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 尤其是吃官家的席,对朝廷的很多人来说并不是件好的差事。纵使宫宴珍馐盛满桌面又如何?谁都知道吃吃喝喝并非重点。
……真的是这样吗?
有得了前辈提点,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小官们看到上的菜都惊呆了。怎么和你们提点的内容不一样啊?官家他真想让我吃好喝好啊?再偷瞧提点他们的前辈们, 一个个眼珠子恨不能也粘在桌上, 顿时释然了不好啊。
但其实,官家也没料到。
宴席的内容和膳房的权限, 他是全部放给了扶苏, 任他折腾的。但作为主食,土豆又能美味到哪里去呢?充其量也就和大白米一样吧。结果他到场时, 被迫不及待冲入鼻腔的香气吓得顿住了脚步, 愣了一下才入场。
坐定后,他往扶苏的方向遥望了一眼。见后者正捧着下巴、会心微笑。知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心下顿时安定了不少, 开始打量起自己桌上的几道菜色。
打量着打量着,他不由露出讶色:“宗肃, 这些莫非都是由土豆做成的?是你在城外所说的做法么?”
“都是由……土豆做成?”
“怎么可能呢?”
宴下有人发出惊呼声。定睛一瞧,竟是那位张尧佐——张贵人的伯父、阻挠庆历新政的主力之一, 也是当初试图挑拨赵小三元和成王殿下的狠人。
自那时候起, 张尧佐便以为和赵小三元明牌撕破脸了, 言语之间从不吝针对。前几天的出巡他也一同去了,还和左右蛐蛐了一番官家优宠过度。可惜官家那天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这次好容易逮着了,他第一个跳出来质疑, 与此同时还扬了扬下巴。
哼, 倒要看你如何接招。
但实际上……扶苏连他是谁都不记得。倘若讨厌你的是乌泱泱低饱和度的一片, 你会记住每个人的脸吗?
更何况,以扶苏的做事风格,他说出的话哪一句是被打脸过的?有时候真不明白, 为什么有时候这些人一次又一次吃了亏,还要前赴后继地找他麻烦。
不过,这句户倒给了扶苏台阶。他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说:“既然大家心中有疑虑,不若我来介绍一番?”
官家立刻拍了拍桌案,发出声响:“站上来讲解,好让大家看得清楚些。”
群臣立刻交头接耳,说起了小话。
唯独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三人垂手端坐在桌案前,一语不发,只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带着点看透一切的优越意味:看我们料中了吧。官家果然有那个想法。
君王身边的位置有谁能坐?
即使最宠爱的臣子也不够格。那是象征天家的地盘。除了皇后,唯有储君能坐。
官家暗示的意思很明显了。范仲淹扫视了一圈周遭的官员们,站在智商高地上无比心累地叹了口气:唉,怎么没一个看出来的呢?
眼红蛐蛐成王殿下到底多受宠,到底有什么意义?再不久,你们都得给他行礼。
官家却表示无辜:我真的只是担心肃儿的小身子太矮,众卿们看不到他的表演,给他个好发挥的舞台而已。
待到扶苏走到了上首,无比自然地站在官家身边,官家甚至还让了让给他腾了个位置:“现在诸卿都能看到,赵小三元,你可以讲了。”
“那我就开始啦。”
他先指了指摆放在桌子最中间的硬菜:“东坡肉炖土豆。”
“炖土豆朕知晓,这东坡肉……是什么?”
扶苏一本正经地解释:“是我梦中见到的老饕指点我做出来的菜。那老饕他自号东坡,我便借用了他的名号命名了这道菜。”
说着,他还不着痕迹地往下首一瞥。
正对着满桌子好菜默默咽口水的苏轼疑惑地抬起头来:是错觉吗?赵小郎好端端的介绍菜品,突然看他一眼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为了记住我的窘态,事后过来嘲笑我的吧?苏轼思及于此,立刻正襟危坐了起来。只眼神还沾在菜肴上久久不能离开。
不过因这一出意外,他到底把扶苏胡诌的话听了进去,也把老饕“东坡”的名号记在心中。以后每至一地,他都要寻访本地的老饕中有没有一位名叫“东坡”的先生。
至于苏他慕“东坡”其人却难以觅其踪迹,故而自号为“东坡居士”以示纪念,就是后话中的后话了。
此刻,苏轼只在心里念叨:别惦记你梦里的老神仙了,快点开饭啊,我好想尝尝味道。
和他一般心思之人不在少数。
官家惯常就十分善解人意,边接过扶苏给他夹了一大筷东坡肉的玉碗,大手一挥:“众卿也不妨尝尝味道如何。”
当即就有人不客气地挥筷而下。夹了一块入口后,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苏轼更是直抒胸臆:“好吃!”
土豆炖得粉糯无比,又吸饱了东坡肉浓油赤酱的底汤。一送进口中就立刻化开,在唇齿间留下肉味的回甘。所有对主食有偏见、觉得土豆寡淡而平平无奇的人,都被这一口打了脸。
至于东坡肉本身,更是浓红透亮、肥而不腻,卤香扑鼻。脂肪的软嫩和瘦肉的嚼劲中和,与粉沙的土豆是截然不同的口感。
作为宫宴上的硬菜,含金量十足,一点儿也不跌份。
就连吃惯珍馐的仁宗,也眼前一亮,把扶苏给他夹的菜全吃掉了。扶苏露出甜甜的笑容——这是他出的食谱,官家爱吃,就好像他也被认可了一样,怎能不开心呢?
“官家,你多吃点。”
他又舀了一大勺,放进官家的碗里。
官家哭笑不得,无意识中说漏了嘴:“肃儿你莫要管朕,众卿都在等你介绍下一道呢。”
叫赵小三元为“肃儿”啊……百官的心情又微妙了。但吃人的嘴短,他们吃了赵小三元的好东西,不再好说什么,于是默契地装作没听到。
唯有范仲淹等三人再次交换眼神:肃儿都叫上了,演都不演了。看来官家是真的想……
但当扶苏的声音响起时,所有人都收起了纷繁芜杂的心绪。东坡肉炖土豆惊艳在前,他们真的开始期待起土豆还能整什么花活了。
而扶苏,又或者说是后世的菜谱,就没让宋朝的士大夫们失望过。
“此菜名为地三鲜,乃三味蔬菜过油微炸过后炒制而成……”
“此乃清炒土豆丝,菜色就是字面意思,就不用我多说了。”
“此物呼作薯条,配上炸鱼吃,别有一番风味……嗯,梦中的老饕告诉我,据说它是西方之人很喜欢的一道菜。”
扶苏的解说很有食评的风格。不仅会介绍口味和吃法,还会说起几句制作方法。许多人一边埋头猛吃,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想着回府后就复述给家里的厨娘,丰富一下餐桌的花样。
一次宫宴,竟真成了美食品鉴大会。
当中不是没有发难者,指责扶苏宴上的食物都过于抛费奢靡。桌上的随便哪一道菜,都要用上大量的油和调料作调味。与平民百姓的餐桌相距甚远。
但被扶苏轻描淡写一句“那你去尝尝土豆焖饭吧,无油无调料,普通百姓也吃得起”给秒杀了,连小插曲都称不上。
其实扶苏还想补充一句“我相信百姓们会用土豆做出各种他们吃得起的美食”的,但官家的异样却让他收回了心神。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官家只觉得眼皮沾了胶水,仿佛有千斤重。虽说上了年纪后他时不时饭后就这样,但没有哪一天如今日般疲倦,连睁开眼睛、保持清醒都十分困难。只觉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扶苏的目光缓缓移到了玉碗上。一个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的猜测冒了出来:呃,官家他该不会是……晕碳了吧?
很有可能啊。他一个劲儿给官家猛猛盛菜。官家为了表达对他的支持,也因为菜真的很好吃,碗中的食物全部进了肚子里。
……那得是多少碳水啊?也难怪官家困得近乎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了。
所幸官家没有别的症状,扶苏就扶着他的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您眯着眼睛寐一会儿,不碍事的,有幞头挡着别人看不清。而且我看百官们都在,呃,都在埋头苦吃……”
一时管不到皇帝这儿。
“待他们吃完了我就叫您。”
官家的眼睛虚成了一条缝,微不可查地点了两下头。也不知道是瞌睡的,还是听到了扶苏的安排表示赞同。
总之,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借着扶苏的掩护假寐了起来。
但这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又是另一种画面。
范仲淹等人只在美食上分了三分心,剩下七分,全部落在了上首的天家父子身上。几人见官家“昏”了过去,互相使了眼色,都在对方了眼里看到几个字:好戏开演了。
官家都装昏迷了,下一步就是赵小三元,哦不,成王殿下下一刻就该“失口”叫父皇了。
范仲淹还在心里感叹,这剧本编得实在是高妙。人只有在情急时,才会脱口而出真心之语。这手笔不似官家,倒像他那新认下的小徒弟会做的事啊?
既如此,他这没教授过什么,全凭徒弟自学成才的师父,不得不襄助一番了。
“成王殿下!”他突然站起身来,喊出了一个在场之人十分陌生的名号:“官家似乎身体有恙、近似昏迷,老臣恳求您主持大局。”
被范仲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的人,大多一头雾水。待他们看向范仲淹说话的对象后,又纷纷僵住,集体露出了极其匪夷所思、怀疑人生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112章 第 112 章 难道扶苏……竟然是个……
“成王殿下”四字一出, 站在视线中心的扶苏,沐浴着全场的目光,已经呆成了一座雕像。不仅如此, 他的嘴巴还因讶异微微咧开一条缝。糯乎乎的包子脸上, 神情不复素日的机灵神气,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
但让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来, 面对这场景也只能懵掉——不是, 这是在玩哪出啊?
扶苏一度想象过千百种掉马的方式,其中就有一种是知情人泄露。但他的想象中, 泄露的人可能是苏轼、是晏几道……唯独没料到是最沉稳有度的范仲淹!
说完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后, 范当事人还抬起头,对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等等, 你先别心照不宣啊, 咱们师徒俩什么时候商量好的?扶苏怀疑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
“官家,官家。”扶苏依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眼神直愣愣的。小手使劲拍了拍仁宗的肩膀:“醒醒啊,别假寐了……”
你的好大儿要掉马了!
仁宗被拍得一个激灵转醒了。他今日确实困极, 迷迷糊糊中, 依稀听到范卿说了句话。但那话只在他耳廓打转了一圈儿, 没有进到脑子里。真正把他叫醒的还是儿子的惊呼声。
和清醒之后睁开眼时,满朝文武皆安静得落针可闻,却欲言又止的吊诡状态。宛如开水沸腾之前诡异的平静。
仁宗立刻忍住了哈欠, 坐直身子:“范卿说了什么话?”他小声问道。
扶苏的表情古怪至极:“呃……他唤我成王殿下。”
仁宗:“……”
好吧, 确实是值得摇醒他的大事。
再看一眼堂下兖兖诸公的神情, 好像突然可以理解了。官家甚至还有点同情起他们,丝毫不提自己的隐瞒才是罪魁祸首。
他又小声问道:“你想怎么办?肃儿?要承认么?”
扶苏乌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无奈:“好像否认不了了吧。”
是的,否认不了了。
如果说范仲淹的话还疑似发了癔症, 那赵小三元,呸,成王殿下胆敢一把子推醒官家,官家清醒后不仅不着恼,反而和他说起小话的行为何解?总不能是三个人同时发癔症了吧。
所以说……赵小三元,就是成王殿下。
扶苏有所不知,当朝堂上有人推理出这个结论时,连呼吸都是颤抖着的。实在是太过惊人但是范仲淹的暴言、赵小三元的年龄、官家的反常……一切的事实又都指向了它是真的。
他们不得不接受,近来官家眼前的新晋宠臣竟然是他亲儿子的事实……咦,仔细想想其实还挺好接受的?他们讨不了官家关心、升不了官,不是因为他们没用,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个好爹啊!
这样一想,群臣就纷纷释然了。
他们没有一人试图求证,倘若是真的,当面逼问官家“你儿子是不是你儿子”就太过于冒犯了。成王殿下乃是一品亲王,板上钉钉的未来储君。谁会不痛快同时得罪这父子俩?
“官家,莫非赵、赵三元他真是您儿子?”
众臣:“……”
众臣纷纷侧目望去:谁啊?这么蠢,刚说完不会有人问就被啪啪打脸。但是当他们看清提问人时,又集体露出了然的幸灾乐祸神色:哦,原来是他啊,那没事儿了。
张尧佐快哭了。
他一脸泫然欲泣的苦相,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从官家的嘴里撬出个否定的答案。不然他不就完蛋了吗?公然离间“赵小三元”和“成王殿下”的关系,却得知这俩其实是一个人?
张尧佐殷殷地向阶上望去。
很可惜,他失败了。
扶苏终于想起来,这个三番五次跳出来和他作对的人是谁了。人很难对试图离间自己的人没有印象。此时此刻,再看他那副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模样,扶苏掉马的郁闷竟然诡异地减轻了几分。
他微弯了下唇角,露出个稚气满满、可爱无比的笑容:“是的哦,我是我阿爹的儿子。先前张大人忧心成王殿下能不能容不下我,多谢挂心,但您实在是——多虑了。”
此话一出,殿中瞬间响起几声笑来。
笑的人显然回忆起了当初的事——当时他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赵小三元会憋不住笑。现在想来,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哈哈!
张尧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感受着四面八方如针扎般的嘲讽目光,只恨自己身体素质太好了,不能当众晕倒!至少昏过去就不用被贴面嘲笑了。
“官家……”
张尧佐仍然试图卖惨,希望官家能看在张贵人的份上,替他挽回点形象。
仁宗却罕见地板下脸来:“速速归位,莫要作小儿女态。”他还有大事要宣布,懒得和此人费口水。
下一刻,仁宗突然站起了身,手中还握着扶苏软乎乎的小手:“诸卿看来已经明白真相了。既如此,还不见过成王?”
