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苏小郎,要帮我保密哦。……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士之成者,唯德与才。德才育者,独学与教。尔国子监掌大宋庠序之化, 朕闻其学子堪为风纪表率, 心大慰之。兹择吉日,亲临监学、观瞻讲筵, 以彰国朝尊道重教之意。”


    宋朝不像后世, 没有公开课这回事。仁宗发了圣旨说要来国子监视察。但他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 没说具体哪天有时间呢, 祭酒杨安国只好吩咐下去,让监里随时准备着迎接圣驾。


    国子监的风气为之一清。


    具体表现为, 从充作闹钟的大公鸡打鸣开始, 到夜色降临为止,扶苏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平日罕见的风景:有cos楚狂人慷慨吟诗的、有手握圣贤书高声朗诵的, 有三二成群、激情慨然议论国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是魏晋南北朝呢。


    平时也没见你们这么认真啊?


    唯独他身边有一个奇葩, 一点儿都没有即将见到官家的紧张兮兮, 每天只知道抓着他威逼利诱、软磨硬泡:“赵小郎, 好小郎,你就告诉我那道菜叫什么名字吧!”


    毫无自己才是年长者的错觉!


    一连过了好几天,苏轼总算是回过味来:赵小郎既然有能力把那好吃的塞到他嘴里, 又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名字呢?一定是他故意在使坏, 勾出自己的馋虫。


    至于为什么呢?苏轼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来。但是当赵小郎站在菜苗地边上, 对他露出森森微笑的时候,苏轼一个激灵,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再也不敢得罪人, 堆着笑、殷勤地接过水瓢,乖乖给赵小郎的菜苗地浇起了水:“你别生气了啊,小郎,这些活放着我来做,我来做?”


    “哦?你是什么事得罪了他呀?”


    “还不是当初出主意诓他种地、想看他出丑……”


    苏轼一边浇水,一边顺嘴回答,说完才觉得不对劲。这人谁啊?怎么是从没听过的声音?他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儒生长袍,文气彬彬、气质清贵而威重的人正看着他,笑眯眯地问道。


    “你是谁?”他心里有些警惕,但也有些奇怪。现在的拐子会猖狂到直入国子监么?


    “朕、我是来国子监探亲之人。偶尔路过听到小郎你的话,一时有些好奇罢了。从年龄来看,你就是相国寺勇退西夏使臣的苏轼、苏小郎么?”


    被人当场认出来,苏轼很有些高兴:“对,没错,就是我!”


    肯定不是拐子,拐子哪里会关心圣旨?


    又热情地问道:“你是要探谁的亲?我帮你去找吧,国子监的人我都认识!”


    “多谢小郎你的好意,不过人我已经找到了。”


    来人对着他的身后挥了挥手:“肃儿,过来。”


    他笑着说:“怎么见人还躲了呢?”


    “您怎么一个人就过来了?也不让人准备准备?”扶苏“哒哒”蹬着步子跑来了:“今天不忙吗?”


    文士含着笑蹲下身,一手抚过扶苏柔软的发顶:“还好,不算很忙。毕竟是答应过你的事,朕……我说什么也要做到吧。对了,怎么不喊人呢?”


    扶苏的嘴巴张了张,像是要喊什么,又吞下去了。


    他看了苏轼一眼。掉马也无妨。


    于是奶声奶气道:“阿爹。”


    仁宗满足地应了一声:“嗳。”


    苏轼,苏轼的眼神已经死了。从一开始陌生人和赵小郎的互动中他就能感觉到两人关系非凡。最后这一声“阿爹”更是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他刚才做了什么?当着人家爹的面交代自己欺负儿子的事实。


    好尴尬,好尴尬。


    身为社交恐怖分子的苏轼,生平头一次想在菜苗地里挖坑,把自己整个埋进去。他手里的水瓢颤颤巍巍,僵硬地行了个礼:“……濮王殿下安。”


    说完之后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嗯?之前不是发现赵小郎是八王爷的私生子么?这个爹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是八王爷的某个儿子,赵小郎其实是八王爷的好大孙?


    扶苏听了却没绷住:“噗。”


    仁宗的面部微妙地抽动了一下,竟是没有当面反驳,只含糊地说道:“我今天非是以此身份来的,你不必对我行此礼。”


    他属于实话实说,苏轼听着就是另一个意思了。他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人追问:“所以呢,你想让肃儿出丑,他果然出了吗?”


    苏轼:……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直到小扶苏欣赏够了苏轼的窘态,才轻咳一声为他解围:“可不是么,他出主意,让范师兄懵我,让我用齿耙犁了好久的地。阿爹,你是不知道,齿耙有这——么长的,我拿着转个身都费事。”


    苏轼惊恐地瞪大眼睛:赵小郎,你居然借机告状!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宗室无视法纪、欺压良民的旧例。难道说,今天就要轮到他了么?


    “不过,喏,阿爹你看,这块地就是我犁的,现在菜苗苗已经长了这么高呢!还有远处的,都是我们国子监的学生自己亲自种的。”


    仁宗讶然不已:“这么多?全部是亲自耕种?”


    “对呀对呀。是我的提议,由范师兄主持,监内师兄们课后齐心协力种出来的。怎么样,厉害吧?”


    至于是被“官家会看到”的大饼引诱的真相,就不必说出口了。他自己解决了膳委会的危机,官家能见到思念的儿子,祭酒杨安国收获了政绩,国子监学生们有面圣的机会,膳堂还喜提两道新菜。


    仁宗自然是激赏不已:“朝读圣贤书、夕躬耕农事。知行经济,两相得宜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但仁宗没注意,不如说,他已经进入了皇帝的状态大发感叹之词:“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朕每年春时亲行农事,方才悟得此书上写明的道理。从此爱惜民力,不敢稍加靡费。倘若监中的学子们亦能通过此事悟出一番道理,将来出仕入宦,必能怜惜百姓……”


    “官家!”


    远处的脚步声兑换成乌泱泱的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祭酒杨安国,领着国子监几位博士,百余学子们都到了,正给白龙鱼服的官家行礼呢。


    “微臣杨安国不知圣驾降临,迎驾来迟。臣惶恐万分,请官家降罪!”


    仁宗的吟唱被打断,挥了挥手:“都起来吧。”


    他面上含笑问道:“朕方才问过赵小郎,他说这片地都是监中子弟亲自耕种,此事是真还是假?”


    “回陛下,赵小郎所言句句属实。”


    旋即,杨安国就开始介绍起的种地的根由和始末。从响应官家“膳补银”的号召,成立膳委会成立讲起,到裁撤腌菜、再到监中学子纷纷种菜贴补膳房。当然,他和扶苏一样,国子监内险些暴动没讲,画饼的事也没讲。


    听得国子监的子弟们都暗暗挺起胸脯。


    没错没错!祭酒说的就是我们!我们就是这么爱读书又明理、亲自耕作宛如宋之颜回!


    全然忘记自己当初听到走漏的风声时,是如何不满埋怨的。


    仁宗听得更加满意不已。


    当然,除了满意国子监外,更多对他的儿子。膳补银是谁争取的?膳委会谁成立的?种菜补贴的倡议谁提的?地上的菜苗苗(虽然只有一小块)是谁种的?


    还不是肃儿,他赵祯的儿子!


    他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切:“你们是国朝未来之梁,都能如此懂事,满朝文武亦没有落后之理。这样吧,朕明日就下旨,命令有司效仿你们,专辟一处‘育秀园’,亲历农事,更能体恤民生。”


    “呃……”


    有司?整个大宋衙门都要种田了?


    祭酒想说,这就不用了吧?


    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道圣旨一下,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国子监都要背后挨人骂了:你们想上进可以,别带上我们啊!


    但杨安国转念一想,被背后骂一骂又如何,名声、好处还不是国子监他们收尽了?而且,连官家每逢春日都要亲自耕种,皇后也要养蚕缫丝。你就那么金贵,一块地也种不得啊?


    他立刻转悲为喜,领着博士、学子们开开心心向皇帝行礼。


    官家、学子、祭酒都其乐融融。只有一个人受伤的世界形成了。从那声“官家开始”,他就陷入了呆滞,曾经机灵的双眼殊无身材,仿佛信息过载被卡死机了。


    扶苏抿着嘴,好容易没有笑出声。见四周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朝着苏轼比了个手势:“嘘——”


    “要帮我保密哦。”


    他还没玩够(划掉)没做完事呢!


    苏轼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智,看向扶苏的目光既有惊愕也有恍然,更多是被瞒着消息的义愤。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你,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扶苏不怕。


    扶苏当然不怕。


    “你要是说出去了……那个好吃的东西,你就再也没办法吃到了。”


    苏轼握紧了拳头,满脸不可置信:赵小郎,我从前看错了你!你好歹毒的心肠!


    这不正中了他的死穴么?


    被小伙伴那样的目光瞪视,扶苏自己也有点心虚。刚才的几句台词是不是有点太像反派了。


    他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又正色严肃道:“不过,你要是帮我保密的话,今天就可以知道。”


    苏轼的眼神倏然一亮。


    看在那不知名美味的份上,他……帮人保守秘密,也不是不行!


    直到坐到膳堂的桌前,看着人手一份的膳堂新菜“碎玉浮香”被端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苏轼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的。


    明明他不管做什么,今天也可以吃到!——


    作者有话说:局部掉马了[墨镜]


    第52章 第 52 章 特邀嘉宾嬴政限时返场!……


    碎玉浮香, 也就是扶苏“发明”的蛋炒饭,从大铁锅中被盛到了官家和每个学生的碗里。因官家是突然驾临了国子监的,膳房得到消息后就匆匆忙忙地开始备餐。


    现成蒸的米饭十分湿润, 不够粒粒分明, 他们就用蒲扇子掀起大风,使整锅米饭快速风干。又为了快速出餐, 用了大火翻炒, 使得整锅炒饭锅气弥漫,可谓超水平发挥。


    反正扶苏刚吃一口, 就悄悄对白总厨举起了大拇指。


    白总厨的心立刻放下了大半。


    更别说苏轼, 发现自己被蒙骗了两次之后,干脆把炒饭当作赵小郎。用力挖了一勺, 恶狠狠塞进嘴里咀嚼。


    没过两秒, 就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怎么会比他第一次吃到的时候还要好吃?


    作为一个小小的老饕,苏轼对品鉴美食颇有心得:美食往往第一口最令人印象深刻。往后都不及味蕾初绽时, 脑海中浮现的惊艳。


    但碎玉浮香可不一样。他今天吃的比记忆里好吃,嘴里嚼了几口, 比初送入嘴中更上一层楼。


    白菜清甜、鸡蛋醇馥、肉丁软韧, 又有粒粒分明的米饭作为底, 配上味道充足的酱料。简直是越嚼越丰富、越有味道。他“咕咚”一口囫囵咽下去后,又往嘴里扒了几口。


    一口气,就让碗见了底。


    苏轼抚摸着鼓起的小肚子, 看着光亮见底的碗, 脸上的表情分外严肃:苏轼啊苏轼, 你要有点骨气啊!别忘了,赵小郎可是整整戏耍了你两回!


    你可不能因为区区一碗饭,就给他好脸色!


    “怎么样?好吃吗?”


    苏轼下意识回答道:“好吃。”


    嗯?不对?


    怎么是个软乎乎的声音。


    他立刻抬起头, 径自对上一张白糯团子似的小圆脸,表情扭曲了一下。


    旋即四下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回成王殿下的话,当然好吃了。”


    哎呀,没有不理人就好。


    扶苏第一怕的就是苏轼不理他。第二怕的就是苏轼用君臣的生疏口吻和他说话。现在这样阴阳怪气一点,反而有救。


    他立刻挤挤挨挨凑近了人,嘀嘀咕咕说道:“抱歉啦,苏小郎,我也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解释。”


    扶苏拿出了自悟的撒娇本领,刻意睁大眼睛,使自己看起来十分无辜。


    “一开始,我真的没有想骗你的呀。濮王府是我唯一方便收信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也没说自己是濮王之子对吧?而且你想想,若我自称是成王,你还能放心和我说话吗?”


    这倒是。苏轼心想。


    他和他爹都是一介白身,上京纯为了游玩。遇到官家唯一的亲子,自然是惶恐又避之不及,生怕给自己惹上祸患。哪里还有日后通信的机会?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苏轼突然眯起眼睛:“那你是为什么要认濮王为父,来国子监呢?而且官家居然也同意?”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想到——


    不会是为了我吧?


    “当然是为了你呀!”


