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笑得很甜, 嘴角高高地翘起、雪白的两颊微鼓着,像是个掺了糖汁的奶包子。
但现在没人有空在意他的笑相如何,或者质疑三岁小孩儿把谈判过程全听懂了会不会太有违常理。
因为大家都在笑。
大宋君臣的表情, 此刻达成高度一致。
西夏梦想中三分天下的格局需要什么前置条件?需要势均力敌、拧成麻花、谁也奈何不了谁的三股势力。
倘若某个后起之秀想要与两位老大哥平起平坐, 不出意外,一定会受到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两股势力的一致针对。
看看冷战时期的美国和苏联就知道。它们统治全球的数十年间, 没有哪个国家与它们平起平坐过。而今, 宋辽夏之间微妙的格局,只不过冷战的又一次重……早了一千年的预演。
而且, 更加微妙的是, 西夏很长一段时间曾是辽国的附属国,李元昊的祖宗李继迁又被宋太祖打败过。这就注定了它的崛起之路更艰难, 也更漫长。
不过西夏现在别说崛起了, 恐怕连保住既存的实力都困难。今天的事一旦传出去,就算仁宗不把人证奸细送到辽国, 人家脸皮厚一点,说我为我“兄弟之国”来打你, 西夏敢不接招吗?
辽夏之间必有一战, 从奸细承认自己的西夏人身份那一刻起, 这件事已成定局。辽国不会放弃喂到嘴边的借口,也咽不下昔日家奴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气。
仁宗静静地负手而立、一言不发。他给足了西夏使臣时间,让他们把目前陡转的局势厘清楚。
那么,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是大宋的态度。
刚和西夏经历三年苦战的大宋, 是会高高挂起作壁上观, 还是会和辽国一起发兵攻打西夏,事后两国一起瓜分胜利果实呢?
就要看,西夏能不能给出让大宋满意的价码了。
这才是西夏使臣脸色变苍白的原因。
他们承认或者不承认奸细根本不重要, 杨守素的狡辩更是无谓的垂死挣扎。
原本像天方夜谭的“寸土不予,分银不增”,现在看起来也显得眉清目秀、甚至对西夏是好选择了。大宋完全可以要得更多。
“寸土不可予,分银不可增。”
此时此刻,宋仁宗也在心中回味起这句话来。如果说,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有讨价还价话术的成分,但自从目睹扶苏与奸细只有一掌之隔后,他的心就坚定下来,势必要将之达成。
后面的局势更是一节节冲着有利于大宋的方向奔去。
但仁宗看了眼天色,心知今天是无法谈出什么结果了。西夏使臣理智上虽然知道了宋夏之间攻守易型,现在不是他们漫天要价的时候了。但从感情上接受、利益上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正好,大宋这边也没商量好该怎么狮子大张口呢,仁宗暗忳,等回去和众卿商量一下,再问问肃儿的意见。
他脑子里最先浮出了三项必争之物:
铁,牛羊,还有……马。
西夏的党项马极为出名,不仅耐寒耐旱耐粗饲,而且耐力出众、冲锋力强。是辽国也要眼馋,要求西夏每年上贡的战略物资。
大宋当然也眼馋。但另外两个国家很有默契地把宋排除在交易的范围之外,一起维持着对宋的战略封锁。
倘若能以此事为契机,从西夏那处撕开个口子……宋仁宗呼吸粗重了一瞬,竟然不敢再往下想了。太祖在位时都没过过的好日子,难道他要过上了?
仁宗不敢想,但扶苏敢啊!
眼见着“寸土不予,分银不增”不再仅仅是个梦,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得陇望蜀。西夏所在地,也就是后世的青海甘肃陕北宁夏一带都有什么物资来着?
铁?煤?石油?
不不,那些都是工业时代的点缀。
而扶苏初次降生于一个农业国,天然更关心吃不吃得饱饭。所以在他心中,西夏最重要的物资是……
是盐啊!
西夏占据了后世中国较为干旱的几个省份的领土,天然就有数不清的盐池。光是青海省的察尔汗盐湖,它的储盐量就足够地球的所有人口吃1000年。
那就是……70亿人每天吃,都要从北宋立国一直吃到他第二世降生的年份。
不得不说,新出生的脑子就是敢想。宋仁宗连要几匹马都觉得如坠梦中,扶苏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薅物资,而是计划起怎么把察尔汗盐湖纳入他们大宋的领土。
他有眼力见地没有声张。说出去可不止是当不上太子了,而是会被怀疑是有精神病的程度。
——不是,你以为现在是大唐呢?
不过,在仪驾启程准备回宫,扶苏偷听到几位官员正在交头接耳,话里话外打起了西夏盐铁的主意。就说嘛,层层科考上来的人脑子就是好用,顺风局都不用他开历史挂的,他们自己就是挂。
这次大相国寺之旅,开局拉风,结尾凯旋,除了中间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外,其余一切都很完美。然而,正是小插曲才是攻势逆转的关键。
感谢西夏送的纯天然有机间谍。
……等等,西夏在相国寺安插间谍的事儿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啊。
之前官家有意营造的“对西夏宝具”人设已经在几个老臣之间口耳相传。他们不会也结合今天发生的一切,在群臣之间传得更加神乎其神、风生水起吧?
扶苏想象着那个画面,咽了口唾沫。
幸好回程的路上大家都很高兴,也就没有来时那么讲究礼仪了。大臣们不按官衔大小站,而是三两相熟的走在一起,借机抒发心中激荡之情。
见状,扶苏也从自己的小轿里一股溜儿钻了出来,刻意放缓了步伐,远远地凑在大臣队列的边缘偷听。
听了一会儿,扶苏长松一口气。
幸好,幸好。
没有提到他名字的,都在痛斥西夏人无耻之尤,竟敢然在大宋的皇家寺庙里投放奸细。又或者是预测未来辽夏的战争局势,商讨大宋应当如何应对。
“成王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原来是富弼富相公。他惊讶完之后便笑了,显得十分开怀的模样:“难道是跟老臣一样,激动得坐不住轿子了,非要下来走一走散散心?”
富弼官居副枢密使,在今天这么多仪仗中也是一等一的身份,当然有自己的轿子。
不过,他选择和扶苏一样步行,同样缀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两个的身份都不适合走进去,去了就是听取行礼声一遍。
扶苏矜持地点头:“嗯。”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偷听的。
富弼丝毫不为三岁小孩也能懂国家大事而感到惊讶。他连提也不提,扶苏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一个听过官家的暗示,也亲眼见证过扶苏的特异之处,自然心里有数。一个又犯了老毛病,完全忘了自己才三岁。竟然就这样互相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不,也不是完全糊弄了过去。
只见富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还记得昨天傍晚,垂拱殿原本已经散会了,官家又匆匆地把我们召了回去,问我们倘若钱也不给,地也不给,和谈还能不能成行。”
嗯?
原来还有二次会。自己那时候正在后殿睡得正香,竟然完全不知道。
“寸土不可予,分银不可增”原来就是那个时候提出来的。
“那个时候,臣等都觉得陛下失之于意气之争,多少异想天开了。然后陛下便说,那辽国如何呢?若是辽攻打西夏,我等以和谈逼迫西夏退步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扶苏福至心灵:“所以才有了今天?”
“正是如此。”富弼说。
原来是这样啊。扶苏许多的疑惑都因这句话迎刃而解。
难怪仁宗的态度从消极转为强硬,原来是开了二次会吃了定心丸。又在得知西夏奸细后,那么迅速把话题导到了辽国身上,原来是早有准备。
自己抓到的西夏奸细,其实是给仁宗瞌睡时递了个枕头。
……还顺便给辽国也递了一个。
不过,富相公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扶苏正警惕着“果然只要有殿下在,西夏就有奇妙的事情发生”之类巩固人设的话,不意却听到一句更加让他炸裂的。
富弼说:“官家同我们说,此二则非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从成王殿下处得到都灵感。老臣听闻后,实在是感佩不已。今日与西夏的谈判大获全胜,老臣私心认为除却官家外,殿下当居首功。”
嗯?
什么叫从我身上得到的灵感,我那时候不是在睡觉吗?怎么给人灵感?
……等等!
宋仁宗坐在烛火前明明暗暗的轮廓,与被褥之间淡淡苏合香气,电光火石般闯入了扶苏的脑海。不会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吧?在他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
扶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那个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可是无论再怎么拍自己的脑子,都没有一点印象,恐怕是随着深度睡眠一起被格式化了。
所以仁宗完全知道了吗,他彻底掉马了吗?现在说自己是天生政治家来得及吗?会有人信吗?
啊啊啊啊啊!所以他到底说了什么,仁宗听到了什么又脑补出了什么?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知的bug永远最可怕,因为你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补救起。
“……”
到了三更天,扶苏躺在坤宁宫后殿的卧室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睡不着。
没有谁能让扶苏一夜失眠到天亮。
除非你是富弼——
作者有话说:笑容不会消失只是从扶苏转移到我的脸上[垂耳兔头][竖耳兔头]
第22章 第 22 章 秦始皇、祖龙、父皇…………
上学是工作, 和谈是生活。
没有什么比担惊受怕一夜没睡后,发现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上课更悲惨的事情了。
他现在每天早上寅时二刻,也就是六点要起床用早膳。卯时一刻准时到资善堂。过午在坤宁宫用过一餐后, 申时结束一日的学习。
一天满打满算刚好学够八小时, 当然双休是没有的,只有特定的节日和活动才能休息上一天。
哦, 对了, 扶苏又想起来了一件悲伤的事。因为昨天的变动,之前所有谈判的成果全部不作数。礼部又要重启加班加点模式。
换句话说, 他还要在司马光的手下读上好久的书, 才能等到宋祁回来。
扶苏:“……”
天塌了。
累了,毁灭吧。
扶苏面无表情地把朝食塞进嘴里, 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像一只没有感情的进食机器。再美味的七宝素粥、梅花汤饼、茯苓糖糕都被他吃出了生命体征维持餐的感觉,膳房师傅见了要哭出声的。
坤宁宫的宫人, 有两位是跟着扶苏一起去了大相国寺。都被周围的人悄悄打听过昨天发生了什么,才让成王殿下如此明显的低气压。可连他们也一头雾水。
而且, 成王殿下他虽然小脸皱巴巴的。可是他朝食一口没少吃, 没说过一句斥责下人的话, 没砸过东西,被带去资善堂上学的时候更没闹脾气。
宫人也不知这种情况该不该上报了。要是报上去是一场乌龙,官家和娘娘嫌弃他们小题大做了怎么办?
扶苏没注意宫人的心情, 乘着小轿子抵达了资善堂。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同窗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耳边的时候, 他的负面情绪一下子达到了极点。
他面色如常地走进了教室,加入了晨读的队伍中,口中一遍遍吟诵着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论语》, 心中突然感觉自己荒谬到了极点。
如果不想当太子的话,其实有一千万种方法。就比如说现在,他大可以当场撕书痛骂孔老夫子枉为圣人。或者故意藏拙,《千字文》第一行教十遍也背不得,都不会走向今天的境地。
是他自己太过傲气,不甘心明珠蒙尘,被别人当成傻瓜。也不甘心远离那个位置之后命运只能任人摆布,才会流落到今天的境地。说到底,都是他自己活该。
司马先生的课一如既往地没意思。像没被腌入味的白肉,干货满满,吃一口也能满嘴流油,但是怎么咽也咽不下去。今天他讲的篇目是《论语·先进篇》。
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几个弟子讨论各自的抱负。
子路想治理千乘之国,三年后使百姓勇武知礼。冉有想治理个小国家,三年使百姓富足。至于礼乐就要另请高人了。公西华愿意在宗庙的祭祀中担任司仪。
几位学生都是孔子论道的熟面孔,但孔子这次却罕见地对他们的志向保持微笑,一言不发。最后一位曾点则放下乐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时节穿着春天的衣裳,和六七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在沂水沐浴,在舞雩台上吹风,唱着歌回家。
孔子这回开口:“我赞成曾点的想法。”
台上的司马先生还在奋力讲着:孔子这一段表露的态度看似“碌碌无为”,实则是大大的“有为”。正因为曾点描绘的正是礼乐教化后的终极图景,是儒家天下大同的目标,他才会慨然发出感叹。
扶苏却已经神游天外了:他也好想浴乎沂、风乎舞雩。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自然风干,曾点未免也太会享受。对了,这个曾点还是曾子的爸爸,就是那位为了信守对儿子的承诺亲自杀猪的曾子。不知道曾子小时候见过曾点杀猪吗……
“哪有那么复杂?就不能是孔子真的想洗澡了吗?”
忽然之间,一句极细的吐槽像小虫子一样钻入扶苏的耳畔,让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过来。他悄悄扭头向四方瞥去,正好与晏几道游弋逡巡的目光对上。
确认过眼神,是都想洗澡的人。
下课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坐在了一起。
晏几道:“唉。”
扶苏:“唉。”
至于彼此叹气的是什么,他们谁也没问谁也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过扶苏大约能猜到一点。除了开历史挂的他自己不算,晏几道是资善堂里学得最好的人,大好几岁的赵宗实也比不过他。他学什么都一点就透,不须多说什么。
宋祁还好,但司马光可不是一点就透的教学风格。再看两人后世的发展,一个以写风月诗词闻名,一个是赫赫有名的保守卫道士,两人的相性南辕北辙。晏几道在司马光手底下读书能开心就怪了。
……不不不,就算是我,也受不了啊。
晏几道静静看了一眼扶苏,突然整个身子趴倒在桌子上。伴读的目的是当皇子的尺度,他这种坐没坐相的行为要是被老师看到了,肯定会被狠狠训斥一顿。
但他却依旧没骨头似的趴着:“殿下,我不想来资善堂读书了。”
扶苏:“……?”
晏几道:“我没开玩笑。”
他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殿下你也看到了,这里……不是我想要的。”
除了天然相性不合的老师外,还有来自家中的压力。阿爹偶尔会问他成王殿下是什么性子,是否真如传言般是个神童。阿娘、哥姐、仆婢们却会讲得更直白露骨些:成王殿下就是你未来的登云梯,你只须攀上他就一辈子不愁了。
有个别还会酸言酸语,说什么要是再年轻几年选上的说不定会自己。以为他听不懂被他怼了后又恼羞成怒地闹脾气。
晏几道反感甚至恶心上述的一切。
他的同窗都是好人,成王殿下更是难得漂亮可爱还有意思的。但他不喜欢他们被人当作谈资,被当成饭菜称量的感觉。
晏几道思及于此,下意识捏紧了袖角,就见到扶苏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当晏几道以为他会拒绝、甚至于训斥自己的时候,却听到他问道:“你阿爹知道这件事了么?”
晏几道:“我会说的,我今晚回府了就告诉阿爹。”
虽然阿爹极有可能会大动肝火,会大骂他不知好歹,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他以后会被家族当成弃子,但家里至少还能管他一口饭。那样就足够了,比现在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好。
扶苏笑了笑:“那你去吧,我同意了。”
他甚至有些羡慕晏几道的干脆果决。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自己心里都知道。
那么我呢?
扶苏想起未能说出口的“我不想当太子”,惊觉自己当时果然一语成谶。错失了那么好的机会,现在再说已经来不及。官家已经知道他聪明且有意藏锋,他会作何感想?
——我奉若至宝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屣,甚至不惜自污来摆脱?
“………………”
“……殿下?”
“殿下!”
直到被晏几道轻拍了拍肩膀,扶苏骤然回神,才发觉自己刚才思绪又飘远了。果然啊,他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事,现在再过一遍发现还是死结。
晏几道迟疑了:“殿下……你还好吗?”
嗯?
扶苏走神被正主抓个正着,小脸羞得红扑扑的:“我在想,如果你成功的话,我会想你的。”
晏几道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编点好的吧。
扶苏急眼了:“我说真的!”
回坤宁宫的路上,晏几道三个字还在扶苏的脑海里回荡。晏几道时常令他想起另一个人。此人几十年后也要在资善堂读书,同时也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覆灭。
宋徽宗。
这非是说晏几道有宋徽宗那板可恶,他们二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脑子好使、艺术天分还高。
虽然两人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书法家,但并不耽误他俩《论语》学得飞快。偏科这种事不存在的。
但是宋徽宗的问题在于,他把他艺术家富于浪漫想象的能力,与最高统治的权力相结合,那将是所有国民的的灾难和噩梦。
历史上的小晏在政治上并无建树,从扶苏与他本人的接触来看,他对权力也并没有兴趣。他想离开资善堂看似离经叛道,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实则对他自己来说反而是好选择。
那么我呢?
扶苏长出了一口气。他好像第一天才留意到这个问题。晏几道才六七岁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纵使阻力重重也毫不犹豫去做。
可他有了官家,明明知道他有意藏拙却从不主动问的官家,有了对他慈爱之至、每天都嘘寒问暖的娘娘。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却一件没有达成。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直到吃饭的时候,扶苏还在脑内大烧烤,脑袋中央就不轻不重挨了一敲:“吃饭要专心,当心噎着呛着了。你还吃的是鱼。”
扶苏抖一下,回神:“我不会了。”
又过了一会儿,摸着自己的脸皮问:“很明显么?”
曹皇后耸了耸肩:不明显吗?也太明显了。宫女早上吞吞吐吐跟她打小报告,她就知道要坏事,肃儿这孩子一向喜欢把事压在心里,能让他挂脸已经很严重了。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她就有心多说两句,至少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看到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她又住嘴了,随即,命婢女往肃儿的碗里多添了几柜子菜。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不然,曹皇后都要担心,肃儿说完之后愁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扶苏不好拒绝来自母亲的好意,碗里被夹了菜,就只能吭哧吭哧埋头吃。结果曹皇后看他吃得多,添菜添得就更勤快了。
他吃得险些怀疑人生,直到看到曹皇后用了漱口的清茶之后,才松了口气。他打了个小饱嗝,顺理成章地丢开玉碗,也叫来热茶,咕嘟咕嘟地漱起了口。
扶苏用完晚膳之后,惯例就要回到后殿的书房中写作业,但是今天却是例外。他刚要出小花厅就被曹皇后拉住了。后者拉着他的手带到自己住的正殿,桌上还放着她做了一半的针线和借光的烛火。
曹皇后闲闲捻起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绣了起来。与此同时,还命令宫人脱掉扶苏的小鞋子,方便他调整姿势坐得舒服点。
“怎么了?”
