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智高?
听见梅尧臣的话, 扶苏愣了片刻,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那里见过。仁宗朝好像确实发生过这么一次叛乱。但跟别的朝代一样,西南边境不安分乃是家常便饭, 凭什么这个人就搞特殊, 有能力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鳞半爪呢?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叛乱了?很严重吗?”他问道。
梅尧臣说道:“哪里有什么好端端在?他们何时安分过了?”
在后世,云南省也是少数民族分布最多的地区之一。在北宋时期, 这里更分布着占城、大理、交趾等诸多小国。
自历史上看去, 当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他们便表面拜服纳贡。一旦中央力量衰微,无力羁縻经略之时, 他们又会变得高度自治, 拒绝中原王朝的力量干涉插手。
在梅尧臣这位土生土长的中原儒士眼里,边陲的小国们便是块扎手的山芋, 既难拿也难放。但偏偏为了自古以来“怀柔远人”“居于北辰而众星拱月”的政治正确, 不得已分出精力妥善处置。
但在扶苏眼里,可大有不同。
别忘了, 他的棉花种子就是从这几个小国的贡品当中抖落出来的。更别提西南那片丰富的物产,光是水果就有数十种之多, 如果移植到中原地区……别人暂且不说, 苏轼这小子肯定有口福了。
但扶苏还是没有找到这一战在他心里留痕的原因, 又细细问起了前因后果。当得知本地造反连下数县,甚至杀害了一位知州、侬智高本人称帝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这下子不平叛不行了吧?”他问道。
“是啊。”
扶苏眨了下眼睛:“那梅先生您知道, 平叛的将领是谁吗?”
“此事乃军情机要, 老夫不过区区一介博士, 如何知晓?”梅尧臣说道:“此事并非你我可堪左右的,老夫只是要提醒你,关乎边事之题, 你当有所准备了。”
“至于主帅到底为谁?大约官家正在垂拱殿中,与诸位相公们商量罢?”
梅尧臣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赵小郎,你有能力有门路的话,可以自己打听啊。
扶苏明白了暗示,回了一个眼神。
收到!这就去打听!
不过他的打听渠道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是从小道消息中捕风捉影,尽力猜测。他呢,是在家书里直接问。
官家?我还是不是你最可心的儿子,寄予厚望的继承者啦?侬智高叛变的事儿居然完全瞒着我?我还是从梅博士那儿听说的呀!
不行,官家你必须补偿我!必须告诉我一手的绝密军情,别人都不知道的那种!顺便能不能透露一下,平叛广南的主帅是谁呀?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扶苏在信中好一通撒泼打滚,为了满足旺盛的好奇心,演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装信封、盖火漆的时候盖得格外认真——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到,自己的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天色将晚,他托梁怀吉把信送入宫中。第二天上午,就收到了回信。
梁怀吉的身上还披着新鲜的露水,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来:“官家托小的嘱咐殿下,内中一定不要让别人看到。”
扶苏顿时眼前一亮:哦豁!
这话说明了什么?说明里面一定有好东西。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啪”一声,一卷质地非凡的皮纸便掉了出来。梁怀吉见状连忙捂住眼、转过身去。如此大惊小怪的模样,扶苏却只能夸他做得对。
因为那皮纸上是什么?
是大宋南边的舆图!
它的珍贵程度,该怎么形容呢?就算是此次出征平叛的的将领也只能拥有一张。而且是用完之后要归还给官家的那种扶苏软乎乎的小手抚过皮纸,眼光扫过上面大小的州县与国家,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连这个都肯给他,官家属实是对自己太好了一点吧?
扶苏由衷地想道。
他又抖搂出了信封中的信纸,薄薄的一张,展开来果然是清隽飘逸,熟悉的官家字迹。
肃儿啊,非是朕故意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只是实在难以开口罢了。一来你学习正忙着,实在不该再多加操心。二来呢,这件事本是朕处理失当,出于老父亲的自尊心,便瞒着你。但既然你问了,朕便讲给你听吧。
扶苏的身子微微一震,连忙继续看下去:是什么前因后果,让仁宗自认“处理失当”呢?
原来,这位侬智高乃是广源州一位壮族的酋长之后,其家族内附于大宋,是被宋廷正式加封过的土司家族。按理来说,侬智高本人应当在其父死去之后名正言顺地继位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
侬智高的父亲死了,但是是非自然死亡。他是被交趾杀害的。侬智高本人请求内附后,大宋出于息事宁人的想法拒绝了。他只好忍着杀父之仇投降了交趾国。但最近因为一些冲突,他再也忍不了了,积蓄的力量一朝爆发,既反了交趾、又反了大宋。
笔到这里,仁宗似乎不乏悔恨之意。肃儿啊,虽说息事宁人的决定是众卿家商量得出不假,拍板权却在朕的手上,朕实在难辞其咎啊。只是那时宋夏交战正酣,那交趾的李朝似乎也知晓此事,频频在南边作乱。朕想着忍一时之辱,待西北平定之后,再缓缓经略南方。谁知道,竟给国家留下一道祸根啊。
扶苏读完之后,一声长叹。
仁宗的信中,自己揽下了首锅。然而真如同他说的一样祸端源自自己的误判吗?上帝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但处在官家当时的立场上,北边的宋夏战争已经十分吃紧,都需要一场新政来改革顽疾了。难道还要冒着两线作战的风险,在南方大显神威吗?
官家唯一做错的,就是误判了侬智高。他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也不会依附交趾也能积蓄到独属于自己的力量,反宋之后,又连破数城了。
但让扶苏感慨的,不只是这个。
他拿着薄薄的一张信纸,走到了窗边,对着初升的日光看了一会儿。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封“罪己诏”,而且比前朝的公开罪己诏更值得称道的事,它是一封私人的家书。
更难能可贵的是,它是堂堂的人主、人父对着亲生儿子检讨己身得失的。没有一丝作秀的成分,全是不掺水分的真情实感。
倘若这封信流传出去,仁宗的名声还会再上一个台阶吧?
扶苏兀自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仔细地把信收进了书柜的深处。公不公开的事儿以后再说。至少他要好好地保存起来。
然后,他读起了下一张纸——
肃儿啊,侬智高的前情大抵如此。朕虽然钦佩他少年胆识,但他杀害知州,有损国威,大宋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兵平叛了。朕已经与诸位相公们推举平叛的将领,无论是晏卿、富卿都推荐了范仲淹、或者韩琦两位卿家。
范卿、韩卿自是极好的人选,但近来辽夏激战正酣,北方边陲恐怕离不开人,否则这两国都有扰边的嫌疑。肃儿,你既然发掘了王安石,能否再为朕推介一二将领呢?
扶苏哭笑不得。
官家把他当成什么啦?除去历史挂不算,他现在认得的有名有姓的大宋官员,也就晏殊富弼宋祁司马光王安石这些人。上次推荐王安石,纯粹是因为他与阿菩认识,巧合而已。
但是。但是……
倘若是这一次广南平叛的话,扶苏的心中还真有一个人选。
因为,他已经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特意记得“侬智高”这个拗口又不常见的名字了!
——狄青啊!
打败了侬智高的人,是狄青!
这可是北宋有数的名将,能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当上枢密使,他的含金量有多大,就不用多说了吧?
他是从宋夏战争的“好水川”一战中凸显名声的。没记错的话,其为人还得到了范仲淹的赏识,被范仲淹赠送了一本《春秋》。他被看好的程度可见一斑。至于现在?他似乎还在西北边境驻守着,不曾在朝中声名鹊起。
所以,扶苏就在他的回信中写到,韩琦离不开西北,但他的手下可以啊!
至于具体哪个手下比较行?
您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范仲淹呢?
至于担心手下没名声没威望,镇不住平叛的大军?那好办啊,选个有能力的,长相凶一点的,能镇住下面人的不就好啦?
扶苏这封信没有客观,全是私心。整封信细细读来,缝隙里只透着几个大字:
——狄青,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说:*侬智高叛乱历史上发生在八年后,本作提前了。
*扶苏cue“长得凶”是因为狄青以前和人斗殴犯法了,脸上有刺字,看起来很凶。
第72章 第 72 章 说得好像你看过食铁兽似……
在扶苏的记忆里, 狄青的脸上有一道刺青,是他年轻的时候与人打架斗殴犯了事,官府配字留下的惩罚。若说范仲淹的麾下, 有什么能力强, 长相还凶恶的军官,非狄青莫属。
他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了, 再抓不住机会就不礼貌了!扶苏握着小拳头想道。
但他把“锦囊妙计”回复给官家之后, 日盼夜盼,盼来的不是主帅的消息, 而是一封范仲淹的来信。
扶苏一手捏着信封, 糯生生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是……写给我的?”
范纯仁疑惑道:“是啊,怎么这样问?不写给你还能写给谁?”
又想起什么似地解释道:“近来西北事务繁琐, 阿爹他一时腾不开手, 待稍有闲暇,便给你来信了。他在信中给你赔了不是, 又让我代为转达一遍。小师弟,你可千万莫怪。”
扶苏松了口气:“当然不会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是他自己刚才想岔了, 以为范仲淹知道他给狄青暗箱操作的事情, 写信前来质问了。真要说的话, 范仲淹这段时日的忙,说不定还有他的一份呢。
扶苏一边拆信,一边状似不经意问道:“范公最近都在忙什么呀?”
“好像是边陲出了些事, 我也不太懂。”范纯仁挠了挠头, 又一脸打趣地说:“怎么还称呼阿爹为范公呢?该改口了。”
扶苏脸有点泛红, 仍是嘴硬道:“待正式见礼过后我再改口!”
“好叭,便依你。”
利落地撕开信封之后,扶苏从中抖落出了范仲淹的来信, 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工整的字迹。笔墨勾连处暗藏锋芒,比起官家笔迹的文气彬彬,多了几份疏阔之意。
怎么说呢,就很“范仲淹”的字。
扶苏先上下扫视了一遍,当中半个字没提西南边乱和狄青的事,令小扶苏的心里不知道该松了口气还是该遗憾。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一是表达了喜得佳徒的兴奋,二是对自己迟迟方才来信的抱歉,三呢,就是知道扶苏要参加今秋的科考,对他的鼓励了。
信中说道,小郎你年方三岁(扶苏OS:其实是四岁啦)就有登云折桂的高才,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进士科的才子们多如牛毛,就算你考不过也千万不要泄气否定自己。想想那些登科之人,三岁的时候都在干嘛呢?反正肯定不如小郎你的。这次考不上,大不了六岁再来一次,六岁的举子,我这个做老师的一样脸上有光。
范仲淹还嘱咐说,你年龄小,碰到不明白的地方、需要打点的地方,一概找你师兄纯仁当苦力就好了。有什么事就找他,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扶苏特地用手指着这行字,不怀好意地对范纯仁说道:“瞧啊师兄,范公他可是把你卖给我当苦力了。”
范纯仁凑过去一瞧,忍不住笑出声来。旋即,他在扶苏不可思议的目光当中,把人抱了起来,又用一只手拖住扶苏的膝盖,硬控住他因为凌空而不安扑腾的两条小细腿。
“既然阿爹吩咐了,那么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只好当一回苦力,替你走一段路了。”
扶苏气结:“师兄,你怎么这样啊!”
怎么好端端的占我便宜呢?
范纯仁偏过头闷笑不已,在扶苏宛如溺水之人的胡乱挣扎之中,把人放下了:“不是小郎你自己说的么?”
扶苏:“……”
他再也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很奇怪,经过这件事以后,他反而不再牵挂起狄青的去向了。而是按照范仲淹的嘱咐,专心备考起来。和杨安国、梅尧臣等鼓励他的人不一样,范仲淹在信中打了那么一段长长的预防针,大约是不看好他能中举的意思。
这反而激起了扶苏的好胜心。外人来看,他今年才四岁。唯独他自己知道,才不是那样的呢。这还考不上,多丢秦朝和新中国的人啊?
