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 满座皆惊。
扶苏环视着一张张因震惊显得格外失态的脸,纵然他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此刻也狠狠体验了一把出风头的舒爽感。原来当着大家的面狠狠装一波, 是真的很有意思啊, 嘿嘿。
尤其是,他的事迹不是由自己说出来的, 而是祭酒杨安国亲口给他背书。更有可信度的同时, 也更衬托得他幕后黑手(划掉)世外高人的形象。
扶苏悄悄把头抬高了一个度,以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好打量。
他发现, 与别人不同的是, 程颢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两秒之后,就像着火一般匆匆离开。他嘴唇泛白, 脸上也挂满了仓皇, 求助般看向了祭酒杨安国,似乎不愿意接受现实。但后者毫无安慰他的意思, 对着扶苏点头:“你同大家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 只是一开始想让大家票选出好吃的饭菜而已啦。”扶苏说道:“我曾经逛过汴京的街市, 好吃的小摊驻足的人就多, 生意会越来越好。反之若是味道不好,门可罗雀,几天就不见人影。后来我就想, 若是这个道理也能用在膳堂就好了。”
这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说辞, 用来应对被问到相关问题的时候。现在看来, 果然很好用。大家不仅没怀疑,反而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范纯仁一言以蔽之:“能者上,庸者下。”
扶苏翘起大拇指:“师兄得我也!”
其实倒不完全是这个道理, 更重要的是——市场化。但膳堂毕竟是国有企业,做不到完全的市场,只能人为设置一个机构作为调节。
倒也不怕膳堂不乐意,官家亲批了膳补银,他们国子监有此一举,只是领会上意而已。
杨安国点点头,又问:“程大郎,你待如何?”
“是……是我犯了以貌取人、妄言断语的过错。”程颢的步子迈得艰难,却也没后退,径自走到扶苏面前,对他深深一躬:“赵小郎,我见识短浅,先前当众对你出言不逊,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他的躬鞠过了九十度,尤甚有之,道歉的话也说得清晰又诚恳,扶苏自然没有不原谅的道理。但他偷偷看了眼杨安国:看来祭酒还是偏心自己学生的,看上去是给初次见面的自己撑腰,实则句句都是敦促程颢当场道歉,要不然传出去,名声还不知怎么样呢。
范纯仁一下子放松下来,不知是为了完美解决的事态还是为自己不用拉架。他笑道:“原来委员会的主意是赵小郎想的?就凭小郎你方才那番话,升到治事斋来也指日可待了。”
李观澜捅了一把曾巩:“我当以为你在开玩笑呢,原来是你慧眼识珠,一眼看破赵小郎的天赋?”
曾巩笑而不语。
其实也在心里暗暗吃惊。
别看扶苏说得好像轻描淡写,但在场各位都逛过汴京的街市,又有谁能见此而及彼,联想到国子监膳堂也要像小摊贩一样竞争呢?
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甚至比扶苏做的诗,更让偏爱实干的曾巩侧目。
杨安国突然开口:“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委员会的章程都看过了罢?”
“是。”
“看过了。”
“那便照着章程执行罢,分工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准备好了便在膳堂试行。我到时候也会上奏疏给官家。”
一听到“官家”二字,众人的表情纷纷严肃了起来。杨安国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又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苏轼、赵宗肃,你们二人随我过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你们。”
小孩子最怕什么?
最怕大人们叫自己全名儿!
扶苏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思考起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来……难道是相国寺夜市摆摊的事情被发现了?对了,他们喝退流氓的时候说过自己是国子监子弟!
扶苏缩了缩头,悄悄看向苏轼的方向,只见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咬住嘴唇,低头凝视自己脚尖。唯一知道内情的范纯仁一只手摸摸他们一人的头:“祭酒等着你们呢,快去吧。”
又用极小的音量道:“ 莫担心,祭酒非是迂腐之人。”
我知道啊,我知道啊。能采用一个三岁小孩子的建议,还大胆把人收纳进委员会里的,怎么会是一个迂腐的人呢?但扶苏就是有点害怕,怕老师大概已经刻在DNA里,改不掉了。
他怂怂地往前迈了一步。
苏轼紧随其后。
两个人就像两只企鹅,踱着步子跟在杨安国的身后,走进隔壁的空教室里。一见他俩蔫蔫的样子,杨安国突然笑了:“倒是有出息了,国子监学生夜市摆摊……”
扶苏心中咯噔一声:坏了,果真是这件事。
“竟然摆得整个八王府都不得安宁,王爷亲自找到了老夫的头上!”
“啊?”
“啊?”
“你们想‘啊?’,老夫更想‘啊?’呢”
杨安国被他俩的表情气得想笑:“老夫还以为,八王爷亲自登国子监的大门是为了什么?结果是为了打听两个摆摊卖糖画的学生。”
扶苏察觉到杨安国并没有十分责怪的意思,抬起目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搅得八王府不得安宁,又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是八王爷家的小孙子拿了只糖画兔子回家,说得自己画的,惹得兄弟姐妹见了的人人想要,争抢之间兔子不小心碎了一地,整府都哭天抢地的,惊动了王爷本人。”
苏轼自动补充了后续:“然后,王爷派人再去夜市,却找不到我和赵小郎的踪迹,只能向周围人打听,听说我俩疑似来自国子监之后,又专程找上了您?”
杨安国点了点头。
“啊,是他啊!”扶苏一下子对上了号:“自己画兔子的,不就是那家小衙内么?”
是那个转转盘到金鱼哭闹之后,被扶苏哄着自己画兔子的小孩子,因他看上去和自己同龄,扶苏印象深刻。没想到是八王府家的孙辈,掐指一算,他俩甚至还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呢。
苏轼也想到了这一层:“没想到他还和你是亲戚呢,这可真是太巧了。”
杨安国循循道:“八王爷原本的意思是,希望你们亲自去到他府上去一趟。不过有宗肃这一层关系在,你们便自己决定吧,老夫就不掺和了。”
原本的两方是宗亲与学子的,八王爷势大,杨安国作为祭酒也该给个面子。但扶苏的身份使之变成了宗室内部之事,旁人不好插手。至于一个宗室上门卖糖去给另一个宗室,到底是联络亲情还是折辱,就见仁见智了。
苏轼也回过神来:“赵小郎,你想去吗?”
扶苏一只手撑着小下巴,兀自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特别认真地问道:“八王爷派来的人有说报酬的事么?多么,不多我就不去了。”
杨安国:“……”
他又好气又好笑道:“人家可是堂堂一品亲王,怎么可能在财物上短了你!”
那可不一定呢。
扶苏心想:我也是一品亲王,还不是得卖糖为生。
但他表面上特别果断地答应:“那就去!”
杨安国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唉,你们啊,罢了。八王府派来的人在老夫那儿等着,等会儿你们自己去和他商量何时上门合适吧。切记,商贾到底是莫业,不可沉迷耽误了读书人的大事,知道了么。”
“老夫听人说你二人都放下狠话来,要一齐升入治事斋?”杨安国笑了一声:“那老夫也翘首以待,何日能在治事斋中见到你们罢。”
“……”
好八卦啊,祭酒。
扶苏暗暗腹诽: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
“对了,你那糖画没有卖给别的权贵人家吧?别再来一个谁上门来,老夫可吃不消。”
“……没有了吧。”扶苏和苏轼面面相觑,兀自回忆了一番:除了那个被证实是八王爷孙子的小衙内,貌似再也没有穿着打扮突出的人了。
“等等。”扶苏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选:“咱们监里的梅先生算么?糖画,我一开始送他了一副。”
“什么?!圣俞那副日日炫耀的画竟是你送的?”
杨安国失态地惊叫一声,旋即有点明白为什么区区一个糖画会让八王爷派人登门国子监了。那副流光溢彩的模样,再配上诗画的意境,就算是他了也啧啧称奇,甚至隐隐有点羡慕。
要不要把自己的诗集也送一本给赵小郎,暗示他一番呢……咳。刚说完“不可沉迷耽误学业”的杨安国有点脸红,动了动嘴唇,终于作罢。
“那祭酒?我们可以走了吧?”
和师长对话让苏轼浑身不对劲,得到首肯后,拉着扶苏一溜烟跑了。到了僻静无人处,他面色板起来:“什么,小郎,你实不必为了我……”
扶苏装傻:“什么?”
“当然是去八王府了。”苏轼说
“这有什么啊?”
扶苏勾了勾食指,示意苏轼靠近一些:“苏大郎,我也教你一句话,叫作……有钱不挣是忘八。就算我在自己家里,想白挣一笔钱也不容易呢。”
这是真话。
他在宫里几乎没有收入来源。
苏轼:“……”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八王爷家的孙子也是官家堂侄,但你也是啊!凭什么你要上门去给他画画呢?”
——这样不会丢了宗室的面子,沦为笑谈么?
——应该是八王爷怕我上他家门吧。
扶苏说道:“难道八王爷让国子监的学生去他府上画糖,还光明正大宣传一番会不成?他可是官家近亲里辈分最高的,做不出那种事的,你就放心吧。”
而且,只是区区两个为了哄小孩而来白身,远远不值得年迈的王爷亲自接见,避免了这位叔爷被他活活吓死的风险。要知道,三岁加封成王的宴会上,他和八王爷还互相打过照面呢,八王爷还给他送了份厚厚的贺礼。
又能挣钱,风险又小,还能光明正大出去玩,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扶苏甚至游说起苏轼:“做完这一单,东君至少三个月份的小鱼干就不用愁了,你想吃什么也可以尽情去买。”
苏轼一脸被打败的表情:“明明缺钱的是我吧,怎么你反而更积极……好好好,我去还不行么?”
“那就说定了,走吧,我们去找八王府上的人。”
八王府的人果然如杨安国所说,静静侯着,见到他们出现后十分热情,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看来是被家里的小祖宗们折磨得不轻。
他们不仅态度热情,还很好说话,一点也不摆王府的架子。扶苏说出自己方便的时间之后,不仅不讨价还价,一口答应下来,还慷慨地掏出了好几贯铜钱,说是定金,让他们好好准备原料。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扶苏胳膊都往下沉了点。
待八王府的仆从离开之后,扶苏突然问苏轼:“你下个休沐日有空闲么?”
“怎么了……除了去看东君外,应当没事。”
“我有个阿姊,一直想出来玩。我打算下个休沐日接她出宫……府。不过我们都对汴京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拜托你来。”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肯定让她玩得开心。”苏轼立刻答应下来:“你阿姊比你大几岁?”
“两岁。”
“两岁啊,好巧,我阿姊也大我两岁。也不知道她,还有辙弟在眉山怎么样了?”苏轼露出了思念的神色。
扶苏没出声,脑中回想起了这位苏轼苏辙亲姐苏八娘的结局: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亲表兄程之才,本意希望亲上加亲,婚后的日子能顺遂一些。但她却过得十分不好,早逝之时,年方十八岁。
都是嫁给表兄、都是婚后不幸、都是早逝……与福康大公主的命运有异曲同工之妙。
妙悟尚有他帮忙筹谋,但这位苏八娘呢?惟愿苏洵能早日中试,成为京官步步高升之后,苏八娘也成为程家高攀不上的存在,不必再重复悲剧的命运。
“小郎?小郎?”苏轼的声音突然响起。
“……嗯?”
“该回去了,委员会的人还在等我们呢!”
“哦哦哦,那我们走吧。”
苏轼说:“也不知道他们分好工没有呢?要是能给我分个轻省的活计就好了。”
扶苏:“有范师兄在,不会的。”
苏轼一脸惊恐:“啊?你的意思是范师兄会针对我们吗?不要啊,我还要努力背书升斋”
“你想到哪里去了?还有,范师兄在你心里是个什么形象呢?我是说,有他在,肯定会分得很公平的。”
两个人都没把程颢的针对放在心上。
苏轼是纯粹的心大,扶苏则是开了历史透视挂:好歹也是一介理学大家 ,要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早就被扒出来议论纷纷(譬如朱熹被谣传与儿媳有染)。既然没有,说明他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
事实果然不出扶苏所料。
等他们回到原处,委员会早已做好初步的分工。毕竟是经过祭酒博士严选的栋梁之才,效率能不高么?
不过,范纯仁还是秉着民主的做法:“赵小郎,苏小郎,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扶苏草草一看,即答道:“没有!”
不得不说,已经成稿的这一版分工十分明确:范纯仁、曾巩、李观澜三人负责与膳堂沟通,扶苏和苏轼统计学子们对菜品的意见,程颢居中策应调度。
最难缠的,最容易得罪人的和工作人员扯皮的事项由三个加冠的成年人揽了过去。程颢性情端严,纵览全局。
两只小豆丁呢,负责对接学子再合适不过。毕竟谁也不舍得对七岁、三岁的两个小孩子恶语相向的,对吧?
既分工合理,又考虑到每个人的长处,还在细节处体现了对稚子的照顾。
扶苏发自真心叹道:“范师兄,不愧是你呀。”
他决定今晚写给官家的家书里,好好地夸一下这位师兄。嗯,有感而发的事情,怎么能叫走后门呢?
范纯仁淡淡地一笑:“你们便好好思考一下,怎么才能收集齐全国子监百十号人的意见吧。想不出来,也可来找我或者其他师兄商量。”
扶苏却自信拒绝了橄榄枝:“这个我有办法。师兄,你们就看好吧。”
不如说,他办法太多,一时不知道该采用哪个呢。
“哦?那我们便袖手旁观了。”
“肯定有办法的,毕竟,是赵小郎嘛。没有他,哪有我么几人相聚在此处?”
李观澜“咦”了一声:“赵小郎,你脸怎么红了呀?”
众人响起了一阵笑声。
扶苏鼓起了包子脸,气呼呼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笑话我!明明都知道我不爱听别人夸我的!”
“什么?居然被发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你们!”
扶苏气得跺了跺脚,但是伴着笑声,朝下的嘴角也变成无可奈何的笑-
是夜,月明星稀。
苏轼敲响了扶苏宿舍的大门,门内传来一道瓮瓮的声音:“门没关,你直接进来吧。”
苏轼闪身而进,看到扶苏正伏在书桌前,在雪白的宣纸上写写画画:“咦,你是在写家书么?”