曹皇后仔细端详了扶苏好几下,方才柔声问道:“昨天从相国寺回来的时候,就闷闷不乐的。不是说大宋压倒了西夏,怎么你反而不开心起来了呢。”
“…………”扶苏移开了眼。
对于儿子沉默的回避态度,曹皇后仿佛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显得生气。
她轻描淡写展露了超强的推理天赋。
“让阿娘猜猜看,是不是肃儿一想到第二天还要去资善堂上学,就觉得喘不过气,觉得日子要过不下去?”
扶苏目移:……居然真的被猜中了。
曹皇后微微一笑:谁还没当过学生啊。
她轻描淡写道:“阿娘明日替你给司马先生请个假,就说你身子不爽,在坤宁宫休息一天。不会耽误课业进度。”
“反正,以肃儿的聪慧程度,课业是肯定不会落下的吧?”
扶苏:“!”
他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曹皇后好笑:“怎么了,高兴傻了,连谢谢阿娘都忘了说了?”
扶苏抹了把脸:“谢谢阿娘……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演科幻片。”
他突然想起白天晏几道的话,心中忽然就鼓起了一阵勇气:“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阿娘,我不想去资善堂读书。”
他说出了在外面绝对会被斥责为离经叛道、目无尊长的话:“我、我一点不习惯司马先生上课的方式。他总让我们朗读。但其实我们都背下来了,我根本不想读。”
“还有、还有对句子的不同理解也不许我们说,不然就是有违孔孟之道。”
就像今天学到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他和晏几道虽然心里各有解释,但是都默契地没宣之于口。因为那样没有好下场,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
扶苏闭上了眼睛,黑黑又长长的眼睫扫在眼底。他不确定,之后曹皇后会怎么对待他。但说出来后,胸口陡然轻了不少。既然如此,那后果怎样他都接受。
“还有呢?”
扶苏:“啊?”
曹皇后倏然叹气:“你绝不止这一件不想做的事情吧?何不一起说出来,让阿娘一同来参详参详,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
扶苏犹如被温泉水包裹住,浑身都轻飘飘暖洋洋的。他几乎都要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留住了一分理智。
“没,没有其他的了。”
曹皇后:“只有这一件?”
扶苏:“只有这一件。”
关于太子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事关国本,已不是一人能解决的事情。他怕阿娘会因他的话伤心,又怕她果真帮自己参详起来,连累得她与官家的关系更加僵冷。
曹皇后:“好吧。”
她似乎断定扶苏心里搁着别事的,但是完全不打算追问,目光追随着手中纷飞的针线,语调平稳而温煦:“同你父亲说了么?司马先生,还有你不欲去资善堂读书的事。”
扶苏一怔:和白天问的话好像。
但他的答案,与晏几道的截然不同。
扶苏低下头:“没有。”
他有许多理由解释自己的按兵不动。
读书是他点头的,要言而有信。
李球和赵宗实都需要伴读的位置。
宋先生被授予了紫金鱼服,莫名其妙被撤职了,定会有风言风语。
……
…………
曹皇后轻声说道:“你担心告诉了你阿爹之后,他会因此失望,也会因此对你生怨,父子生出嫌隙,我说得对么。”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扶苏的身子忽然狠狠一颤。
他突然不确定了,曹皇后到底是在就事论事,还是已经勘破他引而不发的秘密?
但是她的话一针见血,把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全挑破在了明面上。
哪有那么多冠冕堂皇。
所有的“不舍得官家伤心”“不忍心他失望”,翻译过来就是“不舍得他变得不爱我”。
扶苏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地,有几颗透明的珠子滚落了上去,洇开小小的一片。
他一直知道,自己其实很自私。既想摆脱第一世的宿命,又不忍心失去父爱。
他甚至面对不了失去太子之位后,官家对他冷淡失望、乃至如同陌生人的目光。
有什么东西抚过他的脸,曹皇后叹息的声音如纱一般在耳畔响起:“肃儿,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须记得一件事——你阿娘是一国之母,没有什么东西要靠你委屈自己才能得到。”
扶苏捂住了眼睛,但却怎么也捂不住喉咙里破碎的泣音-
当天夜里,扶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位久违的人。
秦始皇、祖龙,父皇……总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依旧那么威严而不可逼视,仅仅站着,就仿佛一把经年藏锋的利刃,帐外呼呼的北风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他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伸手就打掉自己自戕的剑,连带着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圣旨都“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人的声音既怜且叹。
“吾儿,何以至此。”
但扶苏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知道这是一场梦了。
因为他自戕的时候曾经呼唤过无数次,但那个人的身影没有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身前——
作者有话说:扶苏提到胡亥都淡淡的,因为ptsd根本不是他。
类似于“是这人杀了我啊,哦”。
本章贯穿了八万字的ptsd终于登场了,嘿嘿,下一章解开心结愉快掉马。
ps今天没二更
第23章 第 23 章 下定决心,辞谢东宫之位……
好奇怪啊, 在扶苏意识到这里是梦境的一刹那,梦境本身却没有坍缩。
他没能清醒过来,依旧被困在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的上郡。
“……”
扶苏手中的利剑顺势掉落, 和之前滑落在地上的假圣旨掉到了一起。他背过了身, 既然已经知道是梦,现实再也无法更改, 那就快一让他点离开吧。他不想面对……五步之外,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
“扶苏。”
那人维持着背手的姿态,突然开口:“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吗?”
扶苏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现代的时候, 他随着同学老师们一起称呼那人为“秦始皇”。客观而疏离的称呼仿佛有神奇的魔力, 能够维持他现代人的身份认同,剥离掉曾经历过的一切。
但是真到了那人的眼前, 才发现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仍没办法抹掉:“……父皇。”
扶苏唤出了暌违二十余年的称呼。
嬴政的身子微动了动, 如鹰般锐利的眼里闪过一丝慰色。扶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个人是天生的君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如同高高在上的天穹般无情地降下雨露或雷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情感显露在外?
果然, 是他梦里的幻想吧。
扶苏扯了一下嘴角。因为他白天被揭破了对仁宗虚伪的一面, 梦境才会调动出他第一世的父亲, 无耻地捏造出一个抚慰他不安心绪的幻象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仿佛更加证实了扶苏的猜想。
“你似乎过得不错?”
“还可以。”
扶苏移开眼,盯着地上狼藉的圣旨和利剑:“去了后代人生活的地方看了一看, 他们说这道圣旨不是您传的, 而是胡亥假传了圣旨。”
扶苏没有说得更详细, 譬如倘若秦始皇还健在,胡亥怎么敢假传圣旨之类的问题。
但是见到那人一听到“胡亥”两个字就狠狠皱眉的样子,怕不是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那他知不知道, 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已经……
扶苏做好了被质询的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话术。他并不打算告诉那个人真相,怎么说呢,作用是安慰他的梦境,就不要给临时演员添堵了吧?
“既然知晓了此封圣旨的来龙去脉,那你还会怨朕吗?”
什么?不问他秦的结局吗?
那人竟然真的只字不提,只背着手、定定地望着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似乎这个答案重于他死后的山河千钧。
“………………”
扶苏保持沉默。
他不想梦里也自己骗自己。
等不到回答的人勾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淡淡的自嘲之色。然后,他俯身把地上的利剑捡起,看也不看扶苏,就那样掀开了帘帏,走进猎猎的北风之中。
“如此看来,反而是朕贸然打扰了你。”
那人的话因大风的扭曲变得不真切,扶苏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本就是被潜意识调出来安慰他的人,说不上什么打扰。
“是么?”那人的声音不置可否。
三十万大军仿佛近在眼前,却因雾气蒙蒙的恶劣天候,变得仿佛遥不可及。曾经也有一支军队被他派往南方攻打百越,就那样一去不回、圈地为南越王国。直到整整百年之后,才由另一位雄主收归中央。*
但同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长子身上。
秦始皇忽而释然了不少:他盼着扶苏那样做,却忘了扶苏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膝下诸子中,自己为四海一统如何殚精竭虑、视之为毕生心愿,扶苏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身为人子,如何会违背君父此生的夙愿,自私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又或者弃边疆于空虚之中,发兵南下重燃战火?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是置自身性命、于万民水火的人。
倒是自己错怪他了,秦始皇想道。
他不止一次斥责扶苏被道貌岸然的儒生喂了迷魂汤。谁又能料到呢,那不是迷魂汤、是座右铭,是直到最后时刻,扶苏仍用生命践行的信条。
秦始皇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待你醒了之后,便把梦中之事忘了吧。”
扶苏:“……?”
“是朕自作多情、打扰了你。”他突然把剑扔得远远的,那柄他用来自戕的凶器顷刻之间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连落地的脆响声也没有。
“朕以为今日之事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却是朕啊……”
秦始皇的胡须微动了一下,扶苏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笑了,笑容中又有什么含义。他只知道那个人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忍不住迈开脚步追上去,仿佛那身影下一秒就要消失:“父……”
“……”
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皇!”
扶苏从梦中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提醒着他虚假与真实的分野。他试图抓住梦境碎片的影子,唯有最后那句呓语般的话敲击着鼓膜,留下如回声般的阵阵耳鸣。
“朕以为今日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是朕。”
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人死后,也牵挂着自己自戕吗?
不是自己调动了潜意识中的父亲的形象试图给自己心灵按摩,而是……那个人主动试图潜入他的梦境与他相见?
对啊,那个人一出现就拍掉了他手中的剑和圣旨,一副迫不及待要阻止他自戕的样子。
可扶苏其实从不因自戕后悔,自戕是他殉道的选择。如果说他幻想过什么,也不过是自戕之前能见一见那个人,再说两句话。
那个人问他怨不怨,扶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怨但也说不出不怨。
扶苏怨恨的是命运。
——让性格仁弱他托生于杀伐果决的英主膝下,让他享受过那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再置于冰天雪地中炙烤。让父子的政治理想在君臣的异化中背道而驰。
孰是孰非,无非命运的嘲弄与恶意。
“成王殿下,您怎么了?”守夜的内侍匆匆点着灯进来了。
扶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原打算将之挥退。
但那内侍见了他的模样后大吃了一惊:“殿下,可要小的请娘娘过来?”
扶苏皱眉:“大晚上的,娘娘已经睡了。”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做噩梦了要爸爸妈妈陪的那种。
“可是,可是您做噩梦了啊?”
扶苏默然,一摸上脸颊,果然有零星几滴的水珠。诶?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完全在沉思中,根本没有注意到。
扶苏瘪着嘴,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是热的,你给我换一条被子就好了。”
丝毫不提梦里其实是冬天。
内侍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锦帕顺便扫过了额头与脖子:“您确定不用叫娘娘么?娘娘明日早上发觉您半夜哭了,却不告诉她,只会更心疼您的。”
扶苏默然片刻:“那你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内侍说得对,白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曹皇后的超强侦探天赋,或许是单独作用于他身上的。总之,他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这位母亲。
内侍离开了一会儿,曹皇后赶到了。
她来得很匆忙,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纱衣,眼神却很清醒,一点儿没有被打扰了睡梦的疲惫模样。她坐到扶苏的床头,立刻用手背探了探扶苏的额头和脖子:“幸好,幸好,没得热病。”
扶苏小声嘟囔:“我才没那么脆弱。”
甚至连噩梦都没做,只是梦到了一个二十多年没梦到的人,一时之间难免有点吃惊而已,怎么一个个都把他当玻璃看呢。
那个人……扶苏又开始出神了。
他突然开口问道:“阿娘,如果你突然得知我受伤了会怎么样?”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童言无忌。”
曹皇后轻拍他嘴的样子和他自己做起来如出一辙。扶苏忍不住扑哧一笑,也不知到底是谁从谁那里学来的。
曹皇后拍完之后,才胆敢设想起扶苏的假设:“若真得知你有哪里受伤了……那怎么样都要见你一面才行,不然,就不是你做噩梦,而是阿娘我做噩梦了。”
扶苏喃喃道:“这样么。”
梦里的那人看到他手中命令他自戕的圣旨毫不惊讶。听到胡亥的名字不觉惊异。甚至于,即使听说他去了后世,也根本没问起过秦朝未来的命运。
种种迹象表明,倘若那人不是他臆想的而是造访他梦里的真实的人……那么他已经知道后世发生了什么。
所以,才会了解自己自戕殉道的前因后果,借助某种力量进入自己的梦境后,试图阻止自戕的行为……然后发现其实介意自戕的人根本是他而不是自己么。
扶苏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汩汩的清泉水流声从耳边传来,他的某一块仿佛苏生了过来。
“怎么回事,梦到谁见你受伤了么?”
“……”扶苏乍然回神,闻言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也太敏锐了点。
难道说,这就是做母亲的可怕直觉?
扶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扭头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娘娘,我明天想去垂拱殿。”
他突然抓住了曹皇后的双手。
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年人,这样如稚童般的亲密行为对扶苏来说极为罕见,由此更显出他的愧疚与郑重:“我打算一大早就过去,资善堂那边拜托娘娘不想请假了。”
“我……我想与官家说一说关于太子的事情。我不愿当大宋的太子。”
扶苏整个背后都泛起了麻麻的感觉,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扶苏知道,那是他破罐破摔发出的。
“终于说出来了啊。”曹皇后感叹道,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昨天的话果然是意有所指。
扶苏慢慢地低下了头。
“觉得很愧疚吗?”
扶苏点头。
“但是感觉也很轻松?”
扶苏想了想,再次点了头。
“那就去吧。”
曹皇后说:“阿娘不是说了么?就算你不是东宫,你阿娘也依旧是皇后。”
她捏了一把扶苏的脸蛋:“只要不是谋反之罪,就牵连不到你阿娘身上。”
扶苏原本愧疚的表情,倏然就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四处张望了望,幸好,内侍宫女们早被挥退了下去,偌大的卧室只有区区两个人。
曹皇后似乎浑不知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话:“资善堂,阿娘一清早就帮你去请假,至于官家……”
她顿了一下,扶苏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官家怎么了么?
他听了之后又会怎么看我?
“你也知道,官家与你阿娘的关系一向不如何。帮你求情的事,阿娘就爱莫能助。”
扶苏:……喂!
哪有父母关系不好的事情,当着着孩子的面说出来的?
再转念一想,他今年才三岁,都读得懂《论语》了、参加宋夏和谈了、甚至不想当太子了。曹皇后觉得他能看出来帝后不睦,好像也很合理。
扶苏怔怔地抬头,才发现曹皇后说话的表情的笑着的。他立刻明白了过来,恐怕是阿娘为了让他松缓心神,才故意说了一堆逗他的俏皮话。
扶苏的心暖融融的。
他定了定神,坚定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不不不,真的是她的期望吗?
扶苏突然卡住,不知道该怎么讲。
曹皇后却又揪了把儿子的脸蛋,滑溜溜的爱不释手。
“阿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肃儿,你可一定不要辜负自己的心意啊。”
“……嗯!”-
因为第二天不用去资善堂上学,扶苏久违地睡了个懒觉,又用悲壮得宛如奔赴战场的表情吃了早膳。
自己搁下筷子时,官家该下早朝了。他立刻出发去垂拱殿就能把人堵个正着。
他立刻命人送他去垂拱殿。这是扶苏第二回去,和第一次不同,这次没有黄都知一起跟着,他也不需要靠尿遁脱身,也不会偶然遇到富弼坏他的好……
遇到了。
扶苏捂住脸:该说自己是乌鸦嘴呢?还是富弼说曹操曹操到?
富弼刚从垂拱殿中走出来,见了他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殿下,几日不见了。”
扶苏还了一礼:“富相公。”
富弼摆了摆手:“老臣当不得这声相公。”
又道:“殿下莫非是牵挂着西夏的消息,特地前来垂拱殿亲自向陛下探问的?”
能当上枢密使的人。情商果然不一般。连逃学都能被说得清新脱俗。
但西夏和谈扶苏又切身参与过,加上富弼主动递了台阶,他于是多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富相公可有消息?”
富弼绽出了一个笑容:“西夏使节已经松口同意用盐代岁币,至于多少,他们已经修书回去问李元昊。为表诚意,待今年的岁币缴齐之后,使节团才能回西夏。”
扶苏:“这样就不怕他们赖账了。”
“是啊,臣从真宗皇帝朝算起,为官凡二十余年,能见到今日也算不枉此生了。”
富弼感慨万千,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不过殿下,您以后可别再叫臣相公了,臣现在已经不是相公了。”
扶苏:“……?”
联想到富弼一反常态发出宛如flag的感叹,还有强调两遍的“不是相公”,某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在浮现心头涌起。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逆着光看不清富弼的神情。
“您……不接着推广新政了么?”
“咦?”富弼明显地吃了一大惊:“殿下连新政都知道么?”
心里又刷新了官家对成王的重视程度。
扶苏猜出来富弼在想什么,立刻不说话了。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官家,而是他开了历史挂——准确来说,因为他全文背诵过《岳阳楼记》。
不对,我为什么下意识要瞒?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去摊牌了么?
“那富大人,你是要去哪儿?”
富弼捋着胡须:“大约是外放某一任知州,做一任亲民官,与民同乐吧。”
“老臣与范仲淹大人推行变法,原是为了救国于危难之中。虽然憾于未能实行,但见我大宋对上西夏也有扬眉吐气之日,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臣临走前见到这些,倒也值得了。”
听得扶苏直摇头:“富大人,您哪里是区区见证之人,您是和谈的大功臣。”
他甚至忍不住直言:“明明身为变法与和谈的功臣,您怎么能贬官外放呢?”