对了,中间他还请假回了一趟濮王府。不是为了“探亲”,而是为了坐实自己的身份。濮王现在担任着宗正司的宗正一职,找他伪造证件再合适不过。
濮王一脸复杂地把名为“赵宗肃”的家状交给了扶苏,后者打开一看,嗯,往上数三代都是清白身——废话,能不清白吗?宗室之子想要不清白就只能造反了。应付礼部的核查正正好。
他满意地将之收到怀里:“多谢王叔啦。还望王叔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个“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官家。
濮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呃,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扶苏捧着小脸、晃悠着小腿,故作神秘地说:“王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实则不是扶苏刻意要装神秘,是因为他的心里也很没底。要是这时候话说得太满,到时候名落孙山了,岂不是会很尴尬?
扶苏一边好胜心爆棚,一面又忍不住忐忑着,一直到临考的前一天,还去相国寺求了个签,一不留神抽中了一个罕见的“大吉”。
“大吉!”扶苏连忙塞到了当值的和尚手里:“这位,能不能帮我一解此签?”
当值的师傅看了眼签文,施施然道:“阿弥陀佛,此乃施主长久之心愿得遂之意。”
扶苏乌溜溜的眼睛瞬间亮得不可思议。
那岂不是说明……诶嘿!
他有救了!
官家、范公,你们等着大吃一惊吧!
他心情大好,连带着秋日的风都觉得清新怡人,一路溜溜达达地回到了国子监,和其余待考生惴惴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就听到有同窗在讨论起朝廷发兵平叛西南边乱的消息。
“这主帅之名……闻所未闻……”
“……据说是个武人……”
扶苏的心头重重一跳,连忙跑到那两个师兄的面前,急匆匆地问道:“敢问两位师兄,那位将领姓甚名谁?”
赵小郎在国子监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两位偶遇的学子一见到扶苏便笑:“赵小郎,你要下场了,紧张不紧张?”
扶苏捏了把手里的签:“当然紧张。”
“好了好了,人家马上应考在即,你就别逗他了,快回答问题。”
“咳咳!”先前那位师兄挨了一个肘击,方才正经了起来:“让我想想啊,主帅好像叫,好像叫……狄青?”
“我能记住这名字,是因为他和卫青有些相像来着。诶,你们说,朝廷遣他做主帅,是不是因为他名字像卫青,所以讨个好彩头啊?”
然后又挨了一肘击。
“胡说什么,别胡乱毁谤朝廷!”
“哎哟。”师兄夸张地叫唤了一声,不服气地瘪起嘴来:“切,我哪里是毁谤了?还不是因为这人名不见经传的,哪里能服众啊?若是韩大人,我保证不编排一个字。”
扶苏却突然张口,他的语气笃定无比,自带不容置疑的气质:“但是我相信,这位狄主帅肯定能大破侬智高的。”
“诶?为什么”
“小郎啊,你明明刚知道此人的名字,就敢如此笃定么?”
扶苏垂下眼:“我知晓此人乃是范公麾下,范公还赠给他《春秋》。倘若是普通的武夫,必不值得范公如此。”
真实的原因是:狄青其实是他举荐的。而狄青会大胜这件事,是历史告诉他的。
两人讪讪地闭了嘴。转头又祝起小扶苏秋闱顺利,说了几句吉祥话后,几人就此别过。
回到了只有一个人的宿舍,扶苏坐在床上,方才皱巴起了小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细长的一条纸签,净觉当时解出了“长久的心愿得遂”的意思来,他还以为自己的秋闱已经稳了。结果一回到国子监,就听说了狄青成了主帅。而这也是他挂心了很久的一件事。
倘若签文中“长久的心愿”指的是狄青挂帅的话……那他的秋闱还稳不稳啊啊啊啊啊啊!
扶苏一下子仰倒在了床上,咕噜噜地左滚右滚,直到身上的被子把自己卷成一条猫猫虫,他才生无可恋地停了下来。
他又灰溜溜地爬起来,坐在桌前看了几页书,什么“漕运”“水利”“边戍”的字眼直直地往眼睛里灌,却入不了大脑一点。又过了一会儿,梁怀吉给他打包送来了晚餐,是相国寺夜市的豪华版,他也吃得食不知味。
前世久经考场的扶苏知道,自己这是大考前综合症犯了。
也就是说,除非考完,他都别想过什么安生日子。
……可恶的签文!
扶苏做了一整夜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果不其然挂上了两个黑眼圈儿。到了几人相约的集合地,苏轼的那张嘴,果然又不饶人了起来:“咦?我明明在汴京,不在老家眉山啊?怎么看见了一只食铁兽?”
扶苏:“……”
“你要是真见过食铁兽的话,你还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在古人的刻板印象里,食铁兽,也就是大熊猫,可是猛禽的一种。
苏轼咬牙别过头:“切!说得好像你就看过食铁兽似的!”
扶苏幽幽地说:“我还真的看过。”
这下轮到苏轼沉默了。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可恶,出身好了不起啊!”
他很明显误会了什么,以为扶苏是在皇家私立的珍禽异兽园中看到的食铁兽。实际上,那地方扶苏一次都没去过。因为大熊猫什么的……扶苏早在前世、甚至前前世见过了。
“……”
范纯仁扶额:“我就知道,你们一见面就要吵起来。”
他强行打断了斗嘴、把两个篮子递给了扶苏和苏轼。里面装着清水、蜡烛、和食物——都是考试中必备的东西。苏轼是小孩子,一个人在京中,没人为他准备这些。至于扶苏?那是他小师弟。
扶苏好奇地揭开了食物的一角,淀粉炸物和白芝麻的混合焦香立刻钻入鼻孔中。
“师兄,这是什么?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啊。”
范纯仁却面上一红,眼神偏向了别处。
“……是你嫂夫人的手艺。”
扶苏:“……”
谢谢,还没吃就已经被狗粮塞饱了。
“这是馓子。”曾巩好心地为扶苏答疑解惑:“是面搓细了过油炸了一遍。一会儿考场前过检查的时候,凡是食物都要一点点掰碎了,检查当中有无夹带。馓子就算碎了,也不影响入口。”
“原来如此。”
话题到这里了,范纯仁又说了遍考场的规矩,以免这俩豆丁一个不慎,被当成心怀不轨的驱逐出场了。扶苏和苏轼就算听了几遍,也认真地点头,保证自己不犯禁忌。
“那就出发吧。”
时辰已到,五人立刻前往秋闱的考场,排上队等待过安检。而在等候的队伍当中,扶苏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还以为能写到考试……
第73章 第 73 章 “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小晏?”
扶苏揉了揉眼睛, 确定自己没看错。不远处排队等待的队伍里,那个导致队伍凹下去一大块儿的小豆丁,不是晏几道, 还能是谁呢?
扶苏这么在心里吐槽的时候, 显然是忘了他自己也是导致队伍凹下去更大一块的罪魁祸首。
“什么小晏?”苏轼的小耳朵一动,循着扶苏的目光望过去, 也十分惊奇地“呀”了一声。他也认出来了, 不远处那个人,不正是那天和扶苏一起到他家撸猫的小伙伴吗?
好像叫……晏几道?
“他也来参加秋闱的吗?”苏轼猛地回头问扶苏。孰料这一句话反把周遭不可思议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什么?什么叫“也”?
你的意思是说, 你们俩个小孩子, 也是来参加秋闱的?
先前范纯仁他们一行人站在一起排队,有人眼尖发现扶苏和苏轼两个小的手里也提着考篮, 只以为他们要么是哪家书生的书童或者家中后辈, 随着家里人来见见考场的世面的。不是没人猜测过那个离谱的可能,但旋即付之一笑, 那么小,怎么可能呢……
……还真的可能啊!
按理说, 排队的时候, 不是互相信任的考生们都该拉开距离, 以免心怀不轨的人接近了自己的考篮,往里面塞小抄,最后被怀疑是舞弊。但现在没人顾忌得了这个忌讳了, 有人遥遥地就声音就传过来:“敢问这位兄台, 这两位……小后生也是今秋秋闱的学子?”
范纯仁应道:“不是后生, 是我辈中人。”
周围又是一片沸腾的哗然。甚至想有人不顾潜规则,冲上来一探扶苏和苏轼的究竟了。扶苏左看看右看看,拉了拉范纯仁的衣角, 以手抵唇,比了个“嘘”的手势。
低调点啊,范师兄!
我可不成为众矢之的啊!
范纯仁顿时哑然失笑,低声道:“小师弟,你倒是好心。还怕自己影响了其他考生心神摇荡,考场上发挥不出来么?”
扶苏擦汗:被盯着心神摇荡,发挥失常的明明是我好不好?
旋即又抬高了声音:“此乃师弟,此次不过是想随师兄我见见世面罢了。诸君不必惊奇。”
但就算是为了见世面,到底也是和他们同台竞技,难道说,又是一位晏公么?
“晏公?”晏几道的耳朵动了动。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到他爹了?然后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同样显眼的小扶苏,嘴巴立刻咧到了耳根处。
身边的仆人见他呆呆立着,还以为他不开心,低声劝慰道:“恐怕又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想借相公的名声,您实不必放在心上。”
却被晏几道拍了拍手臂:“快看!”
他抬起手臂,指向了扶苏的方向。
仆人奋力地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他终于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时,他家小郎君已经像白鹤振翅般扑进了别人的队伍里。
“成……殿……”
晏几道数步跃至扶苏的跟前,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看了眼好奇的范纯仁、曾巩等人,没记错的话……殿下现在是白龙鱼服吧?
扶苏飞快地使眼色:“咳咳咳!”
苏轼则笑吟吟道:“晏小郎,你过来是想找赵小郎叙旧吗?”
“嗯……对!”晏几道一下子对上了暗号,从善如流:“我就是看到赵小郎你,才过来的。”
他假意唉声叹气地说道:“自从小郎你进了国子监,我就是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好让小郎你对我刮目相看一番呢。没想到你竟也来了。就算能考上,似乎也了无趣味啊。”
扶苏:“……”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啊?旁边人的视线都要把你射穿了!
他悄悄移动了两步,用自己不大的个头挡掉周围人不善的目光。
范纯仁也察觉到了,补上了剩下那个缺口,假意哀怨道:“我原以为,七郎是因为见了我才赶来的呢,竟然不是么?”
晏几道:“……?”
他满眼都是四个字:兄台,你谁?
范纯仁:“七郎这就不记得了吗?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扶苏:“噗——”
对哦,晏殊和范仲淹都曾一度官至宰相过,政见也没有根本性的冲突,两家人不可能没有过人情来往,登门拜访之类的事。而且,以范纯仁和晏几道的年龄差来算,说不定他还真的抱过小时候的晏几道呢。
所以,咳咳,扶苏,别笑了,要严肃!
他强忍着笑意:“这位是范师兄。”
晏几道:“……”
小晏的脸色忽然十分不好看。明明是个颜控,范纯仁长相亦十分清朗俊秀。但他就是拿不出对颜色好之人惯常的好态度。粉嘟嘟的小脸上嘴角耷拉下来:“范兄好。”
苏轼一语道破了天机:“所以,范师兄真的抱过小时候的你么?”
“……我那个时候还小,我哪记得?!”
“哦哦,那就是真的了。”
“……”
这次扶苏终于忍不住了,就算第一时间捂住了嘴,气声也从手指的缝隙里飞出来:“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余几人也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除了晏几道的额前挂了几道黑线,小团体俱是一片其乐融融。
直到一道声音打破了和谐的氛围:“快往前走点儿啊,马上排队要到你们了!”
