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 51 章   “非要和离不可吗?”……


    听闻此言, 坐在床头的青葙同样脸色一变。


    太后一直卧病在床,原本御医断言,太后若是能熬过寒冬, 身子便能好起来, 如今已然开春,眼见着太后前些日子精神头好了不少,众人便都以为她是熬过去了。


    哪成想情况急转直下, 太后突然要不行了。


    因着昨日的事情,她的身子还未好全, 只能坐马车回去,这样一来,必要慢些,于是对李建深道:


    “殿下先行快马回去,先去瞧瞧什么情况,见着太后再讲, 妾一会儿便到。”


    李建深点头, 看了青葙一眼, 随后快步抬脚离去, 等走出门口,却忽然想起什么, 边往外走便吩咐冯宜, “你留在这里, 送太子妃回去, 坐马车,切记,勿要让她受凉。”


    冯宜赶忙应是。


    青葙亦急着回去,不敢耽搁太久, 随意套上衣裳,收拾了下,便出了门,本以为冯宜早随了李建深回去,一出门,瞧见他的人,不仅一怔。


    “大伴怎么没跟着太子殿下一同走?可还是有什么事?”青葙疑惑道。


    冯宜即便知晓青葙的太子妃怕是做不了几天了,仍旧对她十分恭敬,道:


    “太子特意差奴婢在此等候。”


    见青葙没什么表情,末了,忍不住补充一句:


    “太子妃,太子还是很关心您的。”


    听见这话,青葙不禁垂下眼,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冯宜见此,暗自叹了口气,扶着青葙上了马车。


    此时的杨氏正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来回打转,她走到门口,指着守在那儿的带刀侍卫道:


    “太子妃呢,叫她来见我。”


    侍卫冷冷道:“太后病重,太子妃回宫陪侍,夫人还是不要再费口舌了。”


    杨氏咬了咬牙。


    太后?


    青葙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急着去见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太婆而已,竟让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了,当真是白生了她一场。


    仿佛只有这样不断将青葙往坏处想,才能掩盖下心底那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心虚和愧疚。


    杨氏看着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侍卫,有些气急败坏地往胡床上一坐,唉声叹气起来。


    ***


    蓬莱殿里,李弘跪在最前头,身后的一众嫔妃和儿女,跟着他黑压压跪了一地,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分外严肃庄重。


    “母亲……”


    他伸手拉住太后的干枯的手,眼圈发红。


    太后疲惫地眨动了两下眼睛,歪头往房门处瞧,一双眼睛还算清醒,只是明眼人却很容易瞧出来,她这是回光返照。


    李弘知道她在看什么,扭头朝外头喝道:“太子呢?再找人去叫!”


    话音刚落,李建深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太后费力转动着眼珠看向他,喃声道:“雀奴,你来啦……”


    李建深大步走过去,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祖母。”


    太后将手从李弘手里抽出来,摆了摆手道:“好了,别一副哭丧的样子,我瞧着不喜,你们先出去,留我同雀奴说说话。”


    李弘瞧着老母亲这幅模样,自然是心痛,他看着太后道:


    “是,母亲,您先同雀奴说着话,一会儿二郎也该来了,到时儿子也叫他进来,您可是有好久不见他了。”


    听见这话,太后只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李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没再多言,起身出去。


    他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起身离开,寝殿里只剩下太后和李建深两个人。


    “祖母。”李建深紧紧攥着太后的手。


    太后看着他,微微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道:


    “雀奴,你打哪儿来?”


    李建深轻声道:“陪阿葙回了趟王家,从那里来。”


    太后‘哦’了一声,道:“一会儿叫她过来见见我,别没得到最后,连见一面都不成。”


    李建深的手慢慢收紧,“是。”


    太后道:“好孩子,别伤心,人各有命,我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儿了,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你。”


    “雀奴,从前的事,该放下了。我知道这么些年,因为你母亲的事,你一直同你父亲别着气,折磨自己,也折磨他。”


    李建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祖母放心,往后不会了。”


    太后摇了摇头,道:“不必诓骗我,你是个什么性情,我比谁都清楚,什么事儿都搁在心里,长久的压抑自己,恐会伤及自身,我不要你如此。”


    “你啊,要真正放下心结才好,我就是怕,若是我走了,你会重新陷进泥潭里去,无法自拔。”


    他母亲的死对他影响太大了,那种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驱散的。


    如今只是被他刻意隐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这对一个国家的储君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需要一条能将他心中野兽拴起来的链子,这条链子便是青葙。


    自她来后,李建深明显变得不同,比从前多了许多人情味。


    李建深长久地没有言语。


    他明白太后的意思,所以更加没法将青葙提出和离的事情说出口。


    太后见他沉默不语,稍显疲累地眨了两下眼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母相信你。”


    李建深垂下眼帘,未几,轻声道:“是。”


    “二郎我就不见了。”太后眼角泛红,道:“免得叫外头人借我的名头生事,让他一辈子呆在大理寺也挺好,总好过出来没了性命。”


    李弘想叫李纪元出来,摆明了要将他当棋子,而棋子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还是留在里头安全些。


    很快,青葙便到了,李义诗在外间对她道:“进去吧,祖母在里头等你呢。”


    青葙点点头,掀起帘子进去,只见李建深正颓然跪在地上,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挫败。


    青葙明白他的心情,看着最重要亲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如黄沙一般一点点流逝,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感觉,着实太过痛苦。


    青葙在他身边跪下,同样冲太后磕了个头,“太后,阿葙来了。”


    太后松开李建深,去拉青葙的手,青葙立即伸手握住,她能感受到太后隐藏在那层单薄的肉皮下的,极其微弱的生命力,那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也许再过一年半载,自己也会是如此情形也说不定。


    青葙慢慢收紧力道,将太后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阿葙,叫我一声祖母吧,同雀奴一样。”


    青葙看了李建深一眼,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中隐隐带了一丝希翼。


    她张了张口,唤了声:“祖母。”


    太后听了,面上浮起欣慰的笑容,然后将她和李建深的手放在一处,道:“你们两个,往后可要好好的,彼此互敬互爱,我即便是到了天上,也高兴。”


    青葙眼眶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自她嫁进东宫,太后便待她如同亲孙女一般,从未同旁人一般瞧不起过她的出身,更从未挖苦数落过她,她总是笑呵呵地唤她,同她说话。


    生老病死,当真是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利器。


    太后笑了笑,道:“好孩子,别哭,叫他们进来吧。”


    李弘同李义诗他们进来,妃嫔们只是跪在外头哭。


    青葙抬头,却见李建深没了踪影,她起身找了几间屋子没找着,最终还是在太后的佛堂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跪在佛前,仿佛察觉不到身后的动静,身形未动分毫,寂静的佛堂里,只有他快速转动佛珠的响声,由能工巧匠费力打造的金身菩萨面带微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青葙走过去,衣摆扫过佛堂的门槛,站到他的身后。


    李建深抬头望向那座太后常年跪拜的佛像,淡淡道:“你说,死亡是什么?”


    青葙张了张口,说:“我不知道。”


    曾经,那些同她一起讨饭的小乞丐死的时候,她想过这个问题,后来,阿兄死了,她又想,可是至今没有答案。


    佛珠拨动的声音又急了些许。


    李建深回首看向青葙,见阳光透过窗格映在她身上,叫他瞧不清她的面孔,心中忽然没由来的出现一丝荒芜的恐惧。


    仿佛连她也要在下一刻消失似的。


    李建深道:“非要和离不可吗?”


    青葙看着他,静默不语,随后在他带有希望翼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她的耳环缓缓晃动,是轻柔的鹅黄色。


    李建深回首,重新看向佛像,合上双眼。


    佛珠飞速地在他手中滑动,在这里寂静的佛堂里不断发出声响。


    忽然,只见那佛珠断了线,上头的珠子‘哗啦啦’往地上落,那珠子在阳光下不断弹跳,最终归于平静。


    青葙猛地回过身,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响亮的声响,随后便是阵阵高亢的哭喊声。


    “太后薨啦——”


    青葙回首,只见李建深直着身体跪在佛像下头,眼睛仍旧盯着地上的佛珠,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走过去,将他的上身抱在怀里,仰头看着那佛像,只见它像是千万年从来没有变过一样,眉眼含笑地垂眸望着他们这两个挣扎的俗世人。


    52.  第 52 章   和离


    因新朝建立不久, 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为不给朝廷添乱,亦避免增加百姓负担, 按照太后的遗言, 葬礼一切从简。


    太后素来待人亲厚,忽然薨逝,宫中之人无不感怀落泪, 伤心欲绝,就连一向不大爱说笑的林贵妃都几次哭晕了过去。


    李弘一夜之间又添了些许白发, 在灵堂里守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支撑不住,被李建深派人送回紫宸殿。


    而李纪元终究是被他以为太后守孝为名,放了出来,李弘发这道命令时,李建深倒意外地没说什么, 只派冯宜到紫宸殿里去, 拿回了一道圣旨, 一道许他与青葙和离的圣旨。


    便当是他同李弘的交易。


    冯宜叹了口气, 道:“殿下,这道圣旨发出去, 可就收不回来了。”


    天家之言, 向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李建深身着孝服, 跪在灵堂上, 下巴上是新生出的青渣,双腿已然跪到麻木。


    他一直看着太后的棺木,似乎连看一眼那道圣旨的勇气都没有,身子紧绷, 直直地跪在那里,久久地不说话。


    就在冯宜以为他忘记身后还站个人时,李建深终于缓缓伸出手来。


    冯宜将圣旨交到他手中,然后十分有眼色地招呼灵堂里的宫人们出去。


    待灵堂里只剩下李建深一个人,他才缓缓打开圣旨,瞧见上头写着自己与青葙的名字,继续往下瞧,待看到‘予以和离’四个字之时,猛地将圣旨合上。


    “祖母。”李建深看着棺木,轻声道:“孙儿怕是做不到您期望的了。”


    “没法子,她不要我。”


    棺木里的尸身自然不会回应他,灵堂里只有纸钱燃烧的声音。


    半个时辰之后,李建深出现在偏殿里,青葙身着孝衣,正在同李义诗说话,两个人因为几日的守孝,眼睛红肿,精神头也瞧着不大好。


    见着他过来,李义诗率先起身,同青葙交代一句,便掀帘出去。


    她还是不喜欢同李建深有过多接触,而李建深眼睛里只有青葙,自然也就不在乎她的态度。


    窗外,鸟叫声叽叽喳喳地传过来,越发衬托出偏殿里的静谧。


    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提那天佛堂里的事,因为太后,两人的心暂时走到一处,有了共鸣,可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悲伤过后,日子还是要过,他们的路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岔开。


    青葙瞧见李建深手里的东西,心中了然,走到李建深给跟前跪下。


    “若你后悔,这道圣旨此刻可收回。”


    他在给她最后的机会。


    青葙双手向上,恭敬地伸到李建深面前。


    李建深滚了滚喉咙,嘴唇微微蠕动,垂眸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同他从端州回宫之后,在宫宴上所见并无分别,只是那双眼睛再不会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那淡漠坚定的神情似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不断戳动。


    “若是那颗朱砂痣还在,你还愿意留下么?”


