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恭喜你们,发现文会的真……


    “棉花……”梅尧臣喃喃地将手套取下, 炙热的感觉几乎立刻消失,在和煦的春风中恢复了往常的温度。织物的保暖性可见一斑。


    他不禁遐想起来,若是在冷冷寒风之中, 全身都被这织物包裹住, 该有多么暖和。是不是曾经被迫蜷缩着取暖而弯曲的脊背,都能挺直起来, 堂堂正正地走在风雪蔓延的街市之上?


    他立刻说道:“我立刻就去和杨祭酒说, 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你只需要出个人就好。其余的我们来安排。”


    “还有联络太学那边……”


    “对, 太学!”


    扶苏看到梅尧臣恍然大悟的模样, 就知道他肯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国子监中还有不少官宦子弟,但太学里全是各地推举来的贫穷优秀学子。他们更能“哀民生之多艰”, 看到棉花时, 也会更真切更用力地吹捧它如何“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太学那边有位博士和我有旧,由我去联系即可。赵小郎, 你的文会安排在几时?”


    “五日之后,就在国子监举办, 怎么样?梅先生来得及吗?”


    梅尧臣无比郑重地点头:“届时你可一定要来。”


    他已然意识到, 赵小郎手中之织物会给大宋带来多大的改变。单凭此物, 就足以他在史书上单开一传,各地立碑建寺庙,香火几百年都不会断绝。而他执意要把文会定在国子监, 不是在借国子监的事, 而是给国子监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是在照顾他们!


    富贵之后衣锦还乡之人屡见不鲜。但是连官袍都还没穿上身,就能凭自己的本事泽被母校的,可真是世所罕见了。


    不过, 一想到官袍,梅尧臣就立刻想起来自己打听到的,对赵小郎乌泱泱铺天盖地的责难。他皱了皱眉:“你……近来还好吧?”


    “不太好。”扶苏瘪了下小嘴,摇了摇头。他见梅尧臣突兀地变了脸色,连忙摆起圆乎乎的小手:“不过和朝堂那些人无关,您千万别误会啊!他们影响不到我的!”


    事实上,他不太好的原因出在棉花上。剔除棉籽弹松软棉花之后,他就立刻去了皇庄,带头没日没夜地纺起棉衣、手套等织物来。但是很可惜,在皇庄里苦哈哈地做工,手上都磨出了两个茧子,他还是想不起来飞梭、珍妮纺纱机是怎么做出来的。


    唉,这脑子,关键时候怎么就不管用呢!


    至于朝堂上的纷争嘛……扶苏摸了摸鼻子,听说是很腥风血雨。但是很可惜,直面的都是官家,不是他。


    “而且,”他拍了拍梅尧臣掌心的棉手套,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了此物,我还用担心别人怎么说我吗?”


    “只有无能之人才叫奸臣,能讨得官家欢心还有能的,一般叫宠臣才对吧?哎哟——梅先生你下手好重呀,好痛!”


    官家以前敲他,从没那么痛的。先生还真舍得下狠手。


    扶苏捂着眉心,小嘴一瘪,泪眼汪汪:“梅先生,我就开个玩笑嘛。”


    却见梅尧臣板着脸严肃道:“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天天只想着怎么当宠臣,最后只能落个奸臣的下场。类似的话以后不许说了。”


    他顿了顿,似乎既后悔自己下手重了,又疑心扶苏没听进去。所有的情绪都归结在一声长叹当中:“你以后是要当圣人的。”


    扶苏:“……?”


    看不出来啊,梅先生,你对我的期许有这么高的吗。


    但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到底没舍得让恩师伤心,反驳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去:圣人之类的头衔,还是给朱子阳明吧。至于他呢,只想当一个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那就足够了-


    五日后。


    距离文会开始还有一炷香时间,国子监内已是人头攒动。最上首,祭酒杨安国正端坐着闭目养神,下首的学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断。


    成为他们话题中心的人只有一个。


    赵小三元。


    国子监的学生们还恍恍惚惚着。他们都认识赵小郎,不就是那个白白糯糯、玉雪可爱,见谁都会笑着打招呼的矮矮豆丁。许多人看他长相可爱,都把他当作弟弟一般照顾。


    ……和外面吹嘘的文曲星降世、天才小三元郎真的是一个人吗?


    国子监的学子们,皆怀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但太学的学生们眼里心底就只有满满的好奇了。他们向邻近的国子监学生打听起此人,得到的只有“赵小郎生得极为可爱”“赵小郎很招博士们喜欢”“别说博士了就连我们喜欢”“我也是我也是”的回答。


    太学学子们:“……”


    他们别的没打听到,只打听出了一件事:如果“可爱程度”也是科举项目的话,赵小郎也是当之无愧的状元、头名。


    基于这些话,不少人觉得赵小郎有沽名钓誉的嫌疑。以为他是占了年龄小、面善才能拔得头筹。而官家则是想神童想到魔障了。


    他们自以为勘破了个中真相,顿觉无聊,提前离席就要走人,却被同窗拉住了。


    “拉我作甚?”


    “快坐下啊,你别忘了,博士之前嘱咐我们一定要来,说能见到让我们不虚此行之物。你提前离席,怎么跟博士交差?”


    下面的骚动与小动作,坐在上首的杨安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未阻拦,只瞥了一眼案上的香烛:赵小郎也该出场了罢?


    说曹操,曹操到。几乎同时,杨安国的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扶苏嫩嫩的小嗓音如一道清泉,瞬时浇灭了整个屋中的焦躁难耐:“抱歉啊,让诸位久等啦。”


    一个穿着御赐状元袍的豆丁,缓缓出现在众人的眼中。状元袍颜色鲜亮、胸前领袖处刺绣繁复,却丝毫压不住小豆丁眉宇间的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袍子反而像长在他身上一样。


    再看他软糯如奶糕般的面皮,清亮乌莹的大眼睛,几乎所有人都要暗叹一声:好可爱啊。不愧是“可爱”科举中也能夺得状元的人。


    扶苏丝毫不知国子监与太学学子的信息交换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更看不出台下诸人心中的想法。他微不可查又满意地点头:看来自己出场的效果很不错,果然震住大家了嘛~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前些日子,梅先生邀请我邀请来参加文会。但我因别的缘故在郊外耽搁了一阵,今日方腾出空闲。实在让诸位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在郊外耽搁?


    今日方腾出空闲?


    消息灵通、知晓最近官场动静的人无不沉默了。你是说,朝堂上的兖兖诸公为你口诛笔伐,近乎开战,你一个人却去了郊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看向小扶苏的目光不觉添上一丝恻然。


    此子,恐怖如斯!


    扶苏自然察觉了那些目光,只当没看到,继续背着他的寒暄套词:知道要自己主持文会时何其惶恐,但能和诸君共同探讨、共同进步又是幸事一件……直到该客套的,该吹捧的话都说完了,台下人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扶苏抿嘴一笑,从善如流:“不知诸君有什么话想问我的么?”


    此话一出,学子们举起的手如竹笋般。


    他们的心态也十分好理解:曹丕说过的,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一个年方四岁的小豆丁坐上三元宝座。除了长相确实无比可爱外,大家也都想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万一,万一一个问题问倒了三元,扶苏过往积累的好名声,不都到了自己的身上么?


    扶苏看着下方林立的手,每一只手,都代表着一次对他的刁难。但是他脸上殊无惧色,今天的主角,根本不是他。


    他使了个眼色给杨安国。后者颔首,接过了主持的工作,表示举手的人数太多,难以抉择,不如效仿古法曲水流觞,流到谁便是谁。


    杨安国是祭酒,说的话极有分量,他定的方案一般人不敢反驳。但问题摆在眼前,他们现在所处的屋子是一片旱地,哪来的曲水,又该如何流觞呢?


    杨安国便扬起手来:“用此物即可。穿在手上再脱掉,方能递给下一位。由赵小郎背对着诸位,喊停时此物在谁手上,谁就来问问题,如何?”


    虽然有些玩闹,但不失趣味与公平。


    众学子纷纷点头。


    扶苏看着棉花手套由第一个人戴上后,狡黠地背过身去。杨安国一声令下,他就捂住双眼开始心中默数。


    一,二,三……


    数到几时,他们能发现端倪呢?


    每个学子都期盼自己抽到提问机会,所以尽可能延长手套在手上的时间,就是当选的关窍。他们发誓,他们从未如此缓慢、仔细地端详过自己的手,让手套尽可能地穿在手上,然后在下一位催促的目光中,恋恋不舍将之摘掉。


    ……不对啊。


    摘掉前后的温度差,是错觉吗?


    几乎每个人摘掉手套之后,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的手掌张开又闭上,反复几次,又和邻座相同经历的人交换了感受,确定了自己并非错觉。


    然后,他们脸上惊疑的神色更深了。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手套继续传递着,几个交头接耳的人已然哗然,正在和前后左右的人交流起来。


    二十五,二十六……


    扶苏:“停。”


    他转过身来,对着拿着手套满脸纠结踌躇的人问道:“请问这位师兄,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我,我……”


    那人顿了一下,然后在周围人催促的目光中吞掉了自己原来的问题:“敢问小状元,这附在手上的织物究竟是何物?”


    扶苏:bingo!


    这就是我想听的问题!


    恭喜你们,发现文会的真正主角啦!——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明天日五


    坏消息:我的指头要不好了[裂开]


    第92章 第 92 章 “三元,连‘红袖添香’……


    提出问题的学子捏着棉花手套, 嘴唇颤抖,眉宇之间激动无比。他在进京游学之前常住西北之地。那是冬日里比汴京严寒数倍之处,冻毙之人年年居高不下。苦寒的天气还让西夏在大宋边境时常劫掠, 边境住民不堪其扰。


    这副保温力度十足的手套一出现, 他就被狠狠地摄住了心神,不惜放弃自己原本精心准备的问题也要一探究竟:“关于此物的来历, 可否请赵三元、杨祭酒告知一二?它, 它或许是件能救千万人命的东西!”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都是来目睹赵小郎风姿的学生, 彼此有什么小心思都心知肚明。所以, 是什么样的击鼓传花道具能让人短短时间内就改口,甚至称它为“救千万人性命”之物呢?


    当即就有人道:“不知我们能否看一看?”


    那学生点头:“当然。”


    便把手套向后一递, 立刻被好几双手争抢, 抢到的那一人迫不及待地摩挲并打量了起来。


    因为要做成道具的形状,它被染上鲜艳的红色, 形状上像一朵花似的,但带到手上之后, 不通风的闷胀感立刻包裹住整只手掌。再看它的走线, 不似丝麻等任何一种已知的织物。难怪, 难怪被叫做“救人姓名”的东西。


    手套传得越广,赞叹的哗然声就越多。旋即大家都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向了上首。此刻他们早就忘了踢馆的梦想, 赶紧搞清楚眼前的是什么玩意才是正经事儿!甚至, 有的人隐隐感觉到了, 他们很可能在见证历史。


    杨安国偏过头去:“此物既是由赵小三元带到文会上,还是由三元说吧。”


    扶苏点头:“好。”


    他乌溜溜的眼睛率先望向一开始发问的那个学子:“还没请教师兄您尊姓大名?”


    “我尚未参加举试,不敢当三元一句‘师兄。’”


    客气了一下后, 他才自我介绍道:“我姓张名载,字子厚,横渠人……三元,您怎么了?可还好吗?”


    扶苏面露狰狞之色:“我掉凳了。”


    就在刚刚,他听到“张载”二字时,惊得手肘在腿上打滑了一下。一个平衡不足,就从不甚合身的大人坐凳上溜了下来。从手肘和膝盖传出的疼痛令他龇牙咧嘴,今天过后多半要生出一大片淤青了。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叫张载!横渠四局的那个张载!


