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知道我是成王的,你是……


    自从辽宋签订澶渊之盟后, 两国稳定开设互市榷场、互通有无之后,边疆贸易越发兴盛。茶叶、香料、丝绸等等货物成为走俏的商品。然而另几样东西却在禁止交易之列,其中, 马匹就是榜上的第一名。


    然而, 后世的西方,有一位伟大的哲学学家曾经说过:“……有50%的利润, 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 资本就敢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倘若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下一切罪行, 甚至甘于冒着绞首的风险。”


    在古代, 马匹是极为珍贵的运力资源,更是极为重要的军事战略资源。走私一匹北马, 产生的利润何止300%呢?足以让有门路、又吃不饱饭的人铤而走险一回了。


    在《水浒传》中, 段景住就是个盗马贼,曾从北方盗来一匹“照夜玉狮子”欲送给宋江, 途中却被曾头市抢了去。梁山与曾头市因此结仇。由此足征这一行当的兴旺了。


    但这都属于民间的灰色行当,仁宗皇帝未必不知道, 却从来没想过这条路。毕竟他身份摆在那里呢, 一国皇帝干走私?丢不起那个人!


    他登时面露难色:“这……”


    扶苏却没什么心理负担。第一世第二世, 类似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见仁宗犹豫,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即劝说了起来:“昔日的信陵君麾下门客无数, 当中还鸡鸣狗盗之徒呢。偏偏这两样人, 在关键时刻救下他一命。再说了, 远的不提就说隔壁的西夏李元昊,不还在和谈的使节团里面掺了探子么?官家固守仁义之心,为政以德, 但辽夏却非礼仪之邦呀。您这样下去会吃亏的。”


    仁宗拧着的手指松开了,凝固的面色亦稍有松缓:“不错,为了天下百姓,朕便是挨些骂名又如何?只是此事……不能堂而皇之,放在朝堂上与众卿家讨论。”


    正所谓“事以密成”。


    从官方走私马匹之事,一旦放到朝堂上广而告之,史书上留下荒唐一笔也就罢了,关键是容易泄密呀。知道为什么榷场除了禁止贩马,还要严格控制书籍交易吗?倘若大宋的邸报什么的走私到了辽国,焉知对面会从中窥出什么门道来?


    “那内库呢?”


    “内库的钱不够。”面对的是主意、本事都比自己大的儿子,仁宗索性也不装了,直言起自己的窘境来。


    扶苏:“……”


    他别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不经花啊?”


    明明仁宗的后宫数目不多、儿女更是稀少。也没什么花石纲啊、建宫殿啊之类的不良嗜好。内库按理说没什么支出的,怎么就没钱了呢。


    仁宗:“皇考素爱仙神感应之说。”


    扶苏:“……”


    好吧,这下破案了。问题不出在他爹,而是出在他素未谋面的爷爷身上。真宗皇帝做得出把年号改成“大中祥符”的天书,又亲自前往封禅泰山的事。花点内库的钱用来求仙问道更是洒洒水了。


    而且听官家的口气,他对自己这爷爷的怨念还不小?


    但逝者已矣,追究无益。扶苏托着小下巴陷入了沉思。不能动用国库和内库,哪里还有钱支撑得起走私成群的北马呢?倏然间,王安石的名字涌入了扶苏的脑海。


    但他联想到的,不是此人这一世深入前线查案的举动,而是上辈子大刀阔斧的变法。其中有一条就叫做“保马法”,指的是在“市易法”通过与西夏等地交易得来的马匹散入北方的民户之中,由百姓认购养马,可以抵扣一部分赋税徭役的政策。


    这一办法,一度使战马的数量增加,贻害却也无穷。官府强行摊派名额、马匹死亡的赔偿导致小农破产、以及民间缺乏养马经验,养马质量不足等等。但它却提醒了扶苏一件事,那就是,可以借助民间资本实现马匹的养殖。


    至于当中容易踩的坑?感谢上辈子的王安石,都帮他规避了。


    扶苏立刻拿起随身的小本本和炭笔,写写画画了起来:马匹要成规模养殖、要找有经验的人养殖,而且参与的民间资本,还得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不会因为部分的死亡就伤筋动骨。


    写完这些字后,他脑子里纷繁芜杂的线头突然就理顺了。一个名字倏然浮现在了脑海间。


    “有了!”扶苏说道。


    旋即,他向仁宗摊开了小手。


    “肃儿又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官家!你刚才是不是想说‘鬼’主意?别急着否认,我都听见了!”


    成功得到仁宗的道歉讨饶之后,他才傲娇地“哼”了一声:“我想问官家要一份圣旨。”


    仁宗:“哦?写给谁的?”


    “柴家。”


    仁宗闻言,微妙地顿了一下:“他们毕竟是前朝皇室……是他们哪里得罪过你?”


    柴家,就是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主君。太祖开国之后并未赶尽杀绝,而是封周恭帝柴宗训为郑王,并且宣布优待柴氏子孙。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此举未免显得伪善,至少扶苏在第二世的时候一直是这么想的。但他这辈子生在宋朝,偶尔听起身边的人谈起晚唐和五代十国,那个君主暗弱、武将统兵、五天一哗变十天一造反的时代,才能知道宋太祖善待前主君的行为。已然堪称道德标杆了。


    由此更能窥见他的野心——结束礼崩乐坏,毫无道德的黑暗乱世,让“仁义礼智信”再次成为社会主流的野心。


    太祖皇帝如此承诺,也确实信守了承诺。一直到他侄孙子辈的仁宗朝,柴家还世袭着“崇义公”的爵位。出于颜面与名声的考虑,赵宋的皇室、宗室不会轻易对柴家出手。


    仁宗相信,他聪明无比的小儿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听到这个名字从扶苏的口中说出时,只想到了一种可能:“他们哪里得罪了你,怎么不说给朕听?”


    扶苏小声嘟囔:“他们不就是榜下……”


    捉婿捉到我头上的人么!


    说到一半他想起了什么,连忙惊恐地捂嘴。要是说漏嘴了,不仅辛苦瞒着的科考要毁于一旦,而且绝对会被官家嘲笑的!


    所幸他只对上官家十分狐疑的目光,后者应当没有听到。扶苏立即放松:“虽然他们确实是得罪我了。但我也不是要害他们呀。官家呀,这圣旨你就写吧?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信,怎么能不信呢。


    有王安石、狄青二人珠玉在前,现在仁宗每逢大事都要听听小扶苏的意见。他的宝贝儿子就好似商人占卜时那个龟甲,很灵的,比大相国寺的香火还灵。


    “罢了。”仁宗假装摆出无奈的神情:“便信你一回。你说吧,要写什么?我写好了明日给你送到国子监去。”


    “不行的。”扶苏说:“我想现在就要!”


    梅先生给他批的假很紧俏的,他拿到圣旨后要立刻去柴家游说,一点都不能耽搁。要不然就等着课业利滚利,补到春闱之后就补不完了。


    “你呀你!”


    仁宗轻戳了戳扶苏的小鼻头:“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但他心里却美得很:就算肃儿居住在宫外,也不常能回宫探望,但却一点没和他生疏,反而更加亲近了——不亲近能支使得如此理直气壮吗?


    扶苏却一语道破了真相:“还不是官家你惯的。”


    可能曹操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汉献帝下圣旨都没仁宗这么痛快的。


    仁宗:“……”


    仁宗:“…………”


    他抱着儿子从草场回了垂拱殿,摊开圣旨大笔一挥,写好了就把扶苏往外赶:“别把他们惹毛了,朕可不好跟天下交代。”


    扶苏:“我办事,您放心。”


    他把圣旨揣进袖袋里,露出的一点边角用小手捏好了,转头就朝宫外走去。出了宫之后,空气似乎也凛冽了一点,路边还有未化开的雪堆。


    扶苏以拳抵唇,往里面吹了口热气。


    “真冷啊。”


    农历的二月,也就是公立的三月,汴京城中春意为至。也唯有此刻他才深刻地感受到冬天来过的痕迹——自从秋闱闭关过后,他成日躲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又或是书斋寝室两点一线,导致对温度的变化不甚敏感,料峭的晚冬冷风中,恍然间竟然有种“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千年,这是他在宋朝的第四个冬天。


    但一切似乎大有不同。若在去年,他敢想象自己张口就问仁宗讨要圣旨的场景吗?即使是有,依照去岁自己的心态,恐怕也是想表演出权欲熏心、觊觎皇权的模样,然后暗暗期待仁宗忍无可忍废掉自己吧?


    更遑论,他会主动给官家出主意了。


    扶苏捏了捏自己的袖角。明黄色的圣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官家好像比他更适应变化,一句话都不问,就把圣旨给了他。一点都不怕他借机胡来,坏了皇家的名声似的。


    既如此,他当然要受人之托,好好办事。


    扶苏回忆着榜下捉婿时的场景,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司马光那时被他蒙蔽过去,并未深究当时那群人的身份。他自己托晏几道查出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前朝皇室后裔绑架当朝未遂,要是闹大了的话,极有可能演变成政治事件。


    但那时候柴家的家丁并不知道“赵宗肃”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宗室。但他们只被司马光骂了一顿就灰溜溜跑了,这是为什么?


    扶苏找到了柴府的大门,在门房讶异又好笑的眼神中,踮着脚扣了两下铜猊门环。


    “今科解元赵宗肃,前来拜见。”


    扶苏成功地让门房的眼神一秒从好笑变成了惊吓。旋即他的身影消失了。又过了一时半刻,一个身量不高,看上去白净又和气的胖子匆匆赶来,绷紧的面皮中隐约可见一丝讨好之意:“不知解元公拜访寒舍,您快请进。”


    “不知您大名。”


    “不才忝为崇义公,柴咏。”


    扶苏心里“哇”了一声,崇义公,那就是当今柴家的家主了。再看他如今诚惶诚恐之态,思及那天家丁的猖狂,又有一丝好笑之意。如果不是他性情宽仁,恐怕就要学苏秦挖苦一句“何故前据而后恭耶”了。


    柴咏确实应该前倨后恭。天知道当他知道解元赵宗肃年仅四岁、师承范公、还是赵宋宗室后裔的时候,心里头到底有多惊恐。天地良心,他没有想绑架宗室啊!真的没有!


    要不然,怎么会一碰到个文官,纵然看起来官职不高就灰溜溜地遁走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柴家如今已经破落到开罪不起随便一个官员的程度了?


    “崇义公”的名头纵然好听,但稍稍知道他们祖上来历的都不会放在眼里。你个前朝余孽,夹着尾巴有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手上能有几分实权?也幸好祖上有余荫,柴家的家财颇丰。靠着到处抛金洒银,还能勉强买来个公爵的面子,维持几分体面。


    正因如此,柴咏才会动起歪脑筋,效仿商人们打起“榜下捉婿”的主意。


    但千算万算,柴咏却没算到,今科的解元竟然背景如此雄厚。尤其是当他知道此人年方四岁时,更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管家禀报的那解元家的小机灵鬼,哪里是解元公的儿子,那分明是解元公本人!


    这下子肯定把人给得罪透了。


    柴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在等着赵宗肃来找自己的麻烦。也每天都在搜罗着他的新消息。终于,当他听说这位神童解元性格低调,甚少外出露面的时候,心中长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暂时逃过了一劫。


    结果您怎么离春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来了啊!柴咏欲哭无泪,但也只好陪着笑脸,哄着扶苏把他迎进了府上。


    扶苏刚踏进门槛,走入房间,就愣了一下。


    “好暖和。”他说。


    室内的温度起码比室外高五度以上,温暖如四月阳春。比宫里的环境都不差什么了。扶苏定睛一瞧,原来是角落里的炭盆烧得足足的。


    他再度瞥了柴咏的侧脸一眼,对柴家的财力有了新的认知。


    《水浒传》里的小旋风柴进,家财无数,结交各路英雄好汉,扶苏原本以为是艺术加工,或者民间想象。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既如此,他的计划就更稳当了。


    柴咏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不仅亲自迎接了扶苏,还好心好意地招待了他一番,殷勤地拿出了各地的特产请他品尝。许多东西扶苏在现代见惯了,但在宋朝却真的很稀有。


    其中就有扶苏从姐姐妙悟那儿薅来分给众人的贡品——荔枝干。


    扶苏原想打趣一句“你这日子过得堪比皇家呀”。话到了嘴边,却生生止住了。他怕自己说了之后,柴咏接下来的日子都睡不好。


    毕竟,扶苏不是真的来报复人的。而且他很好哄。柴咏伏低做小的样子已经让他的气消了大半。而且毕竟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柴咏原本还想把自己的女儿——原定要嫁给扶苏的那位女子唤出来,以小辈的身份介绍给扶苏认识。却被扶苏抬手拒绝了:“别,千万别,那样辈分就乱了。”


    辈分乱了?不是年龄乱了?


    柴咏心中疑惑不已:他和解元公按理说攀不上什么亲戚呀?


    下一刻,他亲眼见到眼前的小豆丁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丝绢。那丝绢的颜色……柴咏看清楚后险些窒息了过去:那颜色!分明是天子才能用的明黄色!


    然而这重于千钧的明黄丝绢,却被扶苏从袖子里掏出时,窝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分量一般,信手展开:“我今日来,是受人所托,给你送信的。”


    受谁的所托?


    想到那个名字时,柴咏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的牙齿打着一声声颤:“微、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咦?你都不问是什么就赴汤蹈火吗?”


    扶苏疑道。


    那他之前准备了那么久的话术,岂不是白准备了?


    柴咏:“…………”


    刚才一时间脑子短路,居然忘了问了。万一是罢免爵位的圣旨呢?可“赴汤蹈火”的狠话放出去了,再想反悔已经晚了。柴咏一时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的模样,扶苏都看在眼里。


    这才对嘛!好歹让他有点参与感!


    “你可知盗马贼?”