“是啊。我阿爹阿娘他们不放心我。”
扶苏无奈地说道。
这还是他能隐姓埋名进国子监读书的条件之一。官家还严格规定:就算当天无事发生,无话可说,也要写几个字给家里报个平安。
就是可怜了每天两点一线跑腿的梁怀吉。
不过,今天的扶苏可不是没话找话。他有好多事情想些:拜托娘娘给他准备做糖画的原料啦,告诉妙悟再过几天就可以出去玩啦……
话说,用宫中膳房的原料给八王府做糖画,转头就把王府的打赏塞进自己口袋,算不算一种打秋风呢……
嗯……好微妙。
小扶苏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想。虽然家书都是一看就马甲掉光的内容,但扶苏并未隐什么藏,写好后就塞进信封里,大喇喇地摊在书桌上。
苏轼果真没有怀疑,他今晚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你白天说的有办法,是指什么办法?给我说说呗。”
“你先说说。”
“我能想到办法的就是……让大家对膳堂的饭菜投票,选爱吃还是不爱吃?”
“对!”
扶苏用力地点头:“不止投票,最好还要采访几位同窗,了解他们对每道菜的想法。”
惟其如此,才能从广泛和纵深的两个层面理解同窗们真实的想法。扶苏上辈子的指导老师三令五申做调查要严谨,他自认只学了个皮毛,但是应对眼前的状况已经远远够用了。
也幸好,国子监膳堂是免费开放的。倘若是收费制就麻烦了,除了“爱吃与否”外,还要再加一个“是否希望保留”的刻度。因为一定有人有自己不爱吃的菜,但看在种种原因(比如便宜)上希望它长久保留。
“但是,该怎么了解呢?难道真要我们一个个地上去问啊?”光是想象那个场面,社牛如苏轼也有点牙疼。
扶苏摇了摇手指,拿起桌上的纸:“你来看这个。”
“是什么?”苏轼不解,依言看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
一日后。
敏锐的学子已经发现了,国子监的膳堂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膳堂的大门口,摆满了一面墙的木牌,宛若错落有致的风铃。凑近看了才发现,每个木牌上都写着菜名。
有人心里暗暗嘀咕:又不是酒楼,还学他们的做派,这几个菜写上去,就不觉得寒酸么?
粳米舂饭。
酱瓜。
咸豆豉。
萝卜羹。
不会是前几天那什么委员会搞的吧。
他刚想扭头就走,又眼尖地发现,每道菜下方放着两个签筒样式的东西,贴着“五味俱全”和“味同嚼蜡”的牌子。最边上又放着两个大签筒,分别装着一头涂成红、和一头涂成黑色的竹签。
“这是让我们……投票么?”这人嘟嘟囔囔了一句。
“对!”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嫩嫩的嗓音,把过路的学子吓了一跳:“是你啊,赵小郎,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扶苏摸了把自己白糯糯的面皮:“不好意思啦。”
哎,他现在在国子监很有名吗?
扶苏双手合十:“所以这位师兄,可以给我们投个票吗?就当支持我的工作了,拜托拜托!”
被可爱幼崽用水汪汪大眼睛攻势袭击,寻常人很难招架得住,这人也不出例外。他晕乎乎地点了头,回忆了一番今日饭食的滋味,抽出了几根红黑的竹签。
“我真的投了啊?”
“嗯,拜托了!”
学子正要投进对应的筒里,又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小嫩嗓吓了一跳。
“膳食改善委员会对膳堂满意度调查,填问卷者即可获得一块限定版砚台一块,机会有限,先到先得了啊——”
第42章 第 42 章 成王殿下,你到底是谁的……
“机会有限, 先到先得了啊——”
苏轼扯着嗓子用力大喊道。白嫩嫩的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力竭缺氧才导致的。围观群众很快注意到他,和他面前的桌子上, 摆的各色奖品和一沓厚厚的纸, 纸上面似乎写了什么。
“限定砚台?这难道是……澄泥砚?”
“居然是澄泥砚!”
“真的假的?让我来看看?”
围观的人凑上前来试图一探究竟,随手拿起一块砚台打量了片刻, 惊呼道:“居然还是真货!”
转瞬便殷勤地笑道:“苏小郎, 你刚说了什么来着?这一块澄泥砚该怎么获得?”
“师兄你来得早,只需要填这个就可以啦。”
苏轼摇了摇手上的问卷:“不过, 师兄你来得早方才有机会, 这澄泥砚的数量有限,谁先做完问卷谁才能先得到, 当然了, 除了砚台我们还有别的奖励品。”
他指了指身前的桌子,奖励品一字排开。除了最名贵的墨砚外, 还有一袋袋扎好口的细砂糖、制作精细的陶瓷玩件等等,每一样都精致可爱, 自用送礼两相宜。
这些都是扶苏自掏腰包贡献。
澄泥砚更是从地方来的贡品, 虽然为了不暴露身份, 仁宗给他挑的并不是顶好的一批,但质量吸引国子监学生们也绰绰有余。
他们飞快问苏轼借了笔墨,眼睛直勾勾的看向问卷, 怕是连考试时都不曾有如此积极。
结果定睛一看, 都愣住了。
“呃……”
这都是什么问题啊?
——请说出菜品“粳米舂饭”好吃与否, 并给出理由?
——你觉得膳堂里最需要添加的饭菜门类都有哪些?为什么?
——假如膳堂新增设付费的窗口,提供品质更好的菜肴,你愿意付费吗?如果愿意, 希望付费窗口增加哪些种类的菜品?
“这都是什么呀?苏小郎?”
苏轼说:“是问卷呀问卷,是我们膳委会新鲜出炉的问卷哦。对了,那边还有给每道菜口味打分的红黑榜,填完了一会儿可以顺便去投个票。”
“不是,我的意思是……难道我们写了自己的想法,你们就会采纳?真的有用么?”
“当然有用了!不信你去问祭酒,膳堂改革可是他点头首肯,还要上疏跟官家汇报的大事呢!”
祭出官家的名头,比什么都管用。
比起参与和官家有关大项目的吸引力,澄泥砚很快不再成为重点,大家统统都围住了小小的苏轼,争着问他问卷该怎么填。
苏轼回答完这个回答那个,忙得眼睛都花了,在间隙中却捕捉到远处一个对他微笑的身影。
小小的,矮矮的一个。
形单影只,好不悠闲。
他恨恨磨了磨牙:“赵宗肃——”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孩是在报复自己前几次嘲笑的仇呢!
远处的小豆丁像是看到了他做的口型,当即笑得更灿烂了一点。
哎呀哎呀,谁让澄泥砚等等奖品的赞助商是自己,喜提选边权?又是谁让苏轼平时E得让人害怕到发麻呢?
客服的工作,他不做谁做?!
扶苏撑着下巴,悠悠闲闲地数着菜品下的红黑签,并对每个路过投票的人露出一张笑脸。
……然后,他被人摸了一把脸。
扶苏:“!!!”
远处的苏轼立刻发出声嘲笑:“哈!”
扶苏回头怒而瞪之,再望向另一边,罪魁祸首已经飘然远去。他只能用手捂着脸,缩着身子生闷气,不忘警惕地望向朝自己走来的人们。
然而,刚才的事情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圆嘟嘟的小脸蛋儿是摸不到了,但顺滑滑的头发还露在外面啊。就有人手准备搭在扶苏的头上呼噜一把,要不是后者反应快,就要被得手了。
“这位兄台,你打算干什么呢!”
扶苏干脆连师兄都不喊了:干嘛呀,平时他心情好才给官家娘娘摸一摸,就连妙悟都不太能碰到的地方,能被随机一个路人打卡吗?
路人师兄一阵心虚,讪讪地笑了笑:“那个,还不是因为赵小郎你……真的很可爱嘛。”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扶苏:“……”
他干脆也把头也抱住了。
又过了会儿,围着苏轼的人群散开了,桌上的奖品也少了一半。扶苏溜溜达达走来:“收集到多少张了?”
恰逢此刻,有个人填好了问卷,将之交给苏轼:“喏,写好了给你。”
说完就转身离开。
苏轼冲着他背影大叫:“诶!师兄,你没拿奖励!”
那人背着身,摆了摆手,潇洒离去:“不用了,那么点儿东西我看不上。”
苏轼慨然而叹:“什么家庭啊,精砂糖都看不上。”
扶苏闻言,立刻在此人的问卷上做了个记号:“这可是珍惜样本,要重点保留。”
“为什么?”苏轼问。
“你自己不也说了么,这种人来膳堂吃饭是少数呀,当然要重点标记他们的想法啦。”
苏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又上下观摩了一番扶苏的小脑袋瓜。吓得后者保住脑袋,眼里写满了警惕:“苏轼,你想干嘛?”
不会也想学坏,呼噜他一把吧!?
“我是在想啊,小郎你的这颗脑袋,到底是怎么长得呢?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苏轼的表情,似乎真在认真思考。
“这个嘛……”
扶苏扯开嘴角笑了笑:如果你能活三辈子,说不定比我还要博学呢。
话说回来,他也真该感谢大宋崇尚神童的风气了。到目前为止,不管自己展露出了哪方面才能,大家好像都默认了他单纯天赋异禀,而不是怀疑被借尸还魂什么的,要剖开他脑袋验尸。
扶苏劫后余生般,摸了摸自己聪明的脑门。
他俩又等了一会儿,待饭点过了,膳堂空空如也后才鸣金收兵。扶苏清点了一下今天的收获:一只手都握不完的投票,二十多张问卷。
草草一翻,每一张都填得满当当,根本不像后世那样敷衍,果然,官家的名头就是好用。
扶苏甜蜜又痛苦地“这下可有得整理了。”
“整理完之后,是不是该去八王府啦?”
“对的。”
“太好了。”苏轼期待地搓了搓手:“等休沐日,我们就能去给东君买小鱼干了!”
两人回到了扶苏的宿舍,扶苏立刻蹲在地上,开始歹毒地数起了投票。这让他恍惚回到小学一年级,数小棍儿认数字的时候。更早远点的第一世也有类似的场景。那时候,依稀是……父皇,陪在他身边?
“这是几?”
“是二!”
“这个呢?”
“三!”
“那它们合……”
“五。父皇,你好笨哦。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问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面容年轻的父皇把小小的自己抱到了膝头:“扶苏果然随了我。”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是“不可能”,还是“才没有”呢?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汹袭来,把扶苏钉在了原地。要不是今天,他都差点忘记,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赵小郎?”
“赵小郎?”
“又呆住了?这个赵小郎怎么老是发呆?”
苏轼圆溜溜的眼珠一转,朗声道:“赵小郎!你该不会是不会数数吧?”
“!”扶苏一瞬间回神。
纵使已经习惯了苏轼的嘴贱,仍忍不住瞪人一眼。
“怎么可能呢?!”
他为了证明自己,欻欻地几下数得飞快,像个经验丰富的老会计。
统计出的结果,很是出乎扶苏的意料。
“萝卜羹有很多人选了‘美味’倒没问题……酱瓜和咸豆豉居然这么多人不喜欢?”
几乎没人给这两道菜投了“美味”的。
苏轼瘪了瘪嘴:“我也不喜欢啊。”
“老是吃腌菜,总觉得自己都要馊了一样。”
也对哦,这里是中国,不是韩国。
谁又不喜欢吃点新鲜的呢?
“我这儿也够让人惊讶的。”
苏轼飞快地清点着问卷上的回答:“居然那——么多人支持开设付费窗口诶。”
“诶?”
按理说,来膳堂吃饭的不都是贫寒子弟?
“喏,你看,是真的。”苏轼指着一张问卷:“而且他们还在下面写了,想加的菜里还有……羊肉呢。”
古代的牛是农耕的重要生产工具,律法规定不能随意杀死吃肉。羊肉一跃而成为最贵价、也最优质的肉。可不是容易那样轻易吃上。
扶苏接过问卷一页页翻过:“还真是诶。”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个时代,识字的读书人已经有了托底,抄书、或者给人当西席,就算再贫寒也不会过得太差。曾巩那种要节省口粮,独自抚养十几个弟妹的极端情况除外。
所以,所谓的“贫寒”子弟偶尔想吃一口肉,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扶苏说道:“咱们的膳堂,还真是不改不行了。”
他另起了一张空白的纸,在上面写起了字。苏轼循着他的笔迹念出声道:“全面取消腌菜窗口的配给……每日原材料须为新鲜蔬菜……”
“那可要消耗不少蔬菜啊!膳堂的预算够吗?”
扶苏状似轻描淡写地说道:“倘若不够的话,让师兄们自己种不就好了?”
“呃?”苏轼:“你认真的?没开玩笑?”
读书人行耕种之事,是闲情、是雅趣、是田园诗体验素材。“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听说过吗?谁真下地种菜,为了求个开花结果的?
说出去,成何体统啊?
扶苏却兴致勃勃地握起了小拳头,很是激动:“毕竟大家以后都要为官,农又是民本、国本,早点了解一下农事又有什么坏处?写上写上。”
“你真要写给师兄祭酒看?他们能同意吗?”
“先写上,同不同意的到时候再说!然后我再看看,付费窗口这个也写上。做得好吃点肯定也有人来消费,正好,这个钱与其让夜市的赚了,不如让国子监膳堂赚了。”
“那还要特地聘个厨子?”
扶苏宛如资本家上身,吐出了冷酷的话语:“不用,可以从膳堂里面择优筛选。谁平日里表现好,谁就去去付费窗口当厨子。嗯……具体该怎么操作,就让范师兄他们操心去吧,反正我们只是个出主意的。”
苏轼幽幽地说:“你还真不管他们死活呀……”
扶苏:“还想不想去八王爷家了?”
苏轼立刻变脸,加入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行列。
“想啊想啊,走走走,你快点写完。我先去宿舍拿点东西,马上就过来!”
“噗嗤。”
扶苏看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发笑。笑完之后,又看向报告书上新出炉的提议。虽然是现想的,但越想越又道理算怎么回事儿?至于该怎么劝服祭酒嘛,走一步看一步是假的,搪塞小苏轼的。
他动了动细小的手腕:我可有的是办法。
食堂的事就此告一段落,扶苏搁下笔,在铜镜前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他要登的是王爷家的大门,总该收拾得整洁一点,以示礼貌不是?
他左照照,右照照。
又冲着镜子做了个微笑的表情。
嗯,这样肯定没问题了。
八王爷来对接的仆从告诉扶苏,他们府上的孙子辈足足有九人,每个人都想要一幅糖画,或许不止一幅。所以你最好原材料带多一点,至于钱都不是问题,我们王府大大的有!
所以,扶苏从宫中要了足够多的糖浆。
不过他特意嘱咐宫中膳房把甜度降低一点,小孩子吃太多糖容易坏牙。膳房也很上道地照做,大概是以为成王殿下自己要吃吧?
