下去吧。”


    谭琦张了张口,应是。


    李建深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眼睛里是一片暗沉的灰。


    抗击北戎,被活埋而死,这样惨烈的死法,若他是青葙,怕是也永远忘不掉。


    他绷紧下颚,将手上的象牙扇捏得紧紧的。


    怎么就死了呢?若是他还活着,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可是他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能真正比得过一个死人?


    李建深闭上了眼睛。


    不多时,便有动静从丽正殿处传来,李建深重新睁开双眼,隔着郁郁葱葱的竹叶,瞧见青葙从里头出来。


    她今日身穿一件鹅黄宫装,头上堪堪簪了一只木簪,显得十分清爽干净。


    不过才三日不见,李建深却隐隐觉得,自己同她已经分别了数月之久。


    青葙独自一人出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


    这时李建深方才意识到,他好似总是让她一个人,半点不曾尽过一个丈夫的义务。


    他想起杨氏每回到东宫来对青葙的态度,不禁微微垂下眼帘。


    “冯宜。”


    冯宜听见动静,立即从殿外进来,走到窗前,躬身道:“殿下。”


    李建深转过身来,淡淡道:“去库里挑两柄玉如意。”


    冯宜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是,奴婢这就命人准备马车。”


    ……


    此时,青葙已经出了太极宫,因是皇家车马出宫,百姓们依礼跪在道路两侧行礼。


    青葙坐在马车里,倚着车壁养神。


    她最近越发觉得身体不如以前,时常发困,她知道,这就是御医所说的病情加重的症状。


    虽然开春,但气候仍旧有些寒冷,她下意识地拢紧自己的大氅。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青葙起身,出了马车,踏着宫人放下的脚蹬下去。


    因今日是王植寿诞,王府门前倒是热闹,王植和杨氏依着规矩跪在门口迎青葙。


    青葙叫他们起来。


    杨氏早在她出声之前便起了身,她看了眼四周瞧热闹的人群,眼中透出一丝得意,拉着青葙大声道:


    “我的儿,亏你这样的孝顺,还知道回来瞧我和你父亲,这回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父亲做寿礼?”


    她大庭广众之下问这个着实有些难看,王植不禁咳了两声,道:


    “说这个做什么,先请太子妃进去才是。”


    “是,是。”杨氏高昂着头,仿佛早忘记了上次将青葙推伤一事,拉着她道:“闺女,咱们快进去,宴席快开始了,就等你呢。”


    不知从何处突然响起一声嗤笑:“得意什么?女儿又不得宠,装什么佯?有本事叫太子喊来我才服她。”


    王植脸上有些尴尬,杨氏更是脸似涂了黑碳,难看得紧。


    方才说话的那个是林贵妃的娘家亲戚,杨氏自然不敢发难,只能松开青葙,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道:“进去吧。”


    青葙垂下眼,有些无所谓地笑了笑,抬脚进去。


    今日来的人不算多,但还算热闹,在不少人看来,王植官位虽低,也不是世家出身,但好歹女儿是太子妃。


    不管这个太子妃受不受宠,好歹是未来皇后,王植怎么着也算是将来的国丈,就算再瞧不上他,为了这个,也会过来恭贺一二。


    众人见青葙来,纷纷见礼,等入了座,便有不少人过来给青葙敬酒,反而冷落了寿星王植。


    王植心中便有些不痛快,青葙瞧出来了,便道:“我不会喝酒,诸位敬我父亲便是。”


    王植这才喜笑颜开,对着众人道:“太子妃确是不胜酒力,诸位见谅,见谅。”


    众人自然只能转移目标,岔开话题,同王植说笑。


    杨氏瞧着这场面,觉得十分满意,看着青葙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和蔼。


    青葙将酒盅推远些,端起碗甜汤喝起来。


    这时,席上又有人开口,明确冲着青葙而来:


    “太子妃殿下,敢问太子为何没来?您一个人回来祝寿,未免有些太过孤单了些。”


    席间的热闹顿时消散了不少,众人都不傻,自然听出来这是在暗讽青葙不受宠,不得太子的欢心。


    青葙抬眼,见又是方才在外头那个人,便放下碗道:“不可以么?”


