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应该……”
范纯仁:“或许……”
扶苏:“没问题的吧?”
其他人:喂, 为什么你比那两个相公之子看起来还要笃定啊?
但转念一想,人家是三元兼相公子弟,之前还把棉花宣传的事办得那么漂亮。或许对官场的门道自有一套呢?敢笃定一点也不奇怪。
那么问题只剩下了最后一点——
每七日印刷出一份新报纸, 以大宋现在的技术手段跟得上吗?
“跟得上。”
这是范纯仁和张载的共同结论。
范纯仁在国子监待得时间长, 对监中书局的生产力有所了解。张载刚刚编纂完《捧雪集》刊发全国,过程中少不了和雕印的匠人打交道。他们都点了头, 自然是没问题的。
“但倘若更频繁点, 四日、或是三日一刊发的话,雕印的匠人就要吃不消了。”
扶苏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雕印?”
“对啊,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是我听岔了。”其实是在惊讶活字印刷术还没有推广开来,明明和《梦溪笔谈》同时代的, 发明得正是时候。
转念一想, 扶苏又明白了个中关窍。用胶印活字排版,前提是匠人必须要识字。但识字的人, 怎么甘心只当区区一印刷匠人呢?不过等报纸推广开来之后,就没有这个矛盾了。全民大识字时代, 保证人人都能认字。
他看着曾巩把最后一个字落在稿纸上, 迫不及待地拿起它, 在空中抖了几下加快晾干,然后揣进怀里,迫不及待地写出第一期了。
苏轼见他要走, 忙提醒道:“赵小郎, 你答应过我们的, 那些内容一定要写啊!我可想知道大宋的四角都在哪里了。”
大宋的最南端……好像是海南,刚好是你日后被贬得最远的地方。这么好奇,是为以后的流放生涯做准备, 提前踩点吗?
这个缺德又地狱的念头一出,扶苏眼睛眯成一条缝,没忍住笑出声:“噗。”
苏轼狐疑不已:“你在笑什么呢?”
他说的话很搞笑吗?
扶苏匆忙搪塞道:“没什么,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也确实准备好好写一写。好友们的反应只是多给他上了一层鼓励和保险罢了。在他第二世往前推几百年的时候,清朝的同时代就发生了科技大爆炸。但令人遗憾的是,中国未曾赶上这一波东风。
当时的有识之士也并非不能睁眼看世界。但技术的底色就是自然科学的知识,是传统意义上的旁门左道。若要将之纳入科举,成为显学?以四书五经为生的士人们第一个不同意。
在他们眼里,能学习自然理化知识的,无非是顶层的官员和后辈们。科举改革,则是对教育公平的绝大挑衅。以至于清朝科技革命的力量,自始至终都如涓涓的小溪,汇不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生生错过了国运时局。
所以,自然理化的知识,他一定要在报纸上开专栏科普。先给百姓们打个好点的底子,日后再徐徐图之,从科举的类目上做文章,使之成为一门显学,说不定能比欧洲早进入自然科学大爆发的时代呢?
扶苏满怀着决心回了家中——当然是他在皇宫的家,而不是国子监的宿舍。
在书桌前铺好白纸,研好墨水,扶苏沉吟片刻后,抬起笔就写道——
《论诸葛司马传闻之我见》
扶苏写完后立刻摇摇头:观点没写在题目上,不够快速引人入胜,直接pass。
《驳野史谬论,正武侯之名》
太过于文绉绉了,汴京的百姓们一定不会喜欢的。而且熟悉棉花推广之始末的人,知道文章作者是他后,一定会嘲笑他自导自演唱双簧的。他可不想留下黑历史。划掉划掉!
《<诸葛亮妙计破司马>的破绽在哪里?看完这三条,你就明白了。》
噫,谁家营销号来了?
可扶苏皱巴着脸看来看去,不得不承认,营销号式标题是经过检验的——他读了都想一探各种究竟呢。而且没有直接否认故事的真实性,而是从事实出发,留了一道引人思考的口子,把真假留给读者自行辨析。
他捏着鼻子,眼睛故意不去看那个标题,继续往下洋洋洒洒地写道:“第一,经常种地的人都知道,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第二,经常高空抛物的人都知道……第三,经常读三国的人都知道……”
很快,一篇科普打假文宣告完成。
扶苏乘胜追击,又在科普识字的栏目添上了“雪”“花”“亮”“兵”等常用字的读法、释义和演变过程。
在读诗的栏目中,采纳了范纯仁的意见编入了完整版《秦风?岂曰无衣》。
其余的,就只剩苏洵《六国论》和一大批好文章的原稿,和大宋地理科普的部分了。
前者已经拜托给了苏轼,至于后者……扶苏用嘴送气,快速风干了样板之后,就揣着它“噔噔”跑出了书房,飞奔向垂拱殿的方向。
寻常人或许会参考地理志,但扶苏不一样,他打算借官家的舆图一用。
但靠近了垂拱殿之后,扶苏又倏然警觉了起来,两只白嫩的耳朵乍然竖起,四面扫视着周遭的环境。确定附近没有大臣之后,他才敢从檐下绕出来,假装自己是从宫外而非后宫进来后,施施然进了垂拱殿。
不过,踏上陛阶的时候,扶苏的耳朵已是通红的一片。
坏消息,刚才完全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丢死人了!
好消息,斗智斗勇的对象是空气,所以再怎么丢人也无人发觉。
扶苏再度猛地回身,大大的眼睛扫过背后每一个角落。嗯,确定是无人发觉。
垂拱殿之中,官家正在批阅着奏折。不过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的眼神飘忽,写字的速度也十分缓慢,整个人心不在焉,不知该想些什么。与素日勤政的模样大有不同。
直到“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他文气和善的面上才泛起一丝笑意的涟漪。
“终于来见朕了?想好以后要忙什么了?”
扶苏:“嗯……”
他把怀里的报纸样本一掏:“我想办报。不是邸报,是让大宋百姓们都能读,能看的报。”
仁宗顿时来了兴致:“哦?”
民间用于启蒙识字的读本,在北宋已有《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蒙学》等等。但给百姓而非官员看的报纸?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简简单单几个字,官家却从中嗅到了扶苏庞大的野心。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迫不及待接过了报纸的样本,翻开第一页,入目便是吸引眼球的营销号标题。
仁宗:“……”
好的,明白为什么强调是给百姓看的了。
他用手抵着额头,发出一阵阵闷笑声:“肃儿你似乎对……嗯……下里巴人之事了解颇多?当然,阿爹不是说你文采不好的意思,你毕竟是三元及第……”
扶苏听了,顿时郁闷得要命:“阿爹,你就别越描越黑了!”
又逃避式地转移话题:“我想借舆图一用,你放在了哪里?有十六州的那版。”
仁宗的眼睛还粘在报纸上,随口说道:“右二柜子的第三个抽屉,你应该够不到,让黄都知给你拿吧。”
扶苏停下脚步,心中倏然一动。
官家张口就能准确说出舆图的位置。要知道上一次他派人找舆图的时候,还到处找了好久。岂不是说明,这段日子里,阿爹他不止一次翻看了舆图?不止一切思及收复十六州之事?
这一切因谁而起,扶苏心知肚明。
他捏着舆图的手紧了紧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一点。可不能把人心火点燃之后,又浇灭了啊。
要知道,虽然一切的策划者是他扶苏,但坐在皇帝位置上的还是官家呢。他任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盖棺论定的组成部分。换句话说,官家是赌上了生前身后名相信自己的。
“仁”本是个极好的谥号。他却在奉先殿锐评过仁宗“只图清平之虚名”。正因如此,官家才放权给自己,让他大刀阔斧去改革。要是有个差池,连仁宗原本的谥号都保不住,他就太对不起阿爹了。
那厢,仁宗已看完了全部内容:“前后各空了一篇文章是什么意思呢?”
“后面是留给苏洵的文章。前面我想找富相公或者师父,随便谁有空,帮我写个序。”
“哦?那你为何不找朕呢?”
仁宗发出了锥心之问:“是嫌朕的文采不够好?不及你师父和富相公?”
扶苏:“……当然不是!”
他立刻否认了,当然更不可能说自己只是单纯忘了还有爹这个选项。
“我是、我是……觉得您日理万机,恐怕腾不出手所以才……”
仁宗把儿子心虚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微勾,却没有直接戳破:“给肃儿你一篇序文的时间还是有的。”
“范仲淹、富弼他们自己便文采斐然,足以传于后世。但朕之文章,说不定还要依靠此报方能青史留名呢。”
仁宗说着说着来了兴致:“既然如此,不若把字也一并提了。肃儿,你可有想好此报叫什么名字么?”
按理来说,报纸发行地位于汴京,叫《汴京日报》合情合理,大一点就叫《大宋日报》,都是稳妥又气派的名字。一听就是正规机构发行的报纸。
但扶苏思考了良久,忽地抬头:“求知。”
他说:“我想叫《求知报》”
他希望,所有读者都能从中求索到知识,洗涤曾经愚枉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只要有求知之心,一个国家就永远不怕没有前方——
作者有话说:说个题外话,我的读者里有看衍生的吗?
最近突然想开一本二次元言情预收,但和我专栏画风差距太大了(思索)
顺便说一句,麻烦读者友友们收藏一下《九阙》吧,不感兴趣也麻烦收藏下吧呜呜呜,这本是肯定今年内会写的,大纲已经做好。但是才40个收藏,开文大概率要喝西北风[爆哭]救救我……[爆哭]
第102章 第 102 章 致敬传奇宿敌王安石司……
扶苏空手而来, 最终满载而归。
既收获了官家亲笔所写的题字和序文,省了大笔的广告费用,还相当于拿到了官府衙门的通行证——官家亲自给背书的项目, 谁敢故意拖延推诿、不肯经办呢?
他站在垂拱殿门口, 陷入了沉思。
现在该找谁来着?
报纸的创办涉及到了民生、吏治、教化,和户部、吏部和礼部的职能都有牵扯。得找个能总管全局说话还管用的人。
扶苏的心里一下浮现了两个名字。
范仲淹, 富弼。
恰好这二人一个是他刚谋面的师父, 一个是他科举的座主。枢密都承旨给官家和相公传话很正常。小弟子遇事不决,要走后门请教一下也很正常, 对吧?
扶苏抬起步子, 迈向了枢密院的方向。因他路上要穿过数个官衙,一路上碰到不少扶苏不认得, 却认得他的官员们。
“小三元郎, 这是刚从垂拱殿出来吗?要去哪里啊?”
扶苏扬了扬报纸的底稿:“官家有事要和范相、富相商量。我负责从中传个话。”
“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可不,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类似的寒暄扶苏一路上碰到了许多, 他都回以相同的微笑对应。不管是真情好意、还是话里带刺的人,都在他那张糯乎乎白团儿般的脸蛋、和乌莹莹的大眼面前败下阵来。
扶苏一路畅通无阻走到枢密院。他发现, 越靠近枢密院, 有空和他搭话寒暄的人就越少、来往之人的脸色也越严肃。就连他自己也不免受到感染, 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但扶苏却并不讨厌这种气氛。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范仲淹,后者见他来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你来得正好,为师恰巧有事要找你, 不用多跑一趟了。”
“嗯?您有什么事要找我?”
范仲淹露出似无奈似欣慰的表情:“还不是你那编排了武侯的话本子惹的祸。”
扶苏摸了摸鼻子, 心虚不已。他的手立刻伸进袖袋, 试图摸出报纸的底稿,展示一下自己的辟谣新作,就听到范仲淹徐徐说道:“也不知怎的, 那本子传到汴京以外的地界去了,就有商人们成片前来汴京,想要买入棉花种子。”
“但第一批已在汴京附近发完了,官府手上哪还有种子。但他们偏偏不依,都闹到我前面了,现在就在汴京住下了,说不拿到种子不肯走呢。”
“是哪里来的商人呀?”扶苏问。
不仅消息灵通不说,商业头脑也相当灵敏。而且有能量掀起声浪,一路闹到范仲淹跟前,说明财力也不一般。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合作对象。
范仲淹沉吟片刻:“似是苏杭一带。”
扶苏大大的眼睛倏然生光:“太好了先生,西北将士的冬衣有着落了。”
范仲淹:“……?”
“苏杭那一片不是一向纺织兴旺么?那里的商人们问我们要棉花种子,可以,我们还可以免费派发种子。但等到棉花成熟之后,他们必须返足数的棉衣给我们。”
“运到汴京,然后再……运到西北?”
扶苏:“对!”