    青葙抬头看向李建深,片刻之后,在他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殿下,妾不是卢娘子,您也不是阿兄,咱们都该醒了。”


    李建深下颚绷紧,垂下眼帘,未几,忽然笑了一下。


    看来,他如今连做一个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伸手,将手中圣旨交到青葙手里,说:“你自由了。”


    青葙接过圣旨,对着李建深三叩九拜,郑重地行了一次大礼。


    “多谢殿下。”


    青葙起身,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然道:“殿下,卢娘子与殿下很配,愿殿下早日得偿所愿,娶得佳妇。”


    这句话仿若一记铁锤,重重锤在李建深的心上。


    他无意识地想要去捏碎什么,却发现自己手边空无一物,只能自己捏紧拳头,将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


    能怨谁呢?只能怨他自己罢了。


    这是他的报应。


    如今再多解释都像是狡辩,他只能沉默着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


    娶得佳妇?他的佳妇就在方才,离开了他。


    李建深坐下,眸中是难以忽视的暗沉,在偏殿重新恢复静寂之后,闭上了眼睛。


    青葙出去的时候,正碰见一个面生的青年,他生的与李建深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间藏着戾气,叫他瞧起来比李建深更加不近人情。


    青葙正猜测着他的身份,那人已经开口:“太子妃,别来无恙啊。”


    青葙神色微愣,显然没有想起他是谁。


    那人嘴角浮现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笑道:“当初太子妃差点被北戎士兵抓走,还是我救下的你,不是么?”


    青葙脸色一变,终于想起他是谁。


    她之所以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当初她被他手下的士兵救了之后,这个人想将她留在军营里。


    在军营里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她自然知道,只因当时李建深派人过去,说要严查军纪,他这才将她放了。


    他手下的士兵当时只叫他将军,她便以为他是哪个寻常的世家子弟,如今见他出现在这里,心里便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襄王李纪元。


    青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李纪元看向她手中的圣旨,轻笑一声,道:“怕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手里是和离的圣旨?”


    青葙没有吭声,李纪元哈哈大笑,“哎,我那皇兄倒是真舍得,他可在里头?”


    李纪元指了指偏殿。


    青葙还没吭声,便见李建深从里头出来,目光幽深地看着李纪元,冷声道:“我以为你如今能守些规矩,离她远些。”


    李纪元嗤笑一声,抬脚过去:“好,好,都听咱们太子殿下的。”


    待两个人进了偏殿,青葙才攥紧手转过身去。


    李纪元竟然被放了出来,李义诗怕是要高兴坏了,只是……


    她不喜欢这个人。


    不过,她往后就要离开长安,应当也不会再见到他。


    青葙抬起脚,回了东宫一趟,将圣旨好好地收起来,待用过晚膳,她才终于歇下。


    青葙刚躺在榻上,便听见外头一阵吵闹,她坐起身来,拉过大氅披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何事?”


    外头响起柳芝的声音:


    “殿下,是五公主喝醉了酒,正在闹呢,奴婢们这就把她送回去。”


    “太子妃!王青葙,青葙!开门——,你开门——”


    李义诗的声音伴随着拍门声传过来,青葙眼睫一颤。


    她在哭?


    青葙打开殿门,只见李义诗满脸通红,显然是吃醉了酒,正被众人拉着往外走。


    她扭头瞧见青葙出来,于是挣脱宫人,踉踉跄跄走到青葙身边,看着她道:“太子妃……不,不是太子妃……你跟李建深已经和离了……”


    青葙瞧见她着实醉得厉害,便叫人去煮醒酒汤,自己架着她往殿里去。


    李义诗嘴中仍旧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青葙也听不清,只将她扶到榻上,转身给她倒了杯茶。


    然后弯身拍了拍李义诗的脸,道:“公主,先起来喝杯茶。”


    李义诗躺在床榻上,迷蒙着眼睛看向青葙,道:“你真好……”


    青葙笑了下,拉她起来,刚要将茶杯递过去,便见李义诗忽然看着她哭起来,仿若是个委屈的小孩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青葙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李义诗这幅模样。


    她将茶杯搁下,道:“公主,太后已去,你若是想哭,我便陪着你哭,只是往后别喝这样多的酒,若是被人知道,徒惹是非。”


    孝期沾酒,乃是大不敬之罪,她虽觉得没什么,但外头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听见这话,李义诗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


    不是因为太后?那是为何?


    李义诗像是伤心极了,忽然站起来,猛地抱住青葙,放声大哭:


    “二哥……二哥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青葙刚要抬手去拍她的背,想要安慰他,听见这声哭喊,双手顿住。


    她静静地任李义诗抱着,听她哭诉。


    慢慢的,青葙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意袭来,眼睛看着那飘然落下的床帐,目光空洞。


    李义诗还在痛哭,“通敌卖国的事,他怎么能干呢?那场仗原本可以胜的,可是,可是……”


    李义诗哭得喘不过气来,“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命……他怎么还得过来呀……”


    青葙眼前忽然出现那个人坑的模样,那么高,那么深,仿佛永远望不到底。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眼睛里是生出的血丝。


    “是啊,他还不过来。”


    李义诗哭累了,喝了醒酒汤,沉沉地睡了过去,青葙却半分睡意也无,在床榻边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她想起阿兄时常摸着她的头,说要她长命百岁。


    想起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想起他们一起下河抓鱼,上树摘果子。


    原本,若是那场仗胜了,他们可以一直那样的,可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青葙打开殿门出去,叫柳芝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青葙淡淡道:“之前御医不是给我开了安神药么,就是那种吃下去一颗可以很快睡过去的,拿过来吧。”


    柳芝关心道:“殿下睡不着么?”


    青葙点头,柳芝不觉有异,赶忙去将那药拿过来交给她。


    “去睡吧。”青葙嘱咐了她一句,便转身进殿。


    此时,正在蓬莱殿里小憩的李建深像是梦见了什么,在睡梦中蹙起眉头,然后猛地睁开双眼。


    他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在剧烈跳动。


    李建深站起身来,朝外头问道:“去瞧丽正殿发生何事?”


    冯宜一愣,道是。


    待回来之后,对李建深答道:“回太子殿下,只是五公主喝醉了酒去闹了一会儿,如今太


    他改了口:“王娘子同公主都已经歇下了。”


    听见这话,李建深紧绷的面庞方才松懈下来。


    只是个梦而已。


    53.  第 53 章   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


    翌日, 青葙早早到了灵堂去守着,林贵妃进来,见她并未着太子妃的服饰, 只着一件寻常的孝服, 头上更是只有一根木钗,打扮得十分简单。


    虽说因太后刚过世,宫里人均要服丧, 但所穿所戴还是还是要符合身份的,青葙的打扮在她看来终究是太过朴素了些。


    不过这些话林贵妃自是不会说出口, 只道:“太子妃竟来得这样早。”


    青葙对着她行礼:“见过贵妃,妾已经同太子和离,还请贵妃莫要再如此称呼。”


    林贵妃刚去点了香来,听见这话,不禁一愣。


    “和离?”


    古往今来,她只听说过皇家将太子妃废掉的, 还从未听说过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


    这倒是新鲜。


    林贵妃上下打量了青葙两眼, 她虽一向不大喜欢她, 但乍闻此事, 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


    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 将手中那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竟半点风声未曾听到。


    青葙淡淡道:“昨日午后。”


    怪不得, 林贵妃垂眼。


    昨日她离去得早, 又恰逢太后薨逝,陛下和太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将此事声张,因此自己不知道,倒也说得过去。


    林贵妃对着太后的棺木拜了几拜, 然后起身。


    “和离了也好,这宫里不适合你。”她看着青葙,神色还虽带着上位者的俯视意味,但眼中却比往常带了几丝同情。


    青葙点点头:“娘娘说得是。”


    没有人是愿意将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于他人的,林贵妃见青葙不哭不闹,从容以对,不免对她新生出几丝好感。


    林贵妃到底是事忙,过不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按理,青葙此刻已经不是太后的孙媳,亦不必一直守在灵堂跟前,但林贵妃走后,她也没动,只跪在那里,静静地烧着纸钱,仿佛在等什么人。


    火光在她脸上摇曳,叫人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宫人们垂头,静静站着,灵堂上一时静了下来。


    约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又有脚步声传来,青葙抬头,便瞧见了李纪元的身影。


    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对着他行礼:“见过襄王殿下。”


    李纪元不想在这里能见到她,不禁挑了一下眉头,道:“别,娘子这可折煞我了,昨日之前,你还是我的皇嫂呢,您如今拜我,叫旁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他边说着边向青葙靠近,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好似是狩猎前的老鹰,正在玩味地欣赏自己的猎物。


    意外地是,青葙并没有任何躲闪,只静静地站在原地,道:“太后到底待妾不薄,如今她去了,不管是不是她的孙媳,都该来尽孝的。”


    李纪元笑起来,然而那笑声在青葙听来,却觉得有些渗人。


    她抬眼望过去,只见李纪元眼中带着讽刺,随意扭过头去,看了太后的棺木一眼。


    “祖母宅心仁厚,可唯独对我这个孙子,可是狠心得很呐。”


    青葙将右手放到身后,微微一晃,袖中藏着的两颗药丸便落入手心。


    李纪元的注意力都在棺木上,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走到棺木前头,眼睛微红,使劲在上头拍了拍,顷刻之间,灵堂便响起一阵‘咚咚’的响声。


    青葙扭头,对着宫人们道:“你们先下去。”


    宫人们早被李纪元的大不敬之举吓得埋头跪下,听闻此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离去。


    待宫人们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李纪元才回头看了青葙一眼,笑道:“你倒是机灵。”


    青葙微微扯起嘴角笑了笑,然而眼中却暗藏着一股化不开的凉意。


    李纪元十分随意地跪下,对着棺木磕了个头,怅然道:


    “祖母,您不愿见孙儿,可孙儿还是来了,到底是您心疼我,若不是您去了,孙儿怕是也出不来,这一个头,便谢您对孙儿的再造之恩吧。”


    李纪元眨了眨眼睛,抬手抹了下掉落的眼泪,叹了一口气,道:


    “您说,都是您的孙子,怎么您对太子这样好,对我却要如此,难道我受的罪还不过多,您希望我一辈子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知道哪天就被人弄死么?”


    “祖母,我的好祖母,孙儿当真是想不明白!”


    说到最后,李纪元越说越激动,满目通红地指着青葙道: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已经有点疯魔了。


    青葙看着他,顺着他的意思点了个头:“王爷说得自然是对的。”


    她这句话明显取悦了李纪元,他起身,看着她道:“说起来,娘子也该感谢我,要不是你那情郎死了,你哪里有机会嫁入皇家,做这太子妃?”


