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翻修一新的屋檐上, 几只麻雀挨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晒太阳,抖动几下翅膀,圆圆的小眼睛不时好奇地往檐下那一对男女身上张望。
李建深注视着青葙, 冷峻的眉眼上罕见地染上一抹难以言喻的色彩, 手指微不可查的在袖中摩挲着。
他方才的那番话属实太过令人惊骇,青葙呆愣许久,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她了解李建深, 他瞧着君子,可隐藏在沉稳表象下的是一颗目空一切的心, 高贵的出身和卓越的战绩造就了他骨子里的傲气,就算是他隐藏的再好,也泯灭不掉。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高傲的天潢贵胄,就在方才,竟然在主动要求做她阿兄的替身……
青葙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方才缓声道:
“殿下, 您是太子, 实在不必如此卑微, 我……我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市井女子, 不值得您如此。”
李建深听见这暗藏着拒绝的话语,神色有些黯然, 未几, 抬起眼帘, 道:
“值得的。”
青葙眼睫一颤, 手中的狗尾巴草被她猛地拽断。
他方才那话说的轻,可是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何必。”她叹了口气,淡淡开口, 语气真诚。
“殿下,咱们也算是做过夫妻的人,然而就像是天上的雄鹰和地上的麻雀永远不会在一起飞一样,咱们也根本不适合在一起,您有万里河山要治理,而我,只想好好呆在这穷乡僻壤里养老,平日里,给小孩子画幅画,闲了就去到庙里烧烧香,拜拜佛,这就是我如今想过的日子。”
李建深的指尖不住摩挲着杯沿,任凭里头升起的热气将他的手指打湿。
“不对。”他说。
青葙一愣,道:“什么不对?”
李建深将杯子放下,青瓷造就的茶杯与石桌碰撞出细微的脆响。
“阿葙,你在撒谎。”
李建深在青葙讶然的目光里开口,“你喜欢这里不假,可你也喜欢长安,喜欢上元夜的灯火,喜欢梨园的翠山绿水,喜欢这世间一切的热闹、喧哗。”
“你只是在害怕。”
青葙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李建深:“殿下,别说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阿葙。”
李建深起身,抬脚走到青葙面前,正视她的双眼,不叫她逃避。
“你害怕自己过得太好,所以叫自己活得像个苦行僧,哪里都不敢去,即便你心里喜欢热闹,可仍旧要表现的不喜欢,对什么都淡淡的。”
青葙嘴唇微微蠕动,不自觉往后退。
“在长安的时候,你把自己困在东宫,困在丽正殿,回来这里,你又把自己困在这泉清镇上,你说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可是当真是这样么?”
“你才不到二十岁,阿葙。”
青葙被他说的泪流满面。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因为你阿兄死了,你害怕自己过得好,好到慢慢忘记他,阿葙,是不是?”
青葙捂脸奔溃大哭。
一直以来心底的隐秘就这样被无情拆穿,一股深藏多年的无助和悲伤从心底迸发出来,叫她手足无措。
是啊,她一直在害怕,一直在逃避。
阿兄走了,他走得那样凄惨,连个尸身都没留下,她怎么能过得好呢?
人一旦过上好日子,就很容易忘记以前的人和事,她不想忘记阿兄,更不想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
“我……”青葙哭得委屈,“我没有办法……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李建深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他宽阔的臂膀像是一棵大树,供青葙这只早已疲惫不堪的小鸟停留歇息。
李建深垂眸。
他的妻子,在为别的男人哭泣,可是他只能默默地抱着她安慰。
“没事了。”他道:“想哭就哭吧,哭够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青葙哭够了,从李建深怀里出来,眼角还挂着一滴泪珠,李建深抬手替她擦去。
“不知道往后你会不会为我这样哭一次。”
青葙抬眼与他对视,没接话。
李建深也只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没期望得到她的回答,只道:
“我今日说的话,尽皆算数,绝不悔改。”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露出里头的玉坠,在青葙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放在她的手心里。
青葙认出来,仍是从前李建深送给她,后来又被她还回去的那只,便想要还给他,被李建深按住了手。
“留下吧,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除了你,天下间任何女子都配不上它。”
青葙还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响亮的叫声:
“阿姐!”
青葙扭过头去,只见檀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皱着眉头站在门口往这里看。
李建深低声说了句:“收好。”
然后松开她。
青葙将玉坠连同帕子一起塞进袖中,背过头去擦干未湿的眼泪,方才走过去对檀风道:
“阿风,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檀风的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掠过,又看向她身后的李建深,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片刻之后,檀风方才收回视线,对青葙道:
“没什么事,阿姐,只是去集市找你没找着,便有些不放心,特意回来看看,不想裴公子也在。”
李建深为了方便,给自己取了个叫裴溪的化名。
李建深淡淡道:“嗯,过来送些谢礼。”
檀风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叫他下意识地不喜欢。
但在青葙面前,他自是不会将心里话说出口,只道:
“裴公子倒是知恩图报,这个时辰,我阿姐要午睡,我送公子出去吧。”
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建深倒是不生气,反而回首对青葙道:“我走了,好好休息。”
青葙点了点头。
李建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抬脚出了门。
“裴公子。”
出了门不远,檀风叫住李建深。
李建深转过身来,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当日我父留你住宿,只不过举手之劳,实在不必三五日就来跑一趟,没得叫人说闲话。”
李建深静静注视着檀风,淡淡道:“有人说闲话么?清者自清,小郎君想必不是迂腐之人。”
他虽和颜悦色,却叫檀风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使得他越发皱紧了眉头。
“非要我说得直白些么?”
檀风往前,年少稚气的脸庞上带着不可忽视的敌意。
“离我阿姐远些。”
李建深淡淡道:“你是以什么样身份在对我说这句话?弟弟?还是一个心存爱慕的男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
听见这句话,檀风一掌劈了过去,李建深利落回身,扼住他的双手,然后猛然推开。
檀风却全然不惧,冷笑一声,上前又是一脚,李建深躲开,片刻之后,身影已在不远处。
正值正午,各家都在吃午饭,这个巷子里便没什么人。
几番回合下来,檀风已然满头大汗,李建深却还在优哉游哉地倚在墙上,淡淡道:“还打么?”
檀风咬了咬牙,上去便是一拳,被李建深牢牢握住。
檀风冷然道:“你果然不同寻常,说,你到底是谁?接近我们究竟有何目的!”
李建深漆黑的眸子微微转动,看向他的脸,轻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檀风想起方才李建深的那句问话,瞬间怒气冲顶,一字一句道:
“她、是、我、阿、姐。”
“你若再敢胡说八道,我——”
“哦。”
听见他如此说,李建深方才松开了他,打断他的话,道:
“早这样说,你便不用挨这顿揍了。”
“你——”檀风气结,指着李建深说不出话来,右手握拳,出其不意,上前又是一拳,这回,这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李建深的心口上。
檀风一愣,收回了手,问道:
“你怎得不躲?”
李建深轻咳一声,站起身,笑了一下,道:“你不是说了么,你是阿葙的弟弟,被你打一下,也没什么。”
檀风只觉这人有毛病,但听他如此亲密地叫青葙,还是觉得生气,冷哼一声,道:
“我不管你到底什么来头,总之离我阿姐远些。”
说着,便冷冷地看了李建深一眼,转身回去。
李建深倚在墙壁上,抬头望向青葙房间的窗户,轻声道:
“怕是不行。”
青葙的房间在二楼,此刻,她正站在半开的窗户旁边与李建深对视,她看见他开口说了句什么,随即她眼睫一颤,关上了窗子。
倚在窗后,青葙不知站了多久,最终从袖中掏出方才他送给自己的东西来。
除了那只玉坠,还有一方包裹着玉坠的帕子。
她展开来,方发觉是她遗失的那个,帕子已经发旧,想来捡到之人必定时时拿出来观摩。
青葙有些意外,原来当日,李建深发现她将他当替身生气,却并未全将自己的东西烧毁,这一方不知道被他什么时候捡到的丝帕,一直被他留到今日。
丝帕上除了自己原先绣的那个‘葙’字外,还多了一个‘深’字。
青葙垂下眼眸,走到凳子边坐下,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已经合起的窗户出神。
她忽然想起方才李建深在巷子里对她说的那句话,不禁闭上双眼,慢慢将脑袋埋进了臂膀里。
他说:
“阿葙,永远不要害怕。”
62. 第 62 章 “我活不了多久了。”……
晚间, 用过了膳,青葙在廊下铺了席子坐下,手中目漫无目的地打着络子, 檀风过来, 瞥眼瞧了一下,然后自顾自盘腿坐下。
“阿姐。”
“嗯?”青葙抬头,轻声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檀风将练武的长.枪立在柱子边放下, 解开手腕上的绑带,回首道:
“那个裴溪究竟是谁?他说自己是个生意人, 专门从长安过来寻人的,可我不信。”
他那周身气度,哪里有半分生意人的模样?这些时日,他又频繁往青葙跟前凑,摆明了没安好心。
今日他还将阿姐弄哭了。
青葙轻声道:“当朝太子,李建深, 也就是我之前的夫婿。”
檀风猛地站起身来, 拿起长.枪就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去?”
“杀人。”
青葙站起身, 穿上木屐, 轻声道:“站住。”
檀风的脚步一顿,立时站住不动。
青葙走上前去将他牵回来, 抽出他手中长.枪, 道:“他是储君, 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 你杀了他,岂不是要天下大乱?而且……”
她将长.枪放好,道:“你也杀不了他,最后只能是你自己受伤而已。”
檀风知道青葙说得有理, 他方才也只不过一时冲动罢了,为了青葙和他父亲,他也不会当真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他来做什么?想同你重修旧好?”
青葙坐下,扬首看天边的月亮:
“大约是吧。”
檀风轻声冷哼一下,“想得美,他若当真心里有你,当初做什么要同你和离?”
青葙看着他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道:
“是我要同他和离,不是他要同我,这其中可是有差别的。”
“那还不是因为他待你不好?”檀风在她身旁坐下,“他要什么女人没有,都和离了还跑到这里来,当真是有些不知所谓。”
不过,他在心里也明白,李建深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储君能专门到这里来寻人,既没有假手与仆从也没有像有些不讲理的强盗一般,说自己看上小娘子了,绑了人回去了事,也算是个正人君子。
只不过这些还全然不能抵消他对他的不喜。
若是有心,早干什么去了,非得这时候来打扰阿姐的平静生活。
见青葙没答话,檀风犹豫片刻,问道:“阿姐,你心软了么?”
青葙笑了笑,起身。
微风吹动着廊下垂下的竹帘,上头新挂上的穗子跟着晃晃悠悠,发出‘啪嗒’的细响。
“怕是没有机会了。”
檀风神色微楞,有些不明白青葙的意思,只能看出她神色中的些许落寞和孤独。
“天色不早,早些睡吧。”青葙说完这句话,便提着裙摆上楼,留檀风一人在廊下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檀风方才拿过长.枪,敲响了福伯的门。
***
第二日,青葙出了门,发觉檀风一直在身后跟着她,便脸带无奈地转过身来,道: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檀风道:“阿姐,我不放心你。”
青葙走上几步,道:“放心,没事的,我会处理好。”
檀风知道青葙既然这么说,便是心中有谱,点了点头。
果然,青葙到了集市,刚坐下没多久,李建深便出现了,他似是出来得急,连面上新长出来的胡渣都未刮干净,然即便这样,也无损他的俊朗。
他在这里,惹人醒目,平日里冷清的摊位上如今挤满了人。
青葙只得放下画笔,起身,跟赵三娘交代一声,便对李建深道:
“走吧。”
李建深点了点头,跟了青葙离开。
他们一直往镇子外走,离泉清镇不远处有一座小寺庙,人们平日里都到那里去烧香拜佛。
“殿下从哪里来?”