扶苏原先的心情在插科打诨中安定了几分,听到这句话又高悬了起来。尤其是看到前面几位考生被小吏检查的样子后,更是惴惴不安了。
“这酥饼是我妻亲手所制,求求大人们,别再拆了,马上要碎成渣了……”
“不行,前几年就有人在食物中夹带。还有这蒜瓣,也一并没收了。”
“啊?那是我醒神用的啊。”
“焉知你是用来醒神还是用气味来传递消息?以前可不是没有先例的。没收了!”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这位倒霉士子还正在被另一个小吏从衣领检查到袖袋,从裤管翻到了靴跟。目睹了这一幕的扶苏,莫名想到了过年时被押在地上的年猪。
“下一,赵宗肃——”
待小吏叫到了自己的名字,扶苏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负责检查身体的小吏只翻看了两眼他的衣袍,并未上手摸索。唯独揉了一会儿他头顶毛茸茸的童子髻,似乎在确认里面有无夹带。
另一个负责检查考篮的小吏,也没有拆他的美味馓子,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过手看了一遍之后,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让他过了。
“呼——”
扶苏大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脸。是他的错觉吗?轮到他检查的时候,小吏们好像温柔了不少。是因为没查出违禁物品?还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可爱吗?
扶苏回忆了下小吏揉着他头毛不肯撒手,深深地觉得,说不定还真是后者。
“赵宗肃,地字,十一号。”引路的胥吏把扶苏带到一处考房中。扶苏小心地抽了动了下鼻子,考室逼仄空气不流通,但幸好只有一股油墨的气味。至少不用担心他在便房边上,被糟糕的味道熏得精神失常了。
就是不知道苏轼、范师兄他们在哪个考房,有没有自己这般幸运。
这念头在扶苏的脑海中过了一瞬,他却不敢回头张望了。刚才的胥吏嘱咐过,一旦进了考房,东张西望、交头接耳者会被视为舞弊。
他静静地坐着,偶尔掰一口白芝麻馓子塞到嘴里,嘎嘣嚼了两下,范师兄没吹牛,嫂夫人的手艺果然很好吃。一直等到锣鼓一声,试卷下发,考室的大门彻底紧锁。狭小的空间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扶苏把卷子翻了过来。
仁宗朝的进士科秋闱一共分为三场,首日考诗词歌赋,次场考经义解释,末场考时务策论。其中,以末场最为重要。
今天考的是诗赋,卷子上赫然写了一道题。
——《尧舜性仁赋》
以此为题,按韵作赋一首、五言律诗一首。
扶苏眨了眨眼,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道题目典故的出处。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
那么也就是说,诗赋的主题应当紧扣“尧舜性仁”,再从一个“仁”字出发,论述今日之皇帝该如何做到“仁”,成为一个好皇帝。
扶苏拿起笔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梅尧臣的话。
他是这么说的:
“首日的诗赋,以赵小郎你的水平,不必多花时间准备。拿出你劝谏官家诗二首的捷才,和你给我看的那篇文章的气魄来。”
“如此,便够了!”
第74章 第 74 章 答案仿佛映在眼前。
对于梅尧臣对自己的蜜汁自信, 扶苏表示他无话可说。但既然经历过无数次秋闱的先生都说自己打油诗级别的文学水平,扶苏便从善如流,专心准备起策论来。
所以, 当他看到本次秋闱的题目之后, 一瞬间犹疑了。
题目的出处是明确了,主旨也水落石出。那么问题来了, 他的文章是该正论, 还是反论呢?
正论,就是顺着题目的意思, 先称赞一下几位古之圣人们, 再以古喻今,言及三代如何、前朝如何、本朝如何、官家又如何——今上之德化堪比尧舜, 必能再使风俗淳啊!
但是问题在于, 这样写的话,虽然宋朝的宽仁风气和仁宗的德行确实担得起啦……但总有点儿像是在拍马屁。谄媚的对象还是他亲爱的老父亲。扶苏有点拉不下这张脸。
至于反论呢, 就是像他前几个月奉先殿对仁宗做的那样,铁口直谏, 针砭时弊。风险就是像高考零分作文一样, 有故意和出卷人唱反调的风险。万一判卷子的是个保守的考官, 不敢沾染是非,一下子给他黜落了也是活该。
一个违背良心,一个招惹风险。
扶苏用手指头拨弄着笔尖柔软的狼毫, 一边捻, 一边定定地沉思着。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他要当骑墙派!
后世面试的时候有一个套路,叫做正话反说。面试官问你“有什么缺点啊”,网上流行的标准回答是“我太过完美主义了”“我太喜欢熬夜, 不够注重自己的身体”,其潜台词就是“我自愿加班”。用在这里也是一样。官家还有哪些缺点比不上尧舜呀?他太内耗,太爱自我苛责了——明明是朝堂上兖兖诸公的共同决策,但到了事发检讨的时候,是官家自己承担了所有。
不信?
看看写给他的罪己信就知道了!官家还真是那样的人。
扶苏越写越真情实感。只有上过社会的人才知道一个愿意担当责任的领导有多么可贵。就像汉武帝,虽然晚年颇为穷兵黩武,但一封轮台诏不就把大汉的工作重心拉回来了么?不然,霍光怎么有底气和桑弘羊、上官桀等人打辩论的。再说个反例,明朝的嘉靖,自以为把好名声揽给自己、恶事外包给大臣,就能千古流芳。实际上海瑞早已看透啦:“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你这样做一定会遗臭万年的。
当然,嘉靖的例子在宋朝是不能用的。但是不还有个李隆基吗?他不是把恶名留给了大臣,而是给了儿子唐肃宗。批评他,在大宋是再政治正确不过的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安史之乱实际上是晚唐乃至五代藩镇割据、军阀林立的先声。
写完这两个例子,扶苏又另起了一段写到:相比于前人,官家未免有些过犹不及。就拿最近的广南边乱来说,明明北边正与西夏战火连天,轻放广南、暂避交趾锋芒明明是最正确的,也是朝堂诸公们全都同意的选项。但今时今日,官家却一力担起责任、承认己身失误,重新挑选任用了将才。其实官家,你本不必如此苛责自己的。
共治者,当共谤也。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锅也应该和士大夫们一起背嘛。
他把在信里自己安慰老父亲的话,一股脑地全写进了文中。因为足够真情实感,所以整篇文章一气呵成,毫无滞涩的感觉。至于还有五言诗一首?对着自己的作文编一首打油诗的水平扶苏还是有的。不一会儿,也出现在了草稿上。
他长舒了一口气。扭了扭僵掉耳朵脖子,顺便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还亮堂得很呢。于是窸窸窣窣地摸到了考篮,从里面抓了一把馓子往嘴里塞。
炸馓子过的油疑似是动物油,因此比后世的口味更加的醇厚。再加上,上面均匀地撒着白芝麻,扶苏嚼了一根,只觉满嘴都是油炸淀粉的香气。他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不一会儿,听到了隔壁考房传来揉纸团的声音,还有人“咚”一下子趴到桌子上的闷响。
扶苏的动微妙地作顿了一下。
该不会隔壁还没打完草稿,被他吃东西的余裕搞破防了吧?
他默默地在心里告罪了一声,重新给毛笔沾满了墨水。接下来就是誊抄的环节了。
宋朝截止到仁宗为止,已经采用了“糊名誊卷”的方式,防止有人通过笔迹作弊,这对扶苏是个大利好。因为他的年龄实在太小,手也是肉乎乎的小小一个巴掌,扇人都不痛的那种。能握住毛笔杆子、写出清晰完整的字形就已经很勉强了,要是想写出笔锋、勾连什么的,实在是强人所难。若是以字观人,他的卷面分会掉一大截。
虽然是糊名录卷,但篇头的“臣对”二字仍是要给考官过目的。扶苏一口气在草稿纸上写出十五几个“臣对”,从中精挑细选出最好看的那个,又模仿了十几次,才运笔往上誊抄。后面文章的内容,他誊得更慢了一点,每个字都要在心中默念一遍,确保己身专注、心脑合一,才不容易写错别字。
扶苏这招很有效果。誊抄的时候一气呵成,没有第二遍。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天色也还早,蜡烛还有好大一截没烧完。但扶苏摸了摸肚子,没有再摸出馓子解馋了——隔壁的考生大概正在赶进度呢,木质的房间隔音不好,听着咯咯嘣嘣的声音容易心烦意乱。
他闲着无聊,便自己在草稿上画五子棋玩儿,一直到收卷为止。
“我写完了,便在草稿纸上画井字棋玩。”
待首场收卷,考场外几人会合之时,苏轼是这样说的。扶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省省吧,苏小郎,没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瞪你吗?
范纯仁:“哦?难道说,苏小郎你的时间还很宽裕?”
“那倒不是!”苏轼摆了摆手,似乎心有余悸般说道:“我当时紧张死了,誊文章誊了一遍,快要结束的时候出了个别字,害得我只能再誊一遍。当时以为时间要不够啦,急得我冷汗都下来了,着急忙慌地誊了第二遍,写完的时候发现蜡烛还有这——么长呢。”
扶苏:“……倒是很符合你的人设。”
他于是把自己不写错别字的方法分享了出去,成功收到苏轼稀有的崇拜眼神:“这个好!你是怎么想到的?怎么这么聪明呢?”
扶苏微微地抬起下巴。
不是聪明,是经历的大考太多,考出来的。
他们倒是没有互相对答案,讨论每个人都写了什么内容。相邻的考生有这样做的,也有想拉着他们讨论的。苏轼似乎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高论,但都被扶苏扯住衣服,灵活闪避了。
“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范纯仁也十分同意,和曾巩他们把两个小豆丁夹在中间,往国子监的方向走去。
待离远了考场,扶苏才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我说呀?”
“是为了防止他人在你身上夹带……”
“是怕有人故意说个错误的答案,倒打一耙说你跑题,搞你心态。”
范纯仁说到一半,脸上似有错愕之色:“我竟没想到这一层。父亲也不曾嘱咐过。赵小郎,还是你想得周到呀。”
扶苏擦汗:不是周到,这当然也是他无数次考出来的经验。说出来都是泪啊!
秋闱的首场就这样顺利落下帷幕,扶苏的心也安定了大半。倒不是因为对自己多么自信,而是他发现,他遇到的人似乎比他浮躁得多。他也稍稍对大宋的学子们褪下了滤镜。一千年前的考生和一千年后也没什么不同。
他在宿舍睡了个踏实的觉,迎接接下来的两场考试。
次场考经义。
题目一共有三道。
《春秋公羊传》“九世之仇犹可报”释义。
《礼记》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言何解?
《孟子》中为何说“民贵君轻”?
刚考完升斋考试的扶苏尚且有一个还没还没退化的脑子。这几道题考的经义原文又不生僻,自然是手到擒来。
但当他笔下生风时,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九世之仇犹可报”这句话很有年代感,历数上去,还是汉武帝那时候的主流思想,也是他攻打匈奴的理论基础和舆论动员。
那么,这句话出现在今年秋闱的试卷上,是为什么呢?
扶苏心里暗暗存了个疑影。但他担忧扰乱周遭人的心态,谁都没说。
结果,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第三日的策论,共有五道题目。除了大家都能猜到的农桑、水利、漕运以外,最末尾也是比重最大的一道题,竟然是问“大宋如何处理与西南边民”的关系。
扶苏的卷子翻到这一面的时候,鲜明地听到,四面八方的考室传来起此彼伏的抽气声。
西南边民?
不是,西南边民都有谁啊?
有的人一头雾水、两眼发直,纵使如何抓挠着头发,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有人知道“交趾国”的李氏王朝——毕竟此国名自古就有之,稍稍读一读史书就有印象。
有的多知道一个“占城国”,是因为真宗皇帝曾在此国发现可以一年三熟的占城稻,下令在大宋境内推广种植。
还有人知道“侬智高”其人和他的广源州,不就是官家最近下令讨伐的对象么?