    那人一愣:“什么?”


    青葙笑了笑,道:“我一个人回来,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自然是可以。”有人开始打圆场,众人适时说笑,尴尬总算散去。


    那人似是不甘心,又道:“方才是某失言,这就给太子妃赔罪。”


    然后端起一杯酒饮尽,待喝了酒,他晃了晃身子,看似无意道:


    “前些时日我那嫂子的孩子已经呱呱落地,太子妃也送了贺礼,说起来,太子妃也嫁进东宫一年,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好消息,我们也等着给太子妃贺喜呢。”


    “不必等,我同太子殿下不会有孩子。”青葙淡淡道。


    席间彻底静了下来。


    李建深的脚刚刚踏进门槛,便听到了这句话。


    48.  第 48 章   他的关心,她已经不稀罕……


    李建深下颚绷紧, 舌尖发苦,他用牙齿微微一咬,嘴里很快便满是血腥味。


    即便他早知道青葙一直在暗中吃药, 不愿同他生孩子, 可是听她将心里话这样直白地说出,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似是一颗陈年的果子,开始发酸发胀。


    宴上, 一股死一般的寂静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众人面面相觑, 仔细琢磨着青葙话中的意思。


    同太子之间不会有孩子?难不成是太子妃身子有毛病,不能生育?


    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太子妃嫁给太子这么久,肚子里仍旧没消息,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皇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既然如此, 太子怕是不多时候就要选侧妃和侍妾。


    有个别人此时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算盘, 想着找机会将自家女儿或者妹妹送进东宫。


    杨氏自然也反应过来青葙的话意味着什么, 神色一变,转头小声对青葙急道:“胡说八道什么?!”


    然后对众人讪笑道:


    “太子妃吃醉了酒, 有些话不过说着玩儿罢了, 不当真, 诸位还是尝尝这炙羊肉吧, 这是我家厨子新出的菜色,诸位尝尝如何。”


    方才那人仍旧不依不饶:“别啊,咱们还想听听太子妃说说到底是何意呢,杨夫人, 您还是不要拦着了。”


    杨氏气急。


    这人这样当面拆台,对他们一家不敬,着实可恨。


    她歪头瞥向青葙,见她还在静静喝汤,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咬碎了牙齿。


    注意到众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青葙将碗筷放下,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来问我。”


    众人转过头去,瞧见来人,不禁齐齐愣住。


    太子殿下竟然过来了?


    等回过神来,众人慌忙起身跪下行礼,黑压压跪了一地。


    青葙对李建深的到来也甚为吃惊,她自然不会认为他是为了她而来。


    他一向对她的事不怎么关心,更何况他们都要和离了,如今忽然过来,叫她不免有些意外。


    李建深向她走来,他看着她,见她眼中并无见到他的欣喜,有的只是无尽的淡然和困惑。


    舌尖的血腥味好似更浓了些。


    未几,他移开视线,抬了抬手里的象牙扇,叫起。


    “你。”众人在慌乱中起身,唯独方才那个一直找青葙麻烦的人,被他点名:


    “仍旧跪着。”


    那人一愣,抬头,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铁青,一只手开始微微发抖:“殿下……”


    众人都被叫起,唯独他一人被勒令跪下,这无异于在羞辱和警告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惹着太子殿下生气了,慌乱间,瞧见李建深看青葙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震。


    太子殿下……是在为太子妃出气?


    不是说太子妃不得宠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袖中的手抖动得愈发厉害,众人瞧见他如此,纷纷转过脸去,离他远了些。


    席间再无人敢言语。


    李建深像是察觉不到众人的心思,抬手将青葙拉起,青葙一愣,抬眼看他,李建深与她对视。


    这些人胆敢肆无忌惮地对青葙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而已。


    她的出身是不高,但好歹是太子妃,是大周未来的国母,可是他却从未给过她应有的尊敬和爱护。


    他将她在新婚之夜抛下,任她被世人评头论足,随意贬低。


    他将她当替身,任由她活在卢听雪的阴影之下,让她活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他无形之间的纵容,助长了世人对她的轻蔑和忽视。