李建深回道:“离这里五十里地的大营。”
青葙垂下眼帘,五十里地,就算是骑上快马,一来一回,也要花费上近三个时辰,李建深每日就是这样过来见她的。
“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么?”
“嗯。”李建深点头,“关东新颁布的政令有些问题,需要处理,还有军营的事,也需要人管。”
“殿下既然这么忙,就该好好休息才是,这样两地来回跑,怕是吃不消。”
李建深抬手将一枚落在青葙发髻上的绿叶轻轻拂落,道:
“嗯,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见你。”
青葙脚步一顿,片刻之后,抬脚步上台阶。
到了寺庙,进门槛时,因为年久失修,支撑门框的一小截柱子从上头掉下来,说着就要砸在青葙的脑袋上。
“当心!”
当青葙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在李建深的怀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闷哼。
听得出李建深被砸得不轻,然而他还在轻声安慰她,拍着她的脊背道:
“没事了,别怕。”
青葙赶忙从他怀里出来,急道:“没事吧?”
李建深却笑了,“你在关心我,阿葙。”
青葙回过神来,与他对望,直到小沙弥们来了,方才移开视线。
他们向李建深致歉,说要带他去看伤,李建深并不在意,连道几声不用,几个小沙弥方才离开。
“师兄,许是那位施主嫌麻烦,咱们后院不就有一大夫么?不如让他看,那位施主许是会同意。”
“他是会同意,可那大夫却不会同意,他早发过毒誓,不给人治病了,做什么要触他的霉头?”
“哎,他医术那样高明,可惜可惜。”
几人说着,便走远了。
青葙同李建深自是没有听到这段对话,在李建深表示无碍之后,青葙方才点头,两个人一起进了佛殿。
今日香客并不多,青葙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李建深问她,“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突然过来拜佛,必定是有缘由。
青葙睁开眼睛,望着佛像,轻声道:“今日是阿兄的生辰。”
这话一出,宽敞的佛殿里便只有木鱼敲动的声音。
李建深舌尖微涩,过了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我去替他点一盏长明灯吧。”
青葙叫住他:“殿下,不必了。”
“点长明灯,须知道此人的生辰八字,出身籍贯,父母亲人,这些阿兄都没有。”
李建深垂下眼帘,道:“你不是说,今日是他的生辰么?”
“嗯。”青葙缓缓开口:“阿兄说,因我们都是孤儿,便把我们相遇那日当成生辰来过。”
李建深长久地没有说话,最后只淡淡道:“好。”
青葙扭头去看他,问:“殿下不生气么?”
李建深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握起,露出手背的青筋,脸上却神色不变:
“既然知道你忘不掉他,不如坦然接受,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些。”
青葙从蒲团上站起,道:“不,殿下,您不该如此,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目空一切的太子殿下,您应该离开这里,回到长安去受众人膜拜,而不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把脸面和尊严放在我脚底下踩。”
“这是报应啊,阿葙,这是我的报应。”
李建深说:“我也想走,我也想离开,可是没法子,你在这里。”
青葙静默片刻,转过身,道:“您还想着有朝一日将我接回长安去?”
“不行么?”李建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
“你若是不喜欢长安,还有洛阳、晋阳,随便挑一个地方也成,或者你想一辈子呆在这里也可以,只是麻烦些,我——”
“我活不了多久了。”
寂静的佛殿里,青葙的声音轻轻响起,却像是一个闷棍,直接将李建深打愣在原地。
“什么……”
他方才定然是听错了,或许,或许是阿葙为了骗她才口不择言,一定是……
李建深微微扯动了下嘴角,笑着道:“阿葙,就算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受不了,他会当真的。
青葙神色淡淡的,缓缓开口:
“宫里的御医替我看过,当时他便断定我不久之后便会病情加重,离开长安后,我确实好过一段日子,但近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吃不下去饭,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很多时候,都要折腾到半夜才能睡着。”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大限将至。”
李建深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青葙有些发白的脸色,和瘦到像是随时能被风吹走的身体,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底生起。
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信。”
青葙道:“殿下营中军医想必医术高明,不若请他查看。”
李建深拉起她就走:“好。”
定是宫中庸医误诊,回头之后他定要砍了他。
山路难行,李建深停下,让青葙爬到他背上,背着她一路下山。
谭琦不知从何处牵一匹马出来,李建深带着青葙坐在上头,扬鞭策马狂奔至五十里外的大营。
夜幕降临,众人见李建深回来,正打算上去迎接,却见他小心从马上抱下一名女子往营帐里走,口中喝道:
“叫军医来见我。”
众人纷纷讶然,道:“殿下怀中是谁?”
“好像是……前太子妃。”
众人微微睁大双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李建深坐在营帐里,面上虽波澜不惊,瞧着没什么不妥,但紧握的左手依旧泄露了他的紧张。
“殿下。”
军医诊断完毕,从屏风后出来,上前禀报。
李建深垂着眼帘,并不看他,道:“说。”
“娘子病入膏肓,已然是药石罔顾了。”
李建深另一只手拿着的水杯砰然倒地。
“出去。”
他平静道。
军医不敢违令,躬身退出。
待他将帘子放下,青葙才从屏风后出来。
李建深看着她,在她轻柔的视线里,慢慢红了眼眶。
63. 第 63 章 那是李建深在哭。
快到夏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热气,即便此时已然快到傍晚,仍旧经久不散。
然而李建深却只觉得冷。
好似这辈子从未有这么冷过。
他有些漫无目的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拿案上的简牍, 简牍失了准头, 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李建深伸手去拿,另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从他手中将简牍抽出, 随后放置在案桌上。
外间是铁甲走过的声音,混和着刀剑冷冽的挥动声, 不断往这里传来。
李建深听着,忽然站起身,一把抱过青葙就走。
“来人,套车——!”
夜幕已经降临,一直守候在营帐外的冯宜见状,连忙跑过来, 拦住李建深。
“殿下——!天就要下雨了, 天黑路滑, 怕是不太平, 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也成,您上回夜里出去, 就遇上了黑瞎子, 这回若是再出什么事, 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地界的路本就崎岖难行, 再碰上下雨天,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话音刚落,李建深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李建深见周围无人行动,急火攻心, 将青葙推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
“阿葙别怕,他们都是庸医,最是无用,我带你去找好大夫,别怕……”
说罢,便一甩马鞭,策马往外冲,士兵们想拦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建深带着青葙出了大营。
青葙坐在马上,因为长久地颠簸微微皱起眉头,歪头道:“我难受。”
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李建深勒马停下,脸色发白,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去看青葙。
他将手中马鞭扔掉,想要去触碰青葙的脸,却像是怕吓到她似的,收回手,问:
“怎么了,哪里难受,说出来,阿葙……”
青葙感受到李建深拦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殿下。”她慢慢将手收紧,嘴唇苍白,回首,面上却是一片淡然:“你的手好凉。”
这句话,轻快得像是夏日里的绵绵细雨,仿似方才被人断言病入膏肓的不是她一般。
忽然,李建深将脑袋埋在青葙的颈间,青葙很快便察觉到脖颈里的一片湿润。
那是李建深在哭。
青葙抬手去摸李建深的头发。
宫里的御医和随行的军医已经是天下顶好的医者,又是给她这个前太子妃断定病情,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再找别人来看也是一样的。
青葙看着茫茫月色,轻声道:
“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殿下,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李建深沉默许久,久到青葙以为他睡着了,方才听他开口,声音像是隐藏在雾里。
“你今日特意告诉我这个,是要我放弃你?”
一口清气从青葙口中吐出,她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摆,轻声道:
“我只是不想殿下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再纠葛下去,挺没意思的。”
李建深将拳头握起,歪头看她,见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心中更是难过。
到底是做过多少次的心理预防,才能如此坦然的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
李建深听不得她这样的话,道:
“有没有意思,不是你说了算,王青葙,你若想摆脱我,就好好活下去,否则,就算到了阴间,你也休想安安生生地去找你的阿兄。”
青葙抬头,“殿下不是不介意阿兄么?”
“我是不介意。”
李建深收紧揽住她的那只手,垂头看着青葙,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我介意你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王青葙,你方才那副神情,是要安然赴死么?!”
这话似一把剑,直接将青葙一直以来的伪装挑破,露出里头的无助与恐惧来。
她才不到二十岁,如花似玉的年纪,哪里会不惧怕死亡?
多少个夜里,她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只能抱着被子一点点数着时辰,害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每当瞧见屋子里落下朝阳的亮光,心里便在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青葙喉咙微微滑动,李建深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近在咫尺,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可是他们都说,我没救了。”
“你要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么?”李建深道:“阿葙,求你,别放弃,天下之大,总有能治你的人,阎王爷想把你拉下去,你就偏不顺他的意。”
“有我在,你别怕。”
青葙看着李建深,心中当真被他唤起了一丝挣扎的欲望来。
是啊,她凭什么要接受老天替她定好的命运,安安静静地等死,蝼蚁尚且有求生之志,难道她连蝼蚁都不如么?
儿时,知道自己快要饿死,都要拼了最后一口气出去求得一线生机,如今怎得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
她若是就这样认命,怕是到了地下,也要叫阿兄瞧不起。
“好。”
青葙看向李建深,道:
“我听你的,不放弃,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旁人休想夺走,连老天爷都不成。”
李建深将她抱在怀里.
“好阿葙,我的阿葙啊……”
***
因为天色已暗,又下起了雨,李建深将青葙带回了军营。
夜间,青葙果然发作起来,连胃里的酸水都要吐了出来,李建深坐在榻边,亲自伺候她,一点不假手于人。
青葙脸色苍白,捂着胃虚弱地对李建深笑起来,道:
“我如今这幅样子,很难看吧?”
李建深拿帕子擦她的嘴角,随后上榻,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我们阿葙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青葙枕在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抬头见李建深下巴上的胡渣仿佛又长了些,道:
“殿下多久没睡了?”
要是没有这场病,见青葙这样主动关心自己,李建深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是如今看见青葙这幅模样,他只觉得心中酸涩。
“是我的胡渣扎到你了?等你睡了,我马上就去刮。”
青葙有些虚弱地蠕动下嘴唇,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殿下,我能好么?”
李建深抬起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会好的,别怕。”
青葙点点头,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
冯宜来送毡毯,见李建深在外头雨里站着,连忙‘哎呦’一声,跑过来替他打伞。
这回,他不敢再用规矩劝,只能小声道:
“殿下,您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您若是倒下了,娘子她可怎么办?”
听见这话,李建深方才有了些许反应,闭上眼,下颚绷紧,从方才起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悔恨终于爆发。
“冯宜,是我害了她。”
冯宜觉得李建深有些魔怔了,连忙道:“娘子的病与殿下有什么关系?军医都说了,是娘子儿时落下病根,日积月累,这才——”
“她当日在宫里是病过的,有几回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的御医,可是我却一点都不上心,我但凡多问几句,多关心她一些,都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是我害了她。”
李建深浑身湿透,指着自己的心口,满眼通红。
他方才劝青葙,说得正义凌然,可是他心里其实害怕极了,若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青葙已然药石无医,他又该如何?