成王是一品,在座的官员最高也才二品,给一品王爷行礼乃是情理之中。众臣闻言方才有了点实感,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如范仲淹,苏轼等知情者之流,认为本该如此,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们也舒服了。有些不忿于赵小三元待遇的倍觉怪异,只好心中不断强调他是未来储君、储君,才能说服自己低头。
还有的行礼动作恭敬,却把真实的情绪藏在被衣袖挡起来的面容里。
但他们的遮挡瞒不过仁宗。他站在最高处,所有人的反应皆能一览无余。扫视一圈之后,他微微点头。虽然范卿不知何故突发恶疾,但效果还不错,多数人刚吃了土豆佳肴,拿人嘴短,还是很愿意认下肃儿的。
至于少数不服气的嘛,他勾了勾唇角,以后问问肃儿的想法吧。贬谪还是赋闲,都随他心意就好了。里面若是有堪堪能用之人,肃儿也绝对会亲自出马、凭自己的魅力将人收服。
就像他凭一己之力让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都宝贝似地护着他一样。
但扶苏在意的是另件事。
被握住之后,他用力试图扯开自己的手,但被官家捏得紧紧的,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群臣对他行了个大礼。可恶啊,这和宣布储君有什么区别?
不……从掉马那一刻起,就无法转圜了。
扶苏悄悄地、无比大逆不道地瞪了“罪魁祸首”的师父一眼。范仲淹回以无辜的注视:小郎、小殿下,你瞪我干嘛呢?我不是在尽力配合你演出吗?
扶苏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
该说不说父皇的招数还是太硬核。这储君就算他以后不当,群臣……恐怕也难同意了。之前他吹自己“梦中见到祥瑞降临”有多夸张,以后群臣死死缠住他的概率就有多大。
还有官家这一握……前后两个爹竟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联手打出配合算计他一把,把他死死地卡在储君的位置上动弹不得。而他诡异地发现,到了这一天时,自己的心中竟然没有太多的不甘愿。
……帝王之术真的太可怕了。
偏在此时,官家扭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肃儿,还不让大家起身吗?”
扶苏被自家爹算计自己,还保持平静的态度惊了一下,不满地嘀嘀咕咕:“又不是我让他们行礼的。”
又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大家起来吧。”
官家依旧微笑着,假装没听到儿子的抱怨。只状似不经意地往范仲淹那儿瞥了一眼。刚才范卿和自家儿子的眉眼官司,他悉数收于眼底。虽然不知道范仲淹误会了什么才突发奇言,但误会得好,误会得妙啊,轻描淡写替大宋解决了一桩关乎国运的难题。
知朕者,范卿也啊!
仁宗越想越红光满面,为好大儿终于现身人前而骄傲——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朕之子,才不是什么濮王的!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肃儿的身份贸然暴露还有一个隐忧。群臣会不会以为他目前为止的成就非由己身,全是朕偏爱所致?
当下便道:“肃儿天赋英才、但诸卿或许对他了解不足。苏小员外郎,你是他国子监同窗兼友人、对他了解得多,你来说。”
苏轼没想到,自己还有在朝堂上被天子点名的一日:“我?”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问题!”
吹赵小郎这件事,他是真的很在行啊——至于目的是让赵小郎害羞破防?不问谁知道呢?
他幸灾乐祸地看了扶苏一眼,掰着手指一件件细说起来:从赵小郎初入学《礼记》倒背如流惊倒众人、赵小郎革旧出新、建立膳食委员会、赵小郎升斋考试引得众博士集体招生,还有他秋闱、春闱如何“一不小心”拿了头名、又为自己大出风头而懊悔……
至于入仕后,可说的就更多了:写同人、织棉花、编书籍、挖土豆……三个月探亲假期间,就走完了别人十几年都不一定攒得够的实绩(众臣:够了!),升到了正五品。
洋洋洒洒几大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赵小郎、哦不、成王殿下可不是靠官家荫蔽。人家是靠自己才让博士收徒、考官倾心的。
众臣们一开始还听得认真,但苏轼过于滔滔不绝,他们很快变得麻木:好了好了,我知道成王殿下的本事不是靠爹的了。
但扶苏本人却破防了。他捂着通红的软糯包子脸:“求你别说了……”
咦?大臣们顿时来了精神。之前无论怎么被攻讦,还是三元的成王都不动如山、毫无破绽、怎么一夸他,他反而经受不住了。
难道他……竟然是个高攻低仿的吗?!——
作者有话说:被夸到破防的宝宝可爱捏[让我康康]
第113章 第 113 章 收复故土的大业,近在……
众臣对扶苏有了新的认知。
且不说从未与他相处过的陌生人, 就说新政三人组和扶苏的交集不在少数,见证着他从国子监一路走到朝堂,天才的熠熠光辉遮盖不住, 言行谈吐也时常有灵光闪现。官家又把他护得如眼珠子一般。这几人本以为成王该是个活泼张扬的性子, 被夸只会犹嫌不足。
……结果他竟然害羞了?
那苏轼也没夸什么大话,充其量把他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 就害羞得不想见人了?
原来成王殿下竟是个谦逊、腼腆的性子。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大发现。原本还心有不忿的许多人的心立刻软塌了一片。唉, 居然忘了,殿下他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呢。
但苏轼哪里能依?奉旨埋汰友人的机会千载难逢, 他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于是便装作没看见似地继续摇头晃脑, 从实绩说到风评物议,再说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对他有多崇拜。
“前些日子成王殿下在国子监讲学, 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但也比不上在禁军大营里, 士兵们一听说是三元来了,就集体欢呼。”
“大街上, 不知有多少人听说主编是三元郎,两文钱的《求知报》说买就买!没带一点儿犹豫的。”
苏轼的叙述能力一流, 三言两语便将画面活灵活现地复述。渐渐地, 竟有人被他带到那些描绘的场景里, 听得颇为痴迷。
扶苏:“……”
扶苏:“…………”
他面皮红得近乎滴血,宛如烧开的晚霞。小手紧紧握紧拳头,连牙齿都轻微打颤, 分不清到底是羞的还是怒的。他喝止失败之后, 又试图瞪视苏轼迫使其停下, 但后者毫不买账。
最后,扶苏实在没法,狠狠瞪了官家一眼, 扭头从大殿后门一溜烟跑了。别以为他不知道!苏轼胆敢无视他还不是仗着官家没喊停。算了,我先走一步,想秀儿子,你一个人秀去吧!
于是,阶下众人只见高台上的豆丁倏然消失无踪,徒留官家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大殿之中唯余苏轼相声般吹捧的回声。那场景,真是说不出的冷幽默。
“呃……”官家愕然出声,最先思考的不是怎么安抚懵然的百官,而是挽回生气的儿子。他往扶苏逃离的方向看了好几眼,丢下一句“众卿家自行享宴吧”就匆匆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近侍黄都知传来官家口谕,宣了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苏轼等人立刻前往福宁殿。很明显,他们都是成王殿下真实身份的知情人,官家把人叫走,很明显是去哄儿子的。
唉,好羡慕。
我也想当天子近臣。
范仲淹等人还好,毋宁说已经习以为常。苏轼倒是第一次感受到千百道火辣辣的目光加诸己身的感觉。谁都知道,他能有幸得知成王身份,不是因为朝廷重臣,而是因为他是成王殿下的国子监同窗!
偏只这一点特殊,足以官家记住一个七品小官的名字,还点了他,让他大出风头。因运气得来的青云梯,怎能不让旁人艳羡不已?
苏轼悄悄吐了吐舌头,没把旁人的羡慕嫉妒恨放在心上。但所有的目光之中,有一道格外不一样的,仿佛夹杂着滔天的愤怒,令人不由自主侧目望去。哦,是他爹的啊,那没事了。
天知道苏洵的心中有多大波澜?儿子交了天资非凡的三元为益友,他原本是欣慰的。但三元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连引发朝中诸多风波,足以让他这个刚入官场的七品小官为儿子捏一把汗。结果告诉我,儿子交好的友人其实是一位皇子,而且是官家唯一的儿子?未来东宫?
自家儿子胆敢当众调侃成王,还没让成王对他发怒,一看就是交情十分深厚。本该高兴的好事一桩,苏洵却看起来更糟心了。糟心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他自己!
儿子的前途不用操心。但他呢,被吓得心脏直跳的经历定然还会有百次、千次!
说曹操曹操到。苏洵这厢捂住信口,周遭的同僚就纷纷凑上来。一边恭喜他和儿子未来前程可期,一边含酸带妒地说他“瞒得怪好”“行事低调”。
苏洵只能一脸虚弱道:“那小子压根没告诉我。我也是刚知道。”
同僚们顿时不说话了,但表情都齐刷刷地变成了“谁信”。
苏洵:“……”
他一下子捏紧拳头,手心发痒。这小子,看来是真的欠他脑瓜崩了!-
“这不对啊。”扶苏小脸蛋温度褪去,依旧糯乎乎的。但眉眼间俱是怀疑人生的表情。
“难道不该是我惹毛了所有人后,当众宣布我就是成王,你们再就算生气也干不掉我,最后被满朝文武集体抵制退货,成功错失储君、走上人生巅峰吗?这不对啊。”
官家刚走进来时,就听到了这句话,险些又笑出声。他连忙绷紧唇角,生怕露出笑意的端倪又惹恼了儿子。
扶苏却已抬起头,眼神幽幽地望着他:“官家,是你和范大人约好的么?”
他连师父都不愿意叫了。
他怀疑自己被君臣俩联合做局了。
官家连忙自证清白:“朕没有,朕什么都不知道!不信的话范卿就在外面,朕宣他进来当场对质!”
扶苏差点跳起来:“宣!”
范仲淹等人立刻进了福宁殿、但他们的身后还有个小尾巴。扶苏没好气地瞪了人一眼:“你怎么也跟来了?”
苏轼挠了挠头,知道扶苏这回是气得狠了,放软了语气:“下次我再说之前,一定把词儿跟你商量一遍,不让你难堪,怎么样?”
“不怎么样!”扶苏翻了个白眼:“你最好还是闭嘴吧!”
他一边恶狠狠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苏轼立刻换了副喜滋滋的样子,谢着恩坐上去。他知道,这就是赵小郎原谅他的意思了。
见人坐定以后,扶苏立刻把目光投向了范仲淹:“这……”他把掉马后的乱象囫囵含糊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范仲淹早在大殿上就意识到,事情或许并非如他所料一般。只是他在外听见父子二人对话,实在没想到,这是场天大的乌龙。从君主、到殿下无一人意欲揭露身份。完全是他自作多情。
他的额头少见地划过一滴汗。就算当年被保守派群起攻之时,也不曾这么窘迫过。
“呃,是老臣闹了场乌龙……”
他当然不好意思继续自称“师父”了。
扶苏听着范仲淹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当听到他以为“官家的闭眼装昏迷是讯号”时,更是眉毛扭成一团,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情:“什么讯号?阿爹他只是困了,想假寐一会儿而已!”
范仲淹的头低得更狠了。
仁宗在一旁谆谆劝说:“你师父也是一片好意,为你考虑。肃儿你莫要再怪他了。”
“是因为师父他帮了阿爹的忙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扶苏说道。
仁宗被说中了心思,只好讪笑起来。一边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替他平顺心气。
扶苏没拒绝。
待他的的心情平静下来后,诡异地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太戏剧化的乌龙情节,想想就觉得好笑,把他的恼火都冲淡了。
再说了,该怪谁?怪范仲淹?还是眼里过度迪化的自己?
但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告一段落,扶苏又难免觉得寂寞无聊。他以后不再是人微言轻的五品官、庙堂上的自由基,想做什么都没有顾忌、反正有官家给他兜底。
以后,就要以成王、乃至储君的政治面貌出现在人前,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盯着,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就等着吃弹劾吧。
“唉……”扶苏又幽幽叹了声:“本来我还打算一直做到正一品官的。什么枢密使啊、仪同三司啊都加到我身上,说不定还能解决一下大宋的冗官问题呢。”
听起来是戏言,但他其实真的想过。
听起来多威风啊。
官家在听到“冗官”二字时眼皮一跳。肃儿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几个字就能针砭时弊。一眼点出他最发愁的问题之一。
但给出的解决方法嘛……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官衔再多,你也只有区区一人。难道能把所有的冗官位置都给站了不成?”
“不能。”这句话不是扶苏说的,而是范仲淹。他忽然出声,声音沉凝:“殿下一人当然不能,但幽云十六州可以。”
扶苏、官家齐齐一愣。
“你是说……”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范仲淹未竟之语:所谓冗官,就是领着俸禄,但没实职、无事可干的官员。大宋境内没地方安置他们,但十六州打下来后遍地都是空缺啊。把多余的人手安排过去做事,冗余不就缓解了吗?
扶苏垂下眼来:“也不是所有冗官都有德有才,到时候还得再筛一遍。稳妥起见,也得用上原本的官员。他们也是南人。”
南人,即汉人。是辽国特有的称呼。
范仲淹:“殿下说得有在理。”
旋即,他又话锋一转:“所以说,殿下身份揭露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收复幽云十六州大业,可图之矣。”
扶苏乍然抬头:“你是说……”
他发现范仲淹说得是对的。对幽云十六州最有计划的人是他。而他恢复了成王的身份,意味着拥有了合法的权柄,足以调动朝堂上的各种力量。就连最后一环——也是他和范仲淹最担心的粮食问题,也被土豆的出现弥补。
扶苏突然意识到了:收复故土的大业,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启时间大法[让我康康]
第114章 第 114 章 现在是太子殿下了。
庆历九……哦不, 宣朔元年。
新年号是由皇太子赵肃在东宫册立仪式上提议的。官家龙颜大悦,当场命礼部尚书宋祁记录在册。
“宣”出自《诗经·大雅·文王》中“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 意思是昭彰德化、布扬威仪。“朔”出自《尚书·尧典》中“申命和叔, 宅朔方”一句,代指北方。
这一个年号, 足征大宋朝廷遥望西北, 收复故土的熊熊野心。
赵宗实腋下夹着一卷《求知报》,心中反复默念着新年号及其寓意, 以免一会儿在禁军学生的面前闹了笑话。去岁, 国子监和太学在东宫的提议之下扩招,平民百姓、宗室子弟都能入学就读, 他报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了入学考, 未曾料到竟然高分飘过。
当时,忙得不可开交的太子殿下听闻此事, 还特地到濮王府上给他道喜。两人说话时,又传授了许多国子监的生活经验:哪个博士心软好说话、哪个窗口的饭菜可口、附近夜市哪个摊位最有人气……还特地把自己当初住过、后来被封存的宿舍分给他住。
赵宗实的心中无比感激。
他和太子殿下——当时还是三岁的成王殿下——只有短短两个月的同窗之谊。更遑论此前, 他被官家收为养子寄养在宫中, 一度成为太子的候选人。但太子一点都不忌讳那段往事, 还把他们浅浅的情谊挂在身上,赵宗实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听说后是这样说的。
“嗯?感激我吗?那就快点儿出师来给我帮忙啊,我手上好多事找不到人去做呢!”