    最应当被惩罚的是谁?其实是他自己罢了。


    到了如今,他方才有一点点醒悟,可是好像已经晚了。


    李建深垂下眼,看着青葙主动将手从他手心里拿开,一颗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你的手太凉,可是冷么?”他问。


    青葙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建深抿了抿唇角。


    是了,他的关心,她已经不稀罕了。


    李建深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突然关心,确实叫青葙有些不适应,最终,她按照太子妃的礼节,对李建深行礼:


    “多谢殿下关心,妾还好。”


    语气恭敬又疏离。


    李建深舌尖又苦又涩,点点头。


    王植与杨氏见着李建深,自然是又惊又喜,他这一来,可就打了那些想瞧热闹的人的脸。


    王植起身抬手,连忙请李建深上座。


    等李建深抬手说:“都坐吧。”,除了还跪着的那人,众人方敢重新落座。


    这时,众人方才意识到李建深眉间的朱砂痣不见了,可无一人敢开口询问。


    席间,他们摒心静气,瞧见李建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青葙身上,便在心里明了。


    往后太子妃,怕是惹不得了。


    等席散了,王植招呼着李建深去喝茶,杨氏便趁机将青葙拉进屋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询问:


    “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葙坐下,淡淡道:“什么话?”


    “你别跟我装傻。”杨氏也顾不得所谓的规矩,指着她道:


    “什么叫你同太子不会有孩子?”


    青葙面色平静,道:“字面上的意思罢了。”


    杨氏张了张口,打量了她一眼,犹豫道:“你身子当真有毛病?”


    一想到这个,杨氏不由着急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


    完了,全完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太子妃,就跟那不能产蛋的母鸡一样,还有什么价值?


    若是她出身高贵,有强大母族撑腰还好,可她偏偏是王家这个在长安城不值一提的小门户出去的,往后怕是只有被废一条路。


    那自己费心安排的一切,不就全都白费了,说不定到时还要受她的拖累。


    青葙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平静道:“不是。”


    杨氏听见这话,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坐下,道:“那便好,你真是要吓死为娘。”


    “我要同太子和离了。”


    杨氏一怔,随即猛地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青葙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我们要和离了,我提的。”


    杨氏站起身,抬手便扇了青葙一巴掌。


    只见帘后,刚刚进屋的王婉然被吓得‘啊’了一声。


    青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后抬头看着杨氏,道:“母亲,我想问您一件事。”


    “当初,我到底为什么会被弄丢?是不是你和父亲故意把我丢下的?”


    杨氏捂着心口不断后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扭过头去,选择对这件事避而不谈,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瞧你是失心疯了,否则也不会敢跟太子提和离。”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按住青葙的双肩,慌忙道:“太子答应没有,嗯?他没答应吧?”


    青葙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杨氏的心落到谷底,她失魂落魄般松开青葙,喃喃道:“不会的,他不会答应,你同卢听雪长得那么像……”


    青葙站起身,往外走去,掀开帘子,走到王婉然身边时,停下脚步。


    她回过身来,看着杨氏道:“母亲,等到圣旨下来,我便要回关东了,往后……不会再回来。”


    杨氏将手中帕子攥紧,扭头不去看她。


    不多时,青葙回头,看了眼还在呆愣的王婉然,对她笑笑,抬脚走了出去。


    “母亲。”王婉然快步走向杨氏,杨氏牢牢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孩子,太子走了没有?”


    王婉然摇头:“没有,天色已晚,照规矩,姐姐是要在这里住一晚再回去的,太子殿下瞧着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你去瞧他了?”杨氏立即抓住她话中的重点。


    王婉然微微低下头,道:“我就是好奇,去看了一眼。”


    杨氏看着她,一颗心忽然慢慢地静了下来,捧着她的脸道:“好孩子,你姐姐怕是不中用了,你想不想代替她往上爬?”


