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他最擅长当别人家的孩子……


    濮王赵允让, 宋太宗赵炅之孙。从血缘上论,是官家隔了两代的堂弟。他本人也本分低调,在宗室当中并算不显赫, 至少远远比不上宗室之首, 八王爷。


    近年来唯一惹人注目的事情,是膝下第十三子赵宗实被接入宫中教养, 成为官家的养子。


    但很可惜, 随着成王殿下的出生,赵宗实的存在也变得敏感而尴尬。当初有不少好事之人在背后嘲笑濮王一家子, 舍了个儿子不仅没捞到好处, 还惹来一身腥。


    但濮王府对外界的各种传言一律不理会,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人自讨了个没趣, 也渐渐不再提。汴京城又每日都有新新闻, 久而久之,他们一大家子就消失在大众的舆论视野里。


    但世间万物, 都讲究物极必反。


    濮王府在庆历四年这一年,走上了大运。


    首先, 官家不明不白的养子赵宗实, 转正成了成王殿下的伴读, 一跃成为年轻一辈宗室子弟里最有前途的人。


    如果说这还不能算什么,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大饼的话,一个月之后, 张修媛御前状告濮王府幼子欺辱他表弟, 结果自己的侄子反被驱逐出国子监, 就像一颗炮仗一样,彻底炸开了汴京城物议的大水花。


    张修媛是谁?是官家最宠爱的妃子没有之一。


    其伯父张尧佐因裙带关系而官居高位,引得台谏几度群情激奋。甚至于据说庆历新政的失败, 亦有这一位从中作祟的身影。


    她怎么会栽在一支偏远宗室的手上呢?


    一时间,整个汴京城的眼睛都牢牢盯住了濮王府,想打探出他们到底有什么名堂。


    但是,谁也没想到,濮王自己也搞不明白。他甚至比其他人还要懵!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他哪有三岁的幼子?


    王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有一位神童托生到了王爷膝下,那也是咱们一家字的福气,何不接进府来好生教养呢?王爷若不信我,且看宗实亦不是庶出,这些年我可曾苛待他一丝一毫?”


    当然没有了。


    濮王想道:王妃贤惠得体,对非她所出的子女也悉心照料。


    可问题在于,那真不是我的外室子啊!


    濮王越擦额头前的汗越多:他知道自己贸然反驳只会加深王妃的误会,让王妃以为是他不信任妻子的搪塞。不能这么回答。


    他陡然板起了脸色:“王妃。”


    濮王妃:“?”


    正当她以为丈夫有什么秘辛要透露,濮王严肃地说:“我怀疑,我们濮王府被人做局了。”


    王妃:“……”


    王妃:“…………”


    “赵允让!你倒是说说,你值得谁去陷害!为了你连官家也配合演戏不成!”


    眼见男主人和女主人将要爆发大战,老仆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颤颤巍巍地禀报道:“王爷、王妃,十三郎他、他有事要求见。”


    十三,正是赵宗实的序齿。


    濮王张了张嘴没敢吱声,王妃却仍在被戏耍的气头上面:“他阿爹阿娘有正事要说,让他有什么事明天再来。”


    “可,可是十三郎他说,他正是为了您二人眼下忧心牵挂之事而来。”


    夫妻俩集体消火,对视一眼:“让他进来。”


    赵宗实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矮矮的小豆丁。小豆丁生得玉雪可爱,这也好奇、那也好奇地四处张望,殊不知,自己才是所有人的视觉中心。


    这是谁?


    濮王定睛一看,失声道:“成王殿下!”


    王妃也惊呼了一声:“成王殿下,您怎大驾光临了濮王府?”


    他们夫妇俩和成王殿下原是见过的,就送赵宗实归府探亲的匆匆一面。扶苏那时候急着买苏轼的画,连口热茶都没喝上,送完赵宗实转头就走了。


    后莱他还担心濮王多想,又拜托赵宗实转告,他那天是真的有急事,不是有事怠慢。


    所以,这是他们俩第二次见面。


    扶苏打了个招呼:“叔叔、婶婶好呀。”


    微笑的小模样十足乖巧。


    他区区一偏远旁支,怎么配让未来太子叫叔叔呢?濮王下意识推辞:“小王当不起您这一声。”


    嗯?等等。


    三岁、天才、官家庇佑。


    濮王再度失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您不会就是……”


    “啪!”


    王妃一把打掉了濮王的手指,满面笑容地招待起小小的意外来客:“成王殿下,你现在渴不渴呢?要不要婶婶给你倒点水喝?膳房还有刚出炉的点心,配热茶吃刚刚好。”


    又用余光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你那是个什么手势和语气?人家都上门拜访了,就是好好跟你解释的意思。你还要质问人家不成?


    扶苏也不客气:“我想尝尝,拜托婶婶啦”


    王妃立刻殷勤张罗:“好嘞。”


    扶苏满怀期待地坐在了桌子上,一边等点心,一边晃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小模样煞是可爱。


    但濮王这个主人家却坐立不安,只好偷偷拉住赵宗实这个不太熟的儿子:“十三郎,你偷偷告诉阿爹,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赵宗实的眼神复杂:“还是让殿下同您说吧。”


    不是他不想给亲爹解惑,只是他现在也很懵啊。不是私服在外用来应急的假身份吗,怎么成王殿下还煞有其事跑到府上,要亲自拜见“父母”呢?


    赵宗实又想起殿下笑吟吟开口叫他“十三哥”的时候,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茶点很快就端到了扶苏的跟前。扶苏随手捻了块长得顺眼的送进嘴里,乌溜溜的眼睛立刻一亮。


    新鲜绵密的山楂配着淡焦色的透明糖浆,酸酸甜甜的,又没有面粉类甜点心的扎实饱腹感。再呷一口绿茶,茶香把蜜糖的黏腻感冲淡得近乎于无,只有淡淡的茶香和果香萦绕在口齿之间。


    “好吃!这是什么!”


    王妃说道:“此乃蜜煎山楂,是我娘家传来的点心。您若喜欢回头,婶婶便抄一份作法送给您。”


    “好呀好呀。”扶苏点头连连。


    他感觉这点心和后世的冰糖葫芦有点相像,话说现在冰糖葫芦还没诞生,说不定就能从秘方中改良出来。


    但扶苏是个脸皮薄的,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白拿人家的秘方:“那等膳房做出来了,我也送一份成品给婶婶您尝尝正宗不正宗,可以吗?”


    王妃喜不自胜:“那婶婶就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扶苏本来是为了缓解夫妇俩的紧张情绪,才开口要吃要喝的,没想到还能得到一份意外之喜。不过看到王妃扬起的眉梢,他的初始目的显然已经达到。


    那么,就该进入正题了——


    “叔叔婶婶,猜到那天的三岁幼子是谁了吧?”


    还能是谁?不就是你吗?


    濮王夫妇一齐想道。


    扶苏猛猛地点头:“没错,就是我。”


    他主动承认之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完全是个误会来着,并不是我主动冒领。”


    他如实把当天发生的一切讲了遍,从为了方便与苏轼交友通信讲起,到后面如何骑虎难下,无意中冒领了身份,消息又捅到御前,最终变成传言中的样子。


    末了道:“叔叔婶婶要怨怪就怪我罢!”


    濮王夫妇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摆手说没关系。毕竟成王说得很清楚,他并不是故意的,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谁能想象到,他出门在外恰好碰到了外戚,还被宠妃闹到了御前去?


    与此同时,王妃还用眼神示意濮王:你别说,这其实是件好事啊!


    俗话说得好,咖位是靠比出来的。你濮王府从前几斤几两,谁也不知道。结果一碰就碰上了张修媛,还赢得很彻底。就算本质上是假的又怎样,濮王府的地位还不是货真价实地水涨船高了?


    ——要我说,咱们还得谢谢他嘞。


    王妃当即笑道:“能给官家和成王分忧一二,也算尽了咱们的一份忠心了。”


    扶苏“诶”了一声:“真的吗?”


    王妃点头如捣蒜:“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十三郎,你说是也不是?”


    赵宗实没吭声。


    扶苏又开口了:“那倘若我想将错就错下去呢。”


    王妃从善如流:“那自然是……嗯???”


    什么?她不会听错了吧?


    “从前官家把宗实堂兄要去当了养子,现在某种意义上换回来了,也算公平的嘛。”


    一直沉默的濮王从喉中发出一声哀嚎:“殿下,这话你敢说,小王却不敢听啊!”


    扶苏:“可我在御前也是这么说的呀。”


    濮王:“……”


    濮王妃:“……”


    赵宗实:“……”


    这、这是能说的吗?


    一时间,屋里的几个人目光都齐齐盯向了他,仿佛在看什么斯巴达勇士。


    扶苏缩了缩脖子,表示他很无辜:这是他答应官家改革国子监的条件——他可以去,但必须要披濮王府的马甲。至于理由,就是上面说的那个。


    哦对,还有一个。


    那就是——


    “如果以后我再做出钻狗洞之类的事情,总不至于传出去是成王殿下做的吧。不然,您和娘娘的脸往哪儿搁?”


    官家当时就无语凝噎,看了他很久。


    你就不能不惦记狗洞吗?


    你原来还记得你爹爹娘娘啊。


    赵宋宗室丢了面子,难道朕就很有面子了吗?


    扶苏至少从亲爹的眼神中,读出了以上三层意思。但满肚子槽点的仁宗竟能忍住一个都不吐,只心累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同意了。


    扶苏:“诶?!”


    就这样同意了吗?


    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还以为要磨官家好一会儿呢,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儿子称呼别人为父亲的。这可是在古代,官家还是皇帝!


    仁宗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把扶苏抱在自己的身前,偌大的一个奶豆丁,落在他膝盖上却又软又轻。


    “昔有曾参杀猪,为赴子之一诺。朕既然答应了放手任你施为,又怎么能处处为难设限呢?否则,岂不是成了随意毁诺的小人了吗?”


    扶苏怔怔然:“官家……”


    过了一会儿又对了对手指:“但有心人想查肯定能查出端倪的,官家,你帮我想个办法罢?”


    官家险些被气笑了:“感动完就这么得寸进尺?让朕把儿子拱手让人,还要朕帮忙善后?”


    “但我是您的儿子呀。”扶苏对上仁宗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是真把仁宗当成了父亲,自从那天在奉先殿交换过誓言之后。就算是父皇在梦中诘问他,他为之慌乱不已的时候,也一次没有改过口。


    “你啊你……罢了。”


    此刻,仁宗鲜明地理解了一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道理:儿女都是债啊!


    也幸好他富有一国,只是一次幼子的小小突发奇想。他还得起,还得起。


    “所以说,”王妃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官家新设了‘大宗正司’,专管宗室事务,知事由我们王爷担任?”


    “是呀是呀,这还是爹爹他想的办法。”


    扶苏说:“要是以后有人怀疑我的身份,还请叔叔婶婶帮忙遮掩一番啦。”


    “呃……”


    濮王的眼睛都发直了。


    赵宗实被吓了一跳:“爹爹,王爷,您怎么了?”


    “宗实莫慌,我身体无碍。”


    濮王原想捋胡须以示淡定的手,最终还是覆在了眼睛上。可以说吗?他纯粹是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吓到了。


    主管宗室事务,独立于官僚。


    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事,轮得到他呢。


    直到扶苏告辞离去,濮王夫妇还停留在震撼里。王妃满脸怔忪道:“我终于有些传言的实感了。”


    濮王奋力点头:“是,是啊。”


    他全程都没太说话,大部分时间是被吓的。


    怎么说呢,一开始成王殿下给人的感觉是个落落大方的讨喜孩子。长得漂亮不说,到人家做客不怯场,说话也嘴甜。凡做长辈的,都会为这份可爱而垂目。濮王夫妇一下就理解了,难怪官家疼宠成王至此。


    但直到人离开后,濮王夫妇才倏然想起来,传言中的三岁幼子,还是个会提笔即兴写诗的神童。


    “何止。”王妃说:“你说你三岁的时候……”


    濮王摇头。


    “那官家三岁……”


    濮王想了想,又摇头。


    “晏、晏相公三岁呢?”


    晏相公晏殊,神童的代言人,神童的最高级,说到神童就会想到他的存在。


    濮王:“我没见过。”又顿了顿:“但晏相公是七岁才有会作诗的名声的。”


    王妃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乎?”


    也不知道她在感叹临时冒领身份的自己,还是感叹扶苏的亲生父亲官家。


    但是,有一点不会出错——


    “咱们王府真是撞大运了!”


    于是,这天过后,原本就因为宠妃和宗室相争烧得无比热烈的流言,又传出了新的版本。


    就在张修媛的表弟和濮王幼子对上的那天,富相公微服私访国子监,偶然听到濮王幼子作诗一首,有感而发,为国子监生员上书请愿膳银。


    大家知晓了,方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不是因为濮王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官家起了爱才之心啊。对手是个三岁就会作诗的神童?啧啧啧,张修媛这回输得真不冤枉。


    过了几天,垂拱殿中又发了一道恩旨,为这场闹剧画下了句号:官家怜惜幼才,特许诗谏富弼的小神童入国子监读书。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张修媛的表弟滚了,濮王府的神童来了。


    这一回,是宗室大获全胜。


    不过也有人表示不同意,怎么是宗室大获全胜呢?就算那三岁小孩儿不是宗室后代,官家难道就不偏心他啦?


    明明是神童本人大获全胜才对


    在朝野一片物议纷纷之中,另一条本该惹人注目的消息显得不起眼了起来。


    近来,成王殿下多病缠身,无力学习,待疗养好身体后再入资善堂。几位伴读不好耽误前程,亦充入国子监中,不占家族恩荫名额-


    “娘娘,你尝尝这个。”


    扶苏亲自端了一盘点心,猫猫祟祟地凑到了曹皇后的身前。


    这是他研究了濮王妃送的蜜煎山楂的秘方后,去了膳房和厨子们折腾了几个时辰,改良出的北宋版糖葫芦。除了他自己以外,曹皇后是第一个试吃客。


    白皙的瓷盘中装着几个圆红如灯笼般的山楂果子,它们的表面裹了一层流光溢彩,宛如琥珀的光泽般的外罩,衬得红圆的山楂愈发鲜艳欲滴。


    曹皇后小心翼翼捻起一个,像是生怕它碎了似的,对着烛光端详了好一会儿。


    “这竟不是琉璃器?”


    “是好吃的呀。”


    扶苏抬了抬胸脯,有点骄傲。


    这时候虽然有蜜煎,有糖霜,但是透明的硬糖壳却是他第一个发明出来的。光从外表上看,确实很像某种珍稀的玩件。若能雕出镂空形状的器物,堪称艺术品也不为过。


    扶苏决定,下次找厨子和匠人一起试试。


    曹皇后显然不舍得吃,但在儿子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还是屈服了。她轻轻咬了一口边沿,没咬到山楂肉,只一点碎糖壳落入口中,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艳的色彩。


    “怎么样,我就说好吃吧。”


    曹皇后含笑点头,一整颗山楂吃完了,又用湿帕子净了手:“怎么想到要给你娘娘献殷勤了?”


    “我,我没啊……”


    扶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好吧,他有。


    曹皇后:“是因为,你要去国子监?”


    扶苏闷闷地“嗯”了一声,低着头蔫巴巴的。曹皇后已经知道他要去国子监了,肯定也知道他会用什么身份去了。她会觉得难过吗?


    如果说,他披马甲这件事,和官家是交换,对濮王是利好,那么对于曹皇后而言,就是纯粹的负面影响了。


    天底下哪里有做母亲的,知道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心里会舒服?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扶苏不禁责怪起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嘴快,直接跟官家提起条件。哪怕提前跟娘娘商量一下呢,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啊。


    他只能事后补救,做一些不起眼的甜品,让人稍微开心点。


    曹皇后又捻起一颗山楂喂到扶苏的嘴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肃儿可以告诉娘娘么?”


    言语中没有指责,只有好奇。


    “因为……”


    好奇怪,在曹皇后的面前,扶苏总是轻而易举卸下心防,倾吐心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忽然抬起头说:“说这话的人,是为了自己也成为王侯将相。”


    “就像国子监中乐于倾轧他人的人,我用现在的身份进去学习,他们见了成王殿下会抱头鼠窜,也不过因为我是能一念倾轧他们的人,如此而已。”


    扶苏的脑海里,浮现了张及甫张狂的样子。


    又想起苏轼对他抱怨的话:对他来说,国子监不是个学习的好去处。


    “我用现在的身份,去国子监督促风气,或许也会有效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旦我不在了,或者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些人就会故态复萌。”


    治国需要说一不二的权力,需要雷霆手腕。


    但是教化则未必。


    或许过于理想主义,但扶苏想试一试。能不能不以势压人,只凭他的一己之力,让国子监成为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成为让小苏轼能开怀学习的地方?


    “哦?那肃儿难道已经想好了,以宗室子的身份进去国子监,该如何压倒众人,清肃学风吗?”


    “当然了!”


    扶苏仰着头,认真地说道。


    毕竟,他三辈子以来最得心应手的事情,就是当卷死人、遭人恨的“别人家的孩子”嘛!——


    作者有话说:此处应收纳CG:一代学神の崛起之路!


    与此同时:成王在干嘛?成王在养病。


    后面就可以搞一些双开马甲的操作了,耶。


    第32章 第 32 章 秦始皇:你儿子可不止一……


    别人家的孩子, 需要什么优良品质呢?