范仲淹却迟疑了:“此举与商贾为伍、与民争利,有伤朝廷之颜面。”
“您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
扶苏缓缓道:“商业是最大的慈善。”
他掰起手指头数着:“朝廷在新地方推广了棉花、商人们得到了利润、苏杭的百姓们有新的工可做,荷包更宽裕、西北的将士也有冬衣可穿。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一桩。当然了,也有一点代价,就是……”
范仲淹:“就是,负责此事的老夫,要背上几句‘与民争利’的唾骂,对吧?”
扶苏连忙举起手来,丝质的袖子顺势滑落,露出半边莲藕一般的小白胳膊:“我也可以背的。不,还是全部让我背吧。”
有损范仲淹名声的事,他做不到啊!
“这天底下哪有老师主事,却让学生担责的说法?”范仲淹把扶苏的小胳膊按了下去:“罢了,更难听的名声也不是没背过。”
想当初,也就是去岁吧,他提出“明黜陟”等十条新政时,朝堂上的非难不知比现在多少倍。他还不是笑着坦然接受了。
扶苏听得心底酸软一片。
他当然知道,范仲淹所说的“更难听”指的是什么。更遗憾的是,历史上,范仲淹再未被起复,他的理想也一生未能实现。
扶苏极为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师,您以后的名声,肯定能传到千秋以后的。”
这是唯一的安慰。
“文正”的谥号因为范仲淹,成了文臣最高级别的美谥。岳阳楼也成为了五A级景区,背范仲淹写的文章,还能免门票钱呢。
范仲淹哑然失笑。
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对双方身份而言极失礼的举动——揉了揉扶苏的头,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温声道:“宗肃今日来枢密院,是有什么事呢?”
“噢,有的。”扶苏闻言连忙从袖袋中掏出报纸的底稿:“我想办一份报纸,通行于天下,尤其是百姓之间。底稿已经写好了,想来问问您落地实行。”
范仲淹在听到“通行天下”四字时,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他一边展开了底稿细看:“先说说,你是如何构想的。”
这个问题,扶苏早有准备。
他清了清嗓子,把和同伴们商量好的细则尽数讲了出来。范仲淹也听得聚精会神,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最后,他点了点头:“依宗肃你的意思,为了办这个报纸,最终需要两个部门。”
“一是编辑报纸之处,二是负责审核、校对之人。倘若有其他民间之报纸,也当由后者一并负责。”
扶苏听得点头连连,心中不由得暗道:不愧是名相。一下就从人事架构上把框架撑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填充内容与细节。
范仲淹又道:“前者暂且不提,后者,大约于你有些麻烦了。”
“咦?为什么?”扶苏挠头表示不解。
“既司校对、审核之责。御史台和谏院必会抽调人前去,所以……”
“哦,我和他们有仇,对吧。”
范仲淹沉痛地点了下头。因朝堂上一连串的风波,他的弟子和台谏已结下了天大的梁子。若非官家有意相护,大概早被谏官弹劾得连渣都不剩了。对台谏来说,天降一个可以卡赵小郎脖子的机会,他们焉能错过?
“或许有个和你关系不错的台谏……”范仲淹说完,自己都摇了摇头。按照之前谏院全员下场的程度,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呢。
“还真有。”扶苏说。
范仲淹一惊:“谁?他不曾弹劾过你吗?”
“这我倒不能确定。”扶苏再度挠了挠头。实则是弹劾他的本子实在太多了。他只知道有这件事,根本没在意具体谁给他上眼药。
“但我可以肯定,他肯定不会因为前冤跟我过不去。若是卡我,一定只和内容有关,和其他的无关。”
因为自己和欧阳修都是已然、或险些被台谏扣上帽子,贬谪出京的。范仲淹对台谏的印象实在说不上好。他的兴致愈发浓厚,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哦?那人是谁?”
台谏当中,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士吗?
“司马光。”扶苏吐出了三个字。
是继范仲淹以后,谥号为“文正”的臣子,含金量无须多言。
范仲淹的眉头一动,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他捋了胡须半晌,不确定地问:“……是砸缸的那位神童吗?”
扶苏:“噗——”
救命啊,“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在当朝的传播度就如此之高吗?
“嗯嗯嗯对,就是他就是他。”
“原来就是他啊,那倒也……”范仲淹若有所思,咽下了所有未竟之语。
但扶苏觑着范仲淹的神色,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司马光大概率会被运作到新岗位上,负责《求知报》的审核工作。
扶苏倏然心念一动:“那编辑部呢?”
“嗯?”范仲淹疑惑不已:“难道不是宗肃你主管?”
“我肯定会管一段时间的,但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待它走上正轨之后……”
“就要去广源州巡视战马了?”范仲淹打趣道。
“咳咳,差不多吧。”
“所以,宗肃,你是有什么接班的人选要推荐于我吗?”
“对。”扶苏说。
他刚才想到了一个特别恰当的人。
“因是教化之责,所以主编的文采和品味并不能差。而且报纸独成一部、自负盈亏,也要通晓一些商贾之道。最后还得年轻些,不然编出来的文章暮气沉沉,不够新奇进取。”
文采品味好、年轻、懂商贾实业。
范仲淹用这三个条件在脑子里筛了一圈,都没筛出合适的人选来。和刚才一样,他不禁怀疑起,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有。”扶苏回答得无比笃定:“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我的前辈呢。”
前辈?范仲淹心神倏然一动。
“你说的前辈不会是……庆历二年的状元郎,王安石王介甫罢?”
扶苏重重地点头:“对!就是他!”
状元前辈,当然也是前辈。
司马光都出现了,他的命定宿敌王安石还会远吗?
有扶苏在,历史上如火如荼的新旧党争是注定不会发生了。但这对知名宿敌如果错过,实在太可惜。不若就让他们围绕着报纸各显神通吧。
反正他俩斗争得越激烈,老百姓能读到的文章质量就更好嘛。
扶苏悠悠然想道——
作者有话说:王安石&司马光:感觉到命运无形的大手……
关于衍生预收的事情,评论区有的友友猜对了!确实是死小乙女文。
然而我可能被原作磁场影响了,正在艰难地文名三选一中……等开了预收会在作话讲的。
还有感谢收藏我《九阙》预收的友友,太感谢你们了![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103章 第 103 章 说不定是未来的上司之……
五月的宋辽边境, 天清气朗,惠风和畅。每天的早晚时分常有凉风拂面。至于夜里需盖一床严实的衾被方可入睡。比起汴京乃至更南边的炎炎夏日,堪称是避暑的天堂。
权当作对冬日严寒的补偿了。
王安石想道。
去岁, 他被官家亲自接见, 与皇城司之人一起来到边关,执行一桩要事。具体为何?因关乎机要, 王安石连妻子兼表妹的吴氏都未告诉。
他在边关一连停留数月, 连过年都没回家。北方的冬季朔风烈烈,寒意随着冰雪渗入骨子里。王安石是个南方人, 可是被冻得够呛。
除了寒冬惹人烦恼以外, 他本身的任务完成得极为顺利。有了柴氏侯爷财力的支持、和皇城司官员的协助,王安石成功寻摸到了数名辽国的亡命之徒, 数月后, 盗来的马匹足有千数之多。
它们被人护送着跋涉千里南下,目的地是广源州——据说是大宋新开辟的一处马场。
但以这一批亡命之徒的数量、能量, 千余匹北马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若再要买马的话,得换一处驻扎的地界。
王安石便把这一状况写成了奏折, 一路由皇城司护送着发回汴京。他有一个预感, 官家的批复到达之日, 就是他调任之时。
可惜啊,这如暖春般的凉夏。
王安石伸出手凭空抓了一把,任请风从他手指间吹过:还没来得及享受呢, 就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是去西北宋夏边界, 淘换一批盗马贼?还是南边瘴疠横生的广源州负责养马的事宜?
都不是。
官家的批复奏折上写得明白:他办事有功, 官职与诰命各升一阶。与此同时调回汴京,成为《求知报》的副主编,官阶五品。
调回……汴京?
这一条信息给王安石的惊讶还在其次。关键是那《求知报》又是何物?难道是邸报吗?可邸报又何谈什么主编, 副主编的?还能领到一个五品的官衔。
要知道,一州之通判才六品,兼任转运使方才五品。这一官阶堪称“朝廷要员”了。
所以,《求知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王安石满怀着好奇心,收拾起了行囊。即使在边待了许久,他的行李也装不足一箱。一是因为身外之物不足道。二是因为羁旅在外,置办物什总觉得这也不必要、那也不必要。因为他知道,他总有一日是要回汴京去的-
而在王安石这位新任副主编毫不知情的前提之下,《求知报》第一期,已经紧锣密鼓地付梓、排版、印刷中。
即使有了底稿,扶苏也丝毫不敢懈怠。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难度。一会儿是苏洵的文章太多挑花眼了,一会儿是司马光觉得《六国论》杀气太重、不满意了。再过一会儿,是国子监书局的匠人问他。他们看不懂扶苏的排版,不敢随随意地雕印。
尤其是最后一项,惹得扶苏疲惫不堪。他不由得暗暗握拳:受不了了,等忙完这一阵,他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毕昇和他的活字印刷找出来!
直到亲眼看见报纸新鲜出炉,被分发往预计好的各个渠道,他才敢长出一口气,幽幽地迈着小步子回到宫里,囫囵吃了顿晚饭后,擦了把脸倒头就睡。
这一睡,竟然睡到了第二天。
醒来时,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口中还喃喃道:“报纸,《求知报》……”
随着视力渐渐了恢复,扶苏见看着手边熟悉的薄被,昨日的记忆涌入脑海。顿时绽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芜湖,报纸已经办完啦!
他一边翻身下床,自己给自己穿上小鞋子,一边回忆起更令人开心的事实。
今天,是休沐日!
他到坤宁宫的前庭跟娘娘说了一声,就像往常一样出了宫。当然没忘记带上妙悟公主。后者高兴极了,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你都多久没来找我了呀。”
“也就半年多……”
扶苏的声音由高到低,渐渐心虚。因为他发现一段时间未见之后,妙悟的眉眼竟与从前变化了少许。日日相见之人难以察觉。但他却一眼看了出来。
再看身量,她穿的裙子也长了一截。
“长大了呀。”他后知后觉地说。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妙悟伸出小手,在两人的额头之间来回比划。从前比妙悟矮半个头的他,现在已经接近她的眉骨了。
“苏小郎呢?他长高了么?”
扶苏迟疑了一下。因为和苏轼近乎天天见,他看不出什么端倪:“等会儿我们叫上他一起,阿姊你亲自端详,如何?”
“他也会一起吗?”
妙悟只问了一句。欣喜却已溢于言表。
扶苏的眼睛一眯,忽然有点不爽了起来。虽然他知道,妙悟只是高兴于再见到小伙伴。但是他就是很不爽,该怎么办呢?
“……”
扶苏不爽着不爽着,叹了口气。
男女七岁不同席,妙悟今年六岁,能够随意出宫会友的机会还剩多少?再不到一年,苏轼就要从“伙伴”变成“外男”了。
扶苏当然不会坐视妙悟失去自由,被培养成一位娴静端庄、知书达理的联姻工具。但他不确定,事关子女教养的原则,仁宗还会听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吗?
当然,最坏的结果就是,仁宗半点不听他的劝阻,一意孤行。
他只能开诚布公地谈一门生意,随便用什么后世有的、大宋急缺的发明换取妙悟不联姻的自由。但事情走到那一步,他和仁宗的父子情份就要受到大损害
扶苏由衷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愁眉苦脸的想什么呢?”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两只手捧住,双手同时发力往中间挤压,把他的嘴唇都挤成了嘟嘟的“O”字型。
扶苏试图挣扎但仍然未果。一年前的惨剧再度上演——六岁对四岁,优势不在我。
“晃嗨窝。”
“别愁眉苦脸的了。出宫玩还不开心吗?不可以再皱眉头了。”
扶苏挑动着眉毛,点头两下表示答应,才夺回表情的支配权。他们又去了老地方,一问苏轼果然在家。他听闻是赵小三元找自己,屁颠屁颠地冲了出来。
“公主也在啊。”他眼睛一亮,规矩地行了个见贵人时的该行的礼仪。
扶苏又开始不爽了:好你个苏小郎啊,怎么对我从来不使这招,还天天拆我台呢。
但他又不可能真让苏轼给他行礼,只好绷紧着嘴角,强行扯回话题:“今天我们去逛逛街市,看一下《求知报》的反响如何。”
“《求知报》?莫非就是肃儿你近来在办的那个……报纸?”妙悟好奇问道。
“对,诶嘿,公主殿下你有所不知啊,其实这《求知报》里也有我……”
扶苏:“你阿爹的文章。”
“喂!”苏轼挥着拳头,表示抗议:“还有我出的主意呢,赵小郎,你怎么不说?”