    扶苏一眼看出苏轼的想法,顺水推舟,成功把人的毛给捋平了。


    除此以外真正的原因也不妨告诉他,“当然也是为了整肃一番国子监的风气。不瞒你说,张及甫的事,若非我亲身经历过,真不敢相信国子监还有这样的学生。”


    “而且,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现在的国子监里,除了官家,知道我的身份的只有你一个人哦。”


    苏轼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他悄悄环视了膳房一周:“祭酒、范师兄、梅先生……他们全都不知道?”


    “全都不知道。”扶苏说。


    苏轼的脸上久违地漫出了一阵笑影。


    知道赵小郎身份的时候他纠结过的。毕竟人家身份尊贵,自己身份低微,想要心中毫无芥蒂自然不可能。但转念一想,赵小郎从未对他摆过什么成王殿下的架子,从来都是以友人居之,他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蛋炒饭一入口,他的气更消了大半。再听了解释,又被类似于“我和你才是天下第一好”的说辞暴击,早把先前的负面情绪抛了干净。


    “好说!我肯定帮你保密!”他承诺道。


    扶苏微张着嘴,无奈地笑了笑。苏轼未免也太可爱太好哄,让他都有点愧疚了。自己准备的杀手锏——那份四川口味的蛋炒饭方子都还没用上,就已经被哄好了。那他还要不要给呢?


    苏轼忽然正色道:“哦对了赵小郎,其实,我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


    扶苏心中忽然不妙:“……什么?”


    苏轼用比刚才更细如蚊蝇的声音说:“其实,我一度以为,你是周王殿下之子。”


    八王爷?


    扶苏一瞬间大惊失色:“可、可我们俩也没有很亲昵地相处吧?明明是普通地做客来着!”


    “咳,那不是,你名义上是濮王之子么?我就以为,以为你是……什么的。”


    扶苏失去了追问苏轼省略了什么的勇气。


    他一把捂住苏轼的嘴巴:“好了,不要说了。最重要的是永远别让官家知道,记住了么?”


    “唔唔,嗯嗯嗯。”


    苏轼眨着眼睛,无辜地点头。


    一被放开嘴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显得忐忑又兴奋:“成王殿下,你快告诉我,他应该不会责罚我的?对吧对吧?”


    那可是心怀天下的官家,不是睚眦必报的宗室


    “当然不会,你放心好了!”


    扶苏刚想炫耀两句仁宗的宽仁,就被当事人猝不及防点了名。


    远处的仁宗站着,面前摆着一盘修剪成莲花的白菜,笑眯眯地对他招手:“朕听闻,国子监发明了一道菜待朕品尝,是真是假啊?”


    ……道具都摆面前啦,还能有假不成。


    “回官家,确有此事。”


    好奇怪。之前还没人知情的时候,他和官家怎么双簧都不尴尬。但被苏轼知道了,就浑身刺挠,怎么回事?


    “回官家,这菜名为‘玉盏承露’。菜色精华不止色香味,还在视听闻。您请看好了。”


    扶苏这句话不止是提醒官家,而是让膳堂里的所有人都看好了——


    魔术表演要开始了。


    因为清汤的温度过高,他不能亲自操作,得由白总厨代劳。加之扶苏并非第一次表演魔术,早就试验过数次确保成功率了,他的心情很平静。


    但在众目睽睽下,“淡色莲花”在“清澈泉水”上缓缓绽开之后,满室不可思议、几近轰鸣的惊呼声,又让他诡异地生出一些满足。


    “这能吃?”


    “自然能,不信您尝尝?”


    官家用汤勺轻舀一勺“泉水”后,缓缓送入嘴中,咋眼睛倏然瞪大:“竟然如此之鲜!”


    “什么?竟然不是清泉水吗?”


    “还以为只是花样……原来真的是菜?”


    “赵小郎到底如何做到的?”


    “他本事可真多!”


    类似的惊呼声、议论声不觉于耳。


    膳堂旋即端出玉盏承露,哦不,开水白菜青春版。白菜芯没裁成莲花状,而是被切成指节长的小段,任其在白底盅中沉浮,如莲叶泛舟,赏心悦目之极。


    监中学子们都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入口,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清汤的鲜度还是超乎他们的想象,险些被鲜掉了舌头。嫩嫩的白菜更是十分清脆爽口,叶上沾着丰沛的汁水,一点也不油腻。


    膳堂中稍稍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埋头品尝着美食。更有人心中琢磨着,就算为了这两道新菜,不去夜市打牙祭,来膳堂搓一顿也很值得。


    但很快,仁宗的一句话,让气氛达到了高潮。


    “‘朝饮木兰花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当如是乎?此菜虽名曰‘玉盏承露’,不禁令朕思及古之君子。监中生员膳食如此,真是羡煞朕也。”


    听!到!了!么!


    官家可是亲口认证了的。以后,吃这道的人就是“古之君子”风,而他们的膳堂更是连官家都要称羡之处!来,以后一日两餐……不,一日三餐都要来!


    扶苏的心情比刚才表演时还要激动,看向官家的表情简直在发光:天啊!官家,你真的是我亲爹啊。一句话就解决了我苦恼了许久的问题。以后还怕膳堂入座率不高么?不存在的,以后人家天天来,抢着来!


    仁宗冲着儿子得意地笑了笑。


    他为君已有数十载,早就见惯了底下官员扯虎皮做大旗的功夫。那天夜里,儿子写在脸上,但赧于说出口口的心思,他又焉能看不出来?怎会不满足?


    他对着远处做了个口型。


    ‘怎么样?阿爹说得还不错吧?’


    扶苏点头连连:不错,简直太不错了!


    让他的KPI能120%完成。


    他也回了个口型。


    ‘够惊喜了吗?’


    ‘够了,简直太够了!’


    仁宗何尝不知道呢?原本的玉盏承露,做成普通汤菜就十分美味,就像碎玉浮香。为何偏偏要裁成莲花,又设计成戏法,用热汤浇灌,噱头十足。还不是为他这个当爹的一饱眼福?


    此刻,父子二人的心情空前一致。


    “有父/子如此,夫复何求啊?”


    待他坐下的时候,苏轼兴致勃勃地问道:“嗳,成王殿……算了,我还是叫你赵小郎顺口。赵小郎,你和官家莫非是商定好的吗?”


    扶苏问道:“什么?”


    “就是刚才。难道你和官家提前对好词儿了?官家一次性解决了两大难题。既不用愁菜田垦不起来,也不用怕没人来膳堂吃饭。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啊!”


    “没有啊。”扶苏实话实说:“其实就连我也不知,官家什么时候会来。”


    他只是说了一个大致的时间段。


    “刚才那些话,我们也没商量过。是官家自己想说的。”


    “什么什么?”苏轼十分吃惊,旋即感慨不已:“那你们未免也太默契了。”


    但转念一想,官家本就是纵容赵小郎捏造身份,认别人为爹的人。


    ……好像也不奇怪了。


    扶苏一下子笑了起来。颊边漫起两个梨涡。他刚才说的话,不就是为了听这一句夸赞嘛?


    “对啊,我们父子就是很默契呀。”


    说这话的扶苏丝毫不知道,几个时辰之后,他到底会经历什么-


    “朕可是听闻,扶苏,你说,你与一个人十分默契?呵。”


    一道久违的,许久不声音响起。


    平静无澜,却隐隐夹杂着火/药味。


    扶苏突然不敢看来人的脸。他环视着四周,这里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国子监。营帐外,上州的北风呼啸,鹅毛大雪簌簌下着,比以往更大,更冷。


    “怎么不说话了?”


    “……”


    扶苏不禁两眼一黑:哦不,饶了我吧!——


    作者有话说:喜闻乐见[墨镜]


    第53章 第 53 章 扶苏:哄人,我是专业的……


    说实在的, 每次和始皇帝相会于梦中,都是上州风雪营寨的背景,扶苏已经十分熟悉。但他悄悄眯一眼愈发呼啸的无情风雪, 就知道自家爹的心情十足地不好。


    也对啊。


    任谁远征视察完领土归来, 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关心一下许久不见的儿子, 迎头就碰上这样一句话, 心情都不可能好得起来吧?


    更何况,真相才是快刀。


    他和父皇之间的默契确实, 咳, 比较一般。


    要是好的话,也不会有“矫诏自戕”发生了。也难怪父皇听了那话锥心。


    但扶苏清楚地知道, 他和父皇业已分隔在两个时空, 往后只会聚少离多,再难像第一世一般想见就见, 想不见就不见。以父皇的理智程度,绝不会想不透这一点。


    上一次见面时, 他更曾承诺过, 绝不强求他抛却此世的血亲, 独独认自己一个父亲。


    就像仁宗为了他变革大宋的宏愿,愿意让他名义上认濮王为父一样。


    他的两个父亲,在爱他这一点上何其相似。


    所以, 既然已经享受到了双倍的关爱, 只是偶尔一点小小的牢骚吃味, 做儿子的当然有义务解决。不就是老父亲被扎心了么!哄一哄又算什么呢?儿子哄父亲,天经地义啊。


    闭眼,深呼吸, 睁眼。


    我可以的。


    “父皇,你总算回来了。”


    扶苏凝望着秦始皇:“每回做梦前,我都在想,今晚能不能见到您,今天终于见到了。”


    “……”


    一句话,就把千古一帝的气势消磨了大半。尤其是扶苏他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三岁幼崽时期,乌溜溜的又圆又大像只小鹿,让人心都化了。


    可他现在是青年时的形貌,秦始皇见惯的样子。话里话外的真挚诚恳,配上那双澄澈的、动人的眼睛,简直是秦始皇究极对策卡。


    “你毋要转移话题。”


    秦始皇眯了下鹰眼,显然很明白儿子的小心思:“朕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你到底……”


    扶苏却说:“但我也攒了许多的问题,一直等着见面的时候问父皇您。”


    “而且是关乎山河收复,行军打仗一事,遍览身边人,只有您才能回答的。”


    秦始皇:“……”


    秦始皇:“…………”


    就算知道是儿子是故意这么说,专门为了哄他的,他也不可避免地有一丝心疼和窃喜。


    扶苏说得对啊,被迫诞生在一个积贫积弱、军备松弛的国家,四周皆是龟缩国门之徒,想求问兵道却发现求助无门。始皇光想一想那画面,就克制不住地心软了。


    还有谁能帮他?


    还不得是一度灭过六国的自己!


    但秦始皇还是不想让扶苏太过得意。他用鹰眼轻睨了人一眼:“呵,胆子肥了,你父皇的话也敢当作耳旁风了。”


    扶苏心虚地目移。


    嘛,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很老实,一脸诚惶诚恐地解释,父皇你听我说啊,我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这样,反而让彼此都不开心。


    但是现在,他蜕变了嘛。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父皇父皇,你原本就没生我的气,是也不是?”


    秦始皇甩了一把袖子,面上无波无澜,声音中却有几丝恼怒。他略过了扶苏的问题,不自在地别开眼:“罢了,你在兵事上有什么问题,就快问罢!”


    扶苏“嘿嘿”了两声,立刻见好就收。而且他可不是蒙父皇的,他是真有问题想问。


    就说那位来自天津、被拐到汴京的三娘,她为了回乡甚至想过从海上飘过去。扶苏那时候就想到了,他为什么不敢大胆一点,幻想一下收复幽云十六州呢?


    “如果说,唔,我想收复燕赵之地的话,您觉得,先从哪方面着手为好呢?”


    燕赵之地。


    秦始皇右眼皮子一跳。


    绕柱三周半的记忆久违浮上心头。


    但是他很快就丢开这点异样,被刺杀只是他波澜壮阔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何况,燕赵而已,他早就灭干净了。除了那个刺客,他对此地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印象。


    “现在的燕赵,守备如何?”


    扶苏也是特地做过功课的,他回答道:“重镇布防,尤在幽、云二州囤以精锐。据说天子还会每年巡视,不知真假。”


    “天险如何?”


    “辽国天然占据居庸关、古北口之天险。又特地派兵加固关隘,易守难攻。”


    “军士如何?”


    扶苏被问得直想叹气:“远远不如。”


    都不用细说,不如就是不如。


    骑兵对上步兵方阵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秦始皇也不由得沉默了一下。他不得不考虑起他从前最看不上的办法:“那,此地的民心如何?”


    “十六州由辽主派汉人管辖。我不能不保证是安居乐业,但就习俗上,应当与中原差异不大。”


    说完扶苏自己都有点绝望了:“父皇,是不是根本没办法啊?”


    秦始皇点点头:“难上加难。”


    他沮丧叹气:“好吧,我就知道。”


    北宋朝不是没有明君降世,但唯独幽云十六州的事情搁置了百余年,没有一个皇帝能解决。


    总不可能每个皇帝天生就是胆小鬼吧?他们未尝不曾经踌躇满志,但是,只有当坐上了帝王的位置之后,才意识到问题有多棘手。


    “但是,扶苏。”秦始皇突然沉下声音:“你须知一点,战争获胜本就不是轻易之事。”


    他又想起了自己奋六世之余烈,一举扫清六合,虎视眈眈的年月。看起来很突然,很风光,天下皆惊动不已。但谁知道在此之前,秦国举国积蓄了多久的力量呢?