    自己怎么这么好运,随便击鼓传花就能传到一位名人的手上呢?扶苏兀自在心里开心了一会儿。不过类似的惊喜太多,扶苏喜悦的心情并不长,很快转变为一丝志在必得。横渠先生,既然你都参加文会了,那出文会集的事情就拜托了!


    张载当然不知道,他敬佩的小三元是在如何安排他的,只是万分诚恳地把请求又说了一遍:拜托扶苏把棉花的来历讲一遍。


    “唔,我也不是太清楚呢。”


    扶苏说道。


    一句话,立刻让在场诸多亮晶晶的眼睛转瞬熄灭了。张载无比遗憾地低下头,手指却偷偷卧成拳头,一副不找出来不罢休的样子。


    他早年家中有人做官,家道中落后搬到西北投奔亲戚,深感边民之贫苦与西夏扰边之困,曾经洋洋洒洒写策论给范仲淹。后者竟然还真的看他一介白身所写的兵事策,因珍惜他的才气还好心劝他“弃兵从文”。张载之所以能得到太学求学的机会,也是拜范仲淹所赐。


    他原本立志在汴京城精研学问,开宗立派,成一代大儒的。但是就刚才的短短一刻钟,他就倏然改变了人生理想——能找到棉花,推广种植,为一方生民立命也不错。


    但是赵小三元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倏然抬起头来,原本熄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因为,我也是偶然从朝廷处得到的。问及种植之人此物的出处,他们谁也不肯说,恐怕是担心泄密吧?”


    扶苏说道。


    他有心让鸿胪寺的无心插柳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棉花对国力的裨益实在太大了。要是辽夏两国都拥有了棉花制品,能让治下的子民温暖地渡过一个冬季,对他们大宋百姓的危害便不可估量。倘若他是辽夏的君主,知道棉花来自于极南之处,纵使可能性极小,也会派遣人试一试。


    要是真让辽夏和南方的小国搭上线,那就更完蛋了。


    所以扶苏选择让自己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新官上任、提前去工作单位踩点的“劝农使”而已。能碰上棉花纯属偶然,随手捎走几个制品,没想到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那也就是说……朝廷已经发现了此物,也开展大规模种植了?”


    扶苏定定地点头:“对!”


    “太好了!”


    张载欢呼了一声后,才后知后觉地掩口,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此事可要保密?”


    扶苏却道:“我都把它拿出来了,要什么保密?或迟或早你们都要知晓的。”


    “对了。”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官家封我为劝农使,本意就是命我将此物推广全国。今日既然诸位看见了,那我也拜托诸君,替我写一篇文章,介绍一番可好?”


    已经没有人在意“天啊赵小三元刚入官场就能被官家亲自选官还委以重任”,他们眼里瞧着的都是那个明晃晃的大饼——他们是第一批见到棉花的人,也是第一批有资格给它树碑立传的读书人。


    换言之,当棉花推广开来,但范公、欧阳公等文坛大佬还没来得及撰文时,士人学子之间流传的,还不是他们的文章?


    这可是名声大噪的好机会啊!


    读书人求官求财者甚多,也有如张载一般无心科举,一心追求著书立说的人。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名声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源。前者能帮助他们获得商人的资助、高官甚至官家的提携;后者呢,连好名声都没有何谈著书立说?别人根本不认你的!


    扶苏这一举动,堪称是自己造了张饼,分给大家吃。而他明明可以独吞掉“首倡之人”的名头,令自己的名声更上一层楼的。


    想通这一层的人,看他的目光都要带上一层圣父弥赛亚般的滤镜了。


    但要让扶苏说,明明知道大宋最不缺甚至过剩的都是读书人,干嘛不利用呢?免费的笔杆子,甚至不用花钱约稿的,多划算呀。


    你瞧,台下没有一个不愿意的,都争着抢着要写呢。


    就连坐在一旁的杨安国也道:“老夫亦算参会之人,不知可否忝作一二?”


    他全程只负责主持秩序,扶苏的那些话术都是他自己准备的。以杨安国的眼力,当然听得出来个中恐怕只有三分真、七分假。难道你一个新鲜出炉的小状元,就能拿着官家秘密准备许久,朝中大员都不知其存在的棉花制品招摇过市?还能随便传给人看?官家不找你麻烦吗?


    不过,关于赵小郎身世上的蹊跷,他和梅尧臣此前探讨过一番,心里早就有数。至于话术嘛真假不重要,好用就行。别说,赵小郎说得连他心里都泛痒痒,想动一动生疏了许久的笔头。


    扶苏激动得点头连连:“当然啦!您愿意写的话当然再好不过!”


    杨祭酒,虽然后世声名不显,但在当朝的水平并不低。学问文采的水平稳稳压过他一头的,超不出一掌之数。这样的人来给他写推广软文,还是他赚了呢。


    至于集文,排版嘛……


    “子厚兄既是第一个问我此物为何的人,集文排版后续之事,就拜托给你如何?”


    张载顿时受宠若惊,指着自己:“我?”


    “嗯!”


    他刚想推辞,自己一介白身哪里够格呢。但扶苏绝不会放跑自己看上眼的白工:“子厚兄,你能一眼看出它的不凡之处,还能联想到百姓生计,足以说明你与此物缘分不浅,不是吗?”


    他还发动了卖萌攻势,努力眨巴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来:“就当成是帮我一个忙,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载只好应了下来,一脸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神情。周遭人看他也俱是羡慕嫉妒恨。但扶苏却暗道:风光长宜放眼量呀。一千年后,谁占了便宜还不好说呢。


    敲定了这番彼此都觉得自己大赚的交易之后,扶苏又定了个交稿的时间,和张载的联系方式,便在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悄然退场了。


    等到有人从狂热的讨论中恍然回神,发现文会原本的主人公不知何时消失之后,扶苏溜已然到了国子监外。


    开玩笑,难道我会不知道那些想提问的人都是什么心思吗?才不会给你们考倒我的机会呢。


    当了快一个月的文曲星降世、神童小三元,他也是有包袱的好不好。


    不过,这次文会最大的目的,也就是棉花已经全部发下去,给学子们当参考样本了。也不知道他们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呢?


    扶苏搓着手,万分期待-


    “这不对吧……”


    几日之后,扶苏一篇篇翻看着收上来的文章,乌莹莹的眼底满是不可思议:“不是,他们为什么要乱写啊?”


    张载满脸为难:“三元,这文章,咱们是刊还是不刊啊?”


    “你觉得这能刊吗?”


    扶苏随手拿起一篇,嫩嫩的嗓音里充满了无语和抓狂:“我让他们写的明明是软文啊!写成穷书生夜来苦读,惹来棉花仙子红袖添香披寒衣的故事是在闹哪样!”


    “……等等,子厚,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哪里说错了吗?”


    张载的神色莫测:“连‘红袖添香’都知道吗?您懂得还真多啊。”——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道个歉,本来说好写5000的结果手指突发恶疾,今天只有这么多了()等这个月过完之后可能要休息一天,给手放个假


    本章给大家发20个红包(鞠躬)


    第93章 第 93 章 这可不是你该看的。……


    扶苏“!!!”


    坏了, 说漏嘴了!


    一般人对于神童的定义,多半是学识超出常人的小孩子。落脚点往往出在“小孩子”三字上。扶苏带着两辈子的记忆纵横大宋,却没人提出质疑, 皆因他做的事都勉强能用“智商非凡”来解释, 没有脱离一个小孩子的范畴。


    但“红袖添香”四个字一出嘛……张载看自己的眼神都快要不对劲了!这是吃了几个书生酸儒写的话本啊?这么会概括总结?


    扶苏额头冒细汗,眼神也游移了起来:“这个啊?是家里人看书时我不小心看到的。难道不是夜里给人点香料、点蜡烛的意思么?怎么了, 很奇怪吗?”


    张载立刻狠狠地蹙眉:什么不靠谱的家里人!都给小孩子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他和扶苏的交情尚浅, 还没到能直言家人过失的阶段。张了张嘴,只能说道:“没什么, 你现在还不懂, 以后也勿要在人前说起。”


    扶苏见人好像真的相信了,良心一痛, 面上却点头连连:“多谢子厚兄提点, 我晓得了。”


    又像个真正的孩童般,好奇地歪头问:“但为什么不能说呢?子厚兄, 明明你知道这个词的呀?别人肯定也知道的。”


    张载:“……”


    未来关学的创立人,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四岁的小孩讨论什么是“红袖添香”。他哽了一下, 最终祭出了那个万能回答:“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扶苏抿了下嘴巴, 看似闷闷不乐, 实际上努力在憋笑——再不抿嘴他怕自己要笑出声来了。


    “哦。”


    “也不要问别人这个词什么意思。”


    “嗯嗯。”


    多年以后,张载再回忆起这件事时,忍不住会心一笑, 将之写入自己的笔记当中。与此同时, 仁宗永远不会明白, 为什么他接见肃儿的朋友,关学大儒张先生时,后者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做错了什么吗?


    不过, 那都是后话了。


    而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一篇充满了说好听点叫“浪漫”,说难听点叫“意淫”的神话故事,能不能出现在他们的文集里。


    这可难办了。


    扶苏摸着下巴,摇了摇头:“可惜,和其他的文风不兼容啊……”


    张载却奇道:“可惜?三元郎觉得,可惜在何处?”


    他是个性情板直的正经人,一眼能看穿书生的心思,自然很看不上眼。但他只是个被委托的编辑,涉及到文章入选原则的大事,当然要找主办方了。但张载原以为,赵小三元也会批评一通,最终以罢选收尾的。


    他把文章再度握在手中,反复读了几遍,到底有哪里惹得三元郎另眼相看呢?


    “因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呀。”扶苏说。


    “比如汴京街市的瓦舍勾栏。”他又指了指自己:“还有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儿。肯定都爱听这故事得不得了。”


    张载沉默了一下:“您说得在理。”


    书生的小心思固然藏不住,但故事本身十分有浪漫色彩,正是百姓最津津乐道的。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另起炉灶,这篇便不放入文集里了。我们把它稍微改编一下,当成个话本子投入勾栏,在百姓当中宣传一番呢。”


    扶苏一边思考一边托着下巴,陷入了自己的头脑风暴中。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发现自己冷落了张载:“抱歉,子厚兄,方才是我入神了。”


    张载摇了摇头:“没有,其实我也在思考您方才说的话。实在让我受益良多。”


    “是我的眼界窄了,一听到著书立说,就以为不该让下里巴人的文字辱没了格调。实则舍本逐末,忘了文集一开始是为了泽被百姓而作。这厚厚的一沓,未必有方才一篇管用。”


    扶苏:“……倒也不必什么都反思吧。”


    他刚要张嘴,两道声音凭空响起。


    “小心把赵小郎给夸爽咯。”


    “子厚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扶苏和张载齐齐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推门而入。


    扶苏:“你们怎么来了?”


    张载迟疑了片刻:“纯仁兄,还有这位是……?”


    范纯仁和张载,后者曾受过范仲淹的指点,两人又年龄相近,自然熟识。范纯仁便主动担当起介绍的职责来:“神童榜上另一位有名者,父子同登科的当事人,苏轼是也。”


    苏轼也大大方方拱手:“张兄,我字子瞻,你唤我子瞻就好。”


    扶苏“咦”了一声:“你怎么有字了?”还和历史上一模一样。


    苏轼:“当然是因为马上要做官,方便别人称呼,让我阿爹给我取了一个。我还奇怪你怎么没有呢。哦对,你不用,干脆你的字就叫‘三元’算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你。”


    扶苏:“……”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他刚要反唇相讥,又被苏轼倒打一耙。后者从袖子里施施然掏出一篇文章来,拍在了桌子上:“有集文的好事,怎么不叫我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要不是祭酒来问了,我们都不知道。”


    范纯仁紧随其后,也掏出文章:“就是。”


    扶苏立刻大呼冤枉:“你们不是忙着归家和接范公嘛?我哪里敢打扰你们。”


    “写一篇文章的功夫总还是有的。”范纯仁笑着问张载:“子厚兄?如何?你看我们二人的够不够格登载在集子里?”