    王婉然瞬间明白了杨氏的意思,目光闪躲:


    “母亲,我……我还说着亲呢。”


    杨氏拉着她的手,道:“那起子人与太子相比,算得了什么?好孩子,你若愿意,母亲帮你。”


    王婉然的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


    青葙独自一人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着,在她出嫁前,王家并不像现在这样大,房屋院落也不如现如今瞧着辉煌。


    她看着,只觉得万分陌生。


    也许,这里本就不是她的家。


    天渐渐暗下来,晚霞出现在天边,仿佛给这世间罩上了一张诡秘的大网,叫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发冷。


    她转过身,走到一处亭子里,瞧见石桌上头放着一壶水,还冒着热气,便坐下来,拿起杯子倒了一杯喝了,然后又坐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她刚走,便有一小婢女过来,也许是紧张,她端起茶壶就走,并未发现那茶壶被人动过。


    她走到一处房门前,深呼几口气,敲响了门:“殿下,奴婢前来送茶水。”


    见里头没有回应,小婢女便大着胆子进去,果然见李建深正端坐在椅子上,低头把玩着手中的东西。


    晚霞照耀下,他的脸清冷俊美,仿佛不染世俗的神仙,似是察觉进来了人,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婢女心头一震,连忙将茶壶放下,就要离开。


    “慢着。”


    小婢女以为李建深发现了什么,身子不由一僵,咬了一下嘴唇,强自镇定回过身来。


    “可曾见到太子妃?”


    小婢女松了一口气,道:“回殿下,未曾,夫人饭后便拉了太子妃去说话,许是这会儿还未出来呢。”


    李建深垂下眼:“下去。”


    “是。”


    小婢女快步出去,等走到一处长廊拐弯处,才对着早早等候在此的杨氏道:“夫人,办妥了。”


    杨氏点头,拉着身边的王婉然道:“去吧。”


    王婉然有些犹豫,“母亲,我怕……”


    杨氏道:“好孩子,这是你为自己挣前程的好机会,别怕啊,一旦成了事,你就能进宫,未来就能当娘娘,这样的事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听见她如此说,王婉然终于慢慢坚定了神色,点头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杨氏道:“将太子妃安排进其他客房,就说她原先的房间落了灰,不能住。”


    小婢女道:“那若是太子妃问起太子呢?”


    杨氏转身往回走,道:“就说太子已经回去了。”


    到了明日,木已成舟,便是另一番景象。


    小婢女道:“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李建深并未喝那水,他等了许久不见青葙,便起身打算出去,听见开门声,下意识抬头,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是你?”


    王婉然见他气息匀称,脸上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心里直打鼓。


    这么久了,太子竟然没喝水。


    她强自镇定,道:“回殿下,是姐姐叫臣女过来陪您。”


    听见这话,李建深的脸立时沉了下来。


    王婉然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道:“姐姐今夜怕是要陪母亲,殿下还是不要等了。”


    她看着那水杯,期待着李建深接过喝下。


    李建深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他想起她方才说得那句话,心里只觉得发酸发胀。


    要同他和离,就往他身边推别的女人么?


    他看都没看王婉然一眼,抬脚出了房门。


    王婉然急了,在后头喊:“殿下——”


    李建深大步往外走,想找青葙问个明白,却不想不消片刻便遇上了她。


    他沉着脸走过去,刚要开口,却发现青葙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摔倒。


    他猛地过去抱住她,眼中隐隐带着急切:“你病了?”


    青葙浑身难受的紧,想要推他,却没有力气。


    李建深将她横抱起来,一脚踹开最近的一件屋子,高声喝道:“传御医——!”


    49.  第 49 章   他像是自欺欺人一般,猛……


    约半刻钟前, 青葙正在逛园子,渐渐察觉到身体出现了一丝异样,她本没当回事, 只以为是寻常的肠胃不适。


    但不消片刻, 那股异样却越来越浓烈,她便知道不是肠胃上的问题。


    嘴唇发干,脸上发烫, 双腿失去力气,身体里像是被人丢进了一个火炉, 那火炉越烧越旺,热气顺着心脏迅速蔓延到全身。


    与那热气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难以言齿的酥痒,好似有一根轻柔的羽毛不停地在身体最私密的角落里轻挠,她眼睁睁感受着它的撩拨,却无能为力。


    那茶水有问题, 青葙迅速在脑海里做出反应。


    她手撑着路边石灯笼, 亦步亦趋往前走, 想叫人去替她叫大夫, 可是走了半晌,却一个人也没遇见。


    看见李建深的那一刻, 她已经险些有些撑不住。


    此刻, 青葙躺在床上, 身体愈发烧得厉害, 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


    她满身是汗,难受得皱眉。


    李建深坐在床边看着,眼中隐隐带有急切,见屋里站着的下人竟无一人动弹, 便沉下脸,道:“你们是死人么?”