不,其实全是赚外快的素材。
扶苏面无表情地搅和着糖浆:你们的成王殿下,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呢。
“赵小郎——你好了么——”
“好了,马上来。”
扶苏和苏轼两个人,一人拎着一边的糖浆,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国子监大门外。那里早有八王府的人等着他们,见状连忙把装着糖浆的容器接过来放在怀里。
“两位小郎辛苦了。”
扶苏笑着说:“还有轿子坐呢,我们辛苦什么呀?倒是几位大哥,劳烦你们专程来接一趟,真是辛苦啦。”
瞧瞧,这话说的。
可真有水平。
八王府的仆从们心里舒服了不少。
转念一想,王府上的小霸王们,比这两只豆丁年龄大的也不是没有,都还在哭着吵着要糖吃呢,甚至闹到了王爷的面前。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
“走了,我们出发咯。”
扶苏和苏轼进的是王府的偏门,这倒没什么,他们都是白身。扶苏都穿上马甲了肯定不会在乎,苏轼冲着钱来的,更加不会在乎了。倒是八王爷府上的景色让他有点好奇,趁着四周的人不注意,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他还偷偷问扶苏:“你不好奇王府长什么样吗?”
说完又恍然:“哦对,你家肯定差不多。”
扶苏沉默。
可以说吗?其实他家更好看点。
平心而论,八王爷府上的景色风光并不差。有华庭深拥,粉墙环护。又有曲水回廊、山石点缀。但扶苏略微打量了几眼,就在远处的一个凉亭上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他被众人围拥着,一看就是王府的主人。
因相隔太远,扶苏不能确定,那位是王爷本人还是他儿子辈。但他还是警惕地低下头,双手也下意识并住贴着裤缝儿,想快步通行过此段路。
快走快走。
快走呀——
直到被仆从们带到此行的目的地,隔着一扇木门,还能听到隐隐按捺不住躁动的、吵嚷的几道童声,他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地。
好了,不用担心掉马了-
周王名为赵元俨,乃是真宗皇帝亲弟,行八,人称一声八王爷。
他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辈分高、血缘又近。当年一手揭露了章懿皇后与官家的母子关系,深得官家信赖,一直以来都是宗室中无人撼动的第一人。
明明身份高贵、威信深重,赵元俨却不如许多人想象中一样盛气凌人。相反,他不仅修身自持、还约束子弟,在文官台谏中的口碑相当不错。
纵使听说近日濮王府的势头愈演愈烈,隐隐有盖过他一头的趋势,赵元俨也丝毫没有着急上火的趋势,在家中稳坐上钓鱼台。
本来嘛,他都这把年纪了。年前又重病过一场,死里逃生,看淡了许多。反正家中子弟不愁出路,他也乐得每天在长亭钓钓鱼、颐养天年。
今日,他正在长亭中钓着呢,忽见一群人簇拥着高矮两个豆丁,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
“那二人是谁?”
仆从立刻上前回答:“回王爷的话,那二人乃是国子监的学生,给小郎君们做糖画来的。”
糖画?
赵元俨对此事有耳闻。
家里的十几个崽子们日哭夜哭,哭得他半夜都难以闭眼,一问,原来是想要找个什么糖画匠人。赵元俨立刻命令仆人去找,过了几天说找到了,是两个国子监学生的独门秘法,他也没放在心上。
——但你没说是这么小的两个啊?
国子监的学生们,一般都是为了科举就读,最年轻的也有十几岁了。垂髫稚童模样的,赵元俨只知道两个人,一个是于宋夏和谈有功的苏小郎,另一个呢,就是令濮王卷上风口浪尖的神童幼子了。
一个他孙辈的宗室,上门给他孙子卖弄手艺?
传出去会出大事的!
万一有心人再添油加醋,这不就成了周王府挑衅濮王府的下马威吗?!而濮王又是官家近来的青睐对象。天地良心,他可没有一丁点儿对官家不满的意思!
赵元俨连鱼也不钓了,立刻起身,让仆从把他带到那两个国子监学生的所在地。
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事该怎么处理?
把人赶走,当然是不行的。
那就给予厚赏……也不好听。算了,就充作寻常的亲戚往来吧,大不了他日后登濮王府大门给人赔罪,化干戈为玉帛好了。
办法想好了,目的地也到了。
隔着一道门,赵元俨都能听见另一侧的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破了天井。他的太阳穴忍不住突了突,真希望自家的崽子们对人家好点,别把人得罪了。
“王爷来了——”
门的那侧,一瞬间寂静。
赵元俨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出场,不知道还以为是兴师问罪的呢。他努力撑起一个和蔼的笑容,亲自推开门,眼神却不断逡巡着,寻找三岁左右的陌生小豆丁。
找到了。
但是,但是……
怎么会呢!?
赵元俨的眼珠子一下子突出来:“成、成……!”
眼前的一定是幻觉吧?
不然怎么会看到被官家捧在手心里、看护得如珠似宝、三岁就受封一品亲王,未来东宫之位板上钉钉的成王殿下,出现在他家,还在帮人哄小孩儿。
哦,还是他的小孩。
这是何等倒反天罡。
赵元俨的膝盖一软,差点一个踉跄。却见那熟悉的三岁豆丁看到了他,露出尴尬又无奈的微笑,小小手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
不是,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元俨艰难地比了个手势,虚弱地笑着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继续玩吧。”
害怕他孙辈们的像是按下开关,继续围着扶苏和苏轼又笑又闹。
“怎么又是金鱼?你们还没腻呀。”
“大鲤鱼!我想要大鲤鱼!”
扶苏忙道:“说好了要排队,你们一个个来啊。等苏家大郎一个个给你们画。”
“好——”
赵元俨:“……”
又倒反天罡,三岁把五六岁哄成吊嘴,这对吗?
他“咳”了一声,气势凛凛地插了队:“这什么东西,状若琉璃、香甜馥郁,似乎有点意思。唔,老夫也来试试?”
他状似冥思苦想:“老夫做个什么好形状呢?”
又看向孙辈们:“罢了,你们小的熟悉这个,就由你们来决定吧。”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甚至有吵起来的趋势。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赵元俨凑近了小声地对扶苏说:“…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当场揭露扶苏的身份。
扶苏做了个口型:“生活不易,出门卖艺。”
赵元俨两眼一黑:“……”
成王若生活不易,江山大概已经不姓赵。
“……那您现在到底是……”
怎么回事啊!!!
扶苏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假装没有听到:“你们决定好给王爷做什么了吗?”
可恶。
被搪塞了。
但更好奇了怎么回事?
赵元俨的心像是猫挠过的一样:成王、官家、濮王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还有,成王殿下,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啊!——
作者有话说:迟来的端午祝福。
本章20红包~
第43章 第 43 章 苏轼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赵元俨现在很崩溃。
他现在就像是吃瓜只吃到一半的猹, 急得在田地里乱窜。按理说皇室血脉事关国本,绝不得混淆,他脑海里最离谱的那个猜想绝无可能, 但又眼前的光景该怎么解释呢?
濮王之子是假的, 但官家的圣旨是真的。所以,说明官家也知情。
问题来了, 知情归知情, 官家又怎么会让自己看得眼珠子似的儿子认别人做爹?
赵元俨试着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那画面。
不行, 想象不了, 光想想就要炸了!
“……王爷,您的糖画好了?”
熟悉的小嫩嗓令赵元俨回神, 他忙不迭接过扶苏笑着递来的糖画:“这画的是什么?”
“是松鹤延年。”扶苏说。
孙辈的大小豆丁们叽叽喳, 讨论了半天,谁也不能说服谁, 最终还是扶苏拍板做主。
早在他还被官家抱在怀里,不能独立下地走动的襁褓时代, 就曾经听见过官家絮叨过他八王叔的病情, 听说一度极为危重, 令人担心不已。
后面扶苏再没听过消息,今日仔细一打量,大抵是好全了。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 又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如今的八王爷依稀可见支离之态。
那就送一个松鹤延年, 祝他延年益寿吧。
毕竟是长辈,而且是坚定站在官家身后支持他。关心一番也是应该的。
八王爷赵元俨伸出手,稳稳把糖画接过, 面露赞叹之色,心下更是有一股暖流涌过。到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人,什么葫芦、如意的祝福,对他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他还有什么福禄没拿到,什么心愿不如意。
唯独健康长寿的祝福,才真切送到了他心坎上。
赵元俨有一瞬间忽然明白,为什么官家为什么那么宠爱成王殿下,绝不是因为他是久久盼来的继承人啊。
再看自家的崽子们,只顾着盯着他手里的糖画,有的还悄悄吸溜起口水。
唉,心好累。
赵元俨“嘎嘣”一口咬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许多双黯淡下去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又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忽地,不知从哪里传来声抽泣。
扶苏四处张望了一番,最终发现,声音来源是自己身边,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小萝卜头。虽说是萝卜头,但其实他俩的身高差不多:“哎哎哎,别哭啊,怎么回事呢?”
“爷爷,爷爷……爷爷他插队呜呜呜呜!”小萝头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模样有十分委屈:“我排队排了好久的!”
扶苏熟练地哄起人来:“没事儿啊,现在画的就是你的,马上就能拿到——”
赵元俨嘴里的糖立刻不甜了。他立刻手动隔开了豆丁和萝卜,惹得两只小的齐齐望向他。片刻之后,小萝卜仿佛明白了什么,委屈更添一倍:“爷爷,你真过分!”
“你凭什么不让我和他说话啊!你怎么可以看不起他啊呜呜呜呜呜!”
赵元俨:“……”
赵元俨:“…………”
赵元俨嘴里的糖简直在发苦。他哪里看不起成王殿下了?不是,他哪敢啊!?
但他被扶苏警告过不能主动透露身份,甚至猜测这背后疑似有官家的意思。赵元俨不敢随意挑破,只好悻悻然收回手,一张脸憋得通红,鼻孔发出粗粗的喘气声。
扶苏连忙一把搂住萝卜头的小肩膀,及时止住了他的哭声:“别哭别哭啊,王爷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他也是为你好,别跟他顶嘴啊。”
又疯狂向苏轼递眼神:好了吗好了吗?
苏轼:别催啦别催啦!
没看到画得都要冒出火星子了!
“小兔子来咯——”
新鲜出炉的糖画被递到小萝卜头面前,使他把手从通红的眼眶上放下。糖画握得紧紧的,咬了一口兔子耳朵后,紧绷的小脸克制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扶苏松了口气,终于是哄住了。
下一刻,缺了口的兔耳朵杵到他面前来,小萝卜头盯得紧紧的:“你也吃!”
扶苏无奈,啊呜一口咬下:“嘎嘣。”
“好吃吗?”
“嗯!”
“还有你也要吃。”他又递给苏轼:后者毫不客气,利落一口咬掉了兔头:“好甜啊,真好吃!”
小萝卜头终于满意,不再闹腾地瞪人了。
但苏轼却对赵元俨皱了皱鼻子。他的动作并不隐蔽,立刻被另外两个人发现。
那很明显是个不满的表情,似乎是针对小萝卜头之前说过的话。说不定在他心里,正为友人打抱不平呢。
——成王殿下,你快管管啊!
赵元俨不停地对扶苏使起了眼色: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知道我看不看得不起你?
而扶苏更是深知,苏轼绝不是看谁不爽,瞪人两眼就消停的性子,就算是权贵也一样。说不定就在心里酝酿着什么损招呢。
总不能来一趟让人结梁子吧。
扶苏当即咳了两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后,笑嘻嘻地说:“王爷,您看啊,这个吧,也到了午膳的时间了……”
苏轼呆了一瞬间。似乎没想到,扶苏会恬不知耻得如此直白。但更让他惊讶的是赵元俨的反应。
只见后者大手一挥,竟是十分的主动热情:“那就在府上吃吧!”
又对身边的仆从吩咐道:“我见家里的小辈与这两位国子监的小友一见如故、颇有缘分,让膳房多加几个菜,好好招待他们,万不可随意怠慢。”
“是——”
他扬了扬手里的松鹤延年糖画:“你们二位的心意,老夫记下了。那老夫就离……”
“您也一起吃一顿呗?就当是顿便饭了。”
赵元俨几乎没怎么犹豫:“这……好吧。”
“呃。”苏轼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趁着赵元俨交代仆从的间隙,悄悄地问道:“小郎,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从前和八王府的人认识啊?”
不然人家怎么会对你这么好?一句话让王爷留饭、另一句话留住王爷陪吃饭,可不是谁都有的面子。
“只是打过一个照面罢了。”扶苏无辜地眨眼道:“可能就是他看我是他孙子辈,所以才对我照顾有加呢?”
听见的赵元俨险些一个踉跄。
苏轼的脸色十分狐疑:本朝开国之初,太祖和太宗之间就发生过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你现在说大宋宗室之间相亲相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可能呢?
但扶苏的目光太过清正坦荡(扶苏:我本来就说的实话能不坦荡么),苏轼只好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吧,真搞不懂你们宗室。”
扶苏松了口气,又突然有点愧疚。
其实,自己的身份好像也没必要一直瞒着苏轼?
一开始是为了两个人能平等地交上朋友,他不得不瞒住。后来呢,又因为他需要白龙鱼服入国子监,到此为,止隐瞒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
但两人认识日久,交情已经不浅,以苏轼的性格肯定不会把自己的身份泄密出去。那么,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呢?知道之后他会生气吗?会不理自己吗?还是说态度会改变呢?
扶苏挠了挠脸,久违地感到一阵头疼。
“你……”
苏轼立刻应声:“怎么了?”
扶苏:“不,没什么。”
就算要坦白,现在在别人家,也不是个好时机。
赵元俨吩咐的午膳很快张罗了起来,又因为他特意说过是便饭,席上就不太讲究什么座次礼仪。不然,若是王府正经地宴请宾客,八王妃、王爷的儿子们都要穿正装出来和人见面的,那还得了?
“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菜,你们权且尝尝罢。”
“哪里!”苏轼吃得头也不肯抬,听到这句话,匆匆咽下嘴里喷香的羊肉:“比国子监膳堂好吃多了!”
“哦?国子监?”赵元俨的耳朵动了动:“老夫许久没去过国子监,听说范公在监中改革了一番,不知现在里面是何光景,小友可否解惑一番?”
“没问题。”苏轼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格外详尽介绍了国子监的现状。什么分斋治学啊、什么吸收贫寒学子啊,最后还不忘cue新成立的膳委会:“我们和赵小郎,还是刚做完委员会的工作才出来的呢。”
“哦……”
赵元一副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作为官场的老油条,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难道说,官家还没有放弃支持新政。话说回来官家也真是舍得啊,为了支持新政改革,甚至把唯一的儿子都丢到国子监去当实验品。
“唔,倒也没有说的那么难吃吧。”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不过膳委会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呢。”
——是我要支持改革的。
扶苏一看赵元俨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他并不在意赵元俨套苏轼的话,总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只是莫名有点憋气,很不希望官家被外人误解,给他背了莫须有的黑锅。
官家才不是为了国事不顾儿子死活的人呢。
官家可疼他了。
这一点,必须认真澄清!