    “当然,当然了。”


    张载如获至宝地翻看,心中感叹连连:不愧是进士啊,远超出文集平均水准。原本只是监生和太学生的文章,还不够有含金量,这两篇一加进去文集的身价陡增。在加上发起人是堂堂三元,连带着他作为编辑的身价也水涨船高。


    苏轼又刻意问扶苏:“你觉得呢?”


    扶苏对他回了个白眼。


    苏轼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他随手抄起扶苏面前的文章,口中说着“让我来看看别人都是什么水平”,看了几眼后却“噫”了声。


    “我的天,怎么还有这种的啊?”


    范纯仁好奇地接过去,片刻后,也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看向扶苏的眼神也困惑了起来。


    张载担心两人误会了扶苏,连忙解释起了来龙去脉。两人“哦”了声,苏轼便问扶苏:“你想改成个什么故事呢?”


    “要不然,就像当初你说的那个?诸葛亮骂王朗那样?”


    苏轼坚信,当初扶苏告诉自己关于“厚颜无耻”的“典故”是他自己胡诌的。他不慎轻信了过去,为此还挨了阿爹一个爆栗。


    扶苏的心好累:“那个真是典故。”


    只不过,是在你未来的几百年才能成。


    “嗯嗯嗯,典故。”苏轼胡乱敷衍道:“那我们改什么?用已有的人物编个故事出来,还是重新现编一个?”


    扶苏的目光立刻奇怪了起来:这人怎么这么快进入写手状态了?还无师自通了同人和原创的区别。


    他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是先问问这篇文章的主人吧。”


    孰料,当他们前往拜访文章的主人,想拿到文章改编权的时候,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那怎么能行?”此人拼了命地摇头:“难道你们不觉得棉花清新飘逸,温暖身心,泽被吾等,便好似纯洁无瑕的仙子一般吗?”


    扶苏:“……不觉得。”


    只觉得你好像那个炫压抑了。


    那人犹不服气,甚至还拿出自己写的续章想要给众人传教。因身高的缘故,张载和范纯仁率先接过,看完之后都露出了精神被冲击的神情,说什么也不肯给苏轼和小扶苏过目。


    苏轼甚至跳了起来,试图一探究竟:“写了什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扶苏也假意露出好奇的神色,实则对苏轼生出一丝洞彻后的优越与同情:还是别了,估计是你真不能看的内容。


    等你长大就懂了,嗯。


    扶苏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沉浸在自己艺术中的写手本人,把他的容貌印刻在脑海里。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大宋还有这样的奇人。


    他似乎还在孜孜不倦传教:“怎么样啊,能不能刊载到集子里去?能不能?”


    “……我们走吧。”


    几个人又回到了国子监里。


    张载面色恍惚依旧,似乎才冲刚才的冲击当中回过神来:“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毕竟咱们的集子已经整理好了。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在瓦子里头,恐怕也……”


    范纯仁也劝扶苏道:“是啊,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若是知道了和小郎你有关,恐怕免不了一通弹劾。”


    扶苏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被弹劾我倒是不怕。”


    他没注意到三人皆是一脸“天啊被装到了”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只是我刚才想到,他那个故事写了棉花仙子因书生的悉心照料而显形报恩。这样不就把棉花是怎么种的暴露出去了吗?”


    “若是写了个错的,百姓们纷纷效仿,种死了可怎么办。但如果写的是对的,被辽夏有样学样,偷学过去了又怎么办呢?”


    众人纷纷面色一肃:对,这是个大问题。


    范纯仁:“赵小郎,但你似乎不想放弃?”


    “对。”扶苏说道:“棉花既然是给百姓种的。除了给庙堂之上兖兖诸公看的文集,我当然也要讲他们爱听的故事。”


    几乎在同时,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故事不仅要讲给汴京的百姓,而且要讲给幽云十六州的百姓听。让他们想起,自己百年之前和国境另一端的子民,曾经是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本章书生撰写的棉花仙子的故事可以参考高考零分作文《一场跨时空的邂逅》,看完不笑的是[点赞]


    第94章 第 94 章 官家:黑子说话!……


    扶苏没记错的话, 从辽宫中逃出来的贵人阿菩曾经说过,辽国的太子残暴无度,她的兄子都命丧于此人之手。而在扶苏的记忆里, 这位太子就是未来的天祚帝, 也是导致辽国国力一落千丈的罪魁祸首。但他现在还未登基,辽国, 尤其是燕云十六州的百姓日子怎样呢?


    扶苏决定去打探一番。


    打探的人选除了阿菩外, 还有一人,正是在边关兢兢业业地走私着马匹的王安石。他都做起了走私生意, 肯定能联系到不少所谓“道上”的人, 后者在辽国皆有自己消息来源。


    扶苏便回到了宫中。


    在回宫的路上,他还在想, 好端端的一个千古名相, 隐姓埋名在边关做着生意,是否太大材小用了点。回宫后一问仁宗, 后者立刻笑出声来:“你以为朕没这样想过?王介甫可是朕钦点的状元,只比你早三年呢。”


    “朕也写信, 问要不要皇城司派人接管, 他回京做点别的。你猜介甫怎么着?他说只要有益大宋之事就没有不光彩的。还说与辽人斗其乐无穷呢。”


    扶苏:“好吧, 他心态还怪好的。”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奇怪?这不正是“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本色么?而且,能想出“市易法”这种脑洞大的改革法门, 他肯定对如何跟辽人做生意很有心得。


    既然人家愿意, 扶苏也心安理得了起来。


    “官家呀,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王大人,现在十六州那边的百姓生活得如何?对大宋有什么看法?特别是冬季保暖的方面。”


    下一刻,一只温暖的大手盖上头顶:“又想出什么鬼点子?”


    “只是个想法……官家, 你说,我们能不能像辽国走私马一样,把棉花走私到那边去?”


    扶苏掰着指头:“要是十六州的百姓会买我们的棉花,给官府的税收就少了,他们的衙门也就变穷。再编几个故事,派人传一传,民心也会向着我们这边儿。”


    “要是棉花被辽人发现了呢?”


    “走私嘛,老百姓都有默契的。没那么快暴露的。但纸肯定包不住火,等辽国的官府真的发现过来那一天……”


    扶苏顿了一下:“咱们的战马,不也养得差不多了么。”


    那只大手立刻覆盖过来,把扶苏的头顶揉得乱蓬蓬的。官家止不住地喟叹:“真是谁来了都算不过你。”


    “嘿嘿。我不也是大宋子民。”


    “朕等会儿立刻休书一封,让王卿帮你仔细打听一番。”官家说完正事后,表情松了下来,不自觉带上几份哀怨:“只是,肃儿啊,你为何光对百姓们上心,却见不到朕在前朝替你舌战群儒呢?”


    他说的是弹劾事件的余波。它并未如想象一般销声匿迹,反而随着扶苏“劝农使”的官衔和国子监的文会更加热闹了。平均每天早朝就有一个言官站出来,说他率性恣睢、轻纵官员的。还说这是亡国之相。


    仁宗又不能掀开马甲,说朕宠自己儿子,你们管得着吗?只能唾面自干,好不憋屈。


    关于这事,扶苏亦有所耳闻。


    “锵锵!”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本书:“我这不是帮官家分忧解难了么?”


    “这就是你在文会上,邀请在座士子同修的新书?”


    扶苏开文会的事,京中俱有所耳闻。但好事者打听来打听去,既没听说三元大发神威,也没打听出他出丑的传闻。大家唯一知晓的,就是三元邀请在座学子士人写文章,共撰一本文集出来。当时还有许多人暗暗骂他招数歹毒,拿自己的名声分给他人,好收买人心。


    这不,满座没一个愿意骂他的。


    至于文集的内容是什么,包括仁宗在内也不知情。他好奇地翻开第一页,赫然是雕版印出的“目录”两个大字,目录之下罗列着“范纯仁”“苏轼”和诸多参与文集的学子的大名,和各自文章的标题。每篇文章最后都缀着一个数字作为页码。


    仁宗赞了一声:“这倒是新奇。”


    不过他早就对自家儿子的突发奇想见怪不怪。目录的创新只是其中不起眼的那个。随机翻开一篇文章看了两眼,仁宗绽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不错,倒是要看看那帮子言官读了此书,还有什么可说?”


    “只是委屈了肃儿你。”他叹气道:“旁人只知道棉花一物经由你之手推广。却不知它原是由你发现的。”


    仁宗在心中暗暗称量了一番:若要恩赏,成王的身份再往上一步便是东宫,肃儿定不愿意。三元呢,初授为劝农使已是破格,官位再往上提便是木秀于林,反是在害他,更不可取。


    扶苏却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没关系啊,这有什么的。”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啊。棉花不是他种的,也不是他弹的、织的。占了个历史挂的便宜认出来了而已。


    “还觉得王介甫奇怪呢。”仁宗定定瞧了小豆丁许久,忽然释然地笑了:“你不和他也是一个想法么?”


    扶苏:“呃?”


    他刚想说“那不一样,人家是真名士我只是历史挂”,仔细想了想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扶苏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是因为思想觉悟高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吧。”-


    次日,紫宸殿。


    朝上最近风平浪静,宇内既无突发灾厄,边关亦万事太平。清平盛世气象,言官就成了跳得最高的人。


    仁宗今日惯例性问过国事,得到了“无本启奏”的回答之后,御史台和谏官那一片就隐隐骚动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决定该由谁登台唱戏。仁宗却懒得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众卿家无事,朕却有事。”


    “朕今日偶得一文集,甚悦之。诸位不妨一同品鉴一番?”


    “微臣斗胆问官家,可是赵小三元领国子监、太学学子共集的?”


    仁宗颔首:“正是。”


    紫宸殿内俱是一片哗然。又是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赵小三元到底给官家灌什么迷魂汤了?特殊待遇和破格任用就算了,连他出本书都要亲自站台?还是在早朝的严肃场合。


    除了富弼、欧阳修两个知情人外,就连其余的新政派官员,有的都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虽然知道三元郎是他们一系的人,但这,是不是太过了?


    台谏那边更是像打了鸡血般,铆足了劲要酣畅淋漓地再谏一场。


    “多说无益,这文集朕为何中意,你们看了就知道了。”仁宗在大家愕然的眼神中,命令内侍分发起了文集,保证大殿上人手一本:“诸卿请看吧。”


    “……”


    无论是单纯好奇的,还是看赵三元不顺眼的都埋头看了起来。大殿中一时只有哗哗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猛地抬头,比发觉官家偏重三元时的神情不知惊愕了多少倍,近乎震撼了:“官家,这文集中所写之物是真的么?”


    官家故意装不懂:“爱卿说的是?”


    “自然是这白如柳絮,轻似浮萍,织成衣物却能让人寒冬中也能暖如春日的棉花啊!官家,莫非它果真在我大宋降世了?”


    发问者不觉有异,大声的回答响彻了整个紫宸殿,让看透官家心思之人暗自觉得好笑。看扶苏不顺眼的人脸上一片铁青。


    官家背着手,面色沉静,实则心底的雀跃已经快突破表情管理:“若不然,爱卿以为朕封赵三元为劝农使,又是为何呀?”