“这不合理。”
放到秦朝、现代……哪一朝都不合理。
“嘘!殿下噤声。”
扶苏讲得无比直白,倒把富弼惊出一声冷汗,见四面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倒和曹皇后夜谈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只是主角掉了个个儿。
扶苏卸掉包袱,反成了那个敢说的人。
富弼又谆谆劝道:“大宋本就是内外交困之局,新政牵涉到公田、荫官,俱是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所。官家非是不欲澄清宇内,只是……他亦有他不得已之处啊。”
公田,要动地主们原有的私田。
荫官,是官二代们不需要努力就能安身立命之所。
扶苏一下明白了为什么仁宗推行不下去
“就当是老臣的恳求罢,方才的话,殿下千万莫要当着官家的面讲。”
“老臣在此,先与殿下拜别了。”
扶苏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会有人被贬出中央了,了还替贬他官的那个人说话呢。
他不仅要说,而且还要说一些更过分的话。反正马上就跟太子永远说886了,再任性的机会也没有了,不如他他想说却攒着没说的话一口气说了算了。
扶苏甚至在踏入垂拱殿台阶的时候,还在掐指算——他昨天思考晏几道的时候想到了宋徽宗,宋徽宗离现在还剩多少年?好像还不到一百年了。
距离北宋灭国,不到一百年了。
他脚下生风般走进了垂拱殿,或许因为他身份特殊,或许因为他表情太过严肃紧绷,一路上竟然没人敢拦,就连富弼也只是欲言又止地放他走开。
扶苏一路顺风地见到了官家。
后者正背着手,仰天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巨型舆图,不知在屏息凝思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在不该见到儿子的时候见到了他,竟然也没太意外。
扶苏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皇后、官家、就连刚才偶遇的富弼,每个人对他逃学的态度都相当chill,没人是鸡娃的家长。
他甩了甩头,撇开了脑海中芜杂的思绪,他今天来是有正事的:“官家。”
仁宗狡黠地眨了眨眼:“西夏?”
“是,也不是。”扶苏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些话要说。”
仁宗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收回了刚才开玩笑一样的口气:“肃儿但说无妨。”
扶苏闭上了眼睛,缓缓把刚才的气吐了出去:“庆历新政……”
这象征着后世视角的四个字一旦出口,话匣子仿佛也打开了,他立刻流利了起来。
“范大人与富大人主持的庆历新政,您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呢?”
“是因为觉得目前这样就可以了么?”
扶苏上前几步,走到了仁宗端详的那幅舆图面前。在上面,大宋作为中原之国的占比远比历朝历代都要窄小、逼仄。
而在画面未及的北中之北,几十年后,有一个渔猎民族即将崛起,张着獠牙,一口吞噬掉宋与辽国的国运。
但现在,一切未起端倪。
现在的大宋,还可堪称一句盛世。
“所以您是觉得,纵使百年之后辽夏的大军踏破宋土、生灵涂炭之际,赵氏列祖列宗追究起责任,也不会怪罪在您这位百年前的盛世之君的头上,所以才会放弃变法,以求现世安稳,和庙堂上的一句好名声吗?”
扶苏一口气说完了远比他当初主战派发言更出格、更石破天惊的话。
垂拱殿中无声无息,有种置身暴风眼中心般诡异的平静。但扶苏却轻松极了,把这些日子忍不住挂心大宋国运、又不得不隐藏想法的纠结与郁气都抒发了出来。
仁宗会怎么想呢?
放在前朝是要杀头的话,但是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仁宗又是个好人,所以是不会杀自己的。
但被厌弃是免不了的吧?哪有做父亲的能接受儿子指着鼻子明言他是懦夫?
若是能斥责怒骂他两句解气也好,以后仁宗再想起他这个儿子来,大约除了也只有厌弃,不会像胤礽一样再次被纳入考量的范围里。
他也能给当惯了优等生的自己一个心理安慰:至少我不是因为太差才被废的嘛。
但等了许久,宋仁宗都没说话。他先是抬头望了一下顶梁,素来和气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涌动着扶苏看不懂的波纹。
良久,他开口了。
他问扶苏:“肃儿,你今日之谏,是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辞谢东宫之位,所以才不惜言辞激烈至此么。”——
作者有话说:芜湖!写到了这个文最初想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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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扶苏,你唤了别人为“爹……
什么……?
扶苏怀疑自己的听力系统出了问题, 惊讶的神情挂在脸上,怎么止也止不住:官家什么时候知道的!?
仁宗这下子彻底绷不住了:“你到底把你阿爹当成什么了啊?”
我没把您当傻子但是……
不,不对。
扶苏试着代入了一下官家的视角。
儿子年仅三岁就显露出非凡的天分, 不仅会读书认字、而且还看得懂国际局势, 给出合理的对策。
这样一个父亲眼里的好大儿(扶苏自认)平日酷爱藏拙,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激进之语, 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肯定是故意的。那么, 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很明显,是为了被质疑、乃至被讨厌。
那么一个三岁封王、肉眼可见的内定太子预备役, 为什么要争抢着被讨厌呢?
……当然为了不当太子。
扶苏像是吃了个酸橘子似的, 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完全是谜底写在谜面上了嘛!从无意掉马开始官家就知道了!
反过来说,官家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引而不发才让人吃惊。和谈过去好几天了。还是他亲自找上门, 才肯主动捅破窗户纸。
嘶, 当皇帝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胡亥除外,嗯。
但是……
“就不能因为我真的是主战派吗?”扶苏嚷嚷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哦。”官家笑眯眯:“岂不是更好吗。”
他主动弯下腰来——往常都是把扶苏抱起来——视线对齐了之后同扶苏讲话。
“稚圭(韩琦的字)在陕西经略戍边整整三年、志向仍旧不改。彦国(富弼的字)呢, 你方才同他见过的,当也知道, 有心气、敢于攘内之人, 又怎么会对安外毫无想法呢?”
扶苏瞪大了眼睛。
所以说, 他们也是隐藏主战派咯?
仁宗掰下了两根手指,继续盘点:“小宋惯是倾向稳健保守一派,暂时先不谈。至于晏相公嘛, 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平相公, 定然不希望晚年战祸再起。但是谁让他儿子在肃儿你的手上呢, 自然是不管你说什么,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扶苏:“……”
扶苏:“…………”
“那我完全失算啦?”
“倒也没有。”
仁宗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肃儿难道没有发现,你说那话的时候诸卿都在观察朕的脸色么?只肖朕一发话夸你有志气, 他们就要打蛇随棍上了。朕要是盼你做个守成之君,便暂时按下不表,以待来日。”
扶苏睨了仁宗一眼:那还不一样?
他要做什么事,官家没支持过?
根本没有过,不存在的。
仁宗看懂那一眼的意思,轻笑了声。
笑完之后,便是漫长的无语沉默。
父子俩人痛快地互相对了次答案,好像彼此间的矛盾就此冰雪消融、不复存在。实际上,谁都在小心翼翼地隔靴搔痒,不肯触碰到核心的话题。
——关于东宫太子之位。
扶苏挠了挠软乎乎的脸颊,试图主动打破沉默。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没必要了。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只需等待宣判的结果就好。
唉,转念一想,官家因为提前猜出了答案,所以现在根本不觉得意外,情绪出奇地稳定。他要是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了不同意,执意要把东宫的位置硬塞过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扶苏尝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会在太子的位上摆烂吗?
读书学习之类的摆也就摆了,受伤的无非是先生们(先生:喂!)。要是涉及到天下民生的大事……呃,他还真做不出来。
扶苏的脸色倏然变得惊恐。
糟糕!官家不会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刻意转移话题、吸引他注意力吧!
很有可能!
扶苏看向仁宗的目光倏然变得警惕。
如果头顶上有兽耳的话,恐怕此刻已经毛茸茸地耸立了起来。
仁宗:这小子,又想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还有心思反思了一下自己:朕到底做了什么傻事儿,才会被肃儿先当成傻子,再当成洪水猛兽?
眼见着再不表明态度,儿子就要冲着自己呲牙咧嘴了。宋仁宗当即不再犹豫,一把捏住扶苏白馒头般暄软的小手:“走罢,朕带你去个地方。”
扶苏:???
你先说好要去哪儿啊?
他先是紧张了一阵子,生怕仁宗先下手为强,把他带到紫宸殿文武百官的面前,拉着他的小胳膊,高声一呼:“这就是你们的太子,诸爱卿都来拜见太子吧!”
直到扶苏发现仁宗的方向与紫宸殿截然相反,路上的人影儿也越来越稀疏,才悄悄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越来越疑惑,这条路从前怎么没走过?宫里居然还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一刻钟后,目的地到了。
匾额上写着“奉先殿”三个大字。
扶苏第一个联想到的是三国。但是,吕布吕奉先在宋朝很有人气吗?人气到皇宫里专开一间痛房……不不不,怎么可能呢?
太离谱了,打住!
正当扶苏脑洞乱飞之际,仁宗的神情却陡然变得肃穆了起来。他吩咐身后长长的仪仗一概等在外面,自己则牵着扶苏的小手,缓慢地跨过奉先殿高高的门槛。
奉先殿建得高大而空旷。殿内最醒目的是三幅巨型的肖像画,平整而服帖地悬挂在墙壁上。每一幅画都有两三人那么高,需要来者高高抬头才能看清画上全貌。
画像上的人皆穿宋制的龙袍,彼此的五官既有相似、细微处又各有不同。每个人积威深重之姿都被十分精当纯熟地勾勒出来。散开的余波悉数逸出在空阔的正殿里。
“哎呀……”
扶苏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
西方的教堂喜欢在墙壁上绘制巨幅的宗教油画,以达到震慑信徒心灵的效果。在他看来,这座宫殿的布局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扶苏突然明白了“奉先宫”的含义:原来不是吕布字奉先,而是供奉祖先的意思。难怪他之前一次都没来过,这也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呀。
“认出来了?”官家眉眼含笑。
“嗯。”扶苏点头
宋朝皇室供奉先祖的地方有二:一是太庙,属于正式祭祀的场所。倘若仁宗要册立东宫太子,又或者有国家级的大喜事,就会在太庙举办大典、敬告先祖。
另一处就是眼前的奉先殿。殿内不设灵位而设肖像。皇帝平日里焚香祭祖、每逢节庆时的祷告,都在这里举行。
所以,画像上的尊容不是别人,正是扶苏这具肉身的血缘祖宗,北宋王朝的前三任皇帝:太祖、太宗和真宗。庙号的全称就不念了,不然宫殿里塞不下那么多人。
宋仁宗说:“宋夏和谈是国之要事,原本该开宗庙祭祀的。但是昔日太宗皇帝曾以五路大军围困李继迁,后世子孙却只能以和谈占优而沾沾自喜,朕又觉得,实在没有颜面面对先祖。”
扶苏心中暗暗道:这有什么?真宗皇帝什么实绩都没有还敢去泰山封禅,弄得后世的皇帝都不乐意去了——生怕史书上被迫和这一位齐名,多糟心呢。
刚嘀咕完,一转头,就和吐槽对象的巨幅肖像对上了眼。
扶苏:“……”
扶苏:“咳咳咳咳咳!”
他默默地移开眼:算了算了,不吐槽了,面斥不雅啊。
仁宗见状连忙去拍扶苏的背,搞得扶苏更加心虚了不止一点。差点忘了,真宗皇帝就是官家的亲爹,他血缘上的爷爷……扶苏悄悄比划了一个用拉链封口的动作。
“所以您带我来这儿是为了……?”
给祖先添堵吗?
按照北宋继承人的平均标准,扶苏自认为表现得还算个神童,但怎么说也是个叛逆的、扎手的神童。不想当太子的皇子不是好后代。让祖先们看到了,岂不是更加糟心?
仁宗睨他一眼:“还不是皆因你‘童言无忌’惯了,连列祖列宗都敢编排?”
他一把撩起袍子,干脆利落地在三幅肖像画前跪下了:“肃儿先前在垂拱殿众一番言语,多有无状之处,皆是朕念其年岁尚小、优宠无度才导致的。列祖列宗倘若过耳,勿要见怪,要怪就怪在朕的身上吧。”
扶苏眨了下眼:他言行无状?是说辽夏大军迟早要踏破宋土?还是暗指祖先有眼无珠,清算人都会清算错?
好吧,确实有点。
他在现代社会耳濡目染,对鬼神渐渐失去了敬畏之心。但是古代嘛,祖先可不是能挂在嘴边随便编排的存在。
扶苏托着小下巴,正寻思着,自己也要不要入乡随俗跟着请个罪呢。忽然,听到官家陡然沉凝下来的语调。
“然——”
“不肖皇帝祯,以菲薄嗣祖之基业、夙夜忧勤、惧不克承,每感于心,未尝不潸潸汗下,战战兢兢。”
“忆昔庆历之初,西北边祸骤起,吏治松弛、国库虚耗、民力凋敝。故纳范仲淹、富弼之言,行‘明黜陟、抑侥幸、择官长’等新法。欲振国力,复祖宗之基业。”
“然不肖子难撼风闻、慑于群议,畏天变、惧人言,罢仲淹、富弼等能良之臣,复循故辙。每每思之,未敢不罪之。愧之。”
扶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越听越瞪大了双眼:官家他、他居然承认了!
竟然当着列祖列宗的肖像,承认了幼子说得没错。他是因为扛不住保守派和官僚集团的集体压力,才会让庆历新政草草收场。
扶苏自己不信鬼神之事,但是古人信啊,仁宗信啊!他是在以为能上达天听的前提下,说了一番剖白忏悔之语。
这是何等淬冰砺石的坦诚!
莫说祖先,天底下能当着孩子面承认错误的父亲,又能数出几人呢?
扶苏代入了自己,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少他做不到。
仁宗说完之后,转头一看,刚才的严肃郑重又破功了,变得无奈又好笑。
“朕的哪句话又把肃儿惹毛啦?”
哪句话都。
扶苏揉了下眼眶:“对不起,官家,是我的错。是我先前说得太重了。”
就算官家承认他说中了又能怎样呢?当时情绪一上头,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压根没考虑过听者的感受。
而且官家根本不欠自己什么吧,太子之位跟饭一样喂到嘴边,被他一把掀翻了碗。就这也没生气,甚至主动反思起自己来。
偏偏这样,官家还说——
“你这孩子,就是太考虑别人了。”
仁宗用手指揩了下扶苏的眼角:“考虑了朕的心情、还为富相公仗义执言,怎么从不考虑下你自己?你若不想当太子,谁能逼你,朕还能把你架着去东宫?”
扶苏呆呆地张嘴:啊?
不……不会吗?
难道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他应该打直球?
扶苏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对不起,官家,是我误会你了。”
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他擅自揣测官家是封建大爹的类型。问题官家的每一点都很符合啊:封建,都当皇帝了能不封建吗。爹也真是他亲爹,生物学意义上的。
结果开出了隐藏款的盲盒,是个千古难见的开明系列,这谁能想得到呢。
扶苏乖乖滑跪,却听官家笑道:“莫要把朕想得那般高风亮节啊!”
扶苏乍然抬头:嗯?
官家却不看儿子,只抬头看画:“肃儿,你今年才三岁。朕三岁时候呢,还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国之霁积弊,看清朕的软弱不决。大宋有你没你,国运恐怕截然不同,朕实在难以轻易放手。”
可刚刚不是说……
“可肃儿你心系江山,志却不在大位,所以朕欲在列祖列宗面前立下誓言——”
“大宋的太子,凡二十岁方可加冠。倘若肃儿你能在加冠之前,还朕一个不逊于新政所许的盛世,朕便另立他人为太子,绝不强求于你。有奉先殿中的列祖列宗为见证,朕绝不背信妄语。”
“变法图存、澄清宇内……朕没办法做到的事,便放手由你施为罢。”
“……”
扶苏愣愣地怔了好久。
忽地,他自己也擦干眼角泪痕,学着仁宗跪拜的样子,跪在了他的身边。
未来还会发生很多事,大宋的国运并不像仁宗想象的那样,积贫积弱、缓慢而无可奈何地走向慢性衰亡……以王安石变法为导火线、新旧两党长达几十年的激烈斗争、宋徽宗继位、女真族的崛起。大宋还有好多道坎儿等着要跨呢。
扶苏记得,仁宗有位长寿的女儿一直活到了靖难南渡之后,被南宋小朝廷奉为祖奶奶。倘若他的寿命足够活到那个时代,空有能力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见势不可挽,岂不是另一种残忍吗?
这个交易,或者叫作承诺,也是仁宗顾全了他的想法,又对宗庙社稷有所交代。极致温柔的两全之法。
“我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扶苏说。
他伸出小拇指:“那,拉钩?”
官家表示拒绝:“严肃些,莫要让祖宗看笑话,还是击掌为誓罢。”
也没有严肃到哪里去嘛!而且你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一个学都还没上完的三岁小孩儿,难道在祖先的眼里就很严肃吗?
扶苏心中腹诽,但还是张开掌心。一大一小两只手凌空合在了一起,在三幅巨大人物肖像的见证前。
“啪——”
“……”
“…………”
如果是RPG游戏的话,这里应该是一个重大剧情CG收集点吧?扶苏一边想,一边收回自己的小手:然后,系统就会刷新任务列表,提醒他生成了新的主线任务,有什么已完成,什么是未完成。
而不是像现在,情绪下头、理智上线之后,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中。
他刚才答应了什么?不逊于庆历新政所许的盛世?
怎么做?不知道。
也许是看猪跑看多了的错觉,让扶苏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活了整整三辈子,但是治国的经历经验,都是完全的零。
扶苏幽幽道:“我现在想反悔了,还来得及吗?”
“若是列祖列宗同意,朕就没话说。”
扶苏看了眼墙上风吹也不动的画像,又盯着两手一摊啥也不管的仁宗,深刻反思了自己:谁说一千年前就没有亲情诈骗?