无助和恐惧充斥着他的心房,不断地折磨着他,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冯宜再想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叹了一口气,道:
“好歹如今娘子肯亲近您了……”
“我宁愿她一辈子不理我,也不要她这样受苦。”
李建深垂眸,看向冯宜手中的毡毯,想要去拿又怕弄湿了它:
“她睡得浅,进去的时候小声些。”
“是。”
冯宜要将伞留给李建深,被他拒绝,冯宜只好行了一礼,进了营帐。
等他出来的时候,瞧见李建深已经不在,询问一番,方才知道李建深怕沾了寒气给青葙,到另一个营帐去沐浴了。
他进去伺候李建深,却猛然瞧见他后背青了好大一块,不禁一惊。
今日太子受这样重的伤却一声不吭,可见一颗心当真全数扑在了王娘子身上。
他要唤军医来,李建深只道不用,飞快套上衣裳,将头发擦干,便一刻不曾耽搁地去见青葙。
见她睡得不踏实,一边替她揉着胃,一边轻声哄她。
到了清晨,昨夜出去的谭琦回来,李建深示意他不要说话,将被青葙压麻了的手慢慢抽出来,起身出去。
“怎么样?”
“回殿下,告示已经张贴出去,只是那鬼医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时半刻,怕是不好找。”
李建深握起拳头,“不计任何代价,尽快找到他,同时动用官府,张贴其他寻医告示,若能有治娘子者,赏金百两。”
谭琦道:“是,殿下放心。”
“放开我!阿姐!”
远处,有吵闹声传来,李建深微微皱眉。
谭琦知道他是怪罪士兵们一大早搅了王娘子的清净,便行了一礼,出去查看,回来后道:
“殿下,是王娘子的兄弟。”
既然是檀风来,李建深自是要出去见他,檀风被几个士兵拉着,嘴角带了一丝血,那几个拉他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全是鼻青脸肿。
檀风见李建深出来,便咬牙道:
“我阿姐呢?”
众士兵见他对太子这样不客气,不免有些愤愤,可李建深却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道:
“跟我过来。”
檀风挣开禁锢他的士兵,跟着李建深往营里去,丝毫不带惧色。
李建深只掀起营帐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道:“你阿姐生病了,你知道么?”
檀风一愣,问:“什么意思?”
冯宜上前将情况给檀风将情况讲明,檀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青葙回家这些时日,从来没有给他和父亲说过这件事。
他回想起青葙越发消瘦的脸庞,不禁脸色煞白。
阿姐在这里,李建深没有必要骗他。
檀风猛地掀帘子,就要进去,李建深抬手一拉,将他拉远,直到确认青葙听不见,方才道:“你要做什么?”
檀风扬着头,道:“自然是带阿姐去找大夫。”
“寻常的大夫救不了她。”
“不用你管。”
“檀风。”李建深冷冷道:“我不许任何人拿阿葙的命同我赌气。”
檀风一愣,他看出来,李建深确实是想要治好青葙,便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道:
“离这里不远,有座庙,里头有个古怪的老头,医术高明。”
李建深并没有抱希望,但仍旧愿意去试一试,“我派人去找他。”
“他性情古怪,每次给人治病,都是有条件的。”
李建深问:“什么条件?”
“求医者需从山下一步一叩首,直到寺门前,再跪够五个时辰,除了这些,可能还要凭他心情,献上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身上的一个香囊,也可能是一根手指头。”
冯宜奇道,“这人的脾性怎么跟那传说中的鬼医这样相似?”
李建深眉头猛地一跳。
或许,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好。”李建深不带丝毫犹豫,“我去。”
众人大惊:“殿下!”
64. 第 64 章 李建深从怀中掏出帕子替……
雨后初晴, 李建深上了山,却被小沙弥告知一直住在后院禅房的那位大夫从昨日早上下山后就不见踪影,他们也正在找人, 他还欠着他们寺院二两租房钱。
谭琦扔了银子给住持。
住持见他们一行人气质不凡, 身形矫捷,身上虽着便服,但腰间的配饰却并非凡品, 口音也不像是关东之人,心中猜测这些人多半是官道上混的, 而且级别还不低。
特别是领头的那个,身姿如松,眉眼之间除了一股天然的贵气外,还带了一丝久经沙场的血腥气。
住持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几天前见过。
来不及仔细回想,住持是经历过战乱的人, 平生最是小心谨慎, 深怕这群人因为寻不着人而发火动怒, 便主动带他们去了大夫住过的禅房。
谭琦在里头打量了一圈, 见一应衣裳被褥还在,木桌上还放着半杯未进的清茶。
打开床下箱子, 里头藏着一枚早已发旧了的印章, 确信此人是鬼医周瑞之无疑。
谭琦回首, 想要询问李建深是否要派人去找。
李建深没有说话, 到了山下,望着隐没在山林间的佛寺的一点影子跪拜磕头。
上山的路是由青石板修建,坚硬得很,到了山上, 李建深的膝盖已经跪出了血。
入了夜,山上凉的很,李建深却仿若察觉不到似的,在佛寺前跪着。
一个小沙弥见今日来的那位一看就高高在上的公子如此,不免吓了一跳,问道:
“公子的家里人生病了?”
李建深嘴唇苍白,轻轻点了点头。
“是谁?可是前几日陪您来的那位娘子?”
“嗯。”李建深轻声开口,“爱妻重病,小师父可否为她念一段《金刚经》祈福?”
小沙弥欣然应允,在李建深身边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李建深听着,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山下开始有大批官兵举着火把上山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知府孙道远和知县严明,他们二人身后还跟着同知、通判,并各色衙役,官差。
哗啦啦一大群人上来,煞是热闹。
孙道远和严明接到消息,说太子竟然以储君之躯,从山下一步一叩首上山,当即吓得脸色煞白。
李建深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他们这些人别说是前程,便是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别想要了。
问及缘由,竟是为了给前太子妃求医,不免又是一番惊讶。
古往今来,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男人会为了已经和离的前妻受如此大罪的,他们想起李建深冷峻威严的面容,实在无法将他与手下口中那个为了前妻不要命的情痴联系在一起。
但太子到底是太子,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于是当即叫人套车备马,紧赶慢赶,飞奔过来。
一路上山,众人已经累坏,见了李建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从寺庙门到阶梯上,黑压压一大片,瞧着煞是壮观。
李建深微微皱起眉头,叫来知府孙道远,喊他闭嘴。
孙道远磕了个头,应是,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这个时候,才听见李建深对坐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说了句:“小师父,还请继续。”
众人便听见念经声从小沙弥嘴中传出来。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方才太子是怨怪他们太过吵闹打扰了那小沙弥念经。
住持出来,见着这么多身穿官服的人,不免一惊,只得在心中祈求周瑞之赶紧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又起了动静。
谭琦过来,对李建深道:“回殿下,找着了。”
随后,众人便见两个仆从提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过来,那老汉嘴中念念有词:“做什么呢,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跪在李建深身后的众人心道:
“快别说了,大周的‘王法’就在这儿跪着呢。”
李建深嘴唇有些发白,看了周瑞之一眼,道:“听闻先生治人有条件,我还有两个时辰就跪完,不知先生想要我身上什么东西来做报酬。”
李建深在众人惊骇的目光里,抽出靴中短刃:
“是要手指头,还是别的?烦请快些告知,我家娘子等着先生救命,我怕她等不及。”
***
青葙是被冯宜护送着回家的,她问李建深的去向,冯宜只道:
“娘子放心,殿下很快就会回来。”
他不说,青葙也就不再问,李建深是太子,来到关东这地界,自然是有一大堆事要处理。
青葙回想起李建深眼下的乌青,随口说了句:
“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还请大伴多劝着些,请殿下好好休息才是。”
冯宜面上应着,心里却在苦笑。
他几乎日日都劝,可也要太子殿下听才行,除了处理政务,余下时间太子几乎都用来见王娘子,似乎生怕她跑了似的。
见他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还时时在王娘子那里碰壁,冯宜在一旁瞧着,心里也发酸。
他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可他自己却乐在其中,每每失落回来,第二日又像忘了似的,再次往王娘子那里去。
如今又……
冯宜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为李建深说说话,便道:
“娘子可知道昭贵皇后?”
见青葙摇头,冯宜便自顾自讲起来。
昭贵皇后,李建深的母亲,出身关陇贵族,自小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然而等她成人时,家族已经落败。
不过与她自幼定亲的李弘没有嫌弃她,不顾父亲与叔父的反对,与她成亲。
少年夫妻,又共患过难,本应是一段佳话,但后来,天下大乱,李弘起兵,又为了赢得关西贵族的支持,娶了另一名马娘子,就是后来李纪元的母亲,还让她与昭贵皇后平起平坐。
昭贵皇后虽是弱女子,但心性却极其刚强,见夫君变心,自己又因娘家无人在后宅屡受马娘子的气,便自请下堂回娘家。
李弘自是不同意,将她在府中软禁起来。
李弘因为要打仗,时常外出,便被马娘子钻了空子,给昭贵皇后下了药,皇后本就体弱,不到半年便去世了,去世前,她在软禁自己的屋内放了一把火,等李弘回来,就只见到她烧焦的尸身。
“殿下那时才不过七岁,眼睁睁看着昭贵皇后被火一点点地烧死,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件事,一直折磨他到今天。”
原来如此,青葙在马车上垂下眼帘。
难怪李建深那样不喜欢李弘,也难怪身为太子,李建深每每以下犯上,李弘虽然生气,却甚少惩治于他。
她原先只以为是李建深掌握着兵权,李弘有所忌惮才会如此,如今看来,李弘之所以能那么能容忍李建深,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昭贵皇后的愧疚。
不过,青葙不知冯宜怎么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个,便开口道:“大伴的意思是……”
冯宜在马上冲青葙弯身行礼:
“娘子,殿下待您的心,想必您是清楚的,殿下虽瞧着性子冷清,可却极其渴求温暖,昭贵皇后、太后,还有您,是他此生最重要之人,前两个已经离他而去,他不能再失去您。”
若是青葙再离开,他当真不敢想象李建深会变成什么样。
青葙听了这话,静默许久。
她对李建深当真这么重要么?她不知道。
檀风在外头赶着马车,听到这里,不由道:
“说得真好听,他原先不是还喜欢一个什么卢娘子么?”
冯宜听他提起这个,便对青葙道:
“娘子,卢娘子之事牵扯朝政,奴婢此时不好讲明,待来日事情明了,鱼儿上钩,您自会明白。”
这话讲得朦朦胧胧,青葙有些没听懂,但她只张了张口,说了声:“好。”
檀风冷哼一声,不过想到李建深此刻在做的事,他便是心头有再多的火气也压了下来,只得扬手轻甩马鞭:
“驾——!”
将青葙安全护送到家,冯宜便带着人离开。
福伯等了一日终于等到青葙和檀风回来,心里一颗大石不由落下。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他还是从檀风那里知道了青葙重病的事实,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青葙瞧着心酸,便安慰他,说阎王爷也不一定收她,她还要活着给他养老送终呢。
福伯只是落泪。
青葙几次撞见他拿着纸钱出去,便知他又去了阿兄的衣冠冢,同他说话。
她像是没有瞧见似的,默默关上窗子。
三天后的晌午,李建深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白胡子的老汉。
那老汉给她切过脉,又从头到脚打量她好几眼,口中念叨着:“可惜,可惜。”
李建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汉有些不服气地禁了声。
他们要走,李建深让老汉等一会儿,自己出去了。
青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等着,同老汉说话,老汉道:
“小娘子,真不知说你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
青葙挑眉,“怎么说?”