但扶苏只肖一闭眼,官家趁着夜色,给他捎来的西南边地舆图就仿佛映在了眼前。
第75章 第 75 章 “大人,我发现了一份卷……
大考押中题了该怎么办?
扶苏在看到题目的一瞬间, 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能理解刚才为什么考场的反应那么大,监考人员竟无动于衷了。旋即涌起的不是押中题的狂喜, 而是淡淡的担忧之情。
今天不会有许多人发挥失常吧?
和他不一样, 秋闱中的很多人家境贫寒,譬如曾巩、李观澜等人。他们是真的需要一个举人的功名维持生计的。若是寒窗苦读十数年, 却折戟在这一道偏题上, 心态恐怕会很不好吧?
毕竟一说起“边事”二字来,所有人立刻想的都是北边的辽国或是西夏。他们才是大宋面临的最大边患。而往年的军事策都从这两个地方出, 让考生谈论如何固守边军、如何防患未然。几乎没有人会关心地形交错、小国林立、民族混杂, 连中央都采取绥靖政策的西南地带。
今年除外。
扶苏低低地叹了口气,手上功夫却一点不落, 开始飞快地写起了前面的几道关于农桑水利的策论。写着写着, 他倒是突然觉得,其实最后一题倒也并不算偏僻。
至少, 秋闱的前两日,他在国子监不就听到师兄们在讨论朝廷征发大军, 前往广源州平叛的事了么。路过的两位师兄甚至讨论起了狄青的出身与经历。说明主帅的人选并非秘密, 稍加了解就能知道。
而且前一日的经义题, 还出现了《公羊传》中“九世之仇犹可报”的题目。而汉武帝就是第一位讨伐南越、经略西南,把后世的云贵纳入中原版图的皇帝。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呢?
再不济对侬智高的叛乱不甚了解,真宗皇帝在位期间推广过占城稻吧。大理更是年年稳定朝贡与大宋, 大理的商人亦在汴京的街市上稳稳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说, “大宋如何处理与西南边民的关系”, 看似是一道偏门的题目,实则是一道有坡度的选拔题,考的就是考生们日常对国家大事、国计民生、乃至急智变通的考验程度。
果不其然, 最初的抓耳挠腮过去后,考场的学子们开始疯狂搜刮脑细胞内的素材。
听说过“占城稻”的,写应当和西北边民处理好关系,从中引入物种。就像当年张骞从西域带回来葡萄、土豆、香菜……等等中原闻所未闻的作物一样。
了解一些侬智高叛乱与狄青平叛内情的呢,则分为了两个方向。第一派的态度较为强硬,说要用武力方能使周遭国家臣服,侬智高叛乱挑衅了大宋的威严,平叛大军只有靠胜利方能震慑一方。还有一派则认为,自古以来华夏正统之国便有“怀柔远人”的传统,要让边民人心归附必须通过教化,让他们食宋之米、识宋之字才行。
至于扶苏呢?
扶苏比较贪心,他都写了。
先是谈及自古以来中央与西南的关系,譬如说赵佗以秦军二十万为基础建立南越国——写到这里扶苏还有点心酸呢。唉,整整二十万的秦国子民呀,也就比他在上州监军时的戍边军少了十万人呢。
他其次列举了一番西南边地的丰富物产:茶叶、滇马、药材、树木……以此论证了大宋与西南边地百姓、诸多小国保持商贸往来的合理性。又举了张骞、真宗皇帝的例子,强调了引入新物种的必要性。可惜棉花的存在暂且需要保密,不然他一定写这个的。
再在此基础上,谈及侬智高其人叛乱的前因后果——大宋的绥靖政策固然被验证是失败的,杀掉侬智高父亲的交趾李氏王朝的嚣张气焰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一次大宋的平叛大军,不仅要消灭在宋境内作威作福的侬智高,还要震慑、乃至威胁到交趾李氏王朝,让他们不再敢作威作福哪怕一点。
他代表自己,相信狄青将军一定能做到。
至于最后一点,扶苏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写上了“改土归流”几个字来。阻挠边民的人心向宋的其实并非他们自己,而是当地的土官世家阶级。他们当然希望治下的子民“乃不知有宋”,这与朝廷的期望是背道而驰。所以,要想真正使边民人心归附,改土归流势在必行。
只是当地的土司家族世代相传、实力雄厚,又借助宗教等手段控制着边民们的思想,“改土归流”势必不是一日之功,而是项需要徐徐图之的浩大工程。但正如前文所说,加强与边民们的商贸往来,迟早会让大宋在他们的心中留下印象。而这说不定就是能撬动改土归流的一个支点。
“呼……”
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扶苏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他想说的话太多,真写下来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同时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也让他腹中空空。但这次,他可没有首场那么悠闲了,抓了一把馓子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飞快地整理起草稿,然后开始誊抄。
他誊得手都酸了,中途不停地抬头看蜡烛,才在考试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堪堪停笔。同时开始检查起前面的内容来。
没错,之前关于水利的策论题,他还像现代的应用题一样列了算式,给出了堤坝长度的确切数字——就像后世数学里的应用题那样。不过比起什么甲军追乙军,什么一边水管放水另一边水管吐水,大宋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验算了一遍,确定没有算错,又发现没有检查出错别字之后,蜡烛将将燃尽。胥吏们大声喊着“举试结束”,一边冲进了每一个考室中收捡试卷,待这一项完成后,才放行了被困在这小小方寸之间的学子们归家。
人群涌动之间,扶苏就看到了好几张面色灰白、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脸。没看到晏几道,或许被人群冲散了。但到了考室外与师兄们会合之际,却发现他们的脸色都还不错。
“真是托了你的福啊!赵小郎!”李观澜搓着手,一脸劫后余生的模样说道:“要不是你时不时在我们耳边念叨,什么广源州啊主帅啊,我们哪里会注意到西南那边呢?”
“……我哪有!我也只说过一次!”
扶苏脸色微红,争辩道。
他一直很小心地不在师兄们面前提及太多朝廷大事,要是暴露了自己了解得太多,一不小心掉马了可怎么办?
“好了,既然赵小郎你不愿居功。我来居功总行了罢?”范纯仁眉眼弯弯:“父亲给我的来信中确有言及西南平叛一事。大军的主帅狄将军便是由他引荐的。只是父亲也很奇怪,难道说京中似乎也有人听闻过狄将军的勇武过人,举荐之人列出的条件,仿佛是可着狄将军长的似的。”
“父亲命我在京中打听一下风声,奈何我能力不足,实在没打听出一二来。”
在范纯仁看不见的地方,扶苏心虚地移开了眼睛,像是在心不在焉盯着青空中的飞鸟,实则在心中吐槽:师兄,你当然打听不出来了。那是我和官家的密信,别人能看到才怪了。
不过由此一番话可以听出,至少他的友人们发挥得都不差。至少最后一题都有话可写。又寒暄了一会儿,由苏轼提议道:“我们要不先回国子监吧,有什么话在路上慢慢聊。”
他回望了一眼狭窄的、如蜂窝一般的考房,心有戚戚焉地闻了下袖子:“然后回去仔细沐浴一番,我真是受够了。”
“把身上洗干净之后,再一起去相国寺夜市好好地搓一顿,嘿嘿!”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一致赞同。
经过这一次秋闱,大家都明白为什么考房会如此臭名昭著。实在是太狭小,太憋闷了。小孩子还好,大人在里面屈腿都困难。更要命的是,倘若这次中举了,明年春天还要来同样的地方再接受一次酷刑。
扶苏幽幽地说道:“那也比没中举,然后不得不每三年自费来这里受刑好。”
“嘶。”苏轼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赵小郎,我明天,哦不今晚就要去相国寺拜拜文曲星君,恳求他保佑我这次能中举。”
“可你已经交卷了。”扶苏发挥了唯物主义者的冷酷作风,无情地拆穿道:“再拜哪一位菩萨都没用了。”
“……那不是还有批卷吗?万一星君保佑我,让批卷的老师看我顺眼了么?”
他们经历完一场大考,心情无比轻松,自在地在回家路上插科打诨。可另一边的阅卷组,已然紧锣密鼓地忙碌了起来。
欧阳修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
考官原定是富弼的,可惜,因晏相公家的第七子晏几道要参加这次秋闱,身为晏殊女婿、晏几道姐夫的富弼必须避嫌。考官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去岁,他因一篇《朋党论》风靡了大宋,已然奠定了文坛宗主的地位。由他担任今秋的考官,对本次参加的学生都有好处。再不济,文坛宗主都看过你的卷子了,说出去多好听呐?
但是很可惜,这一批的考生们却实在不能令欧阳修满意。
无他,策论题答得太差了。
要么就是寥寥数字,要么“夷狄如中国而中国之”的套话写了一通,却半个字不提西南边境如何,一看就是对那里半点没有了解的。再要么就是只知一鳞半爪,论述得十分片面,而这竟然已经是试卷中的佼佼者。
突然,不远处一声惊呼传来。
他立刻站起身来:“怎么了?发生何事?”
“无事,大人,只是我偶然发现了一份卷子……您瞧瞧这个?”——
作者有话说:好不容易30万字了,本章20红包(?▽`)
第76章 第 76 章 他的一世清名不会就毁在……
汴京的深秋十月份, 已经有些微微的萧瑟之意,但阅卷的衙门安排得十分舒适。大宋从不吝惜在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优待官员。但是阅卷官们的疲劳却没有因此而缓解。
任谁看到铺天盖地如雪花一样的卷子,似泰山压顶般朝自己盖过来, 都会不由得心生恐惧。更何况自从糊名誊卷的制度采用后, 阅卷官们就连欣赏考生们姿态万千的书法的余裕也无,入目皆是抄书小吏充满匠气的字体。
大约这群文官从没想过, 自己半生都在舞文弄墨, 也会有晕字的一天吧?
这时候,倘若遇到了一篇好文章, 简直让人如久旱逢甘霖般心情畅快。因此, 一篇文笔清新诙谐、又颇有见地的文章很快在阅卷官当中传阅了一遭后,被推举到了主考官跟前。
“哦?”欧阳修稍稍来了兴致:“这人写了什么?”
“……您自己看吧。”
欧阳修捧着这份卷子, 屏息凝神细细看去, 半晌,他的眼神在卷子的某处停住, 口中喃喃自语:“……大舜与南人歃血为盟?”
不是,有这个典故吗?
欧阳修的眼神有一瞬间迷茫, 但作为主考官和当代文坛领袖, 他可不能露怯, 很快在阅卷官面前收拢了神色。食指在试卷上捻了两下:“确实不错,你们将他首场与次场的卷子找出来,若有此篇的十之七八水准, 便留作备选罢。”
什么备选?自然是解元的备选。
“是。”阅卷官得到答复后离开了。
徒留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坛宗主怀疑人生, 饱读诗书的脑海中, 疯狂地检索起关于“舜与南人”的所有内容。但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眼见着四下无人,欧阳修拍了拍自己的脑子, 幽幽地一叹:“学海果然无涯,不可懈怠啊。”
至于另一种可能性,他想都没有想过。有刚才那一番文笔和见解的人,竟然胆敢在秋闱考场,阅卷官眼皮子底下编纂典故。
……而且,所有阅卷官都没看出来。
不,应该说大多数人都看出来了吧,但他们谁都不敢承认,担心自己被同僚嘲讽才疏学浅,于是集体忽略了这点,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大人。直到他也点了头,众人暗暗松了口气,也暗自发誓回去一定要好好读一读《史记》。
但这一篇留作备选的,仿佛一个吉兆般。接下来的数个时辰,又有数篇见解清奇、言之有物的试卷被挑选出来,由欧阳修过目后,检查前两场的答卷,继而送作备选。
粗略一数,竟有整整六七份之多。
欧阳修摸着这六七份卷子,觉得有必要改一改自己之前的想法了。原来汴京还是有许多关心国家大事的有才之士的。也不枉他定下最后一道策论之后,特意把经义场的首道大题改成“九世之仇犹可报”,以此提醒考生多多关注边事呢。
他又一一看过这几份试卷,心中暗暗忳夺着到底哪篇更胜一筹时,之前的阅卷官又来了。
“大人?”