“呵呵,看来是老夫夸张了。”
赵元俨得到确切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笑了。
破案了,原来是成王殿下自己不愿去资善堂,非要去国子监读书啊,官家也亲口同意?还是说,官家一改暗中力挺夏竦、王拱辰废止新政的态度,是因为眼前的这一位小殿下呢?
那可真是不得了呀——
要不是宗室之子不能进国子监读书,赵元俨都想把自己的几个孙子塞进去。
他可惜地叹息,看一眼苏轼,又释然:也对,也不是谁都能入成王殿下之眼的。
苏轼没看懂两人暗中的交锋,毫不客气地拆台:“赵小郎呀赵小郎,你要真不觉得膳堂难吃的话,干嘛要提议出弄一个委员会呢?”
扶苏:“……”
无法反驳。
赵元俨又好奇:“你们那委员会,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总觉得,成王殿下特地提出的提议,远不是改善一下伙食那么简单。
“刚收集完大家对膳堂的意见。”
苏轼捡着几样能说的,同赵元俨聊了起来:“有的人说想吃羊肉,但我也不知道国子监的膳堂会不会烹?万一很难吃可怎么办?”
他实在对膳堂的水平没信心。
他忧愁地看向自己碗里:“也不知道今日的清炖羊肉,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了。”
“这又有何难?”赵元俨立刻说:“让王府的厨子去一趟国子监的膳堂不就好了。日后你就不愁吃不到。”
“诶?!”苏轼讶异出声。
赵元俨沉声道:“就当做是老夫答谢你二人上门的一番心意吧。”
要知道,现在远远不及后世互联开放。美食菜谱是私藏、是财产、是贵族的底蕴象征。譬如濮王妃家的糖渍山楂,是看在扶苏的面子上才肯送的方子。清炖羊肉是大菜、硬菜,一个白身的国子监学子随口感叹一句,八王爷也能说送出菜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苏轼寻思着自己画的、扶苏送出的那幅“松鹤延年”也不至于那么大魅力吧?忽见赵元俨十分和气地对着他的好朋友赵小郎笑了笑。
哦,原来如此。
苏轼福至心灵般明白了许多。
怪不得,怪不得赵小郎对于去八王府这件事比他还积极呢。也怪不得八王爷明明气势威重,却对赵小郎态度和蔼得不像话。
小萝卜头一哭,小郎立刻就能哄好,除却他本身的因素之外,还有血脉亲情在作祟吧?
他们还都姓赵。
那方才,赵小郎对他欲言又止是在……?
一定是为了坦白身份,对吧?
苏轼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快住脑——前方是深渊啊——
话说回来这是扶苏的第几个爹了来着……
对了,改了个下本的文名文案《皇位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求求大家看一看收一收助力主播下本能顺V吧[爆哭][爆哭][爆哭]
谢遂宁生得皓质呈露,自幼被钦点为太子妃。
十六岁那年进宫请安,她匆匆瞥见一抹明黄色身影。次日宫中就传出圣旨,宣她入宫……做皇帝的妃子。
谢遂宁:“……”也不是不行。
太子妃要等皇上嘎了,还不一定能当皇后呢,她现在是皇帝直聘,努努力说不定能直接当皇后。
于是人人皆知,兴庆帝逢花解语,视谢贵妃如袖中明月、如冠上宝珠。一年后,又亲手为她戴上凤冠。
皇后宝册在手,身边的人似乎嘴上都沾了蜜糖,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
“愿以此身托与娘娘,虽九死亦未悔。”
“孤一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知道的,陛下那种人,愿授权柄于你,便是爱极了你。”
——但那又怎样?
当个皇后就有这么多人巧言令色,谢遂宁不敢想象,枕边人的日子该有多爽。
她下定了一个决心。
在体内熊熊业火未燃尽之前、在足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之前,在登临万人之上之前,谢遂宁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至死方休-
沈濯见到谢遂宁的第一眼,冥冥之中就有一个预感:或迟或早,此女将会倾覆大昭王朝。
她会是蛊惑人心的妖妃,还是弄权作乱的太后?
于无声处,沈濯百般提防。
但预感仍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成真。
因为他,成为了跪倒在女帝的巍巍冠冕之下,站在满朝文武之首,带头山呼万岁的那个人。
——
1.女帝文,女主身上插满箭头。
2.有古早玛丽苏,有恨海情天,有官制大杂烩下的权谋,有种田基建强国,主打一个啥都有。
第44章 第 44 章 “姐姐”喊成“结界”,……
一顿便饭吃到了最后, 苏轼有一种强烈的饱腹感,也不知道是被美味的请炖羊肉,还是他刚吃到的瓜撑的。
苏轼自认为是后者。
尤其是在他一双慧眼“看破真相”之后, 八王爷和赵小郎越来越少的眼神交流, 都佐证了他的猜想。
那一刻,苏轼的脑海里想了很多, 什么血缘疑案恨海情天的泼天狗血剧情都出来了。连后世广为流传的“狸猫换太子”的剧本都要甘拜下风。
他甚至油然而生出一种使命感:一定要帮他的友人保守好秘密!
扶苏发现, 午膳进行到后半段,苏轼的脸上开始挂上了谜之微笑。酒足饭饱之后, 八王爷提出送他们出府, 并每人送上一笔谢礼,苏轼却不见得十分开心, 反而意味深长, 偶尔又显得忧心忡忡。
扶苏:“……?”
他选择直接A上去:“你不开心?”
苏轼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扶苏很肯定自己的判断:“你明明就是不开心嘛。怎么了?是八王爷哪里让你不舒服了么?先解释清楚, 他真的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
“嗯嗯嗯。”
苏轼:“我又不瞎,当然看出来了!”
何止是“没有看不起”, 简直是……
扶苏狐疑地注视着苏轼两眼, 试探地问道:“所以你是吃饱喝足之后, 困了?”
苏轼:“……”
别把我说得像猪仔一样好不好!
但在友人没说出真相之前,苏轼不愿意表露出自己业已发现了秘密。那会让赵小郎无比尴尬。
他只能含恨背上黑锅:“嗯,有点儿。”
“走吧走吧, 陪我去东街市给东君买小鱼干去。刚赚的钱呢, 不花白不花!”他推着扶苏的背。后者只能跟上。
两人坐上王府的轿子, 拜托它行驶到一处街市中,据苏轼说,这里是汴京最大的宠物市场所在地。
刚出了轿子的门, 不亚于几十种动物的叫声,人类的叫卖嗓嚷声,就化成音浪攻击了扶苏的耳膜。还有动物养殖时混杂难言的气味,更是冲击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扶苏控制不住:“yue……”
“小郎,小郎,你没事吧?”
扶苏想说“我没事”,但是酸水克制不住地从胃里返上来,他只能低下头捂着嘴巴,一只手不断地摇晃着。那副模样,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没事。
这副身体太年幼,也太娇贵了。养在深宫里日日由专人看护,连磕着碰着都很少。他又吃得饱足,被气味一熏就受不了了。
最难受的那会儿过去了,扶苏直起腰来,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擦掉眼角的泪水:“让我休息会儿……”
苏轼的鼻子动了动:“里面的气味更重,小郎你进去肯定又要吐出来。”
怎么办?
这里人流密集,鱼龙混杂,让扶苏三岁小孩一个人站在市场大门口,肯定会出事。苏轼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轿子旁边,将走未走的几位八王府家仆。
“几位大哥,能不能请你们看顾一会儿赵小郎再走?我去里面买个鱼干,一会儿就回来。”
家仆们交换了几个眼神。为首的点头答应下来:“可以。这位小郎,你放心去吧,我们就在原地等你。保证不让赵小郎走丢。”
这两位小郎都是王爷的贵客,是他专程派人吩咐要护送到位的,“不能有一点闪失”是王爷的原话。他们要是丢下身体不适的一人扭头就走,那纯属是不想干了。
“多谢几位大哥出手相助!”
苏轼又握着扶苏的肩膀:“你好生休息,离这里远一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扶苏既好笑又感动:“你就放心去吧。还有,你别丢在里面才是真的。”
苏轼笑嘻嘻:“要是真有事,我就报净觉小师傅的名号。”
他挥了挥手,转头就挤进了人流中去。中途回头看了扶苏好几次,显然很不放心扶苏的身体。每一次回头的时候,扶苏都会冲人挥一挥手,表情很是无奈,心里却有汩汩的暖流流过。
这是他第三世交的第一个朋友。
苏轼小小的个头转眼消失在人海中,留下扶苏和三位八王府仆从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凝滞和尴尬。
扶苏脚趾蠕动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僵持的气氛,主动打破僵局。他舔了舔嘴唇:“呃,那个,几位大哥……”
“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打断了扶苏。说话人看了看扶苏身后的人,一语道出了他的身份:“……成王殿下。”
扶苏被吓得心头一个咯噔。
谁?谁认出他了?
待看清来人的长相之后,他又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巧合:这不是才在他和苏轼的对话里出现的人吗。
“净觉小师傅,好巧,你怎么在这儿呢?”
想来,净觉是把八王府仆从当成宫里的人,又没看到苏轼,才会道破他身份的吧。
而几个仆从,此刻都瞳孔地震,互相对视以确认自己是否听错:成王殿下?那不就是官家的亲生儿子?难怪王爷亲口认定是贵客啊!
幸好他们刚才没有开口拒绝求助……不对,他们之前有没有哪里怠慢了成王殿下?
几个仆从猫猫头宇宙中。
净觉说:“近来天气炎热,寺中的池塘几条锦鲤都翻了上来。主持便派我来采买一些鱼苗。”
是哦,天气一热,水里的含氧量就少了,鱼自然就会被憋死然后浮上岸。
扶苏点了点头:“那小师傅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苏轼呢,他去买鱼干了,说不定你还能碰到他打个招呼呢!”
萍水相逢,寒暄本该到此为止告一段落。净觉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扶苏问道。
净觉犹豫了一瞬,吞吞吐吐地说道:“不知殿下您是否还记得,上回夜市上对您不敬的那个流氓地痞?”
“记得,他怎么了?难道是你们让他跑了?”
“没有没有!”净觉连忙摆手:“我们把他教训了一顿之后……我们抓到就把他送到衙门去了!”
咳。
好像暴露了什么。
扶苏选择性地没有听到。
“我们把他扭送到了府衙,又在他的家中发现一女子,邻居们说那是她的妻子。那女子却自己说,她是被强人掳过来的,恳求我们送她回家乡。”
净觉没有对扶苏说的是,那女子身上的伤痕十分触目惊心,凄惨至极。乃至于他做梦都是辗转反侧。不然不会一见到扶苏,就丢出件让人头疼的难题。没办法,寻人实在不是相国寺的强项。
扶苏:“!!!”
他当即说道:“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净觉反而踌躇了起来,几个仆从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劝——流氓的家,听起来就极不安全。
但扶苏的态度很坚定:“净觉小师傅,你告诉我,是因为你认识的人里唯有我能解决。那还有什么可犹豫?错过了这个机会,你晚上怕是要睡不着吧?”
又扭头对几个仆从说:“再劳烦几位一次,能不能随我走一趟呢?”
仆从自然忙不迭说听成王殿下的吩咐。
净觉才察觉有异,背后的好像不是官府的人啊,难道自己闯祸了:“这几位是……”
扶苏:“他们八王府的人。”
哦,八王府的人啊,那没事了。还能让他狐假虎威一下呢。
几人飞快地商定好了,仆从中留下一人原地等苏轼回来,直接把他安全送回国子监。剩下的人即刻赶往可怜女子的所在地。他们一行四个人,两个壮汉一个僧侣,一般人轻易不敢招惹。
在路途上的功夫,扶苏说:“你把那位女子详细的情况告知给我罢。”
“是。”
净觉答应了下来。
但他讲了半天,都是关于女子的惨状。她具体是哪里来的却一概不知。
扶苏疑惑不已道:“难道她没告诉你她是哪里人?那要怎么送她归家。”
“她说……她忘了。”
扶苏哽了下,叹气道:“这可就麻烦了。”
早在上辈子的第二世,全国已经实现互联通信了,依旧有那么多被拐卖的妇女儿童难以归家的。何况是信息通畅程度远不如的北宋朝呢?
他只能说:“我会尽力的。”
又走了好一会儿,净觉在一条窄巷子口停下,往里面指了一指:“殿下,到了。”
说真的,要不是足够信任净觉,扶苏还真不敢随意进这条巷子。窄到只容一人半通过,巷头看向巷尾,中间都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什么天然洞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苏觉得脚上黏黏的。他抿了抿唇,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碍,毅然决然走了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随着净觉的指引,推开了一扇窄门。
“……谁?”
屋里模模糊糊传出一道声音。
推开门的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子。她穿着不合身的,显然属于男子的衣服,暴露的地方青紫褐色的色块交错、连成一片,唯独不见皮肤本身的颜色。就算扶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是露出了的部分。
那没露出来的呢?
女子看见门前出现陌生男子,紧张得牙齿都在发抖,颤抖的目光扫到净觉的时候,眼神才倏然一亮:“小师傅,是你来了。他们……是你带来的人吗?”
“是的,三娘,劳烦你让我们进去罢。”
名为“三娘”的女子没有犹豫,敞开了大门,然后立刻躲得远远的,整个身子都隐藏在黑暗里。屋子里内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只能靠头顶瓦片缝隙漏出的一点天光照明。
扶苏发现,在那些天光碎点子的附近,放着未完成的织物和一团针线。
……她就是靠着日光纺织,维持生计么?
那肯定对眼睛很不好。
普通的绣娘劳作久了,都会近视得不行。何况她的光线尤其不充足?
净觉恰到好处地说道:“殿下,您也看到了,三娘他对陌生人极为警惕。也只有亲眼见我暴打她丈夫后……咳咳咳!也只有对我略好一点。若非如此,我早就让她搬到相国寺住去了。”
大相国寺是佛门圣地,也是有救济布施之处的,条件显然比黑黢黢鼹鼠一样过日子要好。但三娘的ptsd不轻,相国寺的僧侣又都是男人。她暂时还不敢搬过去。
“大师,说话的人是?”
“已经说过了,我还不是大师。还有这位……”净觉用眼神示意扶苏,得到后者的许可后:“是成王殿下。其他二人都是保卫殿下的,他们不会伤害你。殿下还会为你做主的,三娘你来跟殿下见个礼罢。”
“成王……殿下?”