    首先,聪明成绩好是必须的。但仅仅这样可不足够。


    打个比方,苏轼难道就不聪明、成绩不好了吗?但是来国子监方才一个月, 就能无师自通钻狗洞的人, 家长们连提都不敢提,生怕被自己的孩子学了去。


    所以, 第二个必不可少的要素, 就是乖了。但扶苏仔细想了想,一点不觉得这辈子的自己是个乖孩子。舌战西夏使节、激进主战派发言、主动辞谢太子之位……他做过的惊世骇俗的事儿还少吗?


    幸亏有官家、曹皇后、富相公等人帮忙遮掩, 不然以后史书上就要留下仁宗感叹“乱我家者, 太子也”的记载。


    多丢人?他可不要。


    但扶苏转念一想,他现在的身份可不一样了。


    不是内定未来太子的一品成王殿下, 而是破落宗室的遗珠小天才。这样的人设, 调皮点又怎么了?君不见前例苏轼,虽然过得抑郁了点, 但宠妃的表弟都没能明面上拿他怎么样,只能暗地里排挤, 闹大了才敢御前告黑状。


    所以, 只要脸皮够厚, 别人就奈何不了我。


    可单这样是没办法做鲶鱼的,扶苏觉得他得多想想别的办法,有人能参谋参谋最好。


    官家的选项率先pass掉, 毕竟是扶苏自己夸下海口要整顿国子监, 又借机提出了一二三好多条件。饼画了, 再去灰溜溜找人帮忙,多丢人呀。


    娘娘呢?不合适的理由和上面一样。他可是发了宏愿的,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搬出来举例子了。


    苏轼?李球?晏几道?赵宗实?


    ……还是记得出门逛街的时候先带钱吧。


    那么, 还有谁能帮他呢?


    当天夜里,扶苏又在梦里见到了父皇。


    依旧是边疆上郡的风雪营寨里,连风声和雪花都没有变。难道这是什么固定刷新背景?


    “扶苏。”秦始皇唇角微扬。


    “父、父皇?”扶苏有点吃惊。


    原来梦里见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来找茬么?


    他想错了?


    毕竟他钻了狗洞、认了新爹,哪样都是合该令父皇暴怒不已的事。但始皇打招呼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错,一点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他不是能看到吗?


    难道现在还不知道?


    他的嘴唇微微咧开一道讶异的缝隙,始皇的目光就陡然锐利了起来:“扶苏,你缘何那般作态,难道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


    嗯,这个“又”字很灵性。


    以及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知子者莫若父。


    扶苏连忙打了个哈哈,打算蒙混过关:“父皇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一向是很乖的。”


    始皇的眉头朝上一挑:“是啊,是乖得很。就连假传朕意的圣旨都听信照做了。”


    扶苏:“……”


    始皇:“……”


    突如其来的地狱笑话,父子俩无语对视了半晌,轻咳了一声,决定掠过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不谈。


    “那父皇今天入我梦中来,是有了好事发生,对么?”


    “扶苏眉头不展,是有什么烦扰之处?”


    一大一小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秦始皇:“罢了,让朕先说吧!”


    他不无豪气地提起了来意:“朕近日又攻下了一颗星球,打算去上面小住些时日。那星球上的信号不甚好,恐怕难以支持机器时刻运转。你若是短时间内在梦中见不到朕,不必忧心,待过些日子朕就回来了。”


    原来是给他提前报平安来了呀。


    扶苏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暖流,冲着亲爹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这才几天时间?就又一次扩大了版图,父皇果真厉害。”


    “咳。”秦始皇以拳抵唇。


    明明一句话没说,嘴角却怎么压不住。


    自从发现扶苏认了新爹,新爹也是个皇帝之后,他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就悄悄地拉了下时间轴,往前头回溯了一段。想瞧瞧这个三四岁才被承认的新爹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这爹苛待了他宝贝儿子?他儿子才不愿认的。


    那可不行!


    秦始皇心想:别以为你儿子就一个爹!


    结果他一不小心把进度条拉多了,直接拉到几十年前,大宋一统中原、刚刚开国的时候。


    南有大理。北有契丹。西有党项。


    唯独缺一个幽云十六州。


    秦始皇满头问号:咋回事啊,一千年都过去了,这宋怎么还没有秦的地盘大呢?


    再看看舆图,北方的天险几近全失,防线亦疲软懈怠,偌大的国都门户大开,这不是等着人来打你吗?扶苏这辈子的祖宗们咋回事儿啊,就留下这些破烂给他?


    就算心里相信扶苏的能力足以摆平,秦始皇也忍不住为大儿子捏把汗了。


    正因如此,当他听到扶苏夸自己开疆拓土信手拈来的时候,心中藏得极深的优越感,“噌”一下膨胀了起来。


    扶苏的新爹能听到这些夸奖吗?


    必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他看儿子的目光也越发慈爱了。唉,儿子要接手这么大个烂摊子,真不容易呀。


    “扶苏,你也说说,最近愁眉苦脸的,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哪边又不安分了?要不要父皇想个办法帮你?”


    吓得扶苏出了一身的冷汗:“这这这就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的。”


    人类已经征服了宇宙的背景下,能够穿越四维空间的武器,会是什么样子的?早在扶苏的第二世,人类已经造出了可怕的核武器,足以毁灭地球上所有的生物。


    科技树更发达的几百年后,他怕父皇一发子弹隔着时空打过来,不止是大宋的敌国们,恐怕这个星球、星系都要化作一片片碎屑吧。


    这个福气,大宋暂时还消受不起。


    “那你有什么烦扰之事,尽可说来一听!”


    “烦扰之事?”


    扶苏顿了下,摇了摇头。本来确实有事想要商议的,但与父皇几日就能攻下一颗星球的壮举相比,他的烦恼就显得太渺小、太儿戏、也太不像话了。再算算日子,等父皇从荒星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国子监安稳扎根。


    “还是等到时候您回来了,听我的好消息吧。”


    “好,那朕就等着扶苏了!”


    秦始皇振臂一挥,又悉心勉力了他好几句。扶苏全都认真听了进去。就当他以为这次梦境将近尾声的时候,秦始皇忽然似笑非笑。


    “扶苏,你还没告诉父皇,你这些日子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啊?”


    扶苏:“……”


    糟糕,引起条件反射了。


    看到父皇露出那种表情,他的腿已经开始发软。


    秦始皇又投来似警告,似威胁的一瞥:“不告诉也无妨,朕当然也可以自己看。”大不了往前拨一拨时间就行。


    星际时代,四维空间就是这么任性。


    闻言,扶苏捂住了眼睛,哀嚎了一声:“父皇,你也太犯规了吧?”


    呃……


    秦始皇的表情突然极为怪异:“扶苏,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现世的肉身虽然才三岁,但在梦里却维持着前世的模样?”


    换句话说,扶苏正在用他第一世的成年人身体,卖三岁小孩子的萌呢。


    “……”


    扶苏一低头,沉默了。


    他的整张俊秀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红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朵与脖颈。一双手抬起来,似乎想做个什么动作,抬到一半无措地放下,不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


    此刻,扶苏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后悔药在哪里?


    时光机在哪里?


    梦境的出口又在哪里?


    始皇的语气颇为意味深长:“你这一世,看来没白活啊。”


    竟然连小孩子的肌肉记忆有了。看来此世的人对扶苏还不错?不用每天板着脸忧心忡忡,像个小大人,说明当真把他作为小孩子疼爱,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流露。


    行吧,挺好。


    他看着仿佛要钻到地底的儿子,忍俊不禁道:“好了,方才的事朕已经全忘了。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快些说来听听罢。”


    扶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的。”


    虽然我们都知道父皇您肯定没忘,但是假装都忘了,让它过去吧。


    缓解尴尬的最好办法是什么?是发生一件比之前更尴尬的事。


    不就是先钻了狗洞、又披上马甲么?有了刚才珠玉在前,扶苏甚至能平静地娓娓道来。


    但听在始皇的耳朵里,依旧是初次听闻的天崩地裂。


    “什么!你堂堂大秦公子,竟然钻狗洞!”-


    次日清早,扶苏睁开了乌湛湛的双眼。


    昨夜梦境的记忆一瞬涌入脑海,他肉眼可见地变得生无可恋。呆呆坐在床头,由宫人们服侍着穿好了小衣服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铜镜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尤其眉心的地方,他看得格外仔细。


    呼……幸好。


    扶苏松了一大口气。


    梦里的印子没落到现实中来,他的额头还是饱满光洁的一片。


    不过,看父皇昨晚怒气勃发的样子,他都以为要提剑收拾他了呢,没想到,最后只弹了个脑瓜崩。


    被富弼、官家、父皇连点了三次,扶苏的心态也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哎,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钻个狗洞么。


    完全忘记了几天前,自己和苏轼对着狗洞相顾无言的模样。


    扶苏照完了镜子,开开心心地去用了朝食。不用早起去资善堂读书的日子就是舒服,他可以蹭曹皇后的早膳份例,比自己匆匆忙忙塞两口、赶去学堂的日子好了太多。


    哎,国子监还有这么好吃的饭吗?扶苏挖了一口素丝粥,塞进嘴里后,流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确定了入监的第一步计划——


    作者有话说:今天搬家,太累了,日三理个大纲


    本章20红包~


    第33章 第 33 章 声明:本章没有任何一只……


    俗话说, 民以食为天。


    扶苏去了国子监最关心的事情,就是它的食堂了。国子监的食堂还不是普通的食堂,那可是苏轼大力批评、成王以诗入谏、当朝相公上疏点名的食堂。


    据某小道消息说, 富相公上疏奏请国子监改革的诸多举措里, 官家第一个点头的就是关于“膳银”的改革。他还专令三司使足额拨款,补贴国子监的膳堂, 确保学子们每日都能尝到荤腥。


    “真的假的啊?”


    “官家不该是日理万机的么?怎么还有空留心小小的国子监膳堂?”


    扶苏小小的个头穿梭在学子当中, 一旦别人的注意力分薄到他身上,就在人群中极为不显眼。他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缀在人群后面, 听到了国子监中人对此事的议论。


    前面议论的两人, 从穿着打扮上看,出身并不显赫。范仲淹在国子监着手改革之后, 八品以下官吏和地方推举的优秀学子也能进入国子监学习。


    虽然改革的许多举措被中途废止, 但学生们总不能说赶走就赶走吧?他们依旧在监中继续学习。


    这一类学子和苏轼一样,身无余财, 是最关心膳堂变动的人。


    “他们有所不知,此实则是殿下的功劳耳。”扶苏的身旁突然传来一道打趣的声音。


    扶苏转头:“怀吉, 你别打趣我了。”


    又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还有, 别在这里叫我殿下呀——”


    他还做贼似的看了看左右, 见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


    梁怀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至于梁怀吉为什么会出现在国子监,那就要问大公主妙悟了。本来呢, 唯一的弟弟去资善堂读书, 她和人见面玩耍的机会就很有限。结果听娘娘说, 肃儿要出宫读一段时间的书,连晚上都不再回宫里过夜。


    那怎么可以?


    妙悟气势汹汹地去了御前大闹一场。


    当然了,任仁宗再神通广大, 也没法把五岁的女儿也塞进国子监里去,但这一闹并不是全无结果。她的头号心腹梁怀吉成了扶苏的随从,负责帮他二人通信。


    扶苏对这件事倒没什么意见。不过,他私下里悄悄问过了妙悟:“你确定他愿意?”


    妙悟答曰:“当然了呀,怀吉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昨日知道自己能去国子监读书,一夜没睡呢。”


    扶苏看了眼梁怀吉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好吧,妙悟还真的没说假话。


    梁怀吉显然激动极了,看什么都在两眼发光,书痴的人设不倒。


    扶苏拉了拉梁怀吉的袖子:“走吧。我们追上前面的那两个人。”


    梁怀吉立刻带着他跑了起来。


    “兄台——”


    “两位兄台——”


    前面两个人脚步齐齐一顿,难道叫的是自己?可那声音怎么那么奶声奶气?


    他俩回头,险些以为自己看错。


    迎面奔来的是俩小孩儿,叫住他们的是其中更小更可爱的那位,说起来,他有三岁吗?


    “两位兄台,请稍稍留步。我是今天第一天入学的,还不知道膳堂怎么走,可以带一带我吗?”


    其中一人面露讶色,似乎联想到什么:“……莫非,你就是那位三岁的小神童?”


    另一人忽而吟道:“颜回固乐箪瓢事,群贤岂忍饥馑谈?莫道膳补非恩裨,饱学元为此江山。”


    他陶醉地念完,再对上眼前软乎乎的奶豆丁,脸上浮现出惊异之色。似乎很难将两者联系起来。


    “这首的作者,竟然就是你?”


    “……”


    扶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哈哈,是的吧。”


    被人公开处刑的感觉好尴尬。扶苏下意识想做点动作掩饰一下,又想到秦始皇出现的梦境,顿时更尴尬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以含蓄出名的大宋,而是在社恐地狱的阿美莉卡电梯间。


    但头一人却误解了扶苏的表情:“观澜兄并非恶意,不过是讶异于如此大作之人,竟出现在眼前。”


    而且,还是这么一副玉雪可爱,宛若画中仙童的样貌。令人不禁感叹,难道老天当真会有偏爱?


    他也向扶苏拱手:“就连我也吃了一惊,如今亲眼一见,才算相信传说所言非虚。”


    扶苏好奇:“传言?怎么说我的?”


    他直觉不妙,但该打听清楚的还是要打听清楚。


    来吧,他做好准备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以为是小孩想狠狠挨夸了,就把传言加工整理、胡吹乱吹了一番。


    三岁出口即成诗。


    第一首斗败张及甫、名动国子监。


    另一首诗谏富相公、招来官家下恩旨。


    汴京城热搜高挂了榜首一旬有余。


    还是自晏相公以来最受瞩目神童。


    扶苏听得耳朵嗡嗡的:“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怎么比他设想得最过分的还要羞耻?


    身后的梁怀吉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两位学子更是齐齐一愣,旋即对着扶苏红透的小脸蛋朗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过后,第一个人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先前不知小郎你是这般性格,若有言语过当之处,是我们两人冒犯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承你的情,才能在国子监闻到荤腥味啊。”


    “对了,还不知小郎名讳?”


    话题转移之后扶苏才敢抬头:“我名为赵宗肃。”


    “宗”,是扶苏同辈宗室子的字辈。就像“允”是官家一辈的字辈一样。但皇家不用遵循这层束缚。扶苏给马甲想新名字的时候,就直接偷懒,把字辈加进了名字里。


    只有对皇家极熟悉的人,才会察觉出个中破绽。你一个小小的宗室子,怎么能跟成王殿下用同一个字呢?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成王殿下姓甚名谁,一般只会叫他成王。


    譬如这两位子弟,就不疑有他,也自爆家门。


    “我名李观澜,还不曾起字。”


    “我名曾巩,字子布。”


    咦?熟悉的名字。


    扶苏的目光扫过未来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是第一个认出来他的身份,也是体贴地转移话题的人。原来他这个时候在国子监读书了呀。


    他当即热情地跟人打招呼。当然,也没冷落李观澜。最后发出了邀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膳堂呀?”


    两人一起点头:“却之不恭!”


    扶苏不知道,他给这俩人留下的印象好到极点。就像曾巩和李观澜所说的,他们在膳堂里吃到的荤腥,皆因眼前小豆丁的一首诗谏而起,理所应当要承他的情。


    放在RPG游戏里,就是前置生成的好感度。


    这两个人又是地方推举进监读书的,不满双十,曾经也是名噪本地的“小天才”“神童”。在他们碰到的神童中,恃才傲物者多,乐于自谦者少。


    像扶苏那样被夸两句就脸红的,仅此一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这位小神童,今年才三岁啊。


    纵然他们三岁已经显露了不凡,但也不过是《三》《百》《千》看一遍就能记住,回答夫子的时候快了一点而已,远远达不到能作临场诗的水平。对了,他们三岁的时候能跟人交流通顺吗?


    借助海拔的优势,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此子必成大器呀。


    就算不是为了功利,为了心中的喜爱惜才之情,他们也要和人交好、必须交好。


    “对了,两位兄长,我听到你们刚才说的,现在的国子监膳堂,真能每顿能尝到荤腥吗?”


    “自然是真的。”说起这个,曾巩立刻笑了起来:“或许如传言所说,是官家怜恤我们监中学子。我已经许久没吃过这么好了。”


    “真的么?”扶苏有点期待:“那我得去尝一尝了。”


    事实证明,他的期待是多余的。


    扶苏对着餐盘里的食物陷入了沉思:难怪后世把食堂菜成为中华第九大菜系,不是没有道理的。问就是中国没有其他地方,能把菜做出这样的味道。


    曾巩和李观澜说得没错。膳堂确实不再只供应粳米、韭黄之类的,而是增添了肉腥。但他们没说的是,肉是最肥腻的猪肉,还没放足够的盐。


    落在扶苏眼前的,就是块油汪汪的白色脂肪。


    扶苏犹豫地咬了边缘一角,就被类似护手霜质感的东西糊住了嗓子,呼吸都不顺畅,险些吐了出来。再看一眼曾巩和李观澜,都吃得都津津有味,连头也不抬。


    是他的味觉出了问题?


    扶苏又吃了一口,沉默了。对着膳堂后厨看他长得可爱,故意舀的一大勺饭默默发呆。


    “怎么了?赵小郎,是饭菜不合口味?”


    扶苏迟疑:“嗯……”


    是很不合口味。


    但他看人吃得开心,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曾巩却说道:“是我们让赵小郎笑话了。”


    他和李观澜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瞒小郎你说,也许这些比不了小郎家中餐馔,但于我们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至少半夜腹中有油水,不会再一饿到天明。”


    扶苏瞪大了眼睛:“饿得睡不着了?”