    “不过,”他掂了一掂手里的文集,好笑道:“新科进士们还未回朝选官,此子却提前开始履职、为朕分忧,连朕亦未能想到啊。”


    大殿之中一片沉默。


    他们站在早朝上,却只能听见官家当面夸另一位官员“为他分忧”,那我们又算什么呢?每个人心中都别有一番滋味。


    但官家却恍然不觉,他今天有了底气,就是要当儿子吹,给肃儿和他自己扬眉吐气的。


    他又点了富弼的大名:“富卿,你来说?”


    富弼:……?


    我?我要说什么?


    首先肯定不是掀开真身的话。他略略迟疑了一下:“微臣、微臣在点定状元之时,赵小状元殿试所写的文章之上,便提到了此物。只是臣那时不知‘棉花’为何,还以为只是个致君尧舜、济世安民的构想而已。”


    官家再度颔首。


    百官也再度哗然。


    这话什么意思?


    连堂堂宰相都不知道其存在的棉花,赵小三元在做官之前就有耳闻,还敢写在试卷上?难道说,连棉花的发明都和他有关?那这状元封的,封的……


    反对者们心里暗暗地骂娘:可恶,如果赵小三元真有如此功绩,那就是裨益天下之事,封个侯三代不降等都是够的。区区一个状元的头衔,还有那些特殊待遇都轻了!官家,你为什么不能早说啊?早说我们还会受人所托主动针对他吗?


    仁宗看着面色惊疑,交头接耳的众臣子,心里像乐开了花、淌了蜜似的:让你们说朕优待肃儿过度,暗示朕是昏君?真相曝光,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角度能攻讦他?


    不是,你们好像搞错了重点吧。


    司马光在心里吐槽道。


    他是台谏少数没有跟风攻讦扶苏的人——攻讦得最猛的的那些背后有人暗中鼓动,各有自己的魍魉心思,否则谁会主动得罪一个看起来就官途无限的明日之星?


    既然这样,又何必多他一个呢?此刻,在台谏的懊丧和官家的春风得意之间,也属他最冷静。


    “不知那棉花是何模样?是否有文章中所说的一般夸张,还是文人笔法言过其实?官家,我等可否将之过眼一二?”


    “哦。这个呀。”官家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好极了:“当然了,此前有司早已制好了一批棉衣,今日赶巧,朕便做主赠与诸卿一观吧。”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因棉衣紧张,御史台与谏院的爱卿,抱歉了。”


    嘴上说是棉衣数量有限,背后的原因谁还不知道啊?不就是台谏两处此前曾是攻讦赵小三元的主力军吗?


    众臣:“……”


    不是,官家你也太小心眼了。


    御史台&谏院:“……”


    好好好,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司马光:“……”


    不是,官家,我没参与,我是无辜的啊!


    另一边的扶苏正埋头苦写,突然感觉鼻子发痒,连着“阿嚏”了好几下。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怎么回事?有谁在惦记我吗?”——


    作者有话说:明天休息一天给手放个假[让我康康]宝宝们不要弃文啊求你们了(做法)(画圈)


    对了,也祝宝宝们建军节快乐[烟花]


    第95章 第 95 章 扶苏:冯梦龙,我来抢你……


    “谁在惦记我?”


    扶苏揉完鼻子后, 眉头就皱起来。他立刻想到了朝堂之上。天啊,能让他连打那么多喷嚏,官家到底多少说了什么, 给他拉了多少仇恨啊?


    一想到自己以后还要上朝, 亲自面对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扶苏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可不行。


    扶苏心想, 虽说他上朝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但更不是冲着树敌来的呀。得想个办法,不然以后他想出什么辙来, 都会迎面碰到铺天盖地的阻力。政令出不了三步之外, 那还了得?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看,是你得罪了古人, 他们把你给念叨了吧!”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扶苏的思绪。转头一看, 苏轼的头已经凑到他的纸笔前面:“要是我在天有灵,知道你写的那些, 不得气得从坟头直坐起来。”


    那冯梦龙把你泥塑成苏小妹,也没见你把他怎么样呀。扶苏在心里悄声回击。


    不过嘛……


    他看看自己面前的文章, 有点怀疑地问了一圈周遭之人:“我写的真的很过分么?”


    张载:“嗯。”


    范纯仁:“嗯!”


    扶苏:“……”


    “看吧看吧, 我就说。”苏轼煞有介事地点头:“还是说, 你本就不喜诸葛丞相?”


    “我哪有!”扶苏立刻辩白道:“我很崇拜丞相的好吗?”


    有霍光、王莽、曹操的事迹在前,汉室权臣已然是个烫手山芋的地位。但诸葛亮为了他的理想,还是一肩挑起了复兴汉室之任。更神奇的是, 他甚至打破了皇帝与权臣互不信任的沉默螺旋, 既不篡位也没被天子清算全家, 清清白白地“出师未捷身先死”。


    再一联想到从自己自戕后,被猜忌后无一幸终的倒霉太子们,扶苏简直想扶额叹息。他还真是开了个坏头啊。


    “那你缘何把他写得……好似个妖道呢?”


    “那还不是因为人民群众喜欢么?”


    作为野史的最大受害者之一, 扶苏对这个问题太有发言权了:“不然,你们谁写个差不多的故事,和我比比看谁更受欢迎?”


    苏轼看上去跃跃欲试的模样,但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了:“那还是算了吧。要是我爹发现我又胡编乱造典故,他肯定要打我的。”


    “不过,你这个真的能受欢迎吗?”


    扶苏:“哼。”


    “不信的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另外三人表示自己很感兴趣,紧随在扶苏的身后。说实话,他们读书虽然多,却对市井俚俗知之甚少。难道瓦舍勾栏之间流行的都如赵小状元一般所写?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知晓“红袖添香”前情的张载摸了摸鼻子,自以为知道了了不得的内情。


    三元郎的亲长也太离谱了点。平日都给他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是说,只有看这些才能养出不世出的神童?


    他们三人出了国子监,径直走向了相国寺的方向。


    “你要找净觉小师傅?”


    “市井之事,不找他还能找谁?”


    扶苏觉得自己当初做的决定太正确了。净觉就好像个万事屋,所有和市井有关的事情都能拜托他帮忙。


    这不,他一到相国寺里,随机抓了个小沙弥说自己要找净觉,就被当成贵客被恭恭敬敬请进了房里,小沙弥又奉上了四碗香茶才退下去叫人去。


    苏轼心里有数:这净觉小师傅,怕是少数和他一样知道赵小郎真实身份的人呐。


    但他嘴上依旧不饶人:“肯定是净觉小师傅知道赵小郎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意吩咐过的,一看到你就要引到房间里。”


    扶苏:但我觉得可能不是净觉,是方丈特地吩咐过呢?毕竟上次都出动八王爷府的亲卫。但这话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他只能无奈地瞪苏轼一眼。


    苏轼笑得更猖狂了。


    张载是唯一一个不知个中内情的:“这净觉小师傅是?”怎么感觉很有故事的样子?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解答呢,净觉本人却已亲至。他一进来就“阿弥陀佛”了一声:“赵小状元,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苏轼立刻道:“哈哈!还是小师傅你久居佛门,洞彻人性啊。知道现在三元郎身份今非昔比,特地登门找你,必然是有求于你了。”


    净觉无奈地看了苏轼一眼。


    扶苏:“……怎么说得我那么无情呢?咳,好吧,是有事要找小师傅你。”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从袖袋中掏出了自己写的底稿:“你来瞧瞧这个,放在勾栏瓦子里能不能行呢?”


    净觉:“这是……”


    刚一看内容他便了悟般噤了声,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一行行读完了全程,表情时而赞叹、时而微笑,十分入迷。


    看他一副看进去的模样,扶苏便知道大概率稳了,也管不上他人正屏息凝神,自顾自地悠然喝起茶水来。但他只喝了一口就吐了下舌头,茶叶子泡久了,好苦啊!


    “当然能行!”净觉终于看完,给予了无比肯定的回答:“瓦子里的人最喜欢这种了。


    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声音也悄微下来:“不知是您们当中……哪位写的本子?”


    他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了桌子最中央的小豆丁:“呃。怎么、怎么是您啊?”


    扶苏无辜道:“嗯?我不行吗?”


    净觉:“不不不,您可是三元及第的天才,当然是什么都会写了。”


    其余人齐齐哄笑了起来。


    众所周知,瓦子里那些闲话,在士大夫是下里巴人、难登大雅之堂的。只有混口饭吃的穷书生才会写。三元郎写这本东西,可是要捂好马甲的。净觉这句恭维,怎么听着很像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呢?


    扶苏瞪了一眼其他人,更无奈了。


    但他很快正色了起来:“这个本子,劳烦你递给熟识的说话人吧。务必让他们传起来,传得越快越广越好。”


    “然后,你再教他们这么说……”


    随着他的话,净觉的表情从讶异到恍惚。但他却能听出扶苏话里的郑重,亦知晓这是极重要的事,甚至牵扯到了朝廷。


    “贫僧明天,不,等下便去找熟识的说话人们,让他们人手各一份。不出三日,就让这故事传遍汴京。”


    扶苏重重地点头:嗯。这就是他想要的。


    “对了,三娘和阿菩她们还在吗?”他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小师傅,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见阿菩她们?我有事要同她们讲。”


    “在呢在呢。阿菩前日还问我,不知什么时候能见您一面呢。”净觉说道。


    因为阿菩等人身份实在特殊,扶苏便找了一个借口,避开了范纯仁等人,独自去了相国寺那处寂静的院落里见了阿菩等人。棉花的种植已然尘埃落定,他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给三人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了。


    “阿菩,三娘,阿余。我替你们寻来了一份工,你们愿不愿意做?”-


    范仲淹一路风尘仆仆,赶往汴京。


    人逢喜事精神爽,贬职后复官,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衣锦归乡?加之他一路往南下,驿道上越是一派蓊郁生机之光景。


    踏入汴京城门的那一刻,连日的奔波下来,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疲惫,望着城中与萧条边境截然不同的行人如织,也觉得十分可亲可爱。


    “昔往今来,汴京似乎一切如旧啊。”


    范仲淹感慨万千。


    只是旧日看徐了的繁华光景,今时方知晓需要珍惜,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逝去。


    他命亲从们先回到府上打点,自己独自一人牵着马走上繁华的街道,排遣起万千的思绪。却见不远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宛如漩涡般吸干了街上大半的人流。


    这般场景,范仲淹在汴京为官多年也从未见过。只有他长子范纯仁写的信中,言及大相国寺夜市上的糖画,或许才有此等受欢迎程度吧。


    难道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连梅尧臣都专程写信跟他炫耀的糖画摊子?


    范仲淹好奇心顿起,快步朝那处走去。


    期间,他还听见周遭似是友人的二人互相打趣道:“你怎么又去听一遍啊?”


    “你还不是?一听到有人要讲就来凑热闹。”


    “没办法啊,诸葛丞相的故事我听几遍都听不够的啊。”


    范仲淹:诸葛丞相?难道是说话本子?


    文臣不崇拜诸葛亮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范仲淹亦不能免俗。他甚至更好奇了,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说话本子能让汴京百姓流连忘返至此。个中又言及丞相何等风姿?


    是隆中天下对?是白帝城托孤?


    还是六出祁山、星落五丈原?


    范仲淹凑近了去,只听到一个洪亮而跌宕的声音直直撞入他的耳廓:


    “说时迟,那时快啊!诸葛丞相向天空中一挥手,那铺天盖地的雪花便直直化成团,纷纷坠入城中。蜀中将士连忙将团子收集起来,竟然发现是一种新奇的织物。


    “丞相便道:此为他向天所借的济困之道。将士们无不拜服,将棉团揉开,编织成保暖的棉衣棉袄,一一发放给城中将士、百姓……”


    “如此这般,轻而易举破了司马懿的大雪封城之毒计!”


    范仲淹:“???”