    几个下人见太子发飙,这才下去打水过来,李建深不让她们动青葙,自己亲自上手拿帕子沁了水去擦她额上和脖颈的汗珠,一边擦还一边道:


    “哪里难受,告诉我,一会儿御医便过来了,别怕。”


    王家的下人们面面相觑。


    外头都说太子殿下最是冷面冷心,对太子妃也不好,如今瞧着,倒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太子身份高贵,这样身份的人竟会亲自为太子妃擦汗,见她难受,又这样着急,若非她们亲眼所见,是决计不敢相信的。


    王婉然赶来的时候,瞧见这一幕,脸色哗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见着青葙这幅模样,便知她怕是喝了杨氏准备的茶水了。


    太子殿下没喝,反而太子妃喝了,她们的计划自然失败了,若是事后问起……


    王婉然心跳如鼓,一时之间拿不定注意,本想着上前支开李建深,自己给青葙弄一桶冷水泡着再说,然而刚想有所动作,便见李建深突然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便叫她如坠冰窖。


    王婉然下意识后退一步,也顾不得规矩,转身便跑。


    母亲……母亲一定有办法。


    她顾不得下人异样的目光,拼命往杨氏的屋子跑去。


    此时,躺在床上的青葙愈发难受,她下意识去扯自己的衣领,露出一大片裸露的肌肤来,然后抓住李建深拿帕子的那只手,像是个孩子一般啜泣起来。


    “御医呢?怎么还不到?”李建深扭头喊道。


    “回殿下,已经派人去催了。”


    对于屋里的吵闹,青葙是半点察觉不到,她只觉得自己身体烧得厉害,需要东西来灭火。


    她红唇微张,将李建深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待终于感受到一丝冰凉,方才喘了口气,觉得舒坦了些,可是这些似乎还远远不够。


    李建深见她这样,心头一颤。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主动亲近于他。


    李建深目光柔和,俯首,准备另一只手去为青葙擦汗,却看见她张了张口,唤他:“阿兄。”


    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李建深的眼神瞬间黯了下去,一股无法言喻的苦涩开始在心间蔓延开来。


    他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弥漫口腔。


    他早该想到的,为何要有期待?她怎么可能对他如此依赖亲近?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候,也不可能。


    李建深坐在那里,缓缓起身,扭头不去看青葙,任由她将脸贴在自己手背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上去。


    “阿兄……”她还在喊着那个人。


    李建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终于到了,他见李建深一直在床边坐着,挡住他的视线,不由道:“殿下……这……”


    李建深睁开眼睛,放下帐幔,遮住青葙的身子,只漏出她的半张脸来。


    哪有叫人瞧病,只瞧半张脸的?但御医素来知道李建深的脾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瞧。


    他弯着身子瞧了会儿,又问了李建深一些青葙的症状,不觉心头一震。


    太子妃这分明是中了逍遥散的模样……


    这药在前朝宫中最是常见,主子们行房时通常会用它来助兴,药效十分刚猛。


    眼前的景象,瞧着也不像是太子同太子妃的闺房情趣,可除了太子,普天之下还有谁敢给太子妃下这东西?


    李建深用帐幔完全挡住青葙,道:“直说便是。”


    御医垂头道:“回殿下,没见着东西,不敢确定,但依微臣之见,多半是……是逍遥散,且瞧着太子妃所服剂量不小。”


    李建深不是未经过世事的无知小儿,听见这番话,又想起方才王婉然的异样,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沉下脸来,眼中满是冰凉。


    不过如今还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他得先解了青葙的难受再说。


    “如何解?”