妙悟霎时就笑弯了眼:“那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们三人笑笑闹闹,转眼就到了一处熟悉的地方,正是上次出宫时偶遇的饮子店。妙悟立刻走不动道了,拉着扶苏的袖子眼巴巴地说:“我想喝紫苏饮子,肃儿。”
扶苏停下了脚步:“那就喝。”
算下来他一共来此地三次了,但今日的饮子店却与往常都不相同。五月的烈日也不妨碍其水泄不通。但妙悟都开口表示了,那就排呗。反正今天的相当充裕。
而苏轼呢,则早早逡巡在店里找空位。还真被他找到一张空桌子,除了桌子的对角,还有一位脸略显黑的文士,一手捏着杯饮子,既不喝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兄台,我还有两位同伴,可否借你的位置一用?”
那文士点了点头:“请便。”
“多谢。”
苏轼一边坐下,一边抽出旁边的凳子。过程当中他终于知道文士为什么不说话。也知道为什么饮子店的生意那么好了。
——有人当众读《求知报》,还是流量最大的那篇标题党辟谣文。汴京的百姓们刚被话本子狂轰滥炸过一轮,对故事兴趣相当之浓。现在似乎有续集听,能不凑这个热闹吗?
待扶苏点完饮子,坐到苏轼身边的时候,就悄声对他说道:“幸好我写了辟谣,还武侯一个清白。”
“我看还不如不写呢。”苏轼接过自己那杯冰镇绿豆水,大拇指冲向外一指:“看看大伙都伤心成什么样子了?都是你害的。”
果然,随着扶苏所写的一条条常识性错误被摆出来,诸葛亮大破司马懿的故事,越来越漏洞百出。大家那么喜欢的故事竟是假的?当即就有人要冲上来,欲与读报纸的人算账。
也不乏有人挺身而出:“我早就觉得这故事有古怪了。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啊。”
两方险些掐作一团。
清闲的饮子店,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苏轼的眉毛挑得更高:看吧,都你害的。
扶苏啜了一大口饮子,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不是我。
你害的。
不是我。
你害的。
不是我。
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你来我往个不停,最先受不住的反倒是那文士。
“两位小友似乎极熟悉《求知报》?在它公发百姓之前,就知道内容为何了么?”
苏轼双眼一闪,立刻噤了声。
扶苏:“嗯……嗯。”
是他编的,他提前知道内容很合理。
想必是家中有些渠道,能提前知道内容了。
那文士,不,王安石顺理成章地想道。说不定还是自己未来的上司之子。
于是,他又从善如流地问:“那你知道吗,这份报纸的主编者又是哪一位呢?”
第104章 第 104 章 辱追粉VS数据粉
咦。怎么回事呢。有人打听他, 还打听到他本人的头上了。
扶苏眨了眨眼睛。
他飞快地给一左一右两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要轻易吱声。自己则稍稍提高了嗓音,奶声奶气地反问道:“这报纸是有什么不好吗?可我听起来很有意思呀。”
王安石微微颔首:“不, 没什么不好的。”
通篇的报纸他没来得及听完, 但他业已知道了《求知报》的成色。仅一篇文章能引得百姓情绪激愤,双方为了说服对面而主动思辨, 已是极难能可贵之事情。
这正是王安石要一探究竟的原因——正因为报纸编得太好了。那把他从边关的秘密任务重调度回京担任副主编又是为何?明明有他没他都一样啊。
为国出力本不分高下。但私心里, 王安石还是更喜欢在边关逗留,与辽人一边斗智斗勇, 一边各取所需。不仅生活更加刺激, 也更能让他窥见大宋的希望。
但是此中之思量,幼子无法理解。王安石也不打算与扶苏说。见第一次套话没成功, 他摸了摸胡须, 又温声问道:“那铺子里刚读的一篇文章,你是不是之前就看过?”
扶苏乖乖地点头。
“是谁写的?你与那人是何关系?”
王安石话音方落, 发现在扶苏身边的人浑身颤抖了起来,捏着杯子的指节绷得发白。他立刻反思起了自己:是他问话的语气太凶, 吓到了这帮小孩吗?
他轻咳一声, 刚想再放缓些语气, 却发现扶苏本人白糯糯的面皮上殊无异色。不仅如此,他还淡定地啜饮了一口饮子:“是我。”
“……”
王安石额头上的青筋一跳:“小友,我并未在说笑。”
扶苏:“我也没有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才被误解为“吓坏”的苏轼憋不住笑了, 浑身瘫倒在桌子上:“赵小郎, 他不信!他居然不信!”
妙悟一听有人不相信肃儿的话, 顿时急了,紫苏饮子也不吨了:“莫非你知道我阿弟是谁吗?他可是——”
扶苏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这时候再提醒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疯狂祈祷起上天开眼:别说那个啊, 妙悟,别说!
“今科三元呢!”妙悟瞪着圆溜溜的小鹿眼说道:“不过是写篇文章、办份报纸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她并不知晓前情,以为报纸和从前每个出现在眼界范围内的新奇玩意一样,是她弟弟才华的合理笼罩范围。但凡是读过邸报的,无论是官家还是范仲淹,看到报纸的一瞬间,都被他纸面折射出的教化国民的野心惊得说不出话。
当中也包括王安石。
他颤颤地抬起手指:“莫非你,你就是……”
扶苏后知后觉品出一点不对来。京中文人士子一阶里,不认识他脸的几不存在。以及,此人这么热衷打探主编是谁?呃,不会吧。符合条件的好像只有那个人了。
“莫非,您姓王?说错了就是我失礼,多有得罪了。”
王安石原本不白皙的脸色更凝重了。扶苏的话相当于肯定了自己的身份,也把他的身份给一语道破。
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是说,这就是三元天赋异禀之处?
王安石倒吸口凉气:嘶,此子恐怖如斯。
旋即就站起身来,板正地行一礼:“王安石见过大人。”
“哎呀,以后都是同事,有什么好拜来拜去的嘛。”苏轼扯了扯王安石的袖子。他们在饮子店的角落,嘈杂的人声中并不明显,但还是有几个人望了过来。毕竟大人拜小孩也是奇观:“要是惊动了别人,戳破你身份可就不好了。”
扶苏冷冷地吐槽道:“我看是你不想拜见王大人才对吧。”
苏轼的官阶只有七品。这是新科进士的统一标配。一般人却丝毫不敢轻视。有个三元好友、榜眼父亲,就连自己也是个神童。谁知哪天会不会入了官家的眼,从此青云直上呢。
他竟然也不否认,嬉皮笑脸地说道:“别戳破我嘛赵小郎。”
然后立刻祸水东引,指了指外面的鼎沸至一触即发的人群:“快看他们,都要吵起来了,你真的不去管管嘛?”
又故意大声:“毕竟是你惹的乱子嘛!”
这人!
扶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就是在人前揭了他一次短嘛。就要立刻报复回来?真小心眼。
但苏轼确实说得很对,他才是罪魁祸首,扶苏只好从椅子上跳下来,挤入堆在一起的人群里,泥鳅一样滑到了人群中间时,发髻已经微微松散。
他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先听我说两句。”
狗路过都要挨两句骂的地界,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从哪里冒出个小孩儿?仔细一端详,诶,怎么还长得怪好看的呢。白白净净,跟块奶糕似的。不少人哽在喉头的骂声消弭殆尽。
“这是谁家孩子?当爹娘的快点领走,别走丢了!”
毕竟拍花子最喜欢这样的小孩了。
“诶!”扶苏举起手来:“我可以走,但你们先别吵架啊。读报的人呢,往后翻、往后翻一面呀。”
他一面捏着嗓子,装成个四岁孩子的模样。自以为做作的姿态,在外人眼里只觉童稚可爱无比。有人就从他话中听出端倪,故意逗他:“你还看得懂这报纸,晓得后面写得什么?”
“我当然晓得呀。你们看了也会晓得的。”
“怎么可能?我们又不识字。”
扶苏笃定无比道:“你们看就知道了。”
那众人的好奇心愈发高涨。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拿着报纸的账房模样的人翻过一页,旋即瞪大了眼睛。
“这……”
他吸了一口气:“是教人如何识字的。”
“什么?”
“怎么可能呢!”
诧异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竟然有和刚才的对骂一较高下的感觉。也无怪人们吃惊,识字?那是要交粮食当束倏,在学堂才会教的内容啊,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份两文的报纸上?
当即就有人表示不信。
书生无奈地把报纸摊开,循环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骗你们作甚呢?”
他也是倒霉,本来自己买了份报纸,在饮子店细看的。不知不觉间吟哦文章出声之后,“诸葛亮”“司马懿”几个字顿时惹得一群人围观。
扶苏在一旁又帮腔道:“是真的,上面展示了‘雪’‘花’‘兵’几个字的写法,都是诸葛亮故事里出现过的字。特别简单,正常人一看就能会认的。”
“这位小郎君,你说得可是真的?”
“当然!”扶苏斩钉截铁。
他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卖糖画,兼任金牌销售的时刻了。说人是“聪明人”多不会认,但觉得自己不正常的没几个。
当即,他就听到有不少人嘟嘟囔囔:才两文,能认字,要不我也买一份去了。
就算自己看不懂,也可以留给孩子啊。
扶苏微勾了唇角,趁热打铁了起来:“上面还写了大宋的最北、最南、最东、最西端在哪里呢。据说最南边在几千里之外的海岛上,一整年都在度夏。”
他说着还偷偷瞪了苏轼一眼。可惜后者对这跨时空地狱笑话毫无所觉,回敬了他一个鬼脸。
扶苏皱皱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又接着编起自己临场的安利词去了。
而王安石已经听得微微出神了。三元郎口中的最北边风光,竟然真与他的在边关的见闻几无二致。他的眼神放空,似是回忆起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岁月。
最终让他回过神的,还是一声稚里稚气的“王大人——”
苏轼十分自来熟地凑了过来:“大人,关于三元本人,您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么?”
王安石沉默了一下。
怎么会是没有,是很多,太多了。
他望了眼人群中长袖善舞,把原本要吵架的人哄得服帖的小扶苏,豆丁般的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个谜团的形状:“……你刚说的,引起人群纷争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何意?”
刚才明明没看到三元郎引战啊。
妙悟也感兴趣地凑过来,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清:她也好想知道肃儿到底有多厉害!
“哦那个啊,大人有所不知,其实三元他除了主编外还当过一次官,是陛下亲封的从五品劝农使……”
待扶苏从人群里脱身,回到座位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对他不明觉厉、敬畏有加的王安石。
他一眼猜出了罪魁祸首,扭头就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天啊,我好冤啊!”苏轼捂着嘴,幸灾乐祸地说道:“把你全部的光荣事迹讲了一遍而已。夸你还不行吗?”
但他的目的绝对不是夸我那么简单,肯定是想看我出丑吧,明明知道我很不擅长被人当面夸的!
扶苏还试图补救:“那个,介甫先生啊,你别听苏小郎乱讲。”
“不。”王安石板起脸来。他本就生得不甚和善,不苟言笑起来愈发吓人:“我终于知晓官家为何召我入汴京了。”
原来是来学习的。
倘若赵小三元所言非虚,报纸的内容全由他编纂的话,他写得出一份报纸,但只会停留在区区一主编位上吗?不会。还有更多值得他出手的事情。那到时候,报纸该何去何从呢?
……那就得靠自己这个副主编了呗。
王安石不愧是官途至相公的人,竟然一下猜准了官家,准确来说是扶苏本人的想法。对于这份任命,他再起不了抗拒的心思。德化百姓、泽被天下的道路上,能起到些许作用就足以万古流芳。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对扶苏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恳请状元郎教我——”
扶苏倏然瞪大了眼睛:“诶?”
“等等,王大人别这样啊,我受不起的!”
——
垂拱殿。
仁宗、范仲淹、富弼等人齐聚一堂。天子与宰相有事相商本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凑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呼吸也轻缓,似是在等着什么人,什么消息。
忽地,一阵步履声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官家立刻搁下摆设般的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起来人:“怎么样了?《求知报》一共卖了多少?”