    恰在此时,说话人的话音方落,围观群众齐齐发出一声惊天的欢呼,旋即散落在四处变为绵延的赞叹。不禁让熟读《三国志》《魏书》的范仲淹疑惑起来:到底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大家出了问题?


    诸葛亮何时被司马懿围困城中过?


    又何时像个妖道了。


    ……不,比起胡诌的历史,更重要的是,那个所谓的“济困”的棉团究竟是什么?倘若是凭空编出来的造物,为何不编个现实中有的东西,好让听者更有代入感呢?


    还是说……


    范仲淹忽而朗声道:“敢问那棉花是真是假?世间竟真有如此神奇之物吗?”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疑问,定会有人追随,至少也能引发其余人一点思考。没想到周遭之人都像看土包子一样觑着他。


    “怎么还有人问啊。就在官府门口,摸也摸过、看也看过了,还会有假不成?”


    “看老先生你明明读书很多的样子,为什么会不知道啊?”


    “唉,闭门读书读傻了,说不定丞相的故事他都是第一次听呢。真可怜。”


    “官府都发放种子了,我邻居家运气好抢到了几粒,打算明年在自己前院里种呢。到时候问他要几颗种子,不知愿不愿意给……”


    范仲淹决定收回他最初的评价。


    ……汴京百姓真是太不可爱了!——


    作者有话说:给所有被创到的历史粉丝说抱歉。


    小扶苏就这样抢了冯梦龙的活,罗贯中素材+1+1+1


    第96章 第 96 章 赵小郎,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虽如此, 百姓的反应却说明了一个事实。


    棉花不是凭空编纂之物,而是真的!


    推理出这一事实的时候,范仲淹的心尖一瞬间烧烫了起来。什么“腐儒”“读书读傻了”的恶评统统被抛诸脑后。他立刻向人请教了棉花在哪里可以看后, 奔向那一处地方。


    因为真宗皇帝曾经下旨推广过占城稻。循例在前, 所以范仲淹一下就能猜到,凡是有新良种问世, 其后必有官府的身影。他不出意外地走到了靠近官衙的一条街面, 找到街尾的第三间铺子,前面只有零星几人在排队。


    范仲淹顺势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安静地排起队来。心里却在盘算着, 这一系列离奇的宣传手法到底出自谁的手笔。


    晏殊沉稳、富弼持重、欧阳修……


    一个个人名在范仲淹的脑中划过,却又逐个被否决掉。直到队伍排到他自己时, 范仲淹才恍然回过神来。


    出乎意料的是, 坐在殿中的,是一位女子。


    她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棉衣, 一边熟稔地说道:“棉花种子已经发光了。要想再来领取,只有等来年的这个时候。”


    就好像已经回答过许多遍似的。


    但范仲淹关心的不是这个:“真有棉花这回事?不是说话人的胡诌?”


    “当然了。”


    阿菩三人在这间小铺驻扎多日, 介绍的业务已经驾轻就熟。她指了指桌上叠得齐整的棉衣、棉帽、手套等物:“就在这儿了。您随便看, 只是不能带走。”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要是带走了……我会去报官的。”


    范仲淹自然不会做出偷盗之事。但他不知道的是, 有纨绔子仗着自己家世非凡,报上名号后当众强抢了一件棉衣,扬长而去。


    阿菩阻拦不急, 也毫不客气, 在众人的劝阻下当场报了官。不出一日, 开封府吏和皇城司一起出动,压着那纨绔和他父亲,带着被抢走的棉衣, 恭恭敬敬地上门归还,按头道歉。


    围观群众俱是一片哗然。


    自那以后,来排队的人都只敢老老实实地看衣服,不敢有多余的动作。魍魉心思之人也只好绕路而行。皇城司是什么背景啊,人家背后有官家罩着!谁敢惹,不要命了!


    但阿菩抬头稍稍打量了一下范仲淹,情知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主动拿出一件棉衣给他看。范仲淹刚上手就暗暗惊叹一声:好软,好厚!


    柔软和厚实,原是冬衣不可兼得的两难。麻布粗糙且漏风,丝绸光滑却冰凉。杨花、芦苇、纸衣、稻草各有各的破绽。和张载一样,范仲淹一下子就联想到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们,捏着棉衣的手也攥紧了。


    “敢问……”


    他有心多问两句,目光滑到阿菩高挺的鼻梁上时,却突然失声,一瞬间极为惊骇的神色。


    阿菩毫不知情地仰起头:“嗯?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范仲淹却说什么也不问了,脸上的震惊也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又多看了一眼棉衣,转头就走,飞快地打道回府了。


    府上,范纯仁已经在等着他。


    范仲淹的家资不算丰盛,离开汴京时原打算卖掉这一处府邸的。但恰逢长子范纯仁新婚燕尔,又要在国子监读书备战科举,他思量一番,就把宅邸留了下来。


    他原本没想过再回到府上,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却在也没有感怀的心思。他拉着长子,飞快地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说话地:“纯仁,你且告诉我,现下京中挑着棉花推广之责的人,是谁?”


    范纯仁顿时会心一笑:“您也看到那些剧目了?感觉如何?”


    范仲淹微妙地顿了下:“虽对武侯失之敬重,却实在新奇,也实在有效。”


    范纯仁重重点头,对老父亲带着点微不可查的优越感:这么有效的手段,可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诞生的。


    但他没忽略父亲话里那点不对劲:“您是觉着有哪里不妥?”


    范仲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低声地说:“那处展览棉衣的店子里的女工,长相……极肖似幽云十六州之人。”


    范纯仁大惊失色:“啊?!”


    他那小师弟,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范仲淹摇了摇头:“不会错的。”


    他常年驻扎于西北边陲,见过许多被俘虏的西夏人,从前也和辽国人打过交道。那位姑娘的长相,不肖似大宋水土养出来的女子,而具有更北方的特点。


    她多半出身辽国,这点不会错。


    那么问题来了,以范仲淹的眼光,棉花的推广事关国本,显然推广它的人和背后的官家也是这么想的。那么又为什么要找一位辽国人最近距离地接触这件事呢?


    是偶然?还是居心叵测?


    范仲淹不敢往下深想。见过战场尸山血海的他甚至陡然失色,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急忙赶回家里向长子确认情况。


    但范纯仁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得赶快找小师弟问问情况。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范仲淹愕然抬头:“什么?”


    能被自家长子称呼为小师弟的人……


    范纯仁:“您还不知道么?官家亲封赵小三元为劝农使,全权负责棉花推广事宜。那说话人和展览的铺子,全是他的主意。”


    范仲淹:“……”


    范仲淹:“…………”


    一时间竟不知道棉花铺子里混入了辽人,还是“诸葛亮智胜司马懿”是他那徒弟搞出来的,哪个令人更加震惊。


    他面色十分复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范纯仁:“是啊。正好您们正式见一面,再问问是怎么回事。”-


    扶苏被带到范仲淹府上的时候,还有点懵懵的不真切的实感。


    虽然历史滤镜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确认了“这就是现实”中消磨了大半,但他看到范仲淹本人的时候还是激动了一下。旋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苏轼曾经说过的那个问题。


    风干了,被割成一块块的粥,好吃吗?


    他一边按照正式的拜师礼节下拜。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行礼了。早在资善堂念书时,他就曾经拜过宋祁,是以做得十分驾轻就熟,软糯糯的面皮上,不自觉透出一点沉思的神色。小孩长相配上大人的表情,看上去可爱极了。


    这点细节很好地被范仲淹捕捉到了:“在想什么呢?”


    扶苏一边起身撩起衣摆,顺嘴说道:“在想粥好不好喝。”


    说完他就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这可是他新拜的老师!


    扶苏小心翼翼地抬头,只见范纯仁一脸错愕,范仲淹的胡子抖了抖,看不清神情。


    他拧起了手指,慌张地解释道:“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扶苏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干脆把苏轼供出来算了,都怪他,当初乱说一通,害得自己也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还是老实道歉吧,毕竟是老师未发迹时的挫事,讲出来完全是在揭人伤疤……


    “不好吃,很噎嗓子。”范仲淹说。


    扶苏乍然抬头:“诶!?”


    “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若是衣食丰足,我亦不愿再品尝。所以,赵小郎,你是要把为师写进哪个话本子里吗?”


    “才不会呢。”扶苏连忙摆着手说道。


    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松了口气。能够用开玩笑的语气回应少年囧事,说明人家真的没计较地放在心上过。糟糕,原本该卸掉的滤镜又加厚了一层怎么办呢。


    范仲淹笑容不变:“不过,为师也有一件好奇之事,能不能问问小郎你?”


    “当然。”


    这种情况下,他能说不吗?


    “我昨日方归汴京,因好奇说话人的话本,偶经展览棉花的铺子。听纯仁方知,一应是你主持。”范仲淹斟酌着口吻:“只是不知,缘何那铺子的女郎,面相上肖似辽人呢?”


    为了不给小弟子压力,范仲淹尽可能避开了一切有罪推定的表述。当然,他心里也是有侥幸成分的。万一是场误会,那就万事大吉。


    但出乎范仲淹意料的是,扶苏沉默了。


    他托着软乎乎的小下巴,两条眉毛微拧,明显是在思索着什么。范仲淹心头一个咯噔,他知道,他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做?


    室内一时沉默,落针可闻。


    良久过后,扶苏才说道:“让辽人女子当值,当然是有原因的……若我说出真相来,师父、师兄,你们可以替我保密吗?”


    父子俩对视一眼。


    “自然。”范仲淹说。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或许不是表面上简单。背后藏着更深的隐情。譬如说,官家他知道吗?


    “我也没问题。”范纯仁説:“小师弟,你尽可放心说。”


    扶苏眨巴了两下眼睛:“嗯,因为我打算让她们去北边当探子来着。”


    也不完全是探子,而是走私棉花的贩子,用棉花笼络本地的民心。在展览铺子当客服,只是熟悉业务的第一步而已。宋人会问起什么,辽人当然也会问什么。


    至于忠诚心嘛——阿菩已经献上的辽国的地图,和宋朝珍藏的那份几无区别。谁都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范仲淹却已经骇然地张大了嘴。他好多年不曾如此失态过了。


    探、探子?


    这不是皇城司才会做的事吗?缘何他这小弟子轻描淡写说出“我打算”三字?皇城司会听他的指挥吗?


    最重要的是,官家知情吗?


    ……官家应当是知情的。范仲淹想。


    涉及百姓的大事,以他了解的官家,应当会推敲过问至每一个细节。换句话说,官家势必认同了赵小郎的布局,才会默许辽女之事。


    那么问题来了,赵小郎到底何方神圣,连他都不曾知晓的隐秘机要,都能参与其中?


    第97章 第 97 章 四岁小孩五品官。


    范仲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件事。


    他这次的起复来得分外突然, 追究其原因,竟是成王殿下,未来东宫的随口一句话。那时他还猜测, 自己随心明志的一篇文章, 与其他赠友之作并无不同,何以惹得东宫垂青, 天子下旨呢?


    他那时以为, 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徒弟从中使力,又或是阴差阳错地让成王殿下看见了《岳阳楼记》, 还感叹自己受了徒弟的荫蔽。


    但若是换个角度思考……成王殿下, 就是他的徒弟呢?


    所有笼罩在范仲淹脑海中的迷雾,都随着这个猜测迎刃而解。赵小郎今年四岁, 宫中那位姓赵的小郎, 恰巧也是四岁,而且, 是除了官家之外唯一有可能使唤得动皇城司的人选。


    他突然福至心灵地问:“你……您让我们父子二人保密,就是为了这个?”