    柴咏立刻答道:“不知!与我家绝无瓜葛!请陛下明鉴!”


    扶苏:“……你不知道,我知道。”


    “我最近偶然得了个门路,想替官家贩一批北马养在宋境。只是财货方面有些不凑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援助一二呢?”


    “是……要我养?”


    扶苏飞快地一怔:“不是,会有专门的人负责养马。不过你要是认识相关的人才更好。待马匹们养成之后,朝廷会专门派人计价收购,不会让你吃亏。”


    这下怔住的是柴咏了。解元公开出的条件,比他预想的最好的还要好。朝廷居然还会派人收购?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官家派人来打他们家的秋风的呢。


    旋即便是一阵不可思议狂喜涌上心头:这不就相当于花钱买了个替官家养马的职务吗!而且还有得挣!想他派人蹲点辛辛苦苦(扶苏:?)榜下捉婿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投资个有能之人,好日后朝中有人能说得上话。


    还有谁比官家还说得上话呢?


    往后的他,又何须害怕路上一无名的小官呢?(司马光:?)


    这下子柴咏也不害怕,牙齿也不打颤了,无比真心实意地说道:“能为国分忧,纵使千金散尽又何妨?臣愿意!”


    “那这玩意你便收好吧。”扶苏把圣旨往柴咏的怀里一塞,嘱咐道:“此事事关机要,你莫要同第二人声张。就算是家里人问你为何要支使钱财,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做得到吗?”


    “臣以祖先之名起誓,臣做得到。”柴咏也不是傻子,以国家的名义走私马匹是为了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他因此更加感激扶苏,这么天大的消息,居然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了他。


    扶苏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毕竟一开始他就没想过柴家会拒绝自己的可能嘛。投资宋江之流,难道还有投资官家靠谱吗?既然会答应,利益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


    倘若真的泄密了,那也有皇城司处理。


    柴咏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请解元公放一百个心。”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了。


    解元公?一个什么官职都还没有授予的汴京解元,能袖子里揣着圣旨招摇过市?能提及“官家”的口吻如平常?甚至能代替官家交代军国机要?


    他凭什么?


    柴咏翻开圣旨端详,确定了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印鉴。他的额前,忽然冒了滴冷汗。


    姓赵。


    今年四岁。


    官家恩旨进学。


    柴咏失声道:“……成、成王殿下?”


    “呀,你猜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柴咏的膝盖一个大哆嗦,差点给人跪下去了。结果成王殿下还在那掰着手指头算呢:“一、二、三……算了,数不清了,不过你应该是汴京城里前十知道这件事的人。”


    “记得帮我保密。”扶苏眨着眼睛说道。


    “是……是。”柴咏又痛苦面具了:再一想到他的管家甚至想把女儿嫁给解、成王殿下的阿爹,还说什么“堪堪配得上”,他就想穿越回过去,打死那个脑子一热学人榜下捉婿的自己。


    他咬着舌尖,一阵疼痛袭来,不知该不该旧事重提再道歉。扶苏似乎看穿了他的纠结:“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是崇义公,你毕竟是太祖皇帝亲封沿袭来的,京中素有名声。要约束下人,不可学人无视法纪。”


    柴咏深深一拜:“臣一定会仔细约束下人,必不会重蹈覆辙。”


    与此同时,他心中大松:成王殿下看似在责备他。实则这一茬,就算是揭过了。往后只要好生为官家和成王殿下办事就好。以殿下今日轻易原谅他所展露的仁厚,待事成之后,肯定不会亏待他们柴家的。


    要是扶苏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摇头表示反对的:我哪里轻易原谅了?要不是为了欣赏你的变脸大法,我会主动揽下这个差事吗?


    柴咏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事写在脸上,如同打翻了酱缸的样子有多好玩。


    思及于此,扶苏又嘱咐道:“对了,我是解元这个事,你也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接下来官家来找你对接的那些!你就说是成王殿下来游说的你,别提什么解元公,更别提榜下捉婿!”


    柴咏唯唯地应了,面上不可避免产生了一丝好奇之色,又不知自己该不该问。


    “您……”


    “当然是为了春闱一鸣惊人。”扶苏握着小拳头说:“你要是想感谢我,就祝我春闱和殿试能拿个好成绩吧。”


    “……”


    从柴家收获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后,扶苏急匆匆地赶回了国子监。假期结束了,他又从手捧圣旨、口言官家、无比神气的成王殿下变成了国子监中苦哈哈的备考学子。


    唉,春闱啊——


    “赵小郎,我今天出门,看到有好多外地的举子来相国寺了。”


    苏轼倚着扶苏宿舍的门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闲话。因扶苏跟梅尧臣请了事假回宫,他也见缝插针地借机请假了一天。没回家休息,而是在外面疯玩了一天。


    春闱在三月份开始,但没人傻到会在当天才到汴京。加上休整身体、适应水土、打听考官、临场复习的时间,二月,正是全国的举子们最集中到达的时间。


    而他们住宿的地方,也各种各样。


    家中有人在汴京做官的,就住在亲戚家。稍稍有钱的,干脆自己租下一个完整的院子。再次一些的住客栈。而大部分穷人呢,则借住于各大寺庙道观当中。


    其中,相国寺就成了举子们主要的聚居点。


    苏轼比划了一下:“我今天一看,那里全都住满了,人山人海的。赵小郎,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什么样子?”


    扶苏比划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要。”


    作为一个后世来客,难道他会不知道宋朝,尤其是仁宗朝人才辈出到何种程度吗?已经很紧张,就别平白给自己增加压力了。


    苏轼却不依不饶,抱着臂挑眉说道:“你不想谈论他们,他们却在谈论你呢。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你真不想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扶苏(捂耳朵):我不想。[白眼]


    作者(强行掀开耳朵):不,你想,你想的![让我康康]


    21jjb大放送,真是累死我了……明天先写个15个吧!


    第82章 第 82 章 神童这个赛道,等着他杀……


    扶苏自暴自弃地放下掩在耳朵上的手, 他知道,苏轼今天不说完,自己别想有个清净。


    “你快说吧, 给我个痛快。我还要先给师父回信, 再写梅先生布置的策论,明日要给他过目批改呢。”


    他故意这样说道。


    就不信了, 杨安国没趁着放假给苏轼布置什么作业?自己这么一提, 他还能说得痛快吗?


    果然,苏轼呲了一下牙。但纵使自己被暴击他也要坚持说出来:“他们称呼起你的时候, 都叫作‘那个人’呢。”


    扶苏:“……”


    扶苏:“…………”


    他也痛苦面具了:“为什么啊!”


    自己明明没干什么啊, 怎么就变成了大宋的“不可说”了呢?


    “诶,我也好奇, 特地去调查了一下。”苏轼语气里说不清的幸灾乐祸:“原来是因为一开始你表面上的身份泄露出去, 被质疑是走了后门的,大家议论你又怕被找麻烦, 就只用‘那个人’来代替。”


    “可是最近才来汴京的外地学子不知道这一茬,他们打听今年厉害的对手时听到了你‘那个人’的名声, 就以为你是个狠角色, 自然而然把这个称号传下来。”


    “你怎的知道那么详细?”


    “自然是我亲自打听的咯!”苏轼先用拇指指了指自己, 在扶苏十分狐疑的眼神中,才说了实话:“好叭,是我爹近来与外地的举子们交游时打听了一二, 告诉我的。”


    扶苏立刻失声道:“你爹?”


    苏轼的爹, 那不就是苏洵么?可他不是终生没有考上功名吗?怎么会?


    “是啊是啊。”苏轼说:“我爹他写文章可厉害了, 十里八乡都在夸的。赵小郎,你可要小心点啊。”


    就算天才早悟如苏轼者,在提及苏洵的时候也只有夸赞的。说不定他恼人的脾气和口齿还都是和苏洵学的呢。送儿子进学堂之前先上京旅游一圈, 现代的开明家长也少有能做到。苏轼焉能不崇拜他。


    扶苏只能苦笑:“我知道了。”


    掐指一算,苏洵、苏轼还有曾巩,唐宋八大家足足有三人参加今科春闱。真是含金量拉满的一届考试。诚如苏轼所言,他确实要小心了,不是小心得个什么名次,而是小心能榜上有名,不要被别人挤出去。


    罢了,罢了。


    他低下头,心中宽慰起自己:这一榜必然会名垂青史。能给这些人陪跑也是荣幸……不,不对。不能这么想。


    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不拿个结果出来,果然还是不甘心呐。


    历史人物是一回事儿,他如今和历史人物站在同一舞台上,彼此并不相欠什么。又有谁一定要让这谁,谁一定会输给谁的道理呢。


    扶苏缓缓地握紧了拳头。


    “哇哦。”苏轼假装掩着嘴巴,语气无比地夸张:“难道我说的话奏效了?赵小郎,我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呢?我随口鼓励一句,真的就那么有用吗?”


    “砰——”


    扶苏刚才捏紧的拳头,转瞬砸在了苏轼的腰间软肉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这倒霉孩子,没有一顿骂是白受,没有一顿打打是白挨的!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打完这一拳,他心里终于畅快了。也不顾苏轼夸张的怪叫,无情地赏了一碗闭门羹:“快回去写两篇文章吧,我也要复习了。”


    在关上门的间隙当中,苏轼的声音越来越小——


    “喂,喂喂……”


    “赵小郎你快开门啊!”


    “他们怎么讨论你的,我还没说完呢!”


    就是因为不想听你尬吹我才关门的啊!


    门外疑似传来挠门的声音,苏轼的怨念似乎极为深重。扶苏站在门前,屏息静听了一会儿,那点动静终于散去。


    扶苏也没像自己说的那样,挑灯复习。白日先去看了滇马,回宫后又去柴府游说柴咏。就算是个铁人也累趴下了。他看完范仲淹写的信后提笔回了一封,洗漱之后就早早躺下了,刚阖上眼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什么春闱,什么唐宋八大家,统统等明天之后再说!-


    这封信到达西北边关,已是一个月后。


    范仲淹展开信件,捏在手中看了半晌,忽地笑了:“秋闱不紧张,春闱倒是紧张起来了。”


    亲从问道:“是大公子?”


    “不,是我那小弟子。”


    亲从“哦”了一声,一下子对号入座了。小弟子啊,就是范公新收下的那个小神童,直接导致写信频率直线上升的罪魁祸首。明明和大公子每旬才通信一封,忙时甚至一月才写一封信。自从去岁,范公久违地收下弟子之后,寄信的频率就上升到了三日。


    极偶尔时,甚至范公今日写了一封信,明日又写一封。自己偶得了一篇好文章,就誊一份给人寄过去开开眼。知道小弟子在准备举业,苦于西北没什么名师大儒,就翻出自己当年入试时的旧书给人送过去。


    您对待纯仁公子,都未必有他这么用心呢。


    亲从有一次隐晦地表达了这个意思,却被范仲淹一顿训斥:“连纯仁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还抱怨我个做师父的空有师徒名分,实则远在天边,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摘现成的桃子。”


    他摇了摇头:“纯仁其实一字未说错。收下徒弟却不能亲自教导,确实是我之过。不仅没荫蔽于学生,还让他白衣时就牵扯如朝中党争,为我所累。”


    范仲淹指的,是扶苏被误会暗箱操作一事。事关他的弟子,欧阳修自然把来龙去脉写信全告诉他了。包括自己钦点解元的心路历程,后续的舆论风波,还有扶苏单凭自己的文章成功让所有人闭嘴的始末。


    “京中如此喧嚣,可我个做老师的,却远在西北,不能为弟子张目。能做的也无非是给他塞些好文章,涨一涨眼界罢了。”


    范仲淹一边自我检讨,一边写好了回信。


    在信中,他不像秋闱那次一样,提前安慰小弟子“就算没考上举人也没关系了”,而是反复表示“依你的天资考不中进士才是怪事呢,尽管放心去考吧!”


    范仲淹并非空穴来风。


    每一次,当他寄出一篇自己精心挑选的好文章后,小弟子的回信文笔就更娴熟精当一点,似乎有意在展示自己的进步似的。凡是当过老师的都知道,能不断给予正反馈的学生,有多么让老师惊喜。范仲淹沉迷在“师父”的角色里简直无法自拔,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隔着纸笔,统统灌入那赵宗肃的脑海中。


    可惜,可惜,西北边关现在离不得他。


    官家亦无召他回汴京的意思。


    范仲淹满怀心事地写完了回信,装入信封,一气呵成。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今年的春闱是在什么时候?”


    “就在明日。”亲从说道。


    范仲淹扶额:“那我这封信,便是写了寄过去也没用了呀。”


    里面全是安慰小弟子的话,寄过去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再怎么安慰也没用。


    思量再三之后,范仲淹还是信封揭开,里面的内容掏了出来:“再等等,我近日又偶得一篇文章,还须好生酝酿一番。等补完了,一齐寄予宗肃,说不定还能在殿试前帮帮他。”


    亲从在心中暗道:您就那么笃定,他能通过春闱呀。


    表面却道:“可是滕大人托您写的?”


    “正是。”范仲淹说:“你若不相信,就等着瞧春闱的放榜吧。再过个一旬半月的,咱们也就该知道了。”


    亲从:“……”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被范公一眼看透?


    心中却暗暗地较劲了起来:他就不信了,就算、就算范公的弟子是神童绝非凡类,足以进入春闱,他的名次也绝不会比纯仁公子高的!纯仁公子可是他看着长大的,有多聪颖他心里有数!


    半月后,亲从灰头土脸地出现了。他拿着刚从驿马处得到的邸报:“启禀范公,今科的春闱放榜了。”


    范仲淹含笑道:“哦?看样子,你已经看过了?”


    他顿了一下:“我那小弟子榜上有名,是也不是?”