“说你有福吧,你却得了这病,说你没福吧,又有这个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对你。”
青葙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大夫,李建深这三日怕就是去专程去找他了。
三日,着实太久,能让太子这么难请,其中必定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
“他怎么找到您的?”
老汉,也就是鬼医周瑞之哈哈一笑,“小娘子一会儿问他自己便知。”
李建深回来,手中拿了根糖葫芦,然而拿出来时,外头的糖却已经化了一大半。
镇上并没有卖糖葫芦的,只有县里才有,看李建深额上冒着汗珠,想必是他专程跑去买的。
青葙心里有些说不出地发胀。
她见李建深懊悔地皱起眉头,似是想要扔掉,忙将糖葫芦接过来,咬了一口道:
“真甜。”
李建深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微微扯动嘴角,笑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吃这个。”青葙舔了舔沾了糖的嘴唇,道。
李建深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青葙没躲,他眼中的笑意便又多了些。
“女孩子生病怕苦,吃了这个,便不会那么苦了。”
青葙看向他拿着帕子的手,只见上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又想起方才他行走时,腿间膝盖处的衣服上,隐隐带着从里头透出来的点点血迹。
她咬了下嘴唇,忍住眼眶中那慢慢升起的热意,抬头,看向李建深那张虽极力掩饰,却仍显苍白的脸,微微扯动嘴角。
“嗯,很甜,我很喜欢。”
65. 第 65 章 “等我回来。”
周瑞之坐在门外长阶上, 随手从一旁石头缝里捋了一根青草叼在嘴里,口中哼着曲子,花白的胡须配上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叫路过的人以为他是什么精神失常的疯子, 与身着便服恭敬立在一侧的冯宜形成鲜明对比。
未几,一双绣着松叶的黑靴停留在周瑞之身侧,周瑞之拍拍屁股起身, 咂咂嘴。
“还以为您要里头待一辈子呢。”
等得他屁股都疼了。
李建深没工夫跟他闲扯,直接问他:“可有法子?”
周瑞之摊开两只手, “若早些来找我,还有一救。”
李建深一听这话,本就有些发白的脸当即变得全无血色,冯宜吓坏了,要过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他前几日因跪地时间太长, 膝盖伤得厉害, 养了整整三日方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如今听闻青葙无救, 一时之间双腿竟险些支撑不住。
周瑞之将嘴里那根青草吐出来,不断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 站在一旁瞧热闹, 被李建深一把勒着衣襟拽过去。
“救她, 否则你也别想活命。”
这样冰冷的话语从李建深嘴里吐出来, 叫人不寒而栗。
听见这句话,一旁的冯宜不免一愣。
太子一向礼贤下士,对手下有才之人多有礼遇,从不会因为任何事迁怒于人。
从前太傅讲学, 提及前朝那位为了宠妃连杀御医署十二人并将他们一干亲眷全部下狱的乾武帝,太子很是不屑,言道:
“宫妃重病,本就无力回天,此乃天命,帝王滥杀无辜,算什么明君,他日我登帝位,必不会如此。”
话音犹在耳,李建深本人却眼瞧着要走上前人的老路。
周瑞之虽性情古怪,可也惜命,见李建深如此,只得清了两下嗓子,道:
“可能有办法也说不定,我研究研究,殿下做什么这样凶神恶煞的,小心叫小娘子看见,把您给弃了。”
李建深将手松开,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麻雀在蹦跶着抢地上的果子吃。
他将周瑞之带回了大营,找个营帐关了他好些天,没想到还当真被他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来。
周瑞之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古方,可治青葙,别的倒还好,只不过里头一味要紧的药材却难找,原因无他,只因它生长在北戎的雪山之上,且数量稀少,大周境内也找不着一颗。
李建深闻言,抬手让周瑞之出去。
“殿下……”
冯宜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深怕李建深头脑发热,当真一个人跑到北戎去。
深入虎穴,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大周恐怕要遭受灭顶之灾,说不定多年前北戎压境的惨剧又会再次发生。
斜阳的余辉透过营帐映照在李建深的脸上,晦暗不明。
他擦试着手中的长刀,长久地沉默着,忽然,他将刀放下,叫来谭琦道:
“卢家有什么消息?”
谭琦恭敬道:
“卢家谨慎,还在观望,不过咱们在里头的人说,北戎又给他家送了一封信,虽不知写的是什么,但卢三郎明显比往日心焦起来。”
“北戎大汗近日以狩猎为名,在向燕山一带行进,这种关口与卢家通信,怕是要有所动作。”
李建深知道,北戎已经快等不及了。
“用卢家拖住他们。”
李建深淡淡开口,随后起身,对谭琦道:“我要去一趟北戎。”
谭琦抿唇,正色道:
“殿下,娘子尚安,不如等将北戎赶到丹鹰山后再……”
“阿琦,我怕了。”李建深看着外头的霞光,轻声道:
“你没看见她那天的样子,吐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我抱她的时候,觉得手上实在是硌得慌,好似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轻飘飘的几根骨头。”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给捏碎。”
谭琦垂下脑袋,无声地沉默,半晌之后,才道:
“殿下既已经决定,臣无他言,只有跟随。”
冯宜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他本以为谭琦会力劝李建深不要涉险,哪想他只劝一句便罢。
只得消无声息地出去,在帐外来回地走动,心急如焚。
从皇帝李弘到满朝文武官员,每一个都细细思索过,愣是没找着一个能劝动李建深的人物,况且李建深要去北戎这样的事属于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谁知道朝堂上有谁暗地里与卢家交好,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最后没办法,冯宜只得冒着被李建深惩治的风险,自己骑了一匹快马去找青葙。
彼时,青葙有些不舒服,正坐在桌前喝茶,听见夜里响起一阵马蹄声,不由将窗户打开。
夜色暗沉,瞧不清来人是谁,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青葙撑着桌子起身,很快便听见檀风与福伯的说话声,檀风似乎对来人很是不满,说着就要将人赶出去关门。
邻居家的狗听见动静,叫了起来,狗吠应和着人的吵闹声,十分热闹。
青葙推开房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轻声开口:
“福伯,阿风,请大伴进来。”
檀风回首,见青葙发话,抿起唇角,后退一步。
冯宜将马牵进来,系在院中槐树下,对青葙行了一礼,上了二楼。
檀风本想上来,却被冯宜阻止:
“小郎君,还请让奴婢与娘子单独一叙。”
檀风皱起眉头,对他来说,李建深身边的人同李建深一样,都是欺负过青葙的外人,叫冯宜单独同青葙见面,他有些不大乐意。
还是青葙开口叫他在楼下等着,他才作罢。
进屋后,青葙还未开口,冯宜已经冲着她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青葙听罢,心头猛然一跳。
“娘子,如今能劝殿下的也只有您了,殿下身系大周安危,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娘子,求您劝劝他,奴婢求您……”
冯宜不住给青葙磕头。
他知道这样做,青葙极有可能会因为没有按时得到救治而丧命,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能眼看着李建深以身犯险。
北戎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当年北戎打过来时,手段之残忍,至今想来仍叫他心有余悸。
他们一直想吞并大周,若叫他们知道大周太子只带几人便去了他们的地界,后果会如何,他压根不敢想。
所以,他必须让青葙劝住李建深。
“娘子,奴婢知道您是心怀天下之人,所以才来跑这一趟,您放心,您若是出了事,奴婢绝不苟活,一定会追随您到底下,伺候您,给您当牛做马……”
冯宜边说边哭,他一大把年纪了,跟在李建深身边十多年,自然知道青葙对李建深而言有多重要。
若是可以,他自是也想青葙好,不管往后与李建深如何,只要能平安就好。
可是……
冯宜抬起袖子去擦泪,心里开始抱怨老天的不公。
青葙听见这话,呆愣许久,万万没想到李建深会为了给她找一味药材这样不要命,于是用力撑起越来越无力的身子,将冯宜拉起来,笑了一下,道:
“我倒是头一回见着大伴你哭,怪新鲜的。”
冯宜抬手抹干眼泪,见她对自己还是这样亲近,有些羞愧地垂头。
他是在救李建深的命,可同时也是在间接摧残青葙的命,她这样聪明一个人,定然都明白,如此这般,她还一如从前般待自己,叫他怎么能不难过惭愧?
外头的狗叫声已经停下,夜又重新恢复了静谧。
青葙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走到凳子边坐下,冯宜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有些慌乱:
“娘子……”
青葙对他笑了一下,算是安慰,道:“大伴放心,你现下回去,告诉殿下,就说我晕过去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讲。”
冯宜起身,郑重地向青葙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子。”
等他走了,青葙便走出去,对仍旧守在楼下的檀风道:
“阿风,帮个忙,扶我去阿兄的房间。”
檀风见她有些不对劲,面色一变,三两步踏上阶梯,扶住她:
“阿姐,你怎么了?可是病发了?我去给你煎药!”
青葙拉住他的袖子:“照我方才说的做。”
……
李建深来的时候,天光已经破晓,夏日的白天总是来得早些,在清晨的第一声鸡叫声到来之前,李建深敲响了大门。
他腿伤未愈,骑马也比往常慢上许多。
檀风打开大门,什么也不说,直接领着他往后院走,李建深要往二楼去,被他拦住,道:
“阿姐不在那里。”
李建深沉默片刻,跟着檀风往后头走,只见一个挂着两个破败红灯笼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屋子已经旧了,可是瞧着却十分干净,一看便知时常有人过来打扫。
屋里的墙上挂着几把弯弓,墙角放着一架书柜,上头是各种古籍。
这是个男人的房间。
李建深垂下眼帘,静默片刻之后往里走,只见青葙正躺在里头榻上,闭着眼,弓着身子,十分难受的模样。
“阿葙。”
李建深大步过去,坐在榻上,弯身去摸她的脸颊,面带急色。
青葙听见声音,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人,向他伸出手来。
“阿兄,你是来接我的么?”
李建深摸着她的脸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青葙哭起来,“阿兄,我难受……”
李建深只觉得膝盖处的伤越发疼痛,他敛下眼下的神色,弯身将青葙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嗯,我在这里,你别哭。”
青葙的手拉着李建深的衣襟,往他怀里躲,可李建深却只觉得压抑与难过。
是他说自己愿意当她阿兄的影子,可是当她真的这样对自己时,心中仍旧是这样的不甘。
阿葙啊,看我一眼吧,就看我一眼也好……
我不是你的阿兄,不是。
李建深抱着青葙,低头去吻她的鬓角。
青葙继续开口,然而这一句话却把他打入了地狱:
“阿兄,你别怪我,我……我利用了一个人,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他说要帮我治病,你别怪我……”
李建深身子僵硬,长久地没有动作。
青葙慢慢睁开眼,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殿下?”
李建深没有吭声。
青葙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了什么,道:
“方才我的话,殿下听见了?”
“嗯,听见了。”
李建深将她放下,给她盖上被子。
青葙有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
不知为何,李建深忽然笑了。
“你说你在利用我,我认了,至少我对你而言,还有些价值。”
青葙不想他这样说,不免呆愣住,她有些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不够逼真,叫李建深看出了破绽。
“我……”
“阿葙。”
李建深打断她的话,摸着她的脸道:
“叫我一声雀奴。”
青葙张了张口,没有吭声。
李建深似乎早料到是这结果,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太多失望,只淡淡道:
“冯宜来过了吧?”