    扶苏乌莹莹的大眼睛里, 闪过一丝光亮。区区一个称呼的变化, 他就知道, 范仲淹肯定是听懂了。


    他弯起唇角,轻点了一下头:“晏相公、富相公、欧阳公他们都知道。我独独瞒着您有什么意思?反正您迟早会知道的。”


    “……”


    范仲淹沉默了。真相带来的后遗症太大,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唯独范纯仁一人在状态外。他看了看扶苏, 又看了看扶苏, 不知道这初次见面的两人怎么就互相称呼“您”了。还有, 他们说的“这件事”又是什么?


    范仲淹叹气一声,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干脆把话挑明了说:“纯仁, 你也是运气好,竟有一位亲王做师弟。”


    范纯仁:“……啊?!”


    他原地愣怔了好久,久到扶苏端详着他因失语而震惊的模样都忍不住发出一声笑。恍然回神后,迅速整理了表情,第一句话就是:“我会替你保密的,师弟……成王殿下。”


    “你若是不愿意,就算子固、观澜、苏小郎他们我都不会提……等等,不对,苏小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扶苏愈发忍俊不禁。也是没想到啊,几次掉马下来,最有意思的反应居然来自师兄。


    他笑过之后,又安慰起略显失望的范纯仁:“他确实知道得比较早。不过不是我说的,是他偶然撞破的。”


    “何时?”


    “唔,官家来国子监视察的时候吧。”


    范纯仁和扶苏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不觉喃喃道:“难怪呢,难怪你敢跟祭酒作保证,官家定会莅临国子监。”


    敢情人家是来看自己儿子的。


    但扶苏飞快想到了什么,脸色绷住,看起来有些紧张:“师兄,三元之事,实非我所愿。我事先也并不知情。”


    “至于那些特殊待遇,完全是官家为了涮我的……”他无奈地说道。


    扶苏掉马后最担心之事,一是平白疏远,二是觉得他仰仗身份沽名钓誉。范纯仁乃今科一甲第四,自己可是占了前面的一个名次,他真的很怕范纯仁多想。


    范纯仁摸了摸扶苏糯乎乎的小脸蛋:“浑说什么呢。那个位置就该是你的。”


    他笑着抬起头:“京中士子无不捧读《捧雪集》、百姓人人传颂、抢着认领棉花。谁还记得,离它面世不足二月?”


    “这般手笔,朝中有谁能做到?”


    范仲淹也无比赞同地点头:“还有那向北走私棉花的想法,就连我亦想不出来。”


    他认可了这个计策的可能性之后,又小心翼翼道:“只是……能不能在惠及北人之前,先让边陲的将士和百姓们有棉衣可穿呢?”


    “当然了。”扶苏说。


    虽然北边的十六州也是广义上的汉人。但有好东西当然要先紧着自己家。这个道理扶苏当然是懂的。


    他掰着指头算起数来:“今年现在汴京城附近推广,待明年把种子全国种遍,不愁边关的将士百姓没棉衣可穿。”


    “待到后年,阿菩她们才会出发北上。”扶苏顿了一顿:“到时候,广源州新辟的草场养的西北良驹,第一批也该长大了。”


    随着他的话,范仲淹的呼吸都轻了。


    他没有问草场和良驹何处而来:“所以,成王殿下,你是要……”


    “莫非师父您忘记了,我殿试上写的文章是什么了?”


    范仲淹长呼一口气,微微苦笑:“是平戎策。”


    “只是,我没想到有生之年就能见到……”


    后几个字,他压在了舌尖。“事以密成”的道理谁都懂,正因如此,才不能把关乎国运之事常常挂在嘴边,予人一种大业已成的错觉。


    范仲淹无比诚恳地说道:“惟愿来年和后年风调雨顺吧。”


    扶苏也点头连连:“是呀是呀。”


    没办法,农业国靠天吃饭是这样的。粮食储备充足才有资本打得起大规模战争。倘若哪一年大宋遭了天灾,收复幽云十六州的计划只能以年为单位往后推迟。


    关于大宋未来的国策,就在一老一少如闲聊般的语气中定了基调。范纯仁在一旁听得流汗不止。这好像不是他一个不入品的新科进士能听的,真的没问题吗?


    “对了,您既然回已经到汴京了,何日上朝呢?”


    “明日。”


    扶苏讶然不已:“您刚回汴京,就不再休整几日了?”


    范仲淹哈哈大笑:“听了您一番话,老夫心潮澎湃,如何敢不争朝夕呢?”


    “那我也明日去露个面好了。”


    这对刚认识就聊得十分投契的师徒,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去岁贬谪范仲淹远离汴京的,和朝堂上针对扶苏一个劲儿弹劾的,背后恰好是同一拨人。


    两枚眼中钉同时出现,他们会作何反应呢?-


    富弼今日清晨起床之时,眼皮子直跳,心头也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直到了紫宸殿之前,他的感觉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浓重了。富弼强行压下心头的异样,迈步走向台阶之上,右边的大腿却蹭过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哎哟!”


    那团东西竟然还会发出声音,捂着发髻,软乎乎地抱怨道:“富相公,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呀,撞到我了都!”


    富弼顿时吓了一跳,他迅速压低声音,环顾了四周:“成王殿下!您怎么在这?不还没到进士回朝的时候么?”


    扶苏无辜地眨了眨眼:“但我授官也比他们早呀。”


    “彦国,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富弼耳畔:“三元郎积极履职上朝,原本是好事一桩,你怎的还打击他们积极性呢?你就是这么当座主的?我这个师父可看不下去了。”


    “座主”,就是殿试主考官的别称。考生们往往又称为恩师,以示对自己提携之恩且官场方便拉关系。但在扶苏身上又是另一种情况。他称呼富弼为“恩师”,富弼也不敢认啊。


    富弼暗暗吐槽:谁啊这么自来熟敢自称成王殿下的师父。脑子却先一步认出来了来者。


    “范公!您……回来了。”


    一句话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曾几何时,富弼以为自己也要在宋夏和谈之后调离中央,欧阳修、韩琦……同行者会一个个步入后尘。他们谁都没想过,还有一日,几人会一齐高居在庙堂之上。


    思来想去,这一切似乎与一个人名息息相关?


    被富弼用复杂目光注视的扶苏明显地瘪了瘪嘴:“都是来上朝的人,为何富相公要如此区别对待呢?”


    富弼:“你……”


    他有心问一问扶苏上朝是来做什么的。转念一想,干脆就不问了。第一,范公很明显是知情人,他都没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大宋的天下不都是这对父子的?由着他们闹去吧!


    富弼佛系地领着第一次上朝,看哪都新鲜的扶苏走入了紫宸殿。到了殿门口,扶苏主动和他们分开了——他现在是从五品官,刚到登上紫宸殿的及格线,和两位相公们不是一个级别的,站不到一起去。


    他找了个柱子的角落,因为身量小,位置又靠后,竟然极少人发现他的存在。只有周遭和他同品级的人瞪大眼睛,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扶苏扬起软乎乎的小手,和对视上的同僚们打起了招呼。


    不多时,前方传来官家上朝的声音,旋即就是百官集体行礼。听声音是极威风的,但扶苏的身高不允许他看到自己爹的全貌,仰头踮脚都无济于事,眼前只有层叠着晃悠悠的黑幞头。


    有那么一瞬间,扶苏理解了历史上不择手段也要向上爬的奸臣。


    但他很快没空共情了。


    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诸卿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扶苏立刻举起手来。奶声奶气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盈满了整个朝堂:“臣,有本启奏!”——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98章 第 98 章 陛下,你敢赏我不敢接啊……


    “臣, 有本启奏!”


    从扶苏的角度来看,当他说完这句话后,百十个身姿笔挺, 只能看得见背影的人, 齐齐向他扭过头来,顾不上素日的养气功夫, 露出讶异、骇然、不可置信的神情。


    从仁宗的角度看呢, 就是自己看徐了的熟悉面孔,都一齐破功, 望向紫宸殿里从不起眼的柱子, 还有数位眼熟的卿家正在交头接耳,疑似在互通情报。


    借着大殿上的乱象, 官家以袖掩面, 悄悄发出了一声含糊的笑。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上了约有二十年的朝, 在这庄严肃穆的紫宸殿中,发生过不下数十次争吵, 最激烈的时候甚险些动起手。但从没有“满堂皆惊”的时刻, 倒像是话本子似的。今日能看一次也不亏。


    官家坐在龙椅上, 从他的看不到肃儿豆丁儿般的身影。但他能猜到,自己那从不省心的儿子,现在一定也在心里笑得颤抖。


    好戏不能只有一个人来唱, 他从善如流地接上:“听这声音……莫非是三元郎?到陛前来说话吧, 朕看不见你。”


    扶苏:“是。”


    他从柱子后绕出来, 无比自然地走上中央的大道,一路通向陛前。路上,不知沐浴了多少道意蕴各异的目光。


    但扶苏的“自然”, 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气度的代名词。寻常人初次登上紫宸殿,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了一步?谁像他一样昂首挺胸,丝毫不怯场?


    赏识他的人颔首点头频频,嫉恨他的人心中暗道“果然是奸臣的苗子”。唯有少数的几个知情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整个皇宫都是他家,有什么怯场的必要?


    至于坐在最上首的官家,只有浓浓的老父亲滤镜:儿子怎么看怎么可爱。


    “三元郎,你有何事要奏啊?”


    语气中不自觉带出点宠孩子的意味,惹得扶苏又挨了许多眼刀。


    扶苏被瞪得懵了下,险些忘词。他悄悄咬了下舌头:“臣……臣是来述职的。”


    “去岁皇庄的棉花丰收,臣已带着绣娘缝制棉衣有三十七件,手套有五十六件。二旬以前携领国子监、太学学子共著《捧雪集》,雕印凡千三百六十本分发与世人。另著野史怪谈一则,分与二十六说话人,如今,汴京城中无人不知‘棉花’为何物。”


    扶苏一口气就是一连串的数据,充分让大宋朝臣理解到了什么叫“可视化”。这不比背骈四俪六轻松多了?


    他环视了周围一圈,收获了一堆目瞪口呆后满意地点点头:“官家以为,我这劝农使之职责,履行得如何?”


    “当然是……”


    “慢着!”忽然有一人跳了出来:“赵小三元,你如何能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呢?若是空口无凭胡诌,我也能吹得天花乱坠。”


    这人是谁?扶苏不认识。但他在此人的附近看到了悄悄翻了个白眼的司马光。哦,明白了,原来是台谏的人呀——弹劾他的主力军。


    扶苏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遭。不如说,用数据述职是他提前准备好的防打脸装置。他弯了下眼睛,反问道:“那敢问这位大人,庆历五年至今您共上了多少道劾本呢?与同僚们相比,是高还是低?”


    那人瞬间不做声了。


    若是单问劾本有多少还能随口胡编,谁都不能一时揭穿。但问及和同僚相比?他说高了就是得罪人。说低了就是自己能力不行。


    突然却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不及其同僚远矣。”


    司马光说道:“纵是均数,亦远不如。”


    那人不可置信地回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同僚背刺。但扶苏咬住了下唇,努力不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话题扭转回自己头上:“你说不出确数,我却能。”


    “棉衣手套的数目,都交由户部保管,对不对得上一问便知。”


    “《捧雪集》付梓刊印之事是国子监中书局负责,杨祭酒亲手告诉我的数目。”


    “汴京的二十四位说话人,更是我亲自托人联系过的。至于汴京城中无人不知‘棉花’……或有夸张之嫌疑,但我走访过汴京十数处街市,问及商贩、闲汉、妇女、孩童共五十人数,他们都说自己听说过棉花。”


    “如何,这些可够打消疑虑了?”


    扶苏再看那人,已然缩回台谏的队伍里去,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半天却说不出一言。最后只拱了拱手,连句道歉也没说。


    唉,一个回合就歇菜了,战斗力不行啊。他还以为能碰到更强力的对手呢。


    扶苏假模假样地叹息一声,扫视一周,目光最后移至上首:“官家?可有什么想问的?”