    御医对此事似乎司空见惯,直言道:“最直接也是最快的法子,便是阴阳交合,除此之外,用凉水浸泡也可解,只不过费时些。”


    一声微不可查的呻.吟从帐中传出。


    李建深抬头,道:“出去。”


    屋里的下人连同御医连忙下去,顺带关上了门,不消片刻,屋内便只剩下李建深和青葙两人。


    李建深回头去瞧青葙,只见她的衣衫已经褪了大半,嘴唇因为难受,已经被咬出血来。


    他掐着青葙的两颊,将手指塞到她齿下,道:“咬这个。”


    青葙眼中满是水汽,眼尾发红,鬓角因为发汗湿透,瞧着便惹人怜爱。


    很快,一股疼痛便从李建深的手指传遍全身。


    然而李建深似乎是没感觉一般,只是垂眼瞧着青葙。


    疼好啊,疼可以让他保持清醒。


    他听着青葙的喘息,看着她,不死心地问:“我是谁?”


    青葙此刻还在被无尽的燥热折磨着,她目光迷离,眼睫上满是泪珠,她看着眼前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松开李建深的手指,坐起身来去抱他,她的手臂如藤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像是沙漠中干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不由得轻叹一声。


    李建深仍旧僵持着不动。


    青葙去扯他的衣领,顺着他的喉结往上,在看见他的嘴唇时,不带丝毫犹豫吻了上去。


    李建深万没有想到,他一直期盼的青葙的吻,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的。


    他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满心的悲凉。


    青葙仍在缠他,李建深闭上眼,决定不再问,他像是自欺欺人一般,猛地抱住青葙,用尽全身力气去回吻她。


    还问什么呢?就这样吧。


    如此,也挺好。


    不去想她爱谁,不去想她此刻在想着谁,不去想所有的一切,就只是她和他,两个人一起而已。


    月亮已经爬起,屋里没有点灯,只是一片黑暗,静谧的夜色里只有帐幔后传来的轻响。


    就在两人彼此坦诚相见,要进去的时候,青葙忽然抱着李建深,又喊了句:“阿兄。”


    李建深的身子一僵,停下了,他手攥住青葙的手臂,却不敢用力,唯恐伤了她。


    他看着青葙,眼睛里是一片暗淡的红。


    青葙在那一片红里,神色有了短暂的清明,她张了张口,道:“殿下?”


    原来方才她当真一直没有认出来他。


    李建深目光深沉,那深沉里是隐隐的疼痛,暗藏在这黑夜里,很快消失不见。


    “是我。”


    他滚了滚喉咙,哑声道:“要继续么?”


    青葙虽然脑袋昏沉,但方才那御医说了什么她还是听见一二的。


    她微微挣了挣,轻声道:“有劳殿下……叫人抬桶凉水来。”


    黑夜里,月光惨淡,青葙瞧不见李建深脸上的神色,只能察觉到无尽的寂静正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呵。”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嘴中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他松开青葙的手臂起身,穿上衣裳,猛地掀开帐幔出去。


    青葙躺在床上,拢了拢披在臂膀上的单衣。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又离去,等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青葙便费力撑起身来,想要下榻,却见李建深又去而复返,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一句话没说,将青葙放进浴桶里,便出去了。


    青葙被冰水一激,身上的燥热方才慢慢降了下去。


    屋外,李建深站在廊下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他下颚绷紧,身上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王家的下人们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分毫。


    李建深看着那月亮又升了些许,不自觉咬了咬舌尖。


    若是身边能有一壶酒,让他大醉一场便好了。


    醉到不省人事,醉到忘记里头的妇人。


    他抬手,看了看方才青葙在他手上留下的咬痕,眼下一片冰凉。


    怎么不再要重一些呢?他想。


    这样他方才也许就不会自欺欺人了。


    明明已经开春,可是他却觉得今夜的天气比寒冬腊月里都要冷,直冷到他心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转身,看向青葙在窗户上影子。


    随后便走到墙边,颓然将身子倚在墙壁上,垂下了眼帘。


    50.  第 50 章   “非要如此对我说话么?……


    寂静的夜里, 摇晃的竹影映在窗户纸上,显得格外寂寥。


    青葙手扶着浴桶,指尖泛白, 有水珠顺着指尖滑下去, 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脑袋枕在藕荷色的臂膀上,眼睛紧闭,眉头微微蹙着, 脑袋里昏昏沉沉,走马观灯一般, 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