青葙否认:“没”
李建深没说别的,只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你这样受苦。”
“等我回来,我的阿葙,长命百岁。”
说着,便利落起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阿葙望着他的背影,呆愣许久。
66. 第 66 章 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院中的槐树上渐渐多了许多知了,白天黑夜地闹着,叫人越发觉得夏日绵长闷热。
青葙坐在槐树下, 低头看着地上的树荫发呆。
风吹过, 树影随着轻晃摇摆,日光透过叶子缝隙映照在地上,晒晕了路过的蚂蚁。
青葙因身子越来越差, 已经不大出去,赵三娘时常带东西来瞧她, 同她说几句话,福伯和檀风也尽可能地留在家里照顾她,以免她出什么意外。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笑聊天,日子说起来,倒也算过得快活。
只是……
青葙会时不时地想起李建深。
他像是忽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一般,再无任何消息。
那日, 她本想叫李建深对自己失望, 从而放弃去北戎的想法, 可是李建深的反应却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他欣然接受了自己被‘利用’的事实, 然后留下几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她曾叫檀风带着自己去大营找李建深, 可冯宜见了她, 只是不住唉声叹气。
青葙便知道, 他已然走了。
初晨的日光, 渐渐灼热起来,不一会儿,几丝猪肉的香味飘过鼻尖,青葙从躺椅上直起身子, 顺手拿了身边一把蒲扇过去扇风。
“阿姐。”
檀风将手中芝麻洒在早已烤好的猪蹄上,很快,芝麻的香气混合着肉香飘出来。
“这几日你胃口好些,尝尝这个吧。”
青葙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知道这猪蹄是他攒钱买来,特意叫她开心的,便点了点头。
檀风见她兴致并不怎么高的样子,停下手中动作,道:
“阿姐,你……是在想他么?”
青葙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没有回答,放下手中蒲扇,起身往外走:
“单吃猪蹄容易腻,我去买些菜回来。”
檀风想要跟着去,被青葙拒绝,“好好看着火,别烤糊了。”
檀风看着她的背影,垂下眼帘,默默将手中猪蹄翻了个面。
出了门,青葙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期间一个妇人提醒她:
“阿葙,提着篮子可是要去集市?你走错方向了,集市在那边。”
青葙一愣,回头一瞧,果然发现自己方向走反,同妇人交谈几句,方才抬脚往回走。
“阿葙?今日身子可好些?”
上次同李建深一同过来时遇见的那个妇人叫她。
青葙走过去,笑了笑,道:“好些了。”
随后便买了一些她家的青菜和茄子。
妇人往她身后瞅了瞅,面露失望之色,道:
“那郎君得有两个月不见人影了吧?”
青葙知道她说的是李建深,于是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将手中银钱递给她。
妇人并不知李建深的身份,只道他因为青葙生病,弃了她走了,心中便有些愤愤。
“当初我瞧他长得一表人才,以为是个可托付的,没想到这才几天,连人影都不见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阿葙啊,你别难过,好男儿多得是,你这样标志一个人,往后准能遇见好的,这个咱们就不想了,啊?”
那后生模样生得着实是好,难怪阿葙这样魂不守舍的,若是她年轻二十年,遇见这么一个人,也定要放不下。
青葙听她越说越离谱,不免微微扯动嘴角,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
妇人听青葙这话,自以为青葙在为李建深找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
“你啊,别替那小郎君遮掩了,他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把身子养好了,有的是好儿郎等着你挑。”
青葙见解释不清楚,只得提着篮子告辞回家。
午膳之时,福伯和檀风都看出青葙的心不在焉,福伯只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便让她上楼歇息,檀风倒是没开口,比往常安静许多。
青葙回屋后,檀风将手中筷子放下,尚带稚气的面容上神色有些复杂。
福伯瞥了他一眼,给自己盛了碗紫菜蛋花汤,没好气道:
“做什么这幅神情,叫阿葙瞧见又要操心。”
檀风抬眼,幽幽道:
“父亲,阿姐有些不对劲,我觉得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上了心。”
福伯喝着汤,听见这话,倒是镇定,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道:
“怎么?你心里不舒坦了?”
檀风没说是还是不是,嘴角微抿:
“她会忘记公子么?”
福伯‘啪’地一下将碗筷放下,一改平日里的和煦面孔,看着檀风,冷冷道:
“你若敢问阿葙这话,我打断你的腿。”
檀风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他心里有分寸,自然是不会拿这样的话去伤害青葙。
只是眼瞧着李建深在一点点收拢她的心,他心中便无故升起一股无措感,仿佛从前他们同公子一起的时光在慢慢被人遗忘似的。
如今还记得公子的,只有他们三人了,少一个人,便少一份公子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福伯瞧见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重新拾起筷子捏在手里,却没再去夹菜,沉默片刻,道:
“阿风,知道我当初为何送阿葙回长安,寻她的父母么?”
此事檀风倒是不知,当初他年纪小,只以为王植与杨氏主动寻女,父亲才将青葙送走,如今听他这话,倒像是有隐情。
“当初公子刚走,新朝初立,咱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清算尚不分明,阿葙跟着我们,着实不是一条好路,她父母在长安虽不是什么高官,但也富足,公子在时,便想着将她送回。”
福伯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轻声说道。
檀风听了,不免有些意外。
公子在时,将青葙当做掌中宝一般,半点不肯叫她磕着碰着,他当时就想,这么宝贝,怕是将来要娶她做媳妇的。
如今才知,当时公子竟存了将青葙送走的念头。
他愣了片刻,喃喃道:
“咱们一直隐姓埋名,并无任何人……”
福伯打断他:“公子怕呀。”
如今是一切都好了,大周皇室自李建深掌权后,并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前朝旧人,就算暴露身份也没什么,但当时李弘坐镇,态度不明,他们压根就不敢冒险。
是,前朝虽不是李家父子推翻,但哪一个新建立的王朝会希望前朝皇室中人活着?
李弘在起兵时又一向以心狠著称,也许哪一天,他想起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下了斩杀令,那他们一个也活不成,青葙跟着他们,自然前途渺茫。
“对于阿葙,公子是半点险都不敢冒。”
福伯看着檀风,轻声说道。
檀风紧紧抿住唇角,没有吭声。
福伯这时才缓了神色,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告诉你,公子从头到尾都只想阿葙过得好,至于她会不会忘了他,那根本不重要,说实话,公子曾对我说过,若是阿葙能不记得他,或许还会好些。”
檀风无力地将头垂下去,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我明白了,父亲。”
福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阿风啊,阿葙太苦了,能有一个知心人待她好,公子九泉之下,想来也会瞑目,我在知道李建深的身份后,因着从前的事,也不大满意,可就单凭他不顾安危亲入虎狼之地为阿葙寻药一事,我便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说实话,我希望他平安回来,不单是为了阿葙,也为了天下百姓,他是个好储君,要彻底赶走北戎,不叫百姓再受战乱之苦,非他不可。”
檀风默然,点了点头,其实他知道福伯说得都对,只是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
“李建深走那日,找了我。”
福伯问道:“他说了什么?”
檀风抬头,道:“他说……‘萧安都’是不是并非公子真名,他姓杨,在家排行十一,长安人市。”
福伯眉头一颤,道:“看来……他早知道我们的身份,只是一直不说罢了。”
“是。”檀风道:“我矢口否认,他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只让我照顾好阿姐。”
福伯将筷子放下,轻笑起来。
李建深早知他们身份,却半点不言语,非要在临走时同檀风说这样的话,怕是信不过他们,想要以此来要挟他们好好照顾青葙。
若是青葙无事,他们自会平安,若是青葙有事,他们也别想好过。
这个大周的太子,为了阿葙也算是费尽心思。
……
此时的青葙,因为犯困已经躺在榻上歇息,也许是檀风那半块猪蹄起了作用,这次,她倒是入睡极快。
只是不多时却做起梦来。
一个俊朗的郎君在廊下弹琴,听见琴声,青葙立时跑过去,喊了一句‘阿兄’。
那郎君见她过来,展颜一笑,招了招手,指着她的鼻头道:
“阿葙怎么又来这里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青葙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没人欺负我。”
阿兄看着她,只是笑,可那笑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渐渐的,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青葙一伸手,场景突然变换,她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脚下是厚厚的雪,寒风将她的眼睛吹得都有些睁不开。
她拢着衣襟左顾右看,瞧见一个人正在艰难地往前走。
她觉得他背影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便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药材。”那人回答道。
青葙听见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那人转过身来,左手拿着一株不知名的药材,而右手的袖子则空空荡荡,数不尽的鲜血从他的袖筒里流淌下来,将整座雪山都染成了血海。
“阿葙,我找到了。”李建深带血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青葙猛地惊醒。
67. 第 67 章 “嗯,是我,是你的雀奴……
此刻正是午后, 烈日斜阳透过房门照进屋内,床角挂起的青纱帐在阳光照耀下显现出刺眼的雪白,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吵闹不停。
青葙抬手一摸, 只摸了满手的汗珠。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轻薄外裳,起身呆坐良久,察觉到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 方才下榻穿上木屐,打开窗户透气。
夏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 吹散了满屋的闷热。
青葙手臂交叉撑在窗沿上,随手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些许谷物洒在上头,那些站在屋檐上的麻雀便又飞了回来,蹦蹦跳跳地吃食,丝毫不怕人。
她抬手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只,微微出神, 思绪不知怎的就跑到方才做的那个梦上头。
她听说过北戎的雪山, 那里常年积雪, 冷如冰窖, 且山势险峻,常人到那里, 十个进去只能有一个回来, 更要命的是, 它离北戎的大本营十分的近。
北戎人崇尚雪山, 认为雪山替他们抵挡灾祸,带来希望,因此,即便他们四处游牧, 但仍旧会时不时回雪山脚下祭祀,以答谢神明的馈赠。
李建深到那里去,要想平安无虞地回来,恐怕不易。
青葙回想起梦中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即便知道不是真的,仍旧心里一阵发紧。
她当初应该拼命劝住他的,他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想不下去,只能将手收回,垂下脑袋。
不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青葙抬首,发现方才手边的那只麻雀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方知它贪玩,自己往屋子里飞去,如今正站在床下一只小匣子上。
若不是看见它的影子在地上跳动,青葙根本发现不了它。
她轻脚走过去,怕它在床下闷坏了,便将匣子给拉了出来,那小雀果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青葙蹲下身子,刚想将匣子推回去,忽然瞧见匣缝里露出一角信封,她这才想起,这匣子里装的是李建深写给她的信,当初她因不想再与他有纠葛,便随手将它们收在匣子里。
李建深从长安来找她的那一晚,特意叮嘱过她打开看,却被她抛诸脑后。
青葙将匣子放在桌面上,将盖子掀开,方发现里头有几封信的信封因为受潮已经出现了霉点。
她拆开一封信,缓缓将信纸从里抽出,一股墨香扑上鼻端。
青葙垂眸,只见上头写着:
“阿葙,展信佳,春寒料峭,切勿少衣,以免感染风寒,珍重,雀奴。”
这应当是李建深在她刚离开长安时写的。
青葙再拆一封。
“阿葙,展信佳,春日渐暖,夏日长,切勿贪睡贪凉,以致体弱,珍重,雀奴。”
这是李建深在她离开长安半月时写的。
青葙又将余下信封全拆,发现内容大同小异,全是叫她注意身体的,只有其中一封在最后添了一句:
“盼回复。”
那是他到泉清镇来找她那一日,特意叮嘱她看的那一封。Ding ding
透过这些书信,青葙能看到,在远在长安的无数个日夜里,李建深坐在东宫的案桌上,提笔给她写信的模样。
他这样的心高气傲,也只是在决定来找她时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提一句:“盼回复。”
这种日日盼望,却只能迎来失望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青葙眼睫有些发热,郑重地将那些散落的信件重新整理好,手指摸着那些信,喃喃开口:
“答应我,平安回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难以心安。”
“你……别这样折磨我,我承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建深,可是她不想他死。
风吹动廊下的风铃,槐树叶跟着哗啦啦响动,无人应答。
***
一连数日,李建深仍旧没有消息。
青葙的身体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焦躁不安,突然开始变得无比虚弱,这一次,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床榻上,由着檀风一口一口的喂粥续命。
粥卡在嗓子眼里,一股痒意冒出来,青葙翻身,脸朝下,重咳不止。
檀风急得不行,一把拽过周瑞之的引领,大声道:
“你不是说你之前给她开的药能让她撑一段时间的么!”