赵宗实默默在心中记下了。
入学国子监后, 赵宗实因那间特殊的宿舍, 从没被人找过麻烦。又因为入学时分数高, 被博士们极为看重。他的日子堪称如鱼得水。甚至于国子监学子们的义务劳动——去禁军大营讲学开智的事宜,也分到了赵宗实的头上。
据说,这是太子殿下拜托给梅博士的任务。最开始, 因为禁军士兵的素质桀骜难驯、参差不齐,一度气哭过好几个前往支援的学子,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这件事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他亲自去了禁军大营一趟,拿着报纸巡回讲学了三个月,把禁军士兵收拾得服服帖帖。再看到他们国子监的学生,态度温驯了、也不出言嘲讽了,学习的兴致无比高涨。渐渐的,又成了国子监人人争抢的好差事。
除了因为它沾了“太子殿下”四字的光外,更因为一句传言:据说去禁军大营时,有机会偶遇到太子殿下本人。
赵宗肃对这个传言是不屑一顾的。
因为和太子殿下偶有联系,他是知道此人有多么繁忙,说句僭越的,堪称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他十一二岁时,宋军还三度落败于西夏军。不出五年,整个大宋都厉兵秣马、剑指十六州,这么大的变化需要人付出多少心力还用说么?
所以,他对偶遇这件事抱着十足的平常心,或者说压根没觉得能撞上太子。但命运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刚步行到大营门口时,迎面撞上了另一队人马。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人(称作孩子更为恰当),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呢?
赵宗实激动极了,快步走了过去,对他行了一大礼:“见过太子殿下。”
扶苏被吓了一跳。
待他看清来人是谁,乌溜溜的眼睛立刻弯了起来:“呀,原来是宗实兄。今日轮到你来给禁军讲学吗,真是辛苦。”
赵宗实摆手连连:“不辛苦,一点儿也不辛苦。监里还有同窗羡慕我能来呢。”
至于羡慕他是因为能见到太子这件事,赵宗实有眼色地没说出口。太子殿下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怪癖:他特别不喜欢有人夸他,包括直抒胸臆和拐弯抹角。据说他曾经在宫廷宴席上,因为被夸而生气,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愤然离席,官家怎么劝都不好使。
有人说,这是因为太子殿下性情谦逊、不被浮言迷住眼睛。也有人说是太子的面皮薄,被夸就会害羞。但自那件事以后,除了殿下的亲朋外,旁人皆不敢当面说他好话。
与此相对的,那些当着太子只面咽下的溢美之词,在背后十倍百倍地喷涌而出。太子殿下当面听不见,背后却处处挨夸。倒也是庙堂与坊间的一大奇观了。
扶苏还没说话呢,站在他背后的人却突兀地笑了一声,仿佛听懂了赵宗实的未竟之语:“看来你今日得偿所愿,要遭人妒忌了。”
赵宗实刚要称“是”,却被此人半边脸颊上的青紫色吓了一跳。面上刺字之人,还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除了护国节度使狄大人还有谁?他刚才欣喜于见到太子殿下,完全把狄青抛诸脑后,这还得了?
他又惶恐地给狄青行礼。后者好笑地把赵宗实抬起来:“莫多想,你愿意来给这群不成器的家伙们开智,我又怎会怨怪?”
他的目光落在了赵宗实腋下的《求知报》,恍惚了一阵。庆历五年,还是成王的太子殿下应下他的承诺,要写一本军中人人可读之书。他还以为是夸下海口的狂言妄语。
不久后官家题头作序的《求知报》就横空出世,一跃成为军中、瓦舍最受欢迎的读物。一晃就连载四年了。
现在的《求知报》,虽然已经全盘由王大人接手,主编那一栏依旧印着太子殿下的名讳。应主编本人的强烈要求,只用了“赵肃”,而不是更加夸张的“太子殿下”“三元郞”。不然销量还会涨得更高。
但这已经足够了。现在《求知报》的读者们都知晓,《求知报》中有一个专栏是由太子殿下亲自主笔。不管他平日有多忙,都笔耕不辍,四年以来从未开过天窗。
再加上几位文坛宗师们也相当给太子殿下的面子,乐意把自己的文章刊登上去。《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朋党论》《秋声赋》等震动文坛的名篇相继刊载后,报纸第一页的文章位置也成了文坛的兵家必争之地。新锐新作亦不断涌现,如苏洵的《权书》《衡论》、周敦颐的《爱莲说》、王安石的《伤仲永》和曾巩的《墨池记》……都是各自风骚一时的名作。
名篇层出不穷,最高兴的竟是太子殿下。他甚至专门拜访了各位作者,把登在《求知报》上的文章结成了集子,交由国子监下的书局刊印。他的友人还劝他自己也写一篇塞进去,却被拒绝了,至今被引为遗憾。
那可是四岁就获得三元之殊荣,范仲淹、欧阳修一齐称赞的文采呀。他写出来的文章该有多漂亮?可惜,太子殿下最著名的殿试平戎策,因为事关国家机密,不能刊载于人前。但是,据说看过的人都交口不绝。
所以太子殿下的文采到底如何呢?这件事至今在汴京人民的心中是个谜。
狄青想得远了,不觉淡淡出神。回过神时,殿下已经热络地和那名为赵宗实的宗室子弟聊了起来。他还热情地让侍从掏出一个罐头:“尝尝看怎么样?能不能给点意见?”
赵宗实连忙接过:“这是……军粮?”
“对的。”扶苏点了点头:“是我最近鼓捣出的东西,你先尝尝看。不管好不好吃,都要老实告诉我。”
赵宗实一听说是扶苏新作品,揭罐头的速度都快了几分。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一等一的老饕?甚至得天所授,发明了一堆食谱。他料定今日必有口福。还可以说给同窗们听,指不定他们有多羡慕呢。
罐头是用竹子做成的,揭开封口之后,竹节里盛满了……呃,黄色的泥巴?赵宗实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形容这诡异古怪的军粮。他顿时迟疑了。与此同时,手里却被扶苏塞了一把勺子。
他心一横,硬着头皮舀了一口“泥巴”送入口中。就算真是泥巴又如何?是太子殿下给的,就得吃!
话虽如此赵宗实闭紧双眼,眼皮颤抖。但那“泥巴”入口时,和赵宗实想象中的土腥味截然不同,软和而绵密,仿佛流沙般入口即化。口味分明是咸香的,细品之后却有淡淡的香醇回甘萦绕唇齿之间。
“……莫非是土豆?”他迟疑道。
扶苏:“没错,准确来说,是土豆泥。”
原来是土豆啊,这个赵宗实就熟悉了。这不就是太子殿下得天所授的祥瑞本瑞嘛?据说他当年用一桌极为美味的饭食折服了群臣,惹得没赴宴的人纷纷好奇,土豆到底是什么味道?
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甚至有人为了博眼球扬言根本没有土豆。结果就在次年,土豆大丰收,汴京城中人人都能吃到。太子殿下又在《求知报》上公开了他的十个食谱,此后,再无人怀疑他老饕的名声是假。
未曾想,就连新的军粮也是土豆做成的。
赵宗实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又挖了几大勺送入口中。他的眼睛亮亮的:“难道说,这也是您得天所授?”
扶苏:“……”灵感来自于肯德基的土豆泥,算是得天所授吗?
他避开了这个问题:“所以味道怎么样?”
赵宗实毫不迟疑:“美味。”
扶苏呲了下牙:“客观点说!”
早知道就不说土豆泥是他鼓捣出来的了。就知道旁人是这个反应,被滤镜蒙蔽了五感。刚才给禁军的人试吃时,他们也这样!
赵宗实缩了缩脖子,在扶苏自以为凶恶的威逼下屈服了。他绞尽脑汁了好一会儿:“呃……有点干?感觉把嘴里的水分都吸走了,吃多了会口渴,想喝水。”
扶苏如获至宝:“嗯嗯,还有吗?”
赵宗实摇头连连。
扶苏不死心:“真没有了?”
“真没了。”
“好吧。”
扶苏瘪了瘪嘴,又很快振作起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好消息。土豆泥的饱腹感极强,味道也受到了一致好评。除了干噎以外,再没有别的缺点。那么改良的时候,捣成泥的时候应该多加点水,增加湿润感。再或者……
他在脑内修改着食谱,赵宗实却福至心灵般联想到另一个方向。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册封、征伐之气满满的年号,还有投入军中试吃的军粮……不会吧?难道他们厉兵秣马了这么久,真的要开始了吗?
赵宗实欲言又止,眼神几度从扶苏的脸上划过。后者好像看懂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扶苏说——
作者有话说:感觉从别人的视角,扶苏好像那种大BOSS哦。
所以经常被迪化,是不是要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呢?[狗头叼玫瑰]
第115章 第 115 章 曹皇后:该使用那一招……
赵宗实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至今没有入仕, 不曾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但太子殿下连他都能透露消息,只能说明一件事:征伐的准备已经接近万全了。
这如何不令人吃惊、激动呢?
赵宗实当下拱手道:“祝太子殿下武运昌隆、旗开得胜。”
扶苏立刻绽开了笑颜。没有人听到这个祝福语会不开心的。不过他还是说道:“你不该祝我的,你该祝的是狄将军和士兵们。我充其量做了点后勤, 算不了什么。”
赵宗实还想张口说点什么, 鼻尖忽然一凉,打断了他的话。几人纷纷抬头望天, 扶苏还伸出小手放在空中。片刻后, 一粒雪籽砸在他手心化成了水。
“又下雪了。”他拢了拢衣服,喃喃自语道:“今年的雪真是又早又多。”
“那我就不留你说话啦, 宗实兄, 你快找个地方避雪吧,等雪停了再给他们讲报纸。我和狄将军有别的事, 就先走一步。”
赵宗实心中不舍, 但天公不作美,他只能送人离开。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目送着太子殿下的身影渐渐消失。方才回过神般拢了把领口,把风雪和冷气隔绝在身外。
哎, 不说差点忘了, 就连自己身上的棉衣裳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区区两个年头, 赵宗实已然记不清自己在没有棉服可穿时,是怎么熬住汴京苦寒的冬日的。
殿下的功劳昭昭,大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自己却只把自己称为“搞后勤的”, 是否过于妄自菲薄了点?
天上的雪粒越撒越多, 很快把赵宗实的肩头洇湿了一片。他很快顾不上感叹,找了个地方躲雪去了。
话分两头,扶苏和狄青出了禁军大营外、走到岔路口, 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将军快些回府去吧,莫要着凉了身体。大宋还需要您呢。”
狄青则眨了眨眼,开了个玩笑:“今日有雪。恐怕我一回府就有新鲜的火锅可吃了。这也是拜太子殿下所赐。”
扶苏笑了一下:“那是将军夫人贤惠。”
火锅是他在前年“发明”出来的,因为棉衣得到推广后,汴京市民们按捺不住的活泛劲儿又让他们敢于出来活动了,偏偏夜市上没有什么保温的食物。大冬天的吃冷餐也太受罪了,扶苏干脆把火锅的做法刊登在《求知报》上,广而告之。
不出一旬,汴京最火热的几个夜市都出现了火锅的摊位。无论白日黑夜都是热汤氤氲,生意火爆非凡。
不止于坊间,就连官员之间也渐渐风靡起这种吃法。围炉煮茶夜话,围的不是火炉,而是吃火锅用的金色铜炉。狄青家中显然也很喜欢这种吃法,扶苏有所耳闻,才会调侃一句。
两人分别后,雪下得急了许多。扶苏匆匆赶回宫中,刚进坤宁宫时,鼻尖一动,竟然闻到了久违的香气。
“娘娘,咱们今日也吃火锅么?”
“也?还有谁吃了?”
扶苏说:“是狄将军。他一看到下雪就说回家可以吃到。”没想到自己也享受了这待遇。
曹皇后拉着扶苏的热乎乎的手,把他领到小花厅里。小花厅四周都放着炭盆,温暖如仲春。扶苏加厚了围着毛领的棉衣,竟然感到一丝久违的闷热。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因为曹皇后对着小花厅中央的铜锅遥遥一指:“是啊,而且是你舍不得吃的牛油锅。一看到下雪,我就命人支起锅子。怎么样,还正宗吗。”
“正宗的!”扶苏口中说道:“而且是牛油,这太奢侈了。”
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牛在古代是重要的生产工具,随意杀之吃肉是犯法的。牛肉、牛油因此异常珍贵。所以扶苏在报纸上刊载做法时,只写了“清水锅底”“三鲜锅底”“鸡汤锅底”等等。根本没提牛油的事。否则民间的私宰行为一定会越发猖獗。
但问题在于,都火锅了,怎么能没有牛油口味的锅底呢?