    亲从:“……您是怎么知道的。”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


    范仲淹一手揭开了邸报,一手捋着胡子,口中碎碎念道:“纯仁是怎么回事?怎么被他入门还没一年的小师弟超了过去……”


    忽然,范仲淹想到了一个可能。


    范纯仁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是由他亲自教养长大的。但赵宗肃这个名义上的弟子,他却素未谋面,只能在信中指点两句。从衣食住行,到言传身教,全是由梅尧臣一手包办。


    难道说……他范仲淹为人师表的火候,比不上梅尧臣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范仲淹强行压下那个可怕的猜想,但眼前的事实仿佛是最好的证明:邸报之上,今科春闱的头名,赫然是赵宗肃的名字。


    梅尧臣教出的赵宗肃。


    范仲淹:“……”


    这下子灰头土脸的人变成他了。


    范仲淹闭了闭眼,仿佛面对不敢某个被验证了的猜想:“纯仁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及他入门一年的师弟?”


    亲从:这是您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阿嚏——”


    范纯仁猛打了一个喷嚏。


    在众人忧心的目光之中,他揉了一揉鼻子:“我身体无事。说不定是喜报已经传到了西北,父亲正为我、为小师弟高兴也说不定呢?”


    “喏。”苏轼说道:“可你小师弟一点也不高兴呢。可恶,不要的名次可以给我啊!”


    扶苏的头名下面,就是他爹呢。他要是比他爹名次还高的话,就可以嘲笑人一辈子了。


    不过苏轼也只是自己想想而已。今上初当政的时候,执掌权柄的刘太后就以“兄弟伦序”为理由,强行让兄长宋庠的名次落在考得更好的弟弟宋祁的面前。


    扶苏也知道这件事。宋祁还当过他几天的老师呢。他原本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被苏轼一挑衅就强撑着起来回嘴一句:“其实你是觊觎你爹的第二吧?”


    说完,继续有气无力地趴回去了。


    苏轼:“……”


    范纯仁:“……”


    曾巩&李观澜:“……”


    不是,这演的吧?


    沐浴着周遭传来的怀疑目光,扶苏终于绷不住了。他欲哭无泪地说:“我真的没演,是真的很崩溃啊……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不是说,春闱之后就不再黜落,大家都是进士和同进士吗?怎么殿试还要刷人的啊?


    范纯仁委婉地表示:“此事我闻所未闻。”


    一边用手抚上扶苏的额头,怀疑他发烧了或者高兴傻了,开始说起了胡话。


    扶苏用手捂住了眼睛:破案了,原来是他没生在好时候。


    俗话说,一个离谱的规定背后总有更离谱的事故。扶苏不知道是当年的考生怎样破防,才会让皇帝改了规定。但他不介意自己当一回那个破防的人。


    他幽幽地说:“我要向官家上书……第三轮不要再黜落人了……”


    整整学了半年,以为春闱就是终点。现在他是真的没油了!


    苏轼笑笑没说话,范纯仁却摸着扶苏毛茸茸的脑袋,一路往下,一直捋到拱起来的小后背,安慰起破防的小师弟来:“那也得等考上进士再说啊。”


    “而况,你已连续两度拔得头筹了,就不想第三次再接再厉,创造一段佳话么?”


    苏轼啧啧道:“哎,四岁的三元啊。前无古人,后面也难有来者了吧。”


    扶苏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这个好。”他无比诚恳地说道。


    和张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思维境界不一样,他更喜欢让后来者无路可走!


    神童这个赛道,等着他杀死比赛吧——


    作者有话说:下章就是大家期待的……[让我康康]


    今天有点肝不动了原形毕露orz看我明天能不能继续肝!


    第83章 第 83 章 殿试如同回家了一样。不……


    “等等, ”被三两句激起斗志、信心满满扶苏突然想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殿试的时候,官家会亲临现场吗?”


    “噗,咳咳咳——”


    喝水的苏轼忽然呛了一下, 连忙捂住了嘴巴, 试图用呛水掩盖住自己克制不住的笑意。


    “你怕官家?”


    “……只是怕社死好不好!”


    扶苏又怕当场被戳破身份被迫社死,让他提前告诉官家自己会来?隐瞒的力气就白费了。


    难道就没有无痛跳过一切过程, 把状元的成绩单塞到官家眼前的方法吗!


    “怎么那么不小心?”


    范纯仁露出熟悉的无奈神色, 一边拍着苏轼的背部给他顺气,一边好奇地问起扶苏:“赵小郎, 莫非你没见过官家?”


    “我……”


    李观澜挑起眉来:“应当是见过的吧?官家的那道恩旨。说不定会在殿试当场认出你来, 也说不定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面露憧憬。


    有多少学子提前来到汴京, 大发文章通稿, 又或是拜访朝中名流,只为了扬名一时, 能让考官在誊录自己名字时有点印象,搏个更高级的名次。但这一招在春闱时或可奏效一二, 但到了殿试就全不管用。


    毕竟谁能让官家给个面子呢?他们当中家世最为显赫, 在官宦子弟圈里颇有名声的范纯仁, 见过官家的次数也是零呢。


    赵小郎去岁因恩旨在官家那留了底,偏偏他又姓赵。是宗室子,那就是官家的自家人。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 都不必嫉妒了, 几十年出不了这样一个。


    扶苏:……但这正是他想避开的啊!


    苏轼又补了一刀:“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就赵小郎你这醒目的身高,官家想不注意到都难。”


    扶苏忍无可忍地压低了声音:“……那是因为我今年才四岁!”


    “那不就得了么?”


    苏轼摊开手,脸上的表情说不好是无耻还是无辜:“四岁的小进士, 谁不想一睹真容?”


    “所以——”


    他幸灾乐祸地宣判:“你逃不掉啦!”


    扶苏:“……”


    现在搞个大事情,让官家忙于朝政无法脱身,没时间来到殿上闲转悠还来得及么?


    范纯仁接下来的话,无情地击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本朝重文治,官家尤为关心科举。据我父说,官家每逢春闱都要亲自到集英殿上,纵然不会全程都在,也会往来巡视考生一二刻钟的。”


    “所以,赵小郎啊……”他摸着扶苏的头,谆谆道:“你可要做好准备,没什么好紧张的。”


    他完全理解错了扶苏突然激动的根由:“你年龄如此惹人注目,官家看到必然只有爱惜,没有苛责之心的。你又何必害怕呢?再说了,若是你殿试发挥得宜,日后见到他的日子还多了去了呢,更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平常心即可。”


    “……谢谢。”扶苏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平常心”三个字,他自己可以做到,只希望官家、还有范师兄他们知道真相后,也能做到了。


    春闱与殿试之间的时间很短。只有匆匆的十数日。但这一间隔也足以考察考生们的心性。倘若有沉迷于唾手可得的功名,成日与同袍互相吹捧、不思进取;又或者是沉迷于汴京街市的温柔繁华、花街柳巷,乐不思蜀,最终都会登高跌重,在最后一场的关键战中棋差一着,落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每三年都有数人因此马失前蹄。”杨安国背着手说道:“你们当以此为鉴,绝不可懈怠懒惰,知道了么?”


    “是——”


    扶苏附和的声音混在了众人里。他刚一得知自己春闱的名次,就被叫道了祭酒的书斋。一同前来的还有春闱同样榜上有名的范纯仁、苏轼等人。


    所以,这是给他们做考前动员来了?


    扶苏悄悄挪动着小身子,好奇的眼风向外飘去,除了他熟悉的全员俱在以外,还有几个不甚眼熟的师兄。只是那些师兄们显然都很眼熟他,对上眼神的一刻,都冲他笑了起来。


    “去岁,范公将国子监划分为两斋,又从各地招徕品学兼优之学子,充作生员。若是你等榜上有名,亦说明老夫与诸位博士、乃至范公这一年没有白费,尔等可知?”


    “是——”


    扶苏发现,这一次应答的声音比刚才还大了许多。显然大家都被祭酒杨安国这一番话鼓舞到了。其实就连他自己,心里头也多了一分沉重的责任感。国子监作为新政的前线阵地,承受了多少压力不需多言。譬如当初看扶苏不爽的王博士,就全被祭酒他们轻飘飘拦下了,一点儿压力都不需要他自己背。


    若是今年考取进士的人数比起改革之前还变少了,祭酒、博士们顶着的压力就会顷刻爆发,变成一团引爆的火苗噬向他们自己。但杨安国却独自承受着这些,勉励他们也用的是最轻飘飘的字眼来。


    ——所以,一定要考上进士科啊!


    就算是为了祭酒、博士们。


    这是每个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法。


    果然,杨安国见到眼前情状,也欣慰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警醒过也勉励过,本该就此散场的。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复杂的伤感之色:“罢了,有的话此时不说,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一改方才谆谆的口气,严肃起脸来:“我知晓,你们当中很多人日后前途无量,金樽玉笏亦不在话下。到那时,或许也忘记老夫是谁了。”


    “忘了就忘了,也不要紧。说句实话,你们日后若有天大的成就,根因还是你们自己,与老夫的牵扯不大。只是,千万不要忘记你们读过的圣贤书,别忘了,里面如何教你们为人、为官、为民之道!”


    “是——”


    范纯仁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学生定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更不会忘记圣人之箴言。为官当有一颗公心。为民立命,兼济天下才是我等国子监学子之本色。”


    随后,扶苏的身边响起了无数的附和之声,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必不会忘掉来时路。


    杨安国听了,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扫视了一圈:“那我就在监中看着各位了。”


    听了这一番话,扶苏顿时慨然不已。就连他也知道,今日的信誓旦旦,到了日后也未必会实现。但杨安国还是选择说了。纵然他名声不似同时代的范仲淹、欧阳修响亮,也无登上教科书级别的文章诗词,但这不妨碍他是一位人品学识皆为顶尖的老师、真正的大儒。


    扶苏没有像众人一样附和,而是在心里头,悄悄地做了一个决定。


    杨安国说完最后一句话,又让人给每个考生发了几张纸:“这些是我和你们博士托人找来的邸报,你们参考一二吧。”


    众人立刻如获至宝地看了两眼,收了起来。殿试的考试内容与春闱、春闱大致相似,只不过因是最后一关,考的都是国家近期大事,比起秋闱考验基本功的“农桑”“水利”等题,时政感会更加强烈。


    而邸报则是由官方发放,抄送到各级衙门的工作文件,一般很难在外面流通。有了这个作为参考,相当于比别的考生多了一份大外挂,相当于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怎能不信心满满?


    扶苏看着邸报上的内容:狄青大获全胜、交趾来使入汴京求和、西南喜得新高原马场……嗯,有好多是他亲历的,还有更多他知情但不能对外公开的内幕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扶苏都想寄一封信回去,问问官家殿试会出什么题。但他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不行,这样不是会暗示官家自己会出现在考场上,引他来看吗?


    还是祈祷他当天偷懒不出现吧!


    可惜,事与愿违。


    从殿试的当天起,扶苏就觉得浑身不舒坦,只因当他一出现在考生当中,就被众人用目光团团包围住。


    大家一致看向某处的场景,是很醒目、也很诡异的。负责引导考生进入集英殿的内侍循着视线望去,立刻“哎哟”了一声,眼珠子差点落到了眼眶之外。


    “你你你,你帮我搭把手,我有急事要去禀报官家!”


    “诶?你急什么啊?”


    另一个无辜的内侍只能接下同僚的活计,一头雾水地把人引进集英殿中去。也幸好,接引的工作一个人两个人都能干。


    这位内侍看着学子们入殿时,被宫廷的广阔庄严所震撼之后,露出的无比敬畏与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


    但扶苏可不一样。


    在一众被震撼得险些同手同脚的学子中,唯独他面无表情,简直像途经了自己家一样。


    不,应该说,这就是他自己家。


    喏,那处的藻井原本是红的,涂了好多朱砂等重金属。还是他小时候靠装病,让它引起了官家和娘娘的注意,才特意换掉的呢。谁知道它是不是宋朝皇室子女不丰还短寿的罪魁祸首?


    就这么个地儿,能让他紧张么?


    范纯仁摸着下巴:“就连我亦有呼吸凝滞之感,赵小郎你却如此淡定,倒是我小看你了。”


    苏轼惯例地憋笑。


    但扶苏来到了熟悉的环境后,看到大家都十分拘谨,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他露出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来:“是啊,我心理素质本……来……就……很……好……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因为僵硬而被迫拖长了。只因为视野的狭角处,出现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此刻却不敢扭头去确认的颀长身影——


    作者有话说:本来立下雄心壮志,要好好努力写,结果今天突然看到一个很好看的文,然后就……(远目)


    第84章 第 84 章 赵小郎,荣誉抗压状元。……


    是日, 仁宗起了个大早。


    因次日是殿试临头,他昨夜哪一位妃子的住处都没去,只在福宁殿中歇息了一宿, 以免第二日神思不整, 在未来的天子门生们面前落个不庄重的印象。


    为了科举考试挂心不已的,又何止殿陛之下慨然而书的学子们呢?


    仁宗站在一面齐人高的铜镜之前, 敞开了双臂, 任由宫女内侍们为他穿戴好全套的帝王衣冠。太祖定下国策,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就连皇帝的礼服也与官服相若。每一届科举, 皇帝更是要亲自出面,以昭彰自己对士大夫的重视。


    在这一点上, 官家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觉淡淡地出神:太祖、太宗皇帝有赵普;先帝有寇准、晏殊……也不知他这一朝又能出几位名臣,会不会就有人在今科士子之中呢?


    “官家, 官家……”


    一道不和谐的杂声扰乱官家的思绪之前,就被他身边的内侍喝退:“官家面前吵吵嚷嚷的, 成何体统?”


    仁宗比了个制止的手势, 望向来人, 忽地“咦”了一声:“你不是集英殿的么?出了何事?难道是殿试出了什么岔子?”


    “我,我方才看到了成王殿下,就在集英殿……”


    仁宗大脑瞬间短路:“你说什么?”