    甚至在他成功之前,从未有人怀疑过,“韩赵魏楚燕齐秦”的七大国格局会在中原上一直持续下去。


    难道是因为这些国家的每一任君主都死气沉沉吗,没一个有统括中原的气魄和眼光么?


    不是,是因为胜仗本来就很难打。


    “你必须有过人之处,方能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否则两军对垒之际,本就是守方天然更具优势。城防在我,天险在我,兵粮在我,你说,他们又凭什么被攻方一举拿下。”


    “所以,扶苏,你若想打下什么地方,必须、必须要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要么是兵力、要么是武备,要么就是你最牵挂的民心。有一样,此战就有胜机可言。有两样,胜算便极大。”


    “就像骑兵对步兵,算过人之处?”


    “正是如此。”


    扶苏深深地受教:“父皇,我明白了。”


    不,不如说他从前不是不明白。只是父皇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既让他豁然开朗,又打消自己所有的侥幸。


    譬如说黑火////药,作为穿越者很容易想到,一硫二硝三木炭就能做成功,破坏力惊人地高,更是天克骑兵。


    但冷兵器时代拿出热兵器,会不会造成更多杀戮,带来无穷无尽的战争?这些扶苏都会考虑。


    或许过于仁慈以至于优柔了,但没办法啊,他扶苏就是会考虑这些事的人。


    但父皇很明确地表示:


    不拿不行。只用现在的条件,你毫无办法。


    造出优势,再用优势碾压,这才是战争的本质。


    所以兵力、武备、人心……


    他该如何筹谋呢?


    扶苏醒来之后,还是久久不能回神,满脑子都是昨夜梦中的内容。因此还被苏轼打趣:“怎么了,风光迷糊了,是不是梦里还在风光呢。”


    扶苏一下子清醒,恼怒道:“我哪有!”


    “赵小郎,你否认也没用啊。”苏轼无辜地摊手:“事实证明,小郎就是国子监目前风头最大的人。不过我们国子监也是,嘿嘿,现在肯定在汴京也出名了吧?”


    苏轼还真没说错。


    国子监是最高教育机构,司掌全国教育,出版图书、管理官学。但在范仲淹改革之前,它在朝廷眼里,是个官僚子弟科举前的补习冲刺班,一堆名师给改作业、押题的。在范仲淹提出国子监改革,分斋+引入地方学子后,存在感变得高了些。


    昨天过后,却一夜扬名每个官府衙门。


    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官家!


    封建时代,皇帝就是举国最大的顶流。他的每一道政令、每一句话,乃至于不小心绊了一脚,都有人放在心上,并为此诚惶诚恐。


    更何况昨天,官家当众明确表示:我看国子监的学生们很感动,尤其是他们亲自下田种菜,这个制度就很好啊!汴京各衙门不该努力学起来吗?到时候,朕可要检查结果的。


    各衙门:“……”


    还能怎么办,官家让种菜,种呗!


    于是每个衙门的前后,都临时开辟了一块菜田。但问题又来了,大家都是当官的,谁负责日常官衙事务,谁去刨那两亩菜田?关于这个问题,每个衙门都闭门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平时就眼里没活、天天摸鱼的,种菜去吧你们就!


    扶苏后来听说了这事,简直笑出眼泪。


    宋朝衙门里最多的是什么,不就是冗官嘛。让冗官们去耕田种菜,还能把他们从吃白饭的兑换成额外的生产力。不亏,一点也不亏!


    而且,一股奇妙的攀比风气也在悄然蔓延。


    昨天,御史台刚洒了大白菜的种。


    今天,大理寺试图挑战高难度作物,葡萄!


    明天,相公自掏腰包,从自家庭院移栽了一棵百年桃树到政事堂!


    而在汴京某地,一处不起眼的官衙里,本部大小官员们正济济一堂,面色严肃。


    “诸位同僚,此乃我鸿胪寺危急存亡之秋也。”


    “是啊,我鸿胪寺日常接待使节、翻译通事、管理朝贡业已分身乏术,已经数年没有新人,更没有多的人手种菜。诸君家中更无什么奇珍。到时候种不出菜,屈居人下,被别的部门嘲笑,说不得还会被官家怪罪,该如何是好?”


    堂中无人应声,一时沉默。


    突然有人说:“我可不想被街道司那群人嘲笑。”


    “没错。”


    “我也是!”


    显然,同为冷灶衙门,鸿胪寺与负责公共基础设施街道司的恩怨颇深。输给谁也不想输给他们。


    坐在上首的人捋着胡须,长长地叹气,似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看来,只有那一个办法。”


    “什么?”


    “把占城、大理等地的朝贡之物种入地里,然后听天由命。也能落个求新、求奇、求巧的美名,诸君以为如何呢?”


    “万一什么也种不出,可怎么办?


    “官家仁慈,想必不会怪罪,再说了,咱们努力过,也不至于低街道司一等。”


    “就这么办!”


    那时候,还无人意识到他们种下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猜猜是什么?


    第54章 第 54 章 就这样为几斗米折腰。……


    中原王朝对南方的实控, 自汉武帝始。


    至于为什么不是从秦始皇……建立南越国、实控广东福建等地的赵佗,当初还是秦国的将军,是被秦始皇派去的呢。结果他和徐福一样, 带着二十万秦国军士一去不返, 自立为帝,不仅避开了秦末汉初的动荡, 甚至一直活到汉武帝登基后的年岁。


    汉武帝灭南越、滇国等地, 把广东、福建、广西、海南诸省首次纳入中国的版图。到了宋太祖称帝时,南方大理、交趾、占城等小国林立。


    因大宋的防线主要在北在西, 对吞并这些南方政权并不感冒。南方政权们呢, 大概是吸取了历史的教训吧,也很识趣, 没有与北边庞然大物较劲的心思。该朝贡的朝贡, 该民间贸易的贸易,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对了, 八年后叛乱的侬智高除外。


    而鸿胪寺也时常与这些小国们打交道,管理上缴他们的贡品。当中有许多贡品, 譬如各种各样的本地物产, 因路途上损坏, 或者官家吃不习惯,最终还是交由鸿胪寺人善后处理。此次播撒下的各色种子,大部分就来自这部分残次品。


    他们是日盼夜盼, 盼着能种出什么好东西来。最好的结果是能种出像真宗皇帝时, 下令全国推广的占城稻般的好东西。那可比什么葡萄、百年桃树都有政绩。最差呢, 至少也要发个芽,证明他们曾经努力过,对吧?


    结果, 当一株谁也没见过、谁也不认得的作物冉冉在土壤中生长结果时,鸿胪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叶阔卵形,基部如心,果实有裂露出雪白絮絮的是什么玩意啊?


    粮食?还是水果?都不像啊!


    他们一度怀疑是因为自己五谷不分才认不得,于是请来积年的老农,认不出。请来熟悉草药的老中医,还是认不出。无奈奏疏禀报之后,竟然引来官家与成王殿下亲至查看,那就是后话了。


    先说扶苏在国子监。


    诚如苏轼所说,陛下来了一趟国子监后,小扶苏的名望一度达到了顶点。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那两道菜。国子监内就不说了,学子们每次吃到蛋炒饭和开水白菜,都要口头褒赏他两句。


    “赵小郎果然天资聪颖不凡。”


    “莫不是饕餮转世?”


    谢谢你们啊,没说我是易牙转世。


    到此为止,还算在扶苏意料之内。但国子监外面呢,他的名声居然也很流传甚广,从官员到市井人人都在讨论。


    “为什么啊?”扶苏都呆住了。


    今天是难得的休沐日,也是扶苏答应了要陪妙悟出去玩的日子。他们二人正在苏轼赁的宅子里,一边等妙悟前来会合,一边给东君喂减盐版蛋炒猫饭。


    东君吃得十分香甜,毛茸茸的脑袋埋进碗里,任人怎么撸她都不肯抬头。


    “你还问为什么?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你现在最出名的地方可不是写了两首诗,是两道折服了官家的菜。懂了么?”


    “……”扶苏语塞。


    他是真低估了宋人对美食的热情。


    他甚至有点怀疑人生:“真的有好吃到那种程度吗?”


    开水白菜就算了毕竟是国宴。但蛋炒饭只是家常菜吧。


    “关键是——官家都说了好吃的。”


    苏轼鄙视了一番扶苏的凡尔赛言论:“而且,难道你没发现,最近借口探亲访友,来探望杨祭酒、梅博士他们,来国子监膳堂品尝新菜的官员都变多了嘛?”


    “他们再一宣传,你不是名声又燥?”


    “我还真没发现。最近忙着准备升斋考试呢。”


    也不对,其实是忙着消化父皇的箴言,琢磨着怎么收复燕云十六州呢。但这事儿说出去恐怕要吓死人,会被怀疑脑子不正常。扶苏下定了决心,在想出辙以前,谁也不告诉,就算是官家也一样。


    不过,一提到升斋考试,扶苏就有得说了。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慢悠悠道:“你准备得怎么样啊?”


    没记错的话,进度似乎还不如自己?


    “……”这下语塞的成了苏轼。


    他气恼不已:“你,你明知故问!”


    赵小郎日日深居简出,也不知道都在鼓捣什么。那杨祭酒、梅博士待客时,总要炫耀一下学生吧?赵小郎不在,该炫耀谁?还不得他顶上?


    他最近时时都要待在师长身边,被迫充当神童典型,天天被问答来,问答去,哪还有时间好好背书。


    一来一回不分胜负,二人权且休战,不约而同往门口的方向望去。不多时,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来,扶苏和苏轼都立刻站了起来。


    较矮的女孩子,一开始推开门不安地左右张望,一见到扶苏就立刻飞奔来,丝毫不见公主的仪态。后面的梁怀吉只得小跑着跟上,一边擦汗一边喊:“公主、公主、小心绊倒了。”


    但妙悟可不乐意听。她可是盼这一天很久了。一见到弟弟,别的更全忘在脑后。在扶苏惊恐的目光中,一把将之搂住:“肃儿!”


    扶苏被紧抱得密不透风,四周视野一片漆黑。他不由得想道:不对啊,以前的妙悟还是个娴静的淑女范儿公主,可不是现在这种活泼风格。


    难道是太久不见,太想他导致的?


    但扶苏也没打算让人改就是了。不如说,现在这样刚刚好。要是一直娴静淑女久了,忍不住爆发,别人不会觉得你有多不容易,指不定觉得你突发恶疾呢。


    ……但是不是抱得太久了点?


    扶苏推,推不开。


    再推——还是推不开。


    年龄带来的力量差不可忽视。在外人看来,他的抵抗宛如猎物的挣扎。苏轼和他平时虽然是损友,但多年的革命友谊在那,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情:“赵小郎他快要喘不过气儿了。”


    “公、公主殿下。”


    一叫完人,苏轼就有点不自在。


    他毕竟和赵小郎是熟悉之后才得知身份的。赵小郎先是志同道合的友人,然后才是官家亲子、一品亲王。但这位可不一样,初次见面就是官家长女,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


    而况这位公主,她不仅玉雪可爱,气度更十分高华,和自己之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拥有她身上前呼后拥般的气质。


    苏轼为难地挠了挠头,他不知该怎样跟相处。


    但是很快,公主的所作所为就击碎了苏轼的滤镜。她很快松开了赵小郎,然后痛斥了一番他在外面逍遥,独留自己在禁宫中苦等的行为。赵小郎反驳自己信守承诺后,她也没改口,甚至看起来更加忿然了。


    “甚至是阿爹还比我先见到你。”妙悟控诉道。


    扶苏哑巴了。


    扶苏不说话了。


    他摸了摸鼻子:这事是他理亏。


    姐弟两人的互动令苏轼遥想起了自己的胞姐。她是外人交口称赞的“苏氏有好女”,唯独对待自己这个弟弟时毫不留情,一点看不出被夸赞的美好品德。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阿爹、阿娘、辙儿他们,都还好吗……


    唤回苏轼思绪的,是一声轻柔的猫叫。


    “喵呜——”


    原来是东君吃完了猫饭,懒洋洋舔爪子之际,忽然嗅到了外来者的气息。她也胆大,凑近自己嗅了嗅,一个猛虎下山,朝着妙悟扑过去。


    苏轼惊叫道:“东君!”


    那可是堂堂公主啊,要是伤到她你可就没命……等等,怎么就那么丝滑地跳进公主的怀里,“喵喵”地求抚摸了?东君,我才是你主人,你何曾这样子对待过我!