扶苏克制不住自己的馋瘾,问膳房要了一头死牛,炼牛油、撒花椒、加高汤,熬成了一块足味的汤底。又片了牛肉涮锅,请全家人饱餐了一顿,狠狠过了一把嘴瘾。
自那次以后,他就没有再提,以防传出去引人效仿。谁知道曹皇后默默记住了此事,不知从哪又搞来一块牛油,熬成了锅底。坤宁宫中萦绕的正是鲜香麻辣的火锅香气。
扶苏深深吸了一口气。唉,物资匮乏的年代什么都好吃。上辈子他吃火锅都尽可能避开经典口味,尝新锅底的。什么酸汤、猪肚鸡、豆浆锅底……到了大宋,才发现经典有经典的道理。
他看着曹皇后,有一瞬间的欲言又止。唔,该不该说呢?说了的话娘娘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在想你阿爹了?”
扶苏有点扭捏地承认了:“嗯。”
涮牛油锅的机会难得,他不想吃独食,想把仁宗也给叫上。但父母感情一贯不睦,只有看在他的份上才有交流。曹皇后为他准备的火锅,他却要邀请官家,未免有借花献佛的嫌疑。扶苏怕曹皇后不高兴。
他的嘴微撅起来,露出些微苦恼的神色。雪白的脸被一圈绒绒的毛领围着,煞是可爱。曹皇后没忍住,薅了一把扶苏光滑的脸蛋:“就知道你惦记着你阿爹。”
扶苏小心翼翼:“那,娘娘……”
“怕你娘娘生气?”曹皇后笑着摇头:“做儿子的挂念父亲乃是人伦,是孝。娘娘难道想看你当个不孝之人么?”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在小花厅外。人影未至、声音却已到了:“原来肃儿如此记挂着朕。朕可真是感动不已。”
扶苏扭头:“官家!”
他顿时明白了过来,肯定是曹皇后猜中了他的心思,提前把官家摇了过来,根本不给自己左右为难的机会。
扶苏顿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官家走到他身前站定。几年时间过去,扶苏的身形渐渐拔高,不能再被称为小豆丁了。官家也无须蹲下,抬手就能摸到他的脸:“怎么有点凉?在外面吹了多久?冻着了么?”
当然,官家也和曹皇后没挡住诱惑,手指在即使是冬天也柔软光滑的面颊上多停了片刻。软乎乎的,侧脸还有一层小绒毛,真好摸。
“没多久。”扶苏吸了下鼻子:“就算着凉一会儿用火锅祛祛寒就好了。”
“看得出来,咱们肃儿是真喜欢牛油火锅了,三句不离的。”官家调侃了一句,假装没看出来扶苏吸鼻子的原因,把他捎进了座位。曹皇后则命宫人把炉子点着后挥退。偌大的小花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没有侍女一旁服侍,什么食材都要自己下、自己捞。但这才是火锅的精髓,不是么?一开始吃火锅的时候,扶苏强烈要求自给自足。后来,娘娘、官家也相继开始效仿,从中得了乐趣后就当成习惯固定了下来。
炉火点着后,铜锅汤的表面开始泛起波澜,一会儿咕嘟起一个泡泡。泡泡渐渐地越来越多,沸腾的热气四散氤氲开来。扶苏眼疾手快地把一整盘肉都下了进去。
然后,就死死盯着汤底,屏息数着秒数,等着肉片什么时候浮起来。
那副模样,真是馋到了极点。
官家和曹皇后手上拿着筷子,却没动作——他们都被儿子的眼疾手快惊了一下。各自忍俊不禁,又相视一笑。
好像唯有贪恋口腹之欲时,肃儿才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似的。嗯,甚至没有八岁。
扶苏专心等锅起,对父母的腹诽浑然不知。十数秒后:“熟了。”伴着他的话,烫熟的牛肉片应声浮了起来。
三双筷子一齐夹入碗中,捞起锅中的肉片,最后,又不约而同放入了扶苏的碗碟里。扶苏的脸瞬间红了。他知道,自己的刚才馋样肯定被发现了。不然官家和娘娘不会先给他夹的。
肉片飘着浓厚的麻香,刺挠着扶苏的鼻腔和味蕾。他吞了下口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低下头对付食物。算了,被看到就看到了。先吃肉要紧。
刚出锅的肉片热乎着,扶苏塞入口中的时候还吐了下舌头,冲着吹了几口气。曹皇后忍不住说道:“慢点儿吃。”
扶苏“嗯嗯”了两声,低头又夹了一片肉,然后……又被烫到了。
曹皇后无奈又好笑地叹起气来。这孩子,明明是猫样的舌头,怎么不知道吃慢点呢?
看来,得使出那一招了。
她搁下了筷子,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官家,这次下雪,会影响咱们的计划么?”
“咱们”这个词,曹皇后说得毫不心虚。她祖父是太祖麾下开国名将,十六州的舆图是她给的。这几年为北征而做的准备,她和背后的曹家也从中使了不少力气。
扶苏的从埋头的碗前缓缓抬头,咀嚼的动作明显变慢。也不急了、也不馋了,竖起耳朵专心听着官家的回答。
官家也注意到儿子的变化,一下明白了曹皇后的意图,心下不免好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吊起了一根胡萝卜:“皇后这么问,是觉得有什么影响么?”
曹皇后娓娓说道:“今年不过十月,汴京就落了雪,比往年早整整一月。今日之雪更证明了气候严寒并非巧合。届时由冬转春也会更晚。说不得发兵之日就要推迟。”
农耕民族向北打游牧民族,发兵多选在春季。春季南方气候温暖适宜,又经历过秋冬两季丰收,正是兵强马壮。而北方的游牧民族经历了冬季厚物资削减、牛羊没有草料而掉膘,是一年中最虚弱的时候。
至少,汉武帝攻打匈奴的那几场胜仗,都是选在春季打的。
“不,应该要提早。”扶苏立刻做出反驳。
然后,他发现自己嘴里还有吃的,说话嘟嘟嘟囊的不方便,干脆一下把肉咽掉:“大宋冷,北方只会更冷。辽国的日子必不会好过。正好,他们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所以,肃儿,你的意思是,你欲提前发兵,于冬日行军突袭辽国?”官家顿时皱起了眉头:“士兵们此前从未经受过朔方的严寒,想来必不会适应。”
“我知道。”扶苏说:“与之相对,十六州的官民都生活在苦寒之中。至少比宋军更能适应。我们贸然在冬日与他们敌对,优势不在我。所以,我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之前谋划了那么久的底牌,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
第116章 第 116 章 扶苏:一秒就猜出来谁……
北风凛冽, 朔方酷寒。
巴掌大的雪片簌簌而落,传来了冬日将至的噩耗。不过一个时辰,目之所及皆被蒙上白茫茫的一片。村庄之中户户门扉紧闭, 炊烟消散, 就连牛羊们都缩在棚中挤挤挨挨在一起取暖,不敢踏出一步, 生怕被严寒吞噬得尸骨无存。
悄寂的天地之中, 只有一点在缓慢移动。定睛一看,那竟是一位女子。她全身套着厚重的棉服, 就连脸也被布蒙住, 浑像一只企鹅在雪地中漫步。但她的神情却十分轻松,半点没有挑战寒冬的惊惶。
女子走到了村中, 挨家挨户地敲起了门。薄薄的木板响了数声后, 门后才有细弱的声音若隐若现:“谁呀?”
女子摘下了口罩:“是我。”
她不曾自报家门,但门后的人却立刻门户大开把人迎进来, 为此畅饮了好几口西北风。门板再度关上,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但一家子男女老少都像看到了救世主般, 眼神燃起了光亮。
“阿菩姑娘, 你可算来了!你这次,这次、有没有……”
摘下口罩的女子正是曾经的辽宫宫女,现在的皇城司特使阿菩。她对上一家数口殷殷期盼, 又隐含担忧的目光飒然一笑:“这次也是棉衣和土豆管够。”
“哎, 哎……”
家里的老太爷端出了最后一碗热水, 他的妻子难为情地说道:“谢谢阿菩姑娘,只是、只是、昨夜的白灾把家里的牛给冻死了,你看你们还收不收……姑娘啊, 我家幺儿他没厚衣裳穿,夜里冻得睡不着啊。”
“冻死的牛?”阿菩心中浮现了一枚小豆丁的身影:“牛只要是正常冻死的,不是病死的就没问题。一会儿等他们人来了,你们就去选衣服吧。别把孩子冻坏了。”
这一家人忙不迭地告谢,新媳妇怀里的婴孩也哭了两声作为回应。他们还想拉着阿菩多说两句话,让她也看看孩子。阿菩却拱了拱手:“我还要去下一家,先告辞了。对了,差点儿忘了祝幺儿长命百岁。”
说完就转身出门,走入风雪中去。
她关门的时候没把门板掩紧,一道冷风携一线天光从缝隙中挤进室内。众人呆了一瞬,被风吹了满脸才回过神般用稻草塞好门缝。
“太好了,幺儿也有好衣服穿了。”新媳妇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咱们一家都有棉衣穿就不怕过冬了。”
老太爷的脸上却浮现唏嘘之色:“幺儿的命好,我们以前哪有好衣服可穿?一家人只有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够一个人穿出门的就不错了。也就是阿菩姑娘出现后,日子才好过点儿……要是没了她,咱们的冬天还不知道怎么过!”
媳妇撇了撇嘴,没反驳。
她也认同一句话:自己的儿子确实命好。出 生就有齐整的衣服穿,这不是官老爷官太太的儿子才有的待遇?
家里的儿子却说:“那也是我们的马,我们的牛羊换来的。”
老太爷“呵呵”了一声,不说话了。老太太却拍了他一下:“你给官府交牛羊、送粮食,他们有没有给你发棉衣?发土豆?”
不仅没有,不趁机敲诈一笔、或者把人拐去做徭役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这下轮到儿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沉默中开口:“但是牛冻死了,咱们一家几口开春怎么过日子?大哥他们怎么过?”
“糊涂,真是糊涂。”老太爷摆着头:“牛死了,你人不活下来了么?明年春天有春天的活法,到时候再想就是了。你最该考虑的就是这场白灾怎么过去!”
白灾,就是雪灾的别称。每年冬日,辽帝都会南迁到暖和点的地方过冬。一旦遭遇白灾,北方的牛羊大面积冻毙,偏南的十六州就会征收更多的粮食。他们的牛羊也有充作公用的风险。所以,冬日一到,十六州的百姓就开始雪下小点,省得北方倒霉,牵连到自己。
但今年的白灾格外凶狠,就连他们十六州的牛羊冻死的都有大片。粮缸早就被征收得空空如也。要不是阿菩沿着王安石走私马匹的线摸到这片村庄,恐怕大半人家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在这个冬季。
“一会儿人来了,你别说话。让你娘和媳妇去说。省得人看你这副臭脸,什么都不给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与方才阿菩打扮相若的几位男子站在门口,高大得就像一堵墙。
“吱呀——”门开了。
为首高大的男子开口了:“门外冻死的牛是你们家的?我们就收走了。你们的棉衣,还有土豆,拿好。”
新媳妇还没来得及挤出眼泪迎客,就忙不迭地接过棉衣。剩下的人撂下一堆土豆就走了。与阿菩的亲切友善不同,他们更加寡言少语,发物资的动作却毫不含糊。
一家人也顾不上那么许多,纷纷冒着大风捡土豆去了。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风吹透,眼神却炽热无比。这——么多的土豆,足以渡过一整个冬日。还有棉衣穿着暖身,他们得救了!
“爹,你说刚才的那些人,那么壮,驮东西的马看着也好眼熟,他们该不会是……”
宋军吧?
儿子还没把那俩字说出口,立刻又被爹呵斥了一顿:“想什么有的没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春天没牛耕地的事儿琢磨明白了么!”
儿子一溜烟跑去抱孩子了,临走还吐了吐舌头:“就算是宋军又咋样嘞,我又不会告密出去。这村子里头谁不知道谁啊,都当过盗马贼,做过宋军的生意!”
不然他怎么会认出那些人的马匹眼熟?
说不得有一匹就是自己偷的勒!
类似的对话在这个村庄,乃至整个云州的郊外都时常发生。王安石在几年前经营的走私马匹线发挥了大作用。阿菩、皇城司、军队三股势力联合起来,趁着白灾在曾经盗过马的村庄大肆搞救济,成果十分斐然。
其中,皇城司负责联系走私线人,帮忙把救济的物资神不知鬼不觉囤在辽国的地盘上。阿菩是扶苏指定的棉花看板娘,用来布道施教。军队则负责押送物资,协助阿菩救济当地的困苦居民。
也幸好今年风雪格外大,云州的官员和小吏们缩在城中猫冬,不敢轻易出门。给他们下乡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他们穿着厚厚的棉服,冒着严寒一共走遍了云州数个镇子,数十个村庄,发放物资无数。消息送到扶苏的手上时,已经累计消耗了土豆数千斤,救回来不知多少北方百姓的性命。
——也为他们从云州开路,大军直取应州、寰州、朔州创造了条件。
这几个州共同组成了后世的山西省。比起河北、幽州、蓟州等传统北方要地,它的战略意义没那么重要,辽国投入的精力也相对较小。但它们多和大宋交界,是扶苏等人共同拟定好的收复计划的第一步。
而“糖衣炮弹”,则是攻打云州的第一步。如今见一切顺利,扶苏自然心情不错,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除了喜讯之外,线报还记录了一些别的内容
扶苏:“……三头冻僵而死的牛?”
他可不记得自己下令收集过什么冻牛,只说尽可能和当地的百姓们物资置换,有什么就换什么。以免升米恩斗米仇,本地的百姓把他们的好心当作理所应当,甚至养大了胃口,上演农夫与蛇的故事。
那么,是谁特地下令要收集“冻牛”呢?
扶苏花了不到一秒就想到了答案。
他放下奏报,幽幽的眼神扫过身边讪笑不停的大人:“官家,关于带回来的三头冻牛,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官家却开始装傻了:“嗯……你可以多吃几次牛油火锅了?朕也能沾沾口福?”
扶苏破防了:“谁吃啊!我才不要吃呢!”
天啊,他简直不敢想,阿菩和皇城司他们会怎么想自己?肯定会觉得太子是个天字一号大馋鬼吧?费老大劲儿去赈济救灾,难道就为了吃上一口牛肉吗。
仁宗开始假模假样地安慰他:“皇城司与你交往甚多,阿菩更是你从市井寻来的。他们必然无比了解肃儿你,又如何会误会你呢?”