“又有新卷子了?”欧阳修不明显地皱起眉头,之前充作备选的几份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让他左右为难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有新的一份即将加入战场啊?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这一份写了什么?”
“……他什么都写了。”
欧阳修:?
但当他拿到了卷子之后,就知道“什么都写”到底是何意了。这份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长,让人怀疑,这么长的文章难道是短短一天,就能在科举考场是赶出来的程度。
再仔细看去,此生从西南边陲的古今演变源流写起……尤其是赵佗率领秦国二十万大军自立门户那段,细节十分详实、状物栩栩如生、仿佛这考生本人在场一般。
定是位饱读史书之辈!
欧阳修心中暗暗下了个判断。
旋即,他另起一段,论述起与西南诸国通商往来的必要性。以及侬智高叛乱与征发平叛大军
的前因后果。几乎把之前所有试卷中精华的观点都囊括了进去,更添翔实的论据佐证。
欧阳修总算明白,“什么都写了”是什么意思,若论观点之全面,这篇当压过前面所有。
他意犹未尽地继续往下看去,视线却在掠过“改土归流”几个字时陡然被钉住一般,久久不能移开。
“大人?大人?”阅卷官见他脸色有异,不由得紧张起来:“您身体不适吗?”
欧阳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绪:“若依此生所书般经略西南,大宋之边境,百岁亦能高枕无忧矣。”
阅卷官瞪大了眼睛:“有这么……”夸张吗?
他的官阶不高,并非处于要职,于国家的经纬并不了解。对西南边地,只抱着如圣贤书中的态度,边境安寝、以德教化就足够了。
但一度身居高位、又是改革支持者的的欧阳修却暗道:可惜“改土归流”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初时推行恐怕极为艰难,甚至可能有反效果。起码两三代君主后方可见成效。当今的官家或许愿意,但是未来的人君若是个短视的急性子……唉,可惜了。
但那是未来的人君的错,非是这位考生的错。毋宁说,能在秋闱考场上写出如此洞见。可以预见,未来朝堂上如范公、富公一般的股肱之臣,又会多一人了。
他当机立断地说:“你把他的前两场卷子也拿来,我要亲自过目。”
倘若此子前两场的卷子答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解元非他莫属了。
作为文坛之望,欧阳修十分喜欢提拔新人,更知道,好名声对于一个初入官场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君不见,晏公能高居相公之位,他早年的神童之名不知起了多少作用。
而当今官家更是个喜欢青年才俊胜于中老年腐儒的君主。欧阳修自觉有必要在出现人才时助推一把。未来能走多远,便看自己的造化了。
本来,前两场的试卷答得不差,就能稳稳把解元之位收入囊中。但这个人还是给了欧阳修别样的惊喜。
《尧舜性仁赋》就不说了,写诗做文章是欧阳修的老本行。这份试卷的文笔不至于让他惊艳,但他却从君主自身“敢于担责”的德行出发进行论述。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此子是一个道德自律又敢于直言进谏的性格啊!可以想见,若是未来官家的德行有所龃龉,他定然不会装作无事发生。
正是我辈中人啊!
写出《朋党论》的欧阳修想到。
至于一道涉及水利的策论就更让欧阳修开了眼界了。此子竟然在文章中写了机种堤坝的优缺点,甚至还写了堤坝厚度与徭役人力的换算方法。看着卷子上一连串大写的数字,和侃侃而谈的原理,欧阳修甚至有些头晕眼花。
用后世的话来讲,他是纯文科生,看不懂一点数学。
但欧阳修没因此流露一点不喜,什么今有术、方程术啊、割圆术啊……他是一向敬谢不敏的。但实用数学却不在此列中。水利的徭役人力耗费,原本该是由手底下的师爷、小吏计算的内容,给主事人过目即可。倘若主事人自己能算的话,就不怕被底下人欺上瞒下了。
——不仅德操品行出众,此子还是庶务的一把好手。
到此为止,欧阳修已经没有理由不把解元的位置给他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立刻揭下被糊住的考生大名,一探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想与之把酒言欢,结交为友了。
可惜,阅卷还没有结束。还有十几份卷子没有判完。
欧阳修翘首以盼,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剩下的卷子里再未出现一份值得令人另眼相待的。诸位阅卷官围坐在了一起,共同判定了几份卷子的优劣。
秋闱,并不似最后的殿试,只有解元一个位置有含金量。欧阳修把“改土归流”这一份一亮,诸人传阅一番过后,都没有任何异议,成了公推的榜首。
其次的第二、第三名都在剩下的七份中一一推举而出。那份第一次惊艳了诸位考官的“大舜”之卷,被排到了第四的名次来。虽然这篇观点新颖,语言诙谐跳脱,但到底在秋闱考场上失之稳重,输给了第二、第三名。
一百多份中举的试卷很快被排好名次,阅卷官拿着毛笔准备誊名。但欧阳修在万众瞩目之下,撕开解元的名字后,竟然呆住了。
欧阳修:“……”
欧阳修:“…………”
赵宗肃?谁?
依稀记得,范公前两天写信跟他炫耀,说自己得了个天资超凡的神童徒弟,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还有,再早上几个月的时候,官家圣旨恩推某宗室子入国子监中学习,那个宗室子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
当时,此子是因为什么而声名大噪来着?
好像是因为……他年方三岁。
欧阳修麻了,欧阳修彻底麻了。
他推举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为解元,别人不会觉得他慧眼识英才,只会觉得他荒唐到了极点:结党营私,徇私于朋党之弟子,此一宗罪。再加上曲意媚上,拍官家的马屁,此二宗罪。
救命啊,他的一世清名不会就毁在这次秋闱了吧!
“大人?”阅卷官看到欧阳修难看的脸色,已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他看了一眼试卷,涩着声音问道:“这赵宗肃,是否有哪里不妥?”
“……没有。”
欧阳修咬着牙说道:“你写就对了,庆历四年汴京秋闱解元,其名为,赵宗肃!”——
作者有话说:关于加更……我也很想,最近腱鞘炎好了一点,试试能不能多更新点字数吧。[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感谢小天使们一直以来的支持!(鞠躬)
第77章 第 77 章 他和他爹都不想当陈世美……
负责管理家状的阅卷官直觉不对, 翻出了这位“赵宗肃”的家状一看,立刻明白了欧阳修长久的犹豫是为什么了。
他眼前划过一片片击溃理智的文字,但无论看几遍, 那几个墨字都映在雪白的纸上, 昭彰着自己在现实中的存在。他只能颤着声音,把震惊的心情传递给大家。
“赵宗肃, 生于庆历元年, 父濮王赵允让,担保之人……范仲淹。”
随便哪一条讯息都足够人大脑宕机了, 何况同样的惊雷一下子来了三个。一时之间,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阅卷官们的呼吸声。而他们的耳边,还回荡着刚才那人讲话的余音。
“怎么可能呢?”有人看似理智还在, 实则眼神已经涣散了:“那文章你我都看过, 如何会出自一个三岁幼童之手?”
“咳……他生辰已过,当是四岁了。”
“这不是重点!会不会、会不会是谁的卷子誊错了名字, 记到了他的头上?”
“对……对!麻烦大人调阅底本,看一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欧阳修也不废话, 想看就看好了。立刻命人从誊抄的底本中, 找出写着“赵宗肃”的那一份, 交给人群之中传阅。而底本的卷面上只可能属于幼童的字迹,则昭彰着他们发自理性的猜测破产,只能接受这个荒诞无比的现实。
“那大人, 您看这……?”
“便按我先前说的, 誊名就是了。”欧阳修淡声道:“有什么责, 亦是我担着。”
诸人彻底没了话说,依言行事。
欧阳修这一次秋闱解元的唱名,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 他做出了无数次权衡,但当面对阅卷官们集体质疑的时候,他反而坚定了决心。
《朋党论》一文写于去年,官家看过后不置可否,但却默许了他传遍全国儒生之间。首倡变法新政的范仲淹调往陕西戍边,官家却任用了他手下名不见经传的军官为将领。本以为自宋夏和谈功成身退后,就要被左迁至偏远地方的相公富弼,不知为何牢牢稳坐相位。
再加上作为改革前线阵地的国子监,官家不仅没有废止其措施,甚至一度亲临,赞扬其学子自治改良之妙。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说明他们新政一派,似乎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糟糕?
那么以他欧阳修己身的信誉,担保一位身份有些离奇的解元,也还足够吧?
但最重要的是……欧阳修捧着手上轻飘飘、却沉重如千钧的试卷。这位赵宗肃之才学值得他担保下来。哪怕自己受些风言风语又如何呢?改革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当他们这批老骨头薪火都燃尽了,朝廷上还有与他们志趣相若的年轻一辈,才能看到一点希望。
他眼神微动,似乎一下想到了很远。
片刻后又回过神来:“赵宗肃交的底稿,你们切莫要销毁掉。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什么不时之需?
当然是被质疑的不时之需。
他仿佛预见了秋闱放榜之后的风风雨雨,却笃定了只要原稿放出,所有的风言风语都能一扫而空。大手一挥,就让阅卷官们誊写着起接下来的名次来。
范纯仁、曾巩、苏轼……
十几名开外,又有个晏几道。
看到“范纯仁”的一瞬间,欧阳修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反正债多不压身,已经有了范仲淹的弟子当解元了,再来个亲儿子中举,他也不怕什么。
“把此人的卷子也找出来。”
至于苏轼,则是被所有阅卷官们悄悄重点标记的角色——就是这小子,写了个他(们)不认识的典故。再看家状,生年是……景祐三年?也就是说这个难倒了他(们)的小子今年才七岁?
“了不得,了不得啊。”有一位阅卷官止不住地感叹着:“今年这一榜,还真是出英才。”
“是啊,谁说不是呢?先是公推的三岁解元,下一位就是范大人的长子,两位年仅七岁的举人,其中一人还是晏殊晏相公的儿子。若是明年春日还能看到他们的名字就好了。官家知道了,想必也会喜笑颜开。”
其实阅卷官中,也有人疑心欧阳修推举区区一稚子为解元,背后有不可说的利益交换。但是范纯仁和晏几道的名字出现后,他们反而相信起赵宗肃是真才实学了。不然为什么欧阳修不黑幕给这俩货真价实的宰相二代,而要引火烧身,选一位和文官的关系一向疏远的宗室子呢?
当最后一名“孙山”的名字誊完之后,不管过程中有多少争吵波折,此刻的阅卷官们彼此看了一眼,都有种解放后大赫天下的释然。无论如何,他们的阅卷终于告一段落了。
“明日,便把此榜张贴起来。”欧阳修又说了几句共勉的客套话:“只愿明年春日,再在此地见到诸君了。”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暗暗期盼:若是能见到榜上的几个人名就好了。只是不知道,榜单一贴他们的前途造化又会如何?是受不了质疑的风言风语一蹶不振,还是年纪轻轻就成就非凡,登高跌重,还是……
欧阳修自己离当初中举的时候已经很久,忘记了一件事。面对秋闱放榜的第一关,不是什么心态变化,而是在放榜那天,怎么得以安全地脱身。不被人榜下捉婿。
扶苏也正因为轻视了这一点,深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宋朝“榜下捉婿”的习俗,他当然有听说过了。但他一想着自己万一没中举,还有场热闹可看。二来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谁也不能绑住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去结婚吧?
因此,他大摇大摆地随着苏轼一起去看榜了。
一向充当领头羊角色的范纯仁却婉拒了这次出行,说自己已经派了书童前去打探消息。
“怕你们嫂夫人会吃醋。”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和耳根都是红红的。
扶苏呲着牙“噫”了一声,苏轼却打蛇随棍上,不怀好意地打趣:“这么说来,范师兄你是笃定自己榜上有名咯?”