扶苏注意到,三娘的口音十分独特。虽然有汴京官话的影子,但另一种口音的存在感也十分强烈。说不定就是破解她家乡所在的关键。
他有心引导三娘多说几句话。
“三阿姊,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使不得,使不得!您、您不该叫我这声姐姐。不,是我不配您叫我姐姐。”
或许是因为长久没和人说话,三娘的语言系统时常有卡顿的情况。加上她和扶苏第一次见面,又被他的身份吓呆,能说得完完整整十分很难得。
但扶苏还是一瞬确定了她的出身。
“是幽云十六州。”
他说:“现在应该叫……蓟州,对吧?”
“啊?”净觉呆若木鸡。似乎没想到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问题被人轻松解决。
“殿下,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扶苏的面色有一瞬间古怪:毕竟,普天之下能把一声“姐姐”喊成“结界”的,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吧?——
作者有话说:燕云十六州副本,启动!
第45章 第 45 章 监里现在都要暴动了!……
天津, 古称蓟州。
据说此地的住民人人都会讲一段单口相声,扶苏没有实地亲身检验过。但是有一位来自天津的大学同学,怎么说呢, 一点儿不辜负刻板印象。
因这位同学的功劳, 三娘的口音露出端倪的瞬间,扶苏意识到她的出生地。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净觉脱口而出:“那地界, 咱们到不了啊!”
“是啊……”
扶苏感到一阵头疼。
幽云十六州的丢失, 是一个古老的历史遗留问题。后代经常抨击“弱宋”,但在这件事上, 大宋还真不是首锅。它是五代十国时期, 后唐皇帝石敬瑭亲手割让给辽国(那时候还叫契丹)的。此后的北周、北宋先后试图派兵收复,但始终未果。
直到几百年后, 朱元璋建立明朝, 此地才重新回到中原的怀抱。
所以,想通过官方手段把三娘送归故乡蓟州, 是几乎不可能了。且不说官府不会为区区一孤女大动干戈。就算扶苏使用“父能量”特事特办,辽宋边境之间的审查也极为严格。三娘光是通过就要脱一层皮, 还极有可能被怀疑是间谍, 受到辽国官方的监视。
“何况, 边界线离蓟州,也是很远的、很远的……”
扶苏老气横秋地叹气。
以三娘目前的身体素质,想要徒步横跨两省的距离, 显然很难做到。
扶苏的声音像软乎乎的棉花, 内容却实在有些冷冰冰, 一下浇灭了三娘得知自己家乡的惊喜。
她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没办法了吗……”
扶苏沉默了一下: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宋光复失地,把幽云十六州变成自己的合法领土。但以目前的国力, 谁敢动这个念头,谁就是在撒癔症。
他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没出声。
三娘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立着,像一片单薄的纸,风一吹就会轻易破碎。她不说话,别人也随之沉默。狭小屋子里的空气宛如凝滞。
最后打破僵局的人还是扶苏,他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人仅存的惦念也破灭:“三娘阿姊,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故土是什么样的么?我刚好知道一些,与你讲讲吧。”
蓟州。汉称无终,唐名渔阳。
北方珍惜的港口。
古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盘山。梨木台。八仙山。独乐寺。
驴打滚。水库鱼。
还有人人都会讲一段的相声。
扶苏把古今的蓟州和天津特色混合在一起,在场的没有人能戳破。一番洋洋洒洒下来,不仅是三娘的身子微动了动,不复之前的僵硬难堪,就连净觉和两个仆从也听得一脸神往。
三娘眼底的绝望渐渐转为浓重怅惘。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成王殿下,您说蓟州它临海?那我能不能……能不能从海上游回去?”
“……呃?”
扶苏瞬间觉得,比起这个疯狂的想法,收复幽云十六州都显得有盼头了。
“就知道不行。”三娘惨笑了一声。但扶苏总觉得她心底并未放弃。
“汴京也很好。”虽然有些残忍,但扶苏还是劝解:“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也是一样的。”
故乡虽然很好,但是从三娘连家乡在哪都记得的前提来看,回家与家人团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扶苏更知道,三娘在汴京过得很差。她是被买回来的女人,家乡就成了她的桃花源,乌托邦,是她唯一的念想。
甚至于……
“当初我们姐妹几个被卖的时候,便是互相安慰着终有一日能回到故土。”
“她们多也是来自北面。”
三娘低低诉道:“恐怕和我一样没机会了。”
闻者无不面露同情,扶苏同情之外更是心惊肉跳:听三娘的意思是,有人在辽宋边境线上走私贩卖人口?
“你们当时的姐妹一共有几人?”
“一共有十八……不是,是十九人。宛娘、宛娘她在路上就没了。”
不仅是团伙作案,而且很成规模。
甚至于,和边界有勾结。
扶苏刚想张口再问,立刻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还伴随着叫骂。如同当初流氓找茬开了立体声混响。
三娘一下子呆住了。
她的身体出现了剧烈的颤抖,几近晕死过去。扶苏连忙冲过去牵住她的手,又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点,好让她不要倒下。与此同时,又对着净觉和仆从使了个眼色。
三娘从喉头发出一声细弱的阻止之音:“别,千万别让他们进来……”
“别怕,三娘阿姊,这次我们不止一个人了。”
“吱——”
大门被敞开。扶苏看清外面是两个男人,各个都长得不像善茬。他们的身影遮挡了大半的阳光,嘴巴喷吐着唾沫星子,大概在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吧?但是扶苏没能听清,因为他的小耳朵反被三娘捂住了。
扶苏愣了一下:所以自己反被保护了吗?
他回过神来,当即不再犹豫下:“小师傅,拜托了,让他们几个闭嘴——”
“不要怕,我们人多!”
其实哪里需要人多呢。只见净觉一人一个拳头,直接把人掀翻在地。又在每人脸上添了一拳,成功让他们叫痛不已、没空喷人。除了扶苏以外的人,包括远远看热闹的附近住民都看呆了。
两个仆从回过神来,连忙把流氓们牢牢按压在地上。不给他们丝毫反击的机会。
“好了。”
扶苏说道:“他们闭嘴了,三娘阿姊你松开吧。”
“他们,是谁?”
“是……那个人的朋友。他们经常凑在一起玩牌九,那个人欠他们的钱,都会找我要。我不给,那个人就打我。”
“然后那个人进去了,他们就直接来找你?”
三娘点了点头。
“这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净觉抱怨出声,只得到一个三娘歉疚的笑容。他气不过,又朝俩流氓脸上各来了一拳,流氓们被叫得哀嚎连连。
其中一个说了些威胁三娘日后要她好看的话,又连挨了净觉三拳。
“我以后会定期来,看你一次揍你一次。”他恐吓道。
扶苏却狠狠摇头:“还来什么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又对三娘说道:“阿姊,你看,这地方这么破,还没有阳光。你住久了迟早要生病,还不如搬到阳光充裕的地方去,至少做针线活眼睛能舒服些。”
再说了,他冷眼瞥着看热闹的邻居们。刚才流氓敲门的时候不帮忙也就罢了,甚至还挤在一边看热闹?想看什么?纯纯恶邻,不与之为伍才是对的!
三娘的表情明显意动,又纠结得捏住帕子:“可我、我不惯与外男混住……”
“和你一起路上的女子们呢?”
三娘的眼睛倏然凉了。她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她们现在在哪?我还和几个偷偷见过!”
“这可帮大忙了。”扶苏说。
然后,他领着三娘往巷子外走。后者站在太阳底下,眼睛被日光刺得流泪。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不情愿。
他们一齐去了大相国寺,净觉立刻跟方丈打报告申请一处安静偏僻的院子——这可是成王殿下的命令。扶苏则拿起纸笔,给八王爷赵元俨写了一封信。
他自己倒是想把三娘的事情管起来,可国子监物理意义上限制了他的发挥。官家也是同理,每日居于禁中,管不了市井上的事。思来想去,他只能把剩下的事情托付给八王爷。
包括三娘的日常生活,其余几位被拐卖人士的搜寻。
以及……
扶苏用格外郑重严肃的笔调,写下了自己关于辽宋边境人口贩卖团伙的猜测。并且表示,八叔爷,兹事体大,别人我不敢信任,能放心托付的,寻遍整个汴京城,也唯有你一人了。
他说得虽然夸张,但绝对不是假话。倘若三娘所说为真,十八九个人口的拐卖行为,边境怎会不知情?绝对有人在为他们打掩护,甚至可能不止一方,而是两国共同合作。
再往下深想一层呢?
如三娘一般的可怜女子被视作资源拐卖,已经十分可怖。但是能一手遮天的团伙,会仅仅止步于贩卖人口?茶叶、马匹……甚至军用武器。比人还暴利的东西多得多。
扶苏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公开给任何一个官员。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敢赌边境的事会不会有朝中人插手掺和?
家仆拿了信后,当即打道回府。且不说八王爷读了信之后如何骇然失色,立刻整理衣冠、进宫面圣,直到晚间才匆匆离开。单就说三娘入住相国寺的事情,就进行得无比顺利。
净觉扯着“成王殿下”的大旗,比什么都好使。方丈爽快地批了院子,月租低得忽略不计。甚至在净觉隐约透露疑似牵扯辽宋边境内情的时候,更肃令全寺严格保护好院落的安全——西夏使节团的滑铁卢,他们大相国寺不想再遭遇第二次了!
“应该没那么倒霉吧……”
扶苏喃喃自语道。
不过他还是严令净觉保守秘密,目前局势还是一切迷蒙,倘若最坏的那个猜测也成立,他们还能占个敌在明、我在暗的优势。
“赵小郎,你果然在这儿!”
扶苏一下辨明声音的主人,不由讶然不已。他看向突然出现在门外,额头满是汗水的苏轼:“你怎么在这儿?那人没送你回国子监?”
“回了,但是祭酒又让我们找你,我一听净觉小师傅就猜到你肯定在大相国寺!”
“祭酒?出什么事了?”
“你那个离谱的让学子种菜的计划,不知怎么的泄露了出去,监里现在都要暴动了!”
“快跟我回去!”
第46章 第 46 章 “官家?猜猜我是谁?”……
“都是我的错。”
李观澜低着头, 眼角眉梢都写满了自责:“如果不是我好奇问卷调查的结果,进了赵小郎的寝室后翻开那张纸,又和子固兄讨论时泄露了风声, 也不会让国子监有今日的光景。”
他对着周围的人挨个道歉:“祭酒、赵小郎、程兄、范师兄……还有委员会的各位, 都是观澜之过。”
他说的是关于国子监暴动的事。
“学子种菜”,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般的草案, 扶苏去八王府吃个饭、又逛个集市的功夫, 就在国子监学子中间遍传,当中一定有人故意散播。
祭酒杨安国把膳委会的人召集齐全, 彼此一核对, 只有苏轼和李观澜去过扶苏的寝室,亲眼看到过他写的问卷报告。其中, 苏轼一整个下午都不在监内, 而李观澜却在晚膳的时候,关于这个提议和曾巩聊了两句。
或许消息就是从那时起散播开来。
膳委会的反应很凝重, 李观澜更是自责到了极点。
“也不一定。”扶苏却笃定地说。
“你们别忘了,我曾经得罪过谁?如果是那些人不想让我好过, 偷偷潜入我寝室里, 看到调查报告之后, 把我提议学子种田的事情散播出去,想让我为千夫所指,也未尝说不通。”
苏轼点头频频:“就是就是!而且, 就算师兄你无意中提起又如何,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能一晚传遍全监, 背后没人使坏?反正我是不信。”
自从跟赵小郎认识了,他“阴谋论”的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没办法,天才总是遭人嫉妒的啊。
李观澜虚弱地笑了一笑:“多谢两位师弟宽慰我。”但他的表情却稍稍松动, 不再一副想“以死谢罪”的模样了。
“罢了。是谁之过到此告一段落。”杨安国说:“你们都知道的,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该如何面对国子监学生的愤怒。
范纯仁说道:“倘若我们辟谣按下这个消息,固然能平息学子们的不满,但也会令膳委会丧失信度。”
“但若是执意要执行下去的话……”他缓缓泛出一个苦笑:“就只能承担学子们的怒火了。”
摆在他们眼前的两难远不止于此。国子监毕竟是全国最高学府,出一点风波都会被外界关注、放大。倘若有心人说,哎呀,怎么官家前脚批了膳补银,你们国子监学生后脚就闹事,是不是对官家心怀不满啊?
得,那就全完了。
满座之人,一言不发。
杨安国则直接快刀斩乱麻,点了扶苏的名字:“赵小郎,学子种田之事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如何看?是作废还是推广?”
“要推广。”扶苏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好事,是有益于国子监之事,为什么不做?”
“可是……”
“但不能让师兄们怒气冲冲地下田,而是要兴高采烈地下田。”
兴高采烈,怎么可能呢?
有的人还在眉头紧皱,苏轼却眼前倏地一亮:“莫非你是说……”
他骤然压低了声音,但说出的内容还是使得所有人面上一肃:“……官家?”
扶苏缓慢而坚定地点头。这也是他一开始打算用来游说祭酒的办法。
他举了个例子:明明一开始大家对填问卷附赠的澄泥砚感兴趣,一听说膳委会要做的事可能会直达天听,纷纷表示砚台不要了,争相着填起问卷来。
这还是间接的与官家联系,倘若能直接面见天颜,只是亲自下个田而已,谁会不乐意?恐怕让他们家里奉上田产白送给国子监,都乐意得很!
大家都狠狠吸了口凉气。
苏轼更是直言不讳:“赵小郎,还是你狠!”
扶苏谦虚地表示:“哪里,我也只是从收集问卷得到了灵感而已。”
杨安国则深思片刻,摇了摇头:“区区一点小事就要惊动官家,是否不够稳重了?”
苏轼十分上道地补全了借口:“但官家不是给咱们刚发了一笔膳补银嘛?学子们沐浴天恩,感激涕零,主动下田耕作贴补膳堂。您作为国子监的祭酒,请官家来看看学生们,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嘛?”
范纯仁:“……”
曾巩:“……”
李观澜:“……”
就连扶苏也要“啪啪啪”为他鼓掌了:小小年纪就参透了两头骗的精髓,此子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啊。
杨安国哑口无言,用手指指着苏轼,却对他笑嘻嘻无辜的模样没辙。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放下手:“念在你是为国子监考虑,这一次也就罢了。以后为官时。万不可以蒙骗为生,要上对得起官家,下对得起百姓。”
“什么?您已经默认我以后会当官了?”
杨安国点了点苏轼的脑袋:“你不当,谁还能当。”
当然,他也没放过默不作声、试图装低调蒙混过关的小扶苏:“还有你,你更是个猴精!”