    最后,她看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很旧,显然是临时找来的,一路摇摇晃晃,像是要散架。


    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位显得有些许狼狈的青年和妇人, 那妇人抱着她, 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显得很是急切。


    青葙张了张口, 听见自己对妇人唤了声‘母亲’。


    那妇人听见声音,低下头来, 青葙便瞧见了杨氏的脸, 那是比如今的她年轻许多的一张脸。


    “阿葙乖, 别闹。”


    杨氏脸上并没有后来面对她时的不耐烦, 手拍着她的背,反而显得有些许温柔。


    一旁的男人自然是王植,他的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 似是在害怕什么。


    杨氏道:“咱们已经跑了很远了,那些人定然是追不上的,夫君,你到底撑起来些,别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叫孩子瞧不起。”


    王植喏喏地不说话,然而不停左顾右盼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紧张。


    忽然,一阵马蹄声隐隐从远处传过来,王植身子猛然一震,急忙掀起车帘往外看,脸色大变。


    “他们……他们追来了——!”


    杨氏亦是吓得不轻,手指甲不知觉掐入青葙的手背里,她皱着眉头高声对车夫喝道:“快点!”


    马车更加颠簸。


    “夫人!马车太重,跑不动啊!”车夫的声音在一阵马蹄嘈乱中传到车厢里。


    杨氏的脸变得惨白,终于开始变得有些六神无主。


    “马车太重……太重……”


    忽然,青葙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好孩子,算是爹娘对不住你。”


    杨氏胡乱扯过一张布,往里面塞了一件青葙的冬衣,打成一个包裹塞到青葙怀里,然后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将她从马车上推了下去。


    身子落地的瞬间,青葙看见马车正在扬长而去。


    她猛地睁开眼,清醒过来。


    她用双手捂着脸,将额头抵在浴桶边沿上,肩膀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房间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这么想他么?”


    青葙将手放下,抬起头,看着李建深的脸,眼角满是泪珠。


    李建深只当她是为那人哭的,目光黯淡,他扭过头去不看她,随手从衣架上拉过一件外裳,道:“起来吧,泡久了容易得风寒。”


    青葙站起身来,屋里哗啦啦一阵水声,她整个上身赤.裸着暴露在他的面前。


    然而如今两人之间生不出半点旖旎心思来,李建深抱青葙出来,用帕子将她身上的水珠擦了,然后用厚厚的外裳将她整个人裹上,抱起来往榻边走。


    青葙道:“多谢殿下。”语气客气又疏离。


    李建深脚步一顿,唇角抿成一道直线,“非要如此对我说话么?”


    青葙垂下眼帘,没有吭声。


    李建深将她放在床榻上,发现她脸上竟然有一个轻微的巴掌印,不由沉声道:“你母亲打的?”


    青葙淡淡点了下头,轻声道:“没什么,已经不疼了。”


    李建深眼中染上一丝冰凉。


    未几,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脸,但见她仍低垂着脑袋,并没有想过多与他交流的意思,不禁顿了顿,将手收了回来。


    “好好休息。”


    李建深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走了出去。


    他刚离开,便有下人端了碗姜汤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嘱咐的,怕您得风寒,叫奴婢看着您喝。”


    青葙对这样的李建深有些不适应,不过她此刻本就心情低落,对今夜李建深的举动还是感激的。


    不过,也只是感激而已。


    她接过碗,捧着暖了暖手,将姜汤一饮而尽,然后蒙上被褥躺下,疲累很快席卷了她整个身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她睡得沉,自然不知道此刻,整个王家已经翻了天。


    正堂外,王家的下人们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四周尽是身着铠甲的带刀侍卫,堂门上还挂着几张大大的‘寿’字,与如今肃穆威严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多时,便有人压着一个小婢女从正堂里出来,按在板凳上开打。


    那板子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正堂内,王植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杨氏和王婉然却已经吓得脸色煞白,齐齐跪在地上。


    杨氏本想咬死不认,反正端给李建深的茶水已经被她毁尸灭迹,没了证据,料想李建深也查不出来什么,再不济,就将方才替她们母女办事的小婢女推出去当替死鬼,就说是她鬼迷心窍了,想攀高枝。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建深什么都没问,直接就让人将那婢女拉出去打。


    她就是有千万句辩白的话,如今也被吓得说不出口。


    她如今方才知晓,在李建深面前,她这样的小伎俩无异于给自己挖坑,着实上不得台面。


    李建深也不废话,直接道:“夫人对逍遥散这种东西似乎情有独钟?”