“回禀官家,国子监书局的人说,他们印了两万份,目前只剩下六千余份。看消耗的速度,库存应当撑不住了,正在筹备加印。”
“两万,六千,那就是一万三。”官家喃喃地口算着:“汴京的人丁数是……”
“五十万,平均每三十余人的手上就有一份报纸。”范仲淹一瞬算出了答案,对着官家拱了拱手:“恭喜官家,这个数字相当不错了。”
“是啊。”其余人一齐表示赞同。
百姓们一人买一份报纸分给多人看,最有性价比。也就是说汴京城中被《求知报》辐射到的,远不止万三这个数目。而且还在增加之中。
他们纷纷松了口气,看了看彼此,又心照不宣笑出声来。
倘若扶苏知道,自己亲爹、师父、座主等一起当他的数据粉,估计会又感动又汗颜吧。
欧阳修道:“这下朝廷中没人话有说了。”
“说起这个。”官家面上的表情微妙地一顿:“诸位爱卿难道不觉得,庙堂上针对肃儿的敌意有点太多了么?”
富弼、范仲淹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说什么好呢?
看成王殿下不爽的,多数也是他们的政敌。开口了就有借东风抹黑之嫌,是以他们几人的品德操守做不出来的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范仲淹一顿:“官家,您的意思是……”
仁宗说道:“现在的他们与肃儿不过几次龃龉,未酿成深仇大恨,若是日后结下了仇恨深重,肃儿再揭露身份,他们也只会看肃儿不顺眼,一心给肃儿使绊子。”
“朕不乐见那般事发生。朕想留给肃儿一个和平点的,能好好听他话的朝堂。”
凡是听了这话的人,无不为仁宗的慈父心肠感慨万千。党争是皇帝牵制底下臣子的手段,必要时皇子也是筹码博弈的一环。
千古以来,哪位人君能如官家一般,全不顾自己权柄几何,只一心为儿子铺平障碍?甚至就在当朝,他就让成王殿下横行于朝堂之上、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至于这话为什么单单说给他们听,难道把他们当成托孤大臣了?可官家的身体……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闪过一瞬,他就听到官家开口:“所以,朕欲寻一个机会,让肃儿的真身陷于世人面前。”
“诸卿以为呢?”——
作者有话说:苏轼是辱追[狗头叼玫瑰](?虽然但是谁家好人拿实绩辱追)
仁宗&宰相们是数据粉,数据不好会早朝上公开催销量的那种[白眼]
第105章 第 105 章 三元唤官家阿爹?这对……
以为如何?当然是好事一桩。
在座的几位臣子都和扶苏有些师徒之缘, 每天看着他因才华和年龄遭到各种人妒忌、非难,谁都于心不忍。公布了成王殿下的身份后,至少那些声音就会消失, 耳边清净不少。
至于官家的威望会被儿子分薄?官家自己都不甚在乎的模样。他们就更不用当回事了。不然搞得像在挑拨人家父子关系似的。
只有一点需要注意。
“官家您跟小殿下提及过此事么?”
按理说,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官家无论做什么, 成王殿下都只有受着的份。但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们这对父子不一样。
仁宗一怔:“未曾。”
转瞬又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但肃儿他想来不会愿意罢?看样子是还没玩够呢。”
范仲淹&欧阳修&富弼:“……”
求您和殿下别玩了, 再玩,朝堂都差点儿要散架了。
他们不知道, 在历史原本的时间线上, 几十年后朝堂上会发生一场党争。波及奇广,激烈异常。但几位沉浮庙堂的政治大佬已经提前嗅到了不妙的气味——要是成王殿下再不停手, 恐怕党争真的要发生了。
不再是新政派与保守派之间的交锋, 而是保守派火力全开,独独针对小殿下一个。君不见他们这些曾经的新政领军人物, 在满天飞的弹劾奏折里,都已经退居二线了吗?
“朕晓得了。会和肃儿商量的。到时候说不得要诸卿相助。”
“一定一定。”范仲淹等人纷纷保证。
与此同时, 他们也不禁想象起来:当敌视成王的人发现他们针对的人是当朝亲王、内定太子、未来的顶头上司时, 会露出何等惊愕诧异的表情呢?
想着想着, 便不觉纷纷露出微笑。
议定之后,几人纷纷告辞离开,回到枢密院处理起政务。垂拱殿中只余仁宗一人。他信手翻了翻摊开在桌上的《求知报》, 看了几页后竟不觉入迷, 直到把整篇的报纸翻到末尾, 才恍然般想起什么来。
“朕依稀记得,肃儿曾对朕说过,办此报的初衷是为了给军队启蒙的, 可有此事?”
黄都知答道:“回官家,确有此事。”
“肃儿他还真是……”官家感叹万千:“不知该说是机灵还是狡黠。”
曾经,让军队里的士兵读书识字,被梅尧臣和官家共同视作禁忌。放到朝堂上定会吵个三天三夜。但直到《求知报》发表出来,再送到军队里,满朝文武却都像目盲了一般,无一人在过程中提出异议。
也是,单独让士兵们认字是砸文人的碗,但倘若教化的对象是国民呢?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国民的范畴里多加一个军队的类目,根本算不上大事,最多就是财政多添一笔印报纸的经费而已。
不愧是肃儿,于无声处湮惊雷啊。
要是扶苏能听到仁宗的心声,肯定会大呼冤枉。他真的只是受到苏轼无心之言的启发,决定办一份全民性报纸,顺便把争议问题给解决了。
但谁让他的“前科”太出彩了呢?到现在,就连身边最亲密的人,也无法避免,把他的呼吸都视作深谋远虑的一环。
仁宗忽然站起身来,手搭在桌上:“朕要去军队一趟,你且去准备,勿要与人分说。”
既然是写给军队的报纸,当然去看看士兵们阅读的效果如何。
黄都知:“是。”
又问:“官家可需唤人作陪?”
“不须。”
两刻钟之后,仁宗轻车熟路地打扮成了读书人模样,宫人往他身上套衣服的时候,他还忍不住想,好像不是第一次微服私访?
旋即,他不由得摇头失笑,果然是被肃儿给带坏了啊。
仁宗身上的书卷气重,儒雅翩翩,与通身装扮毫不违和。但他行走江湖靠得可不是衣装,而是脸。光是在禁军大营外站了片刻,禁军大营的陈总管就闻风前来,毕恭毕敬地给他行礼,然后打开了大门。
但不知怎的,那总管看上去对仁宗的到场毫不压抑,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
怎么回事?
官家眉头一蹙,疑心是身边人走漏了风声。正要出言试探,陈总管突然开口道:“三元郎已经来了一刻钟,正在丙十三营中。官家您看您是去和他汇合,还是……?”
“三元郎?”官家有点懵。
陈总管更懵了:“啊?是三元郎告诉臣,他奉了您的旨意来军中视察的呀?”
敢情你们不是一起的?
官家又好笑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是朕的旨意。罢了,你就把朕带到那丙十三营吧,正巧朕也欲一观《求知报》反响如何。”
陈总管动了动嘴唇:“臣遵旨。”
心中却止不住腹诽起来:唉,人比人气死人暗示。有的人,连假传圣旨官家都肯包庇。要是他来个先斩后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嘶,不敢想,还是别想了,小命要紧!
一行人在军营见穿行而过。
仁宗四望着目之所及的军容军纪,微不可查地摇头,心中叹气不已。
众所周知,因晚唐与五代十国时代,武人掌权、礼崩乐坏的乱象,大宋忌惮武将节度使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全国过半的军队编为禁军、屯兵中央,由税收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既无外敌侵扰、也无向上的晋升渠道,浑浑噩噩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连当初派出的收复西南的精锐,也在回京受到封赏后,打散重新编入禁军之中。他们如盐入水,被周遭的环境飞快同化,再难复现狄青掌兵时的悍勇,实在令人扼腕不已。
仁宗听闻此事时,又何尝不心痛呢。但祖训在上,比祖训更鲜烈的前代教训在上。他宁可被骂软弱,也不愿回到仁义礼智等同无无,到处是物理人吃人的年代。
好在,好在,肃儿兵行险着,为他想了一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思及于此,仁宗便问:“今日是禁军初读《求知报》罢?效果如何?他们爱听么?”
陈总管被问了个正着。
“呃,这个……”
官家面无表情:“好的,爱卿不用说了,朕知道了。”
连搪塞他的场面话都想不出来,实情究竟如何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官家虽在意料之中,仍不免有些失望。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鞋子矶着脚下的沙土,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该怎么让禁军将士们快点接受《求知报》呢,得好好想几个办法。肃儿忙前忙后、一片苦心可不能白费。
忽地,不知从哪爆开一阵欢呼声,令官家愕然抬起头来。发生了什么?他与陈总管一同循声望去,后者飞快地“啊”了一声。
“是丙十三营,赵三元方才所到之处?”他替官家发出了心底之问:“发生了什么?”
官家不语,默默加快了脚步。
——
什么都没发生——才怪。
为了报纸诞生之际最原初的受众,扶苏理所当然地要来禁军军营中转转。他也理所当然地被拦住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立刻抬出了官家本人当成借口。
听到“奉旨”二字,虽然没有手谕,但联想到赵小三元《求知报》主编的身份,以及他近来一连串大出风头、御前得宠的传闻,陈总管痛快地放了行。
连带着“闲杂人等”苏轼,也大摇大摆走进了他原本一辈子都去不到的禁军大营。
另一位“闲杂人等”王安石就远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听到扶苏假传圣旨的时候,转头就想走——开玩笑,这么刑的事他可不参与。虽然两人是前后脚的两任状元,但简在帝心和不在帝心的区别也太明显了。
但他刚迈开步子,袖子被一大一小两枚豆丁死死地拽着,整个人动弹不得。
苏轼的声音从左传来:“王大人你别跑呀,来都来了!”
赵小三元的声音从右边传来:“王大人,难道你不想亲眼看我怎么开辟《求知报》的军队市场的吗?以后就靠你了。”
王安石的步子迈不动了。
他灰溜溜转过身来,就见到四岁的小豆丁狡黠地一笑,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盈满他看不懂的光彩:“安心吧,不会有事的。就算我担全责也会把你保下来。”
最多就是被官家撸一把头发,再刮两下鼻子的事儿——当然,前提是,官家不曾心血来潮,亲自前来视察禁军大营。
《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的花名叫作“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数字看似夸张,却并未作假。仁宗朝与西夏交战了三年,禁军队伍扩充了太多,国家财政险些入不敷出。这才引出后面的庆历改革。
这个数字,想要一一视察过去肯定不现实。扶苏便抬头问道:“请问,禁军分为这么多营,其中哪一营最……”
最什么?
最骁勇?还是最怠惰?
“最中庸呢?”
众所周知,在学校里,检验老师教学水平不能参考班上的学霸和学渣们。中等生们的分数才最有说服力。同样的道理,放在军队里也一样。
陈总管“嘶”了声,似是被难住了,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道:“似乎是,丙十三营?”
扶苏:“那就它了。”
中庸到连领导都没点印象,选它准没错!
——
丙十三营的禁军们,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贵人点名视察的一天。
戍卫城墙、宫殿等等好事一向是捧日军、天武军去露脸,轮不上他们。但是修黄河、补城墙之类最苦最累的杂役,也有比他们更加倒霉的人做。他们每天只需走形式练会武艺就好,甚至有人在军队中偷摸经商,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所以,当《求知报》作为上头的文件分发到营中之时,他们也只有少部分人挑着感兴趣的看了看——当认字的兄弟告诉他们,这里面说“诸葛司马大战”实则是假的之后,更是一点兴趣也无,纷纷抛诸脑后。
这是扶苏进入丙十三营大门后,几百余人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的。
扶苏听完后,扬起一道嫩嫩的嗓音:“那你们知道,这《求知报》是谁为你们求来的吗?”
下面有人嚷道:“是谁我不知道?我咋认得那么多贵人!”
扶苏摇头:“不,你们肯定都认识的。”
“是狄青,狄将军。”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刺配一路封侯的狄青理所当然是禁军共同的偶像。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下方的士兵们讨论成一片,形成一阵沉闷的哗然之声。
又有人问:“那你是谁?你咋知道的!”
“我是谁?《求知报》上就有我的名字。不过你们也应该听说过我?我姓赵,忝为今科解元、会元、状元、三元是也。”
听到这句话时,一直在旁边当吉祥物的苏轼喷笑出声,指了指扶苏:“真的难为他了,说这种话,他肯定害羞得要死。”
“王大人你看,耳根都发红了。”
王安石神色复杂难辨,不知该说什么:“你们交情可真好。”
苏轼立刻反驳:“不,才没有。”
“不过,他虽然不乐意自夸,但效果却好得很,瞧那群兵士们,嘴里都能塞鸡蛋了。”
苏轼觉得自己站在扶苏的位置上,肯定会忍不住笑场的。想想看吧,往下一望,千百张大到足以塞鸡蛋的嘴,噗,真的很难不笑。
“不过如果是赵小郎,倒也正常啦。文曲星下凡嘛,见到就是赚到了。”苏轼说这话时,眉目间浮现起淡淡的矜色,轻描淡写吹出了夸张的彩虹屁来。
王安石神色更复杂:还说你们感情不好?