范纯仁&曾巩&李观澜&程颢:“……”
他们此刻的想法空前一致:明明没被点名,但是感觉被骂了怎么回事?话说回来,他们坐在这儿提出过一句建设性意见吗?破天的补丁都被两个小孩子给打好了。显得自己好没用哦。
李观澜试图补救:“那我们该怎么联系得上官家?”
是哦。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官家的圣驾不能驾临国子监,刚才所设想的一切全是白搭。
在场的人,有不少官员之子。但要说真的到能直面圣颜的唯有一人。他们把齐齐目光投向了祭酒杨安国,杨安国似乎也准备接下重担。
“老夫今夜便上疏官家条陈此事。”
但他是区区一个国子监祭酒,能条陈达天听,优先级上却远远不如三司六部的相公尚书侍郎们。官家何时愿意接见他,又肯不肯亲临国子监?杨安国自己心里也没底。若事不可成,他又该求助哪位友人呢。
“我也去。”
一道嫩嫩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小郎,你?”
其余人纷纷想起了扶苏“特殊”的身份。对哦,他爹可是濮王。或许有什么特殊的门路?但也有人在心里头打鼓,就连范纯仁都不敢打包票呢。濮王,区区一不起眼的宗室,有什么特殊的吗?
唯有苏轼,一瞬间“恍然大悟”。
濮王是没有,但是八王爷他有啊!八王爷可是官家的亲叔叔,亲叔叔他邀请官家去国子监走走看看,官家能不给个面子么?
话又说回来,赵小郎为了国子监真豁出去了呀。苏轼可是了解内情的,赵小郎与八王爷三年多只见过一面,今天下午是第二面,看样子是感情不太好吧?结果,马上就要为国子监去见第三面了。
他赞赏地“啧”了一声,手搭住小扶苏的肩膀:“赵小郎,我相信你!”
“还有祭酒!我也相信你!”
扶苏:“……?”
谢谢,但你一脸莫名其妙的感动怎么回事?
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做了什么吗?
“那就这样商定了。纯仁、子固、观澜,你们几个即刻去安排耕种的田地。可以稍稍放出有关官家的风声,但别人问起时,都要一口咬死还不确定,知道了吗?”
“学生知道了。”
杨安国更深深看了扶苏一眼:“赵小郎,此事还要多多拜托你了。”
扶苏摇头三连:“不不不,如果不是我信笔写了这个提议,也不会有今日之事端。”
“你刚刚还说,促学生下田是有益之提议,难道现在的想法又变了?”杨安国严肃地问道。
“没有!”扶苏一口否认。
“那不就好了。”杨安国突然笑了笑:“既然是忠言,又何必把祸因归于己身、妄自菲薄?”
“而且,老夫同你一样,也觉得这个提议于监有益。倘若是有益国子监之提议就该执行。”
“我也一样。”
“我也觉得是!”
“巧了,我也。”
“……”
“…………”
小扶苏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真好啊,有这样一群同伴在,他想什么样的改革,肯定都会成功的。
小扶苏第一次这样相信。
以及……
国子监的师兄们,快来迎接你们的田吧——-
福宁殿,夜凉如水。
仁宗背着手,站在紫檀木制的书桌之后。大约每天的这个时辰,名为梁怀吉的内侍就会披着夜色匆匆赶来,带着儿子给他写的家书。
家书的长短不一。
有的会写得稍微丰富点,有的则只有一二行字。有的字迹都飘忽了,一看就是累到极点的时候写的,笔都握不稳,字里行间飘着颤着。
仁宗摸着短短一页纸,心疼得要命,甚至想下旨命令扶苏不要再写。但是一想到这样就会失去每日唯一与儿子有联络的机会,他又不舍得了。
官家低头叹气:希望肃儿能原谅他的自私吧。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肃儿在信上哭诉,说自己无意间被祭酒安排了升斋考试,要是做不到可就丢人大了。爹爹呀,你当时的脑子怎么记住那么多典籍的?我背得没日没夜了还有好多,想哭。
仁宗心虚不已:他当时根本没背啊。
只是晏相公当年还是晏赞读时,脾气好得很,偷懒只会当没看到。他就这靠这个让人蒙混过关。
但官家还是十分道貌岸然地写道:“我当初也是咬牙背的,肃儿可要认真点啊。”
他又瞪了一刻钟,将要不耐烦派人寻找之际,黄都知突然说:“官家,怀吉来了。今天,今天……”
没有信,但有个人。
仁宗不觉有异,振手一挥:“信纸放桌上。”
但身后的人恍若未闻,连一句答应都不说。不仅如此,轻轻的步子还不断地靠近自己。站定之后,又奶声奶气道:“官家?猜猜我是谁?”
仁宗:“!”——
作者有话说:蛄蛹着20万字啦。
感谢所有读者uu们的支持,本章发20红包~
第47章 第 47 章 范纯仁,你真的不是在整……
“!!!”
“肃儿, 你怎么回来了?”
仁宗欣喜若狂,一个猛地回身,倒把试图出其不意的扶苏吓了一跳, 险些跌了一跤。
他灵活地抓住老父亲衣衫的下摆稳住身形, 踉踉跄跄地自己站稳之后,又被两只手臂钳住, 眨眼之间, 就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里。
就好似出生时在襁褓之中一样。
“在外面生活得轰轰烈烈的,名声都传到朕这儿了。原来你还记得, 宫里是你家啊, 肃儿。”
仁宗自从扶苏出生之后,从未与他分离过如此之久。此刻, 就算身为一国之君, 也难免像任何一个空巢老人般抱怨道:“就连讨要糖浆都只是写了信,人却不肯回来一趟……”
“咦咦咦?”
扶苏讶然出声:“糖浆?不是我写给娘娘的?”
“怎么了, 朕就不能知道么?准备糖浆的事还是朕吩咐膳房的。”
扶苏心虚擦汗:官家大概以为是他自己吃用?结果全被用到八王府身上,套现去了。
官家也不会告诉小扶苏, 为了能多得到一点儿子的音讯, 他最近往坤宁宫跑的次数直线上升, 宫内也多了许多皇后复宠的风言风语。
不过,对传言最冷待的是曹皇后本人,官家每次前往, 都会遭得她的一个大白眼。不过看在能读到信的份上, 一点冷遇不算什么。
“所以, ”仁宗轻轻揉搓着小扶苏软乎乎的脸颊,像在点一块白糯的豆腐:“究竟是什么大事,才让我们成王殿下愿意回家一趟呢?”
说起这个, 扶苏就精神了。
他伸出两只手指,比了个小树杈。
“耶……吗?”
官家对这个手势印象深刻。扶苏小时候,好吧,更小的时候教给他过,非说要读“是耶非耶”的“耶”,是表示高兴的意思。他表示不能理解,却记得牢牢的。
“不是耶,是二啦!两件事的意思!”
扶苏说完后哭笑不得:古人说“耶”今人反而说“二”,何其倒反天罡的一幕啊?
“第一件事,八叔爷他今天来找了您吗?”
一提起这个,仁宗的眉头一下子蹙得紧紧的:“你是说,边境有人专司人口拐卖之事?”
“对,而且是有组织、成规模的。”
小扶苏不知道赵元俨给官家说了多少,干脆从头开始讲起:他是因何遇见三娘,从三娘的口音判断来处,又被一批十几个女子的规模吓了一跳。末了,他还补充道:“他们既然有贩卖人口的能力,不会只诱拐人口。”
盐、铁、茶……每一项都关乎国家命脉。
“此事我会交给你八叔爷去办。”
官家怜爱地摸了摸扶苏的脸:“八叔他做事一向妥帖,肃儿你可安心了。”
边境走私,头颅悬在脑袋上,何其凶险之事?当中一定有太多的黑暗,官家知道,以肃儿的头脑多半能猜到,但仍不愿意自己呵护着长大的宝贝直面那些黑暗与血腥。
“那……官家,你可一定要让八叔爷保护好三娘啊,她很可怜的。”
“这是自然。她既然来了大宋,就是我大宋子民。朕如何会置之不理?不仅是这位三娘,还有和她当初一齐的女子们,朕会嘱咐八叔一并妥善安置。若有别的什么,你也直管与你八叔爷说。”
“……官家,你真好!”
小扶苏一把搂住了仁宗的胳膊,内心偷偷松了口气:从封建王朝国家机器的角度看,人口就是资源、是国力。女性更是稀缺资源。他是真的怕仁宗因此默许、乃至鼓励北边的人口拐卖,不把三娘们的遭遇当一回事。
但幸好,官家果然担得起他谥号上的“仁”字。
他不会故意看不见那些可怜女子们的血泪,不会把国力寄托在这等血腥野蛮的事上。
扶苏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在三娘这件事上,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靠等。无论是三娘当初的同伴的下落,还是来自边境的风声。
那么,就该说第二件事了。
小扶苏白糯糯的面皮上罕见地有点泛红,小嘴巴动了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本质上是他出了问题,求着官家兜底的。
……怎么好意思开口啊啊啊啊!?
仁宗似乎也看出一丝门道,严肃的神情冰雪消融。也不开口催促,就那么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算了,豁出去了。
扶苏心一横,两眼一闭:“官家,你能不能抽个时间来一趟国子监,就当是看看我?”
官家在心里秒答:当然可以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但他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哦?为什么呢?”
“因为……”
扶苏险些咬了舌头:因为我需要你来救场,而且吹牛皮说你一定会来,结果牛皮收不回去了。
“因为我、我学会种田了!”
“什么?”官家先是一惊,继而开怀朗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国子监什么时候教起了这个?朕怎么从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未来的学会也算学会。扶苏眼神微死:“具体怎么回事儿,官家你明天去看祭酒的上疏就知道了,我说不出口。”
“哦?倘若朕非要今天知道呢?”
“……”
扶苏别开眼咬着下唇。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怎么可能说呢?
在官家面前,他是有神童儿子包袱的呀。
“好吧,好吧。”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不能把人惹毛,以后再也难见到了。仁宗见好就收,笑眯眯道:“真听你的,今日就不问了。不过,作为补偿,肃儿你可否回答我另一件事呢?”
“……官家你说。”
扶苏的背后泛起莫名不好的预感。
“肃儿方才说,那三娘是一位地痞流氓买回家的女人。你先遭遇了流氓,才会认识她来。但朕似乎从未听说过,肃儿你在何时何地遭遇了流氓啊?”
坏了。这是真坏了。
一滴冷汗从扶苏的额前流过。
他近来写家书,已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在夜市摆摊卖糖画受欢迎的事写了。但地痞流氓闹事当场被抓,他又不想让宫里的家人为他担心,就把这件事按下不表。结果在又发生了三娘事件,是没法子不暴露的了。
他结结巴巴:“这个,官家,我……”
“肃儿,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朕知道,以你的头脑,区区一个地痞流氓自然能轻松解决、不留祸端。但偶尔也想一想朕和你娘娘,想一想我们做父母的吧?”
“每一次,都是在你出大事之后很久才知晓,甚至是因阴差阳错的偶然。我们的心里如何好受?只能嫌弃自己太过无用了。”
“怎么会呢!”
扶苏立刻反驳出声。然而在仁宗温柔和煦不带一丝指责的眼神里,他又缓缓地低下头。
“……”
“下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好的还是不好的,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此事就告一段落了。朕不追问你,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万要己身注意安全。”
“好,我一定牢记。”
可是,真的不追究了么?
翌日清晨,常朝之后,官家于垂拱殿中召晏殊、富弼等诸位大臣议事。无人知道他们谈及了什么。只知道不久之后,禁中就传出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闻,闾左之中或有剽夺劫掠之事若干,白而为痞,夜则称贼。扰黎民之安居,坏国法以祸乱。朕心实恻恻然也,安能姑妄纵之耶?今特令开封府尹、皇城司等严格缉捕、增兵巡视,以涤荡京畿之污秽、还汴京于清平。另、凡士子庶人擒贼送官,或以实密告者,皆宜嘉善。”
翻译过来,就是由开封府尹和皇城司两个部门联合举办的治安清扫活动,就要堂堂开始了。目标是汴京城中扰乱治安的地痞流氓们。不仅官方机构参与,官家还鼓励百姓们积极捉拿、举报这些人,凡参与的人都有奖励。
俗话说,高手在民间。
再换句话讲,平民百姓几乎是最深受地痞流氓之害,也对他们怨气最重的人。圣旨一发下去没多久,汴京的的住民们群众积极响应,带领着官府之人满大街小巷地穿梭,当场捉拿地痞流氓数人。赌博的、喝花酒的、作威作福的……几乎每个人都是人赃并获、抵赖不得。
这些人就好似《水浒传》里的牛二,做不了杀人放火的大奸大恶之事,如牛皮癣一样紧紧扒在乡邻的身上吸血,以恐吓、戏弄平民百姓为生。
官府接到举报,当场把这些人捉走,赢得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只觉得汴京城的空气都清新了好多。
至于狱中流氓们如何哭天喊地、叫天不应,就是后话了。
扶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一愣:幸好他穿的是正史里的北宋,汴京没有鬼樊楼之类的黑暗地下势力。不然的话,这次的严打一定会很精彩,拍个十集八集的警匪剧都嫌不够看。
似乎一点没意识到,这次事出突然、又来势汹汹的治安清理计划,肇始由他而起。
因为他正在为另一件事烦恼。
就是他跟官家贷款承诺的——种田。
按照扶苏的设想,他两辈子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到时随便地糊弄着锄两下地、刨两下土,就能蒙混过关。
“赵小郎,你可是学子们种菜的首倡者。若连你都只比划个样子,那怎么可以?”范纯仁一脸认真。
但是……
看一眼有半个身子高的铁锹,扶苏由衷地觉得,范师兄你真的不是在整蛊我吗……
第48章 第 48 章 对于美食家最高级的报复……
“怎么会呢?”
范纯仁一脸无辜地说道:“祭酒已经决定了, 倘若陛下真能来的话,让你和苏小郎两人去露下脸面。既如此,不会种地可怎么行?”
“啊?什么??”
扶苏被吓了一跳, 旋即剧烈地摇头:让他去官家面前露脸?到时候真的不会笑场吗?
“不行不行, 我们……”话说到一半,扶苏又想到以苏轼的性子说不定会愿意, 连忙改了口:“我年纪太小了, 肯定做不好的。”
范纯仁却点了点他的眉心,循循道:“年纪小又怎样呢?平心而论, 你年纪虽小, 做出的事却连多少年长者都望其项背呢?”
“再说了,你们二人是官家下恩旨特批入监的, 又是膳委会的一员。你更是首倡者。不让你们露脸, 难道让我等白抢了功劳?你师兄可不是厚颜无耻之人。”
“好吧。”话说到这个份上,扶苏只能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他还真能让范纯仁背大锅不成?