    青葙的指甲陷在皮肉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扯动嘴角,说了句是,然后到外间倒了杯水给他。


    “殿下说累了,喝口茶吧。”


    李纪元看着她,笑道:“不急,娘子先喝一口。”


    青葙笑了笑,也不拿杯子,直接将水倒在掌中少许,仰头喝了,然后将水杯再次递过去:


    “殿下放心,没毒。”


    李纪元哈哈大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青葙抬头去瞧天上的日头,已经卯时二刻,再过不多时,李弘和李建深便要来了。


    她对李纪元行了一礼,向一所无人的偏殿走去,路过李纪元时,故意顿了一步,眼睛略略撇他一眼。


    李纪元的身子立时酥了半边,他在被关入大理寺之前,本就侍妾不断,被关这么久,早就憋得要命,昨夜虽稍稍纾解,但到底是不够尽兴。


    想到青葙曾是李建深的女人,又甚得他喜欢,李纪元便在心底里生出一个念头来。


    若是这样的报复,似乎听起来也不错。


    李纪元笑起来,跟了青葙出去。


    恰逢李义诗过来,她宿醉之后,见青葙不在,猜她在这里,于是来寻。


    她昨日听见了李建深和李纪元的谈话。


    她一直以为李纪元当真是因为巫蛊之祸被牵连,而罪魁祸首便是李建深,为此,她处处同李建深作对,挖苦贬损他。


    可是突然,她发现她所认为的一切都是假的,李纪元被关与李建深没有关系,他是因为通敌才被下狱,所谓的巫蛊之祸只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责编出来的借口罢了。


    这叫她如何接受得了?便一个人关起门来,抱着几坛酒往嘴里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消解她心中的痛苦。


    她醉的不省人事,醒来便发现自己睡在青葙的床榻上。


    李义诗自知自己酒后最爱找人说话,便想知道自己昨晚有没有对青葙说了什么,于是便找到这里来。


    谁知,一进来,便瞧见青葙同李纪元走在一起,她眼皮猛地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


    李纪元跟着青葙进了偏殿,嘴角含着一丝了然的微笑。


    “娘子是个聪明人,既做不成太子妃,往后跟了我,也是不错。”


    这话说完,他便听见青葙关门的声音,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心中暗想,李建深喜欢的女人对他这样主动,若是能叫他瞧见这一幕便好了。


    那场景,想想就痛快。


    他又听见青葙将门上了栓。


    李纪元虽然察觉到此刻脑袋里有些昏昏欲睡,但并未在意,对李建深报复的快意已经带走了他的警觉。


    他笑着转过身去,抬手就要去拉青葙的手,然而那只手刚伸出去,脑袋上便挨了重重一棍。


    李纪元踉跄着倒在地上,血顺着鬓角流进头发里。


    “你…….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他如今浑身无力,只有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青葙。


    青葙扶着墙站稳,将手中木棍放好,待将舌尖咬破,稍许清醒之后,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帕子堵住李纪元的嘴,以防他叫唤,最后拿出绳子将他两只胳膊绑起。


    待李纪元终于昏睡过去,才踉踉跄跄地拿起床榻上的枕头捂在了他的脸上。


    她看着那枕头,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去死。”她道。


    这样的畜生,早该死的。


    她眼中闪过阿兄的笑脸,还有那个人坑的凄惨景象,手上用力。


    然而突然,一双手却忽然掐住青葙的喉咙,将她猛地置于地上。


    青葙的脸因为充血而通红,两只手去抓那只扼住她性命的手臂。


    李纪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


    他因为吃了药而昏昏沉沉,手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然而就算这点力气也足够掐死青葙。


    “想杀我……你还嫩了点……”


    此刻,离偏殿不远的灵堂内,李建深正在问话:


    “你们说王娘子在这儿,人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回殿下,娘子方才还在这里呢,还有襄王殿下……”


    李建深眉心猛地一跳。


    他又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来,抬脚便往外走,李义诗从后头出来,叫住他:“在偏殿里。”


    李建深片刻不曾停留,一路往偏殿而去,却发现门被人里头关着,打不开。


    “阿葙!”他唤道。


    无人回应。


    李建深猛地抽出谭琦腰间的佩刀,一刀砍向门缝,门栓微微裂开。


    他又砍了几刀,随后猛地抬脚,将门一脚踹开。


    只见正对门口的地面上,血流了一地,青葙正躺在地上,手中的匕首尤为显眼。


    李建深心口一跳,大步跑过去将她抱起,他手指微颤,去探她的气息。


    在察觉到她还活着那一刻,紧绷的背方才放松下来。


    他看见她嘴唇蠕动,好似在说什么,便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她的嘴边,道;


    “说什么?”


    青葙张了张嘴巴,李建深更加凑近,然后他便听见她说:


    “阿兄,阿葙给你报仇了。”


    54.  第 54 章   嫉妒


    李建深一愣, 身形仿佛被一股无言的力量定住,长久地没有动作。


    他离青葙不过咫尺,却又仿若相隔天涯。


    她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却让他感到分外的寒冷。


    屋里一片静谧, 只能听见不远处的灵堂上传来的哭喊声,那是宫人们在为太后哭灵。


    李建深起身,低头看向青葙手中的那把匕首, 然后顺着匕首的方向移动视线。


    于是便瞧见李纪元躺在地上,双目对着房梁怒瞪着, 眼珠子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血从他的脖颈里涌出来,顺着衣襟在地上流淌,血迹蜿蜒至门边。


    方才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何事,显然已经十分明了。


    李建深垂眸,看向青葙脖颈处那道印在雪白皮肤上的掐痕, 用手指轻轻抚上去, 抹了抹。


    “疼么?”


    青葙已经昏睡过去, 自然无法回应。


    李建深缓缓将搂在青葙背后的手臂收紧, 叫她整个人都陷在自己怀里。


    她方才为了替另一个男人报仇,连性命也不顾了。


    李建深即便已然数次从青葙嘴中了解过她有多喜欢那个人, 但那毕竟只是口头表达, 如今亲眼见到她的行动, 才真真感受到, 她对那个人的喜欢,有多真实。


    真实到,让他嫉妒的地步。


    李建深从未想过,有一天, 自己也会拥有嫉妒这种他向来不屑的情绪,而那个他嫉妒的对象,还是一个死人。


    李建深将青葙更加抱紧在怀里,对谭琦道:“什么时辰了?”


    谭琦道:“卯时五刻,一会儿陛下就该要来灵堂。”


    李建深点点头,方才只有他们二人过来,所以此时外头没人,但是再过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再此确认青葙身上无其他地方受伤之后,李建深抬手将她鬓边的一缕秀发塞入耳后,然后松开她,再将她手中的那柄匕首,从她手中抽出。


    外头不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显然,来人很快便会到跟前。


    李建深眸色幽深,淡淡地垂下眼帘,快步走到李纪元的尸首边蹲下,然后左手拉起他的身子,右手利落往他颈上刺下去。


    只听噗嗤一声,匕首尽数没入李纪元的皮肉之中,血溅上李建深的脸,衬上他面无表情的神色,显得尤为骇人。


    这一下,远比方才青葙刺的要重得多。


    李义诗扶着门框,眼中尽是惊骇,身子不由自主地滑坐下来。


    她看了眼满身是血的李纪元,嘴唇微颤,又瞧了眼青葙,最后才将视线转向李建深。


    “你……你在做什么?”


    李建深左手一松,李纪元‘砰’的一声倒下去。


    “看不出来么?”他道:“襄王李纪元意图对我的女人不轨,我一个不高兴,就杀了他。”


    李建深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仿若李纪元的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李义诗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颤,“我不信……你在骗我……二哥他不会……他不会……”


    当真不会么?李纪元连私通北戎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早不是她熟悉的二哥了,只有她一直在欺骗自己。


    李弘从未登基称帝时,就不只一次地向李纪元透漏他也可以做世子的意思,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察觉到他变了,只是李纪元在她面前会装,她也以为是她的错觉。


    她曾经劝李纪元不要同李建深争斗,可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父皇说我可以,为何我偏要屈居于李建深之下?我比他差哪儿了?五娘,连你也瞧不起我么?”


    可是他不懂,李弘一边说他也能胜任太子之位,一边又处处利用打压他,一看就只是拿他当棋子而已。


    或许,他后来也看出了一二,所以便更加疯魔,只是李义诗从未想过,他会疯魔到铤而走险去勾结北戎的地步。


    如今,他还想轻薄青葙。


    她知道李纪元该死,可他是她的二哥啊,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说几句话呢,他怎么就死了呢?


    李义诗猛地捂住脸,痛哭起来。


    李建深听着她的哭声,神色未变,将手中匕首插进靴子里,然后走到青葙身边,将她抱起,朝谭琦使了个眼色。


    谭琦了然,将地面上的帕子、绳索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然后跟着李建深离开。


    李建深一路将青葙抱回了丽正殿,柳芝瞧见这幅景象,唬了一跳。


    太子和娘子身上怎么都沾了那么多的血?


    但柳芝毕竟在宫里待久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跟着李建深进殿,道:


    “殿下,太……娘子这是怎么了,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李建深只让她跪下。


    “娘子昨日做了什么?”


    柳芝满心疑虑,不明白李建深为何这样问,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昨日夜里的事,便道:“娘子说睡不着,便向奴婢讨了安神药来吃……”


    李建深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的神色才有所舒缓。


    看来她当真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转头看向青葙,长久地沉默着。


    他能猜出,她昨日多半是从李义诗那里听到了什么,才突然改变了注意,想要杀了李纪元。


    只是……她考虑得这样周全,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性命。


    李建深抬手想要去摸一摸青葙的脸,却又半途收了回来。


    他站起身,道:“去请御医来瞧瞧,等她醒来,叫她哪里也不要去,待在丽正殿里就好。”


    柳芝不明白李建深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难不成是太子忽然不想要娘子走了,便想将她圈禁起来?


    太子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吧……


    柳芝赶走那不知从何处生出的想法,对李建深行礼:“是,殿下放心。”


    然后便叫了樱桃去请御医,自己则将青葙身上的衣裳换了,再拿帕子擦拭她身上的血迹。


    等看清除了脖颈外,青葙身上并无受伤,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


    李建深又回到了蓬莱殿,偏殿内,李弘坐在榻上,宫人们正在用水擦地上的血迹,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殿里端出去,仿佛永远擦不净似的。


    右边靠近床榻的地方,摆放着李纪元的尸身,上头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两名御医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额上冷汗直冒。


    李建深进去,照常对着李弘行礼。


    他此刻身上、脸上血迹斑斑,仿佛是故意不收拾,让人瞧见一般。


    落在李弘眼里,这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两名御医道:“告诉太子,发生了何事。”


    两名御医颤颤巍巍道:“禀告太子殿下,襄王殿下薨了。”


    李建深神色未变,‘哦’了一声,道:“我知道,就是我亲手把他送上的黄泉路,父皇,您满意么?”


    那两名御医听见太子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


    李弘万万没想到李建深当着臣下的面当众承认了此事,气得骂道:“你个逆子!”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御医喝道:“都给朕滚出去!”


    两名御医连忙起身,相互搀扶着,手脚并用,爬出了偏殿。


    还在擦拭血迹和在门口站着的宫人也都下去,殿内就只剩下李弘、李建深和一具尸体。


    李弘喘着气,道:“为何杀你弟弟?”


    李建深淡淡掀起眼帘:“他对我的女人不敬,自然该杀。”


    李弘冷哼一声:“你的女人?你都同王青葙和离了,她还算个屁的你的女人。”


    他显然是气急了,罕见地爆了粗口。


    这话正戳李建深的痛处,他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道:“我说是,她便是。”


    李弘看着他,冷声道:“你还说朕冷心冷肺,变心快,你自己呢?昨日是卢听雪,今日是王青葙,你比你老子又好到哪里去?”