    被皇上质疑后, 那内侍瑟缩了一瞬, 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的画面, 反而愈发笃定:“对,就是成王殿下。大概只有这般高,长相与您极为肖似, 还和其他殿试的士子们有说有笑,一起进了集英殿中。”


    和其他士子说说笑笑?


    一起在集英殿?


    那他又是个什么身份?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但那个答案本身的意涵就太过荒谬。仁宗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他立刻命左右加快打理衣着,风风火火乘上了轿辇,直奔集英殿而去。


    到了集英殿后,他从后殿走上高高的殿陛,往下俯视的一瞬间,一切都立刻明了。


    今科学子们济济一堂,俱是一表人才之相。唯独当中不自然地凹下去一大块,凹坑当中正与人谈笑的,不是自己的聪明儿子,又是谁?


    仁宗忍不住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冷笑。


    这大半年,儿子为何突然彻夜苦读,他怎么召唤都不愿回宫都有理由。


    想他曾经还为“儿大不中留”暗自神伤,也跟曹皇后诉苦过,两人想尽办法都束手无策。


    原来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肃儿在宫外瞒着自己搞了个大的。


    咦,怎么突然僵住不动了?突然低头,又不敢往殿陛上看?懂了,是发现老父亲的存在了,心虚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发现仁宗在场的不止一人,偌大的集英殿很快就寂静无声。内侍引导着学子们入座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举止有礼有度,想留个官家一个好印象,唯独一个坐立不安,用手指挠着额头的小豆丁除外。


    他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瞧瞧,偏偏不肯抬头,仿佛上面有什么一眼就会san值全掉的古神似的。心中却已经焦灼不已。


    发现他了吗?


    应该已经发现他了吧?


    “噗嗤——”


    右前方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嘲笑,扶苏立刻怒瞪起那个幸灾乐祸的背影:苏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偷笑!


    然而,就在他怒瞪苏轼的瞬间,余光当中闪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低下头去,心中念念有声地祈祷起来:别过来,别过来啊——然而仿佛连老天都不站在他这边,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几乎在同时,一道疑惑的声音在他上首响了起来,仁宗:“怎么回事?今科士子中,怎么会有个垂髫稚子?”


    “这,这……”


    刚才禀报成王殿下的内侍尴尬搓着手,不知这父子俩闹的是哪一出?


    家状上又怎么写的啊?


    对,家状!


    “把……的家状送上来!”他到底不敢称呼成王为“此人”,更不敢叫破他身份。


    却有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盖过他:“回官家的话,当然是我自己考到这儿来的。”


    扶苏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周遭立刻响起几声不明显的抽气儿:怎么回事啊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要跟官家抬杠似的?


    扶苏低了一辈子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既然官家都到面前了,似乎并无戳破他的打算,他再装下去也没意义。倒不如现在摊牌了:没错,就是我,单枪匹马考上集英殿。


    “莫非官家您不相信吗?”


    仁宗顿时笑弯了唇角:哎呀,终于不装看不到了。这才像他儿子嘛。


    他把印好的卷子摆到了扶苏面前:“只是看你年龄甚小,一时有些吃惊罢了。”


    “不过,对你有疑虑的,恐怕远远不只朕一人耳。你也要写出足以服众的文章,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扶苏立刻明白了仁宗的意思。


    儿啊,等你当官上了朝堂后,迟早是要掉马的。到时候人家就会觉得,你这进士是你爹暗箱操作。所以,要好好写文章啊,不然咱俩上史书就是父子科举场上玩过家家了。


    ——那不就成了汉灵帝、嘉靖之流了吗?


    前者作为天子,带头卖官鬻爵,后者在科举试题里面加入“长生术”内容。扶苏握起笔时简直压力爆表。他只有写出一篇绝好的文章,才能证明自己和那俩抽象派大师不一样。


    这一场殿试,是证道之战。


    但他却不知,自己压力无比大的时候,在场的士人们又是怎么想他的。之前他硬刚,甚至近乎于嘲讽仁宗的时候,集英殿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提了一口气,生怕他语气惹怒了圣颜,官家勃然大怒,一不小心就牵连到自己。


    其中,范纯仁、曾巩等和他相熟的更是心提到嗓子眼。若不是考场纪律森严,他们都想立刻跳到扶苏面前,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好不容易被官家注意到,不说点好听的留个好印象,非要呛他,这与自毁长城无异吧?


    结果官家的回答一出,满座学子又懵圈了。


    咋回事啊?


    官家不仅不生气,听语气怎么还挺赏识这小子的?还替他考虑?让他写文章好好发挥?刚才心里偷偷责怪扶苏破坏气氛的人,这时候又悄悄羡慕了起来:可恶啊,当小孩子就是好。当可爱的小孩子,还是脑子好使的神童,杀伤力更是无穷大——连官家都不能阻挡。


    在座中人最没有压力的,恐怕就是苏轼了。不论是扶苏呛声,还是官家回嘴,他都用手指转着毛笔,一副悠悠然看好戏的神情。他无所谓地翻开了卷子,目光扫过题目时,却突然凝住了。


    咦,怎么出了这道题。


    扶苏看到时也“咦”了一声,不解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官家:怎么会是这道题呢?他没跟官家说过自己的志向吧?


    只见试卷上赫然写着“请论本朝经略十六州之得失”的几个大字。


    这道题可以说完全撞在扶苏的手上,在座学子没人拥有和他一样的全局视角。但他毫无押中题的喜悦,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会不会太早了点?


    现在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在科考中流露出些许风声,这会是一件好事么?


    仁宗低低叹了一声,摸了摸扶苏的头,声音近乎凝成一线传入他耳中:“你好好写罢。”


    他抬头扫视了整个集英殿,不少学子对着卷子抓耳挠腮面露难色。十六州,是个自太宗战败后就不太有人提及的地方。澶渊之盟过后,辽宋的边关亦和平了几十年。他们多是在这一番来之不易的和平中长大的,许多人甚至对大宋的外战对手还停留在两三年前。


    ——不是西夏吗?


    是啊,不是西夏吗?仁宗喟叹出声。一度就连他自己也如此觉得。连西北夹角的弹丸之地都打不过,他满以为自己丢掉了先祖的武德,这一代能守住和平就不算辜负。


    但是肃儿却从天而降,以及由他推举的狄青、广源州的大胜,又让仁宗的心底生发出了崭新的、微末的希望——万一呢?


    万一真在这一代收复了十六州……这是个光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的假设。来日他见列祖列宗,恐怕亦能昂首挺胸罢?


    仁宗的脚步缓缓徘徊在这偌大的殿中。但他偶尔停驻之处,不少士子不着痕迹地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用手肘遮挡住自己的试卷,尽可能少漏出几个字。


    不是他们不知道抓住自我展示的机会,而是——写不出来啊啊啊!


    官家,求您别看了!


    我已经大脑一片空白啊!


    他们的心中的呐喊也体现在肢体动作上,有好几个人笔都不自觉外撇了一下,留下道歪歪扭扭的墨迹,好不醒目。字迹也不似往常一般清秀明晰了。


    仁宗观之,不觉哂然。


    但他性格素来宽仁,并不会计较学子们的失态,而是主动迈开脚步,走向下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结果一连停留了几个稍感兴趣的学子,都或多或少影响了他们的发挥。


    他摸了摸鼻子,回扶苏身边去了。


    扶苏原本在奋笔疾书着呢,立刻感受到身边一道影子压过来。他无奈地抬头,用目光示意:不是让我好好写文章的吗?怎么又来了啊?


    官家的目光十分无辜:这不是到别人那儿去会打扰他们吗?


    扶苏立刻怒瞪:那我呢!就不打扰我吗!


    经常考试的人都知道,有个监考老师站在自己面前简直是神烦。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引起他的注意。是答题答得太好?还是太差了?还是他只是单纯无聊单纯路过?


    真的很搞人心态的好不好!


    尤其自己还在打草稿阶段,连拼凑文章时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要被注视。要是心态不好,真的会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扶苏试图用眼神驱逐仁宗,未果。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要面对的是知根知底的亲爹。但对于别的士子来说,那就是皇帝在自己头上啊。没当场过呼吸就很不错了。


    算了,忍了。


    于是,偶尔有学子写完一段后,抬头活动颈椎时,就会发现官家停在那赵小郎的身边,似乎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奋笔疾书。


    再抬头,还在。


    又抬头时……怎么还在?


    渐渐的,有不少学子都发现这一情状。


    此刻他们心中涌动的不是同场有人得皇帝青眼的嫉妒,而是十足的敬佩之意。


    居然能独自一人单扛官家那么久!


    赵小郎,不管你文章写得如何,只要你能写出来,我们就愿意推举你成为抗压的状元!——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85章 第 85 章 像是意料之外,又仿佛众……


    扶苏的草稿打了半天, 抬头一看时间,大殿最前方的香烛才刚燃过一半。


    他不敢大幅度地张望,以免违纪。但目之所及, 周遭的考生们都在埋头苦写, 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坐在这里的原本就是三年间最优秀的一批读书人,拿到一个陌生的题目就无话可说、以至于交白卷的状况是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不过, 成稿已经大定, 眉目之间轻松自如的,似乎只有他一人。


    反正后面誊抄的时间也很充裕, 扶苏干脆搁下了毛笔, 抻开双臂,正准备伸个懒腰。右手“啪”一下子打在了腰间玉带上, 发出轻微的磕碰响声。


    他乍然回头:不是啊, 官家,你怎么还在?


    自己刚才假意不把官家的存在当回事, 专心投入在草稿里。久而久之,竟然真的忘了背后还有个人站着。时间已经过去久了, 他以为官家早走了呢, 没想到居然还在!


    官家假装没看到儿子驱逐的眼神, 在他抗拒的目光中,用手指捻起他打了草稿的纸,上下左右都翻看了一遍。然后, 就像所有讨厌的监考老师一样, 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噙着笑意施施然离开了。


    扶苏:“……”


    所以是专门来看我,整我的么?


    掐指一算,好像还真是。官家在集英殿呆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他的身边。要不是自己沉下心来进入了状态, 多半要受到影响。官家,你也太坑儿子啦!扶苏在心中腹诽着。


    幸好仁宗这一次离开得很彻底。集英殿中没有了被天子巡视的压力,虽然依旧寂静肃穆、落针可闻,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运笔时速度也更快了。


    扶苏慢悠悠地誊抄完一整篇文章后,时间还有富余。他甚至有闲心思考起,别的学生们会怎么写?譬如说苏洵,他登上过语文教科书的《六国论》,以古喻今,意在批判北宋边防政策软弱妥协的。那么,这次殿试的题目,应当给了他许多的发挥空间吧?


    扶苏有所不知,此时的相公富弼,正在和他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但他想的要更多一点:这题目是官家自己出的。那么什么样的文章,才算写在了他的心坎上呢?


    遇事不决问领导:“官家,您当如何?”


    官家面上含着和煦的笑意,滴水不漏地说道:“既然朕方钦点了主考官为富相,自然一切以富相的标准为标准。朕只肖看最后呈上来的数篇备选就好了。”


    富弼在心中暗暗道:唉,要是呈上来的人里没有您那宝贝儿子,您又要不高兴了。


    最后倒霉的人不还是我吗?


    他是临时被抓壮丁来的。听说官家早上去了一趟集英殿,不知看见了什么,就命人把他从官衙中叫来,顶替上了今科殿试主考官的位置。原定的欧阳修成了副手。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富弼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晏相之子,微臣的妻弟晏氏几道亦在殿上学子之列,为防止臣判卷有失公允,请官家另择有贤有能之士当此重任。”


    官家说道:“可是肃儿也在此列啊。朕还不是要拔擢天子门生么。罢了,朕已然带头举贤不避亲,富卿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富弼:“……”


    富弼疑心,不,是已经确信,官家急匆匆召他前来,特例命他为殿试主考官是为了整他了。就是为了报当初自己知情不报成王秋闱、春闱两科头名之仇。


    不,问题是谁能想到啊!


    成王殿下他做了这么大事,竟然一点儿风声都肯不泄露给您!您居然还要靠我们这些外人通风报信!


    富弼在心中呐喊不已。但他也知自己说出去这些大实话,一定会扎穿官家的心,落不到什么好下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富弼也只能苦巴巴一张脸,恭敬地称“是”。


    殿试收上来的卷子,浩浩荡荡足有数百张。富弼对着海一样的卷子,情不自禁望洋兴叹:可真是个苦差事啊。不仅要猜中官家的意图,还要从中找出成王殿下的卷子。


    唉,要是成王写得实在一般,他该坚持统一标准,还是违背本心,判个高高的名次呢?


    “彦国,你为何作小儿女之态啊。”


    原主考官,现在被点作次考官的欧阳修笑道:“分明秋闱时,还很羡慕我能录到神童罢,怎么好事轮到自己,就连眉毛都打结了呢?”


    “当然是因为……”富弼附耳在欧阳修耳畔低语了几句。


    后者的脸色像打翻了厨房的调味瓶。几经变幻之后,最终呆呆地吐出了一个字:“啊?”


    欧阳修耳畔听到的一切,足以让他的大脑卡顿了好久。重启之后才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富弼的肩膀,幸灾乐祸地笑道:“幸亏有你替我!”


    富弼无话可说:“罢了,看卷子看卷子!”


    他们主考官也不是每一份卷子都要看的。其中,凡是卷中“文意纰缪”“犯讳”“污损”“字迹草率”者要么黜落、要么降等处理。


    其实原本都应当作黜落处理的,奈何十年前有近半考生因“文理浅陋”而被黜落,后来官家特地开恩旨,只将这一批人降等处理,才算保全了士子们的颜面。


    下面的人精挑细选过后,落到主考官手里的都是优质的,一二甲水准的文章。


    欧阳修一边读着,一边止不住感叹:“唉,不知比秋闱时的文章精彩了多少。”


    “网罗了天下士子,文气聚于此方寸之间,你若还看不过眼,便是你的问题了。”


    但这也是富弼所担心的:“你说,成王殿下他会不会因此……”


    泯然众人?