只能现在勤勤恳恳地种田, 然后等官家临行前和他对一对剧本,力保两个人都不要笑场好了!
看得范纯仁又是感叹:能在陛下的面前表现, 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就算他是宰相之子, 长到这么大也只见过官家一次。赵小郎年纪轻轻, 竟然毫不贪恋,何其宠辱不惊的心性啊。
感叹归感叹,范纯仁拿起齿耙, 递给扶苏时却毫不留情:“来, 把这块地翻了。使不上力的时候, 叫师兄帮你。”
北宋朝通用的农具是曲辕犁与齿耙。按理说,这已经是随着时代进步革新了好几次的农具。扶苏用的时候,还是觉得吃力异常。
一来他年纪小, 握住比他个头都高的齿耙就很艰难,何况要用它使力气。二来,国子监内哪有什么沃土,一掀下去全是砂石,摩擦力很大,极为耗费力气。
“咳咳咳……”
等扶苏掀完巴掌大小的土地时,已经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呼吸之间更是隐有沙土气味弥漫。搞得他现在就想用水冲洗一番口鼻。
他接过了范纯仁递来的帕子:“一开始还说让监中学子们亲身体验何为‘粒粒皆辛苦’呢,没想到我成了第一个知道的。回旋镖来得可真快啊。”
而且,他只是掀了区区巴掌大的一块地,还不足一亩地的百分之一。农家的耕田量更是以数亩、十数亩计,劳动量更是海了去。
就没有什么更轻省的办法了吗?
扶苏陷入了沉思。
农具外形的革新只能在细节上小修小补。至少在扶苏的记忆里,一直到清朝,曲辕犁、龙骨水车什么的都还是主流。这方面他不是专家,说不出什么名堂。
倘若换个思路,把农具由木制变为铁制呢?这就要仰赖于冶铁技术的革新了。刚好,听说西夏那边已经献上了头年的岁币——铁矿石,回头这方面好好打听一番。
他暗暗将此事记在心里。
“好了。”范纯仁见扶苏半晌没说话,还以为他累着了:“既然已经掀好了,明天会有其他学子来播种的。我们先去膳堂填肚子吧。”
“嗯嗯……嗯?等等?”
扶苏惊觉好像有哪里不对:“范师兄你不是说,自己的田要我自己耕种吗?怎么还有人专司播种的?那岂不是说,也有人专司掀土吗?”
那他刚才掀的那块算什么?
范纯仁移开了目光:“这,师兄不是怕你御前奏对的时候露馅么?你自己亲身参与了,回答时也更有底气一些。”
可问题是,官家根本不会拆他台啊。
帮他圆还差不多!
扶苏圆溜溜的眼睛一瞪,目光灼灼如炬:“除此之外,师兄你果然是想整蛊我吧!对吧!”
“……”
“师兄,你不说话,我再不跟你好了!”
范纯仁顶着扶苏被背叛的控诉眼神,简直头皮和良心双重发麻。他这下遭不住了:“咳好吧,其实是李师弟、苏小郎他们的主意。我只是个从犯。”
扶苏梗着脖子,愣是不说话。
范纯仁有点慌了:“别生气啊,别生气了啊。师兄请你吃晚膳……去相国寺夜市吃,这样总行了吧?”
扶苏发出一声冷笑:光是相国寺夜市就够了吗?他可是很难哄的,要从街市头吃到尾才能哄好。
最终,范纯仁以荷包空空为代价,才赢得了重新和小扶苏说话的机会。他唉声叹气不已:明明自己并非出主意的人,却因直面赵小郎,反成了迁怒的头号对象。而恶作剧的首倡者,现在不知道在哪偷笑呢。
“吃得开心吗?”
但面对着嘴角沾了油,吃得十分认真的赵小郎,他又不自觉地软下声音,眼神里泛着慈爱的光:“还有什么想吃的么?我去给你买。”
扶苏拍了下小胸口,咽下即将涌起的打嗝声:“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真的不用了?”
“真的!”
看看他和范师兄手上吧,每根手指都用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了。连肚子也被食物挤得没有缝隙——就算是装在另一个胃里的甜品也是如此。还是说,范师兄的癖好就是投喂呢?不会吧?
扶苏沉思了片刻,未果。
“啊呜”一口,咬掉酱鸭腿上的肉,好香。
嚼着嚼着,他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对了,官家他来我们国子监那天吃什么啊?和我们一样吃膳堂吗?”
范纯仁忽然沉默了。
扶苏半晌没等到回答,抬起头幽幽地说:“……你们不会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吧。”
“怎么会!”范纯仁试图辩解:“只是圣驾到底来不来国子监,现在监里谁也不能确定。祭酒也说了,让我们先准备菜田的事,旁的不用多想。”
“但倘若官家来的话,他只要还记得膳补银,就会去现在的膳堂一探究竟。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且,扶苏更知道,官家一定回来。
因为是他亲口求的。
而国子监的膳堂虽然添了肉菜,又在膳委会的调查之下撤掉了腌菜、改为新鲜蔬果现炒,付费窗口也在缓慢施工中……但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未免也太磕碜了。
当然了,以仁宗的心性脾气,吃一两顿不合口的蔬饭不算什么,就当是体察民情、与民同乐了。但扶苏自己不舍得啊,这是他亲爹,还是专程来给他收拾烂摊子的,结果只能吃没放盐的油腻猪肉,也太惨了点。
他主动揽了活:“要不然,这事就交给我吧。”
范纯仁迟疑,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扶苏刚想说,师兄,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再拿濮王府的私家厨房背书。就听见头顶的声音传来:“小郎,你会不会太忙了一点。”
范纯仁掰着手指一件件细算:“膳委会的运行缺不得你、耕田种菜、你还要日常上课、准备升斋考试。面圣之前,得花点时间准备……会不会累到你了?”
何止,还要抽空跟官家对台本。
还有个三娘的后续须盯着。
哦对,休沐日也要陪妙悟上街游玩。
但很诡异,这么多的事情压在扶苏的身上,他却没觉得有什么压力,日子过得相当游刃有余。大概这就是自由带来的多巴胺?扶苏只觉得,比他在资善堂按部就班上下学的时候惬意一万倍。
“现在范师兄又想起来我年方三岁了?”他调皮地对着人眨了眨眼:“明明师兄自己也一肩挑起了许多,偏偏只疑心我一人扛不住。”
范纯仁哑口无言:“你啊你……”
“罢了,你自行去吧。膳堂的后厨那边我帮你打招呼,只当你是去灶前耍一耍,给平日的课业减压。”
扶苏高兴得不行:“我就知道,还是师兄对我好!”
范纯仁的笑容又真切了许多,殷殷嘱咐道:“你也切记,千万莫用过于奢侈的食材。国子监可不能给官家留下讨好媚上的印象。就用我们膳堂里平时吃用的那些肉啊、蔬菜啊。最好能做成大锅饭,让学子也能一起吃上
以他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官家推测,官家是不愿意让膳堂专给他坐一桌饭菜这种事。
这一点,扶苏比范纯仁还懂:“嗯,我记住了。”
“要是你真发明出什么好菜,不仅能在御前留下个好印象,还能作为常菜放入膳堂的食谱里。”
但范纯仁自己说完都不信。首先,赵小郎就算再早慧也不至于懂庖厨之事。再者,他也是宰相之子,尝过许多山珍海味的。就膳堂用的最常见的蔬菜、猪肉做的出大锅饭,能做出什么花来?
要是扶苏知道他心里所想,一定会狠狠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吧?
宋时的庖厨文化比之前的朝代更上一层楼,但基本的理念仍是烹饪出食材本身的味道。所以,但凡是名菜,总需要一些山珍海味为基底,如笋干、鱼脍等等。因为只有这样口感才能足够独特,成为名菜。
他们尚未进化到后世,以复杂、混合口感为理念的菜式还没有出现。
谁说简单食材就不能烹调出好味道?
扶苏的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许多道菜名。同时也想好了该怎么报复苏轼和李观澜。
哼哼,范纯仁他已经报复完了。剩下的人,你们就等着被清算吧!
扶苏又咬了口鸭腿,嚼嚼嚼。
没办法,他就是一个记仇的人呐-
清晨。
苏轼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阵浓烈的象棋。他的鼻子不停地耸动,试图分辨香味来自何方。就在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之间,眼皮子一抬,醒了过来。
“赵赵赵赵小郎?……你怎么在我宿舍里?”
苏轼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幸好,是干的。他流哈喇子的丑样没让人看见。但因为前几日伙同范师兄(他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主谋)坑了赵小郎,此刻的苏轼,见到人时还有几分心虚。
他掀开被子下床穿衣,一气呵成:“你难道不困吗?这么早来我宿舍?”
扶苏心道:困啊,当然困。
但不早起,怎么报你一箭之仇呢?
他笑眯眯地说:“我是来给你送早膳的。最近膳堂不是在研发新菜品么?我尝到一个不错的,就给你筛过来了。”
“来,张嘴——”
苏轼下意识张开嘴,还没看清是什么,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下一刻,他终于明白刚才的香味是哪里来的了。眼睛亮晶晶地抓住了扶苏的手:“刚才那是什么?好好吃!果真是膳堂做出来的?”
好吃就好。
就怕你觉得不好吃。
但是,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名字?
对于美食家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让他尝到珍馐之后戛然而止、遍寻不得更好的报复了——
作者有话说:有没有在看我文的高考的同学?
高考加油,给你们打气![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49章 第 49 章 这取名的水平……令人不……
苏轼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洗漱倒饬自己, 动作比平时麻利了一倍不止。旋即拉着扶苏的手,飞快奔向了膳堂。
“赵小郎,你快点呀!”
他朝身后催促道:“那么好吃的饭菜, 肯定很快没有了啊, 不能慢,快跑起来!”
也忽视了, 扶苏止不住上翘的嘴角。
两人匆忙的奔跑带动了一些不知情的路人。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都是一幅气喘吁吁的模样。
苏轼用袖子一把擦掉额间的汗,抓着扶苏的手, 立刻就去膳堂的窗口问道:“有没有今天新上的那道菜, 给我们俩各来一份?”
“什么新上的菜?今天没有新上的菜啊。”
她把几样早膳往前一摆一推:“今早就这些东西,你看看你们俩要吃什么吧。”
苏轼飞快地扫了一眼, 沉默了。
他不死心地又比划了一下:“就是那个咸鲜的, 有米饭还有肉香的那个,没有吗?”
窗口的人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看着他。
苏轼彻底蔫巴:“好吧。”
最后还是扶苏点了一堆吃的, 推着苏轼到了座位上。苏轼还没放弃,一路上还试图巡视师兄们的餐盘。但很可惜, 都没有他想找的目标食物。
“到底叫什么名字啊那道菜!”苏轼哀嚎道, 又抓住扶苏的胳膊不住摇晃:“赵小郎你从哪里拿来的啊啊啊!为什么就不问一下名字!”
当然是自己做的啊。
至于名字, 说了你也一头雾水吧?
因为它叫——扬州炒饭。
看名字完全看不出原料和做法,和扬州的关系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更让扶苏讶异的是,现在的宋朝完全没人想出炒饭的作法, 真是奇怪也哉。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
很好吃吗?
等到真正上手实践的时候, 扶苏才明白了。
他先说要一碗隔夜的米饭, 就遭到了膳堂后厨所有人的注视:隔夜?米饭?你没事吧?
扶苏挠了挠头:“有什么问题么?”
“呃,可是,这位小郎, 米饭隔夜难道不会馊掉么?尤其是近来天气炎热……还是说,您想要的就是馊饭?”
啊呀。扶苏一拍脑门。
忘记现在没冰箱了。
所以根本没有人会特意用风干米饭炒菜。
他重新提了一遍要求:“那就要一碗水分蒸干的米饭。放在锅里翻炒,加入炒好的鸡蛋和葱花。后厨今天还备了什么菜,也切成小块,一并放进去吧。”
后厨的人从一开始半信半疑地照做,再到撒下葱花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油香葱香鸡蛋香混合米香的气味吸引住了,围到了锅前。
“这料看上去五颜六色的,可真好看。”
“好吃么,好吃么?”
在扑面的锅气中,掌勺的人先给扶苏盛了半碗(后面成了他吊苏轼胃口的道具),再给围上来的其余的每个人各分了一勺。所有人都顾不得烫嘴,一口囫囵塞了进去,旋即发出“唔唔”的惊呼声。
有的人搁下勺子,就两个字:“好吃!”
“这种做法,从前怎么没人想到?”
这其实是由于宋朝厨艺的强调“食物真味”,并不刻意追求复杂多层次的口感。但炒饭不一样啊,一粒大米里可以尝出米香、肉香、葱香、酱香,吃一口等于一下吃了几道菜,而且丝毫不串味违和,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后厨掌勺之人立刻看向小扶苏,抓耳挠腮,一脸恳求地说:“赵小郎,那个,陛下他老人家驾临之日……”
“用这个招待他,岂不是刚刚好?”扶苏帮他补全了下半句:“以后也可以作为常驻菜,给学生们吃。”
整个膳房的人都面带喜色:“太好了!”
“多谢赵小郎!”
还有想给他行礼的,被扶苏眼尖制止了。
他能理解膳房这些人的心态,最近被膳委会的人压力得焦头烂额,又突然来了个迎接圣驾的任务。好不容易出现了一道惊艳而不奢费的菜,看到了曙光,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得到官家的嘉奖。
他们可不得对赵小郎说一句谢谢么。就算是一开始对范纯仁派个三岁小孩糊弄他们不满的,这下也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完全的叹服。
扶苏怕他们谢起来就没完没了,连忙说道:“炒饭里的菜是可以更换的,还可以加酱调味,你们要不要多试试,谁能做出最合口的炒饭,最适合呈于御前?”
一句话,激得膳堂后厨之人斗志四起,立刻就地翻找起材料。看那副架势,恨不得把装调料的木盒剁碎了也扔进锅里,大火翻炒。
扶苏借机悄悄溜了出去,只膳房的头头打了个招呼,两人一起出了房间。外间比膳房内部透气许多,给扶苏带来一丝久违的凉意。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其实,我还有一道菜想试试。”
膳房的首领姓白,为人很是上道,当即特别激动地保证起来:“赵小郎,您就直说吧,想要做个什么菜?无论是山珍还是海味,我都给您买来!”
这可是在官家面前露脸的良机啊,花上多少钱都值得,就算他自掏腰包也一样!
扶苏哭笑不得:“不!不是!”
他把必备的原料告诉了白总厨,后者一脸懵:“这?没搞错吧?”
白菘?高汤?肉茸?
这能做出什么花样来?真的能呈于御前?