周瑞之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忙活了一天,如今瞧见青葙的模样,甩开檀风的手,道:
“你也说了,是‘一段时间’而已。”
檀风后退一步,颓废地塌下肩头,一股无助的慌乱从他心里滋生出来。
“他说他能救我阿姐,他不守信约!”
说着,便只身走了出去,然后趁着夜色,往大营跑。
福伯和周瑞之都没有拦他,即便他们都知道李建深这么久没有消息,很可能出了意外,就算去了,也找不着他。
但若是让檀风待着这里什么都不做,怕是会把他逼疯。
福伯眼圈发红,拿帕子擦了擦青葙的嘴角,拍着她的脑袋道:
“好阿葙,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安心地睡一会儿吧。”
青葙听着如父亲般的福伯这样说,点了点头,将脸侧枕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瞧。
“周大夫……”
周瑞之上前,见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不免叹了口气,早已没有往日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娘子想问什么?”
青葙有些费力地掀起眼帘,“这些日子,叫你费心了。”
周瑞之道:“娘子这样说,叫老夫实在是惭愧,我一直自誉为天下医学第一人,如今却才知晓,不过是自视甚高而已。”
青葙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静默片刻,才道:
“你不用怕,他只是在吓唬你,天命难违,他知道这个道理的。”
周瑞之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青葙是在替李建深说话,不免长叹一声,道:
“老夫知道,娘子莫要担忧。”
福伯站在一旁,只是流泪。
他们都知道,若是李建深再不带着药材回来,青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
屋内又安静下来,青葙昏昏沉沉,又梦到了初遇阿兄那一天。
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吃了好些他带来的干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他反悔,将手中的胡饼又要回去。
他似是觉得有趣,笑话她:“倒是挺护食,吃吧,我不抢你的。”
渐渐的,青葙忽然吃不下去了,她抬头环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堤岸上,四周是一片虚无。
她看向阿兄脚下的小木船,抬头道:
“阿兄,这回,你是来接我的吧?”
阿兄没有说话,只是冲她伸出手。
青葙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想要抬脚上船,却发现脚下有千斤重。
她有些急了,道:“阿兄,我……我动不了。”
阿兄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
“你心有牵挂,不想走。”
“我……”
青葙想要矢口否认,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回去吧,你等的人就快到了。”
“阿兄!”
青葙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人影?连同那条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原本沉静的泉清镇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听见这声音,几乎家家户户的狗都开始叫起来。
人们被吵醒,不一会儿,镇子每家每户便亮起灯来,还有不少人出来看发生了何事。
有个大汉上衣没穿,刚到门口便察觉到眼前像是刮起了一阵风似的,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黑夜里瞧不清,他踉跄着坐在门槛上,回头对他家妇人道:“乖乖,那是个啥?”
檀风从马上踉跄着下来,使劲拍着门:“父亲,开门!”
里头的福伯和周瑞之听见这话,齐齐站起身,福伯开了门,见是檀风,道:
“别吵,你阿姐刚睡下。”
等瞧见他身后的人,登时愣在了那里。
李建深满面风霜,将手中一个盒子交给周瑞之,道:“这是你要的药材。”
说罢,快步进去,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阶梯上。
福伯回过神来,有些欣喜若狂地拍了一下周瑞之的背,道:
“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去煎药。”
周瑞之这才慌忙检查了一下盒子中的药材,见确实是自己需要的那一味,方才笑起来,“我就说小娘子命不该绝。”
说着,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李建深三步并两步走,来至青葙跟前,见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心不断地往下坠,抬起左手去摸她的脸。
似是被冰了一下,青葙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坐着个人,呆愣片刻,眼角流出一滴泪来。
李建深见她醒了,方才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又将自己当成了她的阿兄,心下微酸,但仍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青葙张了张口,轻声道:“……雀奴。”
李建深的手一顿,嘴唇蠕动着,道:“你叫我什么?”
“雀……奴。”
她明明声音这样轻,可李建深还是湿了眼眶。
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嗯,是我,是你的雀奴回来了。”
青葙喃喃道:“我梦见他们把你的右臂给毁了,我很害怕。”
李建深的身形一僵,静默片刻,道:
“别怕,梦都是假的。”
青葙的双眼往他的右手那里瞧,只见他整条手臂隐在袖筒下,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她道:“你抱抱我吧。”
李建深轻声开口,仿佛怕吓着她,道:“我已经好些天没洗漱了,臭的很,别熏着你。”
“我不怕你熏。”
李建深只得弯身将她抱在怀里,青葙趁势去瞧他的右手。
只见那只手用不知从何处撕下的衣料重重包裹着,满满都是血迹,有一条没来得及遮住的伤疤一直从手腕往上,绵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形状可怖。
青葙的眼泪又流下来。
他的右手怕是要废了。
为了她。
68. 第 68 章 “阿葙啊……”……
青葙想叫李建深放下她去治疗伤口, 可是也许是支撑见他的那口气散了,此刻竟体力不济,闭眼没了声响。
李建深神色一凛, 猛然将手臂收紧。
周瑞之被叫上来, 探了下青葙的脉,道:“殿下不必担忧,娘子只是昏睡而已。”
听见这话, 李建深紧绷的面孔方才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养神。
他为了尽快赶回, 在路上不吃不喝,骑死了八匹快马,方才将药材送过来,若青葙此时出了事,他实在不知自己会如何。
李建深蠕动着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吐出胸间一口后怕带来的闷气。
周瑞之上来之前虽叫了檀风在厨房熬药, 但他一向有自己亲自煎药的习惯, 正想说一声抬脚离开, 却猛然嗅到这屋子里有一股血腥味。
他顺着气味寻找源头, 半晌,方才看见李建深脚下的地面上藏有一小滩血迹。
他眉头一皱, 意识到不妙。
“殿下, 您的手怎么了?”
李建深睁开双眼, 因为疲累,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周瑞之上前一步,拉起他的袖子看,瞳孔猛然一缩,正色道:
“是什么?”
对于他这样堪称犯上的举动, 李建深并没有生气,只淡淡道:
“北戎人的箭弩,刺穿掌心。”
闻言,周瑞之不禁仔细打量了李建深一眼。
这位太子殿下着实是个狠人,烈器刺掌之痛,常人就算忍受得了,也要叫苦连天,他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抱着王娘子在这里静坐。
若不是他特意留心,压根发现不了他受了重伤。
从北戎到这里,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近半月的路程,瞧他如今这幅模样,想必路上也没有仔细收拾,这么长时间,他竟生生忍了下来。
他这是不要命啊。
周瑞之松开手,提醒李建深:“殿下的手要是还不处理,怕是要废掉。”
李建深低头去瞧青葙,只见她正闭眼枕在他的肩头,脸色瘦弱苍白,瞧着了无生气。
“等她吃药睡下,我才安心。”
夏夜的蝉鸣极响,越发衬出屋里的静谧来。
听见李建深的话,周瑞之不禁捋动自己的胡须,道:
“没想到天下间还有比我更倔的人,也算是长见识了。”
说着,便转身离去。
大约在两个时辰之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屋子,周瑞之方才端了一碗药进来。
李建深听见声音,掀起眼皮,忍受着早已麻木的臂膀,低头去瞧怀中的青葙,道:
“阿葙,吃药了。”
青葙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李建深便用左手帮她转过身来,让她照旧依靠在他怀里。
李建深接过药碗吹了下,往青葙嘴边送。
此时檀风和福伯也进了房间,看着青葙将药喝了,一碗药见了底,方才终于松了口气。
檀风怕出意外,问周瑞之:“周大夫,这药当真能救阿葙?”
当面被质疑医术,周瑞之一甩袖子,不大高兴。
“小郎君,我还能骗你不成,若是小娘子不好,我‘周瑞之’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他们两个在这里斗嘴,李建深早已将青葙安稳放下,盖上被子。
青葙喝了药,脑袋昏昏,眼皮沉重,口不能言,却仍旧拉着李建深的衣袖不放。
李建深俯身去摸她的脸,轻声道:
“放心。”
青葙这才将手松开,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李建深将青葙安排妥当,方才走出屋子,然而一出屋,便闷哼一声,右手开始发颤。
守在外头的冯宜脸色大变,刚要叫出声,便听李建深道:
“别吵到她。”
冯宜这才闭上嘴巴,上前去搀扶他。
李建深去北戎之事属于机密,除了他们少数几人,旁人并不知晓,因此上到李弘下到衙役官差,都以为他这些日子一直好好在关东待着,只是感染风寒,不大出来。
虽如此说,那些知府县丞也不是傻瓜,李建深这么久不露面,他们早有怀疑,为了局势稳固,李建深仍旧是回了军营养伤。
他营里的军医也是一等一的圣手,因此并不牢周瑞之出马为他疗伤,只让他好好照顾青葙即可。
周瑞之不负他‘鬼医’的名号,虽瞧着有些疯疯癫癫,但作为大夫却十分负责。
药材齐全,他治起青葙来便游刃有余,青葙喝过他的药之后,身体果真一点点好起来。
这日,青葙已经能够下榻,她坐在门槛上,透过栏杆望着门口发呆。
周瑞之端着药碗出来,瞧见她这幅模样,不免觉得好笑,上来将碗递给她。
“小娘子今日觉得如何?”
“好多了,我今日早膳吃了两个芋头,一碗白粥,没有吐。”
青葙将药一饮而尽,说了句:“好苦。”
“哎,你们这些女娃可真是娇气。”
周瑞之像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痛心疾首说道,随后从身后拿出一小碟蜜饯来。
“喏,吃吧,人今日特意派人送过来的。”
青葙将药碗放在地上,接过蜜饯,拿出一颗放在嘴里,苦味立即被冲淡了不少。
蜜饯是南方吃食,他们这里是没有的,李建深弄到这个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周瑞之瞧她吃得欢,自己也拿了两颗扔进嘴里。
一碟子蜜饯,很快就见了底。
青葙双腿抱膝,问:“他的手怎么样了?”
周瑞之斜眼瞧她,懒懒道:“小娘子知道了?咱们这位殿下啊,还不让我们告诉你。”
“他好些了么?”