扶苏眼睛一斜:“没搞错的话,我会被误会也是因为官家你的命令吧?”
仁宗:“哈哈……”
“所以那三头牛该怎么办才好?要不片成片分给百姓?”
仁宗一脸欲言又止。
扶苏立刻扭过头盯着他:“官家,你不同意吗?”
“朕同意。”仁宗立刻说道。
扶苏立刻跳下了椅子,走出垂拱殿。仁宗在后面问他:“肃儿,你要去哪儿?”
扶苏头也不回:“去《求知报》编辑部,让王大人加页,我要让汴京人民都来领牛肉。”
“哎,肃儿你等等——”
被恶作剧过的儿子伤透了心,不愿意再搭理老父亲。官家只能无奈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无奈地叹气道:“问题是,三头牛怎么够分啊……”
王安石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但他就讲得很不委婉,拗相公的说话艺术初见端倪:“殿下,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名声有什么误解?你若加了此页,次日整个汴京的人就都来了,仅仅三头牛,如何够分?”
扶苏:“……”
他之前冲动的想法被浇了盆凉水,还不得不承认,王安石说得有道理。
“那……”
王安石自顾自把话头接了过去:“那不如写一篇文章如何?便以这三头牛为引子。汴京的百姓们瞧见您记挂着他们,说不得比吃到您亲手分的牛肉还开心呢。”
扶苏的脸有点红:“是,是这样吗?”
王安石信誓旦旦:“当然了。”
“……不对。”扶苏突然说:“百姓们从不强求我写什么文章的。倒是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催得紧。所以不是百姓们高兴,是你们想看,是也不是?”
扶苏一把揪住王安石的狐狸尾巴:“说吧,是谁让你诱惑我的?”
差一点就被套路上,中计了。可恶。
王安石老实交代:“是范相公、富相公。”
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微臣亦真心想看。您的文章许久不曾问世,大家都想一睹三元的风姿才华。”
所以啊,别执着你那科普小短文了,写篇正儿八经的给大家开开眼界吧。
王安石诚挚无比,反把吃软不吃硬的扶苏架住了。扶苏看着他诚恳的眸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吧。”扶苏说:“那我就写一篇吧。但绝对和牛什么的无关!你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结合北方传来的线报内容,扶苏已经知道,他该写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坐了一天车赶出来的一章……燃尽了……[裂开]
第117章 第 117 章 咱们《求知报》没这么……
“可怜身上衣正单, 心忧炭贱愿天寒。”
白居易的《卖炭翁》诉说了贫贱百姓维持生计的遭遇的种种艰辛。贩卖的是取暖的木炭,自己却连保暖也难以做到。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宫市又能用极低的价格, 买下一整车木炭,剥削得底层人民生活难以为继。
那么, 本朝在推广棉花的时候, 也会出现类似的现象吗?汴京人民可以自种自织、军队的棉袄可以配给。
但弹棉花、织衣裳的工人们,他们会否在终日劳作之后, 连买一件棉衣的余裕也无?
当扶苏把这个问题当着仁宗和几位相公的面提出来后, 垂拱殿陷入了沉默。
答案当然是:会的。
资源匮乏、官府盘剥、商人逐利。落在百姓手中的剩余价值少之又少,甚至不足以维持基本的生活。这是每个封建王朝的通病, 不因哪位仁君、哪个能臣的意志为转移。“卖炭翁”始终存在着, 只有数目多或少的区别。
正因答案过于残忍,与范仲淹等人的治世愿景相违背, 所以才无人敢言。蔓延的沉默之中,唯有官家一脸淡然地问道:“那么, 肃儿, 你是如何想的呢?”
每当肃儿提出严峻问题时, 他总会准备好相应答案,从没有把难题抛给众人,自己当甩手掌柜的时候。所以, 官家相信, 关于棉花如何惠及百姓的问题, 肃儿的心中早已有了对策。
扶苏说:“凡是织棉衣的人,都该有自己的棉衣穿,这就是我的善恶观。”
他玩儿了个后世人才知道的梗, 但是在座的众人皆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屏息凝神地期待着他有什么高论。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建议零售价?”
这又是个后世的玩意儿。但今人和古人只有认知不同,但智商上的区别。像富弼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殿下的意思是说,棉衣亦如盐铁一般,官营售卖?”
他说完之后皱了皱眉:“如此一来,恐怕江南的商贾豪富们不能善了。”除非把他们都收编成皇商,但那是不可能的。
“才不是呢。盐铁官营是为了与民争利,咱们不干那种事。棉衣也不用官营呀,就让织户自行售卖。但是官府要出台个规定,前三个月的价格不得高于某个标准,三个月后再容业内自行定价、丰俭由人。”
“当然,这个指导价不能过高,得维持在让织户刚好有薄利可赚、让百姓觉得自己现在不买就亏了的状态。等到三个月之后,该买的人都买完了,剩下的人要把棉衣怎么弄出花来,都随他们去。”
富弼又问:“那倘若当地的官府阳奉阴违,偷偷改高价格,截留在自己手中呢?”
范仲淹却笑道:“彦国,你确是着相了。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不是有了报纸吗?把价格登上去,底下的人还如何弄虚作假?太子殿下刚好还是主编呢,可以给我们行个方便之门。”
扶苏刚说完“对”,又觉得哪里不对:“师父,怎么你也学苏小郎一样打趣我!”
范仲淹朗声大笑。
包括富弼、仁宗在内的其他人则在思考另一件事:只肖把政令登载在《求知报》上就能四通八达,让别有用心之人毫无欺上瞒下的余裕。难道说,肃儿/成王殿下广办报纸,就是为了今天?
他们看扶苏的眼神又敬畏了一点。
扶苏对此毫不知情。
随后,调价的政令依照扶苏的想法推行了到了全国。封建时代君主专制的好处得以体现:君主说一不二,不用向任何人解释政策的由来。江南商贾们惊觉自己种棉花吃亏(其实只是不如预计种赚得多)。但那又如何?他们只能受着。不满也只能受着。
而靠着“建议零售价”、报纸登载、和棉花产量的连年扩大,保暖的棉衣渐渐落入每个大宋寻常百姓手中,保有量一度接近百分之百。也许一家人春秋的衣服尤有缺乏,但都不会缺过冬的棉衣穿——那个价格,谁不买谁是傻子!
这正是扶苏敢于向云州偷偷运送棉衣作为救济物的底气。
他是心怀百姓,但也不是圣人。做不出自家人还没衣服穿,就大方接济外人的事。所以,当看到皇城司传来线报称:若非宋军接济,寻常的贫苦人家甚至一家人只有一件衣服可穿,谁出门谁就穿上,其余人衣不蔽体呆在室内。
扶苏不禁感慨万千。
他是从封建时代穿到现代的,现代很多影视剧关于古代的描述都过于美化:一家人都有齐整衣服穿、会扔鸡蛋和烂菜叶给路上的囚犯、过年能吃上四个菜……这个生活条件放到古代,怎么也得是个地主。而且是手中土地不少的地主。
然而实情如何呢?
扶苏于是提笔就写道:云州的百姓日常衣不蔽体、面露菜色。每逢白灾的时候,不仅自己遭灾受厄,辛苦收获的粮食也要上贡,以供养辽国的贵族大人们。我从北边的朋友们听闻此事,未免不令人心中戚戚然。
如果文章停笔到此处就发表,一定会招致骂声一片:你堂堂太子高居庙堂,光有空同情北地居民,却对大宋百姓的哭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扶苏又写道: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当然是昏庸无道的辽国君主和贵族。他们受着北地汉人血汗的供养,只是表面上把他们视作国民。真正危亡之际则露出了真实的面孔。所以说,汉人还是该回到中原王朝的治下最好。
这样看立场就没有问题了吧?批判辽国之昏庸无道,属于战争前动员的正常范畴。呼吁北地十六州早日归宋更是如此。
但这样一来,这文章就是可写可不写,谁写都可以的了。所以,扶苏在最后总结全文的时候写道:百姓就是百姓,十六州的和大宋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是同样有美好生活愿景的人。今日是辽国民,他日是宋朝人也未可知。
因为凡是失德无道的君主,百姓们就应该恶狠狠地抛弃他,去选择有德有能的君主。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谁也不能阻止百姓奔向自己的美好生活。官员也是,皇帝亦是。
这堂而皇之的“造反有理”“革自己命”的荒唐文章,即使北宋朝一贯优待文人士子、思想宽松,不兴什么文字狱,但写它出来的作者也一辈子离受重用很远了。
……但写他的人偏偏是本朝太子!
他想做什么?
让百姓造反大宋的江山?
王安石手中捏着墨迹未干的文章、两撇胡须微微颤动、面色复杂难言:“您就不怕百姓读了之后,民心躁动,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酿成大祸吗?”
扶苏满脸都写着无辜:“但是,我不觉得民心会因此躁动啊。”
这几年大宋天公作美,风调雨顺。棉花土豆的推广极大程度减少了饿死、冻毙的人数。宋朝百姓的生活水准迈上了一个台阶。百姓不种土豆、不弹棉花,是吃饱了没事干,才会去跟人搞造反?
王安石揉了揉眉心:“……”
无法反驳。
朝廷近几年的实绩,每个有心之人都会看在眼里。
“但是……”
他刚想说“那以后大宋出了昏君呢”,又忽然刹车住了嘴。这话未免有诅咒的嫌疑,由臣子说出口并不合适。
但话又说回来了,太子殿下,难道你不是本朝太子吗?难道大宋不是殿下你的国祚吗?你这么洒脱、这么松弛是为什么啊?
搞得他登也不是,不登也不是。
王安石的脸色忽明忽暗,惹得扶苏的一颗心也高高悬起:“怎么回事,是登不了吗?可咱们《求知报》应该没这么敏感肌吧……”
“不,可以刊上去,刚好这一期有一个空位。”王安石似乎想到了什么,抹了把脸:“我先命人排版去了。”
他拿着文章匆匆而去。
事情太过顺利,有些不可思议。扶苏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猫腻。算了,不管了,能登上就好。
过了两日,报应,哦不,司马光来了。
这位被扶苏委以重任,从台谏调到审查系统担任长官,前途无量的人,对一手提拔了他的贵人气势汹汹、毫不留情面地批驳:“太子殿下,您缘何要这般写大逆不道的文章呢?”
扶苏:“……”
他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好你个王安石,难怪当初什么都不说,肯定是猜到宿敌一定会看不过眼卡我一下。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七夕快乐,评论区发红包~
第118章 第 118 章 司马光在辩论中败下阵……
司马光, 也是扶苏的老熟人了。
两辈子意义上的熟人。
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讲理。所以在御史台和谏院集体下场弹劾“赵宗肃”的时候保持清醒、袖手旁观。后来被扶苏看重,步步高升。
但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讲理了,就算对面是官家, 他看不爽人家“苛待”成王殿下, 就敢上奏本弹劾,一点儿不留面子。
这次也一样。
司马光后来才从官家的暗示中得知, 自己能升任审核机关的一把手, 是几年前成王殿下的手笔。按照常理来说,他多少会给提拔的恩人一个面子。
但他硬是杀到恩人本人面前质问:“太子殿下, 您缘何要这般写大逆不道的文章呢?”
扶苏试图挣扎一下:“我觉得, 人有的时候可以不要那么迂腐嘛。”
官场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
司马光丝毫不肯接招:“臣今年不足三十, 年轻力壮, 远远没到眼拙的年龄。”
他甚至用手指着文章上的几句话:“而况您这几句话写得实在招眼。臣纵使老迈,亦难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好吧, 用旧情游说失败了。
扶苏不是个喜欢用情分要挟人的,但他更不喜欢与人争辩。何况对方辩手还是如磐石般坚硬的司马光。但眼下这个架势, 恐怕除了把他驳倒, 再没有别的办法刊登文章了。
他勉强坐正身子, 准备打一场硬仗。一边偏过头去看刺伤司马光双眼的句子。咦,怎么会是是百姓有权选择自己的君主和官员这一句呢。
扶苏面带疑惑地抬头:“……这有什么问题吗?《孟子》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第一世修习过的儒学和宋朝显学的儒学区别甚大。但连《孟子》都成政治不正确了吗?不会吧?
司马光明显地被噎了下:“孟轲只云及‘民贵君轻’, 何时说过‘造反有理’?”
扶苏:“可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而且, 我又没说咱们大宋, 说的是辽帝和云州百姓呀。有那种皇帝和太子,十六州的民心躁动,很正常的。”
辽国那边, 在位的皇帝是辽兴宗耶律真。太子是大名鼎鼎的昏君耶律洪基。拿这两位比较仁宗和他,实数碰瓷了。
扶苏觉得自己虽然不喜欢争论,但可能辩论技巧还不错。因为两个回合下来,司马光都明显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司马光索性也不粉饰太平:“官家是明君,您未来也是。但谁能保证未来如何。若未来昏君践祚,民乱四起时,您就不怕今日的文章成了叛军们手中之剑,来斩大宋之国祚么?”
司马光和王安石不愧是宿敌。前者说的正是后者心中所想,却未宣之于口的。司马光本以为自己说完后,太子殿下会意识到严重性,惊惧后若有所思,但扶苏白嫩的小脸蛋上只浮现了微妙的表情。
这个嘛……其实我还挺熟。当年不就被“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了么。
其实也没什么吧?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说出来司马光肯定会气死。他的话说得直白难听,当中却包含着一份关怀。是来提醒扶苏别回旋镖打中自己,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的。
但是……
“大人的关怀之意我已领会。但我不打算修改,就这样吧。这文章,字字皆我本意。”
短暂的沉默中,扶苏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画面:他见面不多的弟弟胡亥上任后性情大变、杀光手足,朝堂上却被赵高用一头鹿摇杆操纵。几十年后的宋徽宗喜爱花石纲,江南民不聊生,北宋却亡于他寄希望于天兵天将大败金人。
荒唐的朝代,观其倾覆时不会令人惋惜。只会在一件又一件、绵延不绝的荒唐事中惊呼:怎么还没亡?怎么还不亡?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流露出许多悲悯、和一点自矜:“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介意百姓中的有识之士引用我今日的话,只要他们能找到更合适的出路、过上更好的日子。”
“但我可以保证,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司马光深深地凝视着扶苏,胡须小幅抖动。半晌幽幽道:“太子殿下,您今日这句话臣记住了?”