    “哇!”妙悟也惊呼一声,对主动的小猫咪表示十足的欢迎。她捏了捏东君的梅花小肉垫,甚至还碰了下东君毛茸茸暖烘烘的尾巴。


    就算是冒犯性的动作,东君只“喵喵”地象征性抗议了两声,半点儿挪窝的意思都没有。


    扶苏见状,露出一丝凉凉的笑:“东君她,好像很喜欢我们姐弟呢?”


    他说的是上次东君主动跃到自己怀里,还把他当成猫爬架的事迹。


    “话又说回来,她有这样对待过你吗?”


    苏轼:“……”


    苏轼:“…………”


    明明他才是努力打工,天天买小鱼干的人!


    杀人诛心,莫过如是。


    苏轼悲愤地大叫了一声:“赵小郎,我和你拼了!”


    “发生了什么?”


    正在沉迷撸猫的妙悟一抬头,就发现弟弟和他的友人扭打(?)在了一起。她本来想上去帮一把肃儿的,但是东君实在太可爱了,根本不舍得撒手。而且,得罪了狸奴的主人,他会不会不让自己抱啊?


    只用了一秒,妙悟决定装没看到。


    “我们能不能把它一起带到街市上去?”


    扶苏一边应对着苏轼的“泰山压顶”,一边回复道:“狸奴里有胆小的,一看到乌泱泱的人群,可能被吓得生病。不知道东君是不是这样的。”


    “而况,东君似乎从未出过远门?万一走失了,她未必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还是算了。”


    “对了,”扶苏突然发现了华点:“怎的不见护卫呢?官家就让你和怀吉两个人出来吗?”


    扶苏不信。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地痞流氓后,官家还能那么心大。


    妙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东君:“带了禁军作护卫,让他们都在巷子门口等着了。怀吉也说,这附近多是乌衣门第,寻常人不敢随意作乱的。”


    “而况,我临走前,阿爹特地嘱咐我说,他不放心你,让我看着点你。”


    扶苏指了指自己:“我?”


    “可我没……”


    妙悟纤细的眉毛一挑:“肃儿,阿爹召集好多大臣,特地肃清了一番汴京城的风气,此事连我在宫中亦听说过。”


    你当是为了谁?


    扶苏:“……”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怀吉告诉我的。”


    扶苏立刻去瞪怀吉:“你居然背叛了革命友谊。”


    怀吉的身子往后缩了缩:成王殿下,您是不是忘了,我一开始是服侍公主的内侍来着。


    苏轼怪里怪气地“噫”了一声,立刻也被扶苏瞪了眼。


    “你当时也在场。”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不先出门?”妙悟受不了两个小学生打闹,委婉地打断:“我攒够了钱,要去看看汴京街市的。你们有什么喜爱之物的,不妨都告诉我。”


    她唤道:“怀吉。”


    旋即,一直一声不吭的梁怀吉就从浑身各种地方掏出了满满当当的银钱来。卸下之后,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清简了数分。


    “哇……”


    和妙悟相比,扶苏立刻成了穷人。


    “阿姊!”


    他立刻十分坚定喊出这个坚决不用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就这样为几斗米折腰。[星星眼]


    第55章 第 55 章 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


    “阿姊。”


    听到这一声, 妙悟立刻笑弯了眸子。


    她甚少听到这个称呼。早那么两三年,肃儿还是襁褓中小小软软一团的时候,她就经常来看望唯一的弟弟。


    可当他牙牙学语之际, 无论她怎么逗弄诱哄, 肃儿都只会冷冷扭头,佯装没听到一声声的“叫阿姊”。


    待肃儿稍稍长大一些, 能自由走动之后, 对她也会甜言蜜语,有些弟弟的模样了。可那个不爱叫“阿姊”的毛病仍是沿袭了下来。同样地, 他也不甚爱唤“阿爹”, “娘娘”倒是喊得十分顺口。


    妙悟一度疑心过:难道是肃儿生性害羞?


    今日她才方知,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再硬的嘴, 叮呤咣啷的银子砸下去, 也没有不软下来的道理。


    苏轼先是眼前一亮,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不甚开心地背过眼去。


    要是再早一点,他眼见公主的财力雄厚, 又十分喜爱东君, 定然会给自家狸奴筹谋几包小鱼干, 改善一下伙食。可一来他受了八王爷的厚赏,暂时短不了东君的吃喝。二来,东君方才的举动实在伤透了她的心!


    小鱼干什么的, 暂时别想了!


    但妙悟领会不了小男孩敏感的心绪。她蹲下身来, 抚摸着东君毛茸茸的头:“乖啊东君, 我们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东君:“喵喵喵呜!”


    她似乎听懂了妙悟的话,叫得不舍极了。至少扶苏从未听过她这么夹子过。


    “呃……”


    扶苏怕苏轼彻底道心破碎, 连忙一手一个,生拉硬拽把人拖出了院子。遥望一眼巷口,确实有几人的身影徘徊。其中一人还是他的熟人呢。正是他第一次出宫,偶遇苏轼时,伴驾在他身侧的姓陈的那位禁军主管。


    他朝着人挥了挥手。


    那几个人倏然缩头,把自己的身影藏了起来。


    扶苏:“……?”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难道我很可怕吗?”


    他的模样不知为何,齐齐戳中了苏轼和妙悟的笑点。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梁怀吉也绷着嘴角给扶苏解惑:“是公主殿下下令,她今日白龙鱼服,不可让护卫有碍街景的观瞻。”


    “哦。”扶苏了然。


    就是不能让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呗。


    “那还真是个苦差事啊。”


    妙悟听了有些不高兴:“那护卫把我们团团围成一圈,以势压人,惊到了路边百姓可怎么办。”


    扶苏一怔。


    谁知这个时候,苏轼跳了出来。


    “是啊是啊,公主此言甚是在理。赵小郎,你当时带着一堆护卫,要强买我的书画,可把我吓了一跳。”


    你明明一点都不怕。


    刚上我的轿子就吐槽我像冤大头!


    扶苏的小手朝苏轼一伸:“强买强卖?我还不知道你不愿意卖呢。这样吧,我把书画还给你,你把钱还我。”


    苏轼:“……”


    他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肯看扶苏一眼。当初的钱全用去聘小狸奴了。他怕他一接茬,赵小郎就会让他用东君抵债。那怎么


    妙悟看不下去了,一把挡在苏轼的面前:“哼,多少钱?你阿姊替他出了,如何?”


    扶苏这下败下阵来。


    他乌溜溜的眼里闪着浅浅的光:“好嘛,我知道的,阿姊你是心系汴京城的百姓。”


    按理说,妙悟从小养在深宫,年龄又不大。无论是仁宗还是女先生们,都不会大讲特讲什么“民贵君轻”的道理给她听。又因为她是官家唯一的女儿,宫中人人皆捧着她、敬着她。


    被如此教养长大,妙悟却能主动为百姓考虑。


    就算她才五岁,扶苏也不能不敬佩。


    妙悟的脸红红的。


    “快走吧。说了这么久,怎么还在巷门口?”


    “好的,走了走了。”


    扶苏笑眯了眼:“这下是真走了。”


    他们汴京一日游的第一站,是上次偶然途经的饮子店。因为饮子味道很好,扶苏一直惦记着再去一次。这次还能捎带上妙悟。


    “真有那么好喝?值得特意去一趟?”妙悟新奇不已。


    苏轼贼兮兮地说道:“好喝到有人特意当掉衣物,衣衫不整也要饮上一杯呢。”


    妙悟讶然掩口:“啊?”


    衣衫不整走在大街上?还是为了喝饮料?


    这实在超出了一国公主的知识范围。


    扶苏:“……”


    他无语地看了苏轼一眼。真是的,趁着李球、晏几道他们不在就造谣吗?出主意的人还不是你!


    适逢初夏,恰有炎炎烈日当空,他们几个走到饮子店的时候,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喉咙也无比干渴。苏轼远远看到了目的地,几乎小跑着冲了进去,扶苏和妙悟两个小短腿紧随其后。


    他们姐弟二人刚一进店,就听到了老板站在柜台前,一边笑一边对苏轼说道:“怎么是你啊?”


    老板显然对上次的奇异小客人们印象深刻,一眼就把苏轼认出,打趣道:“小客人这一次是带足了银钱,不用当掉自己的腰带了?”


    恰好听到这一句妙悟:“……?”


    她看上去比刚才更惊愕了:“你说的那个衣衫不整的人,竟然是你自己?”


    扶苏:“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轼怒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扶苏:“不不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妙悟显然十分不信:“那老板怎么能一眼认出你?还能说出事迹,和你自己说的刚好对上?”


    苏轼只觉得百口莫辩。


    难道要他解释,他不是当事人,而是主谋者吗?可恶,那不留给公主的印象更坏了。


    半晌,她才憋出一句:“赵小郎,你快说句话啊。”


    扶苏挑了下眉:要我说话?好啊。


    他假装没听到,把妙悟的身子推到了老板的跟前:“老板,这次我们可带够银钱了。是她付钱哦。”


    老板显然记得上次的小客人们非富即贵,料到这是一桩大生意,立刻眉飞色舞地介绍起了本店的产品。听得妙悟直咋舌:“竟然有这么多?”


    她有点纠结地拧起细细的眉头:“可我有几种想喝的,怎么般?”


    老板听了,愈发殷勤道:“这位小客人,您既然是第一次来,不妨都试试呢?我们店里就没有难喝的饮子!大不了您从想喝的里挑出一款最爱的,如何?”


    妙悟点了点头:“有道理。”


    她指着餐牌点单,尽显土豪风采:“紫苏熟水、豆蔻熟水、沉香熟水、二陈汤、薄荷饮、桂花饮,各来一份。”


    又回头问二大一小:“你们呢,想喝什么?”


    梁怀吉立刻说:“我喝您剩下的就好。”


    扶苏“唔”了声:“沆瀣饮吧。”


    这名字好生奇怪,据说是甘蔗和萝卜汁的混合,有润肺的功效。他上次就很好奇是什么味道了,但为了不踩雷没敢点,今天不妨试一试。


    苏轼说:“我也要桂花饮,多谢……您了。”


    妙悟说道:“这有什么?毕竟我早就承诺了今日做你二人的东的。”


    过了片刻,她又担忧而语重心长道:“苏小郎,不过是区区一杯饮子,不值得你衣衫不整于市街之上啊。”


    今天我请你。


    以后别这样了啊。


    正在咕咚畅饮的苏轼:“……”


    怎么办?嘴里面冰冰凉凉,清热解暑的桂花饮子,突然一点都不香甜了。


    苏轼偏头看向扶苏,后者也恰好在此时偏过头去,显然是不打算帮忙。他只好自己咬牙咽下苦果:“多谢公主殿下教诲,我以后再不会了。”


    妙悟点了点头,专心品起饮子来。


    她的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每举起一个杯子往嘴边送之后,都会抿抿嘴,眼底一亮。当饮到紫苏水之后,更是顾不上点评,一口气酣然饮尽。


    “好凉快呀。”她说:“等到回宫的时候我们再来一趟这里好不好?我想捎给阿爹、娘娘和才人。”


    “当然没问题。”扶苏说。


    他们坐在饮子店的角落,离柜台的老板有段距离,饮子店里也没人,因而说话就没什么顾忌,什么称呼都敢往外蹦。忽然,梁怀吉比了个手势,示意有人来了。


    是谁?


    几人纷纷看去。


    来人是一位老妪,她的衣衫很破旧,也明显地不合身。背上的包裹压弯了她的腰。她气喘吁吁,颤颤巍巍地坐在饮子店一角,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有点单的意思。老板也端坐在柜台上,装作没看到。


    原来是位歇脚的路人啊。


    扶苏看向餐牌的方向,想为老妪点一碗水。妙悟则已经端着两杯饮子,走到人跟前:“老人家,我是饮子点多了,喝不完。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分忧呢?”


    “这杯是薄荷饮,这杯是二陈汤,您更喜欢哪杯?”


    老妪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本想拒绝,可是天气实在太热了,让人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颤着双手,接过了薄荷饮子,连声对妙悟道谢:“小姐好心,多谢小姐的好心……”


    说完就捧着凉冰冰的竹杯,咕咚咕咚地狂饮,显然是先前渴极了。


    “您慢点喝,小心呛着。”


    老妪喝完抹了抹嘴,又是一叠声的道谢,闹得妙悟都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自己得多做点什么才好。她的目光瞄上了老妪背后的包裹。


    “老人家,您背上的是什么?一直背着不累么?”


    老妪一怔,把身上的包裹解下,牢牢抱在怀里。在妙悟好奇的眼神中,解开一角给她看:“是我从木匠那里讨来的木屑,要卖给附近人家的。”


    “……木屑?”