爱憎分明,讨厌谁就把谁贬得远远的拗相公无法理解这种蹭的累行为。
不过他也觉得,禁军们合该有点反应,甚至现在的反应有点过平淡了。宋朝的文官们为什么自傲自慢?还不是因为本朝的武人们也真心觉得他们该高自己一等吗?
旋即,他看到了比想象中还激烈的反应。呼声被惊讶引线点燃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演变成了震天的欢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引得其他营的人也频频回望过来。
而引起欢呼的扶苏,还真像苏轼说的那样脚趾扣地了。他不断安慰起自己,没关系的,至少把大家的注意力引起来,效果好。
孰料,身后突入的一道熟悉声音更让人抖了三抖:“好风光啊,三元郎。”
扶苏不露出可置信,脖子像被上了发条般一卡一卡地扭过去:“官家?”
官家?
当王安石确认了那道身影后,原就忐忑心虚的他,险些膝盖一软。宋朝不似明清,跪拜乃是极重的大礼。他内心的慌张程度可想而知。
怎么办?
官家也来,假传圣旨一定东窗事发了。
而官家似也横眉竖目,似要当场清算起罪魁祸首:“朕不记得,朕有命三元郎你来禁军大营视察啊?”
扶苏心虚地移开眼:“……”
“但是,我感受到您关心禁军精神世界的心情了。所以替您来了一趟。”
官家登时就松开了眉头:这不就等于承认他们父子心有灵犀了吗?
当然,他可不会就此松口。
“你该叫我什么?”
因为下首人声鼎沸,官家和小三元的声音不是每句都能传进王安石的耳中。就像这会儿,三元郎特地把声音压低之时,他就几乎听不见什么了。
但王安石不会认错,三元郎做出的口型。
——是他新得的一子做出来之后,他高兴了整整三天的口型。
阿爹。
三元正在唤官家阿爹。
王安石:“……”
王安石:“…………”——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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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 106 章 “肃儿,你还是不愿意……
王安石揉了揉眉心。
王安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心中的腹诽却怎么也止不住:不是, 你们父子俩既然要白龙鱼服,能不能做戏做全套,在不知情人士面前多远点呢?这不是我这个从五品的小官该知晓的秘密吧?
他宁可自己没听到。
但是已经没用了。一旁的苏轼已经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如魔鬼般的童稚嗓音在他耳畔低声说着:“知道为什么我说赵小郎他假传圣旨没事了吧?王大人你还不信。”
王安石面无表情:他现在信了, 可以吗?
苏轼不依不饶:“王大人,你猜猜朝中还有谁知道呢?”
……不会除了这小子外就剩我了吧?
“不是哦。”苏轼像是一眼洞穿了他心中所想:“不过五品以下的就咱俩。哦对了, 还有范纯仁师兄, 他也晓得的。”
所以都是高官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在我面前遮都不遮一下呢?王安石陷入了深深沉思中。
偏那肇事的父子二人还旁若无人地继续聊了起来。
“你看下来状况如何?”
“还好, 幸好他们对狄大人很尊敬。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让他们安静下来。”
官家摸了摸下巴:“狄卿么?”
他对狄青的好感度很高, 不仅因为此人打赢了广源州之战,生擒侬智高。更因为他是肃儿信中亲口推荐的将领。而且, 因为狄青不像后世登上了敏感的枢密使之位, 惹得群臣竞相弹劾、天子猜忌,他现在的处境也相当安全。
要不要顺着肃儿的意思, 把狄卿派到禁军中劳军呢?有违祖训,但似乎值得一试。
他没有立刻说出口, 打算看看丙十三营接下来的表现。但底下沸腾的声音渐渐散去后, 不少人都对台上的中年人发出了疑惑:“这谁啊?”
“不是三元站上来干嘛?”
听起来实在不够友好。不过没办法, 士兵们对读书人有种又卑又亢的情结。仁宗今日打扮得像个体面的文士,又居高临下地站在上首扫视着人群,予人的初印象十分糟糕。
扶苏淡定地拉了下仁宗的袖子:“哦, 这位是官家。”
“官家也是特意来视察你们读《求知报》情况的。”
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
丙十三营的禁军们面面相觑。
“我没听错吧?刚才疑似听到了小三元说‘官家’, 他还说了两次?”
“我也听到了。”
“我也……”
他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头, 越看,那人身上前呼后拥的气度似乎越明显……
但官家的面色一贯如常,丝毫未变。他连被臣子当面喷一脸口水都不生气。自然不会计较禁军小小的失礼。接收到几道震惊的目光时, 他甚至微微颔首报以一笑。
呃,不会吧?
不会是真的官家吧?
真正让丙十三营确认的,是不远处那张焦急又恨铁不成钢的脸。禁军兵士们认不得皇帝,难道还认不出他们的陈总管嘛!总管他为什么只远远站着不敢上前,又为什么钉着他们满面愤怒?答案只有一个。
与方才知晓扶苏的身份不同,这一次,丙十三营的士兵们一个个都不敢欢呼,只想跪下了。他们刚才都做了什么?对官家出言不逊不说,还和三元唱起了若有若无的反调,官家肯定对他们很失望吧?
哦豁。
怎么起了反作用?
扶苏还以为他点出官家在场能再鼓舞一波士气的,就像他问官家要的题头和序文一般。“御制”“皇家珍藏”在后代都是天大的噱头,遑论当代呢?
但这一法门却在禁军里失效了。
怎么回事?
扶苏一头雾水着,官家却一点不见慌:“诸位莫紧张。”
“你们皆是朕的子民,亦是保家卫国的好士兵、好男儿。何故如此作态?”
听了他的话,丙十三营稍稍振作了起来。不少人眼神发亮:听到了吗?官家夸他们了诶。而且是别的营都没有的待遇。
“难道真的是被《求知报》难倒了?”
“……”
丙十三营又不说话了。他们不仅是被难倒了,他们还一字未看呢。
“就连三元郎亲自教授,你们亦没有一点信心学会么?”
什么!?三元亲自教?
士兵们的透露,就好像被安了开关似的低下又抬起来。讲道理,在官家讲出这句话之前,他们都觉得三元是来宣传、又或是兴师问罪的。
所以说……他们能当上三元郎的一日学生,官家还会旁观全程了?这不学是人!?
于是,交到扶苏手里的,就是被哄得听话异常、斗志满满的数百名将士。扶苏面色十分复杂,官家却得意地轻抬了下巴。
该怎么哄大臣们好好干活,他当皇帝十余年的时间,也总结出完整经验了。对上心思单纯的士兵们,效果更是好得出奇。
所以,接下来,就看你发挥了。
扶苏踏着小步子,走上官家让出的位置。他之前在饮子店讲过一次,算得上驾轻就熟。不过这次他想了想,没用上那些套词。
他把《求知报》翻到最后的地理部分,关于大宋的东南西北。无尽的海面、漫长的夏日、覆雪的群山,以及充斥着传闻中瘴疠、毒虫、山菌和绵延无尽树丛的西南端。
“有人随狄将军去过那处吗?”
多数人一脸茫然,他们只知道前段时间又打仗了。但是开战在哪,敌人是谁、战争因何而起,他们都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人,迟疑着举起了手,又差点想放了下来。他年龄不大,是随狄青出征广源州之后,重新被打散编入禁军营的。
扶苏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你说说吧,你的所见所闻和我说的一样吗?”
被点起来的人只觉千百道目光落在身上,话都险些说不利索,支支吾吾了起来。
“没关系,或者说你见到的场景也好。”
或许扶苏的鼓励起了作用,又或许官家的存在刺激了他:“不,是不一样的。”
毒虫可以被艾草熏走。
野菌会中毒,但也很好吃。
在树林里行军十分困难且危险,但有与士兵同吃同住的狄将军在,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只有保卫宋土的决心。
此人越讲越顺畅,在扶苏和官家接连不断的点头之下,甚至谈兴大发,讲起了他们千里追杀侬智高的细节。数百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包括方才一脸懊丧的王安石。
原来在他们几乎不曾了解过的土地上,还有这么一场惊心动魄之战。将士们为了宋土浴血奋战、寸土不让。
从前几乎未闻的西南边民,也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会吃山菌和水果,会骑矮矮的马,被大太阳晒得黢黑。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也是宋人。就连被追杀的目标侬智高,也一直自认是位宋人。
其实西南边民对大宋的认同感,未必有说的那么强。“改土归流”才能真正增加向心力。但扶苏并不准备戳破。有的时候,美好也是谎言的组成部分,不是么?
那人一口气说完了后,扶苏没讲话,官家也只说了一个字:“好。”
但就这个字,让士兵的脸色涨得通红。并且成功收到了周遭所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扶苏借势追击,奶声奶气地喊道:“所以,有海边出身之人吗?不若也来讲讲?要是讲得像刚才一样好的话,可以登载在下次《求知报》上的哦。”
官家说:“朕亦会过目。”
立刻就有靠海出生的幸运儿一跃而起:“我我我!我是!”
待到扶苏搜罗完丙十三营的所有特殊出生地士兵后,气氛已经彻底滚烫了起来。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扶苏手中的《求知报》,恨不得封面上的刊号立刻从1变成2。不难想象,这个消息今晚就会传遍整个禁军大营了。
官家亲至、三元教导、采访登报。
哪一项都是能吹几年的资本,偏偏丙十三营全遇到了。他们不被羡慕嫉妒死才怪。
“下一期的《求知报》有着落了。”扶苏笑了起来:“我不信其他营的人会不好奇内容。再不济大家都是禁军,一荣俱荣嘛。”
有了好奇心,不怕他们不读报。
至于读不读得懂的问题嘛……扶苏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要不,找国子监的监生们来支援一下?还有狄将军也该跟着一起学,刺激一下他们。”
“真是什么都被你安排明白了。”
官家既无语又好笑:“朕还以为,肃儿你打算故技重施,讲几个武侯、宣王的故事,好引他们认字呢。”
没想到,用的是这一招。
但他真心觉得这招很不错,让禁军出风头刺激阅读欲是一方面,也该让读《求知报》的人们,见识到寻常目之不及的地方。除了汴京外,苗人、渔民、盐工……他们亦是大宋的百姓。
仁宗悠悠然转过来头:“王卿,你以为如何呢?”
王安石拱手:“微臣受益良多。”
仁宗拍了拍王安石的肩膀。王安石是他一力从一甲提到状元位的,他期许良多:“你便跟着肃儿好好学吧。”
这本来就是王安石打算做的。
“是。”
扶苏却突然神色慌乱,捅了下官家:诶,注意一点啊,别大庭广众的叫我“肃儿”啊。
官家哑然失笑:“王卿早有察觉了,肃儿你不知道吗。”
扶苏:“……”
他还真没看到!天啊,难道王安石会唇语,可以读别人的口型吗?
但官家先前已然下了决心,打算揭晓扶苏的身份,这下便十分松弛地说:“不必慌张,王卿早晚都要知道的。”
扶苏却摇了摇头:“可我还没够呢。”
“什么时候才算够呢?”
官家温声问道。
“至少也得等满朝文武都看我不顺眼,知道我是成王也不想让我做太子的程度……吧?”
官家&王安石&苏轼:“……”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声达到高度一致: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你确定这样下去大家是真看你不爽,而不是被你虐到心服口服吗?
但扶苏却从官家的沉默里,解读出了另一层意思。他的眉眼染上了淡淡警惕之色:“官家,你难道答应我的事不算数了?”
明明两个人在奉先殿的画像前,祖宗见证之下拉过钩的:他帮官家搞改革、治盛世,至于皇位传承的事,官家自己另想办法。过继也好、立幼也好,总之与他无关。
仁宗又沉默了一会儿:“肃儿,你还是不愿意当太子吗?”
“不愿意。”扶苏说道。
只是他没有发现,这一回,他的拒绝,远远没有一年前那般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说:苏轼&王安石:你俩还真不把我俩当外人[愤怒]
第107章 第 107 章 “父皇,你可真来的是……
扶苏说完之后就别开了头, 避免与仁宗对上目光。他能够理解仁宗的想法。这一定不是个能让他展颜的答案。
“抱歉,官家。”
其实,本就是提前商定好的交易, 扶苏不必说抱歉。但他没办法不顾及官家的心情。满心捧上的皇位被亲子弃如敝屣, 官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
“肃儿何须道歉?”