“事在人为。竭尽人力亦不成便是天命。肃儿,你尽管放手去做,凡事都有朕在。若是不成功,朕亦不会怪你什么。”
仁宗轻拍了拍豆丁蔫蔫的头,安慰道。
扶苏抬头:“果真?”
“君无戏言。”-
次日,资善堂。
晏几道心事重重地来了学堂,发现扶苏早早就到了教室——通常来说,为了避免伴读们因为来得晚被先生训斥,他通常都是最晚到的一个,怎的今天一反常态?
还有昨天,坤宁宫派人来说成王殿下生病请假了,司马先生问是殿下生了什么病,坤宁宫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晏几道心里更觉得不对劲。
因两人有交过心的交情,他心中与扶苏有几分亲近,立刻了靠近上去:“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早?”
“哇啊——”
结果倒是扶苏被背后的动静惊得出声,手中的书掉地,反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你可吓死我了……”
扶苏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小胸口,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晏几道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可爱的小脸蛋,地上那本掉下来摔开的书。
他一字一句地,把掀开那一页上的几个字念了出来。
“大宋RPG唯一指定主角唔唔唔!”
晏几道被扶苏捂住嘴巴,只能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后者一下子脚趾扣地,脸色也彻底涨成了西红柿。
救命啊!虽然只有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这种半开玩笑给自己贴金的title被公开处刑什么的,未免也太羞耻了吧!
“你快点忘掉,也不准告诉别人!”
扶苏威胁晏几道。
先前早就说过,晏几道是个颜控,颜控通常有个特点,对于长相好看的人宽容度会无限上升。晏几道丝毫不觉得比小四岁的孩子威胁有什么丢脸的,点头得无比乖巧。
再加上他明白自己恐怕无意间撞破了成王殿下的秘密……不过,大宋他知道,唯一指定主角大概也能猜出来意思,中间那几个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
晏几道疑惑地晃了晃脑袋。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小扶苏的本本上,title还是“宝玉”。
这本小册子,是扶苏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的工作成果。他掐指一算,自己从没实地接触过政治,只会纸上谈兵。唯一可以称之为优点的地方,就是对宋朝历史的了解。
那还等什么?宋朝当即把脑子里有印象的历史知识全默写了下来。为了防止里面的内容被看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备注统统用后世的语言加密了一层。
譬如说,晏几道未来是落魄官二代,因为不肯攀附权贵,政治上也几无建树。他之所以能青史留名,是因为写出诸多与女子相关、婉约深挚的风月诗词。
那么,没有什么比《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更适合的形容词了。
再譬如说大名鼎鼎的包拯,备注就是后世给他起的绰号“青天”。包拯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叉,再写了个小小的“张”字,寓意着他的正义制裁对象是张贵妃家(现在是张昭容)的外戚。
哦对,说起张贵妃更是不得了。各种戏说历史里的妖妃形象。光扶苏知道的就有阻挠庆历新政、家人作乱被包拯正义裁决,以及大名鼎鼎的仁宗朝“生死两皇后”奇观。
这位张贵妃目前还好端端地活着,在后宫中一枝独秀。说来也巧,她和扶苏两人一个是仁宗最宠爱的妃子,一个是最喜欢的儿子,可两个人竟然没有碰上过几面。
扶苏对她根本不了解,更无从判断她如同历史上写的一样,还是被污名化了。
唔,到时候问下娘娘好了。
扯远了,扶苏打算整理好小册子,再问仁宗要一份完整的大宋官员名单。到时候两边对照着看,肯定能看出不少东西来。
说到这个,扶苏就想起来问晏几道:“你跟你爹说了么?他同意没?”
晏几道一下子耷拉了脑袋:“没。”
“阿爹连着几日都在忙西夏和谈的事,也就昨晚才有空回了一趟府上。不过他告诉我,和谈马上要告一段落,今天以后都有空回府过夜了。”
晏几道兴致勃勃说道。
孰料,扶苏表现得比他还兴奋,软乎乎一看就很好捏的小脸上写满了激动。
“也就是说……”
晏几道恍然:“宋先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进对话的李球:“要回资善堂来了?”
三人齐齐振臂欢呼:“耶——!”
他们身后的赵宗实:?
好激动,但不知道在激动什么。
三个人倒也没有排挤赵宗实的想法,只是……很敬畏。对能在司马先生手底下读书还能甘之如饴的人。
所幸,赵宗实也毫无被排挤的感觉。
赵宗实的年龄比另外三个都大,更是比扶苏大了整整十岁。他除去对待恩人感激的心情以外,很难不把扶苏当成小孩看待,其余两个自然也一样。
——都是小孩子嘛。
说到小孩子,赵宗实倏而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殿下,这是“一位姓苏的小郎君寄到我家来的。”
他记得殿下拜托过他这件事。
“苏轼的信?”
扶苏眼前顿时一亮:他和苏轼上次约定好了互相通信,还是在相国寺初次见面的时候。没想到后面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苏轼人都到了国子监,也没忘掉当初的约定。
那时候,苏轼是怎么说来着?
“待我聘来狸奴,就给你写信。”
难道是聘到猫猫了?扶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定睛一看,果然。
苏轼写道,自己用卖字画的钱聘来一只极其可爱的猫猫,现在寄养在他国子监赁来的宅子里面。至于猫有多可爱呢?只能说苏轼不愧是未来的文豪,扶苏看完信仿佛看了一部活灵活现的猫片。
信的末尾,还诚挚邀请扶苏去他新赁的宅子里玩,国子监里的奇葩真是一箩筐,他攒了一肚子的槽不吐不快。当然啦,一起陪猫猫玩才是邀请的最主要目的。
赵小郎,我等你,速来!
扶苏看完就趴在座子上:唉,好想看猫猫,好想出宫玩,不想上学……
过了片刻,他发现其他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刚才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李球:“猫?哪里有猫?”
晏几道也满脸期待地看了过来。
扶苏:“不是,你们本来就住宫外的,这么眼馋地看着我干什么?”
“阿爹他不让我养。”
“我阿娘也是。”
扶苏又看向赵宗实:“怎么连你也?”
赵宗实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大,是默认不会参与胡闹的。怎么这次也凑热闹了?
赵宗实垂着眼,羞涩道:“父王命我打听与您通信之人的身份几何,他怕您遭遇了有心的坏人,连带我也成了帮凶……”
扶苏睨他:“真的是这样吗?”
信是从国子监寄来的,寄信人的姓名全无遮掩,苏轼又是官家下了明旨、特许进国子监读书的。前因后果很容易就联系得上。
以濮王的宗室身份不至于查不出。
扶苏猜测,这多半是苏轼身份未明时濮王的嘱咐,被赵宗实拿鸡毛当令箭了。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赵宗实,居然也背叛了革命!
“没想到没想到啊,区区一个资善堂居然有这么多……”
猫奴。
扶苏不舍地翻看着《论语》课本,为难地摩挲着信纸,无奈地回避三个嗷嗷待哺同窗的目光……演够了之后,才大发慈悲地叹气:“那好吧,我去求官家罢。”
“好耶!”
这下欢呼的人里终于有赵宗实了。
刚进门的司马光:?
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的怎么这么高兴?-
虽然答应了同窗们要去求仁宗,但扶苏却很有点不好意思。他刚和仁宗做完约定,要匡扶大宋,结果提出的第一个请求,竟然是出宫去看朋友家的猫?
听起来可真够玩物丧志的。
果然,待扶苏猫猫祟祟来到了福宁殿,全程盯着自己脚尖,说出资善堂全体放假出游的想法之后,仁宗便笑眯眯地问道:“这和我大宋江山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啦!”
扶苏满脸写着正经:如果仁宗还不信的话,他不介意陈述一番“少年心理健康和与猫咪接触次数之间相关性的实证研究”的。
“好了,好了,倒像朕刻薄了你似的。”
官家:“你们少年人原该多出去走走的。刚好夏日将至,再不出去玩就要热了。”
扶苏眼前一亮:感觉有戏!
便听见官家话锋一转:“不过到底是出游,说与江山社稷有关就是戏言了,朕可不能算的。若想出门,肃儿须拿别的来换。”
扶苏一脸警惕:“什么?”别又是跟宋祁一样让他背十页《论语》的吧?
官家示意扶苏凑近些,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扶苏的身子僵住了,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啊……
扶苏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画面,前生的,此世的,还有梦里的。
最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一丝怀念和一丝释然。
“爹爹。”
他轻唤出这个从未唤过的称呼。
“嗳。”官家看起来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扶苏可以轻易称呼曹皇后为“娘娘”,因为他第一世母亲的角色近似空缺。但是“爹爹”不行,他叫不出口,他总会想起那个恩如雨露威似雷霆的身影。
扶苏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心中隔阂着,不欲认那人以外的人为父亲。还是说,他怕唤了那个称呼后,同样的父子命运悲剧就会再度降临身上一次。
扶苏退而求其次,喊仁宗“官家”。
仁宗一定也发现了称呼上的不对劲,但他什么都不说。直到近来疑似些许缝隙,他才试探般地敲了敲扶苏的外壳。
扶苏再次感叹:不愧是当皇帝的人啊。
可真敏锐得让人害怕。
但扶苏实际上并没有感觉道害怕。
官家,阿爹从来没有动用他的敏锐的洞察力伤害过自己。
相反,他感受到的全部是温柔-
当天晚上,扶苏又做了一个梦。
咦,他为什么要说“又”?
那个人再一次出现在扶苏的面前,满脸怒容地看向了他。
“朕听说,扶苏你唤了别人为‘爹爹’?”
扶苏:“……?”
不是?这怎么还是个连续剧啊???——
作者有话说:诶嘿,好多小天使留评论,我搂住每一个啵啵!大啵特啵!我可太爱评论了!
以及感谢给我预收天使投资的友友们[竖耳兔头]
本章还是20红包~
第25章 第 25 章 父皇的征途?星辰大海!……
始皇的二度出现, 令扶苏大吃一惊。
扶苏最开始认为始皇是他潜意识调度出的的化身,后面能确定是真人了,又以为见到的是魂魄之类的。
但怎么回事?
梦中的魂魄还能倒映出现实世界?他又突然联想到, 之前父皇似乎对秦亡二世的结局并不惊讶, 难道说……
父皇他,也穿越到后代了?
不对, 那又是怎么看到他的呢。
首先, 扶苏觉得自己需要搞明白一件事情。
“父皇啊,你这个‘听说’, 是听谁说的?”
始皇却“哼”了一声:“是朕先问你话的, 你避而不答,反而质问起朕来了?”
在秦始皇的眼里, 回避就是心虚的表现。如此看来, 他根本没有看错,扶苏果真唤了旁人“爹爹”!
他威严的脸庞上写满了控诉之色, 里看外看横看竖看都是几个大字。
——扶苏,朕的好大儿, 你变了!
“……”
扶苏的额前滴下了一滴冷汗。
真奇怪呀, 倘若在第一世的时候, 父皇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他肯定已经满怀惶恐地跪了下来,为自己的言行无状请罪。
可时移世易, 是重生起了作用吗?还是因为执念已经放下?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甚至能听出不满背后浓浓的委屈之意。
“那父皇, 我们一问换一问?”
秦始皇又“哼”了声:“你须先回答朕的,朕再作考虑。”
“好吧。”扶苏老实巴交地交待:“我是唤了一个人为爹爹。他是我此世的生身父亲。”
在秦始皇再次开口前,他又补充道:“今日是我出生至今第一次称呼他为父亲。”
秦始皇不说话了。
心里却默默盘算了起来:他看到的扶苏有几岁?三四岁?三四岁才让人开口认爹, 失败啊。不像自己,儿子学会说话蹦出的第一句就是“父皇”呢。
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
甚至还隐有几分得意。
秦始皇还不能表现得很明显,以免被儿子看了笑话,矜持地问:“你是他的长子?他封你为太子了么?”
扶苏眨了下眼:“嗯嗯!”
“哼,这还差不多!”
秦始皇双标得明明白白:自家儿子可以三四年不开口叫爹,但当爹的敢苛待他儿子?绝不允许!
扶苏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没敢把自己不想当太子的事抖落出来。要是父皇知道了,一定会猜出原因,到时候又要自责得胡思乱想了。
到底做过几十年父子,扶苏能看出来,自己的回答大体能让始皇满意,这一关就算过了。
那么……
“您快告诉我吧,父皇,您到底是听谁说的?”
“咳。”
这事要始皇承认,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听人说’朕只是顺口那么一提,实则是朕亲眼看到的。”
搞得他好像个偷窥狂似的。
他真的只是顺眼一看!
扶苏:“???”
他觉得自己没听懂:“看到的?怎么看到的?”
始皇的嘴闭了又张,张了又闭:“是一种能看到过去的机器。”
扶苏却突然恍然大悟:“哦,机器啊。”
他还以为是招魂啊,笔仙啊之类的玄学范畴,那他是真不懂。要是机器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第二世还没发明过,但科幻小说里写过啊!
始皇却一阵愕然:“等等?肃儿你知道机器是什么?”
“嗯?我当然知道啊。”扶苏说:“之前我不是说了么,我之前穿到后世的朝代去了。那个时代就已经有机器啦。不过肯定比不上父皇您现在的科技发达,嘿嘿。”
他好奇地多问了几句,而始皇几乎也有问必答,终于让扶苏明白过来——
原来始皇现在的朝代,人类已经可以穿越四维空间的隔阂,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征服宇宙中。
听得扶苏双眼发光:“哇,星际时代!”
还有什么比星际世界更适合父皇的吗?
宇宙无边无际,人的寿命漫长,正适合踩地图狂魔的秦始皇。说不定有生之年,他真能征服星辰大海呢。而且还能开机甲高达,多帅啊?
再回头看看自己的时代,扶苏一下子蔫巴了。别说机甲了,大宋连西夏的铁甲都打不过呢。
他捧着脸,羡慕嫉妒恨:“父皇你运气真好。”
始皇由衷觉得,这是他和儿子见面后听到最舒畅的一句话。他大笑出声:“哈哈,也不瞧瞧你父皇是谁?”
是哦。
难道说穿越到哪里,还是按性格分配的?
父皇呢,就让他释放天性去征服宇宙。自己性格仁弱绵软,被分配到了文气典雅的大宋。
可恶,但还是好气。
不过扶苏只emo了一小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烦恼着的事情,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天然的挂。
——还有谁比秦始皇对国家改革更有发言权?他还不是只改了一国,是整整七国!
“父皇啊。”扶苏放软了声音:“我想请教您一下,如果想改变一个国家的话,得先从哪里做起比较好呢?”
秦始皇觑他:“替你那新爹问的?”
扶苏:“咳咳咳咳咳!”
您还惦记着呢?
他移开了目光:“嗯……”
比起告诉父皇真相,还是认下来比较安全。
秦始皇却误解了扶苏的心虚,嗤道:“你既再世成人,自然就有生身父母。朕还能拦着你不认他们不成?”
说句实话,扶苏还肯认他这个父皇,他就很欣慰了。至于一开始那句话,那不是偶然一看就看到这小子胡乱喊爹,一时激动才脱口而出么?
让始皇承认那是真情流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至于儿子的问题,始皇沉吟了片刻,给出了两个字的回答。
——“教化。”
扶苏一怔,旋即恍然。
他虽然没有亲手理过政,但也在朝堂一线待过,父皇的每一条政策如何下达,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书同文、车同轨、度同衡、行同伦。
当时秦始皇下达的几条政令中,执行得最成功,影响最深远的是什么?是第一条“书同文”。最让人遗憾的是什么?就是“行同伦”了。
它们都与教化有关。
教化不是一日之功。扶苏掐指一算,离自己二十岁加冠还有十七年,说得地狱点儿,比大秦的国祚还长。这么久,足够他下很多功夫了。
宋朝的最高教育机构是什么来着?
——苏轼就读中的国子监。
原来他白天信口的胡扯竟然还成真了,扶苏想。旋即就听到父皇恨声道:“该死了刘邦,承了秦的国祚,竟然连个驰道也不肯修!”
扶苏:“……”
原来您还惦记着呢!
始皇又道:“抄了朕的法门,白得几百年国祚,真是太便宜他了。”
说完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当即同仇敌忾:“就是就是!便宜他了!”-
梦醒了,伸个懒腰,起床洗漱。
哎,不用上学的感觉真好。
扶苏自己是这么想的,在宫门口的集合地看到同窗的时候,确定了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个的脸色都亮堂了。
虽然本质是看猫,但因为是登门做客,他们都没有穿得很随便。圆领长袍的襕衫,腰间佩着银或玉带,活脱脱一个个小儒生童子的模样。
各人身后跟随的仆从手上捧着几个盒子,自然就是登门要送的礼物了。
扶苏不知道别人送了什么,他是让膳房烘了好多小鱼干,不加盐的那种。
鱼干?不加盐?膳房当时还以为听错了,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又一口气做了好几种流行的猫饭。沉甸甸地装满了两个大盒子。
扶苏觉得,这份礼物,不管苏轼喜不喜欢,他家的小狸奴肯定很喜欢。
一开始是乘着轿子的,后面到了繁华的地段,人流密集,四顶轿子极容易被冲散。扶苏干脆让抬轿子的仆从在后面慢慢走,他们几人轻装步行出发。
赵宗实、晏几道和李球默契地让扶苏走在最前方,他们缀在后面,扶苏摇头晃脑表示拒绝。
“那岂不是跟老鹰捉小鸡一样,显得我很矮吗?”
他一手牵一个,几个人被迫站成一排。
然后中间立刻塌进去了一块儿。
李球没憋住:“噗。”
扶苏:“……”
扶苏:“不管了,就这样,出发出发!”