    这显然超出了公主的知识范围。妙悟从小到大甚至连完整的木材都没见过,更不理解木屑有什么用,还能卖?


    扶苏也凑了上来:“是不是引火用的?”


    他看过野外求生节目,就是用木屑当引燃料的。


    老妪点头连连,露出没剩几颗的牙。


    “小郎说得对!还能填缝、堆肥、堆在畜生待的地方还能防潮。用处多着哩。”


    妙悟十分新奇,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真的吗?原来还能这样啊。”


    她的目光落在老妪解开负重,也挺不直的脊背上。


    “老人家,这些木屑由我买了去,如何?”


    按理说,这是划算的买卖,老妪说了那么多作用,真愿意掏钱的人家又有多少?还不如直接打包卖给妙悟。毕竟她是一副自愿当冤大头的姿态。


    但老妪犹豫了许久,仍摇了摇头。


    妙悟“啊”了一声:“您为什么不愿意呢?”


    老妪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口。那个答案未免显得她过于不识好人心了。


    “是因为会导致客源流失,是吗?”扶苏突然蹿出来说道。


    “木屑其实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汴京城中有多少木匠,就有更多的木屑。可是这玩意寻常人觉得没用,未必愿意买。万一这位老人家一日不去街坊吆喝,原本买的人要么改了主意,要么被别的卖木屑的吆喝走了,以后就再也卖不出去了。老人家,是这样的吗?”


    妙悟倏然一怔: “原来是这样。”


    扶苏一点,她就想明白了关窍。旋即就是无穷的感叹。从区区木屑也能卖,到背后的技巧。个中的巧思与无奈,比刚喝的饮子滋味还丰富无数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是这样么?”


    这下发怔的轮到扶苏了。


    妙悟这句话不仅道破了老妪不愿意卖木屑的本质,更道破了修改她命运的本质。


    尽管她自己毫无所觉。


    是啊,比起想着怎么解决李家的暗雷……他为什么从没想过授妙悟以渔呢?


    没了李家,未来或许还有王家张家,除非妙悟的婚事,她自己能做主。


    “阿姊,你一会儿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扶苏说道。


    第56章 第 56 章 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


    “阿姊, 你一会儿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不,等一下。


    脱口而出的瞬间,扶苏又犹豫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走上那条荆棘遍地的道路。倘若妙悟本人的愿望, 就是做一个太平年间、富贵而无忧无虑的公主呢?她的出身就是满足愿望的资本。有自己在, 更不会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但倘若她愿意,又该怎么办呢?


    扶苏凝视着妙悟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她的脸型和五官都遗传了官家的温和与苗贵人的清丽, 一看就是个未来的美人坯子。


    她今年方才五岁,已经会读写许多典籍。但是没有哪一本的内容, 足以支持她回答扶苏的问题。


    你到底想过上哪一种人生呢?


    正当扶苏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妙悟也皱了皱细眉。她问道:“肃儿,你要带我去哪儿?”


    “要去别的地方玩乐, 一会儿再去也不迟。我们的当务之急应该帮老人家早点卖掉木屑、早点回家休息。这才是你说的‘授人以渔’, 不是么?”


    她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说道。


    显然把扶苏的话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扶苏顿时哭笑不得。


    “好好好,我都听阿姊你的。”


    就在这个瞬间, 他下定了决心。他要给予妙悟两条路之间选择的余地。如果妙悟以后只想安心当公主,随时可以退回来。


    但今天, 他要带她去一趟大相国寺。那里聚集着三娘, 或许还有其他被拐卖到汴京的可怜女子。


    他想让妙悟真正地接触民间百姓, 而不必只能困锁深宫里。倘若可能的话,她从三娘们那里获得的线索,也能使她成为收服十六州的有功之臣, 为自己对命运争取一丝话语权。


    没错, 综合了父皇的建言献策, 和自己连日来的思考,扶苏已经把收复十六州列入“必须完成”的要项。不过这事绝非一日之功,还需要诸多筹谋。万事俱备之前, 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不过,比起十六州,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帮老人家卖掉木屑。


    “怎么才能快点卖掉呢?我们来想个办法吧。”


    妙悟抓住扶苏,扶苏又叫上


    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阵。过了一会儿,扶苏用两个铜板买来一大碗水,用竹筒装封得严严实实,然后他站在老妪面前:“老人家,我们走吧?”


    老妪茫然抬头:“啊?”


    之前,她从什么兽啊,什么鱼啊那里就听不懂了,低下头专心地喝饮子。原本想喝完之后,好好道声谢,就上路的。结果这几个一看就是贵公子小姐、长得年画儿般的孩子说,要跟她一起,还帮她卖木屑?


    老妪震惊地揉了揉耳朵。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轼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老人家,你信我们吧,真的,保准你卖得更快。”


    他那股机灵劲儿简直是对老年人的大杀器。老妪晕晕乎乎地点头,带着他们到了常去的街巷。苏轼环视了周围的环境,用双手攥成拳,大喊道:“卖木屑咯——”


    “能点火、能防潮、能吸水、能减震的木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小少年嫩嫩的嗓音这么一叫,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苏轼丝毫不惧怕别人的眼神,这事他在国子监早就做过,早就把脸皮磨得厚厚的。此刻,他反而化被动为主动,笑嘻嘻对人推销了起来。


    “这位大婶?这么好的木屑你真的不要吗?”


    “看看吧。”苏轼指了指天空:“马上就要进入梅雨季了,买点木屑在家里防潮湿,真的很好用。”


    老妪之前说过,街坊邻里的,许多人并不相信木屑有那么多作用,也不会买她的东西。但她没有说的是,那些人往往对她很不客气。要么就冷言冷语嘲讽,要么就毫不客气地驱赶。


    但对待小孩子,尤其是几个衣着整洁、眉目如画的小孩时,人的态度就会不自觉软下来。那个被苏轼点到名字的大婶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你们这木屑真有那么多作用?”


    “当然是真的!”苏轼十分自信地说道:“不信的话,我们现场给您演示一下,要是是假的,这一大包木屑我们不要钱,全都送给您!”


    大婶笑嗤道:“没用的东西,我要那干什么!”


    但还是不由自主凑了过来。


    其他人也被勾起了一点兴趣,纷纷靠近了一点,想看看这个奇异的组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凑凑热闹有什么不好?


    汴京城的百姓,已然经历过繁荣市场的洗礼。但最多也是看看广告牌、店门口吆喝什么的。至于“效果不好全送”的打包票?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这个主意,当然来自扶苏。


    甚至主打木屑“防潮”功效的主意,也是他出的。在引火方面,还有松树枝作为替代品。防震?一般百姓家里哪有那等需要垫木屑的重物。


    只有防潮的功效,不管是雨天、阴角、还是给牲畜都很好用。普通百姓的屋子没那么讲究朝向,或多或少都有太阳晒不到的角落。木屑的作用立刻凸显出来。


    没看到苏轼一讲,大家都围上来了么?


    苏轼见状,又努力吆喝了两嗓子,等到能叫来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之后,扶苏和妙悟互相对视一眼:接下来,就该他们出场了。


    妙悟捧起一个篾子——刚买的,里面平铺了厚厚一层浅黄色的木屑。然后,扶苏拧开问老板要的竹杯,径直从空中开始倒水。


    水接触到木屑后,沉闷流淌的声音,进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半杯水被倒完后,浅黄色的木屑颜色微微变深。扶苏把杯口展示给所有人看,然后用手刨了几下木屑。


    “喏,是干的。”


    他掏出了小手,肉眼可见,一点水迹也无。


    “真的假的!”


    “不信的自己来上手试试不就知道了?”


    妙悟配合地把篾子往人群里递。她恰好是人最无法拒绝的那类长相。谁忍心冷待一个年龄尚小却五官清丽,还会对你笑的小女孩?


    刚才还发出质疑的人,迟疑着伸手往木屑里埋,旋即惊呼道:“里面真的是干的!它真能吸水!”


    别人表演的,还有人不信。


    自己人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梅雨季将至,家家户户都有几个潮湿的角落。或者干脆填在家里砖瓦不平整,容易积水的地方。梅雨过后就不用处理水坑,木直接把木屑一刨一扫了事!


    围观群众立刻想出了好几种木屑的妙用。


    是扶苏他们没想到的。


    百姓从来不缺生活的智慧。


    老妪也因此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大概真没想到几个小孩说了一通话,就能让自己的生意变得如此顺利。也庆幸起来,无论是一开始他们问自己要木屑说“做实验”,还是刚刚扬言要把她的木屑全送人,她都忍住了,没有开口唱反调。


    当别人问起木屑的价格时,她统统回答道:“一斤一文,一斤一文。”


    没有趁势涨价一分一毫。


    就像刚才说的一样。


    要是她卖高了,别人就不肯买她的了。


    妙悟听到之后,偷偷问起扶苏:“这个老人家背得有多少斤?有一百斤吗?”


    “一百斤?恐怕比她的人还重。”扶苏估摸了一下:“最多就十几斤吧。”


    十几斤,十几文。


    甚至比不上她刚才的两杯饮子钱。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老人家的生意很红火,她该高兴的,妙悟的心却像被堵住了一样。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但是当老妪背后的大包空下来,变成一小串铜板,被她珍而重之地塞进怀里时,妙悟仍凑了上去,笑着说:“老人家,恭喜你卖完啦。而且我看到还有好多想买没买到的人,你明天可以继续来一趟,接着卖。”


    “不等明天了。”老妪笑着露出牙床:“我马上就回家再背一趟过来。”


    “可是这天……”


    但妙悟实在说不出阻拦的话。她只能说:“那我再给您买两杯饮子,您路上带着喝吧。”


    “怎好再要你的饮子?”


    老妪想起了什么,一把把铜板掏出来,二话不说塞到妙悟手上:“你们拿去随便喝点解渴的东西。”


    说完就一溜烟就跑了。


    她是能扛住十几斤木屑,烈日下行走的人。体能岂是区区几个小萝卜小豆丁能比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巷口,无影无踪。


    扶苏:“……”


    妙悟:“……”


    苏轼:“……”


    怀吉:“……”


    “肃儿,怎么办?我们是在这原地等着,还是让侍卫追上去把钱还给她?”


    “别,千万别。”扶苏立刻否决了后面一个提议。


    这个时代民是很怕官的。老人家一看后面乌泱泱几个青壮年提刀追着她跑,不被吓出心脏病就不错了。


    至于第一个提议……?


    “这钱我们还是拿着吧,就按照老人家说的,一会儿去买几杯饮子。阿姊,你不是要给官家娘娘带紫苏水吗?用这钱岂不刚好。”


    苏轼、妙悟和怀吉都看了过来。


    他们都不明白,十几文对他们只是小钱,但是对老人家可是一天的血汗钱。肃儿/赵小郎明明知道,为什么还会收下呢?


    “老人家既然是位知恩图报之人,我们不收钱,表现得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她更琢磨着该用什么来回报,心里更会不好受。还不如好好收下她的心意。”


    “至于她自己,有了现场演示的法门,不怕以后木屑卖不出去。说不定大家还会认准她一家,别的人都不买呢。”


    “赵小郎说得对!”


    苏轼第一个表示赞同:“咱们要是执意不收的话,恐怕老人家今晚就要睡着了。还是别折磨她了吧。走,买紫苏饮子去!”


    妙悟思索了一会儿,勉强同意了。


    “对了,赵小郎,你刚才不说要带公主殿下去一个地方吗?是去哪儿?我去过吗?好玩吗?”