扶苏讶然不止:哦?这就结束认输了?
司马光有这么好说话吗?
“以后每当您懈怠之时,臣就会拿出这句话上书鞭策您,以免您忘了初心。”
扶苏平白打了个冷颤。
感觉好像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
司马光的意思是……以后会盯着他、一直一直?这不对吧?历史书上只说司马光是个能臣、直臣、耿臣,没说过他是个男鬼啊!?
扶苏心中后悔不迭,但帅气的台词已经甩出去了。他只能强撑着气势、假装平静:“那我以后要与大人共勉。那这文章,能发了么?”
司马光:“殿下身为太子,当真不后悔?”
我不过是个臣子,但你是太子,这是你大宋国祚。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扶苏再一次确定:“不后悔。”
“臣告辞。”
……所以应该是把人说服了吧?扶苏凝望着司马光离开的背影,心中想道。不对,上次王安石走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以为一切都顺利。结果把司马光给招来了。
扶苏决定保持警惕心。
但他确实没想到,司马光确实有后手。他仗着自己是审查系统的一把手,强令王安石加页一篇自己写的文章。两人一个做编辑,一个做审核,早就是老不对付了。王安石原本很是不爽,但看了司马光的文章,竟然默默同意了。
是什么文章呢?
扶苏提心吊胆地拿到当期报纸,掀开一看,方才知道,司马光竟然把他俩私下的对话记录了下来,堂而皇之登载上了《求知报》。甚至还包括他用几年前提拔的人情求司马光放他一马的部分!
扶苏的脸涨得通红:我不要面子的吗?
他立刻把报纸搁在桌上,不再瞧看。让王安石撤掉内容重发已经来不及,只能当作没这一回事。但扶苏不看,自然有其他人看。从报纸发售的当日中午起,他就发现,每一个看他的人眼神都怪怪的。
“太子殿下竟有如此志向……”
“他那高论当真惊人。”
“诶,可他不是太子?竟不管不顾大宋的国祚,鼓励百姓造反有理?”
“你懂什么,这才说明人家觉悟高呢!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国祚只能屈居第二位,自己当扶苏项燕他都愿意的。”
……我本来就是扶苏,谢谢。
“还有你们。”扶苏怒瞪着在他面前光明正大说起小话的人:“是真觉得我聋了,听不到吗?”
“就你演得最像了是吧,苏大人!”
“还有你,师兄!”扶苏又转头控诉起二十代后半的、看起来可靠无比的范纯仁:“你怎么也陪子瞻他胡闹啊!”
范纯仁眼神飘忽:“是苏小郎求我的。”
“怎么啦?”苏轼浑不在意:“我充其量是个鹦鹉学舌的。殿下,你有本事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再来清算我吧。”
自从扶苏的马甲当众掉落、“太子殿下不喜被夸奖”的癖好意外远扬以后,苏轼就成了唯一会触及他逆鳞、不顾扶苏脸色当场犯忌之人。
当苏轼发现这一点之后,不仅一点没有惶恐过,反而“作弄”扶苏更加起劲了。像是今天,如果不是苏轼学舌,扶苏大概永远不会听到别人是怎么背后夸他的。
扶苏:……谢谢,我也并不想听。
苏轼又说:“而且殿下你能搞定司马大人,这也很了不起的好么?”
他入仕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求知报》当编辑兼写手。在王安石底下做事时,天天看上司和审查系统斗智斗勇,深知司马光有多难缠。
他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没想到他在殿下你面前那么好说话。还担心你被后人骂,亲自下场写文章给你张目。”
“这下好了,就算大宋以后……嗯……后来之人也要感谢你,得给你多说好话,不敢随便清算咯。”
扶苏垂下眼:“是呀。我是得承他的情。”
“什么承情不承情的?”苏轼笑眯眯地凑近搭住他肩膀:“司马大人又不是为了你记住他的人情才写文章的。还不是因为殿下你值得嘛。”
“还有范大人、富相公、狄将军、王大人他们……”苏轼张开手,发现类似的人竟然一只手都数不完,再伸出一只手,还是数不完。当然,他把自己也算进这类人里:“不都是因为殿下你值得,才乐意对你好的嘛!”
“殿下呀,你要真想还人情,得还到什么时候去?”
扶苏当即反驳道:“那我总不能因为还不起,就当作没看见!”
苏轼不说话了,翘起半边嘴角。范纯仁也背着手含笑看向自家师弟。唉,不就是因为赵小郎/师弟的才学品性,他们才心甘情愿追随吗?
扶苏好像看懂他们的未竟之语,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算了,随你们吧……”
“咦?好像害羞了?”
“滚!”
太子殿下的名声因自己和司马光的两篇文章又双叒叕一次大燥。他文章中言及的十六州也成了百姓们关注的焦点。
因为历史遗留原因,十六州百姓虽然也是汉人但并不被大宋视作“自己人”。但这篇文章后,坊间渐渐地也有许多人留意到这片失落的土地。
而就在它的关注度迈向高峰的几天,从前线传来一条军报,仿佛是为了印证扶苏文章中先验的预言似的——
云州,有人造反了——
作者有话说:贴个基友的新文,喜欢古言的友友们可以看!基友的专栏全是古言树!
《表姑娘又又又又跑了》作者:狗柱
文章id:8976059
软糯心机X表里不一
父亲辞世,母亲改嫁。
薛知盈被送往萧府,成了萧家的表姑娘。
来到萧家并没能让薛知盈的日子好过多少。
以她的身份,最终只有为人做妾的命,甚至更糟。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萧家的嫡长子,萧昀祈。
薛知盈并非妄想自己能够嫁给他,只望能够得他庇护,借势离开萧家。
然而,勾引他的过程非常不顺利。
萧昀祈清冷禁欲,冷静自持,对她所有的撩拨都不为所动。
走投无路之际,她破罐子破摔,打算对他霸王硬上弓。
没想到,最不可能得逞的办法竟最为轻易地成功了。
*
在萧昀祈看来,薛知盈的技俩十分拙劣。
且她胆大包天,油盐不进,还惯会得寸进尺。
唯一正向的,大概只有她对他执着深切的情意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她纠缠到底。
直到一次远行归来。
萧昀祈等了数日也没等到她从任何角落突然缠上来。
他状似无意地逮了个人询问。
从不知大公子和表姑娘有任何关系的下人迷茫不已。
只能如实回答:“表姑娘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萧府,说是要回老家议亲,应该不再回来了。”
话音落下,萧昀祈面色凝滞,随后阴沉下来,周身笼上了一股瘆人的寒意。
她要……和别人议亲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多少岁币都不换!……
云州, 就是扶苏私下派阿菩和皇城司接济衣食的那个云州。有人造反了。
往年的辽国天公不作美时,也不是没有遭过白灾,汉民们贮存的粮食也没少克扣。但汉人们多少有点自己在游牧民族治下是“二等公民”的自觉, 都乖乖上交。偶有抵抗, 最终也会屈从于军队的镇压。
但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原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直到做了盗马贼的生意, 成为宋国利益链条上的最后一环, 再后来天寒地冻之际被接济了棉衣和土豆,云州的百姓方才知道, 原来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大宋百姓过得那么好。
想也知道, 倘若不是宋朝百姓人人冬天都土豆吃、有衣服穿,他们的官府会大发善心接济邻国的百姓吗?
不, 至少人家的官府还会接济近邻呢。再想想自己的呢?只会层层向下盘剥。又因为辽国实行“南北分治、以南制南”的制度, 被任命的汉人官员们为了对耶律家表忠心,盘剥得更狠上三分, 云州百姓的日子更难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州的百姓们没有读过扶苏“百姓有权选择能让他们幸福的官府”之惊世高论,但却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这句话。
起初, 是某个村子愤然反抗, 农村青壮带着镰刀和锄头掀翻了衙门。后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传到乡里去,不少村庄都蠢蠢欲动。在成功案例的鼓舞之下,越来越多的人付诸行动, 几乎一个州都沦陷了。
只有少数几个靠北的镇子, 因为宋朝的接济程度不深, 土豆和原有的粮食只将将足够他们过冬,不够他们有力气攻上县城。这几个地方官又提早得到消息,派人提前驻守, 才成了少数的幸存者。
但他们在“沦陷区”的虎视眈眈下,彼此都成了孤岛,朝不保夕。地方官只能日求夜求,盼着朝廷援军的到来。
……没等到辽的援军,倒是等到宋的了。
早在云州造反的消息传入京中,扶苏就立刻入宫,匆匆赶到了垂拱殿。官家、范相公、狄将军早就等在那儿,集体朝门外看去,仿佛是专门等着他似的。
扶苏自觉迟到,还怪不好意思的。告罪了一声之后:“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官家说:“还得看肃儿你。”
“我么?”扶苏摸了摸鼻子:“我当然是主张趁火打劫,派兵攻入云州,收编军队了。”
他话音刚落,殿中众人都集体松了口气。官家大手一挥:“那就依肃儿所言去做吧。狄卿,这次你来领兵。”
扶苏:“?”
他微妙地察觉到一丝怪异。
“官家、师父、狄大人,在我来之前你们之前没商量过吗?”
什么叫“那就听我所言”?
“自然是商量过的。”范仲淹说:“官家、老夫、狄将军都赞成趁虚而入,掌握云州。只是担心殿下你还有后手,怕坏了你的计划。”
“咳。”扶苏心虚地说:“我倒没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看不懂的,梦里摇父皇。
“再说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云州百姓自发送上门来,焉有不要之理?”
“殿下您未免太过谦虚了。”范仲淹明显表示不信:“派皇城司与宋军前去慰问的是您,登报写文章的亦是您。”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已经很明显了:都算准云州人会造反了,这叫作走一步看一步?你唬你师父呢!
扶苏:“呃,我可以解释的。”
慰问救济云州是事先设想好的没错啦,但写文章完全是被王安石套路的!至于云州百姓会造反,真的在扶苏的意料之外。他原本只打算培养一州的二五仔的……
但范仲淹的语气坚若磐石、斩钉截铁,再看狄青和官家也明显不信。为了讨论氛围的和谐,扶苏只能含泪接下高帽子戴上:“好吧,确实在我的意料之中。”
官家闻言微微一笑,唇角俱是数不尽的欣慰与自豪。虽然在关于十六州的事务上,大小咸决于东宫太子,他作为天子却没有一丝被架空的不快:“那就这么办,狄将军,你快接旨吧。”
狄青:“是。”
扶苏嘱咐道:“狄将军,你千万温柔些。”
狄青无奈地应声:“是。”
当朝太子和实权武将当着天子的面讨论起治军的细节,这在无论哪一朝都是天大忌讳一桩。但在垂拱殿,它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就像树上长出了叶子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但狄青已经习惯了。
至少,他看上去不会大惊小怪。
“还有。”扶苏意有所指:“听闻云州物产丰富,你届时派兵到处看看。说不定能挖到像棉花、土豆之内的东西呢?”
听到“棉花”“土豆”几个字,狄青立刻紧绷脸色,严肃地拱手称“是”。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云州作为辽宋边界,守备森严。然而就是这两样东西,在云州百姓的心口上生生凿开两道口子。使民心化作滚滚的洪流,冲垮了泥土石头制成的堤坝。
他一定会无比认真。努力寻找的。
至此万事俱备,只等狄青凯旋的东风。而况在场之人都知道,这是场几乎必胜的战役。未经武装的农人在军事化管理的士兵前不堪一击。更何况,是给予他们过冬物资的宋军呢。他们真的会升起反抗的心思吗?
可以说,云州已经一半收入大宋了。
狄青和范仲淹都纷纷提出了告辞。一个是去准备征发军队。另一个则提前布置起云州并入领土后的准备了。偌大空旷的垂拱殿,转瞬间只剩下父子两人。
“没想到,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夺回十六州其一。”仁宗背着手感叹:“朕若能见到列祖列宗,也算对他们有交代了。”
“这才哪到哪。”扶苏说。
如果光拿到云州就算有交代,那他苦心孤诣派王安石走私的北境马、辛苦推广的土豆棉花、还有写的《求知报》都算什么?好多根本没派上用场呢!
仁宗听着儿子的豪言壮语,心情极好地笑了一声。他看了扶苏半晌,忽然脱口而出:“待到来年征伐之日,朕就禅位于肃儿,如何?”
扶苏:“……”
扶苏:“…………”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惊恐:不是啊,官家,你怎么就突发奇思妙想了啊?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您……皇帝做得不开心了?谁惹您了不成?”扶苏旁敲侧击地问道。
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答案。哪个皇帝当得爽爽的会主动退居太上皇啊?可仁宗一直表现得很正常,难道是……因为自己?
至于官家是因他手中权力过重、左右朝堂,刻意敲打的念头只在扶苏的脑海中飘过一瞬。然后立刻就被否了,不可能,绝不可能。
扶苏愿意用自己八年的父子情表示,官家,他绝不是那种人。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
也许因为扶苏面上的纠结太明显,官家绷紧的嘴角微微松开,不吝给儿子解惑:“朕只是在想,他年盖棺论定、群臣礼议之时,朕岂不是会抢了肃儿你的功劳么?”
扶苏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这个原因也很不正常啊!
就因为他现在是太子不是皇帝,所以做出什么功绩都得算在官家头上。官家怕抢了他好听的谥号庙号,所以决定自己退位,让儿子主政?
扶苏的小手掐了下眉心:“那官家你有没有想过呢,假设你现在就退位的话,得到的谥号会是什么呢?”
官家沉吟了片刻:“是‘仁’吧?”