仁宗摇头截断了扶苏的话头,眉眼间如一片广阔静谧的湖, 并不因疾风泛起失望的涟漪。他一直不知道, 肃儿对皇位莫名排斥的心结来源于何。但他才四岁,心性纯如一片白纸, 想必是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是朕一直心存妄想。就算往远了说, 也是朕不足以让肃儿有安全感。”
扶苏乍然抬头,乌莹莹的眸光闪动着震惊。原来官家竟是这样想的吗?把错处全部揽在了自己头上。
讶异、愧疚、茫然……诸多思绪令他心乱如麻。殊不知现场还有两人, 比他心乱如麻得多。
苏轼刚还在嘲笑王安石呢, 现在自己也遭现世报了。这都什么事啊,是他该听的吗?
当朝官家和唯一的儿子, 同时也是未来板上钉钉的东宫——成王殿下吵起来了。成王殿下还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当皇帝。
他才几品官啊,就给他听这个?
一大一小互相对视一眼, 发现眼底都是相似的骇然。倘若这番对话传了出去, 只怕整个朝堂都要抖上三抖吧。现在看赵小三元不顺眼的人都要哭爹喊娘地劝他当皇帝。
尤其苏轼自诩和扶苏不熟, 实则把他当成最好朋友。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赵小郎一贯平静的外表下,还有这么叛逆的念头!
不愿意登基当皇帝?明明他都琢磨好, 赵小郎登基之后, 曾是朋友的君臣该怎么相处了。可恶啊, 把我之前的纠结还回来!
诶,等一下。那赵小郎来念国子监就有点意味深长了。该不会是为了不去资善堂上课,跑出宫躲清闲吧?
苏轼歪打正着猜对了一半的真相, 再看仁宗时神情就格外敬佩。官家居然真的同意了诶!还放任四岁的小郎独自外宿,容许他科举、选官、顺手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苏轼的目光停得久了点,仁宗似有所察,转过头来,对上目光时还冲他笑了下:“朕记得你,你是叫苏轼,是么?”
苏轼:“!!!”
他顿感受宠若惊,没想到官家对他有印象。但官家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把今科二甲十几名的人名和脸对上。更大的可能是,他沾了赵小郎的光在官家那刷上了脸。
“回官家的话,是我。”
“国子监中朕便见过你一次,见到你和肃儿十分要好。肃儿他平日里……”仁宗本想谦虚一下,说说自己儿子哪里不好,却发现自己搜刮不出什么词来:“劳你多多担待了。”
苏轼更加觉得受宠若惊了。连王安石的眼神也变了。这副口吻,完全不是君主对臣子的态度,而是家长对孩子朋友的态度。
事后,他不由对扶苏发出感叹:“天啊,官家他老人家对你也太好了吧。”
比一发现他乱用典故,就敲他脑瓜子的阿爹好太多了。
苏轼表示自己羡慕嫉妒恨!
扶苏点头赞同:“是啊是啊。”
“那你还这副表情?”
“正是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才……”扶苏缓缓地露出一个苦笑,怀疑自己中了官家的缓兵之计。或许,官家当初就是想着先假意答应稳住他,再用感情牌慢慢感化他呢?
但即使发现这一点,扶苏也一点都愤怒不起来,愧疚之情反而越发深重。因为官家捧到他面前的砝码,正是剖肝沥胆、千金不换的父爱。是他两辈子都求不来,这辈子心灰意冷后却应有尽有的东西。
造化弄人啊……
报我以木桃,投之以琼瑶。官家都那么对他了他还能以心结为理由,举止自专由吗?
他用双手捧着糯乎乎、皱巴巴的脸,眉目间溢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愁苦之色。就像模仿大人的小孩,瞧着反而愈发可爱了。
“唉——”
“别唉啦。”苏轼没忍住揉了一把,得到一枚瞪视后果断收回了手:“话说你居然不愿意做皇帝吗?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啊?哎哎哎,到底是为什么啊?做皇帝不好吗?”
“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当过。”
“那为什么不试试?”
“试了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苏轼一脸理所当然:“禅让啊。史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扶苏狠狠翻了个白眼:“别装傻啦。你真的信禅让之事吗?你信的话还会殿试上随口胡编三代之治的典故?”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苏轼被戳破之后“嘿嘿”了一声:“但是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用起了他那党争中被越贬越远的政治头脑,出谋划策道:“反正你就说你想效仿尧舜禹禅让嘛。而且接班人还可以选个合你心意的。不过还是得考察一阵子,别选出个杨广那样的,把你的摊子全给砸了。”
扶苏倏然心念一动。
这就是第二个令他犹豫的地方——倘若把皇位交到别人手的手里,那个“别人”有刚好与他政见不合,是不是自己此前所有的努力就化作乌有了呢?就像司马光“元祐更化”后,把神宗时代从西夏手中夺来的领土还了回去。
要是相似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扶苏光是想想就要脑溢血了。至少,至少他要在另一个人坐在皇位上前,把幽云十六州打下来再理顺,决不能让人送回去!
但这样操纵皇位更替,和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啊啊啊啊啊啊,好烦啊。”扶苏难得孩子气地纠结了,双手插进乌黑的头发里。苏轼趁机作乱,不仅伸手摸了两把,还揉出个炸毛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让我揉揉,让我揉揉,包你烦恼全飞走。”
扶苏立马不干了:“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你吧。”就算官家也没对他发型这么过分过!
两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打闹了一通,直到扶苏的发髻彻底散架,他方才冷静下来,重新给自己梳头整理。与此同时,感觉心中郁闷的感觉也消散了许多。
算了,未来之事多想无益。
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给官家画的饼兑现了。不然说什么都是白搭。
扶苏立刻站起了身:“走。”
苏轼:“去哪?”
“国子监。”
苏轼一愣:“去国子监干嘛?”
梅尧臣也有相似的疑问:赵小郎,没事你来国子监干嘛?
扶苏无辜地眨眼:“就不能是来探望您和祭酒的吗?”
梅尧臣:“不,我还不知道你,你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跟上次拜托祭酒开学会一样。”
扶苏顿时败下阵来:“您可真了解我。”
梅尧臣听了这话,不仅没觉得骄傲,反而警惕了起来。自从赵小郎出师后,朝堂坊间关于他的新闻就从来没断过。之前在开个讲座都能引出棉花,《捧雪集》连带着国子监都名声大噪了好一阵子。
当然,负面新闻也不是没有。弹劾满天飞的时候梅尧臣都悄悄联系自己朝中的人脉,想帮忙捞一捞了。好在赵小郎的后台最硬,直接请出官家让所有人闭嘴。
这一回,他有事情求到自己的头上,梅尧臣十分有理由怀疑他要憋个大的。
“您别紧张啊。”扶苏见到梅尧臣的神态,顿时哭笑不得。难道他是什么不可预测不可窥视的克苏鲁吗?
“其实也是报个喜讯吧。”《求知报》您可看了?”
“自然看了。”
梅尧臣默默地点头。因报纸借用了国子监下辖的书局,此事他早有耳闻。他才不会说他在印刷阶段就“滥用职权”,提前一睹为快了呢。
看完后他长舒一口气——有这份报纸,可保赵小郎短期内朝堂上不会乱挨骂了。
背地里偷偷关心学生的事业运,表面上还是要严格要求的:“选的,写得都不错。不过方才是第一期。须得以后都是这个质量,才对得起官家的题头与序文。”
扶苏表示赞同,又道:“那您也该知晓,这份报纸发到禁军中人人传阅之事。”扶苏略带了点怀念的口吻:“还记得当初您布置给我的文章吗?我记得我写过,要让士兵‘识字’‘知礼’,今日也算实现了一半了吧?”
梅尧臣:“……好像还真是。”
在他的猜想中,因涉及道统与国本之争,这是件值得群臣廷议数日、乃至旬月才能有定论的大事。怎么回事?赵小郎入仕不到二月的功夫就办完了?而且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反对?他们都瞎了吗?
想象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梅尧臣茫然了。他下意识说道:“虽然《求知报》入军中,但禁军们读不读也……”
扶苏双手合十:“所以,我不就来请您帮忙了么?”
梅尧臣:“啊?”
我?找我有什么用。
“这不是,国子监有监生嘛?《求知报》的内容对有些不认字的士兵来说有点太难了。我就想找个人帮他们讲一讲……”
“当然,百姓们也需要的。”扶苏想起自己在饮子店的所见所闻,深感百姓也需要有人引导,不然意见冲突吵起来、或者有人带节奏刻意曲解就坏事了。
咦,这样算的话,光国子监的监生数目是不是不太够啊?
“要么太学也……”
“不,此事就交由国子监来做。”梅尧臣斩钉截铁地说。什么太学?上次《捧雪集》的主编张载就是太学生,抢了他们国子监大半风头。明明赵小郎出身国子监。
这一次,必须轮到国子监出风头。
一直没吭声的苏轼突然打趣道:“梅先生,你怎么突然不紧张了哦?”
梅尧臣:“……咳。”
他被调侃得脸色泛红,但是半点不松口,目光朝向扶苏:“我先去安排学生。待第二期《求知》印出来之后,须得你亲自来一趟,告诉他们该怎么讲。”
扶苏:“没问题。”
事情进展得无比顺利,但也在扶苏的意料之中。他一开始就没想过梅尧臣会拒绝。
有识之士都是这样的。没看到王安石了解完报纸是个什么东西后,就立刻朝他行礼、以示虚心学习之意吗?
如果说梅尧臣在意料之中。但是另一个人的造访就在意料之外了。
“父皇,你可真来的是时候啊。”
在他为皇位之事纠结之际出现,简直就像官家搬来的救兵——
作者有话说:始皇这把搞个大的。[狗头叼玫瑰]
第108章 第 108 章 秦始皇可不是柔软心肠……
如果一个现成的皇位摆在秦始皇的面前, 他会不会坐上去?
他绝对会。
不仅如此,倘若给你机会你不坐,他还会反过来教育起你。看看朕当年斗吕不韦、收拾嫪毐, 王位坐稳有多不容易?现在好端端的龙椅摆在你面前, 你不坐上去是傻子吗?
以扶苏对父皇的了解来看,秦始皇绝对会这样回答。他会因为自己自戕而歉疚, 更会为自己的心结而倍感不解:给你你就先坐上啊, 后面生变了再说不行吗?
人与人之间是难以互相理解的。扶苏不指望父皇能理解他,所以从未对始皇倾吐过心事。
换句话说, 父皇还不知道, 他和官家达成过关于东宫之位的协议。要是他知道,自己几番在梦中对长子的答疑、提点全是给陌生人做了嫁衣……扶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父皇肯定会在梦中就气急败坏, 把他狠狠揍一顿再说吧!
所以不能说, 千万不能说!
扶苏在心中默默道。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秦始皇所在的位面远高于他。甚至能从投影中回溯过去, 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一样。所以,当秦始皇发现自己惦念了许久的长子明显地忧思缠身之后, 立刻调动近期的影像切片, 试图一探究竟。
说实话, 秦始皇一开始以为问题出在宋仁宗身上。从皇帝的角度,他和宋仁宗完全是反义词。他一向对仁宗那套敬谢不敏,不过因为此人是扶苏的血亲, 加上对扶苏是掏心掏肺地好, 始皇方才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 一旦出了问题,他就忍不住想,是不是那人苛待了自己儿子?
结果他越看越觉得震惊。
什么叫“你还是不愿意当太子”, 什么叫“官家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他这傻儿子在做什么,自己亲自把皇位往外推?
秦始皇猛地抬头,隔着营寨中熊熊的篝火,直勾勾盯着扶苏的眼前:“你乐意当皇帝?为什么?”
对面的青年像是被他的眼神烧了似的,下意识就要避开。嘴唇动了动,摇了摇头,没说话。
“……”
梦中的场景里,一切都停在了旧日的光景。扶苏不是个四岁的奶娃娃,而是长身玉立的公子。仿佛一夜梦回二十余年前。但即使那时,秦始皇有数年时间未见戍边在外的长子,他的模样,已经与自己记忆里有了明显的区别。
其实秦始皇知是为什么。
“扶苏,其实你还是在怨朕,连原因都不想说。因为说了就是在抱怨……你觉得朕已经无法沟通了,是么?”
扶苏猛地扭头:“当然不是的!”