    “是啊。”曾巩闭上眼,回忆腹中酸水泛滥的感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读会儿书,熬到膳堂早上开门,也就没什么了。”


    他是最能理解扶苏食不下咽的人。不过一年前,他家中也是官宦世家。只可惜父亲落罪、家道中落,他须独自一人供养膝下的弟妹。国子监的膳堂不需要学生掏钱,自然成了曾巩的最优选择。


    就算饭菜难以下咽又怎样?他咽下了一口,他弟妹就能多一口饭吃。曾巩表示自己很乐意。


    但他还是好心地给扶苏想了个办法:“国子监离相国寺夜市不远,小郎你若是吃不惯膳堂,可以自己去夜市加餐,或者让仆从去带些回监里。”


    “只不过……”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监中名门子弟也有许多去那边的,你当心碰到张及甫和他们的友人。”


    嗯?张及甫?


    扶苏愣了一下,才把人名和事件对上号。他这几天有别的事要做,差点把这号罪魁祸首忘了。


    他在脖子附近比个手势:“难道他们要……我?”


    曾巩明显哽塞了一下。不是,谁教的?小孩子家家哪来这么危险的想法?


    “当然不是了。我是怕他们反抓你偷偷溜出门的把柄,告到祭酒、博士们那儿去。”


    扶苏咳了一声。


    不好意思,差点忘记了,这里是大宋不是大秦。大家都普遍比较文雅。最顶级的核武器,就是去官家那儿狠狠告上一状。不像以前,是真的会见血的。


    但他摇了摇头:“多谢子布兄的好意。不过夜市也并非长久之计。


    而且我能吃夜市,就眼睁睁看你们吃这些么?”


    而且,国子监膳堂说不定就是因为相国寺夜市太好吃了,无论如何都吸引不来学生,才忍不住摆烂的。


    但那可不行!


    对得起官家的亲自拨款吗?


    曾巩笑而不语。待扶苏离开之后,他才同李观澜提起来:“我原以为,这位赵小郎只是一位可交之友。才初次与他谈天过一番,竟有心驰神往之感。”


    “以我观之,他区区三岁,竟有兼济天下之志。”


    李观澜了然道:“是那句‘我虽能吃夜市,难道眼睁睁看你们吃这些?’”


    曾巩没回答,兀自看向手中的餐盘,盛着卖相不忍直视的白肉:“我欲与李兄打个赌如何?”


    “是赌赵小郎能不能逼得膳堂改过自新?”


    曾巩点了点头。


    李观澜说:“真是不巧了,这赌我还真不能与子布兄打。因为我也觉得,他能做得到。”-


    扶苏告别了两位新结识的友人,回到自己的宿舍拿出一张白纸,立刻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


    国子监唯独有一点好。因占地面积广,生员又少,可以给学生提供独居的环境,清净还不用受打扰。扶苏一边思考一边用炭笔写写画画,口中偶尔喃喃自语两句,也不怕被外人听见了大惊小怪。


    梁怀吉在一边当哑巴。待扶苏写完之后,才问了句:“可是去往宫中的信?”


    “哎呀。”扶苏一拍脑袋:“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今天是他国子监入学的第一天,宫里的亲人们肯定都很关心。他复又坐下,埋头在桌前,刷刷刷地写了三封信回去。一封给官家、一封给娘娘、一封给姐姐。


    梁怀吉小心地将之收进怀里,准备往宫里走一趟。


    扶苏把他叫住:“一会儿我要出门一趟,你没看到我不用大惊小怪,过一会儿回来了。”


    “殿下是要去哪里?”梁怀吉顿了顿:“非是小的好奇,只是怕官家会问起。”


    “没事的,我去的是梅博士那里。官家问你你就实话实说,好让他安心。”


    扶苏倒不在意这一点。他不是十几岁的叛逆少年,觉得被问及行踪是被干涉了自由。家人对他怎么样,他心中有数,不介意说得更详细点好让他们安心。


    只有一点——


    “你让官家和娘娘他们不要再给我捎东西啦,我在这边什么都不缺,真的。”


    扶苏看着堆满屋子空隙的物什,简直哭笑不得。光父母塞的物资,足够他环大宋旅游一圈还有剩余的。


    天知道,他为这件事还延迟入学了几天,就是为了不让人来人往和他一个“破落宗室子”联系起来,以免开局就掉马。


    梁怀吉挠了下脸:“若他们执意要送的话……?”


    “那你也别……算了,那你还是收下吧。”扶苏还是屈服在父母的厚爱之下:“你在国子监的附近赁一间宅子,放在那儿去,别全堆在宿舍里。”


    扶苏表示,他真的要没办法下脚啦。


    扶苏又摸索出一个盒子,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宿舍,关上了门。这时候大家都在斋中上课,唯独他是初次报道,有一天的时间整顿。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梅尧臣的办公室。上次,梅尧臣在这里招待了他和富弼,那一餐的羊肉很美味,扶苏印象深刻,顺便记住了地点。


    “噔噔噔。”


    门没关严实,但他还是敲了几下。


    “是谁?”


    “是我呀。”


    梅尧臣无语,谁会这么跟师长答话?但他偏偏从奶里奶气的声音辨认出来者的身份。转念一想,就算说名字也没用,他竟然从头到尾都不知这人的大名。


    扶苏:你当然不会知道啦。


    因为名字是我前两天现编出来的。


    他今天的目的之一,就是把赵宗肃的身份在梅尧臣,乃至更多的国子监师长那里过个明路。


    其实扶苏考虑过,要不要把真实身份透露给老师们。但最终还是作罢。


    以梅尧臣的忠治耿介,肯定会郑重对扶苏行礼,然后对他当日的所作所为大力进谏。


    扶苏:_(:з」∠)_


    ……就,真的不想因为钻狗洞再挨训了。


    进门后,扶苏先行了一礼,然后踮着脚,把怀里的锦盒推到了梅尧臣的桌子上。


    “之前未谢过梅博士对我的提点之恩呢。这是我家里祖传的方子,博士您尝尝看。”


    扶苏说的是梅尧臣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暗示他现场写一首诗,好让富弼摘入奏折里,以直达天听,免于被张及甫报复的事情。


    正因为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扶苏才会乖乖地照做,硬憋出了一首诗来。结果传成后来那个样子,路上随便一个人都能吟出来,让他丢人丢了个大的。


    后续如何,都否认不了梅尧臣好意回护的初衷,扶苏一直默默记在心里。


    梅尧臣面色微霁,却推辞了扶苏的礼物:“不过随口一句话而已,你也是自己有急才方能作出好诗,被富相公看重,与我的关系不大。”


    “那就当是学生予老师的孝敬吧。”


    扶苏献宝似的,主动打开了锦盒的盖子。里面装着他和膳房一起鼓捣出来的成果——糖葫芦的精简版,无限近似于后代的糖画。


    但据扶苏的了解,在宋代还是绝无仅有。


    他送给梅尧臣的糖画画的是山水,取梅尧臣“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的名句中的意象而作。为了这幅画,扶苏没少浪费糖浆。


    扶苏本以为梅尧臣见了会高兴的。孰料,他却又惊又怒:“你怎可送如此贵重之物予我?赵小郎,我原以为你并非妈耶的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心错付的惋惜。


    “……”


    “等等,梅博士,这是糖啊!”


    梅尧臣不信:“如此晶莹剔透之物,怎么可能是糖?赵小郎,你可莫要唬我!”


    “可这真的是糖……”


    在梅尧臣把他赶出办公室之前,扶苏急中生智,一把拧掉画上小熊的半边身子,喂到了嘴里。


    “嘎嘣!”——


    作者有话说:扶苏:技术壁垒太厚,也不是什么好事。[托腮]


    第34章 第 34 章 战力超模震惊范仲淹……


    “嘎嘣!”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梅尧臣的办公室里。


    师生俩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前者是正在吃惊,后者是纯粹被糖塞住了嘴,张不了口。


    糖片哽在扶苏的口腔, 他总不能一直一动不动, 只好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子把糖咽下去。


    咕咚。


    嗯,还挺好吃。


    “梅先生, 你也来一块吗?”扶苏滚动的小喉咙, 打破了梅尧臣最后一丝犹疑。


    他学着扶苏的样子,捻起没了头的小熊碎片, 透着阳光打量了半晌, 直到被折射出的光线晃了眼:“果真是糖……老夫眼拙,反而错怪了你。”


    再仔细观赏糖画的内容:清浅的溪水边梅花鹿埋头啜饮, 蓊郁森林间小熊的头若隐若现……梅尧臣后知后觉地愧疚心疼了起来。


    想也知道, 赵小郎准备礼物的时候用了多少心。他甚至还仔细读过自己的诗!


    梅尧臣把小熊放归山林之间,盖上锦盒的盖子:“老夫会好生保管这份礼物的。”


    扶苏却好奇探头:“梅博士, 您原以为是什么啊?”


    梅尧臣的脸不明显地红了一下。他有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错觉:“水晶,再不济是琉璃器…”


    “水晶、琉璃吗?”扶苏喃喃自语。


    他突然意识到, 糖画做出来的经济价值, 或许远比他想象得要大。自古以来, 人对透明宝石的追求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在玻璃早就被发明出来的现代,翡翠、和田玉还不是越像玻璃的类型越值钱?


    透明糖浆作画的效果能让曹皇后、梅博士两人一齐误解, 这两人可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想来就算卖出个高价, 一幅画要一贯钱, 恐怕看在它晶莹剔透、酷似珍奇的外表上,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甚至于……


    “梅博士,其实您还启发了学生呢, 下次学生再送礼物还用这个糖画画。别人说不定会以为是宝贵之物,反而要感谢起我呢!”


    扶苏笑嘻嘻道。


    梅尧臣:“你这孩子!”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罢了,你也不必反来宽慰老夫,是老夫眼界窄浅,误解了你的一片用心。”


    “不过你能想到以糖入画,倒是有些新奇。”


    至于糖画本身的奥秘,譬如它是用什么糖做的,怎样才能做出透明、塑形的效果,梅尧臣一概没打探。扶苏能想象到的经济效益,他自然也能想到。打探下去未免有窥探商业机密之嫌。


    扶苏眨了眨眼,趁势表明了第二个来意:“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为了感谢才来找您的。”


    梅尧臣胡须一颤:“哦?”


    不是纯感谢,那就是送礼求人办事了。


    放在往常,他早就客气地把人请出门。但自己误会人毁了礼物在前,梅尧臣没办法对扶苏那样绝情。


    扶苏见仿佛有戏,立刻把自己在宿舍里写写画画的成果交了上去。


    “我对国子监的膳堂有些想法,不知道该找谁,想着和您有过一面之缘,就先来给您掌掌眼。”


    梅尧臣接过薄薄的一张纸,将之展开细读。


    “……国子监膳食改善委员会?”


    他的眉头微动了动,旋即往下看去,越看眉头就动得越厉害,动得扶苏心惊肉跳,一开始的自信自得之情荡然无存:难道他的想法对大宋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数个呼吸的时间,梅尧臣把纸放在了桌上。


    扶苏迫不及待问道:“梅先生觉得这个方法如何?有没有可行性?”


    “你的想法有些意思,我会再找人看看。对了,你年龄尚小,初来乍到国子监,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便来告诉博士、斋长们。明日斋中休沐,后日你正式去经义斋里见过同学,往后就在监中和别人一样坐监读书,你记得了吗?”


    “我都记得了。”扶苏老老实实地点头。


    梅尧臣又说:“后日,经义博士要讲《大学》,你可提前准备一番。”


    嘶,《大学》!


    《大学》是《礼记》最有名的一篇,但并不是义务教育必读科目,就算是扶苏第一世读过,现在也记得不甚牢固。扶苏几乎立刻生出了许多的危机感。他可是发誓要改变国子监学风的,结果连最基础的自己的功课都学不好,还谈何以后呢?


    幸好幸好,后日才开讲。


    扶苏几乎立刻下了决定,要趁着两天空闲时间好好恶补一下《大学》,能全文背下来最好。他现在是官家下恩旨特招入监的神童,国子监随便一个人都会背他写的诗,正在万众瞩目之中呢。


    扶苏告辞了梅尧臣,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诶……”


    等等,我不是为了提交膳堂改善方案才来的么?怎么梅尧臣没说可行或不可行,就连给谁掌眼都没提,就把我打发走了呢?


    扶苏懊悔地拍了拍软白的脸:一听说上课的事,心里慌张,竟然把原本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扶苏疑心梅尧臣并不中意自己的方案,才会搪塞他转移话题。小豆丁奶乎乎的脸上两条眉毛耷拉下来,难免有点心情沮丧,又琢磨着,要不要换个人看看。


    但是,该找谁好呢?


    偌大的国子监,举目望去,除了入监前结识的梅尧臣和苏轼、还有今天碰到的曾巩和李观澜以外,扶苏竟然没一个认识的。


    “先等等。”扶苏握紧小拳头,喃喃自语:“膳堂的事等后天认识了同学老师再说,先把《大学》背下来要紧。”


    他的偶像包袱还是很重的。


    至少,绝对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掉链子。


    在他走后,梅尧臣把扶苏的计划翻阅了几遍,召来办公室外的书童:“你去把纯仁唤来,我有要事找他。”


    过了会儿,一位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面目清正文静的男子匆匆赶来:“梅博士,听说您有事找我?”


    梅尧臣没与他寒暄:“纯仁,你来看看这个。”


    范纯仁:“是。”


    他和梅尧臣一样,翻阅的时候眉头动个不停,目光扫到末尾忍不住问道:“博士,这是谁人所写的策论?”


    梅尧臣:“你觉得呢。”


    范纯仁顿了顿:“我想不出来。”


    从姓氏就能猜出,他是范仲淹的儿子。而范仲淹一度官至枢密使,在国子监所有学生的后台里,都是最硬的那一档。范纯仁本该是学子们的领头羊,却由于范仲淹主导国子监改革,吸纳优秀而贫寒的学子入监,引起许多人不满,也让范纯仁在国子监的地位尴尬。


    但范纯仁却不以为忤。


    自从父亲调出汴京后,他更自觉担任起起国子监改革成果的维护者角色。石介、孙复、梅尧臣等人有什么事都会跟他,或是通过他与远在陕西的父亲商量。


    而现在,范纯仁的目光扫过“改革背景”、“可行性分析”、“改革内容”、“未来成果”、“局限性”,条理分明又平易近人的膳堂改善项目计划书,陷入了沉思。


    “我从未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格式行策。”他说。


    自六朝以来,骈四骊六便是工笔的文法。但凡是策论,起笔不骈上几句“德育”“教化”,仿佛就无法开展下文了似的。


    哪里有“改革背景”一句“民以食为天,不共饮共食,学子们头顶的就不是一片青天”酣畅淋漓、直抒胸臆?


    至于下面的条目就更不用说。读完一整篇之后,范纯仁只觉得,明明只有寥寥数十行字,但是该考虑的事项已经全部说尽。就连不该说的——笔者甚至连自己提议的局限之处都一一写明。


    梅尧臣又问:“那你觉得,他写得可行不可行?”


    何止是可行?范纯仁心想:就连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范纯仁目光微微黯淡:“这……项目计划书,计划书上说得对,国子监中学子唯有每日共饮共食,方能成为一个集体。从前膳堂的资费不足,只能被迫破落着,富家多外食者也就罢了。但官家既然还记挂着国子监,特意拨了一笔膳补银,咱们就不该放弃这个良机。”


    “至于方法……”


    “至于方法,”范纯仁说:“以这计划书上所陈述的,成立膳食改善委员会,监督膳堂出品,委员中要包含祭酒、博士、贫寒子弟、委员长则必须由官家子弟担任。”


    “委员会负责监督膳堂的菜品质量,定期对菜品进行打分统计,分数与膳堂的绩效挂钩。在此之上,在学子当中也会对委员会的工作定期回访,以防委员会出现收受贿赂、消极怠工等情况。”


    “他想得很周到。”梅尧臣说。


    “是啊……”范纯仁也感叹。他似乎意识到梅尧臣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了:“您是担心,委员会的会长由官家子弟担任会出问题?”


    梅尧臣点头默认。


    国子监中,不乏有张及甫一般能力不行、人品还差的草包。膳食改善委员会握着不大不小的权力,若是落入这些人的手中,整个国子监膳堂都会陷入瘫痪也说不定。


    “您的担心,计划书上也提到了。”


    范纯仁的目光落在“改革局限性”上,第一条就是“委员会滥用考核权力、滋生腐败”。


    “但倘若要成立类似的委员会,委员长合该是官家子弟担任,也只能是他们,不是么?”


    官家子弟有吃惯了美食养成的挑剔舌头,贫家子弟却是有荤腥就大为满足。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范仲淹改革引入贫家子弟入学之后,从心理上说,官家子弟会认为他们才是吃亏的一方,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


    如计划书上所说,给他们分润一些权力,才好削减他们与国子监大集体的隔阂。这一点,扶苏没有写,范纯仁和梅尧臣也没有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博士,我马上就去见一趟祭酒,将这方案的细节敲定下来……您别担心了,监中虽然偶有禄蠹蛀虫,亦不乏德才兼备之人。委员会的人选,我们好生挑选一番,不会发生您担心的那种情况。”


    “对了,您还没回答我呢,这计划书的作者到底姓甚名谁?可是我们监中的师兄弟?”


    梅尧臣:“是监中子弟,不急,你早晚会见到的。”


    要说写出这一套策论的人年仅三岁?范纯仁定然不会相信。还是等他亲眼见了赵小郎,了解这孩子的不凡之处再说罢。反过来说,年龄也是梅尧臣搪塞扶苏,不肯正面回答的主要原因。


    他担心自己被感性因素影响看走了眼。但倘若不是,连他都一眼觉得惊艳的策论,哦不,计划书,怎么会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写的呢?