    “三元郎不愧是三元郎。”


    朕的儿子不愧是朕的儿子。


    官家说道:“连履职都让人耳目一新,依朕之见,此法或可推广于众卿家之中。一目了然,不需要旁的虚词了。”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人皆抖了三抖。


    补药啊官家——


    你倒是一目了然了,我们怎么办?!


    还是扶苏见势不对,及时解了围:“请官家三思。并非所有政务均可用数字体现。若惹得人急功近利、适得其反就不美。而况数字么,要编一个也很容易的啊。”


    台谏的官员队伍中,试图隐身的那人又晃了晃,似有摇摇欲坠之态。所谓“编数字”的反例,现成的不就有一个么?


    扶苏:哦豁。


    他无辜极了:他是真的误伤。说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个人,有人信吗?


    大抵是没人相信了。


    这一幕给在场的大小官员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三元郎一张小嘴也太厉害了。你若今天得罪了他,他绝不会等到明天把你讽刺一顿。有仇当场就报了。


    好巧不巧,官家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父爱滤镜之下,他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欣慰地想到:哎呀,肃儿有这么张嘴,以后登上帝位时,必不会被底下的臣子给欺负了去。日子肯定比他当初好过。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三元郎说的朕都省得。罢了,先说回劝农使,你做的比朕之预料犹有超出,想要什么赏赐啊?”


    扶苏顿时一愣:不对,剧本好像不是这么排的吧?


    但仁宗可不管,自己给自己加起了戏:“有功当升当赏,你原是从五品劝农使,按功劳当进一品的。”


    “但你今年年方四岁,是文曲天降、少年英才。朕便做主再加一品,封你为从四品翰林学士,如何?”——


    作者有话说:今天少少的,但是明天会多多的。[狗头叼玫瑰]


    第99章 第 99 章 扶苏一怔:“你是说…………


    年方四岁, 所以特封为四品?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还像话吗?


    不少年逾四十的四品官,听了官家的话险些当场昏厥过去。他们在宦场沉浮了半生, 从浊流官一步一个脚印, 才在这不起眼的紫宸殿有了一席之地,已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了。


    朝夕之间, 地位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奶娃娃?


    他们在心中悲愤呐喊着:官家啊!我等二三十岁的时候, 您从来没说过一句“年龄相称,特封为二/三品官”啊!


    就连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知情人互相对视一眼, 都觉得有些不妥。


    知道官家您爱子心切、不舍得儿子矮人一等受委屈, 可也得照顾下满朝文武的心情不是?把他们的心态弄崩了,谁来给大宋干活啊?


    而且赵小郎……成王殿下明面上还是他们一派的人。他们得象征性地劝一劝。不然对立的那一派只会反对得越狠, 说得更难听。


    说得好, 但是问题来了。


    谁去做阻止官家宠儿子的恶人呢?


    范仲淹:我新认的徒弟,你去。


    欧阳修:我和成王殿下不熟, 不方便开口,还是你去吧。


    富弼:我还是成王殿下的座主呢。你俩去!


    三位青史留名之臣幼稚地打起了眉眼官司。趁着这个空隙, 果然如他们所料, 有人坐不住地跳了出来:“官家请三思啊!”


    三人齐齐看过去:谁啊, 这么勇?


    他们三人难以抉择谁来开口,就是因为劝诫的活难做啊。单说三元的光环加身,加上劝农使实打实的功绩, 连升两级一点儿也不过分。唯一值得劝谏的点, 就是官家优宠过重, 会滋生赵小三元的骄横之心,对他未来的仕途不利。


    但偏偏知情者皆知,人家已经是一品亲王、未来的东宫了, 四品官衔纯属埋汰人。骄横在哪?不利在哪?


    但那一位站出来劝谏的勇士,却给出了另一种说辞。他一脸慷慨,掷地有声:官家啊,您别急着封赏三元公啊,您唯一的儿子也是四岁呢。三元公来日必然官途亨通,但他跟成王殿下不熟啊,您把他捧得太高,不是让两个人都难做嘛?


    这话糙理却不糙。但范仲淹等人俱是一脸复杂神色。无他,只因说话的人错了。


    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正是仁宗宠妃张贵人之伯父——朝堂后世都赫赫有名的外戚张尧佐。也是联合保守派将范仲淹、滕子京等新政官员一一逐出中央的罪魁之一。


    仁宗:“……”


    仁宗:“…………”


    “朕、朕知晓张卿一片好心。”


    后半句话尽在不言之中:但朕求你别说了,真的。


    你一个妃子家的外戚劝朕要疏远信重之臣子,优待皇后的嫡子,摆明了是在挑拨两人关系。偏偏还被臣子兼嫡子本人听到了,你让朕的脸皮往哪里搁啊!?


    “咳咳咳咳咳!”


    仁宗战术性咳嗽,顺势把头心虚地偏向一边,不去看扶苏的眼神。


    再看当事人扶苏呢?初闻“成王殿下”时他愣了一下。听完全程后他煞有其事地思考:嗯,倘若不考虑三元就是成王的话,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但从周遭人的窃窃私语得知张尧佐身份后,他一个没绷住,笑了一声。


    “噗。”


    怎么那么好笑啊!


    尤其是代入了隐藏身份后,更是好笑了好几倍。我和我自己不睦?


    扶苏越想越品出了黑色幽默感,憋笑得两条肩膀都在颤抖。但笑意就像洪水冲散了堤坝,一下没拦住后便是全面的溃败。奶声奶气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紫宸殿,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然,也传进了仁宗的耳中。他捂着幞头下烧红的耳朵,心中碎碎念:儿啊,别笑了。阿爹也是要脸的。


    张尧佐的脸却黑了。他把扶苏的反应视作一种挑衅:“三元郎何故发笑?是对我的话有什么不满?还是……”


    “不,我以为大人说得对极。”扶苏立刻摇着头否定:“谢大人为我未来的仕途着想。”


    又扭过头来:“所以,官家,四品未免太夸张,臣还受不起。正五品足矣。”


    仁宗被儿子埋汰得有气无力:“那就封为正五品枢密都承旨罢。”


    方才纷纷破防的官员们瞬间续上一口气:正五品,还好,还好。


    不对,等等,什么?


    枢密都承旨?


    刚才不还说是翰林学士吗?


    依照大宋的官制,翰林学士虽然听起来清贵不沾俗物,实则是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参与机要。寻常人难进的垂拱殿人家想去就去。属于人人垂涎的一等一好位置。


    至于枢密都承旨呢,听起来是枢密院下辖之官,但实际上负责沟通枢密院和皇帝两方。既能陛前承恩,又能与相公们谈笑风生。比翰林学士还让人垂涎三分。


    官家从官阶上削了三元一品,就要从实权上弥补回来。偏偏他表面上已经让步了,做臣子的不好再威逼太过,以免君臣之间产生嫌隙。


    于是,其他人再不满也不敢提出意见。而仁宗坐在龙椅上,把底下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扼腕什么?枢密都承旨,朕之亲子当不得,难道你们当得?让他当还委屈了他呢。


    但他的目光和儿子本人对上,看到他对自己做出一个“多谢阿爹”的口型时,眼神却左右闪烁躲藏,不敢与之对视。心中对张尧佐的不满更添了数分。


    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说是为成王殿下着想?纯属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揉了揉眉心:“诸爱卿还有何事?”


    下首的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再说话了。也不是没有想汇报的,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大事,比起刚才的轰轰烈烈来,似乎太过鸡毛蒜皮、不值一提,明天再说也不迟。


    仁宗环视了一圈:“诸爱卿无事?”


    又特地问扶苏:“三元郎,你呢?”


    扶苏也摇头连连:“臣也没有。”他这次上朝就是为了正式登个场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且比他想象的效果还要好。至于其他的猛料,还是等日后再下吧。


    他怜惜的目光不着痕迹扫过群臣:也要给人家留点缓冲的时间,不是么?


    仁宗颔首:“那就退朝吧。”


    他转身离开前,朝着扶苏点了点头。然后就把今天的闹剧留在身后,任众臣子回味。


    扶苏站在原地不动,他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些隐晦地打量着他的目光,并回以个甜甜的微笑,反倒让目光的主人们赧然,有的下意识回了个微笑,有的则收回目光匆匆离开。


    然后……他准确地抓住了唯一一个不看向他的人。


    “狄将军!”


    扶苏一把上前,捏住狄青的袖子:“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就走啊?”


    狄青的脸上写满了无奈,指了指宫殿上方的牌匾:“此地是紫宸殿,赵小郎。”


    你单独登门拜访我家,和文官武将公然在朝上凑一起讲话,视觉冲击是不一样的。


    扶苏一扫视周围,果然,隐晦的目光如水一般将他二人包裹。大家似乎回忆起了这一轮朝堂风波因何而起。不就是因为赵小三元在风头最热时,公然拜访武将么?


    他竟然敢在大殿上堂而皇之……算了,他敢了又如何?官家根本不管的。


    除去收到几个暗戳戳的眼刀以外,这一轮,扶苏毫发无伤。


    “喏。”他摊摊手:“没事的。大不了让他们骂去吧。他们弹劾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比起这个,狄将军,你之前答应我看书的,现在看到哪里了呀?”


    狄青的眉心倏然浮现几缕真实的苦恼。


    “你与范公,怎么问了同样的问题?”


    见扶苏不解,他解释道:“今日上朝之前范公亦问我读书进展如何?”


    扶苏“嘿嘿”一声,小眉毛扬了起来:“谁让我们是师徒呢?”


    “所以,答案是读得不怎么样,对吗?”


    狄青长长地叹气:“是。”


    又不知是解释,还是给自己下判断:“狄某实不擅长此道。”


    扶苏意味深长地摇头:“哪里的话?”


    在他第一世那个年代,他认识的儒生,手上都是有点功夫的。辩不过的用拳头说话也不是没有。出将入相从不是一句空话,朝堂上最起码也是范仲淹、韩琦般文武双的人物。


    他混迹其中,还被父皇评价为“仁弱”呢。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不对,就是自宋开国以来,文臣武将之间才有了泾渭之别,亦严格限制交往。以至于后世竟然把它当成了封建社会自古以来的传统。


    扶苏第二世时,还好不习惯。


    所以当他听到狄青不自信时,立刻摇头连连:“你先告诉我吧,你读了哪些书?”


    狄青:“……”


    真的要公开处刑么?


    他黢黑的脸上,罕见露出了犹豫之色,半晌才吐出了几个名字。扶苏一听立刻用手盖住了眼睛:好嘛,这不是相当于没读吗?


    “狄将军呀,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啦?你可是要给将士们以身作则的。”


    现在只能做个反面典型。


    狄青微微张开嘴,咽了口唾沫,似是因极度震惊而显得茫然了:“赵小三元,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要通读那些?”


    通读《诗经》《礼记》《尚书》《春秋》《周易》?


    “当然不是了。”


    扶苏自己就是突击过升斋考试的人,深知这几本书的可怖指数。但士兵们至少要认得字,通晓基本的常识和礼仪吧?


    他凝望着狄青因刺字略显狰狞的侧脸,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专为士兵们编一本教材,怎么样?


    至于试阅的小白鼠,不是现成的么?


    底层百姓出身,一度喜欢睁凶斗勇,性格和文化水平最能代表士兵的人,就在他眼前。


    扶苏一下子握紧了拳头,找到了下阶段的努力目标,信心满满道:“狄将军,你放心,我一定会教会你的。”-


    “哟哟哟,这是谁啊?草民见过正五品枢密都承旨大人!”


    熟悉的稚气声音响起,扶苏头痛地揉了下额角。不用问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立刻看向苏轼,不客气地还嘴。


    “怎么,你嫉妒了?”