    纵使有文章传世,富弼对成王殿下的刻板印象,还停留在半年之前的两首打油劝谏诗里。其诗才足以夸赞一句“有急才、有大志”,但是与独当一面的士子相比,还差得远。


    但是亲自录取过扶苏的欧阳修就不一样了。


    他略有责怪的看了富弼一眼:“你缘何对殿下那般没有信心呢?”


    “喏,你看这一篇。”


    说着,他就拿起篇文章,放到富弼的眼前:“其议论气势之雄浑,如山云翻涌,兵戈犹现眼前矣。”


    “……莫非你觉得这篇是殿下?”


    欧阳修说道:“不管是谁的文章,前三甲都当有此人一席之地。”


    富弼读完后默默点头,欧阳修果然好眼力。但他也能认出来,这一篇不像扶苏的文风。


    眼见着三甲的位置少了一个,他的心中不免暗暗有些着急。


    文章一篇篇看下去,两人交换点评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殿试的好文章浩如烟海,简直让人挑花了眼。但这充其量只是甜蜜的烦恼。


    更可怕的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对成王殿下人在哪没有一丝头绪。


    富弼突然想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性:“不会去了黜落、降等的那一批去了吧?”


    “怕什么?”


    欧阳修说:“若殿下技不如人,落去了四五甲。以官家的为人,会和你我二人计较吗?”


    不会的。


    富弼在心里说道:官家绝非无理取闹的人。


    欧阳修摊手:“那不就得了。”


    “你说得对。”


    富弼眉目间的焦躁隐约平稳了几分:看卷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终于,他在掀开一份新卷面时,在它的面前久久停驻,眉头几度打结又松开,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欧阳修发现了不对劲:“彦国?什么文章让你这般神思不属?”


    “此卷……充作平定十六州之国策,”富弼顿了一下,眼睛闭了又睁:“亦无妨。”


    欧阳修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来看看。”他说道。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的几位支持者中,他知道自己更富于文采而短于政事。富弼与他正好相反,不爱作文章,在政务上却无比擅长。能被此人如此评价的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后,因为震惊而不停抽气的表情,就没从他的脸上褪下来过。


    直到最后,欧阳修都一脸恍惚:“……原来还能这样。”


    身为本朝的文坛宗主,再怎样天花乱坠的文字也不至于让欧阳修吃惊。但这篇文章根本让他忽略了文笔,而是把他卷入了文章中描绘的的世界。就好像、好像真的只要照着上面做,十六州就能近在眼前。


    他看着富弼陡然变得坚定的神情,若有所感,问道:“彦国,你当如何?”


    “此篇当为魁首。”富弼说。


    “就算它可能不是成王殿下的?”


    “就算不是成王殿下的。”


    “撕开卷名之后,也决心不更改了?”


    “不更改了。”


    “就算官家要改主意,你也要一力作保?”


    富弼忽然道:“同叔,你试探我作甚!你就说你自己是不是如此作想罢。”


    欧阳修:“……”


    他绷紧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此作堪称平戎之策,许多条缕我此前从未想过,他却能在文章当中说个分明。”


    那还有什么理由遮掩这颗明珠呢?如此人才就应该绽放于朝堂之上。若是因为天家父子之间的玩闹,就任凭人才被流失埋没,才是他们自诩忠君贤良之臣的耻辱。


    至于这人是成王殿下?两人脑海中只翻过一瞬就立刻否了。他们自幼也是乡里的神童,又为官作宰了好多年。顶多觉得成王能与他们同频对话,不认为他有什么超出自己认知之处。


    最终,欧阳修与富弼一致决定,推举此篇为魁首,之前那篇议论时气势奔涌涛涛的为榜眼。


    他们另挑了几篇写得不错的,充作了备选,一同呈给官家。这两人也使了个心眼,故意多挑了几篇,万一呢,万一成王殿下的卷子就在其中呢?他们也不算辜负了官家的一片慈心。


    当然,状元的位置他们无论如何要一力保下。这是两人达成的共识。


    二人前去觐见官家的时候,后者仿佛已经等了许久了:“两位卿家,阅卷可还顺利?”


    在拔擢人才上一帆风顺。


    在辨别谁是成王殿下上一筹莫展。


    两人在心中暗暗道。


    官家也没管他们如何回答,径自接过文章看了一遍。顺序由后到前,最后才看到状元的那位。


    他方才一读就笑出了声:“两位卿家当真不曾提前撕开名录?”


    富弼和欧阳修面面相觑:“不曾。”


    等等,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官家定定地看了他俩一会儿,忽然笑得更开心了。


    “那就揭名,张榜吧。”他说道。


    富弼和欧阳修准备了一肚子据理力争的话,然而没一句用得上的。更可怕的是,本该出现在这一场合的名字,竟然无一人提及。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立刻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呃。不会吧……


    撕开封卷糊名的时候,他们二人默契地先撕开了那位被他们点为状元的平戎策。看到名字的一瞬间,他们都沉默了。


    “……”


    “……”


    富弼行了一礼:“微臣立刻命人准备传胪、张榜、刻碑等等事宜。”-


    殿试在集英殿开始,亦在此地落幕。


    数百位学子再次浩浩荡荡地站在一起。不同于上一次,他们当中没有人谈笑的。如果说殿试当日,他们还有一些“命运全在自己手中”的余裕的话,那么今天唱名的时候,在天子群臣的注视之下,只有不知自己命运落在何方的激动与恐惧。


    一朝登上青云之梯,还是就此降等或黜落,无奈庸碌一生,只看今朝。


    扶苏依旧是当中神情最轻松的一个。


    没别的原因,他的包袱都卸下了。在考场上震惊了官家还不够吗?至于名次几何,并非他能决定的。他已经把自己能写的都写了。


    他甚至跟官家说了声——您可别给我开后门啊!仁宗朝能人如云,要是谁被他挤掉了位置,就此蝴蝶掉一位名臣,那损失就大了。


    “庆历五年殿试……”


    阁门司自殿内遥遥相呼,一声传过一声,如遥遥泛起的水波,象征着天子旨意的庄严而低缓的声音进入所有人的耳廓。


    一瞬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绷紧了身子,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悬在他们的头顶。


    “一甲头名状元……”


    “赵宗肃。”


    “入殿觐见——”


    一片哗然中,扶苏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他的心跳一瞬间极快,耳边似乎很安静,又似乎有四面八方的鼓噪声音涌来。无数道目光顷刻之间落入眼帘,他们的神色皆有着相似的震惊、诧异、激动、敬佩……


    像是意料之外,又仿佛众望所归。


    第86章 第 86 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传胪官的声音渐次响过了三回, 传遍了集英殿内殿外。惊涛骇浪席卷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心中。但身处风暴中心的扶苏,看上去平静异常。他愣愣的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一瞬间脑海中掠过了许多想法。


    ……真的是我吗?


    明明这一榜中有苏洵、苏轼、曾巩等等青史留名之人, 考题也是他们所擅长的。为什么状元的名头还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老实说,他之前已经不大抱希望了。


    不会是官家黑箱操作了吧?


    忽地, 扶苏的手上传来一阵锐痛, 抬头就见到苏轼涨红成一片的脸。扶苏还没见过这人如此激动的模样,紧紧捉住他的手, 要不是担心御前失仪, 恐怕即刻就要跳起来了一般。


    “赵小郎,你听到了吗?状元是你呀!快点进殿呀, 进殿!”


    扶苏:“好嘛……”


    有人比自己激动, 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就被压下来了,哭笑不得地安抚着人:“好好好, 我马上就去。”


    旋即从人群中挤出来,独自走上了台阶。


    但扶苏的身量过于矮小, 台阶近乎他大腿高, 只能提着衣服一阶一阶地往上迈, 走得无比吃力。


    他方才走了几阶,就有点累了。停顿休息了片刻,立刻感觉身后无数道目光挠在了背上, 似是无声的催促:快走啊!你可是要去面圣的!怎么还能嫌累呢!


    扶苏心中碎碎念了起来:可恶啊, 明明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怎会这么丢人呢!还有这台阶也太高了,一点不儿童友好,真不人道!


    忽地, 一只手突然出现,摆在了他面前。


    扶苏懵懵然地抬头:“咦?富相公?”


    富弼“嗯”了一声。


    “官家见你久久未至,猜你是被殿阶困住,让我来看是何情况。”


    扶苏忽而抿了一下嘴,把手搭了上去,借着外力爬楼顿时轻松了许多。


    与此同时,身后的目光鲜明地变成了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当朝相公亲自给他当拐棍。


    难道官家就这么中意这位神童吗?


    其实扶苏也觉得有点夸张了,愈发疑心状元来得名不副实,偷偷觑着富弼的神色。


    后者好似完全没听到背后的风言风语,眼底似有无限的慨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上次牵您之时,老夫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扶苏:“您说的是……我们初见时?”


    “是啊。”


    那时候的扶苏,还是见垂拱殿而色变,一心找借口尿遁的呢。有些事现在想想还挺丢人的。


    扶苏低下了头,白嫩嫩的小脸蛋发着烫:“其实我也没想到的。”


    人总是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


    两人说话之间,已踏过数十个台阶,远远把哗然的议论声甩在身后。


    富弼立刻从善如流改掉了称呼:“是微臣当时看走了眼,如今殿下才具将将初显。未来当如何,微臣十分期待。”


    嗯——?


    扶苏讶然不已:听富弼这口风,他的状元难道不是黑来的?不然以富弼的为人,乱颁状元绝对会被喷,而不是夸赞和表达期许吧?


    他狐疑地走入了大殿,上首的中央正襟危坐的天子,不是熟悉的老父亲又是谁呢。虽然两人间隔了好远,扶苏依然能见到仁宗那一脸笑得不值钱的样子,毫无帝王的威严。


    快收收吧!


    嘴角要咧到牙根了!


    仁宗才不会见好就收呢。由富弼、欧阳修二人公推的状元,正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现在不开心,更待何时?


    官家又仔细端详了自己的儿子好一会儿,直到扶苏等得忍无可忍,咳嗽了一大声,方才念念不舍地摆了下手:“唱名吧。”


    “赵肃,庆历元年生人,父名……”


    “赵祯。”仁宗突然说道。


    扶苏被吓了一大跳:“啊?”他立刻紧张地往殿外的放下望去。


    但传胪官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留意到官家唤出了君王的名讳。按照扶苏伪造的家状向外念去,唯独缺了“父祖名讳”一栏。


    扶苏立刻重重地松了口气。


    幸好,还没暴露。


    仁宗的眉头微微皱起,佯作不满道:“怎么了?肃儿?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让别人做你爹?朕就那么见不得人么?”


    扶苏睨他: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眼见左右都是知情人,他索性不装了:“我还想着以后要当官呢。这个身份还有用的。您可千万别揭穿。”


    “哦?”官家跃跃欲试地问:“你想当什么官?”


    一般来说,宋朝的状元会立刻被授予正八品的官衔。至于选官到哪,则是看吏部的意思。


    但扶苏却从官家的话里听出另一层。他指了指自己:“难道我可以选吗?”


    “当然了。”仁宗演都不演了:“此前种种,朕皆一片公心。接下来就算有些私心,旁人也无从指责什么。两位爱卿,你们说是也不是?”


    富弼:“……”


    欧阳修:“……”


    他们听出来官家是在打趣他们。可是怎么办呢谁让他们都眼拙,没认出成王殿下就是那状元本元,还摆出一副打算死谏的姿态。就算官家调侃他们,也得认!


    “咦?”扶苏说:“所以状元真的是我吗?”


    “成王殿下,万勿妄自菲薄。”


    富弼见自己亲自点的状元竟然这个反应,心中复杂难以言喻:既为他看低自己而叹气,又为他为人谦虚而高兴。


    “您写的若能成真,哪怕只有一二分,便不是您该得状元,而是状元配得上您才是。”


    幽云十六州哪怕只收复其一,功劳就足以配享太庙了。哦不对,这位是该入太庙的本尊。


    富弼又说:“同样的,朝廷理应拔擢有才之士,物尽其用。官家询问您意在何方,乃是取士有道,亦不能称作私心。”


    仁宗大笑:“富卿此言得矣。”


    又问:“所以肃儿,你想去哪儿呢?”


    原来是真的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扶苏顿时认真了起来,思考了片刻:“户部司?不,还是劝农使吧。”


    劝农使,乃是宋朝从真宗皇帝起,特地规制的官员。其职责和扶苏想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仁宗顿时明白了:“棉花?”


    扶苏:“对!”


    他一开始就是因为棉花,才生出科举进取之心的。现在能自己选官,当然不能错过机会!


    富弼和欧阳修不知这对天家父子在打什么哑谜,面面相觑。仁宗也不吝于为他们解惑:“是肃儿发现的一种新作物。其轻便、保暖远胜于芦花、麦秸,使人冬日尤胜春朝。”


    芦花、麦秸正是当下的宋人往冬衣里塞的填充物。其保暖效果可想而知。因此,大宋每年的冻毙人数居高不下,更遑论北边的辽国。


    富弼、欧阳修震惊不已。自他们认识扶苏以来,数不清多少次露出类似的表情了。原以为自己该有抗体的。但成王殿下依旧一次又一次刷新他们的认知下限。


    富弼紧紧捏着袖口,喉咙滚动了两下:“原来,殿下所言之策,并非空穴来风。”


    他有心再说点什么,但那对天家父子根本不给他机会,三言两语就商量好了去处。


    旋即,一丝期待又不怀好意的笑容蔓延上了仁宗的脸:“方才富卿说,人尽其用,不能算私心,那么这个呢?”