    那赵宗肃,赵小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对不对,才华如尖锥入衣兜,没有不显露出来的道理,但濮王这么多年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还是说,这小孩是天生的策论圣体?


    梅尧臣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远在陕西戍边的范仲淹:希文啊,我这些日子碰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小孩,虽然只有三岁但已经会写策论了。我可没诓你,不信你自己看(附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手抄件)。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你说,我该不该劝他早点学完经义、早点下场考科举,早日为我们大宋出一份力呢?但三岁也太小了吧,很纠结。


    范仲淹收到信之后,就着烛火,将那份《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对着光默读了良久。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厚厚的收信中找到了好友富弼的,和梅尧臣的信放在一起,对比着看了起来。


    三岁,一计打乱宋夏和谈的成王殿下。


    三岁,写策论的国子监子弟。


    怎么回事?怎么我不在汴京的时候,汴京就开始量产神童了是吗?而且三岁这个年龄,这个战力,会不会太超模了一点儿???-


    扶苏哪里知道,原以为投递失败的膳堂改善计划书,甚至惊动了远在陕西的新政首倡者,还让对方感叹起战力平衡的问题。


    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大方点头:对啊,我就是超模,因为我玩过两次体验服呀。


    可惜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是背《礼记》背得怀疑人生,趴在桌上摊猫饼的闲鱼。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


    “……”


    扶苏独自坐在宿舍里,反复默背着宛如绕口令一样的文字。


    唉,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儒学成为显学,谁能想到梦想成真后还能有今天?倘若告诉第一世的他,你有一天会因为儒学显达而痛苦,那个自己肯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现在,他背了整整一个时辰,喉咙干渴,脑袋昏沉,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才将将把十万字的《礼记》背完一半。就连什么时候苏轼不请自来了他的宿舍,他都没有发觉。


    “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看起来好没有精神。”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扶苏有气无力地回头:“我没有……”


    纯粹是背不完书,失去了梦想。


    苏轼凑到了书桌前:“嗯?《礼记》?”


    他一下明白了扶苏咸鱼的原因:“背不完吗?没关系,我也没背完。看你这样子,肯定已经饿了吧。走吧,我们去膳堂吃饭……不想去膳堂?好吧,那我带你去相国寺夜市吧,不过先说好,我身上可没钱,我们只能去闻闻味道,闻饱了再回膳堂吃。”


    “……你的钱,不会全花在东君身上了吧。”


    “答对了。”


    苏轼无奈地摊手:他家里没人做官,赁着汴京的宅子就是一笔额外的开销。他当然不能伸手再多要。至于他攒的零花钱?全在东君身上用得七七八八了,除了聘狸奴以外,养狸奴也是个费钱的工程呀。


    扶苏想起他之前还打趣般说过,倘若张及甫高价雇人抄课文,他肯定会去。那时候他和伴读们还以为苏轼在开玩笑,齐齐鄙视了他一顿。


    没想到是真的缺钱。


    扶苏叹气:谁能眼睁睁未来的大宋顶流美食家委屈自己的舌头?万一饿坏了肚子,被迫降低了美食品味,以后发明不出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饼……东坡羊骨了怎么办?


    “咕——”


    扶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坏了,想着想着把自己想饿了怎么办?


    他不再一副咸鱼的姿态,摸了摸兜里,又在行李里摸索了一顿:“走吧,咱们俩去相国寺夜市吃一顿。”


    白天刚跟曾巩说完,以后要常驻膳堂,不去夜市,当天晚上就被打脸了。


    苏轼却问道:“咱们俩?去夜市吃饭?”


    扶苏歪了歪头:“对呀。”


    “你请我?”


    “没错。”


    “那可不行。”


    在这个问题上,苏轼展露出了惊人的坚决:“贫者还不受嗟来之食呢。我有手有脚、年龄还比你大,又怎好白白地占你的便宜?”


    “……”


    扶苏一时语塞。


    他刚想说那有什么,只是一顿饭的事儿。但一看苏轼的脸色,就知道这不是能轻易妥协的事情。现代交朋友还讲究AA制呢,古代文人更讲究气节,被请吃一顿饭甚至能上升到人格的。


    那怎么办?


    难道又要被膳堂的猪肉糊嗓子?


    扶苏想来想去,竟然觉得一开始苏轼提议“去相国寺夜市闻够闻饱了香味再回到膳堂填饱肚子”是最合理的解法。


    可是……听起来好惨哦。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官家和娘娘要是听说他这么做了,一定会又气又急,连夜把他从国子监接回来的。


    “走吧,赵小郎,咱们提前去膳堂的门口等着,去晚了当心饭要没了。”


    “等等!”扶苏挣脱了苏轼拉他的手臂:“你说你不愿意不受嗟来之食?那等价交换总可以了吧?你帮我个忙,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苏轼一下明白了小伙伴的意思。


    “可是……小郎你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扶苏默然扫了眼房间:虽然被摆得满满当当,但是收拾得很干净,一点不显得凌乱。唉,宫里的内侍太能干,怎么反倒成了坏事?


    他扫到一个放着糖浆的锦盒时,思及白天送礼的经历,眼前突然一亮。


    “不用你我的帮忙。”


    “我们一起去相国寺夜市摆摊,赚客人的钱,怎么样?”


    第35章 第 35 章 他们俩人今晚,绝对会发……


    “摆摊?”苏轼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指了指扶苏,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们俩?”


    “嗯嗯!”


    “但我们在夜市人生地不熟的。”


    “可以找净觉小师傅帮忙。”


    “你说得对!……那摆什么呢?”


    扶苏一边回答问题, 一边走到了堆放的行李深处:“你过来看眼就知道了。”


    半晌, 他从行李中摸索出个酱红色的木盒子。和之前送给梅尧臣的礼盒很像,又比它大上一圈:“这个, 你觉得有没有人会喜欢?”


    盒中铺着半透明的糯米纸, 焦黄色的半透明膏状物甜蜜的香气。苏轼凑上去轻嗅了嗅:“好香啊,是蜂蜜吗?”


    “是糖浆啦。可以用它来画画的。”


    “画画!”苏轼的眼前倏然一亮。他可没忘记, 眼前的人正是欣赏他画画水平的大金主:“你是说, 我们可以用这个糖浆画画,然后一起摆摊出去卖?”


    “对咯!”扶苏说道, 一边打了个轻快的响指。


    “!!!”


    苏轼的眼前又是一亮:“刚才那个是怎么做到的?教我教我!”


    “呃, 你说响指?”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扶苏张开圆乎乎像白馒头的手:“就是这样, 再这样,然后……”


    苏轼学着扶苏的样子, 并拢手指、摆好姿势, 一连试着打了十几次, 只听到指节摩擦的闷响,丝毫没有空气爆破的清脆声音。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响呢?”他跟响指卯上了,扶苏也觉得有些奇怪, 凑上去认真瞧了半晌:“难道, 是因为你的手太小了?”


    “你的不是更小吗?”


    “对哦。”


    两个人面面相觑。


    扶苏余光瞥见窗外的天色:“先不管了, 我先把东西收拾出来。”


    因夜市摆摊是临时决定的,别的素材都可以找净觉小师傅帮忙,借也好买也罢, 唯独糖浆本身是最重要的。扶苏观察了糖浆的状态,因为冷却凝固,难以随意作画。扶苏就把木盒放在蜡烛的烛心上燎了一燎。


    “真奢侈啊。”苏轼有些咋舌。


    “用木柴烧热也是一样的。只是现在时间紧,没有那么好搞到,下次我们去膳堂讨两根去。”


    “这倒是,你这么可爱,肯定有人愿意给你。”


    扶苏没说话,心中却暗道:苏大郎,你以为你就张得不可爱、不讨人喜欢了嘛。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他们说话的功夫,半透明的糖浆就有了融化的迹象,蜜糖的甜味香气也变得更加浓郁。


    “我总算相信它能用来画画了。”苏轼征得同意后,沾了点糖浆送到嘴里:“好吃诶!”


    见到成品之后,他对摆摊事业有了极大的信心,甚至跃跃欲试了起来:“咱们画什么画什么?”


    “梅兰竹菊,花鸟鱼虫?”苏轼说:“这个我没问题,可是和糖搭配是不是怪怪的?”


    相国寺夜市,何其市井烟火之地?能欣赏文人画的恐怕并不太多。


    “那画人呢?”


    若说人物呢,当今最火的IP就是三国了。尤其是季汉的刘关张、诸葛亮、赵云人气都很高。后世的烫门,譬如吕布、曹操、郭嘉等人只能退居一射之地。


    “嗯……”


    苏轼犹疑不已:“没画过,我试试?”


    但卖人物的性价比实在不高。用料多不说,还容易翻车,价格必然会贵。有那么多闲钱买糖,还不如去瓦子里听说书的讲一场《三国》来得开心。


    倏然间,扶苏前世的记忆浮上心头:“有了!”


    他在空中比划了个圆:“我们可以提前做个转盘,在转盘上转出什么,我们就给客人画什么!”


    当然了,转一次转盘的价格,要保证他们即使抽到了最复杂的糖画也有得赚。


    “这个好!”


    “可以画几种生肖的图案,葫芦、桃子、元宝也可以加进来。”以上都是宋朝流行的吉利元素。


    “至于特等奖……画条龙怎么样?”扶苏原想开个玩笑:“不哎呀,你别那样看我,我没真的打算画!”


    苏轼拍了拍胸口:“把龙吃掉还了得?你真吓我一跳。”


    “放心,就算出事了倒霉的是我不是你!”


    “怎么可能呢?出主意的是你,执笔的人是我呀。”苏轼没把扶苏的大包大揽放在心上:“这样吧,特等奖就画条鲤鱼,怎么样?”


    鲤鱼,也是这个时代常用的吉祥意象。与其他不同的是它还包含着一层“鲤鱼跃龙门”、科考得意通顺的意涵。这在崇文的大宋,是第一等的吉利了。


    “好,就这个。”


    扶苏又掰着指头数:“还有成品、最好有个稻草扎的展览台,还有试吃……”


    “先别管那么多啦!”这时候,催进度的人反而成了苏轼:“天马上要擦黑了,等先到了夜市再说别的,让净觉小师傅给咱们找个好点的摊位!”


    “走吧!”


    “走!”


    七岁和三岁的两人,虽然怀揣着成熟的商业计划,但在外人眼里还是稚子年龄。在即将热闹起来的相国寺夜市街上,一前一后地飞奔而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两枚豆丁的样貌极为可爱,眼睛都乌溜有神,看起来就很聪明,


    其中,像兄长的那人抱着个硕大的木盒,像幼弟的小豆丁则袖子里揣着蜡烛、纸张等诸多杂物。他们熟门熟路冲向了大相国寺中,也无人阻拦。


    “怕不是偷出来逛夜市的小衙内?”


    “他们”


    “我猜是对兄弟。”


    “一会儿多半就有人来找了。都看到了啊,他们朝着相国寺南边的方向去了。”


    常年在夜市附近支摊的小商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他们也不担心俩小孩单独出门,会遇到什么危险。大相国寺可是皇家供奉的寺庙,前段时间他们踩的这条路还迎接过圣驾呢。谁敢在附近造次,简直是不要命了!


    当然,也没人认为两枚豆丁分属国子监。


    国子监哪有如此年幼的小孩?


    不一会儿,两枚豆丁从消失的方向重新归来,与此同时出现了第三个人。不,准确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人,简直是个人形的置物架。


    桌子、凳子、草扎的展示台……全被此人一力扛在了身上。繁忙的程度让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这架势?


    不会吧……


    众目睽睽当中,他们一大二小驻扎在了一个空余的摊位上,摆好了桌凳、木盒、竹签、和几乎有半人高的硕大草扎。竟然当真一副要摆摊的架势。


    净觉犹豫了下,伸出了掌心:“摊位租金三百文,其余东西租赁一日五十文,承惠三百五十文。”


    扶苏想了想,数了四百文,放到了净觉的手中:“剩下的钱请小师傅吃点宵夜。”


    后者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净觉对扶苏的观感很复杂:未来太子兼救命恩人,他当然不敢也不能不尊敬。但一想到自己这些天没有一点松快的悲惨日子都是拜他所赐,净觉又很难不心生怨念。该说幸好吗,成王殿下暗示他,自己处于白龙鱼服的状态中,净觉松了口气,乐得装成没事人。


    但是收殿下摊位费什么的,有点超过了吧?


    他颤颤地把四百文揣进了兜里。


    扶苏却误会了净觉的意思,偷偷地宽慰他:“没事的,这点钱,我们卖几个就回本了。”


    “什么?”净觉讶然不已:“你们要卖什么?”


    “糖画呀。”


    苏轼却已经点火烧热了盒底,尝试着用糖浆作起了画来。除了第一下手抖,多滴出来一点焦黄透明糖浆以外,剩下的步骤苏轼都进行得极为顺利——手腕着力,手肘展开,落笔得又快又稳。


    虽然比不上积年手艺人,但他自幼学写毛笔字,手腕和手臂都很能发力,又有绘画功底,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金鱼就出现了。


    “怎么样!”


    苏轼昂起头,等待夸奖。


    扶苏海豹式拍手:“好厉害!不愧是你!”


    苏轼得意地“哼”了两声,继续埋头苦干了起来。


    扶苏则接过后续的事宜,他用竹签按在新出炉小金鱼的背部,又把竹签安插在草扎上。如法炮制了几次之后,草扎上就摆满了许多成品。流光溢彩、近乎透明的焦黄色糖画,被夜市的灯光上了一层光釉,宛如艺术品。


    这个展台出现之后,整个摊子最引人瞩目的,就不再是两个小豆丁。几乎是数个呼吸之间,周围的人流就如同虹吸一般被引到小摊的面前。


    苏轼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正画着的一个葫芦糖画就作废掉了。他也不恼,把废品用竹签一点点捣碎了,递到围观却不敢开口问价的群众面前:“大家都来尝尝呀,这个画是糖做的,是可以吃的。”


    “这……这是糖?”


    “竟然是糖?怎么可能呢?”


    “糖哪有透明的?!唬人的吧!”


    和曹皇后、梅尧臣相似的感叹再度出现,扶苏忍不住会心一笑。不过这次,他没自己吃,把验证的机会留给了顾客:“这是不是糖,大家只要尝尝不就知道了。这算我请大家的,不用收钱!”


    他话音刚落,苏轼手中的糖片立刻被抢光。这时候,糖还算半个奢侈品呢。结果还有免费试吃?不吝于天上掉馅饼了。


    一时之间,小摊周围听取“嘎嘣”声一片。


    画糖画的糖浆是宫廷膳房出品,不说原料本身质量上乘,就连烧火都是烟少耐烧的梨木。焦黄的碎糖片落入口中,立刻化开,除去令人眯起眼睛的甜蜜以外,还有一丝极淡的花香气息,是有位大厨提议花蜜。


    好,好吃……


    又好吃,又好看,又有意思——摆摊的摊主是俩小孩呢。宋人一向最好这个,怎能不激起他们的购买欲?原本只敢远观的人,立刻纷纷问起糖画的价格来。


    “这葫芦多少文一个呀?”


    “阿爹阿爹,我想要这只大公鸡!”还有偶然路过的小孩一看到就走不动道,生拉硬拽把人拽到摊位的面前。


    苏轼见状,趁机大喊:“糖画转盘,五十文一次,转到什么画什么,草扎上的转盘上都有——”


    五十文并不算便宜。倘若只吃荤腥,足够一个壮汉在相国寺夜市上吃个饱。听了扶苏的价格之后,凑热闹的人中很多摇头叹息,纷纷感慨囊中羞涩。但也有更多人眼前一亮:这个价,他们付得起!


    甚至他们还觉得便宜了呢。


    打听打听世面上,一樽琉璃器值多少钱吧,这糖画不仅跟琉璃器一样漂亮,而且还能吃进肚子里。才五十文,他们还觉得自己赚大了好么!


    “我感觉我要赚大了。”苏轼背对着水泄不通的人群,对扶苏悄悄念道。


    “你的感觉没错。”扶苏说。


    和最初只想在夜市赚点填饱肚子的前不一样,他们俩人今晚,绝对会发一笔横财。


    第36章 第 36 章 梅先生,原来你是个傲娇……


    小小的糖画摊子, 一瞬成为夜市的中心。


    顾客的身高大多都比他们高一截。和他们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子们呢,正在发动着噪音攻击,央求父母兄姐在摊前驻足。乌泱泱乱糟糟的人浪和声浪十分具有冲击力。


    扶苏和苏轼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心中难免有些许慌张。可是对糖画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催促声,又让他们眼底燃起了奋斗的冲动。


    “请大家自觉排队, 一个个来——”


    “不要拥挤, 不要踩踏——”


    两道嫩嫩的嗓音相继响起,扶苏也开始收到第一份客人的钱。他小心地数完了铜板后, 塞进袖子的口袋里, 又拿出提前做好的转盘,摆在客人的面前。


    “这位阿兄, 你想转到什么呀?”


    第一个客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 穿着青色褂子,身上有种淡淡的书卷气。他冲扶苏笑笑, 给了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龙门登科,我自然想要一条鲤鱼, 求个好意头。”


    鲤鱼跃龙门, 所有读书人都难以拒绝的意象。


    扶苏立刻扬起一个甜甜的笑:“那我也祝阿兄你抽到大鲤鱼啦!”


    他郑重地抬起转盘:“请!”