但炒饭让扶苏的可信度空前之高。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备好了料,翘首以盼扶苏的下一次到来。与此同时,后厨的其他人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自做出了自己满意的炒饭等待扶苏点评。
扶苏一进后厨的大门,就先打了个喷嚏。
“阿,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旋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你们还往蛋炒饭里洒了茱萸和山椒?”
难怪后厨的空气这么冲呢!
“难道不、不能加么……”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他吃了几十年的炒饭,最多也只见过加一勺老干妈或豆豉酱调味的。直接加茱萸山椒本体的还是生平仅见。果然,还是没有被思维定式的人更有创造力啊。
扶苏舀了一口这诡异的炒饭,咂了咂嘴,味道居然诡异地不错粒粒分明的米饭里混着椒麻味,不重,恰巧能让味蕾泛起被刺激的涟漪。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但四川人苏轼肯定会很喜欢。
一提到苏轼,他又想起此人只尝了一口炒饭后抓心挠肝的样子,不由会心一笑。
“味道很不错,请问可以把配料抄我一份吗?”
就当是恶作剧后对他的补偿吧。
“当然可以!”
扶苏又一一尝过了其他人的配料:豆腐、蘑菇、笋丁、鸡肉、萝卜丁……想到的没想到的,在这里都能吃到。他上辈子从未吃过如此口感复杂的蛋炒饭。
不得不说,祖先留下的菜谱相当有参考价值。扶苏最后敲定的菜谱还是炒饭里的老几样:鸡蛋、葱花、肉丁。这几样食材的软硬度相近,能最大程度保留咀嚼感的和谐统一,和味道层级的丰富。
不过别的配菜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的。扶苏托着小下巴沉思:要不然,以后定期更换一下菜谱?还是说随着时令推出“季节限定”?尤其是后者,可是赶时髦人士的大杀器,味道再猎奇也不缺人买账。
唔,茱萸山椒味炒饭的受众找到了。
“那个,那个。”白总管一脸期盼又忐忑地打断了扶苏的畅想:“赵小郎,您之前说的那道菜……”
“啊,那个啊。”扶苏恍然回神:“已经都准备好了吗?我去看看。”
白总管领着他去了另一处地方,按照他的要求已经准备好了配菜。扶苏尝了一勺颜色浓浑的高汤,咂了下小嘴巴:“鸡汤里是不是加了海味啊?”
总觉得鲜得过头了。这时候又没有味精,只可能是加了别的提鲜的东西。
白总厨不好意思地挠头:“这都被您尝出来了。毕竟是要呈于御前的,总不好太过……”
他小心翼翼:“要是不合适,那就,换掉了?”
那哪能啊,不然我爹吃啥。
“不用不用。只是这道菜想要以后端上膳堂,想节省成本的话就可以只用鸡汤啦。鸡肉还可以做成别的菜,一菜两用,效率最大化。”
扶苏说完就觉得,自己为了膳堂真是操碎了心。
白总厨期待地搓搓手:“都听你的,赵小郎。”
因为现在用的都是土灶台,扶苏踮着脚勉强能看到灶锅的边边,但让他自己炒就未免强人所难了。一切都得遥控白总厨来操作。
“圆白菜煮熟,剥出最软嫩的菜心,边缘剪成莲花的形状……好吧,你非要说是菊花也行!鸡肉茸加水调匀,倒进冷掉的高汤里,然后倒进锅里温一会儿。”
在两人的注视当中,原本近似乳白的高汤慢慢变得透明,最终清澈得如同一汪水。
白总厨双眼发直,已然看呆了。
他结结巴巴:“小郎,难道说这、这就是要给官家展示的东西?”
甚至心里有点惶恐了:这恐怕是权贵人家私厨中累世不外传的菜谱了。赵小郎将之拿出来给国子监,真的没问题吗?不会挨家里一顿毒打吧。
扶苏却说:“这才哪到哪呢。你试试,把汤舀出来浇到菜心上呢。”
白总厨连忙照做。
一开始还无事发生,只有他暗暗感叹:清澈如水的鲜汤配上白皿,居中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菊花。这哪里还是菜,堪比文人作画。光是卖相,就足够在御前狠狠刷一波印象分了。
但很快,震碎人眼球的一幕出现了。
袅袅如雾的热气与鲜香气中,一直含苞待放的白菜竟然像活过来似的,缓缓地舒展了第一层花瓣。旋即,随着热汤越浇越多,一层又一层宛如莲花般完全绽开了。
最后一勺高汤舀尽的时候,花蕊完全绽开,漂浮在高汤做的水面上颇有亭亭玉立之姿。与此同时,合不上的还是白总厨的嘴。
他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作为庖厨一行,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汴京酒店之多,厨艺比拼何其之卷?然而,光凭眼前这道菜,就足以成为名店的招牌,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喜爱风雅的文人学子,保上主家十年富贵也绰绰有余。
“这菜叫什么名字。”
扶苏的虚荣心空前满足,挺着胸脯得意洋洋地说:“开水白菜!”
“……”
然而,他没等到吹捧,只得到白主厨惋惜的一瞥:菜哪里都好好,小郎人也哪里都好也好,就是唯独这取名的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啊!——
作者有话说:理论上浇汤是个技术活,这里就当金手指了。
扶苏说要有花,于是有了花。
第50章 第 50 章 答谢我的话,就好好写诗……
白总厨尽可能委婉地劝道:“赵小郎, 您要不,再斟酌一下呢?”
“毕竟,是要给官家吃的呀。”
给官家吃怎么了?
开水白菜可是国宴菜, 不是刚刚好吗?
扶苏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说, 我这菜的名字取得不好听?”
白总厨沉痛地点头。
扶苏如遭雷击:“那炒饭呢?是不是也太俗了?”
白总厨又被吓了一跳,失声道:“什么?您真的打算直接叫炒饭, 端到官家的碗里!?”
“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么……那碎金饭呢?好吧,我知道了, 也不行。”
碎金就是炒饭里的鸡蛋, 就和把白菜叫作白玉一个道理,是来自底层人民的自我安慰。皇帝能没见过碎金什么样么?还不如起个更文绉绉点的。
扶苏沉痛地捂着小脸:实用主义者搞不懂你们宋人的文雅含蓄风, 还真是抱歉啊。
他蔫巴巴的:“知道了, 我会找人商量看看的。”
扶苏用食盒各自打包了一点食物做样品,径自去找了范纯仁。这位是他研发菜式的知情人, 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宋人。自己想不出的文雅名字,或许能找他帮忙呢?
到了范纯仁常去的地方, 却被告知本人不在。
“范兄他似乎去了梅博士那儿了?”
梅博士?梅尧臣?
扶苏眼前倏然一亮, 行礼道谢:“多谢师兄相告!”
梅尧臣可是北宋的大诗人。给区区两道菜起名, 肯定不在话下。
扶苏拎着有点分量的食盒,走得摇摇晃晃的到了梅尧臣办公室大门口。他本想把气喘匀再推门进入,这样有礼貌一些。结果在门口都听到了什么?
“你这首新作, 倒是有些意思, 清新疏阔, 不似你往常风格,最近发生了什么?”
范纯仁含笑的声音响起:“或许是……近日与两位小友多交往了些?”
“那两个小子,哼!”
“我不待提名字, 先生似乎已经知道是谁了。想来那两人给您留下的印象一定也不浅吧?”
好像和自己有关?
扶苏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还以为梅尧臣要批评自己一番。但后者竟没对范纯仁说什么“你少与他们交往”云云,转而逐字逐句点评起范纯仁的文章来。他一边深入浅出地点评,偶尔穿插讲解一些科考的知识。范纯仁听得极为认真,不时附和一两句,间或提出自己的疑问。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扶苏也听得直入神,毕竟梅尧臣的诗文水平当世前几,听他的讲解,直令人生出醍醐顿悟之感。一篇文章讲完,扶苏还兀自沉浸了一会儿,在脑海中缓缓整理着思绪。
他正犹豫要不要趁着空档推门而入,就听到里间传来一道傲娇的哼声:“休息好了么?好了就进来吧!”
扶苏尴尬地挠了挠头:什么啊,难道一开始偷听就被发现了么?
他低头拎着食盒,摇摇晃晃进了梅尧臣的书斋。还没行学生礼,就听到梅尧臣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也是来请老夫点评诗作的么?”
“!!!”
扶苏三连否定:“不是!没有!”
他生怕梅尧臣接一句“那你现场来一首吧”,主动把路堵死:“而且,梅先生你知道的,我哪里会作正经的诗?我只会做打油诗而已!”
梅尧臣皱眉:“你若不算,大宋也不知道有几人能算……罢了,既然你不是为了找老夫看诗的,那又所为何事啊?”
不会又有什么玩意儿要送他吧?
“呃,那个……”
扶苏话说一半,小眼神不自觉别到范纯仁身上。透露出的意思很明显:我是为了人家才来的。
梅尧臣的脸一下子黑漆漆的。
范纯仁则别过脸去,疑似是在憋笑。
“罢了罢了。”最后解围的还是好心的师兄:“若小郎你真能作诗如打油一般,梅先生也不会一见面就问你新作了。对了,你怎带着个这般大的食盒来的?是给官家的菜品定下来了,找我商量么?”
“对对对!”扶苏连忙跟着转移话题:“菜是和后厨商榷好了,只是还缺一个响亮的名字。我想拜托师兄你,还有梅先生,一起帮我参谋。”
他一边说一边把食盒里的样本取出来。范纯仁说“我来帮你”也上手帮忙。蛋炒饭一取出来的时候他就愣了下,动了动鼻子:“好香。”
“是吧是吧。”扶苏小嘴开心地一咧,又小心翼翼掀开开水白菜的汤盅,取出一勺清汤喂到范纯仁嘴边:“师兄你再尝尝这个!”
“还有梅先生,您也尝尝!”
几乎同时,两个人被清汤鲜得眯了一下眼睛。再定睛一看,这汤竟然并不似乳白胶质,反清澈如一泓泉水,都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听到菜的名字后,又同时露出无语的表情。
梅尧臣直言不讳:“怪道你还要专程找一趟你师兄。”
扶苏的大眼睛仿佛在发光:“所以,梅先生,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为了提供更多的参考,他还把两道菜的大致工序讲了一遍。范纯仁自是惊讶不已:“岂不是说,这白菘浇上清汤后,犹如莲花绽于水中了?”
“对,其实切成小段浸在汤里就很好吃了。”毕竟这道菜主打的就是视觉上极简和味觉上极繁的反差:“但毕竟是官家嘛,我就多想了一个花头。”
“那不如就叫‘净水浮香’,如何?”
范纯仁说完就摇头:“这个起得不好。”
嗯?不好么?
扶苏反正觉得很好:一听是自己去饭店,看到了既不敢问,也不敢点的菜。但宋人偏偏很吃这一套。
梅尧臣抚须表示赞同:“有意无境,失之于气象。”
他沉吟片刻:“不若叫……‘玉盏承露’?”
“不愧是梅师!‘承露’取汉武五柞宫中承露台的旧典,白菘修成莲花之态,更承清汤雨露,恰合玉盏之姿。同时还暗合了咱们国子监沐浴天恩之意。”
听得扶苏嘴角直抽:真是服了你们宋人了。
“那蛋炒饭呢?”
这个就没什么难度,几种食材,也没有开水白菜里独有的莲花意象需要强调。范纯仁张口就来:“金缕雪、五瑞烩珍、碎玉浮香……”
扶苏连忙打断施法:“就最后一个!我好喜欢!”
他生怕范纯仁不满意,再想出个颂圣的版本。本来就要和官家努力表演了,再加上莫名其妙的颂圣桥段,他是真的害怕自己到时候笑场。
范纯仁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但毕竟菜谱是扶苏提供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两道菜的意思就这样定了下来。
扶苏又问:“对了,官家什么时候来?有消息了么?”
范纯仁:“官家只说会来,时日却未定。”
扶苏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也该等我们菜长出小苗苗了再来吧?”
范纯仁不自觉瞥了小扶苏一眼。
他还记得,祭酒跟他讲起关于官家的时候曾说过,自己的奏折上达天听的次日,就得到了御笔批复。
按照朝廷和官家处理国事的优先级,这是几近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提前和官家打过招呼了。
而这个人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
敢打包票的赵小郎。
或者说,是他背后的宗室势力。
今天听到赵小郎的嘀咕声之后,范纯仁更觉得有一丝恻然之感:听小郎说话的口气,怎么好像想让官家哪天来,就让他哪天来似的。
旋即自己也被这想法逗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
“那菜的名字就定啦,多谢梅先生和范师兄。”扶苏收拾着空食盒,准备撤退:“那我就……”
“慢着。”梅尧臣说。
扶苏:“?”
“梅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光是口头感谢可怎么够?你要是诚心感谢老夫,不如就写一首诗纪念一下你做菜之事罢。”
扶苏大惊失色:“……啊?”
做菜的经历有什么好写成诗的?感谢又为什么要用诗来还啊?是糖画不够甜吗?说到底,您老人家为什么会对我写诗有这么大执念啊?
也许是他表情太过明显,心事写在了脸上,梅尧臣又“哼”了一声:“还不是见你是个可塑之才!”
唉,早知道当初就不一念之差,硬出风头了。
扶苏倒不是对梅尧臣对自己的看重不满,相反,他真的很感激。只是,自己是个活过两世的人,披着小孩的外表充作神童,实在有些厚颜无耻了。
范纯仁又来解围:“作诗不成的话,作文章呢?”
“作文章!”
扶苏秒答。
文章,他可太会作了。题材不限内容清晰表达完整不少于800字的,他闭着眼睛都会写。
梅尧臣勉强表示了同意,毕竟文章才是科举必由之路。他反复强调:“写完之后,一定要拿给老夫看啊。”
“嗯嗯嗯!”
扶苏在回宿舍的路上,特地去了一趟国子监开辟的菜田,有些地方施了农家肥,不十分好闻。他只好捏着鼻子站在菜园的边边上眺望,有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些许冒头的青翠绿色。
他回到宿舍,从抽屉里抽出写着“儿啊,我啥时候能来你们国子监”的信,在反面回复道:“爹啊,你现在想啥时候来都可以啦,我种的菜苗已经冒尖啦!”
嗯,扶苏厚颜无耻地把自己犁了地松了土的的那片菜苗,称作是他种的地。
不过关于两道新菜的事,扶苏只字未提。就连备料都是国子监膳堂后厨出力,没过禁中膳房的手。
这样的话,到了当天,就能看到整整两个被新菜色震惊到的人了,嘻嘻——
作者有话说:50章啦,以后改成0点前更新[竖耳兔头][垂耳兔头]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