苏轼赁的宅子在国子监外三条街的位置,别看三条街很远,还是个热门的位置嘞。邻居们都为官做宰,苏洵能赁到还是托了关系的。
没办法,他比较宠儿子,虽然国子监有“斋舍”可供居住,但苏洵不舍得让儿子成天泡在国子监里。要是被欺负了连个别的落脚地都没有,他不安心。
“现在倒好,我一旬才能出来一次,全成了东君的窝了。”
“东君”就是苏轼新养的猫的名字,是只才三个月大的三花猫。听见新主人唤它的名字,便“喵”了两声,从房间的悬梁上一跃而下,稳稳扎进苏轼的怀里。
苏轼今天穿了件深衣服,被这么一扑,胸前立刻多了两根明显的猫毛。他无奈地将之捻去:东君!”
东君:“喵喵喵!”
再一对上猫猫无辜的眼神,连教训都舍不得了。只好指着它:“瞧吧,比我还像屋子的主人。”
其余几人都按捺不住,纷纷凑近上去端详,但没有贸然上手摸。东君见了陌生人也不慌,只甩了两下尾巴,又喵喵叫了两声。
晏几道好奇:“东君,听这名字,莫非是只公狸?”
扶苏摇头:“不可能吧?应该是只母猫。”
三花猫怎么会有公的呢?
几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都齐齐看向苏轼,等待他揭晓正确答案。
苏轼微微一笑:“东君是位淑女。”
李球大为不解:“啊?那为什么要这么起名字啊?”
“君岂不闻河东君乎?”
“……”
“…………”
河东君,河东狮吼,猫,呃……好吧。大家都被苏轼的离奇脑回路齐齐震了一下。
唯独扶苏无语之上更添一层无语:狮子还真是猫科动物,被他歪打正着到了!
晏几道:“难不成,东君也狮吼过吗?”
可她明明看起来性格很好啊,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的,一点也不怕生人的样子。
“正是如此。”
苏轼说道:“某去聘狸奴的时候,她便正对着某狮吼呢,某当时便决定聘她了。”
狮吼,顾名思义地想象一下就是猫咪哈气。苏轼一眼相中了只对他哈气的猫猫?
扶苏:“……?”
这什么怪癖?再看看都一脸不理解。
“那她现在还哈你吗?”
苏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自从某双手奉上食物之后,就未曾见过。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指了指在怀里打滚,任撸任摸的小猫。
扶苏:“……”
众人:“…………”
看上去很遗憾,实际上谁都知道你在暗爽!
苏轼:“嘿嘿。”
也许真的是乐极生悲,本来在苏轼怀里的东君一个前跃,就溜到了扶苏的怀里。
扶苏被吓了一跳,想把她托在怀里,可东君却如同液体一般从扶苏的小手里溜走了。不仅如此,她还把扶苏当成了猫爬架,这里摸摸、那里闻闻。
苏轼深情地呼唤:“东君?东君?”
东君充耳不闻。
苏轼:“……”
扶苏看着她像在找东西的样子,有了个猜想:“我带了猫饭当礼物,她是不是闻到了味道,在我身上找小鱼干?”
招招手,命宫人带上盒子,将之打开,东君果然一个猛冲扑进了盒子里。饿虎扑食般吃掉几个鱼干后,才抬起头,对着扶苏:“喵喵喵!”
嗯,声音有点夹。
扶苏偷瞄了一眼苏轼的脸色,有点想笑但没敢。
其他人却找到了和猫猫亲近的办法,纷纷从盒子里掏出鱼干,喂到东君嘴边。
东君粉色的鼻子动了动,一个个都吃了,又冲着每个投喂的人“喵喵喵”了好几声。
扶苏这下终于没憋住:“……噗。”
苏轼表示他很伤心:“唉。”
又道:“赵小郎,能不能把鱼干的做法教给我?”
扶苏:“没问题,我回G……府就去问膳房。”
他差点给忘了,他现在是濮王府宗室子的人设,出发之前还特意嘱咐了其他人记得帮他圆谎。结果呢,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再看看其他人都在干嘛,在围着东君转呢,“她好可爱”“她对我喵喵叫了耶”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就连最木讷的赵宗实也没忍住。
此猫的魅力可见一斑。
扶苏默默来了一句:“对了苏兄,等她再长大一点儿,你可要把她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随便见外男……外男猫。”
苏轼转过头:“?”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吧?三花可是猫中西施,很受欢迎的。”
东君的毛发细腻软和,花色对称得很均匀,在人里猫里都是很受欢迎的长相。
宋朝还没有诞生绝育技术,甚至还没相关的观念。可以预见,等东君长大了,绝对是一家有猫百家求的场面。扶苏只能提醒苏轼先做好准备。
结果他就看到,苏轼一脸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扫视,仿佛真有黄毛猫已经在暗中窥视了一样。
扶苏:呃,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他有点不想理这个猫奴,自己也加入了投喂大军中。结果好巧不巧,东君刚还吞下晏几道手心里的鱼干,又嗅了嗅扶苏手上的,突然不想吃了。
她刚好吃饱了。
剩下几个人发出低低的嘲笑声,很小
扶苏:“……”
这个地方她不想呆了!
午饭也是在苏轼家里头吃的,苏轼本来想带他们去街上随便找家饭店搓一顿,因为——
“我家老仆只会做川蜀口味的饭菜,怕你们吃不惯。”
但扶苏不信邪:辣椒是明末清初才从美洲大陆传过来的,现在的辣味香料全是用茱萸、花椒、姜、芥末调出来的。
他会怕?
然后就火速被打脸了QAQ
因说好了只是吃一顿便饭,不必铺张,所以端上来的都是苏轼平时吃的食物。譬如说,摆在扶苏面前的就是一碗叫作“插肉面”,面汤上飘着一层厚厚的红油,几片现切的肉片和臊子。
扶苏毫无防备地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然后就被红油呛了这正着,咳嗽得整张脸都通红了,狼狈得不得了。
苏轼连忙给他倒水:“我就担心你们吃不惯,果然!”
扶苏:QAQ
他明明很能吃辣的,只是因为太小看宋代了,才让面汤里辣味的香料掉进了嗓子眼。那能不难受嘛!
晏几道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颇有官家公子、宋代宝玉的范儿:“还好,不是很辣。”
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转眼就被李球揭穿:“我刚看到你喝水了!”
晏几道:“……”
赵宗实就老实多了——老实地吃面,老实地被辣出眼泪,老实地咕嘟咕嘟灌水。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
到头来,还是苏轼家里的老仆劝他们不要强求,吃不了就吃不了吧,扶苏才悻悻放下筷子,又让仆人去街上里点了几个菜打包,才解决了午饭问题。
这店里菜的味道还算不错,是汴京流行的酸甜口,本该不习惯的苏轼却吃得一本满足:“比国子监好吃多了!”
赵宗实问他为什么,苏轼却皱了皱鼻子:“自然是因为官宦子弟惯爱自带餐食,又或者贿赂厨师。久而久之,会馔堂便不再上心。剩下的人么,自然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总不能饿死吧。”
粳米、腌菜、豆酱、韭黄……就着别人碗里的肉味下饭。未来的美食家,此刻被迫沦为了国子监食堂摆烂的牺牲品。
李球:“啊?国子监怎么这样啊?”
苏轼说:“你们若要潜心读书,不若就去太学,国子监可不是个读书的好去处。”
扶苏思及梦中始皇对他说的“教化”二字,心下倏然一动。
他问:“苏兄,你能带我们去国子监看看吗?”
晏几道有家里人在国子监读书,知道得更具体一些:“听说那里不让无关的外人轻易进出。”
成王殿下摆明身份,自然也可以。
但现在还是白龙鱼服状态中,那还是算了。
苏轼的脸色有点古怪:“办法有倒是有的……但你们确定要去吗?”
扶苏自然是想去的。又问了一下李球、晏几道、赵宗实的意见,他们纷纷表示也想去。
其实吧,谁想放假去春游了,还想去另一个学堂玩啊,但是吧,苏轼暗示他进去的办法不合规矩。非法闯入学堂,不就变得很刺激、很有意思了么?
“……”
一刻钟后,几个人看着国子监边缘某处墙下被荒草掩映的狗洞,面面相觑。
苏轼问:“我殿后,你们谁先?”
第26章 第 26 章 扶苏两眼一黑:这对吗?……
苏轼问:“我殿后, 你们谁先?”
他的话音刚落,晏几道、李球、赵宗实三人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愣怔着原地不动的扶苏立刻凸显了出来。
扶苏:“……”
扶苏:“…………”
他哽了一下,先看向苏轼:“这就是你想到的出入国子监的办法?你每次回家都是从这儿钻出去的?”
又对几个伴读小伙伴抗议道:“不要在奇怪的地方这么默契啊!”
“没办法啊, 我身上但凡有点钱都用来加餐了, 再没余力贿赂门房放行,只好出此下策咯。”
苏轼笑吟吟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还以为扶苏有心理包袱, 好心安慰了起来。
“没关系的, 赵小郎,第一次是很难抹不开面子, 我就安慰自己是为了回家探望东君, 后面钻啊钻的,渐渐习惯就好了。”
扶苏总结了中心思想:“稻粱诚可贵, 面子价更高。若为东君故, 二者皆可抛?”
苏轼眼前一亮。
“好诗!正吟出了我辈本色也。”
扶苏→_→:本色,猫奴的本色吗?
而且你不会以为我在夸你吧?我明明是在吐槽你啊!
而且他也不是怕丢脸, 死过两次的人了,哪有那么多矫情的讲究?他单纯是怕父皇(星际的那个)又一不小心看见了, 大半夜又跑到梦里质问他为啥钻狗洞, 他又该怎么回答?
可是总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扶苏于是一个深呼吸, 掀起衣摆,扭头就扎进了狗洞里。
与此同时,心里疯狂祈祷他父皇正忙着征服宇宙, 没空操心他。
能容纳七岁苏轼的狗洞, 放行一只三岁的小豆丁轻轻松松。扶苏憋着一口气就闪进了国子监内, 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洞的另一头喊:“你们也快过来吧?”
“……”
晏几道和赵宗实对视一眼,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们俩的出身都有些不凡, 对钻狗洞行为有着天然的抵触。但成王殿下都一口气钻了,他们什么身份,比成王殿下还尊贵不成?
赵宗实年龄大,主动蹲下身子:“下个我来。”
“等一等,赵兄你不会被卡住吧?”李球却用眼睛比划了狗洞的宽度和赵宗实的肩宽。怎么看起来有点不乐观呢。
“那……”
赵宗实刚要张口,却见那狗洞忽然变得不透光了,墙壁的那边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几人的脸色齐齐一变:坏了!
不会是赵小郎/成王殿下被人发现了吧?
“……”
墙壁的那一边,扶苏欲哭无泪。情况比小伙伴们设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他确实被人发现了,发现他的还是个熟人:“富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富弼笑呵呵:“这话我还想问殿下你呢。”
扶苏的眼光游移了半晌,蹦出来八个字:“白龙鱼服,与民同乐。”
富弼的目光悠悠从扶苏的脸上,转移到狗洞上。意思很明显:与民同乐,就是钻狗洞?
狗洞处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扶苏连忙对着富弼比了个手势:您可别告诉官家!
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我现在可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状态中呢,您可别一声“殿下”骂我卖啦!
富弼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看不出有没有领会到扶苏的暗示。
旋即,墙根处的狗洞里,就钻出了一个又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人。他们和扶苏站成了一排,面面相觑着,不知道眼前的大人该怎么称呼。
扶苏介绍:“这位是富相公、富大人。”
富弼的外任调令没批下来,现在仍然担任副参知政事,是西夏和谈中炙手可热的功臣。他说自己担当不起,但扶苏觉却得,合该叫一声相公的。
几人都被吓了一跳:相公,那可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了。
就连亲爹是相公的晏几道也十分乖巧,该行礼的行礼,不敢有一丝怠慢。
哦对了。扶苏突然想起来——富弼好像还是晏殊的女婿,晏几道的姐夫。难怪他那么老实呢。原来是遇到熟人长辈了。
“富相公好!”
“几位小郎君好啊。”富弼捋了一把胸前的胡须:“小郎君们和这位……”
他的目光投向扶苏,后者立刻紧张得滞住呼吸。
“这位赵小郎前来国子监,是要做些什么呢?”
扶苏呼吸又顺畅了。
回过神来后,立刻瞪向富弼:逗我有意思吗!
富弼假装自己没看见。
剩下几人却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尤其提问者是顶顶的大人物,他们总不能当着宰相的面说,为了体验非法擅闯学堂是什么感觉吧?
有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
苏轼眼前突然一亮:“是为了体验国子监的膳堂有多难吃的!”
别人还在思考怎么圆谎比较体面。他却已经意识到,堂堂相公当前,正是个告状,啊呸,进谏的绝好机会!
天杀的,关于膳堂,他真的有一肚子状要告!
果然,富弼被吸引了注意力:“哦?国子监膳堂难吃?有多难吃?”
未来的美食家满脸委屈:“让人吃了光顾着难受,都没有心思学习的那种难吃!”
扶苏也趁机帮腔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富相公,要不也去膳堂顺便看一看呗,解决下学生个人生活问题?”
“那我就……”
“彦国!我不过去叫了几个学生,你怎的就跑到这里来了?咦,这几人是谁?”
却有一人行色匆匆而来,身形清瘦,背脊挺拔,穿着国子监讲师的制服,予人一种孤高耿介的感觉。他能直呼富弼的字,两人的关系应当十分要好。
富弼恼道:“我不过到处转转,还能走丢了不成?至于这几位,是我偶然遇到的,家中相熟的子弟。”
又冲几位年轻的介绍:“这位乃是国子监博士,你们须唤一声梅先生的。”
梅?梅尧臣?
仁宗年间,国子监博士。
扶苏掰着指头算了算,好像也只有他了。
梅尧臣其人,是偏文学方向的历史人物,政治上的建树不多,但留下了许多诗篇都和新政改革有关。富弼却完全相反,传世之作几乎没有,却因共倡新政的政治功绩名留青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又谁能相信,这两个历史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其实是私交很好的朋友呢?
梅尧臣又不是傻子,一看除了苏轼的几个小孩都是陌生面孔,再看看墙边硕大的狗洞,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只是老友说了当中有认识的小孩,又主动愿意为他们遮掩,他也权当作不知道:“走罢,你不是想见国子监的学生么?我替你找来了。”
苏轼却偷偷低下了头。
扶苏敏锐地发现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梅博士他刚才看了我一眼,肯定认出来我是谁了。”苏轼小声说:“完了,我的狗洞要不保!”
扶苏:“唉,这个就没办法了。”
不如说能看在富弼的面子上,不被当面戳破,就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苏轼却突发奇想:“没了狗洞,那我探望东君就不方便了。你说,把东君弄到国子监来怎么样?”
扶苏:“……你加油。”
他默默收回了准备安慰的手。
苏轼又摇了摇头:“不行,要是东君被有心人故意伤到了怎么办?还是算了。”
“嗯?”扶苏立刻竖起了耳朵:“国子监有人虐猫?”
苏轼摇头:“与其说冲猫,倒不如说冲我来的。”
扶苏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几分险恶的味道。
难道是……被霸凌了吗?
就像是印证一般,苏轼这厢话音刚落,那厢就有一道声音响起:“苏轼,你怎敢带无关人士来国子监的?”
扶苏立刻朝四面八方看去,正有一群人乌泱泱朝着他们站着的方向赶来。原本是国子监僻静死角的地方,突然变得很热闹。
结合刚才梅尧臣说的话,这些人,是富弼要见的国子监学生?对苏轼发难的人,就混在学生里?
那个学生也没有躲藏的意思,走完该有的礼数,就站出来同梅尧臣告状。
“梅博士,国子监乃是重地,外来人不可随便进入,苏轼却在您眼皮下公然违反,您可要重重地严惩他!”
扶苏:哦豁。
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讲小话,他就冲着苏轼使了个眼色——你说的是这人吗?当着富相公的面,不好好给自己挣表现分,也要告你一状。他这么恨你啊?
苏轼回以眼色:没办法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扶苏:“……”
怎么说呢,如果苏轼日常对待同学用的是这个态度的话……嗯,就,很容易招仇恨吧?
梅尧臣现在也很头疼。
国子监不许外来人随便进入,只是一条约定俗成的惯习,而不是明文规定,并非没有宽容的余地。
譬如说,官家、相公想进国子监视察一下,或者地方大员回汴京请同学吃好饭,这些都是有前例可循的。
梅尧臣本来都打算当没看见,给老友富弼一个面子。但是一旦问题被摆在明面上,他就不得不出声了。
“苏轼,你怎么说?”
“学生没什么好说的。”
话虽如此,苏轼的嘴巴却朝梅尧臣努了努,又朝富弼撅了撅,意思很明显:梅博士自己也带外人进国子监啦,你光质问我,怎么不质问他呀?
梅尧臣:“……”
富弼:“……”
扶苏:“……”
伴读&其他学生:“……”
呃,好,好问题!
告状那人的脸都红了:“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富相公乃是德才兼具之人、莘莘学子之望,你怎敢与他相比?尤其还敢带着三岁稚童,你把国子监当成什么了?”
扶苏:“……”
扶苏表示,其实这个人的挽尊水平很不错。如果他不是那个膝盖中枪的人的话。
三岁稚童怎么了呢?
三岁稚童吃你家大米啦?
扶苏默默捏紧了小拳头。
微服私访,微服私访,他忍!
苏轼摇头晃脑,语速轻慢:“你连我的友人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无德无才,比不过你呢?”
“苏轼,你莫要目中无人得太过。你若执意强词夺理,那我们就来比试一番!”
苏轼却悠悠然一笑:“比就比。”
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他转头看向梅尧臣:“梅博士,既然您在场,可愿意为比试裁决一二?”
梅尧臣背过脸去:你都把一切安排,还喊我干什么?