范纯仁沉吟片刻:“差不多吧。”
又谆谆嘱咐道:“榜下定然鱼龙混杂,你们二人同去的话,不若拉上子固一起。再不济在我这儿坐坐,待书童归来。”
“才不要呢,曾师兄他好古板的,影响我们看人捉婿的热闹。”
范纯仁无奈:“那好吧,你们一定要小心,记得平安归来。”
“还有,吵架的时候千万勿要说自己是国子监生,以免丢了监里的脸。”
扶苏:“……”
苏轼:“……”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扶苏控诉道:“师兄,你变了,你什么时候变坏了!”
范纯仁朗声大笑。
也许是他的嘱咐起了作用,扶苏与苏轼结伴而行,一路上都风平浪静,不曾争吵拌嘴。待到了放榜的地方,老远他们就见到一阵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景象。
扶苏悄悄咽了口口水:“怎办?”
苏轼:“挤!”
他们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优点,仗着身高在人群中辗转腾挪。人们只觉得大腿附近一阵挤挤挨挨的力道,有什么东西像泥鳅一样“呲溜”滑过去了。两人很快到达了放榜的附近。
但很快,身形娇小的弊端就显露无疑——他们就算抬起头来,也根本看不到榜单,只有密密麻麻的人头。
扶苏“嘶”了一声。
他原想和苏轼,看附近有没有好心人把他俩举起来看到举子榜的。但苏轼却扭过头,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你仔细听。”
听什么?
扶苏的小耳朵动了动,在嘈杂的人群中,还真有一道反复出现的声音汇聚成声浪,传入他的耳廓里去。
“赵宗肃何在——”
“解元赵宗肃何在——”
赵宗肃,那不就是他的化名?解元?
扶苏顷刻间大脑宕机,本来想再听一遍确认下是不是听错,但是苏轼却已经满脸喜悦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地摇晃起来:“赵小郎,你好像中了解元诶!”
扶苏被震惊得,被荡得两眼冒金星,但刚才那道此起彼伏的寻人启事却安静了下来。一个雄浑的声音,直直在扶苏的耳边响起:“你阿爹是赵宗肃?他中了解元?”
扶苏:“呃?”
不是他爹,是他。他爹在垂拱殿呢。
突然之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人为什么要找“赵宗肃”了,在榜下找解元,又不是他本人,除了榜下捉婿的商人还能是什么?
那疑似商贾家丁头领的人还打量了扶苏一通,喃喃自语道:“有了个儿子,可惜。不过儿子这般好看,做父亲的必然也不会差。罢了,配我家小姐倒也相称,大不了……”
扶苏一瞬间面露惊恐了起来。
不不不,无论是他爹还是他,都不想当陈世美啊!包拯他也不愿弑君的,真的!
他额头冒汗,却装出一派天真可爱来:“阿叔你听错了吧。赵宗肃他不是我爹啊。”
“呵。”那家丁头领冷笑一声:“小小年纪,便能说谎不打草稿了,不愧是解元的儿子。我刚分明听见你身旁的小郎唤你‘赵小郎’,又言及‘解元’二字。”
他再指了指身后的皇榜:“你再瞧瞧,这榜上的举人里,有哪一位姓赵的?你当人人都有资格姓赵呢?”
扶苏:“……我说的是真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最有资格姓赵的那个。
因眼前戏剧化的一幕,他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得到解元这一殊荣的事实。没有诚惶诚恐,没有“冒名顶替综合症”,有的只有该怎么摆脱眼前困境的烦忧。
可以看出来的是,张口就是自己家的小姐堪配解元,又一副强买强卖的姿态,这商人的家里恐怕很有些实力。但自己偏偏不能声张,或是把这商户的家丁们往宫中的方向引,不然官家知道了这一桩笑话,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扶苏再度环视四周,刚才不停招摇着寻人的已经全部停下来了。四周都是挤挤挨挨的人流,贸然冲撞出去肯定会有人踩踏受伤。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就是先假意答应,然后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把这群人甩开,溜之大吉。
扶苏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吧,我带你们去找我爹。”
苏轼错愕不已:不是,真找假找啊?
但他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因为那领头人一声令下,率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跟着扶苏的步伐就要离开。无奈之下,他也只能跟上去,心中偷偷打起了鼓:赵小郎会把人往哪带呢?国子监?还是皇宫?
离开了榜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了汴京的街市上,这一行离奇的组合,变得招摇过市。那领头的家丁浑然不觉,不停旁敲侧击,想让扶苏多说一些关于“赵宗肃”的事情。
扶苏正在观察周边的路况,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圆谎。
他又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搪塞道:“我阿爹的话,我带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了。”
这话没避着人,周围的路人都能听到。
孰料,有一迎面路过的行人突然走不动路了。他主动走上前去,伸手拦住了扶苏一行人,上下把扶苏打量一圈,眉头深深地打成了一个结。
“你说要带他见你阿爹?这成何体统?”
家丁领头立刻满怀期待,脱口而出道:“莫非你就是他爹吗?”
敢这么训儿子的,恐怕只有老子了吧?
多清俊,就连年龄也像。
路人:“……”
路人:“…………”
什么鬼啊,这更不成体统了好吗!!!——
作者有话说:第几次被认爹了(
第78章 第 78 章 仁宗:啊?父爱不足?我……
而扶苏呢, 原本被套话得满头大汗,正在四处张望,寻找逃跑的契机, 突然撞上主动拦截的路人, 被劈头盖脸一通输出,已然懵住了。
待他看清这来者面容之时,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喜是悲。
救命, 怎么会是他啊?
这下难搞了。
会被扶苏评价为“难搞”的,能够一眼认出他身份, 敢于当街拦截一看就不好惹的家丁们, 张口闭口都是“体统”的人,除了在资善堂教过书的司马光, 还会是谁呢?
扶苏的嘴巴张了又闭, 最终慑于司马光的“淫威”,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尤其是在家丁的领头人状似无意中说出那句“你是他爹”之后。
想也知道, 此人接下来会遭遇怎样一疾风骤雨,他还是不触碰霉头了。
果不其然, 司马光的脸都涨红了:他一向以君子自许, 以忠孝为己任。冒认皇子之父?那可是不忠又不孝的大过错, 就算是被误认也不行!
家丁的领头人自以为道破了真相,就听见这莫名其妙跳出来的行人把他好生骂了一顿,什么“以人伦大事为笑谈”“陷他人于不仁不义之中”……什么嘛, 不就是猜错了嘛, 发这么大火干嘛?
一瞬间, 偌大的一个汉子,气势竟被个儒生压倒。就连他背后壮实的家丁们都摄于司马光骂人时候的威慑感,不敢轻易出声。再加上扶苏和苏轼的沉默, 一时之间,街上只有司马光一人痛斥的声音。
至于扶苏乃至他爹的身份,司马光一概没有提及,言语之间巧妙地避开了。一旦点破了,传出去万一真的传成了他冒充官家。就等着吃台谏的弹劾本子吧?就算他们是自己的同僚,也一样要吃本子的!
嘶……这家丁的首领突然觉得有点棘手。
本来嘛,他们榜下捉婿讲究的就是个快准狠、生米煮成熟饭。于理不合是肯定的,但婚结都结了,夫妻的名分在那摆着,还能反悔不成吗?而况娇妻在怀、万贯家财的诱惑,可不是谁都能拒绝的。
这事之所以能蔚然成风,还不是因为多有儒生半推半就?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们捉婿捉到了个小娃娃,还偶遇了“女婿”之友人,挨了好一顿骂。友人脾性如此,“女婿”还会是吃素的吗?
还要继续吗?
领头人的迟疑一瞬间被扶苏捕捉在眼底,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拉了拉司马光的袖子:“先生,他们是秋闱榜下捉婿的商户。要拉我阿爹当他们的女婿!”
司马光:“!?”
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这长长的队伍上,之前还以为是成王殿下偶然结交了不三不四之人,放下豪言,让他们参观皇宫。但此刻“商户”“捉婿”“我阿爹”几个字,狠狠戳中了他的神经,让他一瞬间露出了很恐怖的表情来。
领头之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本朝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而司马光更是最不好招惹的那种读书人。这么说吧,倘若此地是长坂坡,在场之人都毫不怀疑,司马光抱着阿斗,仅凭他一张嘴,就能喝退曹操的百万雄兵。
无他,唯嘴强耳。
当然了,“商户要挟成王榜下捉婿官家”这样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为臣之人是绝不会主动交代的。但即使这样,司马光的嘴仍然没停过,一通“忠孝仁义礼智信”组合拳下来,领头人瞧着都脱水蔫巴了。
他再也不想什么捉婿的事,只想拔腿就跑。在司马光换了口气准备继续的时候,他拱了拱手,说了声“家中还有事,改日再与先生再会”就猝不及防地溜走了。
还有身后浩浩荡荡的捉婿工具人,也跟着一起溜了。
扶苏遥望着他们的背影,还真像啊——他当年忙不迭地逃离资善堂、去往国子监的时候,大约也就这么狼狈吧?
一旁的苏轼突然打趣道:“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今日方算见到了,先生读《孙子》得矣。”
扶苏:“……”补药啊。
苏轼啊苏轼,就算你和司马光后来同属于变法反对派,他也不会喜欢你的,真的。
果然,输出了一半听众突然跑了的司马光极为不爽,瞪了苏轼一眼,没理他,反而望向了扶苏:“何故榜下捉婿之事,会找到殿下身上?”
“嘛。”扶苏眨巴了下眼:“秋闱的解元姓赵,他们听到我也姓赵,就以为我是解元的儿子,然后就……”
未免再挨司马光一顿骂,他提前给自己打了个补丁:“那附近人头嘈杂,百姓众多。我若是自曝身份喝退他们,岂不是要引发民乱?只好把他们引出来虚以为蛇了。”
司马光:“……”
很有道理,也很有明君之相。
他竟然挑不出什么错来。
细细盘算下来,成王殿下还真是遭了次无妄之灾,和他一开始想象的大相径庭。而且从中可以看出来,成王殿下确乎心怀百姓,做事也称得上一声周全。
……但他肚子里怎么就一股邪火呢?
但司马光教养极好,有火气也不会对着小孩子发泄,只是祭出那个所有先生都爱问的老生常谈的问题:“殿下休养的日子里,学业如何了?”
他当初罢课改职,皆是因为成王殿□□弱无法继续学习之故。
苏轼兴致勃勃地说:“先生你还不知道吧?成王殿下他啊,刚得了……”
就被扶苏无情地捂住了嘴巴。
“……唔唔唔唔!”
“咳咳,得了风寒,咳咳——咳。”扶苏以拳抵唇,假意咳嗽了两声,深藏功与名。
司马光眉头皱得很深。
不是冲着小扶苏的,而是冲着他爹的,心中不免腹诽道:官家是怎么为人父的?唯一的儿子生着病了还放他出来白龙鱼服,结交的朋友还那般跳脱不稳重(苏轼:?),身边护卫也没有。
宫中一无所知的仁宗打了个喷嚏。
“阿嚏——”
在周围的内侍嘘寒问暖的关心中,他揉了揉鼻子:“恐怕只是秋凉,尔等不必大惊小怪。也不知道肃儿那边怎么样了,唉。”
也难怪仁宗突然想到了儿子,只因他的手中,正是皇城司上报的关于棉花种植的奏折。其上有云:田地里的棉铃已化果,从中抽出了如绒般雪白的丝线来。他们从中剥取了种子,已经在一处四周无人的皇庄中,择了一片肥地,播种下了第二批来。
待这一批棉花结果之后,就可以着手尝试用棉花做出制品了。
到那时,肃儿恐怕就能大展拳脚了吧?他答应过自己的事,还没落空过一件。
仁宗想象起那个画面,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旋即便让人准备起秋冬的衣服,等到时候送往国子监一趟。
他这份命令是在垂拱殿当中下的,没顾忌着旁人,好巧不巧被前来奏事的富弼听到了。
仁宗回过头来:“富卿来了,坐罢?”