    客人也被他的郑重感染到, 手指摸到指针,犹豫了两息后才下定决心般用力向左一拨。旋即,指针在转盘上飞速旋转了起来。


    和所有的抽奖环节一样, 写着“鲤鱼”的特等奖区只有极窄小的一片。客人的双眼紧紧粘在上面, 从扶苏的角度看都快成斗鸡眼了。随着指针慢下来, 他的呼吸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扶苏也惊呼一声:“快到了!”


    好巧不巧,指针在鲤鱼区域的附近徐行,惹得围观者呼吸都紧绷了起来。扶苏循声抬头, 原来不止是他和客人,周围的围观群众、净觉小师傅、甚至苏轼都停了手上的活计,目光牢牢追随着指针。


    “扑哧。”扶苏陡然笑出声来,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离鲤鱼只差一点儿了!”


    “能不能到呢?”


    “能不能到呢?”


    到底能不能到呢?


    此刻,所有人的心都悬在指针的尖上。


    数息之后,指针再也转不动,停了下来。


    到了吗?


    “到了!”


    “转盘到了鲤鱼!恭喜你!” 扶苏率先公布了结果。他甚至还双手鼓起掌来,发出“啪啪”清脆的庆祝声。周围的人不明所以,也学着他的样子拍起巴掌,发现这样足够热闹之后更是敞开了力气,“啪啪”声不绝于耳。


    一时之间,摊前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苏轼更是个十足机灵的,一边舀足了一勺糖浆开始画大鲤鱼,一边吉祥话不要钱地洒了出来:什么“鲤鱼跃门”“一路连科”“青云折桂”,就连“好事成双,榜下再登科”之类的也蹦了出来。


    还是扶苏看他越说越离谱,扯了扯袖子才制止。


    而喜提大奖的客人呢,已经呆住了。直到硕大的、流光溢彩的鲤鱼递到他面前,他才恍然间回过神似的,连连说了好几句感谢。


    苏轼:“什么感谢呀?明明是兄台你运道好嘛!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来,鲤鱼你拿好啦?”


    扶苏也说:“祝你科举里也有这么好的运道!”


    “那就借两位小郎吉言了!”


    这书生原是个爱琉璃器的,但经济实力不允许,就想着凑个平替的热闹,结果不光喜提特等奖,光是不要钱似的吉祥话、和周围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都让他觉得五十文实在花得太值。


    他掏了掏口袋,颇有些意犹未尽:“那就再来一……”


    围观群众却不乐意了。


    “怎么还来啊?”


    “兄台,你刚才出尽了风头,这样不好吧!”


    “我们可等了好久呢!”


    在众人的声讨中,客人手持大鲤鱼无奈潇洒离去,深藏功与名。趁着这个间隙,苏轼对扶苏低声耳语:“你刚才那样子……是故意的么?”


    扶苏:“?”


    看了眼气氛愈发热烈的队伍,他明白了,原来苏轼以为他故意让人拿到特等奖,以便炒热气氛。或者第一个客人根本就是他找来的托!


    “我哪有那个本事?都是巧合。”


    “看来是老天都有意让我俩发一笔横财了。”


    两人短暂地交流结束,继续默契地干了下去。第一个人被赶出去之后,后面排队的人自发遵守着一人一次转盘的规则,转完一次,不管是不是自己满意的都要离开,把机会留给后面的人。


    其中,多数人是冲着特等奖鲤鱼来的。也有些和扶苏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对鲤鱼不感冒,更喜欢他们自己的生肖画,又或者是小金鱼。


    中间还有个小插曲,有个小孩兴高采烈地想要一只糖兔子,却只转到了一条金鱼,气得当场眼泪就流了出来。随行的仆人央求扶苏和苏轼,恳请他们通融再转一次,但是后面排队的人却不乐意了,纷纷出声制止。


    “大家都只转一次,怎么就你家有特例?”


    苏轼张了张口,本想说要不画一只兔子算了,又怕后面的人如法炮制,转盘就失去了意义。小孩子的哭声愈发响亮,场面一时陷入僵局之际,扶苏却两步跑到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孩面前:“你是想要只兔子,对不对?”


    小孩子正泪眼朦胧着,还认得出来眼前人是摊主,轻轻点了点头。


    “但你只转到了小金鱼……”扶苏刚开口,小孩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吓得他连忙说出解决办法:“所以,你自己画一只兔子,好不好?”


    听到“兔子”,小孩的双眼倏然发光。


    苏轼立刻投去个赞赏的眼神,把舀糖浆的勺子塞在了小孩的手里,循循善诱:“来,我来教你怎么画兔子!”


    小孩儿和扶苏差不多大,小手握不稳勺,也不会手腕发力,但幸好有苏轼带着画,整体的形状没跑偏。


    很快,一只勉强看得出是只兔子的糖画诞生了,小孩当即破涕为笑,指使扶苏用竹签把新出炉的兔子粘起来,举着它,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仆从长舒了一口气后,冲他俩鞠了一躬,也跟上了自家小衙内的步伐。


    毛茸茸的小麻烦就此解决。


    此举理所当然引起了周遭人的议论。当扶苏听到“明明差不多大,别人还在哭鼻子呢,这位小郎君竟然就很会哄人了,真是不得了”的时候,虽然已经努力克制,嘴角还是忍不住地往上翘起。


    下一句话,就让他僵在原地——


    “没办法,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扶苏低头看了看自己,难道他看起来是很穷的模样吗?为什么会被塞了这个剧本?


    苏轼毫不客气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苏斜睨他一眼:“别忘了我是为了谁!”


    苏轼反而愈发猖狂,顺着扶苏的话说:“赵小郎,辛苦你摆摊养我了!”


    他摸了把扶苏的袖袋,立刻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重量,不禁咋舌:“嘶,这么多?”


    “你以为呢?重得我手都快抬不起来。”


    扶苏扒拉了下装糖浆的木盒,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由于蜡烛燃尽的原因,也正在趋于凝固。他拜托了一旁的净觉小师傅:“能不能麻烦你告诉后面的客人,不必等了。再帮我们拿根蜡烛,麻烦了。”


    净觉立刻起身:“好,小僧马上就去。”


    虽然负责待客的是扶苏,画画的人是苏轼,但净觉认为自己收了好处,也没少帮忙。不仅自觉帮助维护着队伍秩序,光就他站在那里,就足以让许多宵小之徒、眼红之人不敢下暗手了。


    在相国寺夜市,当着相国寺和尚的面对他罩着的人动手,还想不想混了?


    结果净觉一离开,糖画摊就出事了。


    一个身材强壮的男子大喇喇地插了队,围观的人一见他们的长相,皆是敢怒不敢言。能掏得起五十文钱的人,算是有些家底,但也多是平民富户,没有背景根基。谁又敢惹上泼皮无赖呢?


    至于两位小摊主……


    今晚一晚上他们算是白忙活了,只希望人没事就好。顾客们暗暗想道。


    扶苏只觉有高处的阴影俯视而下,和人眼睛对上的一瞬,他就知道来者不善。那人的眼底明晃晃写着贪婪,盯着他鼓囊囊的袖袋,宛如饿了几日的豺狼。


    是净觉小师傅离开,他们的小摊失去威慑的缘故么?


    还是说,今天自己这钱赚得太多,太招人眼红?以至于让人冒险也要来拼一把?


    思绪千回百转只在一瞬,扶苏赶在那个流氓开口前站起身,装作接待普通顾客:“不好意思,糖浆已经快要见底,今天没排到的可以等明天再来。”


    “嘶……”


    不知哪里响起了抽气声。


    “哈?”流氓还没发难,就被顶了一下。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也更加可怖了起来:“呸!不就是个破摊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巴掌就能掀翻十个!”


    他大喇喇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威胁的手势:“把你们赚的钱全交上来,大爷还能放你们一马!不然,你们的摊子、还有你们两张细皮嫩肉的脸,都别想要了!”


    “你!”


    苏轼气不过,刚要和人理论,却感受到袖子上一阵拖拽感。旋即,他的手背传来熟悉的触感,和上次在相国寺一样,扶苏的手指正在上面写字。


    勿……冲……动。


    拖……住。


    苏轼嘴唇微动,在心中默念着:


    等……净……觉……来。


    扶苏特意转过来,对着他摇头示意:钱事小,人才是更重要的。谈判可以,但是千万别激怒他。谁知道这种人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吓退他。其次就是缓兵之计,这流氓光挑着净觉不在发难,说明他对相国寺有所顾忌。


    苏轼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这位兄台,钱我们可以给你。只是想问一问,你今天是心情不好么。”


    见苏轼没有跪地哭泣求饶,竟然还能正常跟他聊天,流氓“噌”地冒出一阵无名邪火来:“老子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找扇是不是!”


    电光火石间,他扬起一阵大力的掌风朝下,扶苏瞳孔一缩,拉着苏轼连退后几步,踉跄着及时躲开。巴掌落空的流氓就没那么好运,重心不稳险些摔了一跤。他更加恼怒,借势一把掀了摊子。


    “叮呤咣啷”的一通乱响后,小摊上的桌凳、草扎台、转盘……所有物什全都被掀翻在地,扬起了一片尘土。不难想象,这一巴掌倘若落在扶苏和苏轼的脸上,他们恐怕已经受伤。


    围观群众被吓得远远跑开了一大半,扶苏的脸色也倏然间冷了下来。


    眼前这人显然已经不正常了。除了要钱以外,他还对幼子有着极深重的破坏欲。稍有不顺从之处,都会令他勃然大怒,诉诸暴力。


    或许和这种人虚以为蛇反而是错的,直接压制、制服他反而来得更快。扶苏还在犹豫要不要掉个马甲,直接拿身份压人。难点在于如果对方不信,他该怎么用这张脸搬来救兵?


    但苏轼比他更快一步:“我们都是国子监的学子,你今日伤害了我们,就不怕国子监追责到底吗?”


    “你们?国子监学子?”


    流氓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俩小屁孩,穿开裆裤毛都没齐的年纪,国子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显然不相信,又被苏轼话中恐吓的意味激怒,竟然更上前一步,把扶苏苏轼二人逼到了死角。从扶苏的角度看,那流氓仿佛成了一座硕大的肉山。在绝对的力量和体型差前,他捏紧了指节,额间落下一滴冷汗。


    他不怀疑当街行凶的流氓会受到惩罚。但问题并不在这里。事出突然,他们该怎么避开即时的伤害?


    净觉小师傅还有多久才回来?


    刚才有人报官吗?


    ……


    现在呼叫父皇降下四维武器还来得及么?


    扶苏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着。


    眼见着一巴掌就要落下,扶苏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苏轼整个抱住了。


    “苏轼!”


    他明明自身难保,也要挨巴掌的,竟然还想用身体为自己挡住!


    扶苏试图挣脱,但七岁孩子的力气比三岁大太多,他扭动了几下竟是毫无办法。扶苏咬了咬牙,铆足了力气挣啊挣,挣啊挣,挣啊挣……咦,巴掌怎么还没落下?


    扶苏猛地抬头:“净觉小师傅!”


    原来是净觉不知何时出现,反剪住流氓的双手,严实地别在身后。此刻,扶苏看他的眼神不啻于救世主。


    危机就此解除。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倘若我作证,他们果真是国子监的呢?”


    苏轼闻言也立刻抬头:“小师傅……咦,范师兄?!你怎么会在夜市里?”


    扶苏喃喃道:“范师兄?”


    陌生的面孔从流氓身后走出来,正是刚才那道声音的主人。范纯仁一脸怒意,不是冲着他们俩,而是冲着流氓去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动我国子监学子?”


    流氓一瞬间心如死灰。


    谁不知道,国子监那地方就读的人非富即贵?随便一个人就足以把他整死?锦衣玉食的衙内干什么不好,跑到夜市摆大摊,这说出去谁信?


    按住流氓的净觉小师傅没多话,一把把人扭走了:“我去报官、再告诉方丈他们,你们先聊。”


    扶苏目送着净觉的背影,见他的武力值按压流氓丝毫不见吃力,才劫后余生般回过神长舒口气:“小师傅的体力真不一般。”


    连比他高壮的人都能按得稳稳。


    也不知当初西夏使团出动了几人,才把他压制。


    范纯仁走上前来:“你们俩没事吧?可有受伤。”


    扶苏抻开了双手,摆出一副任君检查的姿态:“没事的,范师兄,净觉小师傅及时赶到,我们都没受伤。”


    范纯仁讶然了一瞬:“你竟也叫我范师兄……等等,是官家下恩旨的那位么?”


    “是呀是呀。他叫赵宗肃。”


    “赵小郎,这位是我们国子监的范纯仁师兄,明年就要下场科考了。”


    苏轼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他好像转瞬把刚才的险境全忘掉了似的:“范师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会在夜市里呀?”


    语气之中不乏揶揄。


    范纯仁无奈:“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他离开梅尧臣办公室后,心中还琢磨着那份计划书上的字句,竟然一时兴起·,想瞧瞧让国子监膳堂都摆烂的相国寺夜市,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还是入监之后第一次出门闲逛,就被夜市的繁华程度吓了一跳。然后范纯仁发现,庞大的人流竟然不约而同往一处地方挤。


    他好奇地跟过去……


    扶苏歪了歪头:“然后就碰见了我们啦?”


    “是啊。”


    范纯仁是认得苏轼的,此人当时因为“厚颜无耻”成了国子监风云人物,谁能不认识他?至于扶苏,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苏轼的弟弟,结果也是国子监中人,还是传说中的三岁写诗小神童。


    范纯仁只和扶苏聊了几句,立刻在心中验证了传言的真实性:遇险前后不慌不张,说话时又条理周密,一点儿也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再加上那张男女老少通吃的包子脸,他对扶苏的初始好感度一点儿不低。


    是而,他给两人好心地提了个建议:“最近,监中要成立一个‘膳堂委员会’,你们既然对这方面有研究,或以可参加一下,对你们有些好处。”


    扶苏的神情一下子极为奇怪。


    膳堂?委员会?


    好熟悉的关键词,是他提出的那个吗?


    好你个梅先生,当着我的面连句夸夸都没有,一晚上还没过,到别人的嘴里就到了“将成立”阶段了。


    梅先生,原来你是个傲娇啊!


    第37章 第 37 章 不怪我,都怪赵小郎太可……


    扶苏不是会随意诋毁师长的人。但铁打的事实摆在眼前, 由不得他不这样想。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扶苏眨巴了两下乌溜溜的眼睛,故作好奇地问了起来:“都有哪些好处呢?竟然值得范师兄你特意提起。”


    “好处么?”


    范纯仁沉吟着摸了摸下巴, 突然俯下了身子, 把扶苏整个人抱了起来:“好处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尽。”


    “诶诶诶诶诶——!”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转移了扶苏的注意力,他两只小手在空中摇晃了两下, 小身子稳稳地坐落在范纯仁的胳膊上。


    淡淡的书卷墨香萦在鼻尖, 甚少和人近距离接触的他被吓了一跳,雪白的面皮也慢慢地红了起来:“……范师、师兄?你这是在?”


    苏轼笑嘻嘻地给人解围:“你也为师兄的腰着想一下嘛, 一直跟你弯着腰说话, 师兄累不累呀?”


    扶苏又去看范纯仁,后者轻咳了声:“正是如此。我久坐了一整日, 还请小师弟见谅则个。”


    好吧。扶苏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还有点责怪自己之前不够体贴, 没注意到范纯仁身体不舒服。转念一想,范纯仁明明身体不适, 但因为他们是国子监的学子,就敢挺身而出, 看到流氓的体格也一点没退缩。


    他立刻抛弃了作为成年人被当成小孩子抱着的不自在, 不再挣扎, 调整了坐姿,稳稳坐在范纯仁的胳膊上:“这样够近了,师兄你说吧。”


    “这膳食委员会近似于个国子监自治组织, 你二人若有机会加入进去, 一则……二则……三则……”


    扶苏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不就是他计划书上写的的内容么?


    实锤了, 梅先生,你果然是个傲娇。


    梅尧臣不仅把他的计划书给人传阅,还近乎完全保留了委员会的核心架构, 保留了其中最精华的部分——生员自治。


    “自治”两个字,才是膳食改善委员会的核心要义。


    范纯仁阐述的种种好处也正是基于此。后世但凡当过学生干部的都知道,这是个磨炼人的活。从自治的事业中汲取到的经验,对未来的官场生涯将是宝贵的经验。


    扶苏和苏轼,一个三岁一个七岁。按理说离科举选官还有很远呢,没人会觉得他们能立刻走马上任的。但范纯仁却悉心给予了有益仕宦生涯的建议,这当真是极其为两人打算了。


    对了,别忘了,今晚还是自己和范纯仁的第一次碰面。


    扶苏发出了感叹的声音:“范师兄,你可不愧是……”


    范纯仁一怔:“什么?”


    扶苏原本想说,可不愧是范仲淹的儿子。但身为历史名人秦始皇之子的他,最糟心的时刻就是看到自己“子不肖父”的评价。


    天底下大约没有哪个二代,想活在父辈的影子之下,处处被人比对吧?这几乎是二代命定的诅咒,扶苏曾经深受其害许久。


    过去诸多不快的回忆倏然涌上心头,扶苏立刻试图改了口:“可不愧是……是……”


    “是个大好人!”


    “……”


    扶苏试图敲死一秒钟之前,词穷到结巴的自己。没词儿其实可以不说的。


    初次见面的师兄是可以随便评价的吗,多没礼貌啊。


    苏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酣畅淋漓地笑完之后,又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赵小郎的话,我同意!”


    范纯仁:“?”