    扶苏:“你当然去过的,大相国寺。”


    苏轼顿时乐了:“那里吗?那可太好玩了。”


    先在大相国寺出名,又在附近的夜市摆过摊。苏轼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妙悟介绍起那里的景观风俗来。


    从相国寺的客舍,到寺里的一口巨钟、僧人们的素斋和一墙之隔的美味夜市。再到官家几月前,一语击退西夏使臣的壮举(顺便科普一下由自己引发的前情,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妙悟听得双目灼灼生光。


    她当然知道这所皇家御用寺院的名声,可至今一次也没去过。


    苏轼所说的一切都无比鲜活而新奇。


    但在兴致勃勃之余,她又偶尔蹙起眉头,朝背后看去,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回头时又显得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


    入宫以来就服侍公主的梁怀吉发现了,身为弟弟的扶苏也发现了。


    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扶苏立刻快步走到了妙悟的跟前:“阿姊,你脸色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恐怕不是不舒服,是有心事。


    妙悟说:“我还是在想刚才那位老人家的事情。”


    她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梗塞在胸口,不说出来就难受。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形容不出来。


    唯独对上扶苏一双包容一切的眼睛时,她才能极其自然地吐露了内心的想法。


    “我总觉得,那个老人家,她不该这样辛苦,只能赚十几个铜板的。”


    她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扶苏叹气:“是啊,明明她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第57章 第 57 章 “妾曾在辽宫中,服侍过……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忽然之间,扶苏想起了梅尧臣的这首诗——也是他最有名的一首讽刺诗。


    指不沾泥、遍身绮罗之的人, 能住在大厦华庭、雕梁画栋之间。而辛勤劳作的建筑工人, 自己的屋顶上却连一片瓦都没有。


    同样的,扶苏见到的汗流浃背的老妪, 家中未必没有阴暗潮湿的角落, 但她绝不会舍得自己放些木屑,而是要把它们换成零星几个铜板, 用到更急缺的地方去。


    妙悟说得很对。


    她们本不该过得如此艰辛。本该有更好的生活。


    但谁才是得利者, 或者说该为此负责的人呢?扶苏看着身上的光洁的丝质衣裳,不说话。


    他还记起, 自己在第二世读到马克思的时候, 简直是如遭雷击。


    他一向推崇儒家,主张内圣外王、予民仁柔。结果发现自己才是压迫剥削他们的罪魁祸首, 之前推崇的一切,都成了黄鼠狼的拜年、鳄鱼的眼泪、宛如天大的笑话。


    那段时间, 扶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发现自己第三世穿越到封建王朝时的崩溃, 也多半来源于此。有段时间, 特指谁都不给好脸色的襁褓时代,他是真的每天都在思考,该怎么在这个时代自处。


    结果是无果。


    封建时代, 只有剥削和被剥削两个选项, 没有其他中间地带。于是扶苏干脆死了心。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 无法拖拽着宋朝跑步进入资本主义,于是退而求其次,一心一意要离太子之位远点。


    若是别的人, 思考不出结果,就会没心没肺地囫囵着过下去了吧。但是扶苏不行。他就是会因为别人眼里的一点小问题,钻进牛角尖的人。


    妙悟的无心之言,又勾起了扶苏不甚美妙的记忆。他耷拉着眉毛,肉眼可见陷入了低落之中。


    他闷头向前走着。


    “咚”地一声,撞到一堵肉墙。


    嘶,好痛啊。


    扶苏面目狰狞地捂着额头,刚要张口,恶墙本墙就恶人先告状了:“赵小郎,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你才是,怎么突然停下?”


    “因为目的地到了啊。”苏轼指了指身侧的小门,毫无自己故意的愧疚感:“来,我看看撞到哪了,疼不疼?”


    他借着揉额头的时机,顺便抻平了扶苏的眉心。


    “怎么每天都愁眉苦脸的?这可不好,小时候像个小老头,长大就真成个老头了。”


    扶苏:= =#


    他刚想说那你老了还老小孩呢,突然间就哑火了,这位老了还真是个老小孩,没得喷。


    只好粗声粗气道:“下次到了提醒我一声。”


    说完就径自踏进了相国寺的侧门,用怒气冲冲的背影掩盖住自己泛红的耳垂。


    倒把苏轼和妙悟甩在了身后。他们二人齐齐看向扶苏的背影。


    苏轼幸灾乐祸地撇起嘴,悄悄咪咪地说道:“当谁不知道他害羞了似的。”


    妙悟的脸上笑意转瞬即逝,旋即又蹙起眉头,忧愁之情溢于言表:“肃儿他在国子监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就经常蹙眉叹气,像个大人。我和阿爹都发现了。原以为他到了国子监会好一些的。”


    “古人有云: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年忧。”


    苏轼吟了句诗:“赵小郎他大抵是这样的人吧。”


    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好奇:仿佛天生知晓一切、洞彻一切、悲悯一切的赵小郎。他眼里的这个世界,又是什么风景呢?


    不过也只是想想,让苏轼真体会到了,他还不乐意呢。


    “不过,公主殿下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嘛?”苏轼摇头晃脑地吟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古人早就说过啦,天天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就应该及时行乐。仙人王子乔可是过时不候的哟。


    他说完这句,就快跑了几步追上扶苏,一把搂过人小小的肩膀,反把后者带得一个趔趄。两人立刻搡攘打闹了起来,过了会儿两人停下来,几乎同时回头,示意落后的妙悟跟上来。


    “别跟丢了呀。”扶苏招呼道。


    妙悟的嘴角不觉间重新勾起来。她拎着裙摆,几步跟了上来:“就你们这般显眼,我怎会跟丢?”


    “没关系。要是真走丢了,公主殿下你就报赵小郎的名字,这儿可没人不认识他。你是不知道,他可英勇了,是相国寺的大恩人……唔唔唔唔唔!”


    扶苏立刻从耳根红到了脸上。


    他发动了熟悉的捂嘴攻击,低着声咬牙切齿道:“你快点闭嘴!”


    “怎么了,做了还不让说?成王殿下仗势欺人!”


    妙悟无奈极了:她明明不是最大的啊,怎么会有种照顾小孩的感觉呢?这两个人互坑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说你们显眼还真没错啊。”


    “哼。”扶苏。


    “哼哼。”苏轼。


    两人暂时挂了免战牌,开始专心带着今天的主角妙悟游览起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御用寺院,相国寺的风景十分优美,不然也难以吸引香客们驻足。


    参天的浓荫之下,磬钟绵延、梵音不绝。游人的喧声在草木簇拥的寺廓中若隐若现。清风徐来,吹来一阵不知名的花香气,使人心情陡然开阔不少。


    “真好啊,我下次还想来。”妙悟说道。


    扶苏也不禁感叹:“是啊。”


    见西夏使臣、两国谈判、夜市摆摊……扶苏每一次都是带着任务来,还没好好从观光者的角度欣赏过。今天是他第一次全情投入,带着妙悟和梁怀吉四处游游逛逛,自己也觉得十分新奇。


    苏轼倒是先行离开了大部队——扶苏拜托他把净觉小师傅找来。这也是今天他们的最后一站。


    净觉小师傅很快就出现了,一见面就对扶苏和妙悟各自行了个佛门的礼:“阿弥陀佛。”


    见他知道妙悟的身份,扶苏也不多说,只问:“三娘的事情如何了?”


    净觉犹豫了下:“您愿意见一见三娘她们吗?”


    “当然了!”


    不如说,这才是扶苏今天的目的地。


    妙悟拉了拉扶苏的袖子:“肃儿,三娘又是谁啊?相国寺中怎么会有女子?”


    扶苏飞快地讲述了前因后果,又问净觉道:“后来呢,当初被拐来汴京的人一共找到了多少?”


    净觉:“加上三娘,一共有三人。”


    扶苏心中咯噔一下:“才三个。那剩下的呢?”


    净觉发出一声叹息,似乎不忍说下去了:“您一会儿自己去看吧。”


    他带着几人来到一处院落前。院子大门紧紧地闭着,由四个带刀的侍卫把守。他们一听见脚步声就绷直了身子,看到净觉之后面色微松。但听到净觉要求放行的要求后,皱起了眉头。


    “王爷有令,此乃重地,陌生人不得放心。”


    净觉说:“这位是成王和大公主殿下。”


    为首的侍卫打量了扶苏一番,目光一闪:“抱歉了,净觉小师傅,成王与公主殿下的身份贵重,非是师傅你一言就能佐证。王爷的命令,在下不得不从。”


    这就是要他们自证身份的意思了。


    扶苏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衣服,头一回后悔自己过于白龙鱼服。他把希望寄托在妙悟身上:“阿姊,你有没有带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妙悟摇头:“都在出宫之前都摘掉了。”


    这下可麻烦了。


    “要不然,我现在回宫去拿?”


    “还是说我现在去周王府摇人?哪个更快点?”


    扶苏和妙悟大眼瞪小眼,还是梁怀吉看不下去两个人无头苍蝇的模样,轻声提醒道:“殿下,禁军还在呢。”


    “对哦,还有禁军。”


    扶苏立刻问守卫道:“倘若有能自证身份的人能证明我们的身份的话呢?”


    侍卫其实已经信了八九分:但他刚才只说了王爷,可没提哪个王。这个自称成王的人却一口说出“周王”,必然是知道内情之人。


    于是当猫猫祟祟的陈总管被请出来后,侍卫们爽快放了行,临了看着扶苏欲言又止。


    扶苏:“我会向八叔爷表扬你们尽忠职守的。”


    侍卫立刻松了口气:“多谢成王殿下!”


    “多谢成王殿下。”


    院门被缓缓打开,几个人依次跨过厚厚的门槛。禁军是照例远远缀在后面,不打扰几位小主人游玩的雅兴。


    院子里草木丛簇,花树扶疏。但却不见几个人影,就居住者三人的规格来说,未免显得有些空旷了。


    “人呢?”妙悟茫然。


    净觉:“回公主殿下,因三娘她……有些惧人,所以方丈特地安排了空旷些的院子,和侍卫们隔了一层。”


    妙悟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他没有明说,三娘究竟为什么会惧人。公主殿下尚在稚龄,有些事还不能明说。


    妙悟又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们吧,不然怕贸然进去打扰到他们。怎么样?”


    扶苏和苏轼都表示赞同。


    他们跨过一层外院,选定了坐在一处林荫下的石凳,打算坐着等人来。


    苏轼第一个坐上去,又立刻弹了起来:“嘶,这石凳子好烫屁股!”


    他坐的是林荫没遮到的一个,现在又是下午,石凳吸足了初夏的太阳。他一坐上去屁股险些被烫出泡来。


    苏轼不雅地用手捂着身后,龇牙咧嘴。


    扶苏立刻不客气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听到“屁股”两个字,妙悟的脸红了红。她连忙背过身去,以袖掩口,却遮不住眼底的笑意。


    扶苏笑够了之后,往边上让了让:“来坐我这个吧,我这个不算烫。”


    两个人委委屈屈地挤在一个石凳上。因妙悟是唯一女生,独占了另一个不烫的石凳。她本来还想请怀吉坐的,就像扶苏和苏轼那样,各自分一半,但怀吉哪敢啊?立刻摇手表示自己不累,站着就好。


    他们专心等待着主人家的到来。


    在这期间,妙悟又拜托扶苏把遇见三娘的始末讲了一遍,苏轼也在一旁旁听,末了说道:“原来是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啊。”


    “不过,按照你说的,她们明明很惧怕男子吧,为什么又要派人重兵把这里围起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担心边境有拐卖团伙的风声走漏吧。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团伙有没有保护伞在朝中呢。没看到八叔爷脸禁军都不请,用的是自家亲卫么?


    不过扶苏很快被打脸了。


    苏轼的疑惑也同时被解开。


    因为,净觉小师傅带来的女子们中的第二人,头一句自我介绍就足够石破天惊。


    “妾名阿菩,曾在辽宫中服侍过贵人。”


    第58章 第 58 章 找工作可真难啊。


    什……


    辽宫?贵人?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听清此女说话的一瞬, 扶苏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环视四周,分明是蓊郁的碧树参天,却觉得哪哪儿都漏风。


    刚才还吐槽过八叔爷小题大做, 现在只觉得四个守卫是不是太少了一点。


    这可是辽国的前宫人啊!掌握了辽国皇室贵族第一手资料的, 珍贵的情报人员。


    扶苏立刻问道:“你名字的‘菩’,是哪个字呢?”


    阿菩答曰:“乃是‘菩提本无树’的菩。”


    扶苏眨了眨眼。


    辽国的国教乃是佛教, 这不是个秘密。阿菩的名字反而印证了她的来路。


    苏轼也很惊讶。不过他比起扶苏的警觉, 反而是好奇更多:“那你以前是在哪里当差呀。”


    “妾一年来皆是随贵人们捺钵行营,当差的地方并不固定。”


    有别于中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辽国的捺钵制度指的是皇帝随季节而迁徙, 具有浓烈游牧民族的特色。春水、夏凉、秋山、冬坐各有其地点。


    通过这个细节,扶苏立刻断定, 阿菩自称的来路不是假的。没有在宫中生活过的人, 就算想要蒙骗人,只会闹出“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甩大葱”的笑话, 绝不会知悉得如此具体。


    想来,八叔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阿菩见他们几个人感兴趣, 又主动交待了许多辽宫的旧事。譬如她服侍的宫中贵人乃是耶律特里, 当朝辽帝耶律宗真最小的女儿。


    “算一算年岁, 公主今年应当已经出嫁了。”


    “那你又是……”


    扶苏才问了一半就噤了声。因为他看到阿菩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想来绝不是什么美好的遭遇,否则怎么会辗转落入大宋境内?


    气氛一时之间凝滞。


    苏轼似乎想说什么,被妙悟按住了。


    三娘拍了拍阿菩的手臂, 似乎在安慰她。反得到阿菩宽慰的一笑:“我没事的。”


    然后, 她径自对上了扶苏乌莹莹的眼睛, 语气也郑重其事:“妾方才听净觉小师傅说,看守我们的是大宋贵人麾下的家奴,而您是住在宋宫中的贵人, 是这样的么?”