    李建深猛地抬头。


    李弘在这目光里败下阵来,他是气急了,才不自觉提起陈年往事,其实何必提呢,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疤,他想用它来伤害李建深,其实伤害最深的是他自己。


    李弘转过身去不看他,面向李纪元尸体的方向站着,道:“你想杀他很久了是不是。”


    “是。”李建深没有丝毫犹豫。


    “从小儿臣就不喜欢他,他的母亲害死了我的母亲,而他自己呢,私通北戎,害死那多人,早就该死,父皇,他这样癫狂,您的功劳最大。”


    李弘猛地转身,恼羞成怒一般,道:“你说什么?”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道:


    “棋子的命运就是个死,您早预料他的结局了不是么?当初就是您亲手把他送到这条路上的,您忘了,儿臣可不敢忘。”


    当初李建深屡建战功,声望直逼李弘这个要登帝位的父亲,为了权势稳固,李弘便开始玩起了历来帝王都十分青睐的平衡之术,而他选的那个人,就是李纪元。


    李弘一边因李建深的母亲而培养他,一边又忍不住把李纪元当棋子来与李建深抗衡。


    一边宠信一边提防,这就是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李弘被他揭了老底,脸色涨红,手指微微颤动,最后,颓然坐下。


    他闭上眼睛,道:“如今你说这些,是想杀了二郎之后,再杀朕么?”


    李建深淡淡道:“您想多了,杀弟总比弑君要好听得多,只要您安静一些,这帝位您便能好好坐下去,一直坐到死。”


    李弘手微微颤抖,转过头去,将眼睛闭起。


    李建深转身要走,被李弘叫住。


    “你母亲的忌日……你替朕上柱香,就说……就说当年是朕对不起她。”


    李建深没有吭声,沉默片刻,抬脚离去。


    他进到丽正殿,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青葙,暗想:


    他对她,又比当年李弘对他母亲好多少呢。


    到了此刻,李建深才终于收起方才的那份狠厉,微微垂下脑袋。


    55.  第 55 章   “回殿下……娘子走了………


    青葙醒来的时候, 身边空无一人,她的意识还留存在自己将匕首插进李纪元身体里的那一刻,睁开眼后, 缓了半日, 才发觉自己全身已被仔细收拾过,正躺在丽正殿的床榻上。


    她掀开被褥,走到梳妆镜前, 一眼便瞧见自己脖颈上那一圈李纪元的掐痕,虽然青紫, 但很明显已经上过药。


    青葙有一瞬间的迷茫。


    不对,她杀了李纪元,不是应该被下狱问斩么?怎么还好端端地待在这儿?


    “娘子,您醒了。”


    青葙一愣,转过头去,见是樱桃正端着药过来, “樱桃, 我……”


    樱桃不待她说完, 便将药碗放下, 忙别迭地拉着青葙回到床榻上坐下,又哒哒跑到衣架边, 扯过一件大氅给青葙裹上:


    “虽然开春, 但天气还是有些凉, 娘子穿得少可不成, 仔细冻着。”


    青葙被她一通安排,脑袋里晕晕的,连话都来不及讲一句,就被她催着喝药。


    外头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 青葙放下药碗,猜想大概是来抓她的,便放下药碗,对樱桃道:


    “好樱桃,你赶紧叫了柳芝,快些到五公主那里去,没得受我的连累。”


    樱桃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地看着青葙:“娘子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五公主如今正伤心呢。”


    青葙道:“她怎么了?”


    樱桃听她问起这个,立时坐到她身边,左右小心瞅了瞅,才道:


    “奴婢正要给您说此事呢,襄王昨日里没了,要奴婢说,没得好,他竟想唐突娘子,真是可恨,太子殿下也算是帮娘子报仇了。”


    青葙一怔,愣愣道:“太子殿下?”


    李纪元明明是死于她手,怎么变成了是李建深杀了他?


    “正是呢。”樱桃道:“昨日太子把您抱回这丽正殿里,身上还沾着血呢。”


    “只是五公主与襄王到底感情深厚,如今正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就连陛下派人去劝都不管用。”


    青葙愣愣的,李建深这是……替她顶罪了?


    为什么?


    她张了张口,道:“太子殿下呢?”


    樱桃道:“今日太后棺椁要入陵寝,殿下去送葬了,您放心,这事昨日传出来,到如今太子也好好的,陛下好像也没有说什么。”


    李建深手握重兵,朝堂上又有群臣拥护,早在实际上掌控了大周大半的权利,李弘不是不想动他,而是不敢。


    等到夜间,李建深回来,青葙亲自到承恩殿去找他。


    李建深风尘仆仆,瞧着很是疲累,见着青葙,直接看向她脖颈处的掐痕。


    “可曾用过药了?还疼么?”


    青葙没有回答,她站在烛光里,身形显得很是单薄。


    她又瘦了。


    李建深眸色幽深,他昨日抱她的时候,只觉得手上轻飘飘的,仿佛她浑身上下只剩了那具支撑身体的骨架,连皮肉都只剩下少许。


    青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


    “殿下为何如此?”


    李建深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低头伸手,想去拽自己外头那层孝衣的衣带,忽然抬头,对青葙招招手:


    “实在是没力气了,过来帮帮我吧。”


    他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青葙垂下眼,在李建深深沉的目光里静默片刻,终于上前。


    她将李建深的衣带拽开,然后双手绕到他身后,李建深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垂眸,在她身后用手去描绘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而后,忽然将她抱住。


    “阿葙。”李建深仿佛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喃喃道:


    “忘了那个人吧,留在长安,留在我身边。”


    青葙的手一顿,随即慢慢将他推开,看着他,淡淡道:“殿下是在挟恩图报么?”


    李建深一愣,一颗心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凉得彻底。


    他后退几步,离青葙远些,然后转过身去,忽然笑了一下,再转过身来时,脸上又带上了一贯的冷漠,说:


    “被你瞧出来了,既然如此,你愿意么?”


    青葙摇了摇头。


    李建深又笑了一声,那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转过身去,努力不去看她,说:“你走吧。”


    青葙行了一礼,道:“殿下若有什么旁的要求,只要妾能做得到的,一定照办。”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叫她忘记那人或者让她留在长安都是她办不到的事情。


    李建深没有说话,烛光映照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青葙抬脚离开。


    谁知到了半夜,李建深忽然出现在她床前,对着她道:“陪我最后一晚。”


    青葙去拽自己的衣带,李建深静静地看着,在她褪下衣衫之后,坐下来,搂着她吻。


    那吻十分用力,仿佛包裹着千言万语,诉不尽,说不完。


    青葙闭上眼,被动地承受。


    李建深睁开眼,瞧见她这幅神情,不禁慢慢停下了动作,随后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搂着她的腰,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们最终什么都没做。


    夜里,李建深坐在床头,眼睛静静地看着青葙,听着她于梦中呼唤着‘阿兄’,一直坐到天明。


    ……


    半个月之后,李纪元的丧事也已经办完,青葙到李义诗那里去瞧她。


    李义诗虽还是那样懒懒的,不大爱说话,但精神头却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青葙将柳芝与樱桃托付于她,李义诗倒是欣然接纳。


    只是临走之时,李义诗突然问了青葙一句:“当日我二哥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葙顿了顿,李义诗并不是傻子,想来也有所怀疑,她张了张口,想要告知她真相,然而李义诗忽然抬手,道: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不管是你还是大哥,我都不想再问。”


    就算当真是青葙干的,她能杀了他给李纪元报仇么?


    自然不能。


    她就算在心里再为李纪元开脱,也知道他罪责深重,死不足惜。


    青葙看着李义诗,最后道了一句珍重,然后离开,柳芝与樱桃追上去,大哭不止。


    李义诗走到门口,看着青葙的背影,也终于红了眼眶。


    她记得第一次见青葙的时候,还在心里嫌弃这个莫名其妙的皇嫂有些呆头呆脑,如今她要走,自己心里却又开始舍不得。


    关东离长安太远了,再要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记得给我写信!”李义诗冲着青葙的背影喊道。


    青葙回首望向她,笑了起来,挥了挥手,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调皮的色彩。


    “知道啦。”


    青葙回去,看了眼已经空荡荡的寝殿,坐在榻上许久。


    她回想起半月前的那日,李建深对她说过,今日是昭贵皇后的忌辰。


    青葙于是去了昭陵一趟,因为她已然不是太子妃,所以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等候。


    她回头,看着昭陵,只觉得一股孤寂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今日是个好天气,昭陵的天蓝得清透,找不到一丝云的痕迹,微风吹拂在青葙身上,带来阵阵暖意。


    她在这里等着,不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过来,马车停下,只见卢听雪从上头下来。


    她瞧见青葙在这儿,不禁微微一愣,上前道:


    “许久不见,太……,王娘子可还好?”


    李建深与青葙和离的消息已经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卢听雪自然是知道的。


    当日李建深听见青葙提起和离时生气的模样,卢听雪还以为他们和离不了。


    青葙对卢听雪微微点头:“劳娘子记挂,自然是好的,娘子是来祭拜昭贵皇后么?”


    卢听雪微微仰了仰头,青葙如今已经不是太子妃,她自然不必再对她恭敬行礼。


    “是啊。”她言语中显示出与李建深的亲近,“我儿时有段日子,便是在昭贵皇后膝下养着的,当时太子殿下也就六七岁,还总是觉得我抢了娘娘的宠爱,不爱搭理我。”


    她想以这话显示她对李建深的不同,然而青葙却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卢听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隐隐的不痛快。


    她知道青葙进不去,便又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抬脚往里走。


    青葙看着她的背影,随即收回视线,冲着皇后陵寝磕了个头,然后抬脚上了马车。


    李义诗其实根本进不去,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她回头,站在侍卫身旁,看见青葙的马车跑远,方才收回视线,对侍卫道:“劳烦殿下出来时,叫我一声。”


    李建深在祭拜昭贵皇后的时候,一般一个人会独自呆一整天,不许任何人打扰。


    因此到了傍晚,李建深才从里头出来,瞧见卢听雪在外头,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你来做什么?”


    卢听雪道:“娘娘忌日,我理当前来祭拜,即便进不去,在外头尽一尽心意也是好的。”


    李建深微微抿起唇角,刚要说话,忽见不远处落着一直帕子,微风吹动,只见帕子翻了个身,上头的‘葙’字清晰可见。


    他拾起帕子,猛地拉过一旁的侍卫,道:“方才谁来过?”


    侍卫道:“回殿下,是王娘子,殿下不叫人打扰,臣便没放她进去……”


    李建深猛地将他推开,骑上马,扬长而去。


    卢听雪在后头喊着:“殿下——!”脸色微微发白。


    她从未见过李建深如此着急的模样。


    李建深一路回到东宫,进了丽正殿,在寝殿里四处寻找,只见里头一应物件完好,什么都没变,却唯独不见青葙的身影。


    李建深的一颗心不断地往下坠。


    他喊来宫人,问:“娘子呢?”


    宫人见着他这幅样子,有些害怕,缩着脑袋道:“回殿下……娘子走了……”


    李建深愣愣地松开手。


    青葙没有告诉过他,她今日要走,她方才过去昭陵,怕就是要见他最后一面的。


    为何不再等等,为何?


    李建深大步往外走,骑马飞奔至城门,然而城门已闭,早不见了青葙的身影。


    “殿下,王娘子确实是今日下午出的城门,只雇了一个车夫,别的什么都没带。”


    “开城门。”


    “殿下?!”