    虽然你们俩在夸我,但怎么总是觉得被损了一顿呢?


    扶苏来不及捂苏轼的嘴,只好匆匆忙忙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快收拾下一东西吧,一会儿还要还给相国寺的。”


    他指的是被流氓破坏的糖画摊子。虽然流氓已经被净觉小师傅押走了,但地上还是一片狼藉。桌子、凳子、转盘……其他乱七八糟的摆件,散得到处都是。


    扶苏这话是对着苏轼说的,但范纯仁也跟着撸起了袖子:“我也来帮忙。”


    “诶,这怎么使得!”


    扶苏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范纯仁已经帮了次忙,再让他出手实在说不过去。


    范纯仁却说:“难道就让师兄看着你们两个小的收拾,自己却袖手旁观么?”


    “……”


    扶苏无话可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默认了。苏轼已经不客气地指挥起人来:“范师兄,我力气不够,麻烦你帮抬一下桌子脚!”


    “好的。”


    范纯仁也不矫情,苏轼指哪他就打哪。有了个成年人帮忙,收拾的进度飞快,很快就只剩下几样小件四散在地上。


    扶苏眼尖,看到了转盘的纸质指针飞到了老远外,刚想跑两步去捡回来。就算安不回转盘了,也不能当成垃圾留下啊。他刚动步子,那指针就立刻被递到了身前。


    递给他的,是个比扶苏大几岁的小孩,他一边伸出手,一边怯生生地说:“小郎,你们……明天还来夜市么?”


    他说话的时候很是不好意思——比他还小的两个孩子被流氓找麻烦的时候,他怕引火烧身没有帮忙。在局势得到控制之后,又凑上去问人家出不出摊,实在是有些……那个流行词怎么说来着?对,厚颜无耻了。


    “对啊,小郎,你们可一定要来啊!我可是排了半个多时辰的队了!你们日后不来,我岂不是白排队了么?”


    感受到扶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说话的人讪笑了一声。


    “那个,小郎,之前实在对不住。不过你瞧我这瘦伶伶的,哈哈,我也是没办法……”


    扶苏倒没有责怪这人的意思,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金钱交易关系,没有谁一定要帮谁的道理。只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们一开始摆糖画摊子的初衷是什么来着?


    赚点小钱,吃顿好的!


    结果呢,他就不说了,被他忽悠来的苏轼一直饿着肚子到现在。


    扶苏当机立断地摇了摇头:“明天我们暂时不来了……等等,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作画的糖浆实在难熬,要准备一些时日才能有眉目。”


    “好吧。”


    那人只能悻悻而去,临走前还几番嘱咐扶苏等熬好糖浆了一定要来。


    这般作态的,可远不止一个人。摊位附近很多人都殷切地盯着扶苏,他们都是排了队没买到糖画的人。但之前没有帮忙对付流氓,各自明哲保身四散而去。现在要脸,不好意思跟扶苏搭讪,只好通过眼神传情达意。


    扶苏被他们盯得有点发毛。


    他赶快跑回苏轼和范纯仁的身边,两人正在凑在一起说小话。不知道为什么,后者看他的目光又不一样了。除去原先对后辈的慈爱、对小神童的欣赏外,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肯定是你跟范师兄说了我什么。


    扶苏悄悄用眼风觑着苏轼:都说了什么?快老实交代!


    “苏轼:我告诉了范师兄,摆糖画摊子是你想的。还有这个转盘,也是你的主意哦。”


    扶苏:“……”


    他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在现代,摆摊是个多正常的事儿,三明治、鲜榨橙汁、提拉米苏……堪称每个大学生的第一次创业经历。为了挣足学费,扶苏可没少做。但宋朝可不一样,通行的思想是重本抑末,行商一向被视为贱业,是要被人看不起的。


    身为国子监读圣贤书的子弟,却跑去夜市行商贾事,范纯仁能看得上这种事吗?他肯定看不上的。


    难怪,他白天提议去摆摊的时候,苏轼会一副那么吃惊的表情。结果他拉扯了两下,就答应了,完全让扶苏忘了还有“重农抑商”这一茬,直到现在才晃过神来。


    怎么说呢,苏轼,不愧是你!


    扶苏试图垂死挣扎:“范师兄,你先听我解释,我并不是有意不务正业的,只是想挣点外快钱吃点夜市上好吃的……”


    范纯仁点点头:“我知道了。”


    扶苏:不,你不知道!


    他试图再辩解几句,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百口莫辩。看来,这个奇怪的印象,他是非留给范纯仁不可了。


    扶苏对范纯仁的印象极好。但对面可能不是这样想他的。


    “唉……”


    范纯仁收敛了眼底的神色,主动开口换了个话题:“你们要去找相国寺的僧人归还这些零碎的物什?我陪你们去吧。”


    “赵小郎,你站了一晚上肯定累了,不若我抱着你走吧。”


    这句话,是对着扶苏说的。话音刚落,就不由分说把他抱了起来。


    扶苏:“诶——”


    眼前一个天翻地覆,他晕晕乎乎又的坐上了范纯仁的胳膊,旋即,周围的景色就开始移动。原来是范纯仁拿起了桌椅板凳、大件小件,准备出发了。


    扶苏被颠得一晃一晃的,下意识抓住范纯仁肩膀上的衣服料子。范纯仁似有所觉,主动换了个姿势。


    扶苏扭着小屁股,给自己找了个更舒适,也更稳当的姿势,一边在心中暗暗思索起来:难道说,范师兄不讨厌他么?还是只是出于对国子监后辈的照顾?


    他纠结了有一会儿,最终决定不问了,就当作不知道吧!反正以范师兄的为人,就算看不上他也不会口出恶言,更不会区别对待。那就这样吧,也免得彼此尴尬。


    扶苏心安理得地当起了鸵鸟。


    但他不知道的是,范纯仁抱着他的时候,耳朵却偷偷地红了。其实一开始,苏轼解围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他确实因为弯腰说话不便才把人抱起来,但另一半……


    是因为他忍不住!


    范纯仁在心中默默地开解自己:其实不是他的错,谁让赵小郎生得太可爱了呢!整个人又白又糯软乎得像块豆腐不说,眉目也十分有神,仿佛随时都有灵气逸散出去。他还能三岁写诗上国子监。


    范纯仁方新婚燕尔,膝下尚且无子,正是盼孩子的时候,此刻难免遐想:倘若他的孩子也能像赵小郎一般就好了。


    但这话范纯仁只敢在心中想一想,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赵小郎姓赵,是宗室子。他说出去起码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福气?能当得上赵小郎的爹?


    范纯仁不知道的是,他现在羡慕的对象,其实足足有两个……三个人!


    “阿嚏!”


    福宁殿中,仁宗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用锦帕拭了拭鼻子后,同身边的黄都知笑道:“定然是肃儿想我了,正念叨着呢。”


    黄都知说:“官家与成王殿下父子连心,您念着他,他自然也念着您呢。”


    仁宗听见了嘴角忍不住勾起,眼睛看向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侧的梁怀吉。


    梁怀吉恭敬肃立,一言不发。


    仁宗:“……”


    好的,懂了,儿子根本没想他。


    说不定都没想起他来!


    官家心底暗暗念了一句“小兔崽子”,写家书的手却一点也不停顿,刷刷写了一整页纸才停下笔。他用的墨砚,还是那天扶苏在宫外亲自给他挑的礼物呢。


    黄都知见状上前一步,想为仁宗展信,却被后者制止了:“朕亲自来。”


    等待墨水晾干的时候,仁宗仰首望向敞开的窗外,溶溶的月光撒了进来。夜已经深了。这个时辰,肃儿大抵已经睡了吧?也不知国子监的床铺如何,他一人睡不睡得惯呢?


    实际上,完全没睡。


    而且正在夜市爽吃爽喝呢。扶苏、苏轼和范纯仁三人去相国寺归还东西,正好撞上了来找他们的净觉小师傅。


    “咦。刚才的流氓呢?”


    净觉小师傅:“方才已经把他送官,被官服羁押住了。殿……小郎不必担心。”


    “那就好!”


    那个流氓能对小孩子流露出暴力倾向,整个人已经趋向不正常了。这样的人对治安是个大隐患,早点进监狱就是为民除害。


    扶苏又殷殷地嘱咐道:“但也要小心被打击报复。”


    “阿弥陀佛,小施主您大可放心,有谁敢惹大相国……”


    净觉小师傅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还真有人敢惹大相国寺,甚至阴谋还是眼前这位亲手揭露的。


    他不由得讪讪闭上了嘴。


    扶苏:“……噗。咳咳咳!”


    扶苏假装着咳嗽的样子,用袖子遮住翘起的嘴角。好在其他两个人并没发现异常,苏轼还掂了掂扶苏沉甸甸的袖子:“净觉师傅,还有范师兄,一会儿随我们去夜市用点夜宵吧,今天我们吃赵小郎的大户去!”


    “这里面可有你的一半。”扶苏反击。


    “那我当然愿意让小师傅和师兄吃我的大户呀,倒是你……”


    扶苏连忙道:“我也愿意!”


    “那还说什么,走吧!”


    苏轼一只手拽住一个,突如其来的力道让范纯仁和净觉踉跄了半步。扶苏见状,立刻一起参与了拔河活动。


    来都来了,又都帮了他们好大的忙,不请吃顿饭真说不过去。


    “呃……”


    以范纯仁和净觉的为人,是不舍得花用小孩摆摊挣的辛苦钱的。但一大一小俩豆丁都一副不请客吃饭不罢休的模样,他们对视一眼,只好体贴地选择了顺从。


    相国寺的夜市实在很热闹。


    糖画摊子散掉后,夜市里就不太能见到长队了。能像扶苏那样,一把子拿出新技术打造爆品的属于少数。大部分摊贩都在此地稳扎稳打了多年,挣着一份热闹和辛苦钱。


    爊肉、炙鸭子、旋煎羊白肠、冰雪冷元子、开封小笼包……


    一个个招牌高高扬起,看得扶苏是眼花缭乱,选择困难症都犯了。除了没灯箱外,这里和现代夜市几无区别。


    扶苏立刻看向净觉小师傅,也是几人中唯一的本地人:“所以,哪一家比较好吃?”


    “对哦!”苏轼恍然大悟:“小师傅你就是相国寺的僧人,肯定了解得很清楚。”


    净觉为难地挠了挠脸:“其实,我没太来过这里。”


    “啊?”


    “啊?”


    “因为总觉得,以后随时有机会可以来,所以就……”


    扶苏秒懂:本地人不旅游定律。


    “不过我有位师兄常来这里,他知道哪里好吃会告诉我。我带你们去找找看吧。”


    “……”


    一刻钟后,扶苏头也不抬,埋在一只酱骨鸭子里吭哧苦吃。


    鸭子已经被卤得入味且酥烂,耐嚼劲道的鸭肉间充盈着浓浓的的酱香味,骨头都可以嚼一嚼再生吞下去。扶苏简直不敢想象,每天都能吃到这只鸭子的人该有多幸福?


    他实名制羡慕起净觉和大相国寺的和尚们。


    待吃得告一段落了,扶苏又跑到摊子前,掏出铜板又买了几只整鸭,想明早拜托怀吉再跑腿一趟,把这几只送到宫里,官家娘娘和姐姐的餐桌上去。


    顺便用美食给家人们报个平安——我在外面过得不错,还能吃到宫里没吃过的好吃的呢,所以你们就不用担心我啦!


    没想到,扶苏的美食还没送出去呢,就在宿舍看见梁怀吉的身影。与此同时,他白天送出去的几封回信也如约抵达手头。


    扶苏先拆了最上面的那封,一看纸上的笔迹,居然是官家的。


    “这么多!”他冲着满满一页纸咋舌。


    扶苏送信的内容,无非是报个平安,告知亲人们他已经顺利抵达国子监。官家究竟写了什么,能用小楷占满一整页纸?


    他好奇地展开信纸,细读了起来。


    仁宗写信的风格,不似他下圣旨时候一般讲究。平实浅近的文字。仿佛他在耳边同自己说话一样。


    肃儿,你已经到国子监了么?吃穿用度怎么样,宫外的日子还能适应么?适应不了的话,就回宫里lai吧。


    ——搭嘎,口头哇路!(但是,我拒绝)


    朕为了你批了的膳补银,国子监膳堂的饭菜有没有变好吃一点?


    ——很可惜,完全没有呢。


    同学们对你都还好吗?要是你受欺负了,千万别委屈自己,大不了就报朕的名字!让朕为你做主!


    ——别啊爹,你是不会想知道流言会演变成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说:第四个想当扶苏爹的人出现了。


    以及,流言会变成什么样呢,乐。


    第38章 第 38 章 家书,也要给始皇写呀!……


    扶苏都能想象得出, 圣驾驾临国子监维护他之后流言会演变成什么样。


    什么官家又看上哪家的宗室子,想认他当干儿子啦。哦对了,鉴于扶苏现在名义上还是濮王的幼子, 又有赵宗实的实绩在前, 当代的、后代的流言只会更加离谱,什么“赵宋正统在濮王”啦都是洒洒水级别的。


    上辈子, 扶苏因为关心自身和秦朝命运的缘故, 没少读秦史相关的素材,也耳濡目染接触了其他朝代的许多史料。因此他能肯定, 自己的猜想绝不是空穴来风。


    打个比方说, 乾隆皇帝优待妻弟傅恒之子福康安,各种对他破格优待, 有些方面甚至超越了亲生的阿哥们。传到外人的嘴里, 福康安就成了乾隆的私生子。


    就连福康安的母亲,和乾隆八竿子打不着的傅恒夫人也牵连着被造了黄谣, 又在各类戏说演义里衍生出无数个版本。


    一想到会被谣传成官家私生子……扶苏浑身都抖了抖,寒毛直竖:他是官家和娘娘亲生的好么?亲生的!


    他顾不上拆剩下的两封信, 当即给官家写了一封回信:我在国子监过得真挺好的, 衣食住行都没受什么委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您没事儿的话还是别随便来了!


    后面两句话字号加大加粗,以示自己的决心。


    写完这一句之后,扶苏才在下面详写自己今天的见闻:结识了两个国子监新学子, 他们居然张口就会背自己的诗, 真可怕。见到了梅先生, 送的礼物先生很喜欢。国子监膳堂有荤腥了,但还是摆烂,饭菜做得不好吃。不过自己想了个办法, 相信很快就能改善膳堂的风气,您就瞧好吧。


    晚上还去了相国寺夜市摆摊,认识了范仲淹大人之子范纯仁,他可真是个大好人啊!(加大加粗)还吃到了特别好吃的酱卤鸭子,一点不输给宫中御膳。给您和娘娘姐姐都捎了一份,你们吃着鸭子就不用太想我啦。


    扶苏这么一连串写下来,才发现自己今天经历得可真多,就算略写也是满满一页纸。摆摊的事情他本来想写上的,仁宗肯定不会嫌弃他行商贾之事,但一想想后面遇到流氓的遭遇,扶苏还是停了笔。事情既然已经解决,没必要让家里人白白担心。


    曹皇后关心的内容和官家差不多,更多着墨于扶苏的生活状况。扶苏想了想,除了老老实实报平安外,还特地写了一番相国寺夜市上的各种美食。除了酱卤鸭子外,又把别的尝过味道的小吃全部点评了一番。


    炙鸭子皮脆肉嫩,配着特制的甜酱尤其好吃、旋煎羊白肠回味十足、冰雪冷元子清爽甜蜜,一口下去暑气尽消、开封小笼包咬个小口汤汁就四溢而出……


    一封信写得不像家书,倒像是老饕写的食评。扶苏自己通读了一遍,都“嘶溜”了下,忍不住咽口水。相信曹皇后肯定跟他差不多感受,还能就着酱鸭子多吃两碗米饭呢。


    如此一来,她就不会担心自己在外面是吃苦受累啦!计划通!


    最后一封信是妙悟送来的。除却定番的关心之语,她还好奇了一下扶苏在国子监日常的生活。末尾不忘提醒催促,千万别忘了下次玩的时候带上她啊!不然她真的会告状的!


    “下次国子监的休沐日是什么时候?”扶苏小声嘀咕着:“再把晏几道、李球他们一起叫上好了。”


    反正他们几个的年龄也相当,在一起玩正好。也让妙悟小的时候多接触一下异性,早点对男生脱敏,不至于长大了变成性缘脑,看什么都往男女之情上想。


    嗯,就这么说定了!


    扶苏把几封回信收拢好,和从夜市带回来的酱卤鸭子一起。打算让梁怀吉明早带回宫去。做完上述的一切,他仰在椅背上,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一天真是太累啦。


    突然,扶苏又想到了什么,又另起一张崭新的宣纸,提笔写到:父皇……


    不用问,这张是给秦始皇的。


    有了观测时空的机器,秦始皇固然可以一勘他整日的全貌,也可以通过他给官家他们的家书知道自己的动向。但那是不一样的。


    家书是专写给家人的。


    官家、娘娘、妙悟有的,父皇也要有。


    扶苏照例给秦始皇也报了平安,让他不要担心自己独居的生活。同样的东西写四遍,按理说是个人就会腻味,但扶苏却不觉得,下笔之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对面收信时的种种反应。是会开心?还是会继续担心他呢?读到这一处,是不是会会心一笑……


    想着想着,就连润笔晾墨的时光都变得无比熨帖。


    写完这一封后,扶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揉了把白嫩的小脸,就拿着牙杯和牙粉洗漱刷牙去了。对了,幸好宋代已经有牙膏和牙粉,不然,以扶苏爱干净的程度,就算拼着掉马,也要把它们发明出来。


    这一天,还真是兵荒马乱啊。


    扶苏窝在被子里想道。


    总算都处理完了……哦不,还没完,还有件事呢!他忘记把“梅尧臣傲娇”“范纯仁仁善”等等信息更新到记事本上去了。


    扶苏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床铺和眼皮却都像粘了胶水似的,让他再起不能,一头栽进了黑甜的梦乡里。


    “……”


    扶苏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听见了公鸡打鸣的高亢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据苏轼说,这只公鸡是祭酒特地抱回来的,国子监学子宿舍的公用闹钟。声如洪钟,就没有它叫不醒的人。


    曾经,有几个爱睡懒觉,早上起不来的官家子弟想找它的麻烦,结果自己反被狠狠啄了一顿,告诉师长后又被狠狠罚了一通,真是倒(huo)霉(gai)啊!