周瑞之拍了拍手里的碎屑,道:“这个老夫就不知晓了,我只负责你的病情,等小娘子能出去了,自己去看便是。”
说着,便拿起药碗和碟子走了。
青葙起身回屋,坐在桌前,想起李建深在信上写的‘盼回复’三个字,拿过一张信纸,开始提笔写信。
她头一回给李建深写信,不知该写些什么,思虑良久,方才下笔。
半晌之后,她叫来檀风,“替我送封信。”
檀风拿过信封一瞧,看见是给李建深写的,却罕见地没有生出反感。
青葙如今能安然无恙,李建深付出了多少,他自然明白的。
于是只道:“阿姐还有旁的要我带给他么?”
青葙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你只将信送到便是。”
檀风说好。
李建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营帐里闭目养神,当冯宜说这是青葙给他的信时,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的‘雀奴亲启’几个字,喉结竟开始发紧。
他抬手,示意帐中众人退下。
缓了好一阵,李建深方才将信封拆开,只见上头只是简单四个字:
“望君平安。”
李建深用左手在这四个字上来回摩挲了好几遍,像是要将这几个看出花来,然后仰躺在褥子上,将信纸置于心口处。
“阿葙啊……”
微不可闻的声音里是抹不掉的眷恋。
帐外,是将士们操练声,混合着知了的鸣叫、树叶的煽动声传进耳畔。
而他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一颗心都落在了这张看似薄如蝉翼,其实重如千斤的信纸上。
……
经过周瑞之的调理,青葙的身子恢复得很快,这天他刚一发话,青葙便出了门。
她走在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那满是烟火气的叫卖声,深呼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方能真正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街上几个小孩见了她,眉开眼笑,道:
“阿葙姐姐,你好久没出来啦。”
青葙笑起来,两眼弯弯,道:“是啊,你们几个小滑头,可想我不想?”
“想的呢。”
那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嘴甜,围着青葙转,边转还边不停追逐打闹着。
青葙叉腰,叫他们别调皮。
其中最高的一个小男孩冲青葙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把拽过她腰间的荷包跑。
“哦—哦—,谁要阿葙姐姐的荷包喽——”
剩下的那些小孩子也跟着他跑起来,嘻嘻哈哈的看着青葙追他们。
青葙身子刚好,体力不支,没跑多远便险些摔了一跤,踢掉一只鞋。
那个拿她荷包的小孩便冲她做了个鬼脸,捂嘴偷笑,一转身,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脑袋,再也动弹不得。
小孩怒了努嘴,奶声奶气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
那人没说话,只在他面前伸出手。
小孩又试了试,自知敌不过他,便只好将荷包放在他手里。
那人果然松开了他。
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青葙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李建深走到她跟前,将荷包放在她手上,方才张了张口,道:
“你……”
两人多日未见,她竟有些不知开口说什么。
在青葙呆愣的当口,李建深已经蹲下身去,抬起她那双沾了泥的脚,拿手将上头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拿过绣鞋给她穿上。
“阿葙,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关东虽民风开放,但大庭广众之下,郎君这样碰小娘子的脚,仍旧找来一众人的目光。
青葙看周围人都在往他们这里看,不免咬了咬唇,将李建深拉起来,小声道:
“我方才一直在看你啊。”
李建深拿过她手中荷包,重新给她系在腰上。
“不够,我要我们阿葙往后也要一直看我才好。”
青葙看向他冷峻的眉眼,与他对视良久,读懂了他话里的情绪。
是她从前太过忽视他,从未将目光放在‘李建深’这个人身上,他才这样说。
他在害怕。
青葙压下眼底的温热,笑起来,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
“你好贪心。”
“嗯。”
李建深看着她,眼中似有万千柔情。
“所以好不好?”
青葙没回答,只是抬脚走两步,然后又转身回望他:
“我今天想吃鱼,咱们一起去抓吧。”
李建深笑起来:
“好。”
69. 第 69 章 李建深眸色一深,将青葙……
泉清镇山清水秀, 从南面出了镇子,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溪,那里的鱼儿肥美, 最是好吃。
青葙从一旁的林子里捡来一根粗长的树枝, 冲李建深伸出手来。
“要做什么?”李建深问。
“借殿下腰间匕首一用。”
李建深扫视了几眼她手中的树枝,“你要用它来捉鱼?”
青葙点头。
在长安,世家大族都以垂钓为乐, 亲自下河捉鱼是不大常见的,是以看见李建深有些迷茫的模样, 青葙便笑起来,解释道:
“这里的鱼多得很,亲自下手捉反而快些。”
李建深点头,解下腰间匕首,却没有给她,反而将她手中树枝拿过来。
青葙见他如此, 也没说什么, 只道:
“削尖一些, 不然插不了鱼。”
“好。”
李建深眼角眉梢尽带笑意。
身边是溪流, 阳光照在青葙日渐丰盈的脸庞上,温暖而又静谧。
他喜欢这样同她说话, 没有往日的压抑与纠结, 两个人就这样说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也挺好。
如今她安然活着, 再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他要的也只是这些而已,如今已经得到了。
他抽掉匕首的鞘,翻转右手手心, 低头审视片刻,趁青葙抬头望风景的时候,拉过宽大的袖摆将整只手遮住,然后隔着布料握住树枝,手拿左手去削。
微风拂过,衣摆响动,李建深坐在石头上,露出笔直修长的小腿,冷峻的眉眼被阳光染上一股温情,头低着,背却依旧挺直,即便如今身处山林,仍旧不自觉露出属于天潢贵胄的高傲贵气。
青葙伸手捋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回过头瞧见这一幕,不自觉停住动作,静静凝望起来。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李建深抬起头,悄悄将右手隐到身后,左手拿起树枝起身,道:
“好了。”
青葙点头,抬脚要过去,却忘了此刻不在平地,两人之间四散着大小不一的石头,脚下被石头一绊,眼瞅着就要摔倒。
李建深脸色一变,将树枝一扔,有些慌乱地起身扶住她的腰。
“没事吧?”
方才的沉稳已然消失不见,有的只是难以藏住的急切。
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他的手放置在青葙的腰间,上头的温热透过衣料传递到里头的皮肤上。
青葙站好,掀起眼帘,望着李建深鼻尖上冒出的些许细密汗珠,摇头:
“没事。”
以往比这亲密的时刻多了去,可是偏生此刻,两人之间无端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旖旎。
林间的凉风吹过,却依旧无法吹散此间的燥热。
李建深放在青葙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微微张动嘴唇。
“殿下,您要的鱼竿奴婢给您——”
冯宜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猛然发现不对,后头的话便都吞到嗓子眼里。
“殿下恕罪。”
他猛地闭嘴转身,将鱼竿放在原地,然后快步离开。
不远处倚在树上的谭琦掀了下眼皮,又很快垂下。
冯宜跑到他跟前,拍了拍胸口,拿袖子去擦额间、脖子的汗,道:
“你怎么不拦着我?”
害他差点坏了殿下的好事。
谭琦神色未变,淡淡道:“拦了。”
冯宜皱着眉头回忆,好似确实拦了,然而他跑得太快,没注意。
冯宜轻咳一声,找了块石头坐下,想起方才看到的场面,不禁欣慰地长叹一声。
虽然代价有些大,但殿下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
因着冯宜方才的动静,李建深将青葙松开,青葙低头,去捡地上的树枝,然后就要弯身去脱鞋袜。
“慢着。”李建深止住她的动作,“我来。”
溪水凉,她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
“殿下会么?”青葙有些怀疑。
李建深笑了下,道:“你在岸上教我。”
李建深显然没做过这事,下了水,头几回连个鱼尾巴都没碰到。
但他极是聪明,观察几次之后,便掌握了要领,连抓了六七条鱼上来。
青葙将那些鱼刮掉鱼鳞,开膛破肚,生了火烤。
见李建深还待在水里,便招手唤他上来。
李建深收拾妥当之后,便坐在青葙对面,脸颊上散落着几缕湿发,水珠顺着他干净锋利的面庞往下落,慢慢渗进衣襟里。
“雀奴。”
青葙忽然唤他。
李建深抬起眼,眼睑下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之气。
“嗯?”
他喜欢她这样唤他,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总能让他心潮澎湃,那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亲密感。
青葙坐到他身边,去拉他的右手。
李建深身子一僵,半晌之后,方才听话地任她展开自己的手掌。
原本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尽数是细小的疤痕,手掌中心一个铜币大小的伤疤清晰可见,模样可怖,即便它已经愈合,依然能依稀窥见当初伤得有多严重。
这只用来弯弓射箭、处理政务的手因她而变得千疮百孔。
“还疼么?”
青葙的眼里带有淡淡的温热。
李建深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抬起左手去摸她的头发:
“别哭,阿葙,看你如今安好,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青葙看着他,“会好么?”
李建深淡淡道:“只是如今还没全然恢复,使不上太大力而已,往后会好的,就算好不了,我还有左手,也是一样的。”
青葙只是摇头,她太明白李建深的手对他意味着什么了,废掉一只手,等于要掉他半条命。
“你是太子,往后,不要这样了。”
李建深右手反握住她的手,道:
“我知道自己是太子,我明白自己肩上肩负的责任,我其实可以派旁人去北戎,可是阿葙。”
他看着她,缓缓开口,像是要把心里积压许久的爱意通通说给她听:
“我不能把你的命交到别人手上,我的心它不答应。”
他的心跳动在她的血脉上,不容许她出一点点差错。
青葙听见这话,静默良久,忽然低下头,在李建深的右手掌心轻啄了一下。
然后起身去翻动要烤糊的鱼。
李建深浑身一震,忘了动作。
“阿葙……”
他喉结滚动,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青葙从荷包里将带来的盐洒在鱼身上,转头去瞧李建深。
“雀奴,你饿不饿?鱼要烤焦了。”
李建深收拢起散发着痒意的右手,起身走到青葙身边,从身后抱住她,将脑袋枕在她的肩头上,热气从嘴巴里发出来,喷到她的耳垂上。
青葙觉得发痒,却没躲开。
“阿葙,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李建深收紧圈着她的臂膀,轻声道:
“谢谢你还活着。”
青葙眼下微热,道:“傻瓜。”
……
青葙将剩下的鱼分给了冯宜和谭琦,谭琦倒还好,冯宜却是一副蒙受大恩的模样,感激涕零地冲她和李建深谢了又谢,弄得青葙很不好意思。
最后还是李建深发了命令,他才止住动作。
李建深送青葙回去,一路上不少人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向他们两人,李建深去瞧青葙,见她并无任何排斥躲闪,十分坦然地任旁人打量,不禁微微弯起嘴角。
已是傍晚,天边飘动着七色云彩,霎是好看。
李建深送青葙到房门外,手指拉着她的袖子,道:
“阿葙,我要回去了。”
青葙知道他一直很忙,前段时间留下的事务,势必堆积如山,她知道他的性子,虽在养病,他也决计不肯好好歇着,必要先将一干事务处理妥当才好。
她点点头,上前一步,轻声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还请珍重自身。”
他到这里来,若只是为了她,大可不必大张旗鼓,带一支军队过来,势必还有其他的事情。
“你瞧出来了?”
“嗯。”
李建深垂眸,“那你方才那句话是你对大周太子说的,还是对雀奴说的?”
“都是。”
李建深笑起来,“我真想立刻带你回长安去。”
他伸手去握青葙的手,半晌才分开。
“我走了。”
青葙看着他,“嗯。”
她没问李建深什么时候会来见她,因为她知道他比自己更着急。
李建深走后,青葙晚膳喝了一碗粥便睡下,也许是夏日太过闷热,她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房梁,久久没有睡意。
青葙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干脆坐起身,拿过床头的蒲扇扇风。
这时,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远及近,在自家门前停下。
能在这在镇子上骑马的能有几人?