别以为我没发现你故意激人家。
富弼却眼珠子一转,饶有兴趣地说道:“力争上游,才是尔等学子应有的本色。”
“做文章怕是时间来不及了。既然你们梅博士以诗赋见长,不若就规定时间做出一首诗来,韵脚不限,由老夫与梅博士一道品评优劣,如何?”
竟然主动接下了裁判的活!
围观群众们低低骚动了一阵,刚才觉得挑事者和苏轼丢人现眼的,现在暗暗都有些后悔。朝廷的相公当裁判,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们虽然家里都有官身的,可都没相公大啊。
说不定谁表现得出色,年纪轻轻入了相公的眼呢?
扶苏能明显感到,许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都朝着他们这个方位飘了过来。
万事俱备,只欠参赛选手的东风。苏轼轻轻推了推扶苏的小肩膀:“上吧,赵小郎!”
正自觉往观众席走的扶苏:“……啊???”
叫我干什么!
要比试的人不是你吗?
苏轼丝毫没觉得推他出去有什么不对的,还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拱火。
“他们竟敢诋毁你。你可一定要让他们看清楚。我苏轼的朋友,到底是不是无才无德。”
扶苏两眼一黑——
这对吗?
这哪里都不对!!!——
作者有话说:苏轼:上回赵小郎让给我的风头,这次我让他出个够,天呐我可真是天才[竖耳兔头]
扶苏:[化了][化了][化了]
半夜还有一更,两点左右,不能等的可以明早来看!
第27章 第 27 章 你不会以为,我今年真的……
苏轼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是天才。
既让看他不爽的同窗们闭嘴, 又能把上次强抢的出风头机会还给赵小郎。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谁知道,赵小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满脸都写着焦急和为难:“作诗赋, 我不会啊!”
苏轼大惊:“怎么可能呢!?”
“可你先前短短时间就斗败西夏使者,刚才又在狗洞前随口吟出一首绝句。”
你说你这叫不会作诗?
未免也太谦虚了吧!
苏轼的眼里满满都是这个意思。
扶苏默然, 心里却在使劲呐喊:不!它们一个来自于94版三国的编剧, 一个来自于匈牙利诗人山多尔。跟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的文化水平只够写些四言或骚体,但那是在宋朝已经退环境的东西。
但是苏轼的话既然放出去了, 就是覆水难收。何况富弼他还一脸兴味地看着自己呢。
扶苏有理由怀疑, 富弼一口应下裁判的事,就是为了试试他的水深水浅。别忘了, 扶苏不仅在官家面前掉了马, 富相公那儿也脱得差不多了。
扶苏默默叹了口气,跨出了紧张不安的小步子。
一直没说话的梅尧臣突然开口:“程颢, 你先退下来。张及甫,你来同这位小郎比试。”
“……是。”
刚才剑指苏轼的人愤愤不平, 也依言让开。递补上来的人却战战兢兢、面色发白。扶苏一眼就能看出, 他和自己一样没底气。
国子监的学生中, 倏然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扶苏微微挑眉:怎么回事?
等等,刚才梅尧臣唤那人叫程……程颢?程朱理学的程?理学大家的人品还是值得相信,那就不是暗地里的霸凌了。估计是程颢真看不爽苏轼的行为, 跟老师告状呢。
扶苏悄声说道:“所以可能会对东君下手的人是这个张及甫吗?”
“正是。”苏轼说道:“不知道为何, 此人尤其视我为眼中钉。但他甚少自己出头, 都在暗中鼓动他人。程兄就是被他说动的人之一。”
“……咳,不过程兄本来就与我脾性不相合。”
扶苏很懂地点头。
连他偶尔都会被苏轼创一创呢,古板、讲究的未来理学大家会看得顺眼?
对了, 话说自己的历史储备里有张及甫这号人吗……好像没有诶。
扶苏突然之间安心了许多。
困难是弹簧,你若它就强。扶苏本来没什么底气,但是碰到和自己一样没底,而且看起来比他更小人、更畏缩的,心里就踏实了。
更何况,这个张及甫又没有历史名人光环护身,那还不是轻松拿捏。
大不了就写首四言诗,再说自己“拟古仿作”就好啦。别的人先不说,崇古的梅尧臣肯定喜欢-
在狗洞边上比试未免不成体统,他们就找了最近的一间空教室作为考场。
作诗的题材限定为:读书。
体裁不限。
时限为一炷香。
说到“学习”,扶苏能想到的可太多了。科举时代降临后,多的是劝学诗,宋真宗就亲自写过“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光是劝学会不会太老成、俗气?那该写什么好呢,治学心得?宋诗中最流行的机锋禅理?
思路太多,难以厘清,反而是件坏事。
扶苏下意识咬着笔头,偶尔有灵感的碎片就往草稿纸上记,不一会儿就横七竖八地攒了许多。
忽然,他感受到隔壁桌子上的目光,发现自己刚写下的碎句被对面誊在纸上,一字不落分毫。
扶苏:“……”
不是,你抄袭就这么光明正大吗?
那张及甫还嚣张至极,被发现自己在抄袭之后不仅没有停手,甚至挑衅地看了他一眼,运笔的速度更快了点。很快,一个字不落地全抄完了。
偏偏他是趁着监考的死角,扶苏就算想当场告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还可能被倒打一耙。
三岁和十几岁,谁抄谁听起来更合理?
更何况张及甫再怎样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比起外来者,同窗们对他更信任,在主场天然更占理。
对,说不定人家打的就是倒打一耙的主意呢。
扶苏:……好气哦!
转念一想,他自己写的也不是什么精妙词句,比起未来几位文豪大佬同窗们根本不值一提。
张及甫居然这都要抄?他得水成什么样了?
等等,那岂不是说,不管自己写了什么,他都看不出来好坏?
扶苏乌莹莹的眼珠子骨碌一转。
——计划通!
他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一副酝酿大作的样子。没过多久,就唰唰往草稿纸上誊了几句,自顾自微笑着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就算被张及甫抄去了,也假装没看到。
直到一炷香燃尽之际,扶苏才欻欻往纸上又写了一首诗。张及甫再想誊抄已经来不及。
直到有人赶过来收卷了,张及甫方才反应过来,用扶苏之前写的断句胡凑了一首。
因国子监没有黑板,梅尧臣便点了两个学生以念诗的形式公布考卷。其中,程颢拿到了扶苏的,苏轼拿到了张及甫的。
后者看到张及甫的卷子,“噗”地一声笑了。他很快绷住了表情,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憋笑得很辛苦。
苏轼地表现狠狠拉高了大家对张及甫的期待。什么样的诗,才能让他露出那种表情?
但苏轼却故意卖了个关子:“程兄,劳烦你先念赵小郎的大作吧。”
节目效果,总是要留到最后的嘛。
程颢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拿起扶苏的卷子,就朗声念道——
繁台苍苍,汴水泱泱。
朝夕弦歌,莘莘一堂。
……
省念省身,昭昭其芳。
立信立果,于斯德彰。
……
白驹逐日,寸阴莫荒。
大道之期,圣贤可望。
“……”
国子监满座哗然。
富弼和梅尧臣更是互相对视一眼,看向扶苏的眼神瞬间变了。
虽然是少见的四言诗,是在座的各位都能一眼听出来的浅白用典,但是前提只要添上“作者年三岁”几个字,一切就全都变味儿了。
晏相公,当初能作诗的时候,几岁来着?
七岁。
今天这位三岁。
别管他作得好不好,就问他作没作吧!
就连程颢读完之后,也满脸感佩之色,认认真真地跟扶苏道了歉:“先前误解小郎无德无才,是程某错认珍珠,至少程某三岁时,写不出如此作品。”
扶苏:呃。
一点都不觉得是夸奖好吗!
别人以为他三岁,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几岁吗?
扶苏闭眼默念:宋朝人均大文豪、宋朝人均大文豪、宋朝人均大文豪、你别跟他们比……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点。
不过扶苏也确实藏了拙,为了符合三岁小孩的人设,用的是简单典故。不然,没念过书的小孩子,一口化用一句《尚书》《礼记》?
多吓人呐!
富相公也算老人家,还是别吓唬他了。
满堂俱是窃窃私语,就连张及甫看扶苏的面色也不善。唯独苏轼悄悄撇了下嘴角——他觉得这可不是赵小郎真实的水平,这孩子,怎么老装笨呢,活得累不累呀。
“咳咳!”
苏轼在众人沉浸的余韵中清了清嗓子:“接下来到我啦,一起来欣赏下张同学的大作——”
“灯花瘦尽烛烟燎,明月西悬似飘飘。”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呃,好普,这是可以说的吗?
平平无奇的起手句,甚至不如刚才赵小郎的大气。而且是错觉吗,意象怎么怪怪的?
苏轼的声音陡然顿挫——
“更漏欲断清声消,韦编忽吟到谢桥。”
话音刚落,梅尧臣就狠狠拍了下桌子,吓了所有人一跳:“混账!”
他指着张及甫的鼻子骂道:“你就是这么读圣贤书的?”
张及甫满脸呆滞:“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骂呢!
扶苏抿着嘴,转过头去,深藏功与名。
这就是他写简单四言诗的另一个作用啦,和这首思春诗撇清关系!
严格意义上讲,这首并不能叫做思春诗,但全诗的最后一个典故“谢桥”,却大有问题,让整首诗都沾染了缠绵的味道。
“谢”,特指东晋才女谢道韫。
“谢娘”、“谢桥”则衍生出了佳人、心上人所在地的意思。
最有名的是晏几道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又譬如说纳兰性德的“谢娘别后谁能惜?”
放到这首诗里,“韦编忽吟到谢桥”,翻译过来,我读着圣贤书,不知不觉跑去和心上人幽会去啦。梅尧臣听了能不生气吗?
但一眼望去,谢桥?平平无奇地名而已。
这么隐蔽的典故,张及甫能看不懂吗?
他必然不懂的。
说起来,扶苏能想起用这个典故坑人,还是晏几道在场的缘故呢。
他在心里双手合十:让我们谢谢小晏!晏门!
谢桥典故关乎风月,梅尧臣当然不会和学生主动解释。但围观的学生里有听出门道的,一传十、十传百,看张及甫的眼神一下子都不对劲了。
——当着博士的面,就敢写思春诗。博士不在他还敢做什么,啧啧啧,简直不能细想!
张及甫一看周围人的反应,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己被暗算了。
他连忙说道:“这不是我写的,是他,是他!我全是抄的他的!”
梅尧臣根本不信:“张及甫,你胡说也要有个度,这位赵小郎今年才三岁!他能懂那些淫词吗?”
“是真的,是真的,我都是抄他的……”
张及甫立刻去掀扶苏桌上的草稿纸,可他掀了半天,翻出来的只有几张废纸,上面被涂满墨水看不清原来字迹。
反倒是他自己稿纸上誊抄的笔墨,成了这首离谱七言绝句唯一的亲笔。
扶苏对上张及甫的眼神,wink了一下。
做坏事之后要消灭证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不会以为,我今年真的三岁吧?——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写诗可真是挤牙膏一样,挤死我了。
本章20红包~
第28章 第 28 章 朕那么大一个好大儿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国子监明明是大宋的最高学府,怎么会有这种草包在呢?
连区区一个他都比不过。
扶苏托着小下巴,沉思道。
“赵小郎, 做人要是一味谦虚就没意思啦。”苏轼摸了把扶苏毛茸茸的发顶。他刚才趁着师生哗然之际, 偷偷和自己的小伙伴们站在了一起,现在又说起了小话。
“你也不想想, 你是一般的三岁吗?”
扶苏撇嘴:“那你还不是不一般?”
苏轼可是看到思春诗的第一眼就笑出声。要不是张及甫作为作者首当其冲, 就他那么明显有问题的表现,肯定也会被梅尧臣狠狠说上一顿。
苏轼却笑嘻嘻的:“我本来就不一般嘛!”
不过, 聪明如他也不没想到, 刚才竟然是扶苏从中使坏。只以为是张及甫恶有恶报,思春过头, 把自己思到沟里去了。
这倒也正常。一般说小孩子是神童的, 多指的是他们的知识而非人情。
许多事只有到了年龄才会懂。
就像苏轼,他的知识储备远超同龄人了吧, 连“谢桥”之类的风月典故也一眼明白,但他最多也只是明白而已, 自己是绝对写不出类似句子的。
什么, 你说, 思春诗的作者是三岁小孩?
那也太惊悚了吧!
再加上扶苏提前销毁了证据,众目睽睽之下,这口黑锅严严实实扣在了张及甫的头上。
任由他再三强调自己并非原创者, 别人也只以为他在嘴硬。做错事还不悔改, 简直没救了。
梅尧臣当众宣判了处罚结果:《五经》每本抄上一百遍, 三个月內不许出监门。
张及甫听了后倏然间面如死灰。
晏几道摇头道:“这惩罚,未免太轻了。”
“其实还可以不,他最近应该没空来烦我了。”苏轼说:“如果他老老实实自己抄书的话。”
“对哦, 他可以找别人帮他抄。”
苏轼摸了摸下巴:“要是他愿意重金聘我帮他抄写……嗯,也不是不可以。”
众人纷纷鄙视了他的没骨气。
“没办法,要生活的嘛。”
苏轼说:“而且梅博士也很不容易了,光抄书不让出门还好些,要是罚他更重的,他家里人会来国子监闹,罚了害等于没罚。”
扶苏咋舌:“这么厉害?”
古代那么尊师重道,也会有子涵的熊家长?
赵宗实也说:“不会吧,这可是国子监。”
苏轼忽然神神秘秘地说:“那是你们不知道他家里人是谁。”
虽然国子监就读的子弟人均关系户,但能被苏轼专门挑出来说的,肯定身份很不一般。大家纷纷附耳过去,想满足一下好奇心。
“他是……”苏轼压低了声音:“宫里那位张娘娘伯父的次子,张娘娘的亲侄子。”
几人闻言,都互相对视了一眼。
扶苏:“哦。”
这是官家亲儿子的淡定。
晏几道:“哦。”
这是宰相幼子的底气。
李球:“哦。”
这是同为外戚谁怕谁的余裕。
赵宗实:“……哦?”
这是气氛组,纯跟风的老实人。
苏轼见大家反应平平,忍不住又强调了一遍:“他可是张娘娘的侄子。当心他打听出你们的身份,蓄意报复你们。”
扶苏的眼风往外面一瞥,果然,那个张及甫被众人窃窃私语着,眼神却只看向他们一圈人,目光十分不善,显然是已经记恨上了。
他乌溜溜的眼里露出几分担忧:“你怎么不担心一下你自己呢?”
明明苏轼又是憋笑,又是抑扬顿挫地念诗,给那首平平无奇的思春诗增加了好多节目效果。
苏轼两手一摊:“我怕什么?我可是官家恩旨召进的国子监。”
有这一条前提在,他的学子身份比荫补进来的官员子弟都要稳当。只可惜,苏轼并不算喜欢国子监的风气。要是能择校的话,他肯定去太学。
听说太学还有地方各州推荐来的优秀贫寒学生呢,学风肯定比国子监好多了。
说曹操,曹操到。
那个张及甫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直直地冲着他们一圈人走了国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报上家门来。”
梅尧臣怒斥了一声:“张及甫!你想做什么!”
张及甫却充耳不闻,凶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扶苏的身上。看得几个人十分不适。
都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李球和晏几道哪里忍得住?就算成王殿下是白龙鱼服状态,但他俩也是有后台的好么?
两人正准备站出来把人赶跑,却同时感受到袖子被朝下拽了拽。
回头一看,却是成王殿下对他们摇头。
扶苏及时阻止了两人的动作。要不然一个晏几道、一个李球再加个三岁的小孩,鬼都能猜到他的身份,他掉马和不掉还有区别吗?
他站出来到最前面,笑得十分天真无邪:“你想找我吗?想的话就来濮王府吧。”
真·濮王府之子·赵宗实:“……?”
这不对吧?
扶苏立刻疯狂眨眼:“对不对呀?宗实兄?”
赵宗实:“嗯……嗯。”
他屈服在了成王殿下的淫威下_(:з」∠)_
张及甫冷笑一声:“好,濮王府,我记住了。”
他预备进行打击报复的气息十分明显。就连梅尧臣的几次警告都没放在眼里,甩了下袖子,不顾满堂的窃窃私语,就这么径自离开了。
梅尧臣叹气:“唉!”
想他忍着没当场问出小神童的身份,就是怕人被张及甫家里的势力打击报复。奈何他千防万防,也没防住小神童自报家门啊。
濮王府,虽然也是宗室,但离官家的血缘远了点。比起风头正盛的宠妃外戚,就有些不够看了。
他转头想拜托富弼庇护一二,却见老友的眼皮抽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梅尧臣奇怪道:“怎么了?”
富弼很快恢复了正常:“没什么,走罢,你不是想认识那位小神童吗?我去帮你引荐。”
梅尧臣心下奇怪:老友是纯臣出身,从不与宗室之流走得太近。什么情况下他会认得王爷的后代?
但神童的诱惑在前,梅尧臣快步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膳堂。
没办法呀,小神童说他肚子饿了,还说本来要和富相公约好了,要感受下国子监原汁原味的膳堂。梅尧臣还能怎么办,只能当东道主招待他们了呀。
即使在现代,教师和学生食也堂是分开的。在古代也是一样,梅尧臣又是做东招待客人,自然不会让富弼几人只能吃粳米、韭黄、豆酱。一桌子菜多见荤腥,油水也充足,甚至还有贵价的羊肉,炖得软软烂烂的。
苏轼一见眼睛就亮了,敞开胸怀连吃了好几口后,才幸福地眯起眼睛,感慨万千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在国子监也有闻到肉味的一天啊。”
家里的东君都比他吃得好,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富弼讶然不已:“你没在国子监吃过肉?”