和历史上分毫不差。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官家你现在都已经是‘仁’了等到十六州收复之后就是文武双全,谥号不知道得有多好听呢。要是我继位了,第一份功绩就是收复十六州,‘武’的谥号肯定跑不了。”
说到这里,扶苏打了个寒战:“汉武帝、魏武帝、唐武宗……我可吃不消。”
官家哂然一笑:“那周武王呢?”
扶苏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半天才说:“三代之治的事儿,和现在能一样么?”
官家嘴上没说,心中却暗道:以肃儿现在的功绩而论,倘若他真的能收复旧土、再兴华夏,和三代的那些明君相比也不逊色什么了。
唔,可惜肃儿不爱听夸。
思及于此,官家又生出许多怅然来:也不知道后世会怎么给肃儿上谥号?修史书时又会如何赞美洋溢的呢?好想活到那时候一探究竟。可惜,注定只能想想了。
扶苏可不知道他爹想得这么远。见仁宗神色微微惆怅、闭口不言,以为他暂时被自己说服,放弃退位的想法了。他生怕迟则生变,一溜烟的也跑掉了。
目的地是,坤宁宫。
按理说扶苏今年已经八岁,早应该搬出坤宁去、独居一宫的。但宫里的孩子稀十分少,除了十岁的长公主妙悟、八岁的他以外只有苗才人四年前诞下的一胎,是一位皇女。
官家、曹皇后对独居闭口不提,宫中又没有一位太后坐镇,扶苏也对宋廷的规矩不甚了解,就稀里糊涂地住到了八岁。
要扶苏自己来说,他还是相当愿意的,没有那种一定要独居的执念。坤宁宫是皇后居所,吃穿用度都是顶好批。住在这里能时常看到娘娘、和她说说话,何乐而不为呢?
像是今日,扶苏就又回去了,顺便把云州造反的事宜告知曹皇后。这是官家默许的,也是扶苏应分的。从那张舆图开始,她就为收复十六州出了许多的力气,合该有情报共享的待遇。
“云州造反,‘平叛’之人狄将军?”曹皇后重复了一遍,眼神闪着熠熠的光:“那这一州之地就要收入我大宋囊中了。”
她做出了与朝廷要员相似的判断。
“肃儿,不愧是你。”
扶苏挠了挠头,来自母亲的夸奖他一向是很受用的。因为曹皇后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不会像苏轼那样用夸张的言辞让他难堪:“那你们之后是如何打算的?下一步呢?”
“下一步,娘娘是说……”
“辽帝。”曹皇后说。
“《澶渊之盟》以来,宋辽和平了许久,云州之变堪称这几十年最大变局。但它偏偏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肃儿,你说辽帝该如何应对呢。”
扶苏的眉心微微绷紧了。
若他是辽帝的话……面前总共也就三条路。
派兵平叛云州。在已知狄青的宋军驻扎的前提下相当于和宋国开战。
遣使启动和谈。等于撕毁《澶渊之盟》重启和谈,届时是谁给谁送岁币,送多少还未可知。
忍气吞声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就是字面意思。但很难保证这条路到底是胆小如鼠,还是卧薪尝胆。
扶苏率先断言道:“辽帝必不可能派兵攻打云州的。”
“哦?为什么呢。”
“西夏。”扶苏立刻回答:“辽国去岁和西夏打了一场,使得元气大伤,战果亦不足以说服群臣。他几年之内不会再发兵冒进了。”
“还有就是这场白灾。冬日里兵穷马困、行军困难。他们至少会忍气吞声到冬日结束的时候,至于那时,狄将军已经掌握了云州全境,优势在我。留给辽帝的选择不多了。”
曹皇后一脸恍惚受教的样子,却被扶苏毫不留情地揭穿:“娘娘,其实你也知道的,只是想考一考我吧?”
将门之后,能手搓舆图的人,连这点政治素养都没有吗?扶苏才不信。
曹皇后“噗嗤”一笑,也懒得装了:“那肃儿你觉得,辽帝他会怎么选?”
扶苏蹙着眉尖儿,有点为难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辽国的皇帝他了解实在不多。最多就知道最有名的几个,譬如天祚帝、耶律大石等等。这一届辽帝,官家和范公他们的评价是“挺正常的人”,说明他至少是个及格线水准的皇帝,会理性决策、不会意气用事。
那就排除他硬用兵的可能。至于是选择遣使和谈?还是忍气吞声?这就要根据皇帝本人的性格、朝中大臣的意见和综合国力来考量了。
就算是扶苏,也算不到千里之外去。
曹皇后点了点头,换了个问法:“那辽帝每年给我们大宋多少岁币,你才愿意松口呢?”
给多少?愿意归还?
那当然是——
“给多少都不还!”扶苏说。
云州,也就是后世的山西,最有名的物产有什么?是煤矿啊!这花多少岁币才能买?
虽然早在汉唐时期就有煤炭的使用记录。但山西大同的煤矿产量是个天文数字。远非百姓们小打小闹、当成木柴的代替品可相比。
但偏偏扶苏又不能剧透,像上次土豆事件一样,假托祥瑞导致自己被围观的经历,他可不想发生第二次了。
他只好提醒狄青,多留心点,万一呢。辽国身怀宝山而不知,还不能让宋夺回来么?
曹皇后不知内情,只以为扶苏是个寸土不让的脾性。这当然没什么不好的。她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来:“是啊,而且到那时候,亦能欣赏一番辽使求和之窘态了。”
她的公公宋真宗,先是被宰相寇准逼着上前线,又被迫和萧太后签订和平盟约。这段经历十分不光彩。她当时还在闺中时听闻,就气得捏断了一根毛笔。
本以为大宋要这样忍辱一辈子了,孰料人到中年,怀胎了一个麒麟儿,也能让她有生之年一窥华夏光复的希望。
曹皇后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一刻充满希望的。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惟愿狄将军此行一切顺利。
那么,背负着许多人希望的狄青如何呢?
太顺利,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从禁军中点兵万人,思及扶苏“下手温柔点”的嘱托,不得不派军官们下去给禁军们做思想工作。让他们不要屠杀对面的平民。谁知道军官刚一开口,大家都纷纷起哄“早知道了”“怎么回事,将军对我们咋这么不放心啊”?
“放心吧。”一位士兵站出来做出了总结性发言:“我们都看过《求知报》,知道殿下说他们都是可怜人。穷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了,跟他们计较啥?”
“抢他们的土豆?咋可能?那玩意儿我们还没吃腻吗?”
因土豆耐寒耐旱的特性,和过分高的产量,扶苏在全宋境内大肆推广。三年之期已到,恰逢土豆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被一个个土疙瘩塞得满满的。禁军恨不得一天三顿地消耗库存,都有点吃伤了。抢云州的土豆?吃饱了撑的吧。
狄青听着下方来报,放心地命人打包了许多土豆作为救济的物资。
他想得也很简单,太子殿下说要对云州的百姓温柔一点、尽可能收拢民心,那就用粮食开路嘛。作为曾经的底层,狄青最清楚,只要能拿到粮食,老百姓是不会闹的。
除此以外,他还命人打包了一点棉衣。棉花的产地不如土豆多,算是一种紧俏的物资。所以狄青也没拿太多,打算除非看到十分受冻、快要活不起的人才发一发。
他摆出了仁义之师的姿态北上,一路上风雪绵延,却因为充足的物资储备,士兵们的精神面貌都还不错。
更顺利的是,到了第一处城池,他们只要老远地亮出“宋”的旗号,再驻扎在城外一里处,基本一个时辰内,就会得到一个大开的城门。
狄青:从未打过如此轻松的仗。
这军功也来得太轻松?
不,转念一想,自己的轻松,愈发衬托出太子殿下前面的铺垫有多好,多不容易。要是往年的大宋遭了雪灾,自己的粮食够吃吗?衣服够穿吗?哪有余力捏出糖衣炮弹砸对岸?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云州百姓摆出了姿态,狄青自然也不甘落后。他派兵进入城池时,最先晋城的竟然是后勤,也就是装运土豆、棉衣的那一部分。
再以威风凛凛、甲光四射的精锐士兵护送着,摆足了先礼后兵的姿态:这些当然是要分给你们的,但谁若是要敢抢夺我们,那就先□□铁铸成的一矛吧。
百姓们皆是识时务之人。有活路的时候,没人会和金戈铁矛起冲突。但他们也不舍得离开,一路上跟着军队,眼神看向篮子里的土豆近乎发光。
“那是给我么吃的么?”
“这么多?全是?”
“宋军也忒大方了吧?不像辽人,呸,真不是个东西。”
南北之间隔断近乎百年,口音也发生了许多的嬗变。至少宋军就觉得云州百姓说话粗野拗口,口音怪得很。
但是,关键词他们全都听懂了:“宋军大方”“辽国抠门”“日子也过太好了”。
可不是太好了吗?
官家和殿下给我们吃穿、还派读书人、未来的大老爷给我们念报纸呢。你们有这待遇吗?几个吃腻的破土豆,还当成宝呢。
许多宋军都悄悄挺起了胸膛。到了衙门口开门放粮的时候,也不抠门了,手也不抖了,发土豆发得十地分爽快。生怕自己不爽快一点儿,就被辽人以为自己过的是苦日子了。
狄青又派兵去乡野间赈济去了:城里的人虽然粮食不够,但至少衣服还是整齐的。衣服穿不起的多在乡间。有了阿菩她们提前踩点,路线也是现成的。
宋军到来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到了云州数座城市当中。他们的“开门,宋军”之旅也进行得愈发顺畅。
就在大军入境的第十日,狄青顺利占领的第六个城市中,有一道稍显独特的消息传来了。
是一位狄青派兵前往乡间的士兵传来的。
“回将军的话,小的前去赈济之时,发觉某处村庄雪层厚重,受灾程度却比其他地方轻许多。奇怪的是,他们也并未被大宋接济过粮食。棉袄等物。”
狄青疑道:“这又是为何?”
那人说道:“小的也万分疑惑。细问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此村庄中人冬季会去附近山中烧一种名为‘石涅’的黑色石头,与木柴的功效相似,全村因此得以幸免。”
狄青的心重重一跳。太子殿下的嘱咐突然响在耳边:“万一云州也有像棉花、土豆一样的好东西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刺青留痕的面上已然平静下来。
然后,他当机立断把朝前开拔的任务丢给副官。竟然是放下了唾手可得的军功,执意要去那村庄之中,一探那黑色燃烧石头的究竟了——
作者有话说:9月份试试日六,日不成当我没说[狗头叼玫瑰]
第120章 第 120 章 大人物竟是个……奶娃……
煤炭, 古称为石涅、石炭,早在汉唐之际就留下了使用记录。但因为是矿藏的一种,地域性极强, 许多人只以为它是传说, 并非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其用途。
但好巧不巧,狄青是汾州西河人。
此地在后世名为山西省汾阳市, 拥有极有名的霍西煤田。狄青的家不在煤田附近, 但他是听说着此物长大的。有时候冬日极寒时,家中没柴烧, 兄长还会去镇上买来几块, 填充灶膛、生火做饭、供全家人取暖。
是以,狄青一听士兵提起“黑色燃烧石头”就明白了它是什么。反正把云州收入宋土已是唾手可得之事, 他干脆放手给下面人, 自己亲临传说中的村庄一探究竟。
狄青的心中隐有所感:或许发现了石炭,是比收复云州更有价值、也更让官家和太子殿下开心的事情。
他走得毫不迟疑。
这个发现了疑似石炭的村庄位于云州治下的怀仁县。它无名无姓, 只因村人姓吴的最多,外人称其为“吴家村”。狄青骑着北边盗来的良驹后代, 风风火火地赶到, 也才花了一夜的时间。
那处支援救济的士兵们虽早有准备, 但在村口见到狄青亲至,还是激动了一下:“将军,没想到您是亲自前来。”
狄青一伸手背, 截住了伍长激动话头:“石炭在哪儿?速快带我去看。”
“是!”伍长立刻应道。他叫来个士兵吩咐几句, 士兵匆匆地离去, 过了一会儿又赶过来,身后坠着个老头:“这是村里的吴老汉,他来给我们指路。”
吴老汉看上去是个普通的农民, 和狄青幼年的乡里乡邻没两样。皮肤黝黑干瘦,脸上手上沟壑遍布,腰背佝偻。
但狄青的戒心并未消减。他的手搭在腰间刀柄上,问向伍长:“此人什么来头?”
伍长张口:“他是村里的……”
却被吴老汉打断。只听见吴老汉用口音浓重的方言说了一长串。伍长和小兵都懵了。只有狄青因家乡靠近之故,连蒙带猜勉强听得懂一点。
这吴老汉说道,他乃是吴家村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去岁家里喜逢添丁、又遭白灾。本就紧张的口粮全让官府征走了,全家被迫饿肚子,媳妇挤不出奶水,小孙子险些被饿死。
幸好有阿菩姑娘到了他们村,拿出土豆接济了他们。这才让一家人挨过了冬日。所以,村里人商量着反攻镇上的时候,他家大儿子也带着镰刀一起去了。老汉自己听说宋军对石炭感兴趣,又挺身而出、愿意指路。
当听见吴老汉清楚地说出“阿菩姑娘”,狄青就知道,此人是奸细、或者包藏祸心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大宋救济、云州造反都是突发的事件,辽国不可能提前知晓,更不会闲得没事安插什么奸细在偏远的乡间。
至于他是狂热爱辽者?那更不可能了。大宋的一万精兵还在云州境内呢。倘若主帅去了某地后杳无音信,成了哀兵的宋军是真的能让整个村子一夕消失的。寻常农人不会拿全家信命去赌。
狄青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下的刺青,青紫色刺字在脸上完整地张开了。
“带路吧。”他说。
狄青知道他这副模样格外可怕,训练军队时只要露出这副表情,一般就没人胆敢造次。他不是有意地吓唬人,只是习惯了该以谨慎为上。
果然,吴老汉浑身抖了一下,之后就一直瑟缩着身子,像个鹌鹑似地带路去了。他的脖颈宛如安了弹簧,路上不时扭过头去看狄青,一扭头就瑟缩一下子。
伍长悄悄地说:“还是得将军出手,让人一下就老实了。”
他们听说石炭的消息时,想要找人指路,这吴老汉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又瞪完了其他所有跃跃欲试之人。一看平时在村子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偏偏他见了狄青,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半点不敢造次。
吴老汉把人领到村子附近的山坡上,往下指了指:“将军,就是这里。”
“啊,这……”
伍长和士兵即使见过露天煤田,也发出了吃惊的声音。本该是黄土地的地方,裸露着一片灰黑色,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生机。这真的能当成木柴烧吗?他们不禁想到。
但狄青的目光未曾波动。他先于吴老汉跳了下去,在裸露的煤田上抓一把碎屑,凑到鼻尖嗅闻。又捏着这把碎屑到了远处的土坡,从腰间掏出一把火折子,往那捧碎屑上一凑。
“呲——”
微不可闻的一声,明黄色的火火焰从黑色碎屑上汩汩地涌出来,照亮了一行人的脸庞。
狄青的眉头一扬:“果然是石炭。”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发现吴老汉的眼神粘在了他腰间的火折子上移不开眼。对上他的眼神时连忙一缩,又讪讪一笑。
狄青也勾了下嘴角:吴老汉的做派令他想起自己青年时期的邻人们。他从腰间别下火折子递给吴老汉:“起火的次数有限,省着点用。”
吴老汉像是被天降馅饼砸中,立刻千恩万谢了起来。他开心得牙龈都要露出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将军,这里……我们不会要服徭役吧?”