“谢官家。”
富弼坐定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汇报起国事:“臣方才无意听见官家所言,成王殿下他,还要在国子监中念书么?”
仁宗状似“儿大不由人”的无奈,实则语气中满是炫耀:“是啊,富卿你也知道,他心思大,本事也大。暂由着他吧。”
富弼颔首,似有所悟:“原来如此。臣知晓了。”
而在仁宗看不见的角落,他的手指捻了捻手中一份折子,正是庆历四年汴京秋闱的举人榜。而他们谈论之人的名字,正高高挂于此榜之首。
昨日傍晚,欧阳修一从阅卷的考房出来,甚至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跑到他府上来找他诉苦,说自己可是倒了大霉。明明取士取了个英才,名声却要毁于一旦。
富弼:“谁?”
“今科解元,赵宗肃。你可知晓此人大名?他竟然年方四岁!”
富弼:“……”
认识,可太认识了。
作为成王微服私访事件的少数知情人,富弼都不知道该安慰欧阳修了:沮丧什么啊!你录取的可是成王、未来的皇帝啊!
但此事偏偏不能声张,他只能按捺住眼底的羡慕,安慰欧阳修道:“谗言只能风行一时,再往后十年、二十年再看呢?现在的风言物议,那时候说不定都会羡慕你!”
欧阳修愁眉苦脸,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但愿吧,借彦国吉言。”
他又不无埋怨地说:“大约是天意如此罢。原本秋闱的考官该是彦国你才对的。”
富弼:“……”
给我啊!我愿意!
错失机会的富弼,还不得不把秋闱的名单汇报上去。原本这只是件小事,区区秋闱不值得官家过目,但谁让解元是那一位呢?
但是既然陛下言谈之间仿佛知晓此事,还一副很支持成王殿下的样子,那么他为人臣子。就没必要开口了。富弼的手指径自略过这一本奏折,从下一本开始,开启了今日的奏事。
就这样,被蒙在鼓励的的仁宗,失去了唯一一次知道真相的机会。
而就在翌日,自从宋夏战争过后,就很少收到弹劾本的仁宗,突然被弹劾了。一看劾本上的名字:司马光?
仁宗:“?”
他当然认得此人了,给肃儿精挑细选的资善堂赞读。皇后曾私下告诉他,肃儿和这位严肃刻板的先生十分合不来。而肃儿去国子监后,这位先生则被仁宗物尽其用调入了台谏,果然干得风生水起。
他为什么要弹劾自己呢?
仁宗把自己最近做过的事情全都回想了一遍,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他没有恼怒,只有满满的好奇心,翻开劾本一看,各种引经据典,文笔奔涌如滔滔大江的奏折,总结起来就四个大字——
父爱不足。
仁宗:啊?父爱不足?我?——
作者有话说:倒霉爹背大锅(
下一章写国子监reaction
第79章 第 79 章 欧阳修什么都没做,除了……
仁宗回顾了一番自己给儿女当爹的生涯, 摸着良心说,就算他不是天底下对子女最好的,起码远远比真宗皇帝对他要得多了吧?
但司马光的为人仁宗又是知道的, 绝不会空穴来风。所以是哪一点, 引起了此人的不满,以至于专程弹劾一封呢。
官家再仔细看了看奏折, 终于看出了一点门道来:有许多细节是宫外人轻易不能得知的。司马光其人又格外刚正不阿, 不会也没有门路窥视内廷。
……所以,绝对是那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了吧!
还什么“白龙鱼服者, 当辨明水之浊清、泥沙俱下”, 他难道不知道群众里面有坏人吗?难道很放心四岁的儿子独自居住在宫外吗?还不是肃儿他自己主意大得很,他这个为人君、为人父的都拉不住, 只能从旁辅弼一二?
结果这司马光不知内情, 只说他的不是!
仁宗想着想着就要气笑了,手心也突然发起痒来。若是扶苏本人在此地, 免不了被狠狠一阵揉脑袋、揪鼻子。但官家左看右看,四周只有恭敬肃立、一言不发的内侍们, 如同了无生气的雕塑, 融入垂拱殿端严而安静的背景里。
他一手把弹劾的奏折拍在了桌上。有心想立刻把扶苏叫回来, 但父子俩一贯靠着家书联络。官家顺了顺气,压下心绪拿起下一本奏折,才看了一半揪重重阖上, 另起一张纸, 在垂拱殿中堂而皇之地写起了家书。
——也对, 天子召诸侯勤王觐见,如何不能算国事呢?
仁宗写了封措辞“严厉”,命令儿子“常回家看看”的家书。老父亲被迫背锅的心酸无奈跃然纸上。怎么说?朕平白替你背了一大口黑锅, 你速速回宫看望下爹娘,不算过分吧?
扶苏当夜收到了家书。
没想到,偶遇司马光还有这么一桩后续。但看着空巢官家言辞切切的恳求,他又面露难色。不是他不孝呀,而是实在脱不开身。
前几日偶遇了“榜下捉婿”的事情后,扶苏和苏轼二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热闹也不看了,街也不逛了,径自回了国子监中。但他们一回来,发现路过偶遇的同窗们,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看他们眼神都变了。
扶苏想到了一个可能:“不会吧?消息传得那么快吗?”
“想想也知道,肯定不止咱们俩去看秋闱的揭榜了呀。而且只要消息足够震惊,就能传得足够快。赵小郎,你是觉得你得了解元的消息不足以震撼人心吗?”
苏轼借着打趣的机会,伸手捏了一把扶苏的脸。他感受着指尖滑溜又嫩嫩的触感,暗暗感叹一次:哎呀,这可是今科解元的脸呐,摸一次少一次的。
未来等赵小郎当官了,想再捏就来咯。
扶苏见怪不怪地把脸上的手一把拍掉:“现在怎么办?是回宿舍等着祭酒找?还是我们主动去找他?”
“不用再犹豫啦。”苏轼指了指某个方向:“你看,谁来了?”
梅尧臣在扶苏的心里一向是表面不苟言笑,实则内心活动丰富,俗称“傲娇”的形象。他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样子,扶苏还是第一个见。和爱徒对上眼神的一瞬间,脸上因忧国忧民而深刻的皱纹,此刻全都展开了。步履也比往日轻快了数分。
“随老夫走罢,祭酒有事找你们。”
苏轼笑嘻嘻地把扶苏推到了身前:“如何呀,梅先生?赵小郎给你狠狠长脸了吧?”
“原来你们业已知晓。”梅尧臣略有讶异,旋即很快露出个笑容,大方承认道:“不错,老夫乃至国子监确实都脸上有光。不过真正出息的,还不是宗肃他自己?这下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不过,宗肃他是自己有本事又肯吃苦。最占便宜的,恐怕还是远在陕西的范公,只写了两封信,就白捡了一个解元当弟子。谁看了不说羡慕?”
扶苏被夸得浑身发麻,有心怀疑梅尧臣被夺舍了,否则为什么会说出与平日性格这么大相径庭的话?再加上方才极为夸张的“榜下捉婿”事件,他至今没有什么真实感。
得了个解元而已,有那么夸张吗?
“我也只是运气好吧?”
毕竟扶苏是真不觉得,自己临时抱佛脚加上历史挂的才学能压倒其他寒窗苦读的学子,勇夺第一名。
“不错,我辈之人就当如此。”梅尧臣的手搭在了肩膀上:“得浮名却不为之遮蔽双眼,才是成大事者之本色。赵小郎,你的志向,欧阳公统统告知于我了……”
扶苏顿时满脸问号。
我的志向?我的什么志向?
他又哪里知道,自己一篇作文,一封家状,让偌大的阅卷房震动了多少,又让欧阳修脑补了多少?甚至让素未谋面的甘愿赌上自己的名声?
但梅尧臣却知道,友人欧阳修连夜写了封信告诉他这次阅卷的种种难关,最后,在信里颇为不好意思地把赵小郎单方面引为知己。还说,待此间事了之后,梅尧臣你这个做老师的一定要引荐一番,让他见见这位忘年交。
至于什么时候才叫“此间事了”?
梅尧臣和杨安国异口同声地答道:“自然是状元!”
扶苏:“啊?”
他指了指自己:“我?状元?”
梅尧臣无比笃定:“没错。”
当然要拿状元!不然欧阳修挨的骂岂不是白挨了?状元是天子亲选的,官家是最无私公正的一个,才不会在意赵小郎是谁的弟子、谁的门生。到时候,有官家的身份作为背书,还怕堵不住天底下悠悠众口,证明赵小郎的真才实学吗?
“可我考不上状元啊。”
扶苏只觉自己被迫上了一艘贼船,说实话,还不如刚才梅尧臣笑着尬夸呢。他掰着指头,有心给两位师长讲道理:“这次秋闱只是汴京一块地方,汴京呢,大多都是仕宦之子,水平嘛……懂得都懂。而且我又在国子监中读书,可以参考历代的考题,不知道占了多大的便宜。还是占了考官偏爱我风格的光,才能忝居第一的。”
“而春闱和殿试就不一样了,都网罗了天下的英才。若我还能得状元,岂不是说明大宋的读书人都完蛋了吗?”
扶苏振振有词地说。
梅尧臣:“……也没有那么完蛋吧?”
扶苏又狐疑地拧起眉毛,眯着眼睛:“还是说杨祭酒、梅先生,你们打算趁热打铁,再弄出个大新闻来呢?”
自己的小心思被直直地戳穿,梅尧臣脸上火辣不已。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后,也拿出一个扶苏不能拒绝的理由来。
“赵小郎,你若是自满于此,不肯往后考,便一直是四岁解元,年年岁岁都有人提及。倒不如一次性考完,待选官之后便如盐入水。风闻物议再如何震惊,如何牵挂,充其量不过一年的时间。”
……好有道理,竟然不能反驳。
扶苏陷入了沉思中,一旁的苏轼却偷偷抿起嘴来偷笑:梅先生也不知是狡猾?还是太轻看了赵小郎啊?如盐入水遁入官场的满堂衣冠之中?怎么可能呢?以他的才能,选官不出一月就要闹出震惊朝堂的大事件来。
而况,人家的父亲是今上,忍心看着自家小儿子穿着个六七品小官的衣服,委委屈屈地受上司气坐冷板凳吗?
不过倒也没说错,汴京人只怕是震惊着震惊着,迟早有一天不就震惊到麻木,渐渐习惯了吗?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回想起与扶苏的交往,乐天派苏轼也不禁叹气了:自己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人傻钱多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眼见着扶苏似乎有所松动,梅尧臣又抛出了一个他不能拒绝的条件来。
“一直到明年的殿试为止,赵小郎你就待在国子监中安心备考,一切的琐事都不用操心。你先生和祭酒替你安排。”
而琐事当然包括……庆祝的流水席、还有各种各样登门拜访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对于寻常的举子来说,这些都是疏通门路、扩大交际乃至借机敛财的重要一环。但在扶苏的眼里则全是麻烦事:他都是皇帝的儿子了,还什么人脉不人脉的?
但这事让官家,或者说宫里的人,一来保密的意义就消失了。二来宫里人做事太明显,他怕被人猜到身份,又闹出什么风风雨雨来。找濮王帮忙呢?那也太麻烦人家了,举办宴席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
扶苏本来还为这事为难呢。
这下有梅先生担保,国子监出面,简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了。
“梅先生,我答应你了。但是状元什么的我真不敢保证。我几斤几两,梅先生你是最知道的。”
梅尧臣暗自腹诽了起来:就凭你一眼切中大宋积弊的眼光,一篇文章让欧阳修引为知己的本事,何止区区一个状元呢,便是参知政事、枢密使都能当得的。
但他面上却道:“凡事尽力而为,只肖无愧于天地即可。”
扶苏如释重负,重重地点头:“嗯。”
只要不是强求他考上状元就好,若说普通的进士,依他多年的大考经验和历史透视挂,应该运气好还是能撞上的……吧?