    “开。”


    士兵无奈,将城门打开,李建深一人策马飞奔数十里,然而茫茫大地,哪里有青葙的身影。


    最终,马儿停下,在霞光下不断地踢踏着蹄子。


    李建深坐在马上,脸上一片死寂。


    就算追上又如何,一个人存心要走,旁人是拦不住的。


    李建深的手紧攥着缰绳,身影被拉得老长。


    56.  第 56 章   思念


    对于长安城街头巷尾的百姓来说, 近日发生的两件事着实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坊间趣闻,几个人聚在一处,点一壶小酒, 来二两牛肉, 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吐沫横飞地讨论着。


    其一,便是这襄王被放出大理寺一天后的离奇死亡事件。


    有传闻说,襄王乃是被当今太子殿下在太后宫中刺死, 这种爆炸性的宫廷秘闻一传十十传百,上至达官贵人, 下旨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太子战功赫赫,又一向勤政爱民,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而襄王在未进大理寺之前便恶名在外, 不得人心, 所以众人在这件事上倒罕见的为太子说话, 言明定是襄王言语放肆才招来祸端, 太子痛下杀手不过是不得已之举。


    不过,众人之所以这样想, 更深一层次的原因是, 太子杀襄王一事, 毕竟是属于皇权斗争, 与他们无关。


    更何况襄王失势已久,他死与不死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损失,圣上只剩太子这一个儿子,未来的天子之位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在言语上得罪太子呢?


    所以,除了个别想要以此事博得贤臣之名,名垂青史的‘清流’数次上奏,要圣上惩治太子之外,别的人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不过躲着人,私下里谈论几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


    而另外一件,才是真正引起众人兴趣的趣事,从达官贵人到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起此事来,皆乐此不疲。


    那就是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一事。


    其实若只是这一件事,众人也不会有多么惊讶,毕竟太子妃出身不高,传闻她能当上太子妃全赖长相与那太子的青梅竹马卢娘子有几分相像。


    太子既已经将卢娘子接到长安,那太子妃,哦不,是王娘子必然不会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做太久,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太子与王娘子和离后,并没有要娶卢娘子的意思,甚至于很是出乎意料地待她冷淡许多,竟然勒令她搬出梨园,回到卢家在长安的老宅去。


    据说卢娘子搬出来那日,以泪洗面,婢女在马车外劝了一路,卢娘子到宅子里时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这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按理说,卢娘子是太子的青梅竹马,甚至听闻太子当初为了她被赐婚一事同陛下闹翻,后来还娶了同她长相相似的王娘子。


    如今同王娘子和离,虽说因为要守太后的孝不能立即将卢娘子接进东宫,但到底应该同她比往常更好才是,怎得反而疏远了她?


    酒肆里,几人正想不明白,一人忽然嗤笑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难道还没瞧出来太子对卢娘子压根不是那心思么?像咱们太子殿下这样在战场上杀出来的男人,别瞧他表面君子,其实内里最是霸道,要真喜欢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会想办法弄回家再说,哪里会容她没名没分的在外头?”


    “也别说什么是因为圣上不许,经过襄王一事,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会受人胁迫的人,即便圣上不许,太子难道就会乖乖的听命?”


    众人觉得有理,便道:


    “按阁下这意思,太子往常对卢娘子好,都是做戏?”


    否则,解释不通啊。


    那人连连摆手:“哎,这我可没说,不过要我猜,即便有几丝情谊,也是儿时的情分,毕竟当年昭贵皇后甚喜爱这卢娘子,后头她没了,又是卢娘子陪着太子,为着这份恩情,太子对她自然不会太差,可若说情爱,怕是谈不上。”


    “而且……”他凑近身子小声道:“当年太子同陛下闹翻,也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陛下忘记了昭贵皇后的忌日,并且弄丢了她的遗物,卢娘子被赐婚一事不过是借口罢了。”


    众人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昭贵皇后死的凄惨,一直是太子的伤痛,太子为此事同陛下闹翻倒是比为卢娘子合乎情理许多。


    毕竟,当时他们已经有七八年没见,就是有再深的情谊,太子也不应当那样激动,甚至于不听军令,直接率军孤军深入去攻打北戎,虽然最后胜利了,但瞧着到底危险。


    有人仍旧不相信,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别不是你胡扯的吧?你要真了解太子,就说说,最近太子殿下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爱吃那什么……”


    有人补充:“紫薯山药糕。”


    “对!就是那个糕,弄得长安城的贵人争相模仿,今年紫薯和山药的价格比往年高了十倍不止,你说说,是为啥?”


    众人齐齐看向那人。


    那人抬手轻咳一声,在众人急切的目光里慢条斯理地喝了杯酒,等到众人实在是等不及要揍他了才幽幽开口:


    “自然是……”


    众人睁大眼睛。


    “因为咱们的前太子妃,也就是如今早已回到关东的王娘子啊。”


    众人大失所望,纷纷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阁下不会是想说是王娘子喜欢给太子殿下做这糕点,所以太子才喜欢的吧?”


    “哎?兄台真是聪慧过人,来日金榜题名必然有你的一份。”


    众人只当这人在发疯。


    谁不知道那王娘子只是个替身,虽在太子那里得宠过一段时日,但也不过是表面宠爱,谁也不会当真觉得太子对她有多深的感情。


    太子如今对那紫薯山药糕可不是普通的喜爱,简直就是到了痴迷的地步。


    听闻他每日三餐,几乎餐餐都要吃上一碟,有一次,甚至都吃吐了,被御医说再吃怕是胃会出问题。


    太子自然采纳,扬言东宫不可再有此糕点。


    然而第二日,太子便因为食案上缺了紫薯山药糕而生了气。


    这些事情被放出宫的宫人传的沸沸扬扬,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他当真是因为哪个女子而喜欢上此物,那个人也必然不会是王娘子。


    毕竟,不说太子同她和离一事,就说她的母家王植一家都被太子在同她和离之前囚禁了起来,就知道不可能。


    试问,这世上有哪个郎君会愿意同自己的心上人和离?又有哪个郎君会如此对待自己心上人的母家?


    因此,眼前这人必然是在胡言乱语。


    见众人不信,那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饮了一盏酒,道:“不信算了,伙计——,结账。”


    他掏出一块碎银扔给伙计:“不用找了。”


    然后扬长而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气质不俗,出手大方,跟他们这些人的穷酸格格不入,便道:“这人谁呀?有人认识么?”


    众人齐齐摇头。


    魏衍出了酒肆大门,便见冯宜在外头守着,一见他出来,便道:


    “小侯爷请。”


    魏衍挑眉,跟着他上了停在坊门口的一辆马车。


    瞧见里头的人,便笑呵呵唤了一声殿下。


    李建深用细长的手指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掀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道:


    “在里头说痛快了?”


    魏衍讪笑道:“喝了酒忍不住多了两句嘴,殿下别介意。”


    李建深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这些东西,他来找他是为了旁的事。


    “你前日说卢家有了动静,说来听听。”


    魏衍听李建深问起这个,便连忙正色起来,道:


    “是,上月十九,北戎给卢家送了一封密信,卢二郎虽未回信,但也未曾将此事呈报给朝廷,殿下,您的直觉是对的,只是不知卢娘子知不知晓。”


    当初李纪元之所以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同北戎大汗通上信,崔家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而卢家自然也没有像表面上那样置身事外,只不过,相较于做事张狂的崔氏,卢家更加小心谨慎,没有叫太子殿下抓到证据罢了。


    而他也一直怀疑,实际上跟北戎真正有交易的,是卢家,太子将卢娘子带回长安,也是为了麻痹他们,叫卢家认为太子为了卢娘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从而露出马脚。


    “嗯。”李建深似是早预料到一般,只是淡淡点了下头。


    卢家的野心可是不小,他是从一开始就看出来的,只不过除了要引他们露出马脚意外,他还要留着他们放长线钓大鱼。


    大周一直不能将北戎完全赶到草原最北边,叫他们再不敢犯大周边境,若是能有什么办法迷惑他们,叫他们作出错误的战略部署来,则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卢家,便是那个迷惑他们的工具。


    大周对北戎,已经忍得够久了,北戎亦然。


    李建深将书本合上,道:“叫人不要打草惊蛇,等时间到了,再将消息传给卢家。”


    魏衍道:“是,殿下放心。”


    马车往太极宫驶去,路过曲江池边,外头响起儿童的欢闹声。


    魏衍见李建深一直在不自觉捏着书本,便心知他又在想王娘子,不免叹了口气。


    既如此思念舍不得,又做什么同意和离,叫人回去。


    关东离长安,可是不远,李建深这幅模样,他瞧着也焦心。


    但他毕竟是外人,对李建深和青葙的事,他也只能劝一两句,旁的不能多说。


    不过依他看来,李建深怕是忍不了多长时间。


    魏衍轻轻摇了摇头,掀开车帘,瞧见有人在放风筝,便道:


    “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殿下还是多出来走走,免得在东宫闷坏了。”


    然而李建深却不答话,魏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小姑娘正拿着一个草环似的东西玩儿,于是便探出身子,冲那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见魏衍生的好看,于是哒哒跑过来,糯声糯气道:“大哥哥有事找我?”


    扭捏了一下又道:“我才刚十五岁,还没定亲呢。”


    说完,一双眼睛,直盯着魏衍瞧。


    魏衍哭笑不得,道:“小娘子手中是什么?”


    小姑娘听他不是来问她姓名籍贯的,有些失望,道:


    “这是狗尾巴花编制的草环。”


    “狗尾巴花?”魏衍倒是没听过,心中奇怪,李建深怎么一直盯着这东西瞧?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卖么?”


    魏衍和小姑娘同时讶然。


    小姑娘再次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平平无奇的草环,道:“这位大哥哥,你要买这个?”


    她想说,这东西路边长的都是,只不过寻常达官贵人们瞧不上罢了。


    她见李建深穿戴气质不俗,便知他出身不低,竟不想会喜欢这东西,还要花钱买?


    她着实不能把眼前这个高贵冷面的李建深同她手中的草环联系起来。


    就在她犹豫的档口,冯宜已经扔给她一锭金子,然后拿过她手中的草环递给了李建深,随即,一行人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好远,那小姑娘还在看着手中的那锭金子发呆。


    她别不是遇见个大傻子吧?


    57.  第 57 章   “你是我的。”


    魏衍在半路下了马车, 恭敬对马车行了一礼,目送人走远,想起方才李建深重金买草环的行为, 不禁摇头暗笑。


    若从前有人告诉他有一天李建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定然以为那人是个疯子。


    不过,能叫堂堂太子如此魂不守舍,前太子妃也算是位神人。


    魏衍背着手长叹一声, 转身进了侯府大门。


    李建深回了东宫,并没有往承恩殿走, 而是直接往丽正殿去,自从青葙走后,他日日宿在此处,承恩殿身为正殿,反而空落下来。


    宫人正在里头小心洒扫,李建深嘱咐过他们要让丽正殿时刻保持干净, 并且不许他们动里头的东西。


    因此他们打扫起来十分小心, 丝毫不敢懈怠, 床榻、被褥不换, 寝殿里的帐幔保持原样,就连青葙喝过水的水杯都要在擦拭过后, 小心地放回去原处。


    李建深好似在用这样的方法, 留住青葙在东宫的最后一点存在痕迹。


    院内, 青葙亲手种的桃树、梨树开了花, 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李建深也不让人打扫,风一吹,花瓣越过长廊飞入寝殿, 煞是好看。


    李建深将手中草环挂在桃花枝上,静静在院中站立许久。


    他想起青葙曾指着这些果树对他说:


    “殿下,您别瞧这些果树占地方,等到春天开花,可好看啦,殿下若是有空,到时可过来瞧瞧,保证一瞧,便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她当日也曾高高兴兴邀请他过来看花,只可惜那时的他心里还在想着朝堂政务,只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十分聒噪,未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敷衍点头了事。


    如今想来,自是悔不当初。


    他对她,好似当真很是差劲,也难怪她会抛弃他,一个人跑了。


    如今,她种的树都开了花,却只余他一人欣赏。


    风吹动李建深的衣摆,飒飒作响,从远处看过去,显得尤为孤寂。


    等到日光渐弱,天边爬上了彩霞,李建深才终于转身进了寝殿。


    一名新来的小宫女见桃花树上挂了个早已破败的草环,不禁上前想要摘下来,被另一名同行的宫人拍了下手:


    “别动,太子殿下挂上去的,咱们别动。”


    小宫女瞪大好奇的眼睛,小声问道:“太子殿下挂这个做什么?”