    扶苏眉心一跳:“是。”


    阿菩突然一跪:“妾恳请您出兵覆灭辽国。”


    扶苏:“???!!!”


    他连忙把人扶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和辽国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阿菩说道:“太子耶律洪基嗜酒如命,每每酒后都要杀人。某次醉酒之后,只因我妹妹劝诫了一句话,他就听信耶律乙辛的谗言,将我妹妹拖出去斩首示众。还有我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也因他一次梦见不祥之人中有小儿模样,把我儿活埋坑杀致死!”


    “怎么会这样?”


    苏轼和妙悟都被吓了一跳。对于他们的年纪来说,坑杀活埋什么的未免太过血腥。他们齐齐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骇然。


    未经开化之辽国,果然恐怖。


    扶苏的接受度稍稍高一些。毕竟秦朝那个时候,风俗还很原始。类似的事情,他说听过不少——当然绝对不会赞同就对了。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耶律洪基,耶律乙辛。


    这是连扶苏都耳熟能详的一对昏君奸臣。著名贤后萧观音就是被这两人冤枉致死的。原来早在耶律洪基还是太子时,他们就狼狈为奸了吗?


    难怪阿菩提起辽国小公主时,语气会那么奇怪呢。既是旧日的主人,又是仇人的亲妹妹。能用平常心对待的早就肉身成圣了。


    阿菩又说道:“我知道消息后伤心欲绝,恰逢辽帝夏狩,就偷偷跑了出来,半夜把儿子的……挖出来安葬好之后,自己也不想活了,干脆投水一死了之。结果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救活了,但他们说要卖了我去宋国。我就跟着他们一路南下,被卖到一户人家里做奴仆。”


    扶苏一下get到了重点:“所以你是愿意随他们南下的?你还记得来时路?”


    “我都记得。”阿菩说。


    不如说,被救起来之后她就生出了报复的心。她甚至恨起自己,为什么发现妹妹和儿子的尸体之后,没有立刻找耶律洪基玉石俱焚呢?


    听说宋辽是敌人。


    她到了宋国蛰伏,终于等到今天。


    “我听小师傅说,你们是说话算话的贵人。我想用我脑子里的一切,换耶律洪基的命。”


    任何人看到她眼里的期许与决绝,都会为之动容。至少妙悟和苏轼就深受震动。他们随阿菩的目光一起望向了扶苏的方向,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扶苏却说:“大宋与辽,乃是兄弟之国。”


    “……”


    阿菩眼底的光熄灭了。


    扶苏又说:“耶律洪基和耶律乙辛,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残暴无道之人,老天一定会出手收拾他。”


    “所以,我会尽力的。但不能保证杀了他的人一定是我。”说不定哪天,他作恶多端老头都看不下去,天降一道大雷把人活活劈死了呢。


    阿菩听懂了。她立刻行了一个大礼——佛教里叫作五体投地的大礼:“妾明白,妾会告诉您自己知道的一切。”


    扶苏:“事不宜迟,走吧。”


    他把阿菩带到一边,拿了张纸,听人口述开始空手画舆图了。妙悟和苏轼呢,则继续问起另外二人的身世。她们虽然不如阿菩来历特殊,但悲惨的程度一点也不输。


    比如说,三娘来自十六州里的蓟州。她是被活不下去的父母亲手当掉的。被泼皮无赖买回家天天动辄打骂。另一位叫阿余,是婆家起的,她是被卖到了乡下,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生育,日子过得更加凄惨。吃不饱、穿不暖。于是当八王爷府的人找上门,她立刻跟人走了,根本不怕是骗子。反正总不会比现状更糟糕。


    “那你们当初十八人,怎么现在只有三人在这里?”


    苏轼好奇地问道。


    “嘘,你别问了。”


    妙悟横了人一眼:你这不是揭人疮疤么?


    但两人的回答出乎他们的意料:“剩下的人各自生了孩子,便不愿意与我们一起了。”


    其实她们有的人过得还不错,也有比阿余还不如的。但是当八王爷派的人找上门,听说可以和昔日的姐妹们住单独的院落,她们都很乐意。带上孩子的话……勉强也行。再带上丈夫或者一大家子呢?那就没辙了。


    于是,十八人只剩下他们仨。


    妙悟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有了……孩子?”


    苏轼更是微张了嘴,理解不能。


    他们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平时没人跟这个年岁的孩子提过男婚女嫁那点儿事。


    现在听三娘一说,都懵得很。按理说,有了孩子明明是好事啊,怎么听起来像是被困住似的呢。


    三娘点头道:“是啊。”


    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肚子。


    幸好,幸好她没有怀上那个无赖的孩子。若不然就凭那个人的为人,迟早得把他们的孩子卖掉!那时候,那孩子就和她娘一样惨了,竟然连自己的来路都不知道。


    妙悟一秒就做了决定:“那我不要生孩子。”


    苏轼刚要张口,想起自己是男子,不能生:“那我……不要我阿姊生了。”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们又问了许多三娘和阿余许多事。这两个人自北向南而来,又多年生活在民间。眼里的风景都是他们没见过的,无论说什么都能让他们惊叹连连。他们的反应又勾起了两人的谈兴,说得更多了。


    水车、绣房、勾栏……


    但是最后,阿余的话却让他们沉默了。


    她和三娘之间,她是话少的那个。三娘初时有些怕人但是并不害怕小孩子。妙悟和苏轼问什么,她都会回答,有时候还会自己说一些别的事。但阿余则不同,她的眼神更直一点,被问到了也只会愣愣地回答几个字。


    但她却主动开口了:


    “两位小贵人,能找个活给我和三娘做么?”


    妙悟和苏轼都呆住了。


    扶苏的舆图画得正酣——阿菩说起她见过的山川河流没有一点滞涩。要么她是测绘地图的天才,要么就是那些记忆已经被她重温过无数遍,才会璀璨如新。她几笔就说出了自己去过的十六州的分布。


    没去过的那些,扶苏替她补上了。


    这解决了扶苏的一个大难题。中国地图分布他是背得的,地理课上已经不能再熟悉。可是既然生在北宋,他怎么光明正大地知道幽云十六州怎么分布呢?


    那是他爷爷、太爷爷、太伯爷爷去都没去过的地方。


    多智近妖,也不是这个近妖法吧?


    阿菩的出现,让他画得开心不已。甚至她偶尔的几处错漏扶苏也悄悄弥补了。他可以保证,自己手上的这一幅绝对比官家珍藏的版本还要详细——那可是上一世无数次描画省界线的成果。


    结果,当扶苏在勾勒渤海附近的半岛形状时,妙悟和苏轼出现了。


    “肃儿/赵小郎,快来帮我们参谋一下,三娘和阿余,她们能做什么?”


    “做什么?”


    扶苏懵了懵:“三娘她,不是在绣花么?”


    “可她最近看东西模糊了。绣得也不甚精细,绣品经常被绣坊压价。”


    扶苏默然。


    上一次他就有所预料,在暗处绣花极为伤眼睛。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唉……”


    苏轼也想叹气了:“阿余的手粗,会钩破针线,做不了绣花的生意。她在乡间做的是卖力气的活。但在汴京大家都觉得她是女子,没什么力气。住在相国寺也没办法常年侍候在主人家里。”


    “赵小郎,你有什么办法吗?”——


    作者有话说:鸿胪寺的棉花:听说有人瞌睡了?等着,我这就把自己做成枕头![墨镜]


    第59章 第 59 章 坤宁宫发出警告……


    按理说, 给人找生计这件事,本不该让一个三岁小孩来操心的。求八王爷、求官府都比扶苏合理。


    可是谁让扶苏表现得太靠谱了呢?


    他好像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局面,都能奇迹般地想出解决办法。苏轼呢, 虽然嘴上习惯了跟人打打闹闹, 但心里未尝不暗暗佩服。一旦遇到了什么难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扶苏的名字。


    但这一次, 扶苏却没有像苏轼想象中一样, 立刻想出什么办法来,而是沉思了片刻。


    苏轼紧张地探头道:“怎么了, 不行么?”


    如果连赵小郎都没辙的话……


    扶苏回过神来, 纳闷道:“怎么会呢?”


    “就算我实在想不出招儿了,也可以找阿爹啊。”


    想到此人阿爹是谁的苏轼:“……”


    欣赏够苏轼无语的表情之后, 扶苏才正色道:“对了, 阿菩,我刚才就想问你了, 找生计是阿余一个人的主意,还是你们三人都这么想的?”


    “虽然住在这大相国寺, 每日有净觉小师傅送来斋饭, 不必每日为温饱操劳。但一日二日的还好, 未来……总该有个一技之长才是。”


    扶苏颔首:说得很对。


    有多少人脱产之后就不思进取了。然而阿菩却能想到以后的日子。这份居安思危的意识,不愧是能从辽宫中顺利脱身,一路平安到大宋的狠人。


    阿菩说完便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 从前我们听人吩咐、闷头做事就好, 不必想多余的。自己拿主意时, 便像无头苍蝇般乱转了。”


    “放心吧,既然是我把你们找到聚一起的,当然要负责到底啦。”扶苏保证道。


    “不过, 你们的身份到底有些特殊,抛头露面的活计恐怕是不能做了。”


    这就是扶苏刚才沉吟的原因。


    要不然,他就把糖画摊子的生意外包出去了。那可是个绝对能赚钱的活计,而且摊子就支在相国寺外面的街巷,不用担心她们会受欺负。


    刚才净觉师兄还跟他反馈这事来的。说有香客思念糖画成疾,都找上了他们方丈,问什么时候能再开一次。


    唉,可惜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扶苏站起了身子,凌空抖了抖雪白的宣纸,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了:“只不过,这张舆图事关重大,我得先回宫一趟交给官家。阿菩,你们等我的好消息吧。”


    扶苏的个头虽小,虽然行止之间(尤其是和苏轼打闹的时候)偶尔显得幼稚。但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小孩。阿菩得到了保证,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她把三娘和阿余叫来,一起给扶苏行了个礼。


    扶苏侧身想避开,却被苏轼按在了原地。


    “你还是老实受着吧!”他笑嘻嘻地说:“刚才不还这么教育我们的么?”


    苏轼说的正是卖木屑老妪硬塞铜板一事。扶苏劝他们接受铜板,用的是一样的话术。


    扶苏被噎住,瞪了人一眼,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扶苏掐指一算,妙悟再不回宫官家该担心了,就和苏轼几人提了告辞。不过临走之前,他还有一件好奇的事想问阿菩。


    “你说你被卖到一户人家为奴仆?那户人家是什么来头?在汴京。”


    他听阿菩说话文绉绉的,偶尔还会蹦出一二个成语来。鉴于辽国整体的文化水平被大宋吊着打,宫女不太可能识文断字,她肯定是来宋朝之后才学会的。莫非是什么诗礼之家么?


    阿菩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她以为扶苏仍然在质疑自己的来历,临走时还不忘出言试探。


    其实扶苏真的只是好奇。


    “那户人家就在汴京。”她说:“您可以去查,我从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和他们说过。”


    她说出了主人家名字。


    “谁?”扶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王安石。”


    阿菩说:“是男主人的名字。”-


    回宫的马车上,一片沉默。


    扶苏恍恍惚惚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他早就好奇这位千古名臣呢——小本本上的情报记了满满一页呢。什么拗相公啦,司马光头号天敌啦,青苗募役保甲啦,甚至于很不爱洗澡啦……


    谁能想象,竟然从这一处关联上了。


    阿菩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王大人的性情耿介,但初入官场,未必能……我原想着,待他高升几阶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定会禀报朝廷。没想到,竟然先遇见了成王殿下您。”


    阿菩没想到,他也没想到啊。


    扶苏还没想好,该拿王安石怎么办呢,要不要让他知道自家女仆是个辽国来的宫女?还掌握着幽云十六州的一手资料?


    他正发着愁呢,眼前突然一阵黑影将要压来,连忙灵巧地躲开。再一看,妙悟一脸的遗憾:没能摸到肃儿毛绒绒的头顶,真是可惜!


    “阿姊,你干嘛!这可是在轿子上!”


    一不小心是会翻车的。


    妙悟无辜道:“我也没想干嘛呀。对了,肃儿,我有件事要问你。”


    扶苏警惕未消:“什么事?”


    “你想好给她们找什么生计了?要不然,让她们进宫当我的侍女,怎么样?”


    “阿姊觉得呢,官家会答应阿姊吗?”


    妙悟一下蔫巴了:“我,我不知道。而且她们肯定不会愿意的,她们连待在寺里都不愿意。”


    扶苏眉心一动:“哦?你问过她们了?”