    他打了个响指,几个内侍便推出了一顶硕大的木质轿子。这顶轿子和普通的轿子不同,它是四面露天的。周遭之人,可以轻易窥见内里乘坐者的真容。


    “……”


    一丝不妙的预感,攀上了扶苏的心房。他问道:“这是干什么的。”


    “当然是为了给状元游街用的。”仁宗说道:“朕因知状元郎年幼,身量尚小,恐怕骑不得高头大马。又不忍心他错过一生一次的风光时刻,特令有司赶制出这顶轿子。赵小状元,你是要人抬?还是要马拉?朕都能帮你安排。”


    扶苏:“……”


    扶苏:“…………”


    “官家!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憋笑!你就是为了整我吧!对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早知道不当这个状元了。”扶苏有气无力地说道。


    却被范纯仁无情指出:“赵小郎,你春闱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我是真心的。”


    “快别说了,你这话太惹人嫉妒了。当心你后面的士子看你不顺眼。”


    “……后面吗?我只听见苏轼在狂笑。”


    范纯仁“呃”了一声:“我好像,也听见了。”


    扶苏和范纯仁齐齐回头,果然没听错。苏轼正混在二甲进士的队伍里,指着他那顶可笑的轿子,发出不客气的狂笑声。见两人齐齐看过来,他顿时笑得更猖狂了。


    扶苏忿然不已:“切!才区区十三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范纯仁没敢说的是:……因为那顶特制的轿子真的很好笑啊。配上赵小郎生无可恋,心如死灰的表情就更好笑了。


    但换个方向一想,赵小郎如此惹得官家厚待,就连在殿中御前奏对的时间都是最久的。奏对之时,也不知小郎是如何表现的,官家的朗笑之声甚至传到殿外极远处,让他们等待的学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不会有人因此嫉妒上他吗?


    范纯仁有心提醒扶苏行事低调,却被身边的一人掩面叹气声打断。


    “犬子无状,让二位见笑了。”


    犬子?范仲淹肯定不会在这。


    所以是……


    扶苏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苏轼的阿爹?你就是苏洵?”


    苏洵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是。”


    范纯仁:“他们是友人玩闹呢,您不必有心。”


    曾巩也说:“是啊是啊,我们时常看到苏小郎、赵小郎一起打闹的。早就习惯了。”


    他们同为一甲前五,进士游街时被分配到了第一批。除去扶苏以外,第二三四名分别为苏洵、曾巩、路人甲、范纯仁。


    扶苏不禁咋舌: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心中不由得祈祷了起来:希望等会儿夸街的时候大家能少看他,多看自己身后的那几位。都是唐宋八大家级别的大佬啊,真正的文曲星下凡,拜他们总没错,别拜我,别拜我……


    奈何总是事与愿违。


    当内侍提醒他们可以上马迎接百姓欢呼的时候,扶苏不情不愿地走上了轿子。轿子过一个街头,人浪的欢呼声如海啸般瞬间向他们铺天盖地地涌来。而他们欢呼的对象,都是同一个名字。


    “神童!”


    “小状元!”


    “赵小状元!”


    “状元!我要生个你一样的儿子!”


    “滚!状元是我儿子!”


    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87章 第 87 章 不是状元,是三元!……


    早在集英殿唱名的时候, 皇城外也有人同步张贴了皇榜。当然了,在殿试榜下试图捉婿的比当初秋闱时只多不少。但再也没有如当初柴家拦路打劫人时那么猖狂。


    能高中进士的,每个都是万里挑一、优中选优的能人了。商户人家对他们能得罪尽量不得罪。不像秋闱时新中举的举人, 势单力薄见识浅, 好拿捏极了。


    对于一甲人选最唉声叹气的,恐怕也都是这些商户人家。最让他们可惜的还是状元郎赵宗肃, 明明再年长二十岁, 不,哪怕十岁, 都是人人要争抢着当女婿的青年才俊。可他怎么偏偏才四岁呢?公然抢夺一个四岁的孩子当童养婿?再不要脸的人也做不出来这事。


    但汴京城的老百姓们可顾不得商户人家的那点小心思。他们巴不得状元公越年轻越好呢!只有这样可看的热闹才多呢。诶, 对了,这位小状元是不是破掉了晏相公保持的记录, 荣登本朝最年轻神童的宝座了?一会儿游街定要好好看看!


    这才是扶苏在游街时, 夹岸的百姓都在喊他名字的原因。数不清有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呢!他乘坐的露天轿子一露面。立刻引起了议论声一片,当有人知道这是官家为小状元专门订做的时候, 气氛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而且肉眼可见的是,未来一个月, 汴京的街头巷尾都不会缺少话题了!赵小郎, 赵小状元, 够大家唠个够!


    “不、不对!不是状元!”


    “怎么不对了?赵小郎不是状元还有谁是?难道你是吗?”


    “你忘了!之前解元和会元也是他!”


    “真的假的?那不就是三元及第了?”


    “赵状元,赵三元!”


    “赵小三元!”


    扶苏:“…………”


    道理我都懂,但“赵小三元”中间的那个“小”字能不能去掉!很怪啊!


    可惜, 汴京百姓不会回应他的腹诽了。人群中的称呼更新得极快, 扶苏本来就薄的面皮红得滴血。从苏洵, 范纯仁的角度,轻易就能看到他泛红的耳根。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交换了眼底的打趣之色, 继续勒起马悠然享受着主角并非自己的风光活动。


    忽然,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扔了一张手帕到扶苏的脸上。这一动作立刻点燃了人群的热情,宛如史书上“掷果盈车”的复现一般,许多东西都朝着扶苏的人工轿子飞来。


    他混杂着骄傲、得意、羞赧的复杂情绪立刻转化为纯然的惊吓:“别扔了呀,别扔啦!”


    人群大多停手,但还有零星犹不听劝。


    扶苏只好抱住头,大声嚷嚷道:“你们别砸我脑袋上了呀!我脑袋很值钱的!”


    围观的百姓立刻发出善意的哄笑之声,纷纷停手不再闹了。正如小状元所说,他头上顶的可是四岁就能连中三元的的脑子,砸坏了可怎么办?举国的损失,谁能赔得起?


    扶苏立刻俯下身,问着附近内侍:“夸街还有多远啊?”


    内侍是集英殿上知情人之一,又提前得了官家吩咐,定要好好向世间炫耀一下他们成王殿下。一听小扶苏如此发问,便以为他也喜欢夸街,兴奋地说:“还有整整七条街呢!”


    扶苏:“……”


    “还有七条?”


    内侍误会更深:“您是嫌少了?要不这样吧,等会儿我们再回来一圈儿?”


    吓得扶苏摆手连连:“不不不,不用了,就这样吧!”


    “……”


    后来,据某位老汴京人回忆到,此后的状元游街都不再有像庆历五年的盛况了。当问及原因时,他先洋洋洒洒夸了“赵宗肃”三百字:“还有谁能像小三元这般天资聪颖,四岁中三元的?不够看,都不够看。”


    “还有。”他顿了一顿:“从那一年起,后面的殿试就不刷人了,进士科的人忒多了。那么多人都要游街,闹哄哄的,好没意思。”


    是的,扶苏也是后来才知晓,他这一届殿试因官家喜得人才,大手一挥下了道旨意:除了犯讳、污损不得不剔出考场以外,其余人无一黜落。官家还宣布,往后的殿试只分等级,再不黜落人。换句话说,只要春闱得中的士子就能有官做了!


    据来源不明、但可靠度极高的小道消息说,其实是因为官家当朝时得了小文曲星的垂青,龙心大悦,于是雨露泽被于天下学子。你们要谢,就谢赵小状元去吧!


    甚至于,因进士科中,年方四岁者一人,七岁者又两人,庆历五年又被称为“神童榜”,又名“三元榜”。而扶苏的名字,也随着一道又一道逸闻逐渐从汴京传到了大宋的每一处。


    扶苏在外的名声愈发水涨船高,有心与他交往的、提前送礼留下好印象的、越来越多。但他们却发现一件事:找不到三元的人啊?


    和秋闱时候一样,堵到国子监、濮王府的人全都落了个空。但这时,国子监甚至不能用“备考不方便见客”的借口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找不到小状元的影子!


    梅尧臣愤愤不平地说:“还想让他给师兄们说两句话呢!”


    杨安国:“你确定是鼓劲?不是打击他们自信?”


    梅尧臣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被吞下了,只剩满脸的踌躇和为难。


    杨安国说:“圣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样不是更好么?”


    “无论赵小郎是何身份。他都是国子监的学生,范公的小弟子,同叔点的解元,富相公点的状元,早被划做我们这一派了。此刻必然有人,而且是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


    梅尧臣沉默了片刻:“不错。”


    又说道:“只愿他家里人能把他护得周全些,不给旁人落下把柄。若不然……”


    没错,他们早就看出来了,赵小郎虽然是宗室子弟,但背后绝对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旁系宗亲。而是一支实力雄厚,甚至和官家关系密切的宗室势力。


    若不然,他怎么会信誓旦旦地说,杨祭酒你只管上折子请官家来,官家一定会来呢?定是他背后的人知会了官家一声。


    但梅尧臣和杨安国假设得最多的,还是八王爷赵元俨——和当初的苏轼猜得一模一样。至于赵小郎背后站着官家本人?这猜测甚至没在他们脑海中成立哪怕一秒。


    不然呢,谁家的独苗苗皇子好端端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要来国子监苦读,还参加科举,只为了要个八品官做啊?


    扶苏:正是在下。


    他不仅苦哈哈地考试了将近一年,功成名就后呢,更是连流水席、谢师宴也不举办。把一切想见他的人都拒之门外,任他们每天在濮王府门口残念地挠墙。


    (濮王:我无妄之灾啊……)


    身为引起汴京舆论风暴的漩涡,此刻的他正在一处皇庄上,兴高采烈地……弹棉花。


    没错,第二批广泛种植的棉花已经全部结果了。扶苏一听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到了种植地。看到从棉铃中炸开毛茸茸微微泛黄的白色丝绒,简直比听闻自己喜提三元时还要高兴。


    他甚至凑近了棉花丛,凑近嗅了一口,明明是没有香味儿的,但他咧开的嘴,却好像棉花朵里藏着什么绝世奇香似的。


    嘿嘿……棉袄……棉手套……


    仁宗忍俊不禁:“瞧你那样。”


    扶苏扭过头瞪他:“没办法呀。难道官家你不高兴吗?我看就算是范公,也很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


    他前日才收到范仲淹的信件,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里面装着正是登上教科书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这文章原本是范公为了安慰他,殿试要有平常心的。但不知为何,西北的驿马慢了两天,等扶苏看到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已经是响当当的状元了。


    但他还是把这篇范仲淹亲笔版《岳阳楼记》反复看了几遍,和小苏轼的七岁真迹一起珍藏了起来。和仁宗聊天的时候,顺嘴就说出了里面的名句来。


    仁宗沉默了一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范卿的话?他的新文章?”


    “是。”


    仁宗没再问,望着眼前的一片雪白色,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调职的圣旨传到西北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在周遭同僚的一片恭喜和依依不舍的声音中,范仲淹独自傻了眼。


    据京中传来的可靠消息称,是成王殿下引用了自己的文章,才让官家想起他来,由此契机复职入京的。


    但问题来了:他和成王,根本没交情啊?——


    作者有话说:扶苏:哪里的话[狗头叼玫瑰]


    第88章 第 88 章 官家,我保证就这一次。……


    “这消息……可靠吗?”


    范仲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沉吟着斟酌了一会儿, 在怀疑成王和怀疑自己之间选择了怀疑信源。


    “事关天家,若是不可靠大家又怎敢乱说呢?这消息现在京中都传遍了。往好处想,就算它真是假的, 但是能传出来, 还不足够说明官家和成王殿下对您的看中吗?”


    范仲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在于,传出来的故事太细节了, 就好像是有人亲身经历过似的。尤其是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还真是他近日新成的新作中的句子。


    “但我明明没给官家看过呀?”这才是让范仲淹最不解的:“见过此文的人,无非子京、纯仁还有……我那小弟子。”


    这三人当中, 一人为不起眼的新科进士, 一人贬谪在外。最容易见到官家的,居然是年龄最小的, 如今正风头无二的“四岁三元”。


    “难道是他?”


    范仲淹才想起来, 他这小弟子除了四岁三元的赫然战绩,还是个宗室子弟。但也说不通呀, 也不是所有姓赵都能和官家扯上关系。


    他不由得对弟子和官家的关系产生了全新的认识:原以为传闻中的喜爱只是夸张的说辞,没想到竟是犹有不足!甚至可以说, 自己能回到京中说不准还是沾了小弟子的光!


    范仲淹捋着胡子, 感慨不已:“师者, 本该为传道受业解惑之人。但我与我那小弟子,甚至还未见过一面、行过正式的拜师礼,就已经受惠于他良多矣。怎能不令人汗颜。”


    “但不管怎么说, 您都要回京啦。”


    范仲淹:“是啊, 要回京了。”


    想当年, 他本是于京中改革受阻、失意之下左迁到西北。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仅在此固守住了西北边境,甚至偶得一得力之将,帮助大宋拱卫了西南边境的太平。原以为将要终老于此的, 谁又能想到,他还有机会重回汴京呢。


    “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呀。富相公、欧阳公等人明明都在盼着您回汴京去。为什么您瞧着却不甚高兴呢?”


    “居安者,当思危矣。”


    因是亲从,范仲淹说话也就没了顾忌:“你光看到我能与他们重聚了,焉知又有多少人不乐见这一幕?”


    “啊……”


    “想来他们必有所为。”


    范仲淹所说的“他们”,也就是当初合力狙击掉庆历新政的那一帮人。从朝堂上的吕夷简、王拱辰,到后宫中的张贵人,再小到国子监里给扶苏使绊子的王博士。他们因利而聚,内部或有多分歧。但是一旦新政党势大,必会再度紧密地苟合在一处。


    那么,他们又会拿谁做文章呢?