    苏轼明显卡巴的一下,嘟嘟囔囔地走到了扶苏的身边坐下。


    “是啊,我们嫉妒了。”


    接话茬的却是范纯仁。他朗笑道:“探亲假才区区三月,你便授官、履职、述职、受赏,走完了寻常进士三年的流程。”


    扶苏无奈道:“师兄!你也打趣我!”


    范纯仁也是知道他身份的人了。什么“嫉妒”的话纯属打趣罢了。唯一值得扶苏欣慰的是,他的师兄不愧是范仲淹之长子,心性之豁达不亚于其父。默默调理好之后对他一切如常,并不因为他身份多说什么、或者不敢说什么。


    此刻,他们一圈的熟人围着商量的情形,恍然令扶苏想起在国子监的时光。


    当然,队伍中还多了晏几道和张载二人。前者是他资善堂时期的小伙伴。今科春闱高中第二十七名,和扶苏本人、苏轼一起,为庆历五年的科举赋名为“神童榜”。


    后者则是他新认识的太学子弟。未来的“横渠四句”创始人,关学学派开创者。


    苏轼、曾巩、晏几道、张载、范纯仁……放眼望去,小半本《宋朝文学史》都在这了。


    “所以,赵小郎你今日唤我们来,是为了何事呢?是朝堂上有什么为难的问题相商?”


    原本兴致缺缺的苏轼立刻凑上前。


    “是什么是什么?”


    能接触到枢密院的消息,可不是他们这些还没选官的新科进士能做到的。他们多数要被分往全国各地当一县的父母官,少部分留在汴京,被分配到一个闲职。


    什么机要呀,统统接触不到。


    苏轼暗自下定决定,以后一定要和赵小郎搞好关系,多多打听点消息。倒不是为了升官,纯粹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但扶苏却不像众人的想象般,天天和农桑、粮税、兵事等等朝廷机要打交道。


    事实上,他现在更像自由人。


    无论他提出想做什么,官家和相公们俱是一脸“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神情,问他需要什么资源,手头的不够再添。换句话说,他现在游离在枢密三司使之外,可以独立做项目。


    就像再三省六部以外,新添了一个“搞事部”,不,应该叫“创新部”!


    扶苏便毫不客气地推行自己的计划——他和狄青打过包票的,给士兵们写的教科书。


    当然,他告诉在座之人时,用的还是朝廷的名义:“朝廷欲给士兵写一本兵书,使士兵识字、知礼、明善恶之用。此事被摊派在了我的头上。我便立刻来寻诸君来集思广益。你们觉得该写什么好呢?”


    “首先,《尚书》《春秋》那些肯定是不行的……”


    他怕士兵们像狄青一样,直接撂挑子了。


    “既然要识字的话,《诗经》是不是可以添一二篇?譬如《秦风》等。”


    范纯仁低低地唱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个好!”


    扶苏眼前一亮,立刻刷刷地记在了小本本上。这一篇字简单不说,还能唱出来,刚好还是出征主题。编入书里最合适不过。


    苏轼却道:“识字?知礼?明善恶?这些要求何必只写给士兵看呢?便是大宋的寻常人也该知晓的。”


    “赵小郎,你有没有想过,把编成的书顺手投入民间、开启民智呢?”


    扶苏一怔:“你是说……办成报纸?”


    第100章 第 100 章 别看我,我爹听赵小郎……


    “报纸?什么报纸?”苏轼回以一愣:“我是说, 你为什么不编成书呢?就像《捧雪集》那样。”


    扶苏有所不知的是,《捧雪集》在文人之间的名声有多响亮。三元牵头,学子同撰、官家朝堂上亲自推荐, 称颂的对象还是使百姓保暖的“祥瑞”新作物……方方面面的buff都叠得满当当。


    汴京凡是识字之人, 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对这本书只有夸的没有骂的。甚至国子监的书局还在加紧印刷, 因为外地的书坊要求进货, 有大需求。而作为主编的张载也因此名声大噪,坐在一群新科进士之中也毫不露怯。


    苏轼上回自己只添了篇文章进去, 没凑上完整的热闹, 深感可惜。他本想撺掇扶苏故技重施一回,聘用自己当编辑的。却被扶苏的脑洞带偏了思路。


    “报纸, 报纸……”他喃喃了两下:“是不是就像邸报那样的?只不过邸报是单给官员们看的, 报纸则要面对士兵和百姓?”


    扶苏颔首:“对。”


    在场之人多是读过邸报的,没读过也知道是什么东西。闻言纷纷赞叹起扶苏的想法。


    扶苏本人却没那么乐观。


    “你们觉得能办成吗?”他问。


    范纯仁反问回去:“你在担心什么呢?”


    “很多的。”扶苏伸出白嫩的小手, 一根根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印刷技术跟不跟得上;该刊载哪些内容、士兵和百姓能不能看懂;内容要不要审核;是官营还是民营;如何盈利……”


    掰着掰着,一只手不够用了。


    众人也随着他的话恍然大悟, 纷纷皱起眉头。对哦, 原来办报纸要考虑这么多。


    苏轼却浑似不在意:“想那么多干嘛?先办两期试试水呗。要是失败了就当没发生过, 还可以沽名钓誉一把,说自己心系百姓之教化,横竖都不亏。”


    扶苏立刻狠狠瞪了苏轼一眼。


    “乱说什么呢!”


    但被苏轼一个打岔, 他心里不确定的疑影却消散了许多。也是啊, 报纸办不了就及时止损, 刊印成图书分发给士兵,一点不耽误初衷。


    若是办成了,不是更好么?


    曾巩已经把扶苏所说的困难记在纸上:“不确定之处, 我们先一道商量商量,暂且拟定个章程出来。就像当初膳委会那样。不能定下的再请教他人不迟。”


    “依赵小郎你之所见,报纸该是官营还是民营为好?”


    宋朝商业和出版业,都达到了前代未有之高峰。以民间力量办报纸绰绰有余。但扶苏沉思了片刻:“还是官营为好。”


    民营的话,为了盈利考量,总会掺杂或多或少的私货。他们的报纸还是有公益性质的,让官府接手是最佳选择。


    “不过,若是有民间人士看了我们想自己办报纸的话,我们也不必阻拦就是了。”


    这些事,苏轼和晏几道都不懂。张载没在朝堂上待过,也拿不定主意。家中有人做官的范纯仁和曾巩对视了一眼,都点了下头。


    曾巩在“官营”二字上画了个圈。


    “几日一刊发?定价如何呢?”


    扶苏说:“军队里免费人手一份,这是原先就定好的。若是百姓们购买的话……”


    他比了个手势:“三文?五文?”


    “……有点高了。”


    “那就两文吧。”扶苏也没多纠结:“每七日一刊发,一个月刊发四次。这个频率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更频繁一点么?”


    “频繁了的话,内容和质量恐怕跟不上。倘若这个报纸以十年计算,每七日一份,一年五十二份,十年就是五百二十份。再频繁一倍的话,就是一千多份。《诗三百》都不够登的,我怕我们以后真的要拿《尚书》《礼记》充数了。”


    还有一个隐性的问题,扶苏没有宣之于口。那就是这个时代的文化产品总量。他的第二世信息发达、世界联通。光是报纸登载各国要闻、轶事就足够水一期了。但现在在大宋,有能力从事文化创造的总人口就不多。


    如果报纸能顺利办下去,肯定要从外部引入投稿的。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前面几期的内容肯定得打个样。


    那么问题来了,报纸上该登载什么内容呢?


    说到这个,苏轼终于有发言权了。他双眼发光,兴致勃勃地说道:“能不能留一块地方刊载文章的?”


    扶苏:“嗯?你要刊载?”


    “不是,是我阿爹!他写了好多文章,都很精彩,只可惜欣赏者寥寥。要是能登在报纸上,人人传阅,那该多有面儿啊。”


    苏轼的阿爹,不就是苏洵么?


    他的文章?《六国论》?


    扶苏当即点头:“没问题!”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而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这当真是大宋从皇帝,到官家,到百姓人人都该一读的好文章。而况唐宋八大家有六位在宋朝,除了年幼的苏辙外,五位都在朝廷做官呢。这么好的时代,错过了他们的文章简直是天大的损失。


    “你们还有什么想法吗?”


    “既然说要让百姓识字,是不是也该刊一些例如《说文解字》集选之类的?”


    “若说移风易俗、礼仪教化,《二十四孝》之类的故事是不是也可以登上?”


    扶苏:“……二十四孝还是算了吧。”


    里面有几个故事真的蛮渗人的!


    “不过类似的故事可以写几篇上去。”


    他说完之后,发现大家俱是一脸紧张地看向自己,不由得摸了摸滑溜溜的脸蛋,满腹疑惑地问道:“怎么了么?”


    他刚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吧!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还是最童言无忌的苏轼开了口:“赵小郎,你说的不是前几天那种‘诸葛亮智破司马懿’那种小故事吧?”


    扶苏顿时哭笑不得:“当然不是!”他才没有成为罗贯中的爱好呢。


    但众人皆一脸半信半疑的模样,他只好抹着脸解释:“我之前不是事急从权嘛,为了传播棉花,大伙都喜欢听武侯的故事,我才……”


    范纯仁松了口气:“那就好。”


    扶苏暗道:就一个胡诌的小故事,能把你们吓成那样吗?要是后世的野史给你们看,那还不得……不,还是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为了撇清和冯梦龙的关系,“这样吧。第一份报纸,我就登载一篇辟谣,驳斥一下我自己发明出来的野史,怎么样?”


    苏轼又是一语中的:“你不会是为了那个话本子的借东风吧?”


    扶苏被看破了心思,脸顿时涨得通红:“都是我自己写的,借一下热度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大家纷纷顺毛安抚即将炸毛的三元,之后又接连提出意见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扶苏把纸拿起来悬在空中:“这些内容足够了吗?”


    “够了,够了。”


    从内容上来说,它已经足以充当一份普适的市民刊物。有基础识字教育,有教化性质的寓言,还有给士人们读的拔高篇——唐宋八大家专栏文章刊载。无论哪个阶级都能覆盖,远超一开始办刊物的目的。


    但范纯仁却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赵小郎,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它犹有不足?”


    “对。”扶苏说。


    他抬头迎上了一排好奇的目光:“比如说,大宋的疆域最北、最南、最东、最西端分别是哪里……”


    这是地理课的课程。


    “为何会刮风下雨。水又是如何聚成汽,凝成冰的?”


    这是物理课的课程。


    “火为什么能点着木头,人又为什么需要呼吸?”


    这分别是化学、生物课的课程。


    “这些内容,我统统想把它们添进刊物里面去。”


    扶苏说完之后,就仔细端详着众人的反应,迎接他的一道道茫然不解的目光。他心下暗叹一声:果然还是太超前了么?在重视人文的古代搞点理化普及什么的。


    “那要不先……”


    “我想看!”苏轼一下子抓住扶苏的胳膊,上下摇晃了起来:“你说得好多我都不知道!赵小郎,你一定要登上啊!”


    诶?


    扶苏怔住了。


    范纯仁微笑对扶苏点了点头,替他解围道:“你莫要为难赵小郎了。纵使大家都想看,能不能登上,还要看枢密院点头呢。”


    什么?大家都想看?


    扶苏彻底呆住了。


    “枢密院”三个字一出,剩下几个不知情的人都疯狂用眼神扫过范纯仁、晏几道。挤眉弄眼地不断暗示:你俩可是相公之子诶,枢密院点头,不就等于你们爹点头吗?记得多说几句好话啊?


    当事人却纷纷露出苦笑。


    说服我们爹没用啊,我们的爹还不是要听赵小郎的爹,有时候还要听赵小郎本人的呢!——


    作者有话说:100章了[狗头叼玫瑰]感谢大家支持


    还是惯例发红包20个[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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