    妙悟摇头:“就是感觉。”


    当三娘提起自己悄悄攒着卖钱的绣品,阿余在墙根阴凉处偷种的蒲公英,还有阿菩从辽宫一路到大宋,见过那么多的山川河流。她光是想想就心神摇荡,连看回宫的路都变得索然无味、乏善可陈。


    还有今天摸到的东君、美味的饮子、偶遇的老妪……发生了太多事情冲刷了妙悟的认知。


    她一脸认真:“肃儿,我先不跟你说了,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得把它们都理顺了。”


    扶苏莫名欣慰,真不枉他带人走南闯北一遭:“加油。阿姊,等你想好了可一定要告诉我。我等着听呢。”


    “还有,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回宫的路越来越近了,妙悟肉眼可见地变得萎靡,甚至想预定了扶苏下一个休沐日。扶苏想了想,决定不用休沐日,等他决定好怎么安排三个女子的生计,就带上妙悟再出门一趟。


    ——休沐日可是很宝贵的!


    他还想躺在宿舍里,闷头睡大觉呢!


    “好,那我们约好了。”


    两人一齐回了宫。妙悟先回了自己的住处,扶苏怀里还揣着新鲜出炉的舆图呢。正准备去一趟福宁殿,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成王殿下,劳烦停步片刻。”


    扶苏认了出来,她是曹皇后身边的宫女。


    “有事么?”


    宫女笑意盈盈地说:“成王殿下,娘娘托我向您传达一句话:‘上次您回宫径自去了福宁殿。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该风水轮流转,轮到坤宁宫了呢?’”


    扶苏:“……”


    扶苏:“…………”


    救命啊!好重的醋味!


    他立刻说道:“我正要去坤宁宫的。”


    舆图现在就躺在怀里,什么时候交给官家都行。更关键的是,曹皇后她快要生气了!也对哦,上次稀里糊涂地回了一趟宫,连娘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走了。恐怕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回来过。


    曹皇后她能不生气吗?


    宫女的笑意依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巧了,那咱们走吧。娘娘让奴婢备了轿子,等您”


    扶苏讪讪地上了轿子。隔了好远,他就从帘外看到坤宁宫灯火通明,点了恐怕不下百根蜡烛。曹皇后绝不是奢侈靡费的人,她为谁做的排场不言而喻。


    下了轿子后,远远看到中堂坐着个人。扶苏径自走过去,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娘娘……”


    “高了。”曹皇后一把摸上扶苏的脸,叹气道:“是不是也瘦了?让阿娘仔细看看。”


    她用指节比划了下扶苏的胳膊,嘴上没说什么,眼底心疼之色愈浓。扶苏的心也变得暖融融的,化在了曹皇后千般灯火映出的慈母眼神中。


    他又唤了声:“娘娘。”


    曹皇后笑着应了一声:“嗳。”


    扶苏的心突然踏实下来:曹皇后明明可以抱怨国子监的条件不好、再借势劝他回宫住下的,但她一句都没说,显然是极为体贴儿子,知晓他定然不会愿意,才不想让他左右为难。


    “瘦过头了,一会儿好好给你补补。”


    “嗯。”


    “今晚就宿在坤宁宫吧,寝殿给你打扫好了,还是从前住着时候的样子。”


    “好,我听阿娘的。”


    “所以,是有什么急事,惹得吾儿急匆匆就要往福宁殿去,两次都顾不上吃饭,也不来看他阿娘呢。”


    “……”


    扶苏快滴汗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有国事、急事。”


    曹皇后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满殿的宫女们依次鱼贯而出。少了人影幢幢,再辉煌的宫殿也转瞬变得清寂了起来。


    “现在应当不须顾忌什么了。”曹皇后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不能告诉阿娘么?若实在不能说的,我就不问了。”


    扶苏觑着曹皇后的脸色:“您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好奇、再加上关心他才问的?


    曹皇后:“肃儿觉得呢?”


    扶苏回避了这个问题,回答了一开始的问题:“第一次是国子监中有急事,只能拜托官家救场。”


    吧?


    第一次毕竟不光彩,他说得简略。但这一次就可以细说了。扶苏从怀中宝贝地掏出舆图。将之展开,放到了曹皇后眼前:“阿娘你看,这是什么?”


    曹皇后定睛一看,眼神飞快地一缩。


    她甚至站起了身来:“舆图?你怎么会有这个?”


    扶苏:“……?”


    该问的是他才对吧?


    按理说,一般人是没资格接触到舆图的,更不会知道它长什么样。整个国家只有少数几人才有资格看,属于极高级别的机密。曹皇后就算是将门出身又是国母,也不在资格之内。


    但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舆图。


    扶苏满肚子疑问,但曹皇后速度更快。她的眼神变得缥缈而凛冽:“肃儿,你舆图上画的是十六州,想因为收复十六州么?”


    扶苏:“???”


    他失声道:“娘娘,您怎么知道?”


    自己明明没告诉过任何人啊。


    曹皇后却已经站了起来:“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扶苏还能说什么呢,只能乖乖地跟上了。一边腹诽难道真是“知子莫若母”,一边细细琢磨,为什么曹皇后认舆图那么厉害?


    曹皇后带着扶苏七拐八拐,到了自己的寝殿。她径直打开一个抽屉,从中抽出一卷宣纸:“这是阿娘从前在闺中学习时所画,已经许久不见天日。你既然有收复山河之志,今日,阿娘便将它赠予你。”


    扶苏接过后打开一看。


    不出他的所料,正是一幅大型的舆图。


    “这是阿娘您自己画的么?”扶苏问。


    “是啊,是你阿娘闺中不懂事时候模仿着画的。不一定准,为了留个纪念罢了。”


    不,很准。


    准得可怕。


    图上的国家不仅有大宋,还有辽国、西夏、大理、交趾、占城、倭国……几乎鸿胪寺有记载的国家都在图上出现了个遍。


    一个将门之女,未来皇后,光凭先生的口述就能私画舆图,还把国家画得如此齐全?是为了什么呢?


    扶苏突然之间理解了。


    为什么每当官家提起与辽、与西夏的议和之事时,坤宁宫的气氛就悄悄冷了下来。


    第60章 第 60 章 台谏没参曹皇后对皇帝“……


    扶苏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官家和娘娘不睦的画面。


    至少在扶苏出生的时候, 宋夏战争已经轰轰烈烈地开打了。在他的记忆里,每当官家来坤宁宫,和娘娘提起前朝的国事时, 两人的气氛总会变得别扭异常。


    扶苏不是没试着缓和关系, 这是他三世以来头一回父母双全。谁不想拥有一对和睦的父母呢?


    但是,每次他拖着官家来坤宁宫, 纵使自己怎么努力撒娇卖痴, 官家和娘娘只有在注视他时,目光是温暖慈爱的。谈及彼此时, 总会不欢而散。


    强扭的瓜不甜。大概在扶苏一岁的时候, 他明白了这个道理,继而选择了放弃。不过对于父母不和的原因, 扶苏一直以为, 自己知道。


    曹皇后是刘太后临终前指给官家的。而因为生母李宸妃的存在,官家一直对刘太后有心结。所以, 他会把娘娘是为太后意志的延伸,觉得难以亲近——这并不是个秘密, 在历史上真切发生过。


    但今天通过舆图, 扶苏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谁会画舆图呢?知晓兵事之人。


    谁会看舆图呢?下达军令的人。


    又或者是, 对收复故土还存有期待之人。譬如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再譬如,一个出身于将门世家, 祖父是平南唐开国功臣的曹皇后。


    这样心有丘壑的曹皇后, 在听到仁宗满面愁容说起“前线吃紧”、“兵败如山”、“早日议和”的时候, 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扶苏不敢想象。


    只能说,台谏没有参她对皇帝“大不敬”之过,一定是她努力忍耐后的结果。


    “娘娘, 您说,您是闺中时期学来的舆图画法?您的闺中……还教这些么?”


    曹皇后“扑哧”一笑:“你是想说我闺中不正经吧?”


    “唔,也是够不正经的。原该教一些德容言功,可我和阿兄偏要缠着祖父讲这些。祖父说没用,你们根本用不到的,可耐不住我们恳求,还是讲了。我和阿兄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说起闺中之事,曹皇后眼神中的怀念毫不掩饰。


    那个时候,祖父发现了她沿着祖父讲的古,偷偷画起舆图,不仅没骂她,还夸她画得标准、和他在太祖那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呢。


    然后就嘱咐她画完后就烧掉,莫要流传出去。她表面上答应好好的,点上蜡烛,却又舍不得了。


    只要……不传出去就可以了吧?


    这一幅舆图,就被曹皇后死死地藏了起来。最终压在嫁妆箱底,甚至随着她一起进了坤宁宫,被遗忘在了铺满尘灰的角落。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它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么?”


    扶苏听完,只觉得手上的薄纸重逾千斤。


    他把两幅舆图拼在了一起。南北的国界线相交,再点缀上周边的邻国,俨然是最熟悉的21世纪中国地图。


    扶苏把舆图扫描了一遍,将画面映刻在心里。然后将曹皇后的那份珍重地卷起来,收入怀中:“娘娘,我会好好保管的,谁也不给。官家来了,我也不给。”


    “给他了又何妨呢?曹皇后说道。


    “诶?”扶苏讶然抬头。


    “倘若真有用上它的那一日的话,就算肃儿你交给官家,母后因此受罚也心甘情愿。”


    “……”


    曹皇后又俯身摸了摸扶苏毛茸茸的的头。


    她的笑容中既有洞彻,亦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期许:“不过肃儿,你迟早会用上的,对么?”


    “……嗯。”


    “吾儿有鸿鹄之志。”


    说完这句话,曹皇后就不再问了。她亦知道,以大宋当前的国力,说什么收复失地,都是空中的楼阁。作为母亲,她是不愿意给儿子压力的。


    “母后等着你的好消息。”


    扶苏极为认真地保证:“儿子绝不会让您失望。”


    恍惚之间,曹皇后想起了她怀孕时,家中嫂子来探望时说的话:“我等做女子的,初嫁只能倚仗丈夫,但是等年纪大些了,到头来还不是要倚仗自己的儿子?”


    那时候的她,并未把话放在心上。


    她的处境与嫂子一般的世家贵妇不同。她已经是一国之母。腹中幼子不仅是她的指望,更是大宋举国的指望。加之那时她在官家处失望了太久,对“指望”什么的早就兴致缺缺。


    如今曹皇后回忆起此事时,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嫂子的话是对的。


    倘若是收复十六州,荡平北方,完成太祖与祖父的未竟之业……肃儿或许真是她唯一的指望。


    “快去福宁殿吧,官家也在等你。”


    曹皇后从未如此真情实感地说出这句话。


    “嗯???”


    扶苏被吓了一跳:“那……我真的走了啊?”


    “快去吧,早些回来,还能睡个整觉。”


    曹皇后一边把扶苏赶走,一边琢磨着,下次官家再说起国事的时候,她是不是该表现得委婉点呢?-


    福宁殿。夜凉如水。


    当扶苏的小身影出现在殿中,仁宗惊讶极了。


    他脱口而出道:“肃儿,你怎的在这里?皇后怎么舍得放你过来的?”


    扶苏:“……”


    官家,你好像很了解娘娘啊。


    不过这一次,官家料想错了。扶苏摸了摸袖袋,从中摸出一张纸来:“当然是因为有要紧的事。”


    要紧到娘娘主动把他往外赶呢。


    “官家,你快看看这个。”


    仁宗好奇地接过这张纸来:上面写了什么天文,能连皇后都一反常态?然而,最初的几秒过去后,他脸上的好奇尽数褪去,瞳孔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肃儿,这是,这是……”


    “是我从被拐到大宋的女子那儿得来。她说她自己是辽宫的宫女。大约八叔爷已经跟您讲过了?我今天去探望她才知道她不仅在辽宫待过,还把一路上的山川形胜全记下来了。怎么样,她画得准不准?”


    “何止是准?就算是太祖皇帝当年,手中亦无如此详细之舆图!”


    幽云十六州,北宋建立前就落入了契丹手里。所以,就算宋太祖手里的那份舆图,也不是经过勘探的一手原图。而是由唐末因沿而来,至今已有百年之久。


    百年之间,会发生什么?


    山川易形之事不太可能有,但城镇的分布、行政区划已经大有不同。可以说,扶苏手中舆图的重要性,远远压过了大宋历代的传家宝。


    “好啊!”


    仁宗激动得双眼发光:“难道说鸿胪寺禀报说,沙土之中种出闻所未闻之祥瑞,就是为了今天?”


    扶苏:“……祥瑞?”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是什么祥瑞?”——


    作者有话说:太困了……已经神志不清了。


    后面还有一点睡醒了补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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