怨怼,当然是有的。
不当皇帝是前世的阴影,也是真的。
但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既然知道是自戕的圣旨是误会一场,梦中相逢又是极其难得的缘分。见一面少一面,他又何苦戳破这个令两人都难堪的话题呢?
“那你既不怨我,为何不当皇帝,是对你那头的父皇不满?”
“也没有。”
官家对他好得很,浓度都要溢出了好么。
秦始皇又问:“那到底是为何?”
自己撒下的谎得自己圆。扶苏思考半晌还是只想出了个很扯的理由:“就不能是嫌弃当皇帝累,躲懒不行么。”
“哦。”秦始皇的神情仍是淡淡:“被新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只能靠装傻避嫌度日,就不觉得累了,是这样么?”
扶苏:“……”还是父皇您更有生活。
让他想想,该怎么反驳。
扶苏还没想到,秦始皇又送来一重击:“若我是新帝就会一劳永逸。前朝的嫡子,当然是解决了最让人安心。”
扶苏:“……”
他只能弱弱地说:“大宋很少杀宗室的。”
但这句话反驳底气也不足。太宗继位后,太祖的两个儿子死因在后世还有不少阴谋论呢。
“不杀宗室,那大臣呐?和你交好的臣子,难道你忍心见他们在新帝朝没个前程?”
这一招,扶苏是真的没办法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后定要与前朝划开界限。和他这位先帝嫡子交好的苏轼、范纯仁他们就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人。
但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与自己这位白龙鱼服的皇子交往,官途就被迫终身断绝吗?
扶苏的脸色几度变幻,手指也蜷得紧紧的。秦始皇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唇角微微勾起,片刻后又长叹一口气。
他这个大儿子啊,说到自己面不改色的。怎么一提到别人就开始自责,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三辈子了,还是这么副柔软心肠吗?
但秦始皇可不是柔软心肠。
就当作完成他前世的遗憾也好,扶苏必须得坐在龙椅上,谁都撼动不了。他当然不指望几句话说得扶苏回心转意,须知心意是世上最易编的东西。
得想想别的办法。
秦始皇眸中暗光一闪:“扶苏,你曾经说的北伐准备得如何了?”
扶苏暗暗松了口气。以为是父皇怕他难堪特意转移了话题,立刻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进展,最后总结道:“除了粮食外一切都挺顺利。粮食得看接下来几年的天气,要是碰到旱涝就一切白搭,延后得以年计。”
搞得他一个唯物主义者,都想烧香求老天接下来几年风调雨顺了。没办法,农业社会看天吃饭,就是这么残酷。
秦始皇捻须:“粮食啊……”
听到的时候他还恍惚了一下。星际时代,人人都喝营养液辟谷了。好久没听到这么朴实无华的词儿了。
但这不就有办法了么。
“三日之后,你去你都城东边五十里处,记得带上你那父皇与文武百官。”
秦始皇说道:“若做不到的话,以后就别来梦里见朕了。”
扶苏:“……什么?”
“别来见朕了。”秦始皇又重复了一遍。他和扶苏到底是不一样的。扶苏三辈子都不会对谁说“你别来见我”,但他就像吃饭喝水般简单。而且他知道,扶苏会去的。
说完这句话后,秦始皇就狠下心,从梦中抽身而去。徒留扶苏一人在上州营寨里发懵。父皇那话什么意思?问完粮食丢下这句话就跑了?难道他想天降一大堆粮食吗?
……难道是求了一辈子仙,自己有能力后cosplay一把神仙过过瘾吗?
要是秦始皇知道好大儿心中这般吐槽自己,定会气个半死:朕苦心孤诣为你谋划皇位,你就是这般嘀咕朕的?!
但气个半死也没用,该干的事他还是要干啊。
扶苏第二天醒来之时,还恍恍惚惚,口中喃喃个不停:“汴京城东五十里,汴京城东五十里,城东五十里……”
到底有什么呢?
他怀疑人生地抓了抓头发,穿好衣服洗漱完后就往皇宫外头走,路过垂拱殿的时候险些踏了进去,想了想又收回了脚。算了,反正还有几天,还是等等再说吧。
扶苏的目的地是枢密院。
他有幸在那里以枢密都承旨的身份,开辟了一处专门的小房间作为《求知报》的编辑室。
扶苏推门而入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他顿时有点怀疑人生,又出了门看眼太阳高低。
“师弟,你并未记错时间。”范纯仁站起身,好笑地把他拉了回来:“是我们心里激动,不约而同来早了。”
扶苏这才松了口气。
他飞快扫了一眼室内:苏轼、王安石、范纯仁、曾巩、张载、晏几道……李观澜的科举名次不够,留不住京中去地方做县令去了。其余给他出谋划策的人,和他亲选的副主编王安石,全部齐聚一堂。
父皇昨夜的利弊陈词突然响起在耳边:你是躲懒了,可与你交好的臣子们呢,他们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了么?
是啊,他们合该有个好前程,也想有个好前程的。朝堂上现在都知道《求知报》的编辑是个好差事。他们不也明白自己中了大奖后,激动得提前到岗了么。
若是你……那他们……
扶苏忽然甩了甩头,下一刻就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来:“你们几个互相都熟识,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位乃是我状元的前辈,王安石大人。”
苏轼笑嘻嘻:“这位我也认得的。”
王安石:“……”
想到昨天的精神污染,他情愿不认得。
但他到底是在座最大的,又是直来直往的脾气,飞快介绍过自己。范纯仁、曾巩、张载等人也十分谦虚:能被赵小郎(成王殿下)亲自请来当副主编,定然不可小觑。
在场的除了苏轼都不是话多的人,寒暄后飞快进入工作状态,商量起了第二期的刊载内容。由扶苏做记录以及最后的拍板。
不出意料的是,王安石不负他“拗相公”的名声,和张载因一处细节的意见不合,争论了起来。范纯仁、曾巩劝架、苏轼拱火,唯独扶苏没有参与,而是在纸上百无聊赖地写起字来。
很快,苏轼被发现拱火乐子人的本质,被其余几人集体踹出了讨论组。他便凑近了扶苏,想看他都写了些什么,顺口念了出来。
“汴京城东五十里……城东五十里?赵小郎你写这个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
扶苏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写下这几个字来。
“没什么,我随手写的。”扶苏避开了苏轼狐疑的目光,大笔一挥,用墨水遮盖了字的痕迹,心中却暗暗道:可恶,今晚我就就告诉官家,让他带着大家去一趟汴京城外五十里。
倒是要瞧瞧,父皇不惜以日后相见作筹码威胁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之前说的衍生言情预收已经开了,《始乱终弃了萩原后》,有兴趣的可以进专栏收藏,谢谢大家[星星眼]
第109章 第 109 章 是土豆我们有救了。……
说服仁宗这件事很简单。
不, 甚至连说服都称不上。当他跟仁宗说起这事时,后者几乎没怎么拉扯就点头同意了。只饶有兴致地问他道:“哦?那里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肃儿垂目?”
扶苏也是演都不演了, 只说大实话。
“是我在梦里听见的。”
梦里听见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地点, 就要上达天听,还能理直气壮要求官家携领着百官出门?听起来相当不可思议, 但官家却觉得理所应当。上一次肃儿梦中所得什么?是棉花。再上一次呢?是宋夏谈判胜利的关键信息。
他这儿子, 一向有点神异在身上的。
仁宗兀自感叹了一番,甚至久违地想起了真宗皇帝。真宗好道术, 一度大张旗鼓地弄得朝堂和民间都乱糟糟。仁宗因此对很不感冒。但他这时候却有点怀念了, 他爹肯定知道得更加详细,要是能看出肃儿的来历……
不过他也就是闪过几个念头, 转瞬就散了。肃儿身上再神异, 也是他儿子不是?
“那朕就说,有人告诉朕此地有祥瑞?”
扶苏立刻紧张了起来:“这样好吗?”
他尚不知道父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要是个离祥瑞十万八千里的东西, 仁宗的名声可怎么办呢?
“难道肃儿还有别的什么好理由?”
扶苏抿着小嘴,摇了摇头。这才是他为难的地方。除了祥瑞, 真没有别的理由能把百官齐聚一堂再光明正大出宫了。
“无事, 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朕也不过是被多念叨两句而已。”比起他爹,他的症状已经很轻了。相信百官们心中都有计较的。仁宗安慰扶苏道:“因名声所累而错失梦里的机缘才是不值当呢。”
扶苏说不出别的话,只能心中暗暗道:父皇, 你可一定要给点力啊!
离出发当天还有两个晚上, 扶苏试图梦中再见秦始皇一面, 但他连个梦都没做成,睡眠质量出奇地好。扶苏于是知道,这是父皇不愿与他见面, 打算把神秘玩到底了。
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当日。
仁宗是前一日在朝堂上宣布了这个决定的。当然,他没把扶苏的名字供出来。只说自己梦中所感,要去汴京城东五十里处寻访祥瑞。朝堂上当即就有人出言劝阻,但被仁宗强硬地拒绝了。
罢了,罢了,就当是陪官家出游一趟了。
说不定什么都没有,官家就能死心了。
唉,你们还年轻,没经历过真宗皇帝那会儿。经历过就觉得官家不算啥了。至少他只是出个城,没说要去泰山封禅,也没说为了个“天书”把年号都改了的啊。
……
百官的列队中,类似的议论不绝于耳。还有人问起他来:“赵小三元,你乃是官家的近臣,有没有听说过什么风声,是谁给官家进了谗言?怎么好端端就……官家素日也不迷信啊。”
进谗言的本人:“……”
他默默捏紧了小拳头。
说话的人见他面色不虞,一言不发,还以为是因为不知内情挂不住面子。便扭头继续找别人说话去了。
两个时辰的颠簸之后,城东五十里到了。
汴京虽然繁华,但五十里外就与都城无关,是一片广袤的平原。本地的县令和乡老们聚在一处等待着圣驾的降临。
其实,早在县令收到通知的当夜,就派人摸着黑把附近翻了个遍,压根没看到什么祥瑞的痕迹。师爷就提出,要么仿个石人、石碑什么的祥瑞埋进去充数?
幸好县令是个唯物主义者,对神鬼之说一向不感冒:“不必,若是官家扑了个空,以后能不再被蒙骗也好。”
这也是因为官家仁厚的名声在外,不会轻易迁怒处罚他人。要是一位昏君、暴君坐在龙椅上,他们才不敢这么干呢。连夜赶工也要做个像样的祥瑞出来交差。
浩浩荡荡的长龙站定,为首的官家从轿辇中走出。县令立刻上前一步,就听到他和煦的嗓音问道:“林卿辖领京畿之地,近来可曾声闻什么异动?”
“微臣连夜派人勘察,未曾发现什么。”
官家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不着恼。他心想道:肃儿明确说是“三日后”,或许在时间上有什么严格限制?
便说:“你带着朕与诸卿再看一遍吧。”
林县令无奈,知晓这一遭是非走不可了。官家只有亲自看见才能死心。好在京畿之地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有没有什么异一眼便知,不至于兴师动众。
他的目光掠过附近的景色,忽地停顿了一下。而他身后的一位乡老,更是“咦”了声。
官家精神一振:“怎么了?”
县令的嘴唇动了动,出于谨慎不敢胡说。但对土地本就无比熟悉的乡老就没那么多顾忌。他抬臂一指,声音颤抖:“那片田、那片田,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分明是荒的!”
官家循声望去,只见那乡老所指的地方,俱是一片错落有致的郁郁葱葱。
一夜之间,荒地变良田,这可能吗?
官家的心头兀自一跳,当即决断:“走,去看看!”
他抬脚就走,后面浩浩荡荡的百官也只能跟着。刚下过雨的乡间小道的泥土湿软,黄泥点子蹭在了官家的鞋面上,他却毫不在意。
一行人步行到跟前,乡老们亲眼见到后,愈发笃定了:“这里千真万确是块荒地,十几年没人种的,里长家有鱼鳞册,上面记着有。”
荒地一夜变良田。祥瑞得千真万确!