    桌子上的几封信(除了给秦始皇的,那个扶苏自己偷偷藏好了)和酱卤鸭子已经不翼而飞,想来梁怀吉已经在回宫的路上。扶苏也不敢多耽搁,连忙起身收拾自己,今天是他正式在国子监读书的第一天。


    他匆匆走向了经义斋的方向,一路上感觉自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但扶苏不好意思对上他们的目光,只好伪装成社恐,免得再度发生被当面念诗的社恐惨剧。


    但是该来的总是回来。


    “赵小郎——”


    扶苏的身子下意识僵住,来人的手却已经搭在肩膀上:“第一天上课,紧张不紧张?”


    什么?是苏轼啊。


    扶苏立刻恢复了正常,甚至有闲心吐槽起他:“碰到你才让我更紧张。”


    “哈哈哈哈哈!”苏轼不以为忤:“那你可要做好准备咯!”


    “什么准备?”


    “赵小郎,你都那么嫌弃我了,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了。”


    扶苏咬牙。


    然后一进教室的大门,就喜提先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的点名:“你就是官家下恩旨特许入监读书的那位神童?”


    “……”


    苏轼努力捂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他当时入监也算出尽了风头,先生也只是借着点名提问的机会,一探他的究竟。赵小郎可真厉害啊,居然让先生直接演都不演了。看来是真的好奇到极点了。


    “是我。”扶苏忍着社死说道。


    “那你可知道,今日经义斋要讲哪一篇?”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先生又说:“那你把《礼记·大学篇》背上一遍吧。”


    扶苏有点郁闷。


    和苏轼年龄尚小,只以为先生是出于好奇的目的考验他不同,扶苏活过了整整三世,又是个敏感细致的性子,自然能洞察出此人言行举止中对他微妙的不喜。


    三岁写诗的人,除了被迫装嫩的他以外,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就比如那位写出《咏鹅》的骆宾王。但要让三岁时候的骆宾王背出《礼记·大学篇》?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哼,幸好我偶像包袱重,早有准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整个《礼记·大学篇》凡千六百字,扶苏一口气就背了小几百个字,而且像流水一样越背越顺溜。结合其他同学越讶的目光来看,他在这个班上的水平绝对不是最次的那一波,相反,应该还很不错!


    先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好了,背到这里就可以了。”


    又问道:“那你可解其中之意?”


    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连苏轼都察觉到一点端倪。扶苏更是十分无语:先不说我才三岁,我要是知道《礼记》是什么意思,我还来国子监上学干嘛?直接去考科举不就好了。


    他糯糯的脸上写满了无辜,不软不硬顶了回去:“学生未闻先生之高见,不敢妄语。”


    “……”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还真有自己的理解?


    先生一脸吃坏肚子的表情,只好让扶苏坐下了。


    扶苏坐下之后,不顾周围人讶然中掺杂着敬佩的目光,径自和苏轼眉来眼去、眉目传情了起来:这什么情况?


    苏轼扭着小眉毛: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来的时候也没见人家这样针对我过。


    有古怪。


    扶苏心中浮现了好几个猜想,至于到底是哪个还需要验证。他决意找人打听一番……自己在国子监的种人脉,唔,好像只有梅先生和范纯仁师兄了?


    扶苏原本还在犹豫找谁好呢,结果,中午去膳堂用午膳的时候,就被两个人脉之一主动问上门来了。


    “赵小郎,听说你被先生刁难了?”


    范纯仁一脸严肃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旧电脑不太好使,花了快五位数换了新电脑结果键盘用得好不习惯,随手打几个字就手剧痛,大悲。


    第39章 第 39 章 差点发动“父能量”。……


    扶苏被吓了一跳。


    范师兄怎么就知道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范师兄, 你怎么知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吗?”苏轼一脸好奇地打听,一边把自己的餐盘往另一侧挪了挪。


    范纯仁也顺势在旁边坐了下来:“哪儿能不快呢?你是不知道,三岁神童一口气背完《礼记·大学》的事迹, 都传到我们治事斋这边来了。”


    “可我刚背完啊?”扶苏一脸茫然。


    苏轼:“就是因为你背完了, 才传得快呀!”


    也不想想,这事有多了不起呢。三岁就会临场作诗, 背书还背得唰唰快, 还有什么是这位赵氏小神童不能做的?


    治事斋学子集体惊叹之余,范纯仁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同窗们都以为, 肯定是神童自己当众卖弄。但范纯仁昨晚见过扶苏一面, 对他的印象极好,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小师弟虽然盛名在外, 但却是内敛的性子, 亦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凡。


    他怎么会刻意地大出风头呢?


    这必然不可能。


    既然不是赵小郎主动的,那就只能是……先生的问题了。是王先生主动要求他, 让他去做明显超出能力范围之事。也幸好,赵小郎的能力也远超年龄。若不然, 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范纯仁面色严肃地想道。


    苏轼敏锐察觉到范纯仁面色陡变, 狗狗祟祟凑上前去, 压低了声音:“范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说给我们听听呗?”


    扶苏也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目前,他一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因为自己姓赵, 宗室子破例入监读书, 本能让文人感到不喜。要么就是……和之前与张及甫、张修媛的矛盾有关了。


    对了, 以张及甫其人读书识字的水平,肯定是在经义斋中混日子。远远升学不到熟读经义、专攻策论的治事斋去。也就是说,今天扶苏先生从前也是张及甫的老师?这就不难理解了。张家想要通过先生的渠道给他使绊子, 还是很容易的。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呢?


    范纯仁却装作没听见似的: “先生或许是爱才心切,才想着要考验你一番,好让你戒骄戒躁。自然,你也不必事事都接受,莫因他人影响自己向学之心。”


    苏轼和扶苏对视一眼:唉,他们又被当成小孩儿糊弄啦。


    扶苏更是郁闷到了极点:他只是外表才三岁而已,又真的不是小孩子。


    他不是不能理解范纯仁的苦心:古代讲究一个“天地君亲师”,师长的地位十分超然。学生但凡与先生发生矛盾,一旦传出难听的名声,前路就会格外坎坷。


    何况,这位先王生只是让他默背《礼记·大学》,还没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不好轻易给人定罪。至于寻常的小小考验,以扶苏展露出来的天分,足以轻松应对。


    范纯仁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扶苏却只想知道一个真相。总不能他被莫名其妙针对了,还不知道恶意的源头来自何方吧?他是来改造国子监的,又不是来吃苦头当小可怜的。


    一个有意想问,一个却不肯说。正当扶苏在思考要不要祭出自己百试百灵、屡试不爽的撒娇套路时,曾巩和李观澜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冲着几人打招呼:“范师兄、赵小郎……这位就是苏小郎了罢?真是久仰大名。”


    苏轼看起来很高兴:“没想到治事斋的师兄们也认得我!”


    “自然了,你和赵小郎可都是国子监风云人物,由不得我们不认识。”


    曾巩和李观澜自我介绍完后,眼神都往扶苏小小的身子上瞟,像是在看什么珍惜保护动物。后者直觉不妙,果然,“听说小郎你已经会背《礼记》啦?是真是假?”


    “连你们都知道啦!”


    “没有!是假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趁着另一方苏轼发愣的空档,扶苏抓紧时间为自己辟谣:“一本《礼记》足有十万字,我哪里背得那么快?”


    李观澜:“我就说呢,那帮子闲人果然爱谣传。三人成虎,子固,你说对……”


    范纯仁突然开口:“但赵小郎真的会背了通篇《大学》。”


    苏轼趁势补刀:“不止哦,昨天我去了一趟小郎的住处,他桌上的《礼记》可是摊开了一大半哟,我悄悄地瞟了一眼,应当是背到……《礼运篇》了?”


    李观澜倒吸一口凉气。


    扶苏:“……”


    够了!你们一唱一和是在讲相声吗!


    曾巩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他也留意到了和范纯仁一样的问题。


    但他是特招进监的贫寒子弟,没有后台,更难以插手国子监内部的事务,只好半开玩笑地提醒道:“赵小郎年仅三岁就能背完一本《礼记》,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升到我们治事斋来了。”


    扶苏乌黑的眼睛倏然一亮。


    升斋……就是跳级吗?


    李观澜夸张地叫道:“升斋?赵小郎,好歹给别的神童留下点发挥空间啊!”


    其余人立刻笑成一团。


    不过他们都看得出来,扶苏听别人夸他的时候,会很不好意思,就体贴地把话题转移到手头的饭菜上面。范纯仁落下筷子,不禁感叹道:“尝过了相国寺的夜市,再见膳堂,亦觉得‘由奢入俭难’啊!”


    他多少理解了其他的官家子弟。颜回固然箪食瓢饮不改其乐,但孔子门下三千弟子,也只出了一个颜回不是?


    李观澜奇道:“范兄,你竟也有去相国寺夜市的一天?”


    范纯仁身为一品大员范仲淹之子,作风却清苦得像个苦行僧。不仅不与其他官家子弟同流合污,反与他们贫寒学子交好。这在整个国子监也是出了名的。


    范纯仁瞥了装鹌鹑的扶苏苏轼一眼:“只是兴之所至,便去逛了一逛罢了。”


    至于这两人在夜市上摆摊大受欢迎的事,他一句也没提。范纯仁倒不在意什么商贾、什么贱役:还是小孩子,何须讲究那么许多?但他难保别人也是这么想。


    他想起了什么:“对了,子固、观澜,再过些日子,监中就要成立一个‘膳食改善委员会’,你们若有兴趣的话,可以参加一二。”


    苏轼:“我要参加!赵小郎也是。”


    扶苏也难得主动开口招揽:“若子布兄、观澜兄也能来的话,膳堂变好吃就能指日可待了!”


    “哦?”曾巩心念一动:“既然几位都发话的话,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那也算我一个。”李观澜说。


    曾巩,未来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必定很靠谱。作为他的友人,李观澜自然也不差。虽然说委员会会长强行要求是官家子弟,但贫寒子弟也要占据一部分的名额,不然委员会就缺乏了代表性。既然如此,肯定是靠谱的人塞进去得越多越好。


    几人约定好了章程,草草扒完难以下咽的饭菜,就各自四散开了。出了膳堂之后,苏轼却偷偷拉住扶苏,附着耳朵问他道:“诶,你真的要那个么?”


    扶苏:“……?”


    什么?


    “就是那个,升斋啊!”


    扶苏小吃了一惊:“你看出来啦?”转念一想,如果是苏轼的话,看出来倒也正常。


    “简直不要太明显好么?”


    苏轼嘀嘀咕咕:“话说你真的要去吗?要去的话,那我也和你一起好了。经义斋每天都无聊得要死,还不如和范兄、曾兄他们待在一起有意思呢。”


    尤其发现师长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更让他觉得滤镜破碎,失望至极。


    “而且……”


    苏轼挤眉弄眼道:“好歹我也是七岁入监,在你前面出过好一阵风头呢。怎么也不能落后对不对?”


    扶苏:“你就不怕别人恨你呀?”


    就像李观澜说的一样,他们俩太超模,就会让别的神童无路可走。


    以前七岁的小孩,会背个《三》《百》《千》就算很了不得,现在标准一下子拉高到了《礼记》,还得会写诗。


    真是卷煞人也!


    苏轼:“怎么会呢?你才三岁,要恨也是先恨你才对!”


    扶苏:“……”


    就,无话可说。


    大宋的神童们,我对不起你们。


    “而且不遭人嫉妒的才是庸才吧……哎哎哎,赵小郎你要去哪儿啊?”


    扶苏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边:“去找被人嫉妒不被报复的办法。”


    “找到了别忘了告诉我啊——”


    “……噗。”


    扶苏虽然没回头,白糯糯的脸却绷不住,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虽然不是真的去找方法,但也差不多了。他的目的地,是那位国子监仅剩的人脉,朝他打听一下这位王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梅尧臣一见到扶苏,就抱以奇异的目光。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就被扶苏果断打断了施法。


    “梅先生,我没背完整本《礼记》,只是背了《大学》一篇而已。《礼记》那么长,我一节课哪里背得完?”


    被预判的梅尧臣欲言又止:“……”


    他瞪了装无辜的扶苏一眼:“你找我来有何事?总能不是专为澄清来的吧!”


    “还真是如此。”扶苏捧脸叹气。


    国子监的流言传得速度还真可怕,他上午刚背完书,中午被另一斋的同窗们问起,下午就连先生这边也知道了。


    “若是真的也就罢了,偏偏都是谣传,实在令人惶恐不已。学生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


    扶苏说的话,配合他湿漉漉乌莹莹的大眼攻势,梅尧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拜托他给自己辟谣呢。


    眼前的小孩子年方三岁,就能不为浮名所惑,想得如此长远……


    偏偏他今年才三岁……


    《伤仲永》的故事虽然还没诞生于世,但梅尧臣从事教育行业多年,什么样的状况没见过?面对扶苏难得清醒的请求,他还真的不能不答应!


    他大手一挥:“你专心读你的书就是了,剩下的事不用管了!”


    扶苏嘴角翘了起来:梅先生,果然是个好人。


    他又借着这个机会机会,多问了那位王先生两句。梅尧臣也不疑有他:“他是王拱辰的堂弟。”


    王拱辰……破案了。


    他果然猜得没错,和张家有关!


    王拱辰是何许人也?仁宗朝的状元、晏殊的女婿、晏几道的姐夫、富弼的连襟。然而,虽身为连襟,他却背后捅了富弼一刀,成为了庆历新政的重要反对者之一。


    其他的反对者之中,就有外戚的张家。


    这两姓之间不可能没有联系,尤其是王拱辰堂弟恰巧是张及甫的先生。他想做个顺水人情,给落了张家面子的赵宗肃一个教训,是再合情理不过的事。


    难怪范纯仁的表情那么难看呢,他肯定也想明白了个中关窍。


    倘若往大了闹,就会不可避免地扯入朝廷党争,波及许多无辜之人。但不闹大的话,以王先生在国子监的资历,很难撬得动他的位置。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见猎心喜,想考较一番神童,谁又能说他错呢?


    范纯仁就算想帮扶苏,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劝他别放在心上,也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只有那条路了,对吧?


    扶苏突然眨巴着眼睛,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对了,梅先生,我听师兄说倘若熟读了经义,就能升到治事斋去读书。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怎么?你想升斋了?”


    “嗯嗯。”扶苏乖巧脸。


    “唉!”梅尧臣满脸写着痛心疾首:“刚还在心里夸你有想法,怎么又开始想一出是一出了呢?那治事斋是治民事、作策论的地方,你……”


    他刚想说,你现在能做得出一篇策论吗?结果转瞬就想起扶苏昨天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份《项目计划书》,不仅他挑不出错来,范纯仁更是屡屡赞叹。


    甚至,连“背景”“可行性”“局限性”的格式都能成为策论参考的范本。除去使用的语言过于精悍浅近,既不骈也不俪外,没有别的缺点。


    梅尧臣立刻改口道:“你的经义全背熟了么!”


    “所以才想问您,我该背什么,怎么背嘛!”


    扶苏说道。


    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先生,我昨日交给您的那份计划书,先生找人过目了么?如何?”


    “咳。”梅尧臣琢磨着,这赵宗肃年方三岁,背记、诗才、策论,竟都有十分天赋。若要让他知道了,万一年少得意,反而伤及自身可如何是好?


    便有意压他一压:“方才一日过去,你毋须着急。此事事关重大,我还须与人再商量一番。”


    商量一番……是指范纯仁已经开始邀请心仪人选加入委员会的那种商量一番么?


    梅先生,你完全暴露了啊。


    梅尧臣不知道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扶苏的心里都和“傲娇”两个字脱不了钩。而且随着事情发展印象也被不断强化。直到偶然被本人发觉后,恼羞成怒地“教训”了扶苏一顿,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离开梅尧臣办公室的时候,扶苏满载而归。


    这个满载而归,不仅指的是情报上,还有物理上的——约有半人高的儒家经典书籍被扶苏捧在手里,险些压断了他的小腰!


    这些书,全是梅尧臣专挑出来送他的。


    “你要是能把这些全都背下来,升入治事斋中学习就也指日可待了。若是能将个中的道理融入经世治民之道,科举中第,亦不远矣!”


    扶苏约莫瞅了一眼书的封面:《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以上都是必考的,此以还有《孟子》、《荀子》、《孝经》、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一想到这些书要全部背诵、释义,就令人两眼一黑又一黑。


    有那么一瞬间,扶苏想干脆发动“父能量”,直接让仁宗下旨罢免作弄他的王先生,或者给他开绿灯,直通治事斋算了。


    他可是掌握了马克思唯物辩证法的人,经义不会背,还怕写不好几篇小小的策论吗?


    但是,不可以。


    扶苏可是跟官家夸下海口的,第二天就去求助是什么道理?到时候,不仅肯定要被狠狠嘲笑一通,官家也会把他重新拽回资善堂,说不定还会再遇见司马光。


    算了,背书就背书吧,总比司马光好点!