    宫人拉着她走,“别问这么多,只管照办便是。”Ding ding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前太子妃呗,她在这丽正殿住着时,时常编这个来玩,太子不过是想睹物思人罢了。


    只是……人都走了,还做这些有什么用?


    她拉着那小宫女,往外头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


    李建深用了晚膳,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然而看了近半个时辰,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前还总是浮现起青葙的身影。


    她时而坐在门槛上对他笑,时而倚在他肩头说俏皮话,时而坐在桌案上垂眸看他……


    身影无处不在。


    李建深从最初的抗拒,到后头的期待,也不过用了仅仅片刻而已。


    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迟早疯魔。


    在青葙最后一次出现又消失之后,李建深心上涌现出一股失落,他仰面躺在椅子上,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黯然之色。


    烛火噼啪作响,和着屋外鸟儿的鸣叫,越发显出寝殿内的静谧来。


    李建深忍不住想,青葙如今在做什么?


    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李建深合上双眼,将手臂置于额上。


    廊下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风铃轻响,惊醒廊下鹦鹉,李建深几乎一瞬间以为是青葙回来了,忍不住猛地睁眼坐起身。


    等看到来人,目光迅速地暗了下去。


    “殿下。”谭琦进殿行礼。


    李建深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道:“什么事?”


    谭琦起身,将一封信交予李建深:“殿下,娘子给五公主寄了信。”


    李建深垂下眼,看着信封上‘五公主亲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禁捏紧了手指,信封在他的手中发出微弱的声响。


    这是青葙给李义诗寄的第三封信了,而他寄给她的信,却犹如石沉大海,一封也没得到回复。


    李建深用刀片将上头的滴蜡剔去,将信封抽出。


    上头依旧是一些日常的琐事,言辞之间,带有一股在东宫时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活,能够看出,她如今的日子过得不错。


    只不过照旧没有一字提及他,仿佛他这个人从未在她的生命力存在过一般。


    李建深下颚不自觉收紧。


    过了片刻,他才若无其事地将信纸塞回信封,重新用蜡封上,递给谭琦。


    “这个檀风是谁?”


    这回的信里,青葙提了一下这个名字。


    谭琦道:“回殿下,是照顾娘子长大的福伯之子。”


    青梅竹马。


    不知为何,这个词忽然从李建深的脑海里跳出来。


    他淡淡地‘嗯’了声,随后便沉默不语。


    谭琦犹豫了片刻,又道:“殿下,从前教娘子画画的那位张画师前段时间辞官后,说要去关东游历采风。”


    张怀音?


    李建深眸色微深,嘴角抿起,对谭琦道:“找几个人拦下。”


    谭琦了然,这位张画师,胆子可当真是不小,看上谁不行,偏偏看上前太子妃?


    这下可有他的苦头吃了。


    这人年龄小,没见过什么世面,找几个人吓吓他,叫他知难而退,不是什么难事。


    谭琦拿着信出去了。


    夜晚,李建深躺在榻上,枕着着青葙睡过的被褥入睡,脑海里如走马观灯一般,停不下来。


    等到终于入睡,却罕见地做起了梦。


    一会儿梦见青葙天天抱着她那阿兄的牌位哭泣,最后孤独终老,一会儿梦见她同那个叫檀风的少年结为夫妇,洞房花烛,一会儿又梦见她被张怀音千里奔波去寻她的举动打动,同他拜堂成了亲。


    猛然惊醒之后,李建深睁眼看向房梁,任凭帐幔被风吹到身上,缓了好久,方才缓了过来。


    他扭头去摸青葙留下的衣物,眼神幽深的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


    只听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一道清晰的声音,似是叹息,又似是耳语。


    “你是我的。”


    ……


    “阿嚏——!”


    远在千里之外的关东,一个名叫泉清镇的小镇上,青葙忽然打了个喷嚏,惹得院子里没睡还在练剑的少年敲了敲门。


    “阿姐,你没事吧?”


    青葙披上一件外裳,冲外头喊道:“没事,只是有些着凉而已,不碍事,檀风,你也早些睡吧——!”


    叫檀风的少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道:“着凉要请大夫,若是拖下去,成了伤寒便不好了,阿姐,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孙大夫——”


    话未说完,门已经从里头打开,青葙散着头发,身上的外裳已然穿上,脸色有些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小题大做,我都说了我没事儿,大家都睡了,你这样跑出去,打扰到人多不好,一会儿福伯要是被你惊醒,我可不依。”


    檀风抿了抿唇角,似是有些为难,他又仔上下打量了青葙几眼,道:


    “阿姐,你真没事儿?”


    青葙无奈:“真没事儿。”


    然后推着他转身,摆了摆手:“去吧,赶紧去休息,你怎么比宫里的嬷嬷都啰嗦?”


    听她提起宫里,檀风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他不喜欢青葙提起皇宫和长安。


    青葙刚回来那一日,他和父亲去接她,瞧见她瘦得厉害,当即冷了脸色。


    父亲告诉他,阿姐回长安是去享福的,后来又听她当了太子妃,父亲便常同他道:


    “你阿姐如今这般,公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当时他虽不大同意父亲的说法,但也深觉阿姐当了太子妃确实比跟着他们在这里吃苦的好。


    然而在见到青葙的那刻,他只觉得当时的想法全然是放屁。


    宫里的人定然对她不好,不然阿姐怎得会瘦成这样,比当初离开他们时还要瘦。


    青葙见他不动,不禁转过去看着他,在他面前摇了摇手,道:


    “这是怎么了?”


    檀风道:“阿姐,往后我和父亲不会再让你受苦。”


    少年的眼神是那样坚定。


    青葙笑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好,我知道。”


    或许是他们弄出的声音有些大,福伯从屋里出来,指着檀风骂道:


    “做什么呢?再打扰阿葙休息,我就打你板子。”


    檀风‘哦’了一声,走上前去将手伸出,无所谓道:“打吧。”


    福伯冷笑一声,回屋里,拿出个板子照着他的手‘啪啪’来了两下,但檀风梗着脖子,硬是一声没吭。


    青葙对这幅场景见怪不怪,笑了笑,道:


    “好了,福伯,阿风没打扰我,是怕我得风寒,关心我而已。”


    “阿葙,你得风寒了?”福伯眉间的皱纹深了些许,眼神瞧着有些急切。


    青葙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打了个喷嚏而已,不碍事,福伯,您不必担心。”


    福伯听闻此言,方才放心下来,斜倪了檀风一眼,道:“还不快去睡觉?”


    檀风收回手,回头看了青葙一眼,转身走了。


    “这小子,跟个倔驴一样,也不知随谁。”福伯又对青葙道:“阿葙,快去睡吧,好好休息。”


    青葙点点头:“福伯也早些休息。”


    待回到房间,青葙才叹了口气。


    自从她回来之后,福伯和檀风就分外紧张她,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多问几句,仿佛将她当成了个易碎的瓷瓶。


    青葙躺在床榻上,看着月光发呆。


    今日出门时,听见人说此地要来一个大官,弄得上头的知府都紧张起来。


    大官,能有多大?


    宰相?还是大将军?总不能是太子吧?


    青葙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李建深身上去。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失笑起来。


    怎么可能?李建深一向高高在上,眼高于顶,怎么会来这种小地方,而且他是太子,若无重大变故,一般不会离开长安。


    青葙将他从脑海里赶出去,最后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头睡觉。


    58.  第 58 章   “阿葙,好久不见。”……


    春和日暖,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青葙一大早起床,用一根木簪子将头发随意挽起, 随后到厨房里熬些小米粥, 蒸上几个窝窝头,调个小菜,便当是三人一天的早膳。


    关东之地多种大米、高粱, 喜食米面,虽比不上宫里吃的精致, 却别有一番风味。


    多年前,因为战乱,这里的土地大多荒废,闹过很大一场灾荒。


    大周建立之后,新上任的父母官勤政爱民,又踏实能干, 经过几年的休整, 关东之地虽远远不比上关内富庶, 也还是有吃不饱饭的, 但比起前些年闹饥荒,人为了活命争相食人肉的惨烈场景, 已然是好上千百倍。


    这所房子还是当初阿兄在时买下的老宅, 地方僻静, 却又离集市不远, 进出很是方便,即便因为战乱,如今已经有些破损陈旧,但无论是青葙本人, 还是福伯、檀风,都没想过要搬出去。


    青葙用脚踩断一根细细的柴火扔进灶火里,闻着熟悉的烟火味,长长呼了一口气。


    “阿葙,你做什么呢?哎呀,不是说不让你做饭么,怎么这样不听话?快出去,当心这灶灰呛着你。”


    青葙又往灶火里添了一把柴火,笑起来,“没事儿,福伯,您出去吧,这饭一会儿便好了,您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吧。”


    福伯将她拉起身,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烧火,闻言,道:


    “是许久没吃了,就吃这顿,往后不许再做了,你身子不好,公子走之前嘱托我照顾好你,这些活计就交给我这个大老粗来做,你啊,好好歇着就成,啊?”


    话音落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福伯下意识抬头去瞧青葙,果见她垂着眼,脸上的神情虽无明显变化,但已不似方才那般高兴。


    福伯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道:“阿葙啊,这几日有不少官兵巡街,怕是不太平,今日到市集上去,不可待太久,早点回来。”


    青葙听见,点了点头,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落只是福伯的错觉,“哎,知道了。”


    说着,便掀锅盛了一碗米粥出去,檀风进了厨房,道:“父亲,阿姐怎么了?”


    福伯道:“我嘴快,提了句公子,她就这样了,阿风,你往后别在阿葙跟前提及公子的事,知道了?”


    檀风没好气道:“这还用您吩咐?”


    说着便端着饭菜出去。


    福伯抬手,看着他的后背,“哎?这孩子……”


    三人一起用过膳,青葙同他们二人道了别,照旧带了东西到集市上去,她自回来后,觉得身体还行,便在集市支起了一个小摊位,专门给人画画。


    泉清镇人丁稀少,民风淳朴,青葙不在这几年,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去长安寻亲,如今见她回来,只当是寻亲不得,于是心内倒有些可怜她,至于她曾经当过大周太子妃一事,众人是半分都不知晓。


    起初,青葙的摊子并没有什么人来,镇上的人每日里都在忙活生计,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识一个,对画画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青葙摆摊也不为钱,只当是消磨时光,有孩童过来围着她嬉戏玩闹,见她一直在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便有些好奇。


    青葙叫他们坐在板凳上,也不收钱,一人给他们画了一幅画像,他们第一次见这东西,不禁大赞青葙厉害,然后拿着自己的画像满大街跑,逢人就给人家看。


    渐渐的,还真有人过来找青葙画画,有的是画山水,有的是画画像,都是街坊邻居,他们也不好白拿人东西,有钱的,走时便给三五钱,实在没钱,便送些鸡蛋、青菜什么的到青葙家中。


    青葙在这日复一日的悠闲里安定下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只不过偶尔,她会收到来自长安的信,信上没有署名,但青葙还是能认出李建深的字迹。


    她曾经写过一封回信,但最后还是没寄出去。


    昨日之人,何必再有什么牵扯。


    今日那信又来了,青葙正在给一位酒肆老板娘赵三娘画画,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随手放在了一边。


    赵三娘瞧见了,却来了兴致,问道:“阿葙,这是谁的信呐?”