青葙立马赤脚打开窗户,只见楼下巷子里,月光映照下,李建深的脸格外清晰。
她呼吸一窒,紧接着心不自觉地跳动起来。
马蹄声引起狗叫,已经有人出来瞧热闹。
只见李建深甩动绳索勾着窗沿,飞身上来,脚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青葙往下瞧,马儿见主人不见,自觉转身飞奔离去,外头出来瞧热闹的人看见一匹无主的马奔腾离去,不禁小声谈论几声,便关门,自去歇息。
青葙回身,李建深已经走到她身边。
四目相对,青葙的心不知为何,跳动得越发快。
夜晚的李建深似乎将白日里隐藏的霸道尽数释放了出来,他的呼吸喷洒在青葙鼻端,叫她觉得越发燥热。
“怎么还没睡?”
青葙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太热了。”
李建深的手覆在青葙的脸上,道:
“这样呢,还热么?”
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青葙张了张口,道:
“雀奴……”
李建深眸色一深,将青葙抵在窗沿上,猛地抱住她吻下去。
青葙手中的蒲扇掉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70. 第 70 章 阿葙,我好快活
明月高悬, 清凉的月色透过窗户映照进屋子,留下满地的静谧。
纱帐被风吹着,打乱拓在脸上的树影, 空气里弥漫的热气似乎愈加浓郁, 那偶尔响起的粘湿声响听得人脸色发红。
青葙的手指按在窗沿上,用力曲起,连指尖都泛了白。
李建深按奈已久的爱意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 发了疯似的倾泻而出。
在舔舐的空隙里,他贴着她的唇瓣, 梦一样的呢喃:
“白日里……我就想这样吻你……阿葙……”
青葙微掀了眼,里头水光潋滟,是轻柔的红。
李建深瞧见,贴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是一个这样的眼神,便能叫他俯首称臣。
于是在片刻的停歇之后, 李建深用左手捞起青葙, 让她坐在窗沿上, 然后再度贴过去。
因为怕掉下去, 青葙身子紧绷,两只手臂紧紧缠在李建深颈子上。
李建深虽然急切, 却十分温柔, 青葙的腰慢慢软了半边, 他察觉到了, 贴着她闷笑起来。
青葙脸颊一红,微微咬他一下,脚上用力蹬墙,就要跳下来, 被他接在怀里。
她仰头,口中温软在他那儿,被蚕食殆尽。
她放弃挣扎推拒,一只手去摸他的颈子,感受他皮肤下跳动的经脉。
外间一阵门响动的吱呀声,随即便是大门重新落拴的声响。
檀风在同福伯交谈,应当是听见方才的马蹄声,疑心是李建深的人过来。
“阿葙?”福伯正在上楼梯。
青葙拍拍李建深的肩膀,李建深终于松开她,抬手擦了擦她的嘴角。
青葙指了指床后的空隙,然后拽过外裳穿上,遮住外漏的肌肤,待收拾妥帖后,方才抬脚去开门。
“福伯。”
福伯要敲门的手猛地一顿,见她穿戴整齐,便笑着道:
“阿葙,还没睡呢?怎么不点灯?”
青葙道:“已经睡下了,听见您喊我,就起来了,福伯,可是有事?”
福伯有些责怪自己,阿葙身子还没全然好透,正是要养精神的时候,他还偏来打搅她,着实是有些欠考虑。
“哦,无事,不过是阿风新买了芙蓉糕,见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怕你饿着,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说着,便从身后拿出一包点心来。
青葙接过,“多谢福伯,我明儿早上吃。”
福伯点头,刚要走,眼尾一撇,忽然瞧见青葙嘴上有些红肿,便问道:
“阿葙,你的嘴怎么了?”
被他这一问,青葙不免下意识摸上唇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低头不去瞧福伯的眼睛,道:
“夏日蚊虫多……福伯,我有些累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听见她说累,福伯立刻将注意力从她嘴唇上收回,连连点头:
“好,好,我明日拿些艾草过来,你在屋里点着熏,蚊虫就没了。”
“哎。”
看着他走远,青葙方才关上门,倚在门框上,用两只手捂上脸。
太丢人了,竟叫福伯给瞧见了。
耳畔响起衣摆淅淅索索的声音,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髻。
青葙甚少有这样害羞的时候,闷着声音道:
“都怪你。”
李建深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轻笑,月色如流水,他的笑声淌在流水里,在青葙的心上叮铃咣当的乱响。
“嗯,都怪我,阿葙方才并没有攀着我不放。”
听他这话,青葙将手放下来,露出微怒的面容,却不凶煞,反让人觉得可爱、可怜。
李建深心神一荡,俯身在她嘴角轻啄一下,道:
“我倒头一会儿见你对我这样,阿葙,我好快活。”
从前在长安,不管是将他当替身时,还是两人摊牌之后,那么多的亲密时刻,她永远是清清淡淡,游刃有余,即便在床笫香帐里,她的脸上也只有跟随身体指引发出的潮红,从未出现过如方才一般的神情。
那是属于女儿家对情郎的娇羞。
那眼光里的水雾,绯红的脸颊,和故作恼怒的蹙眉,都让他心跳如鼓,喜不自胜。
听见他这话,青葙微微一愣,随即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身上丝丝凉气沁入脸颊。
李建深见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不禁哑声道:
“芙蓉糕好吃么?”
青葙闷声道:“还没吃呢。”
“嗯。”李建深摸着她后颈的碎发,道:“我也会做。”
青葙疑惑地眨了下眼睛,须臾之后方才反应过来,不免弯唇打趣他:
“阿风的醋你也吃,你这姐夫当得可不怎么样。”
听见她这样说,李建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里那酸溜溜的气也都烟消云散。
“我当真会做,改日做给你吃。”
青葙去握他的右手,摸上他手心里那凹凸不平的伤疤,道:
“等你手好了,我天天烦着你给我做,如今还是别了,好么?”
李建深的左手从她的后颈往下,搂在她纤薄的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好,阿葙这样心疼我,我好快活。”
才这一会儿,他已然说了两次‘我好快活’。
青葙抬头去瞧,只见他眼底满是细碎的浮光,不禁摸了摸他的下巴,随即轻叹一声,将额头抵上去。
鬼门关走一遭,过往皆成影,那些她死死抓住的,也就不再是囚禁她的牢笼。
回忆是美好的,她忘不了,也不会忘,但她会将它永远藏在心里,妥帖的安放,然后迎着日光和朝阳,大踏步地往前走。
那些人世间的美好,仍旧等着她去探寻。
她忽然伸出手环住李建深的腰,闷声道:
“嗯,我也快活的。”
说罢,很快便感受到头发上迎来一吻。
青葙闭上眼,将李建深抱得更紧了些。
*
李建深自然没有在青葙这里过夜,他似乎是有些怕唐突青葙,自那一夜过后,再没有半夜闯闺房的举动。
青葙问他,他便摸着她的脸,笑着道:
“过往荒唐,都没有给你一个真正的婚礼,我一直记着,我敬你重你,自然不能随意待你。”
青葙笑他怎么忽然迂腐起来,李建深也不反驳,只拉着她的手,道:
“从前就是太随心所欲了,才办了许多错事来。”
青葙知道往常的事情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这是同自己闹起别扭来了,她只笑了笑,随他去。
李建深其实很忙,李弘身子不好,没有精力处理那么多的朝政。
经过李纪元一事,他好似忽然失去了作为帝王的斗志,开始将自己手中的一些事务交给李建深处理,加上自己手头本来负责的政务,李建深肩头负担比往常更重。
只是李建深如今不在长安,有些事情处理不到,倒显得有些麻烦。
他是以巡查关东的名义过来的,那些本地的官员一旦见他得了空,便上来递奏本,时不时借巡查的由头邀他赴宴。
原先跟着他,如今被任派关东地方官的老人知晓他的脾性,倒还矜矜业业,老实本分,有些不晓得他脾气的,为着拍马屁,也会扒着机会给他送姬妾,说是怕他卧榻空置,没个贴心伺候的可心人。
李建深将那些姬妾全都如数奉还,然后罚了他们半年的俸禄。
那些人经过这一遭,又稍微一打听,知道李建深时常往前太子妃家中去,这才知道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一个个吓得冷汗直冒,上书表罪。
等青葙有一日出门,看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爷,带着一大堆提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箱子的仆从到她家去,那官爷看见仆从指了指她,然后屁滚尿流、十分不顾形象地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自己的‘罪行’,方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青葙不禁傻眼,还未说话,那人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谭琦给吓跑了。
之后青葙向李建深提及此事,李建深嗤笑一声,一边给她擦汗一边道:
“一些浑人,不必理会。”
青葙用手指去摸他冷峻的眉眼,他似乎很是受用,闭上眼睛凑过来,任她摆弄。
他的睫毛长且密,日光照射下,泛着微微的金色,落在眼睑下,是一片浓郁的阴影。
青葙淡淡道:“今日,我收到一封长安的信,卢娘子寄来的。”
李建深猛地睁开眼睛,微蹙的眉头下尽是不满,但似乎是怕吓着青葙,敛了神色,轻声道:
“她写了什么?”
青葙捧着他的脸,抚平他眉间的不平,道:
“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照料你,等你回去,她必定好好答谢。”
李建深眼下尽是凉意,然而片刻之后,又很快变成了恐慌。
卢听雪的事情,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可青葙了解甚少,加上之前的事情在,他别的不怕,就怕青葙误会多心。
“阿葙——”
青葙用手指堵住他的嘴,轻声道:
“她的事,关乎朝政是不是?”
李建深点头。
青葙将手指收回来。
“从前大家都说你喜欢她……”李建深眼中一急。
“嘘,听我说完。”青葙淡淡道。
“当时我也是这样以为,可是后来,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
“你看似待她极好,可是却把她放在风口浪尖上,仿佛是特意做个旁人瞧似的,殿下,你心性高傲,又掌握大权,怎么可能会因为陛下不许你娶大家女子就乖乖听话?”
他连担杀害李纪元的名头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个?
唯一的解释是,其中有隐情。
再加上冯宜那日的只言片语,她大致能猜出一二。
李建深将卢听雪带入长安,怕是与盘踞在端州的卢氏一族有关。
能影响朝局的,也就是他们了。
李建深眸色渐深,将青葙抱在怀里,摇着她的身子:
“阿葙啊……我的阿葙……”
过了半晌,他才将下巴抵在青葙的脑袋上,道;
“要不太平了,阿葙,我叫谭琦护送你们往南边去。”
青葙拽紧他的袖子,道:“是要与北戎开战?”
“嗯。”李建深吻了吻她的鬓角:
“过些日子,我要回长安一趟,我一动身,便叫谭琦送你们走。”
青葙静默片刻,道: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你。”
“阿葙……”
青葙起身,望着李建深道:
“我相信你,殿下,你是大周英明的储君,有你在,北戎的军队不会像从前一般越过松岭,践踏我们的家园,对么?”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任。
李建深眼中微热,点头:
“你说的对,我要将他们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要我大周的每一寸山河都不再受北戎铁骑的践踏,叫我大周百姓能彻底过上安宁的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是他年少时就一直藏在心里的信念。
青葙笑起来:“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李建深望着她的眼睛,像是看见初生的朝霞,绚烂而又辉煌。
他想,曾经那些混乱挣扎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撑着他走到如今。
大概,就是为了遇见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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