    “阿嚏!”


    “……谁在念我吗?”


    寂寂的长夜里,扶苏点灯苦读、试图挑战升斋,一想到司马光的脸,他就宛如打了鸡血般疲惫尽数消失殆尽。丝毫不知道,三岁会背《礼记·大学》的事迹从国子监传到监外。


    伴随着家长的念叨与叹息,他的名字,又成了汴京城多少孩子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国子监分斋,经义斋一般去考明经科,但明经不如进士受重视,所以私设了监内也能升斋。


    张及甫比较菜,苏轼年龄小,基础教育没做完读的是经义斋;其他人读治事斋。


    第40章 第 40 章 扶苏这波装了个大的。……


    之前说过, 宋人爱神童。


    或者说没有哪个朝代不爱神童。甘罗十二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类似的故事比比皆是。


    但自从黄巢断了门阀的根,宋朝以来,科举成了做官最便捷的途径之后, 对神童的推崇愈发功利和极端。三岁就会百位数加减法的神童啥也不是, 三岁会背《礼记·大学》的神童?高低得去看看热闹。


    这不是,扶苏刚背完书, 一天之内名声遍传国子监, 隔天就像堂前燕般飞入了王谢之家。就连晏几道,都被晏殊专门叫过去:“几道, 你一度与赵宗实同窗过, 这位濮王家的小神童,你见过、或者听说过他没有?”


    晏几道:“……”


    不仅我见过, 其实您也见过的。


    作为极少数知道真相的人, 晏几道贡献了七岁以来的全部演技,才堪堪没有露出端倪。


    他恰到好处地表露出疑惑:“这是谁啊?宗实兄从未对我们提起过?”


    我也想问是谁呢。


    晏殊心道。


    这位神童, 就好像凭空出现了一般。先作了两首诗,后又压倒张修媛, 简直出尽了风头。但见过他面的人却寥寥无几。弄得晏殊的心跟猫爪挠似的。


    谁让此子的事迹一出, 汴京人的评语是“远胜晏公当年乎”?作为被拉踩的对象, 晏殊当了几十年的太平相公,不至于计较一个神童的头衔,但却愈发好奇, 当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专门向女婿富弼打听过, 结果被含糊过去了。又问了有点关系沾边的次子, 更是一无所获。


    晏殊发出了和范仲淹一样的感慨:“汴京何时有了如此多的神童?”


    前上司是喜好道教的真宗,他也难免沾了点迷信:“难道是盛世将至,文曲星才会纷纷下凡?”


    晏几道抹汗:因为都是一个人啊, 哈哈。


    他还记得,自己原本打算好要跟父亲摊牌,不再当伴读。成王殿下原本十分支持他,临了的前一晚又偷偷拉住他。当时晏几道还纳闷呢,第二天就传来“成王生病”“资善堂停学”的消息,让他白捡了个大便宜。


    天天在家赏花听乐,不用和司马先生大眼瞪小眼的日子就是爽啊~


    晏几道刚感叹了这么一句,就对上了晏殊意味深长、隐含催促的目光。


    晏几道:“?”


    见儿子没有接到暗示,晏殊干脆直白说道:“几道啊,你可知道,这位赵小神童三岁就能书会道,非绝常人也。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儿啊,你也是汴京有名的神童啊。


    不得紧随其后,表示一下?


    晏几道恍然大悟,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是啊,坊间都说他有父亲当年之姿。”


    爹,你当年的传说都比不上他。


    就别来卷我了吧。


    晏殊:“……”


    晏殊:“…………”


    晏殊哑口无言了半晌,气鼓鼓地离开了,留下晏几道一个人捂嘴偷笑,乐得不能自已。笑够之后,他打开了许久未至的书房大门,抖了抖《论语》封皮上的灰。


    成王殿下果然是成王殿下,这才几天啊?就在国子监混得风生水起、有模有样。作为曾经的伴读,晏几道自然不甘落后。也该重新捡起圣贤书啦,他爹毕竟对他十分好,总不好辜负人家的期望不是?


    “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


    几秒钟之后,晏几道倒在桌上、再起不能:“噫,要不我还是辜负着算了。”


    他到底是个艺术家的苗子,而不是道学家,过目不忘虽然不成问题,但本质上并不喜欢儒家典籍,读起来只觉得脑门一突一突的。


    “要不然问问成王殿下,有什么能让我出风头的事情算了。信就寄给……苏大郎吧!”-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句话对扶苏来说尤其在理。那天,他接收了梅尧臣的升斋套餐大礼包之后,立刻叫来了苏轼,想拖他下水。后者也被齐小腿高的大礼包吓了一跳。然而豪言说过了、狠话放过了,两个人只好咬牙开背。


    宿舍,书斋,膳堂,宿舍。


    宿舍,书斋,膳堂,宿舍。


    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无比,堪比扶苏上一世的高三时期。这也直接导致他给宫中写的信变得乏味,内容根本填不满一页纸。


    扶苏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还能写什么,干脆把读背圣贤书时遇到的疑惑誊在纸上,让官家和娘娘给他课后开小灶。


    唯一的好消息是,是王先生收敛了不少,再也没做过妖。不知是不是范纯仁还是梅尧臣私下找过他,总之,此人再也没点名过扶苏回答问题,只按部就班地讲着课。


    《大学》在南宋的时候成为四书之一,但在北宋理学未兴之际,也只是《礼记》的一个短篇章。


    后代论破脑袋、翻出百般花样的“格物致知”四字,在王先生的讲述中,也被解释得不甚详细。


    这恍惚让扶苏产生了一种错觉。


    把后世的理学思想团吧团吧讲出来,这理学家,他也能当啊!


    其实扶苏还挺奇怪的,倘若从字面意思上解读,能做到“格物致知”这四个字的人,要么会成为生物学家,要么会成为写实派画家。结果呢,宋以来的理学大师没一个沾边,纷纷走上了儒学思想家的道路。


    最接近“格物致知”本身意思的,居然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人家每种药材的性状药理不仅记载详尽,还配了尽可能写实的插图呢!


    要是在第一世,扶苏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说儒家不好的话。但被第二世的教育洗礼了一番,他反而能愈发看透儒学的不足和它的无奈了。


    现在的佛、道二教方兴未艾,儒学十分有必要建设自身的理论,与之一较高下。但是后世一旦形成了路径依赖,在理论方向上一去不复返……


    扶苏一边思考着,脸上不自觉带了点沉静的神色,与糯乎乎的包子脸形成反差,倒显得更可爱了。至少,苏轼就饶有兴趣地盯了一会儿,才唤人:“喂,吃饭啦!再不走饭菜都要被抢光啦!”


    “……啊?哦哦。”


    扶苏恍然回神,无奈道:“膳堂的饭菜,抢不抢光的有什么关系?”


    “反正都很难吃,对吧?”


    苏轼自动补全了扶苏的后半句,又反驳起他来:“不一样的,抢来的东西永远是最香的,会比平时好吃一点……好吧,只有一点点。”


    扶苏无情吐槽:“反正都比不上你家东君的伙食。”


    一说起这个,苏轼立刻膝盖中箭,哑口无言。作为被扶苏亲口认证过的猫奴,他口袋里但凡有一点余钱,都花给家里的猫猫东君了。


    就连摆摊的辛苦钱,平分后也足有一贯半的铜板,苏轼也只给自己留了一点,其他的全换成了小鱼干,把东君喂得皮毛发亮、油光水滑。


    他捂着心口,夸张地哀叹:“唉,我现在就盼着我爹能早日中试,家中宽裕点,能多给我塞点零花。”


    扶苏掐指一算:“最近的春试也要等明年。”


    言外之意就是短期内别想了。


    “而且,就算有多的钱,你也会花给东君吧。”


    “那膳食委员会呢?什么时候能成立?让我吃得好一点也好啊……诶,你看,是不是已经在招募了!”


    苏轼手指的目的地,赫然是膳堂的大门口。那里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人头攒动之间,依稀可见一张告示悬挂在墙上。


    扶苏和苏轼二人对视一眼,立刻走上前。


    “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两道无比稚嫩的童声响起,使得围观者下意识让开,两人如同摩西分海般走到最前端,赫然发现,被团团围住的不仅是告示,还有一个坐着的人。


    “范师兄?”


    范纯仁眼前一亮,同两只豆丁打个招呼,顷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苏小郎、赵小郎。午膳吃了么?”


    又神神秘秘道:“监中最近要成立个膳食改善委员会,你们可要参加?”


    明明先前已经和他们商量好了。怎么又在大庭广众下问一遍呢?


    扶苏感受到此刻汇聚在他身上的目光,立刻心领神会,眨巴着眼好奇地问道:“参加什么?什么委员会?范师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别看膳堂的大门外,看热闹围观的人头众多,但敢于发问的却少之又少。有和范纯仁关系一般的,有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怕被笑话的……让扶苏个三岁小孩子当托儿提问,一解大家心中的疑惑,刚刚好。


    “这不是官家泽被国子监,专批的膳补银下来,但同窗们却说膳堂依旧不尽如人意。便有人提出一个办法,就是这膳食改善委员会了……”


    范纯仁抓住了机会,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中,如此这般地把计划书上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扶苏完全没有觉得耳目一新,因为基本上是他写的内容。但当托就要有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夸张咧嘴,发出“哇”的声音,眨着星星眼道:“也就是说,我们监中学子以后就能通过这个委员会,改善膳堂饭菜的质量了?”


    简直是神助攻啊,赵小郎。


    范纯仁:“对!小郎你要不要来报名这个委员会?以后膳堂吃什么,说不定就是你来决定了。”


    扶苏:“参加!”


    苏轼也回过味来:“我也要参加!”


    范纯仁转头拿出两张纸,笑眯眯地说:“那就请两位来报个名罢。”


    又道:“还有没有人?”


    “在下亦或可一试。”人群中又冒出一个扶苏的熟面孔,不是曾巩又是谁?他也是一副当场受到鼓动、兴致勃勃的表情,一点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没看出来,原来大家还都是影帝诶。


    扶苏不禁暗暗吐槽。


    报名表上除了姓名、年龄外,还介绍了委员会的运行逻辑:负责收集监中学子们对菜品的打分反馈、对每道菜的负责人进行绩效考核,设立奖惩机制,运行过一段时间之后,根据推出最受好评的菜单……


    最后问了一道问题:对于上述机制,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请畅所欲言。


    扶苏:“……”


    上面写的不全是他的建议么?怎么还问他呢。


    扶苏难得有了一点词穷的感觉,伸出一根小手指挠了挠脸,作出一副沉思的表情。


    “怎么了?是难以下笔么?”范纯仁突然问。


    扶苏认真地说:“师兄,你说,我如果写‘把相国寺夜市的摊贩挖到膳堂作工’会不会过于强人所难?”


    可这是他去过夜市后最真诚的感想。


    范纯仁:“……”


    “好吧,看来我还是换一个写比较好。”扶苏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在建议的那一栏写道:“希望可以根据四时节令,调整膳堂的菜单。”


    “师兄,我交卷啦。”


    扶苏抖了抖纸,试图把墨水抖干,一边回头望去,转瞬就被队列的长度吓了一跳:“居然这么多人吗!”


    他还以为,自己的演技颇为浮夸,不足以引人上钩呢。


    “是啊……”


    苏轼填完了表,也幽幽地凑近来,口吻既哀怨又揶揄:“看来对膳堂意见很大的,远不止我一个。”


    范纯仁也说:“这方面原是我们忽视了。”


    “对了。”扶苏突然问道:“委员会的成员应当怎么选拔,师兄能否透露一二?”


    这一部分,是计划书未曾涉及的内容。扶苏也只提了一句,委员长须由官家子弟担任。他还挺好奇,范纯仁及背后的决策者是怎么决定的。


    “怎么着,你想让师兄透题?”


    “我已经交卷了!”


    范纯仁笑看两小豆丁斗嘴,告一段落之后方才说:“自然是首看人品,次看学识,再辅之以报名表上填的建议,几方综合参考。”


    又道:“这部分,会由祭酒与诸先生们共同参详。”


    扶苏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原先怕委员会里混了个张及甫那样的进来。一颗老鼠屎毁掉一锅粥。但听范纯仁说人品最优先,还有师长们集体把关,那他就不用担心了。


    相反,扶苏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以这个标准,选出来的肯定是国子监最精华的一波。当中会不会就有他认识的历史名人呢?


    ……还真有。


    次日,扶苏刚从书斋一出来,就被一位面生的师兄叫住:“祭酒找你二人有事相商。”


    一齐被叫住的,还有苏轼。


    他们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跟着师兄的脚步走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房间里,已经站着不少人:范纯仁、曾巩、李观澜、几个不认识的人、还有……


    苏轼失声道:“怎么还有你啊!”


    程颐的脸看到苏轼就已经黑了。听完他的话后,更黑了一个度:“我亦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此地。”


    扶苏立刻想起来了,两人之间是结结实实吵过一架的,就在他……钻狗洞的那一天。


    程颐当时看苏轼钻狗洞、随意带人进国子监的举动十分不爽,当场要求梅尧臣惩罚苏轼。即使后来发现,暗中的鼓动者张及甫已经被除名,但程颐没有一点改变自己想法的意思。


    就算被当火木仓使了又怎样?


    他对苏轼的看不惯却发自理、发自心!


    程颢立刻看向范纯仁,意思十分明显:苏轼为什么会在这?


    范纯仁:“咳。”


    没想到还有调节学生之间矛盾的环节,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大家都是同窗……”


    “程某实不愿意与钻狗洞者为伍!”


    “亦十分不解,为何端严如范兄你,会维护恩旨入监,却又公然违反监规的他二人?”


    范纯仁叹道:“我知程师弟之父乃是监中博士,你自幼生于监中,长于监中,此地对你意义不凡,你自要悉心维护。但两位小郎聪颖非常,绝非池中之物。苏小郎更舌战西夏、是于国有功之臣也。”


    听到最后一句话,程颢的面色稍有松动,但仍然梗着脖子默不作声。


    苏轼更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假正经。”


    一位未来理学家,一位未来生活家。两个人性情价值观都相左,看不对眼简直太正常。就算扶苏置身事外,都不能保证说合成功,何况他也是矛头所指?


    范纯仁又游说了好几句,才让程颢略有动容:“那我便听范师兄一言,苏小郎也就罢了……那这位赵小郎呢,他年方三岁,何以在此?”


    扶苏呆住:“啊???”


    还以为光冲苏轼来的,怎么突然转火成我?


    对哦,那天我也爬狗洞了吼。


    而且倘若范纯仁所说为真,国子监对程颐很重要,那他打了张及甫的脸,以及一系列抓马后的续,某种意义上是不是也对国子监的名声有负面影响?


    ——那你怪张及甫去,别怪我啊。


    扶苏小声嘀咕。


    他那天完全是被逼的好么?


    范纯仁:“这……”


    他有心为扶苏辩驳几句,又语塞住了。


    年龄是扶苏的硬伤,就算他能作诗、会背书,别人只会夸他聪明。但在事务与人情上,却要打个问号。三岁的小孩子,能做得好委员会的工作吗?


    程颐乘胜追击:“范兄既托程某担任这会长一职,程某便斗胆说上一句,程某实难担任这哄小孩的活计。”


    “可我记得你有位弟弟。”扶苏说。


    “我弟弟可不会钻狗洞。”程颐回复道。


    “呃,钻狗洞造成的精神创伤有那么大吗。”


    怎么从皇帝到丞相,再到师兄,一个一个的都爱拿这个说事呢?扶苏对此很是不解。


    程颐似乎被呛到了,又或者觉得夏虫实在不可语冰,冷笑一声,不再开口与稚子辩驳。


    他那副模样十足的傲气,看得好脾气如扶苏,也多了三分火气。


    对理学印象-1-1-1。


    “程兄不妨仔细说说,我哪里用、怎么用你哄了?”


    程颢:“到时候事实一看便知。何须今日多费口舌?”


    扶苏气得咬牙,刚要追问,教室的门却突然大开,一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迫消失无踪,范纯仁、曾巩、程颐等人纷纷行礼,恭声道:“杨祭酒。”


    扶苏也压下脾气,有样学样:“杨祭酒好。”


    这还是他入学以来第一次见到祭酒,杨祭酒知道他真实身份几何吗?仁宗有没有跟人私下通过气?


    祭酒杨安国环视教室一圈,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多礼。


    然后,他径自走向了程颐的方向:“程大郎,我听你令尊说过,自我将这委员会会长一职托付于你,你就对它十分看重,夜不能寐,不将之做好不罢休。”


    程颐再无方才的气焰,无比恭敬:“是。”


    “所以,你才不愿这一位赵小郎掺和进来,担心他年纪尚小、玩忽职守,坏了你的大事,是也不是?”


    程颢一副找到知己的模样:“诚如祭酒所言!”


    他显然以为杨安国是来支持他的,说不定还会支持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但杨安国却摆了下手,语气幽幽道:“倘若我说,这个委员会本身,原是你瞧不起的赵小郎所出的主意呢?”


    偌大教室之中,忽然落针可闻。


    大家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见杨安国平淡中带有笃定的面容,和扶苏微微勾起的嘴角,方才知道他们没听错。杨祭酒说得是真的!


    程颢一瞬面色煞白:“…………什么?”


    范纯仁&曾巩&李观澜:“诶???”


    苏轼:“哈哈哈哈哈,小郎你?看程颢那个表情笑死我了……什么?诶???”——


    作者有话说:扶苏:我不轻易装,一装就要装个大的。[墨镜][墨镜][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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