但他的心里头,却突然浮现出两个人的脸庞来。其实说到虚荣心,他也并不是没有的呀。不然瞒着官家和娘娘自己偷偷考秋闱干嘛?还不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
那不如一口气把事情做绝,到时候再看看,这二位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
汴京这几日炸开了锅。
秋闱每三年都有,原非人人关心的事。但倘若说今秋的解元,是一位年方四岁的稚子呢?
“你在说什么梦话呢?”
这是所有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
但是无风不起浪,越来越多的证据随着流言一起涌现了出来。什么我大舅他二姨的侄孙是保管考生家状的,他说这事是真的。我姑姑的堂兄托关系问过考官了,人家可没否认。
随着“谣言”越描越真,这位神秘神童的身份也渐渐如莲子般被层层剥开:天子恩旨荫蔽的宗室、国子监博士梅尧臣的学生。
“梅尧臣是谁你们虽然不知道,但他是本次主考官,文坛宗主欧阳修的好友呢?这下子你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哦~”
“明白了明白了。”
心领神会的声音此起彼伏,“黑箱操作”的次生传言也在不断蔓延开来,风言风语亦愈演愈烈了起来。
而位于风口浪尖,随时都会被流言吞没的欧阳修,他什么都没做,只贴出了一篇文章来。
第80章 第 80 章 被狄青吓坏了吧?嘿嘿。……
扶苏哪里知道, 欧阳修为了自己的名声所留的后手,宛如一碗滚烫的热油,让原本就因为神童出现而躁动不安的汴京, 彻底炸开了锅。
自晏殊十四岁入仕以来, 世人皆以神童名声为青云直上的捷径。弄虚作假的不在少数,但是真才实学就像是衣服兜里的锥子, 只要有, 就不可能藏得住。沽名钓誉之辈往往能欺瞒一时,但很快就因某个契机被无情地戳破。
世人原以为, 赵宗肃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太过可疑了。年龄、师承、以及和今科主考官沾亲带故的关系……浑身朝堂上, 新政的反对派保守党们, 以吕夷简、王拱辰等人为首,都觉得这是个拉欧阳修下马的绝好机会, 在民间的舆论中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他们原本打算等风声再大一点,台谏的人风闻状告于上之后, 立刻打蛇随棍上。谁知道欧阳修早在开卷定名次的那天, 就预料到今天的光景。根本没给他们机会, 自己把赵宗肃的卷子公开了来。
除了解元以外,一同公开的还有范纯仁、晏几道等仕宦子弟的文章。好巧不巧,当中还有个吕夷简家的子侄, 擦着最后几名过了秋闱的录取线。欧阳修表面上说, 是为了自证清白。但谁都知道, 这几个人的文章一展出来,那位吕姓的考生自然而然变成了对照组。
吕夷简:“……”
无妄之灾啊这是。
他家里子弟的水平,他的心里清楚——能上榜末就是欧阳修秉公判卷的结果了。要不然欧阳修和他的政敌的身份, 给这人判个“落榜”也没什么问题。
真正让他惊讶,还让全汴京看热闹之人惊讶的,还是解元赵宗肃贴出来的文章。第一日,欧阳修府邸的大门前人头攒动,第二日,全汴京城所有的质疑声都消失无踪了。
蒙上试卷的名字,但凡有点文章鉴赏能力的读书人,都知道谁该成为解元。能在时间紧凑的考场上,提出一个治国策级别的良策,还有理有据、论证翔实,试问当今大宋有几人能做到?
远超第二名,乃至后来者太多了。
也有被打脸后仍忿然不平的人抱怨:“也不看他老师是谁,又在哪上学?说不定是他老师私下教导他的呢。”
此言一出,立刻被人怼了回去:“你是不是嫉妒了?就你这样,就算告诉你了又如何?你能在考场上写出来哪怕这篇文章的一二?”
“你是说范公、梅博士他们都是傻子,有治国的良策自己不上书官家,给自己增添政绩,留着给四岁的小弟子用了是吧?”
舆论在大旱之后又变成了大涝,溢美之词蜂拥而至,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四岁小神童到底是何等风采。
他们日盼夜盼,也没盼到解元公的流水席开办的消息,连借机蹭一杯酒、一睹真容的机会都没有。有好事者、或是见扶苏有真才实学有意结交的人,又找上了国子监。
可无论登门了多少次,见到的只有杨安国或梅尧臣的,前者春风满面、后者不近人情,传达的意思却十分相似:不好意思,解元公最近在备战春闱,无暇见客。
哦?你说你家里有人做官?不好意思,赵小郎的师父还是枢密使呢。不见。
说了不见,就算是官家也不见!
登门者吃了个闭门羹,赵小郎的名声却因此更好了。都说骄兵必败,四岁幼子,心性如何还要打个问号。但不为名声所累,甚至能居安思危,愈发令人期待起他的春季赛。
除此以外,濮王府被屡屡登门拜访,但扶苏又不在赵允让的府上,他只好命人闭门谢客,就连旁人对他夫妇二人的褒奖赞美都不愿意听——搞笑呢,这么优秀的儿子又不是他养的,要夸去垂拱殿、坤宁宫门外夸去吧!
唉,话说回来,这么优秀的儿子,又为什么不是他亲生的呢?
濮王赵允让在见缝插针的赞美声中,悄然带上了痛苦面具。
官家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么得意吧?
……官家不知道。
还是反对派的保守党们在作祟。之前他们有意派人煽动士人民间的舆论,渲染起了“黑箱操作”的传闻。结果,被欧阳修一手狠辣的釜底抽薪之后,反而做贼心虚了起来。
本朝一向重视科举取士之道,三五不时的就要新增法令,以保证科举的公平。
官家倘若知道,民间有人质疑科举考试的公平,但主考官又自证了清白,必会派人彻查下去,一定会追查到他们的身上去。吕夷简、王拱辰等人又捏着鼻子,主动遮掩了起来。
而梅尧臣、杨安国等人又知晓扶苏性格喜静,自身品性又高洁,更不会得势便猖狂。他们心里也有数:以赵小郎、赵小解元的才学,迟早会在后面的考试中崭露头角。
到时候,让官家亲眼见到四岁的小天才,那种被震撼洗练后所生的爱才之心,比什么夸张的传言都有用得多。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扶苏的名声只在民间传得响亮,并未飞入禁中之中。他的家信中收获的,也只有老父亲对他心大了、不爱回家了的抱怨(曹皇后在某日也加入了这个队伍里),还有一封封前线大捷的战报。
没错,宣抚使狄青的南下平叛很成功,很有效率。就算提前知道结果的扶苏,看到战报也忍不住开心了起来。
他原本只是西北的一个中层军官,第一次领兵高达二十万人,却丝毫没有自矜自傲、或者不知所措。用手段飞快树立起军中的威信之后,就开始对付侬智高了。
他采取了“声东击西”之策,使侬智高错判了宋军的动向。侬智高一朝起势,云从四应,本就飘飘然不已。又通过斥候打听到,对面宋军的主帅主帅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更不把狄青放在眼里。于是在轻敌之中,他在昆仑关设下的防线被狄青轻松突破。狄青乘胜追击,最终在归仁铺的决战中,冲散了侬智高的侧边部队,收复了丢失的宋土。
而侬智高,则在兵败之后逃往了交趾李朝,试图复刻当初的成功东山再起。狄青直接派一支精锐部队,孤军深入了交趾李朝,亲自把遁逃侬智高捉拿回来。很可惜在路上,此人就想了个办法趁着守备不注意自杀了。
当扶苏看到这一份大捷的战报时,倏然站了起来。不是为了侬智高意外之死,而是因为他遁逃的路线。
在原本的历史上,侬智高逃跑的方向并不是交趾的李朝,而是大理。大理的国君一向与宋交好,不想惹事,立刻派人杀了侬智高,首级送归于宋。但他这次,或许是太不甘心败给一个不知名的军官,竟然转头去了有杀父之仇的土地,交趾。
而狄青一点也不惯着,交趾和大宋关系的微妙、一度气焰嚣张又怎么样?直接派出精兵入境交趾内,把人捉拿。
他这事做得一点也不虚,谁都知道,交趾在侬智高叛乱的前后出了多少力。侬智高的父亲,也就是大宋册封的土司是交趾杀的。侬智高初次派兵也是交趾人充当了大半。
被狄青这样秀肌肉,该吓坏了吧?
果然,不久之后,鸿胪寺除了种棉花外又来新活了。交趾李朝派使者带着国书、礼物前来,说要与大宋重修旧好。
仁宗召见了交趾国的使臣,听了来意后,表达了疑惑之情:重修就好?什么意思?难道大宋和贵国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为什么狄将军不撤军呀,还不是因为二十万大军打了个胜仗累了吗,想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吗?
使臣使尽了浑身的解术,连一句准话都没得到,但是送出去的礼物又不能回收,否则就不是结交而是结仇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郁闷回国。走到半路,听到狄将军率大军回汴京的消息,才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发生于庆历五年二月的事。
自从秋闱答应了闭关过后,除了过年那十几天,扶苏也只有这次回了一趟宫里。没办法,为了春闱,先生们给他布置的课业实在是太多,太重了。
但是这一次,即使功课欠一屁股债,被梅先生揪住耳朵叨叨,扶苏也要特意回来一趟。
——因为交趾国的使者送的礼物里面,有一样东西。
扶苏试着摸了摸面前生物的肚子,后者歪了歪头,打了个响鼻,竟然一点也不恼。
“脾气也太好了吧?”他咋舌。
宋仁宗含笑说道:“此马从小就住在人附近,早就不怕人了。你看你,才多大一点呢,它自然不觉得你对它有什么威胁。”
扶苏不服气地扁了扁嘴,但是看到这匹马强健无比的后蹄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在沙土地上摩擦时,又悻悻然闭上了嘴。
看上去一脚能踹晕两个他。
没错,交趾李朝送的礼物中,正好有西南地区特有的滇马。因为开国时未能收复幽云十六州,大宋没有天然的牧马场,想要培养骑兵,只能依靠和大理互市进口马匹。但因为狄青派精兵大破侬智高的连锁反应,交趾似乎PTSD了,送了许多马匹到汴京来,其中就有数十匹种马。
这是大理绝不会与大宋交易的资源。
而狄青这次收复的失地里,刚好有一片高原作为天然的养马场。也就是说,大宋或许以后就能够摆脱常年马匹不足的窘境,甚至能培养出战斗力比以前更胜一筹的步兵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为这个消息而激动不已。
“也只有这样的喜讯,才能让你回宫看看朕和你阿娘了呀。”仁宗感叹道。
扶苏露出一个心虚的笑来。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春闱了。
春闱一过,他肯定天天都回来!
大约人心总是得陇望蜀的,仁宗摸着身前马匹柔顺光滑的鬃毛,又有点不满足了。
“滇马性情温顺,既耐寒苦,又不失神骏,确实不失为良种。可惜啊可惜,就是矮小了点。”
矮小吗?扶苏垫着脚才能够到马背上。但转念一想自己今年才四岁……好像是有点矮小了哦。
倘若宋军骑着矮矮的滇马作战,大腿跨过马背后将将能着地,气势上就输给北方的骑兵一大截。
仁宗碎碎念着:“要是有北马就好了。气势上亦不输辽人,党项人。”
“……王安石。”扶苏突然说道。
“什么?”
“王安石不是在边境查走私人口的案子吗?让他去找!能贩人,一定就能贩马!”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