    范仲淹自己是官家刚下旨召回汴京。就算为了不打自己的脸面,官家短时间也不会降罪于他。欧阳修去岁新写了《朋党论》自证清白,于文坛名声显赫一时。富弼任上和辽退夏,宰相本职也是兢兢业业、政绩斐然,几乎找不到可弹劾的漏洞。


    所以,他们会把靶子对向谁呢?


    “我呗。”扶苏说。


    曹皇后笑着摸他的头:“吾儿聪慧。”


    “想也知道啦,出那么大的风头,肯定有很多人看我不爽。”扶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语气懒懒散散地说:“可我又不是故意的,就是想推广个棉花而已,怎么生出那么多事端。”


    他刚从产棉花的农庄回来。所有成熟的棉铃已经采摘完毕,正在按照他的要求去棉籽留种、再用木头或竹制的弓弹开,使棉花本体尽可能变得蓬松绵软。然后才能开展下一步的纺织。即使安排了许多女工,但这一过程耗时仍要数日。扶苏等不得那么久,就先一步回了宫中。


    刚一回来,就被坤宁宫的人拦了去。扶苏心虚地想起,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的人,除了官家还有娘娘。他满以为自己会挨一顿责骂,没想到曹皇后只问他出风头开心不开心。


    扶苏犹豫了很久,低头说了实话:“其实还是有点开心的。”


    虽然一路上跌跌撞撞,运气、误会的成分很多,仿佛是老天都在有意成就他,让他来当这个三元及第的神童。但是当万人空巷欢呼着他名字的时刻,扶苏的心也沸腾鼓噪了。谁看到那一幕会不激动啊?恐怕只有圣人吧。


    他又不是圣人。


    “开心就足够了。母后也为你开心。”


    然后曹皇后就不追问了,转而替他分析起新的局势起来。怎么说呢,不愧是逆风局也要支持庆历新政的人,她对保守派动向的嗅觉极为敏锐,一语就道破扶苏以后必不安稳的朝堂生涯,让后者生无可恋,一瞬间干劲都少了一半。


    曹皇后又笑着安慰:“未必不是件好事呢。你现在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去当劝农使推广那什么棉花,还不是事半功倍吗?”


    “还是说……你不相信官家吗?”


    扶苏顿时摇头连连:“我只是觉得那群人很烦,不让人安生。”


    而且也很让他有心理阴影——容易回想起第一世他醉心儒家安世济民的学问,被秦国上下许多人追着弹劾的日子。那时候,父皇不知是听了谁的谗言,或许是原本就对他“为儒生所惑”不爽,厉声斥责了他一顿。


    扶苏犹能记得,他跪坐在殿陛之下挨教训,父皇说到激动时挥舞的袖口,和颤抖的胡须。


    那一幕隔了三世仍然历历在目。就算官家这辈子旗帜鲜明地支持他,也让扶苏心里头打鼓。就算理智上知道所谓“疏不间亲”的道理。


    他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把他的感受形容出口,曹皇后又能不能理解得当。但后者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靠着他耳朵说:“那你为什么不主动迎难而上呢?”


    主动……?


    迎难而上?


    扶苏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乌溜溜的,说不出的可爱:“娘娘,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去给自己找弹劾?”


    “我就是这个意思。”曹皇后说:“反正注定要被人盯上的,岂不是说明,我儿现在想做什么做什么么?无非是弹劾的奏折一页或两页的区别罢了。”


    “娘娘,你是这个。”


    扶苏发自真心地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不愧是……他甚至都有点词穷了。


    “而且,正好考验一番你阿爹,会不会放你一马?好让你以后能彻底安心、不至于放不开手脚。”曹皇后说:“至于官家那边儿,父子哪有隔夜仇的?若真有,你娘娘也会帮你求情的。”


    扶苏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所以,我该去做一件,嗯……犯忌讳的事情。只要这一次官家能帮我兜住了,其他人就无话可说,我也能无法无天了?”


    曹皇后狡黠地一笑:“这主意,千万莫告诉官家是你娘娘给你出的。”


    扶苏来来回回想了两遍,不得不赞叹这招数实在是高。就算是最差的结果,他和仁宗之间信任破产了,也有血缘之间斩不断的羁绊。再不济,还有推广棉花的功劳呢。


    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要给他的闯祸兜底的官家。


    扶苏双手成合一个十字,默默在心中说了一句对不起:抱歉了呀,官家,谁让我前世的阴影实在是太深啦。我也只任性这一次,日后再也不作妖,老老实实地帮你的忙。


    不,也不对。


    谁说他这次闯祸犯忌讳,就不能是国家改革的先声呢?或者他只要比还要新政派表现得还要激进,后者也会渐渐被接受良好。


    扶苏回想起自己给梅尧臣写的文章——若要根治大宋的积弊,关键在于让士兵识字、知礼。老实说,那是篇略显惊世骇俗,以至于不敢给官家过目的文章。但扶苏又真心觉得,若要和辽夏两国天生就高大、凶悍的骑兵一决高下,他们大宋能仰仗的,只有后天的训练有素。


    再者说,宋朝什么事最犯忌讳呢?太祖杯酒释兵权,中央禁军人数八十万,还有后来,狄青成为枢密使后又被弹劾下来。


    无非两个字,就是“军权”。


    扶苏的心里顿时有了个主意。


    于是,次日,即使打了打胜仗,也门庭略显冷清,安心闭门度日的狄将军府上,迎来了一位新的访客。


    他穿着状元的衣袍——官家特命有司亲自量体裁衣的款式,生怕别人认不出他是谁一般,腋下夹着厚厚的一本圣贤书,扣响了狄青门口的铜环。


    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汴京。


    天啊,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小三元,不办谢师宴、不参加同年文会、也不拜见拉拔他当状元的富相公和欧阳公,第一个拜见的居然是狄青!


    夭寿了,他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了吗?


    谁不知道大宋的历代天子皆可称一句宽仁,却统一忌惮两件事:第一是武官势大。第二就是文武勾结!


    朝中对这位天降神童有好感的人,无不抚膺扼腕,长长叹息。但那些对他早有偏见,正愁不知从何下手的人,则像苍蝇嗅到腐肉的气息一般蜂拥而至。


    他们简直乐开了花。


    还以为这赵三元是个聪明人呢。小小年纪,得了好名声还能忍着不跳,窝窝囊囊地藏起来,让他们一点儿破绽都抓不着。


    谁知道呢?


    他竟然迎头送了一个!


    那他们就不客气了!


    消息传遍汴京的那日夜里,台谏官衙中的灯烛长明不灭。第二日,弹劾的折子就像雪花一般,蜂拥着堆满了官家的书桌——


    作者有话说:官家: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会儿吗[愤怒]


    百官:你是说你又得了个未来名臣,这名臣还是你儿子,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第89章 第 89 章 你们是说,是朕,要夺自……


    “你不该来见我的。”狄青说。


    狄青见扶苏时, 穿着一套极为正式的礼服。腰悬玉带,还挂着一只金鱼袋。


    经历了广源州阳光的照射,他的皮肤比寻常人深上两个度, 被紫色的圆领官服衬托得愈发明显, 脸上的刺青也显眼又有点骇人。


    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与扶苏从前见到过的文气纵横、气质斐然的文官们迥然不同。


    或许狄青自己也很不习惯罢?光是扶苏看到的, 短短一刻钟, 指头就往下扯住了袖摆好多次。想来这位出自底层的将军,与汴京城的冠盖与乌衣格格不入。还是一身铁制盔甲更得他心意。


    扶苏假装没有听到狄青的那句话, 真心实意地朝人行了个礼:“见过护国军节度使大人。”


    护国军节度使, 乃是宋仁宗给予狄青的勋爵封号。因他平叛要比历史上早了十年有余,不知道煽动了哪根蝴蝶翅膀, 并没有被封为“枢密使”, 成为大宋的政治中枢。


    但其“节度使”的勋名,加上为数不少的封邑, 足以刺痛一些人敏感的神经。自晚唐乃至五代,各地节度使割据一方, 中央朝廷俨然形同虚设。又因他们抛却了最基础的道德, 整个华夏几乎沦为黑暗森林般的存在。


    也巧, 狄青大字不识几个,早年还犯过事,脸上因得官府配字刺青。和史书上记录的节度使们一模一样。


    狄青的文化水平不足, 还没通读过前朝史书, 但他的伯乐可是范仲淹。


    他早已从范仲淹那儿得知自己不受朝廷官员待见的原因。即使他本人毫无那方面的想法。就算早年武力犯禁也是为了家人, 这不正好暗合了《春秋谷梁传》中的“亲亲相隐”一条么?


    奈何,其他人不愿意听,谁也没办法。


    狄青志得意满回朝受了封赏以后, 突遭冷待,近乎举目无亲。经历过莫大的失望之后,早就做好了和士大夫们井水不犯河水,乃至被排挤一阵子的打算,所以当听说近来京中风头无二的赵小三元前来拜访时,狄青几乎惊掉了下巴。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人走。


    但赵小三元却一点儿也不接茬。是年纪小,不明白朝堂上的,还是单纯没听到?狄青只好换了个问题:“是谁指点你来拜访我的?”


    说是“指点”,实则“指使”才对。


    狄青大略能猜到背后的故事:约莫是有谁嫉妒赵小三元,又欺负他年龄小,尚不懂世情,引得他做出断绝仕途、自毁长城的举动来。要解决也好解决,立刻把人打发走,再上书给官家自辩他们根本没说几句……


    “没人指使我,我是自己想来的。”扶苏眨巴着眼睛说道。


    狄青:“?”


    他惊讶至极,喉咙中发出一个气音。


    “若说是怎么想到的?狄大人您或许有所不知,在下忝为范公门下学生。听人说过范公在西北曾对您指点过一二,方才厚着脸皮想认认门来着。”


    反了,全反了!


    狄青面上泛起一片急色:怎么说的好像你来烧我的热灶似的呢?该是我烧你的才对啊!


    就算是他闭门深居简出,也听过赵小三元有多得官家看中。与他已经见顶的武人生涯根本可比性。但是赵小三元的话里又提到了“范公”二字,范公可是再造了他的人啊!对恩人的弟子,难道要扫地出门吗?


    狄青面上的纠结,扶苏全看在了眼里。


    他不禁感慨万分:历史上把狄青从枢密使的位置赶下台的,可是有文彦博等等名臣啊。当然,更加离不开仁宗的不安与猜忌。可惜他们全看错了人,狄青非是他们想象中晚唐五代那毫无礼义廉耻的武夫。


    譬如此刻,他脸上的纠结焦急,全是为了自己这素不相识之人的前途而担心。这样心思纯善之人,会生出貮心,效仿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祸乱大宋吗?


    扶苏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被他人关心着,哪怕是位素不相识之人,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更何况,他短时间窥见的狄青之品性,更证明他这趟忌讳没白犯!


    狄青舔了下微干的唇,循循善诱,打算用话术把人礼貌地请出去:“赵小三元,或许你有所不知,我等武人……”


    “可我听你说,你读过《春秋》呀。”


    说着,扶苏从腋下抽出薄薄一个册子,封面上正写着“春秋”二字。


    “呃……”狄青说:“那我也是……”


    “那把它们都看完不就好了?”


    扶苏索性不演了,直接把带来的一摞子圣贤书往狄青的手里塞过去:“看完这些,狄将军你不就成了文化人了?旁人就不会怕你了。”


    狄青:“……”


    原来你知道背后那些弯弯绕啊。


    他一只大手稳稳地托举着书,另一只手无奈地扶额:“赵小状元,你既知晓个中关窍,当也知晓,文人与武人的区别并非读了圣贤几本书那样简单……”


    所以,范公不计身份之别,对他谆谆的教导提携才是举世罕见的大恩德。狄青从不奢求自己此生能遇见第二次。


    但他的第二次恩遇,似乎已经来了。


    扶苏轻声说道:“他们是这样想的,所以,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只因有人觉得您是武夫,您就自暴自弃地认下了恶名吗?为什么不读个名堂出来,给他们瞧瞧看呢?”


    “太祖时的相公赵普,不也只用半部《论语》治天下,从来没人说要把他开除文臣的。”


    狄青搁在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另一只端书的手已经捏起了边缘一个翘角。他的目光直直的,似乎是神游天外。但扶苏却知道,他不仅在听,而且还在飞快地头脑风暴。


    他于是祭出了最后的底牌:“还有您手下的兵呢?您自认为文武有别,是不是也替他们承认了,他们也如朝廷中某些人所想的那样,是不知礼义廉耻、如野兽如蝗虫般的……”


    “不是!”狄青高声打断。


    他微微愣怔了一下,似乎也被突然激动的自己吓了一跳。然而待理智和冷静都回笼,他还是说道:“他们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这些书本不仅您一人要学,他们也要学的呀。”


    扶苏就把他写给梅尧臣的那篇文章,在狄青的面前抑扬顿挫地复述了一遍。他修过后世的逻辑学,每一句话都思维严谨,是梅尧臣、杨安国都挑不出错误,甚至隐隐为之蛊惑的文章,用来忽悠,哦不,说服狄青简直是轻而易举。


    狄青捏着书上的折痕加深了。


    他终于明白,原来官家的看重、外界的吹捧都并非空穴来风。和小三元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竟然恍然有当年接受范公教诲的错觉。每一句话都令人心服口服,乃至洞见一片新天。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小豆丁,才四岁啊。


    他吞了一口口水:“你说得皆在理。我读这些书没什么,但军队并非由我管辖。你说的那些,我无能为力,除非官家亲自下旨,你……”


    “安啦。”扶苏安慰起狄青:“狄大人,咱们先别想那么远的。你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些书通读完,让朝堂之人刮目相看。”


    狄青:“……”


    他看着自己手上分量不轻的典籍,本就晒黑的脸色似乎更暗淡了点。


    “至于我嘛,能不能说服官家还不确定。我的当务之急是,先从海一般的弹劾中活下来。”扶苏调皮地wink了一下。


    大约明天风声就会传到朝堂上去吧。也不知道官家会如何应对呢?他既紧张、又期待。


    确实是海一般的弹劾。


    仁宗批奏折时,险些被折子淹没。


    上一回他的案前如此热闹,还是范仲淹将要出京之前。但那时候说白了,是他先流露出退却之意,漏给了下面人看,他们才抓住机会把人弹劾去了西北的。


    但他最近似乎没对谁不满啊?