    杨氏嘴唇都在发抖,道:“不……不,臣妇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李建深目光幽深,静静地看着她,“夫人不承认也没关系,因你们是太子妃的亲人我才跑这一趟,若不是瞧在她的面子上,夫人觉得你们还能待在这里好好说话?”


    杨氏听见他提及青葙,下意识别过脸去。


    王植虽然糊里糊涂,但如今也猜出个大概,怕是他这夫人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太子殿下生气。


    “殿下……殿下息怒……不管如何,求殿下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对拙荆宽恕一二!”


    他也不知李建深怎么会忽然这样在意青葙,但顺着他的话说总是没错。


    李建深只觉得心凉。


    这一对夫妻,平日里即便知道青葙受委屈,也从未主动关心过一句,若非有事,从来想不起她这个人。


    王植作为父亲,好似从未有过青葙这个女儿,而杨氏只知道从她身上吸血。


    至于她们的另一个女儿,他的目光落到躲在杨氏身后的王婉然身上,只想踏着她姐姐往上爬。


    李建深看向杨氏,道:“王青葙当真是你女儿?”


    杨氏牙齿发颤,咬着唇不说话,倒是王植替她回答:


    “自然是啊,殿下,是不是阿葙同您说了什么?殿下,我们……我们并不是故意要丢下她,当时着实是情况紧急,那些匪寇追得紧,马车跑得又慢,臣和拙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建深听见这话,不由脸色一沉,森然道:“你们将她推下了马车?”


    他只知道青葙从小流落市井,却不知为什么,她也从未对他说过此事,如今听见王植的话,方才恍然大悟。


    “你们这样欺辱她。”


    王植和杨氏看见李建深脸上的神情,不由浑身一震。


    “殿……殿下……”


    王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李建深道:“来人,将王家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王植,你的朝散大夫也不要做了,同你的夫人和小女儿一起,在此颐养天年吧。”


    王植三人齐齐抬头,面如死灰。


    太子这是要将他们一家囚禁到死啊。


    杨氏不甘心,直起身子,冲着李建深喊道:“殿下,您不能如此,太子妃也是我王家女儿!”


    李建深回头,看着她道:“往后就不是了。”


    然后抬脚离去。


    他回了青葙的房间,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一直到天明。


    李建深从前其实不大理解青葙对于杨氏的纵容和依恋,可是如今,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却好似明白了些许。


    她过得太苦,即便是一点点可能的爱,她都想要牢牢捉住。


    李建深忽然想,她对那个人的感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明知道是镜中花,水中月,也想要牢牢抓住不放,甚至不惜将他当成替身,自欺欺人。


    青葙察觉到有一个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叫她整夜都睡不好觉,待到天亮,她终于睁开眼睛,瞧见是李建深正坐在自己床边,下巴上带着些许青茬,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怜爱。


    青葙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坐起身,道:“殿下。”


    李建深想要抬手去抱她,却见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两只手不由一顿,片刻之后,才将它们放下。


    他道:“我囚禁了你的家人。”


    青葙眼睫微颤,道:“为什么?”


    李建深抿了抿唇,想将实情讲出来,却始终张不了口。


    说什么?说自己是在为她出气?这样的话,她如何会信?


    李建深还在犹豫,青葙便已经开口:“既然是殿下的决定,那便照办便是了,妾没什么异议。”


    人的心是肉做的,李建深听见这句话,便知道青葙是彻底伤透了心了。


    李建深垂下眼,想要说些话来安慰她,却只能抿了抿唇,静静地陪她坐着。


    两个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便见冯宜连滚带爬地进屋来,扑通一声跪下,道:


    “殿下,太后病情忽然加重,瞧着就快不行了!”


    李建深猛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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