    青葙抬了下头,笑道:“一个朋友,三娘,你的头别动。”


    赵三娘闻言,正襟危坐,微胖富态的面上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


    “朋友?什么朋友?是郎君还是娘子啊?”


    青葙却不回答,只笑了笑,下笔不停。


    赵三娘知道姑娘家一向脸皮薄,也不再打趣她,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道:


    “阿葙啊,你也别害羞,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知心的人,三娘也算是见过些许世面的人,在我看来,这镇上是没什么人配的上你的,若是能嫁到长安去,那是最再好不过的了。”


    青葙的手顿了顿,不置可否。


    她若是知道她不仅嫁到过长安,还当过一阵太子妃,只怕要跳起来。


    青葙想想那场面就觉好笑。


    不过她并不打算提及这件事,快速收笔,吹了吹画纸,递给她。


    赵三娘‘啊哟’了一声,拍了下大腿道:“画得真好,便是从前你家那位公子在时,也差不离了。”


    青葙的嘴角一滞,静默片刻,然后道:“三娘说笑了,阿兄的画技可比我好多了。”


    赵三娘看着她,拉过她的手道:“好孩子,还没过去呢?他们这些走了的人,也不希望咱们一直哭哭啼啼的,走不出去,日子还是得过,是不是?”


    赵三娘的第一个丈夫也是打仗死的,因此同青葙在这方面倒有些共同语言。


    青葙点点头:“我知道的,三娘。”


    收了摊,青葙将桌凳和笔墨纸砚存放在赵三娘的店里,自己空手步行回去。


    街道上三三两两走过几个巡查的捕快,青葙看了几眼,便转身离去。


    李建深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个好储君,她在东宫时便数次见他为了关东百姓的生计问题同属下探讨,熬夜苦思。


    那时她才知道,这几年关东之地减免赋税,整治官场的命令都是他的手笔。


    大周朝未来能有这样的天子,是百姓之福。


    青葙收回思绪,弯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时,却察觉到有一道热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飞速往回看,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青葙回过头来,疑心自己是不是多想了,随后快步往家里走。


    很快,李建深拿着那封自己写给她的那封信,从巷子里走出来。


    这封信在她收摊时,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她给忘了。


    他跟了她一路,她好似半分未曾想起这事。


    李建深的衣摆被风吹起,飒飒抖动。


    他在巷口站着,看着那个福伯和叫檀风的少年进去,随后门被重重关上。


    夜色降临,李建深倚在斑驳的墙壁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静默不语。


    虽数次听谭琦描述过,但在真正见到青葙之前,他仍在想,离开他后,她究竟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既希望她过得好,又希望她过得不好,纠结矛盾之下是隐藏着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他怕她当真不再需要自己。


    如今看见她之后,这种恐惧终于以最明确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她过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生活,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她好似全都不需要,认识的人他从未见过,就连他的信都被她下意识地排除在生活之外。


    一股无形的力量,似这一道冷冰冰的围墙一般,将他完完全全地隔绝出了她的人生。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李建深还在想。


    她又瘦了,身上的粗布麻衣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瞧着就让人心惊。


    是那些人没让她吃饱饭么?


    李建深垂下脑袋,将手中信塞进自己的袖中。


    巡街的捕头看见有个陌生人从入夜就一直站在巷口,时不时往对门看,便提着灯过来:


    “谁在那里?”


    李建深悠悠地起身,转过头去,拿出手中的令牌。


    捕快们一惊,连忙跪下:“贵人恕罪!”


    李建深皱了皱眉头:“小声些。”


    捕快们立即闭上嘴。


    李建深道:“走吧。”


    “贵人,知府大人急得团团转,正满关东的找您呢,您还是跟小的们回去吧。”


    李建深悠然掀起眼皮:“告诉孙道远,我无事,他若是不信,叫他亲自来见我,我瞧着这知府的位置,他应当还没坐腻。”


    捕快们鲜少见过李建深这样气势的贵人,见他话说到这份上,少不得跪下应是,不敢再提让他回去的事。


    只得站远些,留在这里陪他。


    李建深重新倚在墙壁上,影子被月光照在地上,拉得老长。


    他垂下眼帘,在心里算计着时辰,方才那些捕快弄出的动静不小,对面应当会察觉。


    不一会儿,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有水珠顺着李建深的额发往下滑,一直沁到他的衣襟里去。


    他转头看向对面那扇门,目光幽深。


    青葙原本已然躺下,然不知为何,却实在是睡不着,她想起今日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灼热目光,忍不住坐起身来。


    她披上外裳下榻出门,走到院子里,听见外头好似有人在咳嗽,便撑了一把伞走到门边,道:


    “外头是谁?”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了回音:“是我。”


    青葙以为自己耳背,不然怎得会听见李建深的声音?


    她将门闩打开,手持着门栓站在门口,檀风就睡在不远处的厢房,若是歹人,她就一棍子打晕然后大喊。


    青葙小心地扶着门框向外看去,只见对面巷口,李建深满身湿透,正站在那里,见她开门,缓步走来,有些虚弱地对她笑了笑:


    “阿葙,好久不见。”


    躲在不远处的捕快们见贵人一改方才对他们的凶狠模样,在那小娘子开门的时,像变脸似的,瞬间变得虚弱可怜,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59.  第 59 章   “许久不见,不请我进去……


    有一瞬间, 青葙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病入膏肓了,方才还只是耳背,此刻竟然还眼花起来。


    不然怎会看到李建深?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 发觉自己没看错之后, 不禁小声地‘啊’了一声。


    烟雨朦胧中,李建深正身着一身鸦青圆领胡袍向她走来,肩宽腿长, 行走之间,衣摆翻飞, 腰间那根寻常的革带仿佛都带了一股生气。


    镇上的地坑坑洼洼,他的脚在上头踏过,黑靴立时粘上了星星点点的泥点子,却半分无损他自身带的那股属于长安世族的风流俊雅。


    他立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豆大的雨点顺着屋檐上的砖瓦落在他身上,很快肩头便湿了一大片。


    随后, 青葙便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自己:


    “你有东西忘了拿。”


    青葙回过神来, 低头, 看出那是今日自己掉落的那封信, 不免张了张口,但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能伸手接过, 道:“多谢殿下。”


    见李建深浑身将要湿透, 只得将手中雨伞伸过去挡在他头上。


    李建深似乎被她这一举动取悦, 冷峻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


    “别叫我殿下,我是隐了身份过来办事,叫我雀奴便好。”


    青葙微微张了张口,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李建深是太子, 她怎么敢叫他的小名,而且若这么叫出口,未免显得两人之间太过亲密。


    青葙并不接李建深的话茬,下意识地左顾右盼,见四周竟无一人,心里不禁纳罕,李建深出门竟一个随从都没带,就连冯宜和谭琦这等贴身侍候的也不见人影。


    但她这些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这原也不干她的事。


    青葙原本想说两句场面话便关上门,却见李建深自顾自地踏上石阶,站在门槛处问:


    “许久不见,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青葙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的用意,她想他们在长安时就已然把事情说明白了,如今他突然到访,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只得道:“寒舍简陋,怕是招待不了贵人。”


    说着就要关门,谁知许是听见这里的动静,福伯撑着伞出来。


    “阿葙,不是叫你不要随意开门的么?这万一要是遇上坏人,你——”


    见了李建深,猛然愣住。


    “这位郎君,你……你是……”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公子回来了。


    青葙正在犹豫要不要同他介绍,李建深已经对福伯行了一晚辈礼。


    “问老丈安,我从长安来寻人,途中与仆从走散,天下小雨,无处容身,可否借宿一晚?”


    青葙歪头,看向李建深,她知道他既然选择隐瞒身份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她竟不知他何时能将谎话编的这样顺溜。


    他是太子,怎么可能无处容身,不知他忽然要住这里是在做什么,刚要拒绝,福伯已经开口。


    “原来如此,郎君请进。”


    青葙垂下眼帘,当初李纪元一事,李建深确实对她有恩,若她执意不要他进来,好似是有一些不近人情,而且福伯已经松了口,她也不好再往外赶人,只得道:


    “请。”


    李建深在福伯背身过去后,将青葙手中的雨伞接过去,期间,两人的手指在不经意间相触,又快速分开。


    等到青葙抬眼瞧他,李建深才像是刚发现似的,低头瞧回去。


    青葙移开视线,微不可查地慢下脚步,使自己落在李建深的后侧方两步位置。


    这是在宫中时嬷嬷教的规矩。


    青葙本意是想离李建深远些,李建深却忽然停下脚步,回首过来瞧她。


    那目光太过复杂,青葙抬头,只能瞧见他漆黑眼眸中闪动着的微弱的烛光。


    青葙低头,将手中灯笼往伞里移了些,免得它被雨水打湿。


    “与我平行就好。”


    她听见李建深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对她说话。


    青葙不想在外头久待,点了点头,抬脚与他平行,但身子仍旧跟他隔了些许空隙。


    李建深察觉到,没说什么,只将伞往她这边倾斜,任凭自己的左肩被风雨打湿。


    这宅子虽小,但也有接待客人的客房,只是有些简陋,与皇宫大内全然不能相比。


    青葙原本以为李建深会觉得不适,但他映着烛光打量一圈之后,并未露出任何不喜之色。


    福伯与李建深寒暄几句,见他气质不俗,对答如流,又因他的长相,福伯对他倒是颇有好感,见他衣衫湿透,忙招呼檀风将自己的干衣裳拿过来一件,给李建深换上。


    青葙则去生了火,给李建深熬姜汤喝,免得他着凉。


    檀风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的陌生人没什么好脸色,将手中衣物扔给李建深便去了厨房帮衬青葙。


    “阿姐,我不喜欢这个人。”


    青葙添柴火的手一顿,道:“为什么?”


    檀风皱起了眉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但就是天然的不喜欢。


    他知道父亲为何让这人进家门,多半是因为他那张长得极像公子的脸,想到这里,檀风不免看向青葙。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方才那个来路不明的人,会用那张脸勾了青葙去。


    青葙站起身,将姜汤用碗盛出来,道:


    “不用担心,他是做大事的人,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你啊,对他态度恭敬些。”


    檀风一愣:“阿姐认识他?”