    仁宗怀疑人生,随机翻开了一本弹劾本子。弹劾新科状元赵宗肃私见护国节度使狄青,似有意图不轨之嫌。


    下一本,新科状元,护国节度使。


    下一本,状元,节度使。


    下一本,三元……


    仁宗不由气极反笑,一把把这封折子甩在了桌上:“他还知道肃儿是三元!”


    “官家,你可着身体,别把自个气坏了。”


    黄都知劝道。


    官家毕竟修养极好,一度被臣子当面喷唾沫教训一顿都能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心气便平顺了许多……才怪啊!


    骂他的,姑且算他有错,尚可以忍。但谁看到铺天盖地弹劾自己儿子的能开心啊?


    仁宗一开始挺诧异的,毕竟从未把肃儿和狄青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但到了后面,他的气愤完全盖过了一开始的惊奇。


    什么“阴私谋权”、什么“积名夺誉”,仿佛这二人明日就要打进大宋皇宫,改朝换代了。


    我呸!肃儿夤夜来信,建议他命范仲淹选拔西北有能武将的时候,你们弹劾之人又在哪里?还在朝堂上对侬智高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呢吧?


    而且,我的儿子,我自己不知道吗?


    他要是真想掌权,还用朕费心造三元神童的势?早用那小脑瓜子算得朕退位了好不好?皇后一定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如今像个商山四皓般的隐士避着人度日,不就是为了图个清净自由,想干嘛就干嘛么?


    仁宗接受得十分良好。


    他不算个十足有能的皇帝,但唯独识人之能是满点。若不然,也不会大宋文臣半壁江山皆出自仁宗朝了。肃儿的经纬与能力,身为老父亲还能看错眼了去?


    可以说,就算是扶苏与狄青拉上帘子悄声密谋什么,府上还隐隐传来铁甲兵戈之声,仁宗也只会觉得在研发什么新武器,而非自己儿子意图谋反,夺取神器。


    仁宗的目光往北方看去。


    因为,他的儿子目光所向,不是到了年龄就能板上钉钉坐上去的龙椅(甚至还不想坐呢),而是先祖数代人都未能收复的幽云十六州……乃至更远的地方。


    无论向南,还是向北。


    所以啊,私会武将怎么了?


    交往过密怎么了?


    仁宗吩咐了内侍一声:“你们把弹劾肃儿的奏折全数出来整理在一处。然后铺纸,磨墨。”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做的事也是先祖未有之事,甚至有违大宋国策之事。


    “朕要亲自给肃儿写反劾状,通发台谏。”


    内侍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递来一支沾满墨水的笔。仁宗接过后提笔就写:


    ——三元郎乃是朕亲选的天子门生,是朕之“党人”。


    你们这些弹劾他欲阴谋夺权、动摇国本的,难道是说背后指使其图谋不轨之人,是朕?


    是朕,要夺自己的权?——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0章 第 90 章 赵小三元,你给官家灌了……


    宋朝的台谏, 即“御史台”与“谏院”,乃是独立于行政体系外的监察机构。他们拥有“风闻奏事”的特权,即不需要掌握切实证据, 只肖听到传闻就能参上一本。


    人人皆知物议是一把好用的剑, 位高者或多或少都在台谏中有几个来往密切之人。在王安石当政的时代,台谏甚至一度能左右宰相的任免。


    不说远的, 就说最近的事吧。按照历史原先的轨迹, 庆历五年,也就是今年, 欧阳修就会因为和家中女眷不检点的传闻, 又苦于无法自辩,被迫调离汴京, 远迁滁州太守, 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


    台谏甚至连皇帝的过失也能弹劾。最近司马光不久就指责官家对成王殿下的照管疏松,仁宗为了帮扶苏遮马甲, 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台谏的权力如此之大,所以当他们言及扶苏之时, 是真是没觉得自己的遣词造句很过分, 甚至还暗合了大宋的政治正确呢。宋以文立国, 历代皇帝都极为忌讳文官武将往来勾结。


    一开始,谁都以为,这把稳了稳了。


    官家定然会勃然大怒, 认为自己眼瞎看错了人——给予三元郎天大的恩遇, 他却根本不识好歹, 和武夫勾结。三元的官途就此断绝,连带着狄青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虽然后者是被牵连进来的,但是没办法啊, 谁让你是武人呢?要恨就恨赵小三元为什么偏偏要找上你吧!


    ……但是官家反劾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自大宋开国以来,不,自三皇五帝以来,都闻所未闻啊!


    拿到反劾折子的人俱是一脸恍惚,以为自己没睡醒在梦里呢。不然怎么会碰到如此离谱之事?


    但迷瞪瞪翻看一页之后,立刻被吓清醒了:官家说赵小三元是他的党人?怀疑赵小三元就是在怀疑他?


    “官家是被魇住了吗?”


    “三元到底给官家喂了什么迷魂药?”


    大宋的科举前所未有之兴盛。朝堂上有能之人谁不是经科举考上来的?按理说,他们谁还不是个天子门生?但谁真的敢把自己当成天子门生?更遑论“党人”二字,官家简直把偏私包庇之心明晃晃昭彰于笔墨之上。


    谏官,乃至背后指使他们的人,许多都差点没喘上一口气。他们甚至想立刻冲进垂拱殿,摇晃着仁宗的肩膀:官家、官家,您到底怎么了呀?


    “党人”的话您从未对微臣说过!


    就连扶苏都被仁宗力挺的姿态吓了一跳。


    “这下子你尽可放心了吧。”曹皇后说。


    扶苏重重地点头:“嗯。”


    刘据、李承乾、胤礽……甚至他自己头破血流都解不开的死局,这次竟然无伤通关,连一点儿油皮也没擦破。以后只要他不做出像宋徽宗大开汴京城大门,让金军长驱直入的脑溢血举措,不管再做出什么来,仁宗都不会刻意阻拦。


    扶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吧……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和狄将军没顾忌地来往了。”


    “哦?”


    曹皇后的眼神好像看穿了什么:“真的只是来往那么简单吗?”


    “我们相约好,我要教他念书。”


    实则是他单方面约好的,狄青完全是被他忽悠着答应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


    说话的人不再是曹皇后,仁宗快步踏入坤宁宫中,一下把扶苏从腋下捞起来,在空中抖了好几下泄愤:“你可知你阿爹在早朝上被呛了多少次,就为圆你这先生梦啊?”


    “哎哟,哈哈哈……”


    扶苏被搔到痒痒肉,双脚凌空狂蹬了几下,不一会儿脸就红了。被放下之后他才发现,仁宗的脸也微微泛红,显然是跟大臣们对线对得激动了。也难怪大臣们心情激愤,皇帝刻意纵容文臣武将往来的,大宋开国以来还是第一例。


    “对不起嘛,官家。”扶苏认真地说:“我下次一定……”


    他本想说“一定不会再犯”,但话到口头,又改成了“一定提前告诉你”。


    仁宗瞪大了眼:“还有下次?”


    他摆了摆手:“罢了,就算再有下次,你那时也在朝堂上。朕……”


    他也本想说“朕就撒手不管了”,但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底没忍心:“朕只负责拉偏架,你自个自辩去吧!”


    曹皇后偏过头去,忍俊不禁。


    仁宗饮了一杯茶,平顺了下心气:“肃儿你还没说,你上狄卿的门,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真为了拜访他吧?”


    扶苏故意卖了个关子:“官家你也没说,买到了吗?辽国那边的马?”


    王安石亲赴边关找门路,他自己出马,又搭上了柴氏的线,薅来了一大笔买马的资金。事情过去了一个月还多,怎么都该有个结果。


    仁宗点了点头:“买到了。”


    “你是说,此事和狄卿有关?还是……和十六州?”


    说到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格外轻。


    因为仁宗突然想起来了,儿子殿试所书的平戎策中,就有训练士兵素质与培优战马两样。


    扶苏自信地点头:“狄将军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若真有那一日的话,大宋恐怕要仰仗他。我当然要提前和他搞好关系。”


    官家:“就非他不可了?别人不可担纲?”


    扶苏:“对。”


    狄青乃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名将。而且他的成功并非空穴来风。即使侬智高的叛乱提前了十年,他一样打得漂亮异常。若说谁堪当收复十六州的领军统帅,扶苏心中没有第二个人选。


    官家:“肃儿说了,那就他吧。”


    或许狄青自己都想不到,他第二次的好运就在天家父子不经意间的闲谈中尘埃落定。


    此刻的他,还在为自己无辜卷入新政派、保守派、小三元乃至天子都参战的漩涡中无比头疼呢,


    曹皇后见状,半开玩笑地吐槽:“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们却如此信誓旦旦呢?”


    官家:“……”


    扶苏:“……”


    失敬失敬,这位可是徒手画地图的狠人。


    “娘娘,你说得对。”


    扶苏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了一下:养一批购入的战马到投入训练,需要一两年。繁殖一批幼驹到成熟需要三四年。至于让士兵识字、知礼,也是个长久的活计。两者皆非一日之功。


    所以,他现在空口无凭,吹得天花乱坠也无用。还不如待万事俱备,把养兵和养马的成果一起显露于世人面前。


    “还是操心一下当务之急罢。”曹皇后问:“肃儿,你确定你要当官?”


    “嗯。”


    官家:“封肃儿为劝农使的圣旨,朕已经命吏部盖章下去了。”


    曹皇后又说:“虽则这道圣旨是官家早有准备,但满朝文武可不这么想。他们会觉得,这是官家气头之上的产物,所以……”


    “……所以,我会被认为是讨官家欢心的奸臣?”


    曹皇后一脸孺子可教:“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肃儿,棉花的事情你准备得如何了呢?”


    虽然儿子即将成为朝中许多官员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要被扣上奸臣的帽子,但曹皇后本人却丝毫不慌张,甚至有种看儿子笑话的感觉。


    “要不还是回来当你的成王罢?”


    扶苏一脸无奈:“娘娘,你就别激我了!”


    “棉花的事情,我心里大致有了个想法,只是苦于不知如何推广。不过既然我都快成奸臣了,说明千万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岂不是一波白送的热度?”


    “有办法了?”


    “嗯!”


    进士及第之后,每一位进士都有三月左右的假期,供他们荣归故里、安顿家小。有的人顺遂地衣锦还乡,而对于赵小三元来说,这个休假和他炸裂的头衔名号一般,精彩得不相上下。


    有心人整理出了他的行动轨迹——


    进士夸街之后,风头最盛之时,既不摆宴也不结交,离奇消失,连“亲爹”濮王和母校国子监都不知他身在何处。


    好不容易出现之时,竟堂而皇之拜访了护国军节度使将军狄青,一手葬送了自己炙手可热的官途。


    然而峰回路转,不知道官家出了什么毛病,为了这三元公然与言官、甚至与整个朝堂开呛,早朝一连争吵热闹了数日。台谏们气不过,纷纷写起折子,连同官家一起谏!


    就在这时,身为风暴中心的赵小状元却再度离奇消失。官家的回护他不曾回应,言官们快要扣上的“奸臣”帽子,也毫不在意。


    数天之后,风波稍稍平息之际,他又出现了。这一次,刷新在了国子监的大门前。


    “你还知道回来!”梅尧臣说。


    天知道他听说赵小郎去拜访狄青之时,恍惚间心脏差点骤停。然后立刻舔着老脸去信给自己结交的友人,拜托他们不要落井下石,帮忙多说几句小三元的好话,能捞一点是一点。


    谁能想到呢,官家竟然出手了……再然后,就是自己这不知该怎么形容的学生,没事儿人般出现在了国子监门前!


    “梅先生,许久不见,久疏问候了。”


    他说。


    那张软糯可爱的面颊上,悠然无比、气定神闲的神色,不禁让人想摇晃着他的肩膀问:你这段日子去哪了?学陶渊明隐居去了?你完全不知道汴京发生了什么对吗?


    但梅尧臣不敢。生怕他来一句“对啊”,反把自己气个半死。而且他能保证,自己绝对不是最被气到的那个。


    “你来国子监作甚?”他没好气地问道。


    “梅先生你忘啦。你当时有来信问我愿不愿意回国子监见见先生们,再办个文会什么的。”


    “所以我来赴约啦!”


    扶苏笑眯眯地说:“不过我不打算只我一人讲来着。除了国子监,太学不也有学生吗,把他们也叫上好了。”


    梅尧臣咂摸出不对劲了:“你想干什么?”


    以他了解的赵小郎的折腾劲,朝堂上风起云涌的,他闭门安心开学会?怎么可能?那可是种个菜都要喊来官家见证的闹腾人。


    “帮我吹嘘一样东西。”扶苏说。


    他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了一件织物,套在了梅尧臣的手上:“您是先生,我先送您。”


    至于其余的,当然是文章写得好才有了。


    梅尧臣低头一看。汴京的农历四月,近乎入夏了。那件织物被套在他的手上后,手指之间渐渐地烧了起来,宛如暴露在酷暑下炙烤一般。


    “你要人吹嘘的,莫非就是此物?”梅尧臣语气变得激动:“它,它叫什么名字?”


    “棉花。”扶苏说——


    作者有话说:大家以为的扶苏:挑起朝堂大战后深藏功与名,不知道躲哪里偷笑


    实际上的扶苏:在皇庄带头纺织,敲着脑袋思考珍妮机怎么做[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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