他的脸上俱是懊悔,方才拿到火折子,跃跃欲试在乡人面前吹牛的热情无影无踪。早知道就不告诉大宋的官爷们石炭的……
“不会。”狄青说。
“呃?”吴老汉僵住了。
“不过大约会有人请你们来做工,有工钱的那种。”
狄青心里搁着天大的喜讯,面上还淡然,却已经坐不住了。没和吴老汉多说就匆匆离开了。伍长、随行的士兵们也紧随其后。回去的路上,伍长还有些不满地抱怨:“那老汉咋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这是伍长在《求知报》上学会的熟语,今天总算知道它该怎么用了。
狄青顿了一顿:“那人想的才是对的。做活给工钱的,也只有官家和太子殿下而已。”
他在做将军时,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士兵。他们身世各异。有家乡靠近海边的,只能做无穷尽晒盐的苦工。有家乡特产香覃的,贡品的份额摊派到村人头上,只能攀爬悬崖摘采……吴老汉的担忧其实并没有错。
前提是,他们的主君不是太子。
太子殿下是狄青见过最善待百姓之人。离奇的是,他明明从未深入过乡间。推广棉花时,他关心的是弹棉花、织棉布的工人们能不能穿上,让其恩师梅尧臣痛失了一个写“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机会。土豆就更不用说,大宋境内的丰产甚至能惠及数百里外的云州。
若他要开采石炭的话,会让吴老汉担心的事情发生吗?
狄青摇了摇头。
伍长则恍然大悟:“对哦。”
他也是乡里出身,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汴京当兵混饭吃的。也就是这几年日子过太好了,吃饱穿暖还有书读了,竟然忘记了从前的日子是什么光景了。唉,真是不应该。
伍长甩了甩头:“那将军,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先去和大部队会合吗?”
狄青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急什么,待我把石炭的消息告知汴京。”
狄青一贯是以冷静谨慎、不苟言笑的面目示人、治军的。唯独这句话末上扬的尾音,透露了此刻雀跃的心情。
——
扶苏收到狄青的音讯时,手中还有另一份未拆的信件——由鸿胪寺送来的,是辽国君主耶律宗真送来的国书。
辽国的反应比扶苏等人预计得快一点。明明还在遭受雪灾之苦,但辽帝已经听闻了云州的变动,没有派兵,但修书一则发来谴责了。
扶苏把两份信件同时夹在手上,抬头看向了官家:“您想先看哪一份?”
由狄青传来的,既然不是紧急军情,八成就是喜讯了。辽国的国书呢?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大片谴责的话。而且以辽国君臣的文化水平,学不会宋人的风雅委婉,俗称“拐着弯骂人”,言辞大约相当直白难听。
官家捋着须,沉吟了片刻:“先看辽国的国书吧。”
扶苏于是拆开了辽国的国书,递到了官家的手上。借着空隙他瞥了一眼,上面字迹……很不怎么样,甚至比不上刚八岁的自己工整。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呃,不会是辽帝自己写的吧?
官家则展开了国书,从头开始认真端详了起来。端详着端详着,他的眉毛也耷拉了,嘴角也绷紧了。看到最后竟然握紧信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瞧得扶苏的眉头直上扬:什么内容能让官家露出这样的表情啊?他好奇地踮脚,一边扒住官家的胳膊,试图一探究竟。
官家皱着一张脸,把信纸丢给他:“肃儿,你自己看吧……”
扶苏认真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表情也怪异了起来。不出所料,辽帝的国书中果然对宋军借机“侵入”云州表达了谴责。但既不是如扶苏所想一般难听直白,也并非后世的外交辞令般充满了假大空。
而是用一副兄长的口吻,痛斥“弟弟”为什么要背刺自己,置亲情于不顾,在边疆作乱。难道我们兄弟和平共处了几十年,真的要上演“郑伯克段于鄢”的人伦惨剧了吗?做哥哥的我实在于心不忍啊。
看得扶苏嘴角直抽。
他没猜错,这口吻,这笔迹,还真是辽帝耶律宗真亲笔写就的。
不过,扶苏总算能理解为什么仁宗会做出那副表情了。并非被虚假的、不存在的“兄弟情”所困扰,而是信中所说的《澶渊之盟》以来的几十年和平。
虽然《澶渊之盟》签订得并不光彩,宋朝还落入下风,许诺了岁币……
“但这几十年来,辽宋边境果然再无战火吧?”扶苏轻声说道。
仁宗深深地叹息:“是啊。”
辽国在北边坐大,宛如卧榻鼾睡。但在践诺守信方面算得上极好的邻居。至少他约定了彼此和平,就真的不再南下扰边。不像华夏之国往常的北边邻居一样,协议照签、亲照和、边境照样骚扰。
扶苏不是土生土长的宋人,自然觉得幽云十六州回归是自然之理。但对于仁宗和同时代的很多人来说,几十年,就是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真要打破这安稳的平衡,需要极强的魄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这招真是太狠了。”扶苏嘟囔道。
“嗯?”仁宗回过神来:“肃儿你说谁?”
“我大伯!”
官家乃是真宗的独子,扶苏本是没有亲大伯的。但结合刚才的国书上,辽帝一口一个“弟弟”,仁宗很快明白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仁宗大笑完过后,安抚似地拍了拍扶苏的聪明头颅:“肃儿莫忧心,阿爹方才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
他在心中暗暗反思了自己的失职:怎么能把动摇的一面展露给儿子呢。万一他觉得朕这个当爹的软弱可怎么办?不行!
为了给扶苏吃定心丸,仁宗甚至主动见招拆招了起来:“这国书中只字未提辽国己身如何,末尾虽用威胁接尾,自比于郑伯,却连个确切时日都未提及,不过一句空话耳。”
要是真想夺回云州,不该说句比如“来年定要你们好看”之类的狠话吗?
沦落到打感情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辽国此刻,恐怕是左支右绌、凑不开手。去岁攻伐党项未果,果然让他们元气大伤了。”
扶苏点头连连:“我也是这么想的。”
仁宗想说的就是他想说的。他还以为自家爹对着那信,心软犹疑了,想陈明利弊呢。谁知道他心中门清。
几十年的和平说没就没,确实可惜。但辽国可不是完全像信中一般楚楚可怜。
“阿爹还记得,庆历三年之事吗?”
庆历二年,宋军西夏于西北僵持良久,辽国袖手旁观。但那一年,他们就狮子大开口,提出了要大宋“增岁币”的要求,否则就要倒向西夏。宋朝派出了富弼出使,谈了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富弼也是因此一桩大功劳,才没有因为新政失败被立刻贬黜出京,等到了扶苏和仁宗达成协议后,给他的官途强行续上一口。
扶苏对这一段记得很牢。
但官家的关注点却完全跑偏了。他面露惊异之色,把自家好大儿打量了一遍:“原来肃儿你那时就能记事了,还记得这样牢……又为何要瞒着朕呢?”
提及藏拙、拒绝东宫,扶苏永远是心虚、理亏的那个人。他乌溜溜的眼睛上下左右地转,就是不和官家对上视线。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太刻意,轻咳一声后低下头,强行转移话题。
“官家,咱们看看狄将军写了什么吧。”
官家嘴角噙着一抹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打算看自家儿子打算装到什么时候。他等啊等,没等到别的,直只等到肃儿的一声惊呼。
“什么!”
扶苏对着信纸的内容,瞪大了眼:“露天石炭矿?狄将军他发现了露天煤矿?”
云州,也就是大同有煤矿不假,但扶苏没指望他们刚入州就发现。第一次能把领土扫荡齐整已经很不错了。反正煤矿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掉,大不了等局势稳定了,再派人勘探就好。
谁知道狄将军是真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而且发现的还是开采几乎零成本的露天煤矿!这和金矿又有什么区别?
扶苏乌亮亮的瞳仁闪着光,发财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下读去:“特取碎屑研磨成份一同入袋,供官家与太子殿下勘验。”
入袋?
扶苏半信半疑地把剪开的信封往下倒,手上果然出现了一捧黑黑的粉末。他和扶苏见过的煤不一样,泛着灰色,看起来仿佛没有过滤、精洗过一样。
官家此时也察觉事情有异:肃儿不是假装转移话题,是真的狄青的信被惊到了。
“这是何物?”
“或许是石炭。”
扶苏话没说死,而是搓了一把石炭粉,往蜡烛灯芯处撒。不出片刻,烛心处的火焰烧得更旺了,甚至隐隐有变色之征兆。
扶苏不知道,他和狄青勘验的动作近乎一模一样。也因此,他俩都彻底确定了,狄青发现的果然是煤炭。
他浑身洋溢着轻松与开心:“狄将军做事果然妥善。”
但官家就两眼发懵了:石炭,这玩意儿他亦有所耳闻。但不就是木柴平替吗?值得肃儿这么开心吗?
他表示亟待儿子解惑。
“嘛……现在来说是的吧,可以当成木柴烧火做饭。”
但在后来的工业时代,它就是蒸汽机最重要的燃料之一,堪称工业的血液。
但官家却误会了扶苏的意思:现在?那岂不是说还有未来?
思及过往种种,哪一样东西不是在肃儿的手上玩出花来,达到意料之外的效果?难道说……
官家的眼神一亮:“肃儿,你有办法?”
扶苏微妙地哽了一下:除了当柴烧以外,他还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煤炭有是有了,但没有蒸汽机这股东风,他们也好像只能抱着宝山清贫度日来着。
但官家殷殷的眼神实在太热切,他自己过往的战绩又太漂亮,此刻统统化作偶像包袱,沉甸甸地压在了扶苏的身上。
他托着下巴,开始冥思苦想起来。这一想,还真让他想出一桩:“有了。”
“但是,官家啊……”扶苏有了辙,反倒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这个办法,恐怕得我亲自过去一趟再说。”
“什么意思……你要去云州?”
得到了儿子肯定的回答后,官家吓得从椅子上立正:“肃儿,缘何你亲自过去?就不能休书一封?狄卿他做事妥帖,你我都是知道的。”
“但是石炭,我得亲自上手考察一番才能决定怎么做。狄将军他总不能共感视觉给我吧。”
“不过!”扶苏连忙说道:“此物一旦做出来,对大宋、对收复十六州都大有裨益!我可以保证。”
官家却幽幽地叹气:“肃儿啊,你越说裨益,仿佛朕不让你去,就越是个置天下福祉于不顾,只有儿女私情的昏君似的。”
但做父亲的,哪有让八岁的儿子前往前线、前往陌生的国土冒险的呢?
思及与此,他甚至露出个苦笑。
扶苏亦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才道:“官家,可我想去。”
“而且,您亦知晓,狄将军他做事稳妥,他会保护好我周全的。”-
吴老汉听说,村子里要来个大人物。
这是他听宋国的士兵们闲聊到的,也是自己观察到的。原本只有数十人的村庄,因为宋国的将军来了,又发现了石炭场已经增至百余人。但近来又多了许多,他们甚至把附近的村子都给围了起来。
这不是因为比将军更大的人物要来,还能因为什么?
凭借着从将军手中要到火折子的壮举,吴老汉一跃而成为村中风头最盛的人。就连里长都要谦让他三分。大出风头的甜头,吴老汉当然不想放弃,或者让村里其他人抢了个先。
不过,吴老汉清楚,这也不是自己能说得算的。得看宋军,甚至那位大人物的意思。
他惴惴不安地想,凭他第一次给军爷们指路的功劳,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吧?
但机会不能光靠空想,更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吴老汉心中藏着这个事,每天天没擦亮就起,直到夜深了才睡,生怕自己睡觉,让别人抢走了机会。
冬天的清晨一贯很冷,吴老汉就提个石炭烧的炉子坐在垄上苦等。一日,他等得浑身发抖,冷得受不了,正打算打道回府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马匹嘶鸣的声音。
吴老汉一下就不冷了。
他站在高高的垄上,向下眺望,只见天翻起鱼肚白的时分,往常难以见到的狄将军携着麾下众人匆匆往村口赶去。
一定是大人物来了!
吴老汉暗道。
他伸长了脖子朝村口眺望,不知望了多久,脖子都要酸了,另一队人马浩荡而来。他们约有数百人,从排场到气势都比狄将军来时威风数倍。
那威风凛凛的模样,让吴老汉好生羡慕。他因此愈发好奇,大人物到底是谁?不会比高壮又唬人的狄将军还吓人吧?
过了一会儿,狄将军他们终于动了。是在迎接吗?吴老汉实在看不清。他全部的视力都投向了最中间的马匹。
……呃,怎么当中走出了个奶娃娃?!——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日六成功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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