“没有。”苏轼夸张地摇头,仔细描述了一番自己平时吃的饭:“我来监中读书已有月余,一次都没有过见过荤腥。至于闻肉味嘛,倒是在同窗中闻到过。”
这里的同窗,说的当然是家里条件好、有钱贿赂厨师加餐的同窗咯。
一首歌突然窜进了扶苏脑海,他捏着嗓子唱道:“手里呀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苏轼点头连连:“对对对!就是那样!”
又道:“如果让我每天能吃上肉的话,就算天天被张及甫刁难我也愿意。”
梅尧臣瞪他一眼:“就你那点出息!”
苏轼悄悄做了个鬼脸。
扶苏这下算是看明白了——虽然梅尧臣和苏轼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而且多是前者训斥后者,但梅尧臣肯定是喜欢赏识苏轼的。
若不然,怎么会放任苏轼在富弼富相关面前,告国子监食堂的黑状呢?
扶苏“啊呜”一口羊肉塞到嘴里:唔,不如说,梅尧臣自己也对国子监的食堂供给不满吧。
他是写得出“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人,肯定对国子监内的特权现象痛心疾首。
哎,这么说来,当国子监的老师还真是辛苦啊。一方面它是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分管着太学、各州县学私学、以及国家出版等事宜。
另一方面,国子监又是恩荫官员的子弟学校,当老师的每天要和各种关系户打交道。关系户的素质又参差不齐。来几个张及甫那样的,就足够让人脱层皮了。
这么说来,也难怪有国子监背景的朝廷官员们,譬如欧阳修、梅尧臣、石介等都人是坚定的新政改革派了。
因为,他们是关系户的最大受害者啊!
扶苏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脑洞笑出了声。这一笑,倒把大家被苏轼吸引走的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
“在想什么呢,赵小郎?”
苏轼更是一脸委屈不满:“难道我说自己吃不到肉,你就那么开心嘛?赵小郎你作何居心!”
“哪里有啊!”扶苏为了澄清自己,急中生智道:“我只是想到富相公到时候专门问官家,为国子监申请一笔吃肉的钱,那个画面很好笑罢了!”
“哦?小郎怎知我会进谏官家?”
扶苏呆住了:“难道不,不是吗?”
不然你好端端的休沐日不休沐,微服跑来国子监,还让梅尧臣带学生给你看干嘛?
梅尧臣却突然开口了:“富大人先时未必进谏此事,但听闻小郎之作有感而发,就未必不谏了。”
扶苏:嗯?什么意思?
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来了?
机灵一点的人,譬如晏几道就反应过来了:“梅博士是要殿……小郎你当场诗谏富相公呢。”
苏轼更是立刻撒娇道:“小郎,赵小郎,我以后能不能吃得上肉,就全看你写的诗能不能打动富相公了。”
等等?这不能够吧?
扶苏立刻看向富弼:富相公,我不当场写诗,你也会进谏给官家的,对吧?
富弼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捋了把一胡须:“赵小郎,梅博士是为了你好啊。”
扶苏又突然沉默了。
他是个什么身份,他自己和富弼都心知肚明,梅尧臣却丝毫不知道。他缘何要强令一面之缘的自己写诗?
思来想去,也不过担心他被张及甫和他背后的人报复,所以才找个诗谏的由头,暗示老友在奏折中提及他一笔。
到时候官家一看,嚯,三岁就会作诗的神童?说不定就会生出惜才之心,不理会另一边的谗言了呢?
对一面之缘的孩子,都良苦用心至此吗?
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好嘛,我作还不行嘛!”-
“颜回固乐箪瓢事,群贤岂忍饥馑谈?莫道膳补非恩裨,饱学元为此江山。”
富弼把白日听来的诗,一字不漏地誊写在了奏折上,后面缀上几个字。
——此成王殿下有感之作也。
写完之后,他站起来活动身体时,长舒了一口气:如此,就不怕官家不把他的谏奏当回事了。
富弼走到窗檐之前,看着天边凉凉的月色,又想起了白日发生的一幕幕。
成王殿下猜得没错,他今天专程去一趟国子监,正是为了查补疏漏,进谏官家的。
他在和西夏后续的谈判中,让西夏使臣松口,每年向大宋纳贡一定数量的盐铁。
这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倘若他现在向官家上奏折请愿,用和谈的功劳换自己不用外放,依旧留任汴京,以官家的心软念旧,肯定是会点头的。
但富弼却并不愿意。
他就算留下又如何呢?吕夷简、王拱辰、夏竦……一双双眼睛盯在他的身上寻找错处。他连自保都难,更别提继续推进变革了。
而且,昔日共举新政之人都已四散而去,留他独善其身,当个无实权的参知政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倒不如用功劳换官家对他谏言的重视,若有一二条能推行下去,也是好的。
至于为什么是国子监,富弼又是一声长叹,国子监是他们最遗憾也最放不下的地方啊。想当初,范公亲自主持了国子监改革,自他外放陕西之后,今日再看,也只剩一条“太学独立”,一条“分科教学”被保留了下来。
富弼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外任后的场景,每一次都难免觉得遗憾万分。但他想起今日之事,想起某个小小的豆丁,又忍不住生起一二微茫的希望来。
成王殿下,成王殿下。
富弼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是天圣五年,也就是十七年前科举入仕。那时他就不止一次感叹过,官家乃是为臣者难得一遇的好皇帝。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至少比盲目崇尚道教、几无建树还好大喜功的真宗皇帝靠谱多了。
谁又能想到,幸运的事会连续发生两次?
宋夏和谈,算尽先机。
出口成诗,急才天具。
若仅仅是聪颖点也就罢了,富弼又想起扶苏为自己的外任打抱不平,为国子监太学贫寒之士请命的样子。偏偏他还有一颗浇不灭的仁者之心。
富弼没有见过官家太子时代行止如何,却由衷觉得,古往今来的太子三岁时,没有比成王殿下更优秀的。
甚至让他的不甘心都淡了几分——就算他们都外放了又如何呢?中枢依旧有大宋国运之望啊。
他踱步回到书桌前,带茧的手指抚过写着扶苏今日所吟之诗的信纸,心念倏然一动。
他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将这首诗另誊了一遍,又在纸上添了好几行字后,将之塞进另一个信封里。
信封的收信处赫然写了几个字。
——范仲淹。
“范公啊范公,若你还在汴京,还在国子监中坐镇,也不知今日会有多精彩呢。”
良久,富弼长长一叹-
富弼的动作很迅速。翌日,他微服国子监有感而谏的奏折就呈在了垂拱殿的书桌上。
仁宗见了,不免感叹:“富相公还真是……”
对新政一片赤诚之心,近乎偏执了。
在打开奏折之前,官家就猜到了里面的大致内容。但读着读着,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富相公写了什么?成王?
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有肃儿的事呢?
仁宗立刻看得更仔细了一点,一字不肯错过。
肃儿与伴读们白龙鱼服,呃……从狗洞微服进国子监暗访?
肃儿被友人赶鸭子上架,被迫与国子监子弟比试?
肃儿一首四言诗,诗才压倒国子监弟子,还引得梅尧臣惜才不已?
肃儿临场诗谏一首,讽喻国子监膳堂克扣伙食?
富弼的奏折短小精悍,却生动地描绘出扶苏昨天在国子监的一举一动。
仁宗脑海中想象起幼子惊倒一片、脸上得意的小模样,慈爱的笑意不自觉漫出了眼睛。
末了,他将奏折一阖,板着脸道:“咳,钻狗洞算怎么个事?他还记得自己是堂堂一品亲王么?简直不成体统!”
说罢,便要让黄都知把扶苏叫来垂拱殿:“朕定要好好把他教训一顿!”
嘴角的笑意,却怎么绷也绷不住。
抬手招人的时候,黄都知却不见了。过了数息的功夫才从外间赶来:“禀官家,张修媛在外求见。”
“妼姮?”
仁宗眉头一蹙:“她突然来垂拱殿做什么?”
若仁宗在福宁殿中闲玩休憩,此刻一定会召宠妃进来陪伴,不愿让她久等。但他现在在垂拱殿中处理国事,若贸然宣后妃进殿,意义就有点不一样了。
仁宗挥了挥手:“你让她稍等等,先去召肃儿。”
“可,可是修媛娘娘说她,事关前朝,她有要事要禀报。还说若是官家您国事繁忙的话,她就在外面等着,等官家忙完再召见她。”
在外面等着,那成何体统?
要是传到台谏的耳朵里去……唉,头疼。
仁宗揉了揉眉心:“罢了,你让她先进来吧。”
黄都知:“是。那成王殿下?”
“成王的事,一会儿再说。你先派人去瞧瞧他人在哪里,找到了禀报于朕。”
“是。”
不多时,便有一纤纤女子款款地走来。她的脚步迈得很轻,几乎发不出声响,如一阵微风般走到了仁宗的面前,再盈盈下拜:“妾见过官家。”
俗话说得好,见面三分情。
见了宠妃的面,仁宗也很难像刚才那样板着脸,语气和缓地问道:“妼姮,你是说,你有国事要奏?”
“正是。”
未来的张贵妃、温成皇后,现在的后宫红人张修媛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婉约的脸庞:“妾要奏有人公然出言挑衅国子监,视您的脸面于无物呢。”
仁宗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来打小报告的啊。
类似的事从前时有发生,他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后面那段话,命黄都知给张修媛倒一杯茶,先顺顺心气。
又好声好气道:“朕是记得,你伯父张尧佐有个儿子在国子监中读书?是他告诉你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且与朕徐徐分说。”
心底却道:这国子监一天两天的,还真热闹。
张修媛捧着御前内监亲奉的热茶,原本哀婉愁苦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影来,又转瞬消失不见,蹙起了细细的眉头:
“官家还记得妾的内侄呢?他是个再忠纯不过的孩子,只可惜是个木鱼脑子。妾与伯父每每思之,都深感内疚,辜负了官家送他去国子监的一片苦心。”
仁宗摆了摆手:“他能在国子监潜心读书,有所长进,就不算辜负了朕。”
“可,可这样一个忠心纯良的孩子,昨日却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三岁稚子欺负到了头上。那稚子不仅恶意嫁祸于他,还嚣张至极,称、称若是不服就上濮王府找他。”
昨天。国子监。写诗。
仁宗听这故事,越听越耳熟。
他翻开了富弼的奏折,眼睛盯着其中的一行字:“你伯父的儿子,是不是叫张及甫?”
张修媛的脸上陡然迸发出一阵惊喜:“是,正是。官家您居然还记得。”
“那三岁的稚子,是濮王府的?”
张修媛面上一阵犹疑之色:“那稚子如此自称,妾也不敢就此断言。不过,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毕竟宗实在您膝下承恩多年,现在又是成王殿下的伴读,他是什么性子,您最清楚不过。推此即彼,他的兄弟又怎么会那般飞扬跋扈?”
“……”
官家沉默不语,捏着奏折的手微微发紧。
张修媛心下不免暗喜,以为自己的眼药起了作用。嘴角绷得更紧了点,面上一片无辜凄然。
她哪里知道,仁宗此刻满脑子都是——
不是,朕的好大儿,朕三岁就会写诗的好大儿,什么时候成了濮王的儿子了???——
作者有话说:张修媛的名字历史未载,本作参考了《宋史演义》。
正文里没写的细节:
富弼写奏折的时候内心OS:成王钻狗洞的事到底写不写呢?写不写呢?写不写呢?
算了,还是写吧,让官家管一管他。
第29章 第 29 章 汴京城,恐怖如斯。……
那么, 认了个新爹的当事人在哪里呢?
在给娘娘姐姐们分发他这次出宫的纪念品呢!
狸奴也撸了,狗洞也钻了,国子监的炮灰路人甲也打脸了, 还蹭了梅博士一顿好饭吃, 难道就虎头蛇尾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吗?
当然不是了!
拜别了富相公、梅博士之后,扶苏一行人还去了汴京的闹市街头逛了一会儿。
扶苏这次出门带的随从不多, 去国子监更是偷偷摸摸的谁也没告诉——各家随从还在苏轼的宅子里等小主人呢。他们就约定好了, 只在闹市区里逛一逛,天色一擦黑就打道回府。
扶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这几个人, 一看就出身良好、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 和赵宗实一个瘦伶伶没有丝毫威慑力的少年郎,简直是拍花子眼里天然的肥羊。
“哇……”
“好热闹啊!”
除了被爹带上汴京旅游的苏轼以外, 剩下的人几乎没有逛街市的经历。一走上繁华的汴京街头, 简直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只觉得哪里都新奇、哪里都有趣。
就连见过大世面的扶苏, 也忍不住惊叹了。还没到天黑,街上的店子就纷纷点起门前的灯笼, 火红的灯光连片、全映在了他乌溜溜的眼中。
百姓们来往得密集且频繁。他们要凑近了说话, 彼此才能听见, 不然就淹没在人群嗓嚷的声音里。
扶苏冷不丁说道:“我突然佩服起富相公来了。”
“什么?”
“你从前不佩服相公吗?好啊,我要告状。”
“不不不,我之前就很佩服啦。”扶苏连忙摆手:“只是现在更佩服了一点。”
光看眼前繁华得令人沉溺的景象, 谁敢不称一句太平盛世?但范仲淹、富弼等人每日生活在汴京, 却能不为繁华所迷惑, 切中国家潜藏的危机,可真是……
李球的一声惊叫打破了扶苏的感叹:“你们看,那是什么地方?!”
他指的地方, 人口密度比别的地方显而易见大好多,而且,街上有更多男女老少正在涌去。就连门口的灯笼都比别的地方通红几分。
“那是瓦舍勾栏,我爹带我去过的。”苏轼说。
扶苏大惊失色:什么,你爹带你去……哦对,宋代的瓦舍勾栏是全民娱乐场所啊,那没事了。
赵宗实也看向勾栏,却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涨红着脸转向另一边。扶苏循声望去,原来是勾栏门前几个漂亮的小姐姐拎着帕子,笑着对他招手呢。
扶苏捂嘴偷笑。
“我们要进去看看吗?”光站在外面就隐隐绰绰听出瓦舍里热闹的一角。歌声,笑声,喝彩声如同天生的广告,勾得李球小朋友蠢蠢欲动。
扶苏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瓦舍虽然是全民向娱乐场所,里面也鱼龙混杂。光他们几个小孩子闯进去还是太危险了。
“好罢。”李球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苏轼却若有所思:“我倒认识个可信的人,下次可以让他带我们进去玩。对了,那人赵小郎你也认识的。”
“是谁是谁?”
可信?他和苏轼还都认识?
扶苏眨了眨眼:“大相国寺的净觉小师傅?”
“对的!就是净觉师傅,东君还是我拜托他帮我掌眼的呢,不然肯定会被狠狠坑一笔。”
“对了,我也跟小师傅提起你了,他说他最近被师兄逼着苦背经文,连大相国寺的门都很难出,其中就有你的缘故。我再问,他却不肯说了。”
苏轼一脸揶揄之色:“你不会也把小师傅在经文上比下去了吧?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不叫我?”
扶苏:“……”
谢谢,他全都想起来了。
宋夏和谈的那天,他抓住了西夏打扮成净觉模样,意图潜入大宋的纤细。净觉的师兄判断身份真假的依据就是,真净觉不会背《金刚经》。
奸细是被揪出来了,大相国寺的脸也丢完了,而且是在官家的面前。
净觉后面肯定免不了方丈一顿骂。
扶苏捏紧了小拳头,反驳了苏轼的猜想:“哪有的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热衷满地图打脸的龙傲天吗?明明他在国子监都是眼前这人赶鸭子上架的好不好!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赵小郎你是个再低调不过的人。”苏轼见人要恼,忙转移了话题:“那等下次我休沐的时候,就拜托他来带我们进去吧。”
晏几道终于有机会提问:“为什么相国寺的师傅能帮你杀价,还能带我们进勾栏?拍花子很怕他们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啦。”苏轼说道:“大相国寺又是皇家寺庙,又吸引百姓香火,而且名字里还沾个‘佛’字,又是强龙、又是地头蛇,一般的恶人也不愿轻易招惹他们。”
“原来如此……”
若有所思的人反倒成了扶苏。他想的是,那以后出门打抱不平的时候,不就多了个名头?
官道上的,晏几道的身份足以摆平90%以上。如果不吃那套的,他就可以说自己和相国寺有关系。相国寺还欠他一个大人情呢,肯定不介意被借一下名头。
但眼前没有发挥的场合,扶苏只是想想就作罢。
一行人还是恋恋不舍,逆着人流离开了瓦舍的大门,转头去逛起了其他的街边店。
扶苏没和其他人一样,在饭店大门口对着餐牌流连忘返,摸着小肚子纠结要不要给自己加餐。他在思考,该给家人带点什么纪念品。
说起来,这习惯还是他第二世养成的。他大学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是个白富美,每次旅行都会给他带当地的各种纪念品。有的用得上、有的却用不上。
他曾经委婉地表达过,希望朋友不要为他破费,朋友却直言不讳:“东西都是小事,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也会带礼物给爸爸妈妈的。虽然他们不一定每个都用得上,但是在别人面前炫耀,被吹捧一句‘你女儿真惦记你’的时候,情绪价值就已经值回礼物的钱了。”
扶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在上郡戍边监军了很久很久,除了例行的军报,竟然什么都没给父皇送去过。父皇就算想炫耀儿子也没有素材。
也是因为这一遭,扶苏第二世明明没有家人在身边,朋友的话他却记了好久好久。直到今天,终于像破土而出的笋苗一样在脑海里冒了尖。
“该买点什么好呢?”
扶苏托着小下巴,沉思。
以宫里人的身份,吃穿用度不可能有短缺的。但他还是按照对每个人的了解,各挑了一份礼物,连只有几面之缘的苗才人都没落下。
扶苏一边买买买,一边熟练地掏钱,不禁感叹今天他出门前就问娘娘要了钱带上的举动,可真有先见之明。
哦不,应该说是前车之鉴,谁让上次出宫的时候,他想买苏轼的字画兜里没钱,还是问禁军总管借的呢。
他拎着大小包去找同窗,就在一间饮子店里看到,李球和晏几道正在解下自己腰带,问老板能不能给他们两杯饮子。
扶苏:“!!!”