    青葙笑了下,道:“我猜的。”


    说着一手撑伞一手持碗,抬脚出了厨房,留檀风站在原地,面色凝重。


    李建深接过姜汤喝了,对青葙微微一笑:“有劳娘子。”


    青葙十分不适应这样的李建深,接过碗要走,走到一半,又返了回来,见福伯离得较远,正背着他们收拾东西,便小声道:


    “方才阿风若是言行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她知道李建深是个记仇的人,不希望檀风被他记恨上。


    阿风。


    李建深听她叫得这样亲密,心下微酸,随后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同样小声回答她:


    “你待我好些,我便不同他计较。”


    青葙讶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许久不见,李建深似乎变得有些……厚脸皮。


    青葙扭头看了眼福伯的背影,转身要走,却被李建深拉住衣袖,青葙回身扯开。


    李建深用气声道:“别忘了瞧信。”


    青葙当没听见,抬脚走了。


    回到房间后,她自己打水洗漱,解了外裳躺下,睁眼望着房顶睡不着。


    看来前些日子外头一直说的大官,当真是李建深。


    可是他来做什么呢?她当然不会自恋得以为他当真是为她而来,他是大周的储君,一举一动都有深意,不会无缘无故到这个堪称穷乡僻壤的小镇来。


    青葙想起今日李建深对她说的话,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她坐起身,见外头都熄了灯,便披上衣裳下榻,想将李建深今日寄给自己的那封信拆开。


    然而片刻之后,她仍旧选择将信封轻轻放下,将它同李建深从前寄来的众多信件一起,放进了一个小匣子里。


    随后起身,将那盏想要点燃的灯放回原处。


    斜对面的一间客房里,李建深面前的窗户大开,微风裹挟着雨丝淋淋漓漓向窗户里扑去,他的发丝随风晃动,眼睛一直盯着青葙的房间,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直在等灯亮起,可是将近三更,仍未等到。


    李建深冷峻的眉眼上染上了一抹黯然。


    还是不愿看他的信么?


    即便已经在心里设过防,但仍旧免不了失望。


    他垂下眼帘,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将窗户关上。


    ……


    第二日,李建深倒是没有食言,说要找自己的仆从,用过早膳便离开了。


    青葙见他走得这样干脆利落,还有些意外,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回过神来。


    她以为他是真的走了,可是没过个三五日,李建深又突然出现,再次登门,这次,是在大庭广众的白天。


    不但他自己来,身后还跟了好些仆从,其中就有冯宜和谭琦。


    街坊邻居鲜少见这阵势,纷纷出来瞧热闹,当时只有青葙在家,出来一见这场面,不由一愣。


    “殿——,这位郎君何事?”


    李建深很是风度翩翩的样子,淡淡道:“几日前,承蒙家主不弃,雨夜收留,叫鄙人不至流落街头,今日特来拜谢。”


    青葙看着李建深那副诚意满满的面孔,总觉得哪里奇怪。


    李建深这么有空?不去想着早点办完了公务回长安去,反而为了这点小事特地浪费时间过来跑一趟。


    然而,人家毕竟是来送谢礼的,又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一直叫人不进去。


    于是青葙便只好侧过身子,道:“请进。”


    李建深到里头之后,倒是没有久待,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弄得青葙很会困惑。


    李建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可是李建深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隔个三五日便差人过来送东西,还专挑福伯和檀风不在的时候过来。


    青葙就算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到不对劲来,不免对李建深直言道:


    “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李建深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带我出去逛逛吧,我来了这么些时日,还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青葙冷冷戳穿他的幻想:“这里是穷乡僻壤,并没什么好逛的。”


    李建深也不生气,只道:“嗯,好,我改日再来。”


    听见这话,青葙哪里还沉得住气,再有几次,檀风那小子非要拿长.枪去找李建深算账不可。


    她连忙道:“好,我正要出去买菜,殿下要不要去?”


    市集拥堵,什么人都有,李建深又一向爱干净,想来应当不会同意。


    “好。”


    李建深轻声开口,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


    青葙提着菜篮子,总觉得自己像是那小白兔,不知不觉就掉进了猎人精心为她设置的陷阱中。


    60.  第 60 章   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是……


    泉清镇是个小镇, 最热闹的集市占地也不过两条街而已,半炷香时间就能逛完。


    青葙提着菜篮在前头走着,身后跟着李建深, 街坊邻居见这样一个长相俊俏、气质出尘的郎君出现在镇上, 又一直跟在青葙身后,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青葙有些无奈, 停下脚步,转身对李建深道:“殿……郎君, 里头拥挤,你还是在巷口等候吧,我去去就来。”


    李建深对她伸出了手,青葙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面露疑惑。


    李建深倒是没生气,下一刻, 青葙手中的菜篮已经被他接了过去。


    “我人生地不熟, 跟着你才放心。”


    他仪态风流, 气质高贵, 就算手拿菜篮子也无损他的俊朗。


    青葙想要张口,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点到了点头, 抬脚往集市里走。


    里头人多, 各种叫卖声, 虽不及长安东西市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人情味。


    青葙原以为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并不喜欢他们这些小地方的东西,不想他逛起来倒是十分认真, 就是不会讨价还价,扔了银子就走。


    青葙看不得他这样浪费,只好叫了他回去,一点点将银子讨回来。


    李建深看着青葙同商贩们理论的样子,面上浮现一丝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神情。


    原来真实的她,这样的鲜活。


    晌午的阳光照上她的脸颊,能看见她皮肤上长出的细小的绒毛。


    青葙回过头来,见他这样瞧着自己,微微一愣,随后将找出的散碎银钱交到他手上。


    被青葙要钱的商贩是个妇人,见他们这样,一直捂嘴笑,道:


    “哟,阿葙,方才我不知道这位郎君是跟着你的,若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多要他的银钱,公子啊,你们……”


    镇上的消息传得十分快,妇人已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陌生俊俏后生怕就是这些时日连登青葙家门的郎君,见他方才看着青葙的眼神,便明白了一二。


    这郎君,怕是瞧上青葙了。


    她视线来回在青葙与李建深只见来回转悠,是个人就能瞧出她心中所想,周围还有几个起哄搭腔的,小孩子们围着青葙和李建深转圈,好不热闹。


    青葙摇了摇头,道:“这位郎君是我们家的客人,你们别多想。”


    四周的哄闹声不止。


    客人?瞧他们二人方才那副相熟的样子,哪里像是客人,分明就相熟的很,小娘子都爱害羞,他们懂。


    青葙无奈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益,越解释越麻烦,只得抬脚,想要离开。


    此时,一直沉默的李建深忽然开了口:


    “她说的是实情,我与她不过才认识几日,并不相熟,并非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周围的哄闹声这才散去。


    青葙似是没想到李建深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回头去瞧他,微微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


    “阿葙——!”


    不远处,赵三娘倚在门栏上,手拿帕子冲她招了招手。


    青葙去瞧李建深,李建深轻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青葙听着这话,微微一愣,李建深身份尊贵,从来都是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的道理,这些时日,他却好似特意将自己太子的身份舍去,当真将自己当成与她平等的普通百姓一般。


    “怎么了?”李建深以为她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他。


    青葙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然后走了。


    李建深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并未走远,方才收回视线。


    方才那位妇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他道:“阿葙是个好的,小时候日子过得苦,被人收养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又……哎,你若当真看上她了,可要对她好。”


    李建深回头去看她。


    妇人挑了下眉头,得意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就你方才看她那眼神,心里指定有她,准错不了。”


    李建深嘴角弯了弯,狭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可是她心里却是没我的。”


    妇人一边摆弄着自己的东西,一边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年轻人,不会连这点毅力都没有吧?”


    因为累得满头大汗,妇人拿起蒲扇便扇了起来。


    李建深掀起眼帘,静默片刻,忽然抬手扔给她一锭银子。


    “多谢。”


    不多时,青葙回来,李建深同她一起离开,一名中年汉子过来拍了拍妇人的肩膀,道:


    “哎,你不觉得那年轻人同那位公子长得像么?”


    妇人叹了口气,道:“只是眉眼间有些相似罢了,他走了这么长时间,阿葙也该重新找个伴儿了,要不然,往后这几十年,可怎么活呦。”


    汉子也跟着叹气。


    ***


    青葙买完了菜回家,她也不好将李建深赶出去,便披上襻膊,自己进厨房,打算做顿饭来招待他。


    刚拿起菜刀,便见李建深忽然进来,对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来。


    “我来帮你。”


    青葙早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便有些呆愣,反应了许久,才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还是出去吧。”


    像李建深这等天潢贵胄,若是叫长安的那些人知道她叫他进厨房,非要找她算账不可。


    李建深自顾自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菜刀,“你的书读的倒是不少,福伯教的么?”


    他知道福伯在这镇上做教书先生。


    青葙看着空落落的手,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是阿兄教的。”


    李建深切菜的手一顿,不到片刻,又仿若没事般,重新动作起来。


    “嗯。”


    他将切好的菜放进盘子里,手上一刻不停,又问:“我从端州回宫那一日,你在宴上唱的那首曲子,也是他教你的?”


    青葙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道:


    “最开始,我因为当初被母亲从马车上推下来,摔伤了脑袋,除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之外,记东西也比旁人慢些,阿兄便将一些诗词编成曲子教我唱,很是废了他一番功夫。”


    青葙笑起来,可是笑容中却带着些许苦涩。


    李建深沉默许久,才道:“山药紫薯糕……”


    “也是阿兄爱吃的。”


    青葙看着他,叹了口气,道:“所以,殿下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话一出口,厨房里立即静得出奇。


    有几只麻雀站在窗户上好奇地往里头张望,见没有动静,便抖动了下翅膀,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将刀放下,并未见生气,反而对青葙笑了笑,道:


    “我跟宫里的厨子学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一会儿你尝尝。”


    青葙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李建深却已然转过身去,开始生火。


    青葙知道此刻他并不想与自己讨论这些,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李建深回首看她丝毫不带留恋的背影,垂下眼帘,随即低头去瞧自己的手,除了掌心常年练武留下的茧子外,手指上还错落着大小不一的刀伤。


    他想起方才青葙那句话,将十指紧握成拳,许久之后,方才松开。


    ……


    晌午,福伯和檀风都不在家,只有青葙和李建深两人用膳。


    青葙看着桌子上的几道菜,倒是当真有些吃惊。


    这些菜做起来并不简单,连她自己都不会,却没想到李建深这个当朝太子竟能将它们做出来,若是说出去,怕是无人会信。


    “殿下何时学的这些?”


    李建深拿帕子擦了擦手,看着她,轻声道:“你走之后。”


    青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道:“我方才说了,殿下……”


    李建深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腐,“先用膳,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


    青葙只得住了口。


    两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里用完了午膳。


    等收拾完碗筷,青葙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想着怎么跟李建深再次开口。


    李建深看着她,见她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将她拉到阴凉地,免得再被晒着。


    “阿葙。”


    青葙抬头,鬓边的一缕发丝被风吹着,同她右边的耳坠纠缠在一起。


    李建深淡淡道:“阿葙,我后悔了。”


    青葙道:“后悔什么?”


    “我后悔同你和离,阿葙。”李建深眸色幽深,像是在心里说过千万遍一般,道:


    “我以为你离开我,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小事,经年累月,我会忘记你,然后按照大家对一个太子期待的那样,娶妻纳妾生子。”


    “可是,我做不到,阿葙。”


    李建深看着她,静静开口:


    “就像是你忘不掉你的阿兄一样,我做不到将你从我的生命中抹去,然后对着别的女人过一辈子。”


    “一辈子啊,太长了,我受不了。”


    青葙坐下,端起石桌上的茶杯给两人各自倒了杯水。


    她直视李建深的目光,道:“可是殿下,我心里有别人,尽管那个人已经死了。”


    李建深舌尖微酸,在青葙坦然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不在乎,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把朱砂痣重新画回来。”


    “你还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是他,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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