乡老们立刻激动了起来。至于良田种的是他们没见过的作物,这一点就无人提及了。肯定也是上天旨意的一部分咯。
但官家反而生出一丝狐疑。
荒地变良田,肃儿梦中得天所授之物,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他有心想把肃儿叫来,但呼吸之间,肃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挤进了官家的身边,看着陇上郁郁葱葱的一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早在周围人传言“荒地变良田”时,他就若有所感。结合父皇梦中问他粮食的情况,一个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的猜测浮现在脑中。
他抬起脚,踏入无人的田地里去。
“哎——”
有人原想阻拦,但见官家都默许了,只好悻悻放下手。
扶苏走了几步,蹲下身子。也幸好他上辈子有点厨房经验,不然就身怀宝藏而不能辨识。
“这是土豆。”他说道。
是他一度昼思夜想,却远隔重洋,难以相见,却在父皇的帮助下意外降临大宋,可亩产千斤的土豆。
第110章 第 110 章 这场宴会的成功,他已……
饶是扶苏也没有料到, 他父皇会有这么大的手笔。他最多以为会天降几百斤粮食。
他俯身蹲了下来,用小手摸了摸马铃薯的叶子,指尖立刻覆上淡淡潮气。垂目细看, 还能偶有虫子从茎间爬过。
未免太新鲜了点。
就好像从哪片土地移植过来。
扶苏忽然心虚目移:坏了, 不会真是从地球其他地方移植过来吧?很符合父皇他的作风。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包括官家在内的众人都齐齐望着他, 眼巴巴等着讲解呢。扶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用力拔起一丛马铃薯,露出根部黑乎乎的一片。用手拨开粘连的泥土, 果实暴露在空气中。
“就是他了。”扶苏说。
官家的声音微微颤抖:“莫非这就是……天降祥瑞?”
扶苏无比肯定地点头:“嗯。就是它。”
继五谷以外的又一种新主粮, 怎么不算是祥瑞呢?
他信誓旦旦着,群臣们却已经看呆了:“官家, 赵小郎,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代表了此刻所有人的心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官家梦中得天所授吗?为什么看起来对祥瑞半生不熟?赵小郎却像是进了自家田地一样, 还能说出祥瑞的名字,莫非……
官家回望了一眼百官, 轻描淡写道:“自然是赵小三元梦中所见耳。”
“什么?”
也就是说, 官家是听到赵小三元梦中有祥瑞之兆, 就在朝堂上当场宣布出巡,还谎称是自己梦里所见?
他就不怕赵小三元是为了诓他说好听话,自己为君为帝的名声毁于一旦吗?
即使“官家十分宠爱赵小三元”是朝野上下的共识了, 但这件事还是再度刷新众人的印象。
如果赵小郎说的是假的, 他们甚至可以当众直谏, 必要他此生进不了京城一步。偏偏如乡老所说,这天降异象为真……那就有必要搞清楚,这降下的作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扶苏自然能感受到, 落在他身上审视的、不善的目光。但他握着土豆底气十足:“这是一种大宋未见之作物。”
新作物?
大家都没放在心上,也不过就是……
“它可以代替粟米,充作主食。”
“什么!?”
官家立刻上前一步,接过扶苏手中的没见过的果实。他先用鼻子嗅了嗅,没什么特殊味道。为了表示对儿子的支持,又用帕子擦干净表皮后,甚至想上手咬一口。
扶苏见到后,连忙用手拍了下官家的手腕,土豆簌簌地滚进地里:“别吃,有毒的!”
当即有人高喝道:“大胆,你怎敢对官家不敬?”
还有人就像苍蝇嗅到了腐肉的气息:“有毒?可赵小郎,你分明说它是粮食!粮食如何有毒?难不成你是想欺君再弑君?”
欺君、弑君?
扶苏抽了抽嘴角。
饶是他脾气一贯好,也因这接二连三近乎构陷的指责而恼怒,乌亮的头发都微微竖起:“再胡说八道,解毒方法我就专不告诉你一个,专毒你一个。”
“你——你竟敢——”
那头出言挑衅之人立刻看向官家,指望他主持公道的。却发现,官家和相公们表情怪异,眉头嘴角都在不停抽动着。
“噗。”
“咳咳咳咳咳。”
他们最后都没憋住,忍不住笑了出来。谁都7见过肃儿/赵小郎巧舌如簧、辩得人说不出话的模样不止一次。但几时见过他冒出童言稚语,说着可爱的赌气话?也就这会儿,他才像个四岁的小孩子了吧?
官家的养气功夫深,没有过于失态。但他力挺赵小郎的态度一点没藏着掖着。他甚至摸了摸扶苏略有炸毛的头:“中毒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解毒才能吃?”
就好像笃定了赵小三元一定有使之无毒的办法似的。
扶苏的耳根子烧得通红。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幼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把它用水煮熟就能当成主食吃的,而且它不费牙口、饱腹感强。也可以当成蔬菜来炒,或者切块放进油锅里炸,还可以打碎、过筛、做成粉条煮汤喝……”
说着说着,扶苏就咽了一下口水。
清炒土豆丝、炸薯条、酸辣土豆粉。后世司空见惯的菜品,甚至不能入选扶苏最爱吃之流。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想起时,会馋得流口水、还会觉得恍如隔世。
趁着百官陷入沉思,无人发言是空档,扶苏
又用手薅了一把马铃薯苗,唔,这一亩地种得密密麻麻,少说能收获几百斤土豆,足够留种的。那剩下的就做成土豆宴,堵住群臣的嘴吧。
扶苏当然不会承认,其实是他自己嘴馋了。
他把官家扯到一边,两人众目睽睽之下说起了小话。官家点了点头,当即点了禁军总管的名字,派他围住这一亩祥瑞显灵之地。再命县令和当地村民好生照管,按照扶苏提供的方法收割马铃薯果实。当然,这是额外征发的徭役,当然是有工钱的。
剩下的,就如扶苏安排的那样——“待丰收之后,朕便设宴犒赏诸卿,好让诸位一尝这天降祥瑞到底是何滋味。”
群臣满腹狐疑地来,满脸震惊地走了。
回到汴京城以后,相熟的官员们就迫不及待凑到一处,议论起今日的所见所闻。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关于“土豆是否能吃”、“祥瑞是天降伟力还是刻意安排”。但无论讨论的结果为何,结论最终都会落在一句话上。
“官家可真宠爱赵小三元啊。”
要让他们在史书上找前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唉,人比人气死人。
但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里,画风就截然不同了。他们不似别人要么慨叹扶苏好命、要么嫉恨气愤得牙根痒痒。父亲宠儿子,乃是天经地义、人伦之理。哪里轮得到他们几个外人来反对呢?
他们议论的中心,是土豆的来历。
关于土豆的做法和用途,几人都相信扶苏没说谎。这位未来储君身上的奇异之处,他们已经见到过太多次了。唯一值得玩味的是,为什么官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扶苏推出来呢?
“果然,是为了那件事吧。”范仲淹说道。
富弼、欧阳修颔首以示赞同。
——官家要把赵小郎,哦不,成王殿下的身份公之于众。现在正着意铺路,给他刷满朝文武的好感值呢。
要是在好感度不足的情况下,直接公布殿下的身份,朝臣们虽然能理解之前官家的种种优待,但也不可避免会把对赵小郎的怨怼附加给成王殿下。这对他以后做事很不利。
“所以……”
三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官家既然提前告诉吾等,就是为了让我们做好准备。届时随机应变即可。”
范仲淹思量半晌,捋着胡须:“而且我有预感,或许转机就在土豆宴上。”-
掉马的转机就在土豆宴上?扶苏不知道,扶苏只知道土豆宴一定会很美味。
他上次进膳房,还是在一年多以前,为了熬糖画的糖浆。那时候他还很克制,假装什么都不了解,只发挥小孩天马行空的特长,提出了几个点子,然后“歪打正着”地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他演都不演了,捋起袖子站在板凳上直接指点起大厨该怎么做。被问及“殿下如何知道”时,只需要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都是我在梦中所见。”
其他人就会心领神会地点头。至于他们心里脑补了什么,扶苏根本懒得想。反正绝对有违他唯物主义战士价值观的。但是吧,父皇凭空送来一亩土豆这种事,本来就很不唯物主义啊!
“对,一大锅里倒满油,把土豆下锅炸。油一定要倒满!至少要淹过土豆!”
“使劲撒调料。没关系的,手松点,尽情撒,调料沾得满满的才是这道菜的精髓。”
“汤里多加茱萸和醋,土豆粉就是要够酸辣才好吃的。”
膳房的大厨们掌管御膳,不知见过多少山珍海味,还是被扶苏的要求吓了一跳。一道菜要用上平时十倍的油、价值千金的调料不要钱似的往里洒……饶是御厨们,眼底也露出淡淡的心疼之色。这些够他们做多少道菜啊?
但是当成品出锅的一瞬,混合着油脂的鲜香气息涌入鼻腔,厨师们眼底的可惜顿时化作浓浓的惊喜。咬一口表面焦黄、内里粉糯、裹着咸鲜调料粉,翻滚在舌尖上的美味更是让他们连话都说不出来。
“果然是人间至味……”
“难怪是梦中得仙人所授之食谱,食之不似人间之物。”
扶苏反而谦虚了起来:“放了这么多油盐,炸什么都好吃的。”
日本的天妇罗广受大名的欢迎也是差不多的原理。在物资匮乏的时代,一道菜放满油炸,已经是贵族阶级的享受了。
“不,您谦虚了,绝非如此简单的。”方才发出赞叹的厨子说道:“是这土豆,原本就是极好的菜蔬。”
狼牙土豆的咸鲜味褪去之后,他竟然能品出一丝回甘来,宛如最上好的白米饭一般。但白米饭在这个世道,也只有一小撮人能吃到啊。
一个地主家若是出了个爱吃白米的儿子,还会把家底吃垮呢。但据说这新降下的祥瑞土豆,产量极高还好养活?
这厨子也是个忧国忧民的,当下连连把扶苏夸了一通,夸得后者都不好意思了。他当下突然又生出一个灵感:“要不我们把土豆蒸熟了,混在米饭里,当成主食?”
扶苏记得后世的云南有这种吃法,他没试过,但土豆嘛,总不会难吃到哪去。后来,在和厨师的闲聊中,他又想起了一些别的含土豆的菜谱,仗着宫中膳房厨子记忆高、资源又丰富,一股脑地全做了出来。
清炒土豆丝、土豆炖鸡块、狼牙土豆、炸薯条、地三鲜、酸辣土豆粉……香味从膳房直飘到大殿之上、群臣的鼻尖,勾得他们的鼻子动了动、又动了动。
不是,不是说好土豆可以充作主食的吗?他们还以为是就像五谷一般寡淡、无味,说不定还有麸壳划拉嗓子,以为这是如帝后亲临春耕般,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一餐呢。
一道道土豆做成的菜色被鱼贯而出的宫女们端在群臣的坐席面前。心思不老实的提前垫过肚子尚能忍耐,眼神朝那菜色上飘,止不住地好奇。心思老实的官员可就倒霉了,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被左右官员侧目,羞得恨不得躲进袖子。
扶苏当然也听到了。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不是嘲笑,而是从反应中可知,这场宴会的成功,他已经收入囊中——
作者有话说:跟大家说一声抱歉,最近更新时间很不稳定,让大家的追更体验很糟糕。确实,这个文已经连载了四个月,确实进入一个倦怠期。不过除了一个大剧情还需要斟酌以外,包括篇幅、完结时间和番外后日谈已经构思得七七八八了。但这也导致有时候更新的动力不足。我会努力调整好的。九月开始会努力拿一个全勤,到时候的更新也许会规律不少。[让我康康]
顺便挂一下新开的二言文案,这本写完后会插队爱电一本,预计年内会开文。(对二言无感的友友们可以跳过啦[垂耳兔头])
《始乱终弃了萩原后》
源结月穿越了,但一直不知自己穿到了哪里。
偶然认识了两个“帅得一看就像关键剧情人物”的男生,和他们成为了朋友,又和其中一个谈起恋爱后,结月仍然没有任何关于本世界的线索。
……这么帅结果是路人,真的科学吗?
直到结月被一位银发男用銃指头,让她去给名为“雪莉”的小学生当伴读,她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我穿的是柯学啊!
这我熟啊,小时候看过好几百集呢。
那主线任务也很明显啦:和雪莉一起叛逃,跟万年小学生搞好关系,就能安稳活到大结局。
结月光速和路人男友886,提包奔赴阿美利卡开启伴读生涯。
几年后的酒厂年会,结月遇到了她的路人前男友。
前男友一身漆黑,神情慵倦。紫水晶的眼眸闪着漠然的神光,手握一杯霞多丽,对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不是哥们,你不会也是主线人物吧?-
萩原有一位难以启齿的前女友。
狠心抛弃了他,又在他的世界里无处不在。
智者说,一个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但当那一晚,源结月捏紧酒杯,眸光不自知地飘荡,隔着悬浮的水晶灯影,惶然又惑人。
萩原就知道。
他在同一个女人身上,栽倒了两次。
为爱卧底萩x真酒女主,真的很馋酒厂萩,自己怒做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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