在干什么呢!这几个!
李球和晏几道的腰带一个镶着银、一个扣着玉,典当出去能买一屋子的饮子。老板显然也呆住了,把腰带放在柜台上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
扶苏急急忙忙冲进店子里,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踮着脚、拍在柜台上:“他们的饮子我请了。”
“好的,几位小客官请好了。”
见有人解围,虽然是个小孩子,老板松了口气,把腰带还给了扶苏,转头去了后厨远离了是非之地。
扶苏继续踮着脚把腰带收好,刚一回头,就迎上两道灼灼的目光。
“殿,小郎……”
此刻的扶苏在晏几道和李球眼里,不吝于天神下凡,请客大方、救人危困的朋友到哪里能找啊?
要不是古代对名分礼法看得很重,扶苏感觉下一秒他俩都要抱过来管自己叫“义父”了。
他连忙甩了甩头,把离谱的脑洞甩了出去:“你们也知道没有腰带、衣冠不整的样子很丢人啊?”
晏几道看天看地就是不说话,李球却低低地反驳:“可是饮子它真的很香啊!”
他们一闻就走不动道了。
扶苏:“……”
扶苏有点不信:“真有那么香?等下我也尝尝。”
然后,转头就把店子角落里,扶着横梁笑得乐不可支的苏轼揪了出来。
后者见自己被发现了,连忙告饶道:“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谁知道他们真的信了!”
扶苏一脸冷漠:“你上次也是这个借口。”
说的是苏轼在相国寺诓骗净觉留和他完全不相衬的胡须的事。
苏轼:“……”
他张了张嘴,主要真的没想到这么好骗啊。
但苏轼最终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当事人李球、晏几道二人却觉得这没什么。尤其是李球小朋友,反而责怪起了自己,说是都怪他们的嘴太馋,苏大郎就是个出主意的,和他的关系不大。
扶苏又补了一刀:“你们信不信,要是家里人看到你们回去的时候衣冠不整、连腰带都丢了,下次肯定不会再让你们出门的。”
苏轼&晏几道&李球:“!!!”
三枚豆丁一瞬间都蔫巴了下来,然后该道歉的道歉,该反思的反思。
扶苏“哼”了一声,一边猛猛吸了一大口饮料:“这还差不多。”
……咦?
他咂了咂嘴,又咕咚吸了一大口。
……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李球和晏几道为什么宁可当掉腰带,抱着被家长怒骂一顿的风险,也要换一杯饮子了。
能腐蚀掉人常识的汴京,当真是恐怖如斯啊。
扶苏晃着小jiojio,优哉游哉地想着——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一笔带过的结果写着写着收不住了,就先断在这里。
下一章0点左右。[星星眼]
第30章 第 30 章 濮王:天杀的!什么时候……
吃饱喝足, 完美收官。
刨去扶苏钻狗洞、被迫写诗两次、因为多喝了饮料,导致半夜上几次厕所不谈,各方面都是很开心的一天。
结果第二天, 大家都有点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类似于双休之后低气压的星期一。
扶苏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好歹有根胡萝卜在眼前吊着, 放完学就去分发纪念品了。
按照顺序,他应该先去坤宁宫找娘娘, 但谁知道在路上碰到了好久不见的姐姐妙悟。
扶苏迎面扬起一个微笑, 正要让宫人把他给姐姐带的礼物送出去,就看到妙悟气势汹汹地在他面前站定。
“我听爹爹说, 你昨天和朋友出宫玩去啦?”她的表情有点郁闷:“怎么不带上我一起呢?”
扶苏额前落下一滴冷汗。
坏了,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妙悟的抱怨没有停止:“自从你去了资善堂念书,我就好少能看到你了。结果你偷偷出宫玩, 还不告诉我!”
站在她的角度去想, 弟弟是偌大宫里唯一年龄相近的玩伴,有一天玩伴忽然不见了, 只隐约听说他有了新的玩伴。不仅如此,他们偷偷一起玩还瞒着自己。
扶苏叹了口气:这么想想是好糟心哦。
他想摸小姑娘的头, 发现需要自己踮脚后选择了放弃, 把买给妙悟的礼物——一把桃木梳子递给了她:“这是在宫外看到的, 觉得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
梳子的模样很古朴,但打磨得很精细,没有一点凹凸或者毛刺, 表面上还涂了一层油。扶苏拿在手上摩挲的时候, 突然想到妙悟之前试图给他扎头发, 却怎么也扎不好,鬼使神差将之买下了。
妙悟好奇地接过来,摸了两下就爱不释手了。
“这还差不多!”她话虽不饶人, 嘴角却翘了起来:“下次再出宫你可一定要带上我啊。”
“嗯,一定的。”扶苏说。他也觉得女孩子应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开拓一番眼界。
倒不是“担心妙悟以后被人随手就用小恩小惠骗走”之类的理由,只是人的眼界越大,人生的宽度才能越宽。这是扶苏活了三辈子的肺腑之言。
他第一世的时候有姐妹,活着的时候宛如提线木偶,只能听从父皇的命令,她们往后的命运扶苏不得而知。史书上说,全都死在了胡亥的手下。
第二世扶苏没有亲人,但在学校认识了许多女同学,她们过着各种各样的精彩人生。
虽然囿于封建的时代,妙悟注定不能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一样自由自在。但扶苏希望,她至少能决定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
“那就一言为定啦。”妙悟又重新确认一遍,生怕扶苏反悔似的:“我已经跟爹爹说好了,你要是下一次再忘掉,我就跟他告状去。”
“不止下一次,以后还会有很多次的。”扶苏认真地说道。
妙悟拿着梳子,又得到了承诺,宽宏大量地放过了扶苏一马。
她的背影仿佛很高兴,兴高采烈地和身边的梁怀吉,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扶苏背身看了一会儿,才对宫人说:“继续去坤宁宫吧。”
坤宁宫后殿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点心。现在还没到晚膳的时间,是曹皇后准备着,给下课后腹中空空的扶苏垫肚子的。
扶苏咬了口梅花酥酪,好酥,也好甜。
他连忙饮了口茶,压住甜味。
一喝到苦苦的茶,扶苏突然有点怀念起昨天喝的甜饮料。
唔,要是能加一点冰就更好了,夏天就是要配又香又甜,杯壁上微微渗着水珠的冰奶茶才对。
话说,宋代有奶茶了吗?要不要发明出来。造福一下甜食派?
扶苏默默将这个念头记在心底。
他又吃了两口,问身边的宫人:“娘娘呢。”
“来了来了,听说有人要送我礼物就来了。”
曹皇后也来了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方才走进了大门。她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初夏的天气额头上也没出汗的痕迹,让人看了就觉得凉快,心情很好。
这还是夜谈之后,母子俩第一次正式见面。
让扶苏倍感意外的是,曹皇后好像那天之后忘了有夜谈这么一回事,对父子对质的结果没有好奇心。
但是不应该啊……历史上的曹皇后还支持庆历新政呢,她可不是对政治一无所知的性格。
但曹皇后真的不问,扶苏也乐得不想,假装鸵鸟一样安逸地享受着母亲的关怀。
忽地,一双素手伸在扶苏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曹皇后面上带着笑:“倒让我看看,肃儿在宫外捎了什么给我?”
“儿子自作主张买了这些。”
扶苏掏出了一盒茉莉气味的香粉、一支攒花珍珠珠钗摆在桌上,觑着曹皇后的脸色:“若是娘娘用不惯,不用也好。”
他是真不知道该给曹皇后买什么。身为皇后有什么缺用的?最后,还是在掌柜的建议下,挑中了这两样。
他还特地避开了珍珠粉、胭脂、眉黛之类的选项,只选了既不麻烦、也不起眼的两个类目。
确实,曹皇后素日不甚爱打扮自己,衣装也只挑简便朴素的穿。官家在台谏那儿偶尔还有差评呢,曹皇后基本上只有一片称赞声,是公认的贤后。
原本她因为多年膝下无子,还有一些责难的言论,但自从成王殿下出生之后,连最后的负面评价也消失无踪了。
现在的台谏,是一款曹皇后全肯定BOT!
扯远了,扶苏原本十分忐忑,担心自己的礼物曹皇后不喜欢,没想到她却一把接过珠钗,将之别在浓密的乌发间,还问身边的侍女:“好看吗?”
“成王殿下的品味脱俗,娘娘您更是丽质天成,自然是十分好看的。”
曹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竟然也不把珠钗摘下来,就那么戴在了头上。又旋开了香粉盒子,凑近了轻轻嗅了嗅,表情也是十分中意。
扶苏:……诶?
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曹皇后貌似并不是个排斥打扮的人,那她平时是怎么回事呢?为了恪守贤后的标准,搏得好名声吗?
连不想当太子的事都交过了底,扶苏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娘娘的关系也够近了,便直言不讳地问道:“娘娘为什么平时不施粉黛、不着珠翠装点呢。”
与此同时,他还眨巴了下眼睛,试图用卖萌增大得到答案的概率。
曹皇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女为悦己者,自然是因为……罢了,没什么,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该知道的。”
扶苏:那个表情是想冷笑但忍住了吧,绝对是吧。
再结合她说话的内容,破案了。
——因为不喜欢官家呗。
扶苏无奈地叹了口气,有种了然感。
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孩,肯定会为父母感情不睦而感到苦恼。但他的出身特殊,现在只感觉自己十分幸运了。
虽然父母之间感情不和,但对待他这个非爱情结晶的孩子,他们都是十足地疼爱,没在亲情上亏待过自己。
扶苏又叹了口气,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张修媛,我碰到了张修媛的家里人。”扶苏说:“她会针对我吗?但我没用自己的身份。”
虽然他和几个伴读都对张及甫的后台表示不屑,但毕竟苏轼还在国子监呢,还是问清楚一点比较好。
曹皇后一怔:“你当时是谁?”
扶苏说:“濮王府的孩子。”至于是儿子还是孙子他没说,端看其他人怎么想。
曹皇后的嘴角嘲讽地一勾:“倒是巧了,官家先前把宗实要进了皇宫里,如今你却……”
还了回去,是吧?
不过曹皇后很快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若你是成王,张修媛她暂时不会针对于你。”
张修媛膝下尚且无子。以这个作为前提的话,扶苏或是赵宗实上位对她来说都一样。甚至前者可能还要好点,毕竟是亲庶母,迫于孝道也要恩遇一番。
“但她未必见得你好,而且……”曹皇后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你选了李球作为伴读,这不是她乐见之事。”
扶苏十分疑惑:“为什么?”
这两家不都是外戚么。
“你且想想,官家为何中意张修媛?”
扶苏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和亲生母亲讨论父亲为什么喜欢另一个小老婆?脑子好烫,感觉CPU快要烧了。
不对,等等。
结合曹皇后先前的暗示,外戚之家,张氏、李氏、张修媛、李宸妃……扶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官家他在用张修媛娘娘弥补章懿皇后?”
曹皇后轻轻颔首。
扶苏恍然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难怪,难怪。
李宸妃,他的祖母,当年在刘太后底下多么无助?身份地位一概没有,又被抢了儿子,生前死后都无法相认。和刚入宫时身份低微、孤苦无依的张修媛何其相似。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昔日的仁宗,是被刘太后蒙在鼓里的小太子,今日他已掌握大权,可以尽情抬高张修媛的身份弥补当年的遗憾。
甚至于,扶苏突然想到,生死两皇后的闹剧,是否也是仁宗对生母的心结所致?
但曹皇后并不是刘太后。
她虽然是刘娥临终前指给仁宗的继后,但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却被官家视作刘太后的势力化身,冷待了许多年。幸好,她也不喜欢官家。
唯一无辜的人,说起这事却跟没事人似的:“所以,肃儿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因为我选了李球做伴读,官家对生母家的愧疚之心得以弥补,那么对张修媛……”
就会变得冷淡。
扶苏摇了摇头:在厘清这道逻辑之前,连他也很难相信,不乐见李家沐浴皇恩的并不是曹皇后,而是同为外戚的张修媛家。
“我明白了,我会提醒苏……”
“娘娘,成王殿下,黄都知在外面求见。”
扶苏怀疑自己是不是背后议论人有什么debuff加持,因为黄都知的口中出现了他刚才议论的主人公。
“成王殿下,官家召您去垂拱殿。以及在那之前,张修媛娘娘说她有要事禀报,非见官家不可。”-
扶苏是在垂拱殿外看到张修媛的。
太好了。他悄悄松口气。至少不用掉马现场被不熟的人当场目睹了。
两人在长长的阶前互相见礼。
张修媛没有露出什么不友好的表情,但是扶苏却能凭直觉感到,她好像很不高兴。
能高兴得起来么。
国子监吵架这样的小事,闹到一国帝王的跟前,看的绝对不是谁是谁非,最终的处理结果,无非是拼哪一方的圣眷更浓。
张修媛原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
她揪着帕子想道:自己那么努力地上眼药,结果官家只一句“自会厘清是非曲直”就把她打发了。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她堂堂帝王宠妃,还比不上一个血缘偏远不受圣眷的小小宗室了?
张修媛本能地感到了危机。
结果一出垂拱殿,看到成王殿下往里面走来,她更抑郁了。谁不知道濮王第十三子赵宗实就是由成王殿下请了官家,从身份尴尬的隐形养子,变成炙手可热的皇子伴读的?他肯定很喜欢他。
那他会说濮王府的坏话吗?
想想也不可能。
但张修媛没跟扶苏多说什么话。官家和娘娘都把这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贸然凑上去没好下场。这也是她大多数时间和成王相处的方针,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也有极偶尔的时刻。
张修媛看着扶苏小步子费力登上台阶,最后消失在垂拱殿大门后的背影。她偶尔也会想,要是成王殿下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扶苏踏进垂拱殿的大门前就想到了,他新马甲的身份绝对瞒仁宗不过,就算没有张修媛,富弼也会告状。
于是,他选择了先发制人。
“爹爹,你快看这是什么。”
扶苏用难得欢快的语调,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放到了仁宗批阅奏折的桌子上。
“是我在宫外给您带的礼物”
仁宗先是一愣,旋即把砚台捧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又命令身边的内侍给他磨墨。
扶苏自告奋勇取代了这个位置,撸起袖子,哼哧哼哧就磨了起来。
不一会儿,黑色墨水汩汩而出。
仁宗沾了点墨汁,在新纸上信笔写下两个字:“不错,可用,是块好砚。”
扶苏立刻笑了起来。
“所以,这是肃儿钻了狗洞给朕买的?”
扶苏的笑倏然僵在了脸上。
良久,他才垮着小脸抱怨:“富相公怎么连这个都写进去了呀?我明明求他不要写的。”
“你以为富相公想写的么?”仁宗用食指戳了下儿子的脑门:“他比你还想维护皇家体面,恨不得自己瞎了没看到才好。写上去也不过为了提醒朕,好好管教管教你。”
扶苏:“……”
他自知理亏,没吭声。
谁知道他不吭声,仁宗也不吭,就着新砚台的墨水低头在一沓奏折上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除了钻狗洞的事,爹爹没别的想问了么?”
“哦?”仁宗终于舍得抬头,似笑非笑。
“是问你为何有诗才,临场题诗两首,还是问你为何与修媛的侄子对上,让人家气得来御前告黑状,还是该问你何时成了濮王的儿子?”
扶苏:“……”
扶苏:“…………”
可恶!完全中计了!
他一下子被黑历史三连击,整张脸都通红了,最终也只能迈着小步子挪到官家的跟前,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别人逼我的。”
对,就是这样。
钻狗洞,是他中了苏轼的激将法。和张及甫比试,是他被临时推到台前不得已为之。诗谏国子监膳堂,是不忍心辜负梅尧臣博士的一片保护之心。
扶苏越说越有理,越说越大声:“至于濮王,是为了保护皇家的颜面,不能让别人知道成王殿下钻狗洞!”
现成的理由,他立刻给用上了。
仁宗险些被气笑了:“你啊你!钻都钻了,钻完才想起来‘颜面’两个字怎么写?”
扶苏感觉,仁宗好像并没有那么生气:“钻完我才知道有人看到嘛。”
“而且,明明是那个张及甫故意欺凌同窗,比试诗才的时候他还想抄我的,结果没抄到,只好自己拼凑了一首诗交上去,被梅博士骂了,转头又怪到了我头上。”
他毫不犹豫反告了人一状,同时坚决撇清了自己和“谢桥诗”之间的关系。
仁宗点了点头:“所以?”
“所以官家,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张及甫不再欺负同学啊,苏大郎他可是宋夏和谈的大功臣呢。”
仁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把富弼的奏折塞进了扶苏的手中:“你先看看这个?”
扶苏挠了挠头,还是依言看完了。
“官家?”
“张及甫那样的人。”仁宗斟酌了一会儿,没给宠妃的侄子留面子,选择了实话实说。
“那般的国之禄蠹,朕可以驱逐走一个,但总会有下一个,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唯独富相公的谏言,才能切中肯綮。但它执行下去将会万般艰难,非常人不可及。”
“就连有能如范公者,当年也力有未逮。”
范公说的是,范仲淹?
扶苏若有所思,对仁宗接下来的话有所猜测。
“朕今日答应你,会将张及甫其人赶出国子监,为苏大郎讨回一个公道。”
“但是呢,作为你钻狗洞进国子监的惩罚……”
扶苏面皮抽动,怎么还在提这个!
“朕欲派你去国子监一边随祭酒、博士们学习,一边主持国子监改革,清肃学子风气。肃儿,这条路或许会无比难走,你愿意么?”-
濮王府。
年迈的濮王的额头上流下汩汩的冷汗,不敢对上老妻怀疑的目光。
——天杀的!
——他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岁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多写了几个字晚了点!
本章20红包~[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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