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吴老汉会回忆起他偷看宋军接见大人物时,那个霜气凛凛的早上。
他想象中比冷面的狄将军还要高大、还要英武的人影根本没有出现,只见到一个刚及自己肩膀高、稚气未脱、像是年画上的童子般玉雪可爱的奶娃娃。偏偏周围人对这奶娃娃都恭敬极了, 连狄将军都对他行礼。
难道说?难道说?
吴老汉心中已经推理出了答案, 情感上却仍然不敢相信。八岁的“大人物”?得是什么来头?他试图抬起头看到更多,粗布衣裳却挂在了草垛上, 摩擦出了簌簌的声响。
“谁在那!?”
“是谁!快点自己出来!”
仅一点风吹草动, 就让两队接头的人马同时紧张起来。更证明那八岁奶娃娃身份不一般。但吴老汉已经无暇为自己的推理惊骇了,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士兵循声朝他走来, 手中握着铁刀, 刀刃在擦亮的天空中,折射出慑人的光彩。
吴老汉吓得浑身发抖。
他可不想被刀砍, 立刻从高处一跃而下, 滚进冷冰冰的泥巴地上:“军爷们,是我, 是我啊!我是老吴!你们别砍我!”
士兵们的刀一顿,狄青的眉头一皱, 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扶苏则眉尖一挑, 试图踮起脚来一探究竟:“狄将军, 是谁,你认得他吗?”
狄青低声回应:“殿下稍安勿躁。”
又上前一步,拔刀直逼吴老汉的鼻尖:“大清早的, 你为何不在家中睡觉, 却在此地?”
“小的、小的是听军爷说有大人物要来, 才守在这儿的!”吴老汉说完这句话后,立即发现两队人马同时紧张,方才意识到自己话中:“小的, 小的绝没有别的意思,是想在那位大官面前露露脸!”
然后,他就分享了自己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日夜蹲点巡逻,只为让大人物看上眼的心路历程。简直令闻者落泪。
扶苏更是啧啧称奇:“有这种毅力,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拍了拍狄青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好啦,狄将军,到底是什么人,也让我瞧瞧?”
狄青眉目间浮现起不赞同:“官家下旨说,一切让我以殿下之安危为重。不可使殿下立于危墙之下。”
“可是,狄将军你明明也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危墙啊。”扶苏指着狄青收回的刀柄。
“不过官家也真是的,我说他怎么没有嘱咐我太多呢,原来都去压力你了。”
狄青:“……”
好巧不巧,官家的圣旨中也说,不管自己嘱咐什么,肃儿必会阳奉阴违。所以他直接免去了苦心劝说的步骤,把东宫的安危直接托付给了狄卿你。狄卿,你可不要辜负朕的嘱托啊。
你们父子俩,倒是对彼此怪了解。
狄青怀疑自己卷入了什么官家父子之间的离奇拉锯战。但殿下说的没错,吴老汉是奸细的可能性很低,让殿下见一见也无妨。是他刚才紧张过度,神经过敏了。
扶苏终于见到了吴老汉的全貌。他发现,吴老汉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球一动也不动,像是呆滞在了原地。
“老人家,您在看什么呢?”
吴老汉好像陷入了危机后的呆滞,一被问就顺嘴秃噜了出来:“看娃儿长得好,要是我家孙儿长大也长这样就好了……”
扶苏:“……”
包括狄青在内的其他人则心中一紧。都说太子殿下的怪癖是不喜被当面夸奖。这吴老汉不仅犯了忌讳,还十分无礼地把太子殿下和他家里的小孙儿比较。这是能比的吗?
所有人都以为,这吴老汉要倒大霉了。他们纷纷看向太子殿下。寻常的士兵们不敢开口说话,但是狄青已经打定主意,若太子殿下生气,就为这吴老汉求一求情。
毕竟,他虽然心思钻营,为人略油滑,却没做过对大宋不利之事。还是他们找到石炭矿的功臣之一。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子殿下听了这话之后表情失控了一下,眉头蹙起,脸色像不慎吃了一颗花椒,但是下一刻就像没听到似的,恢复了和煦可爱的模样:“你和士兵们都认识?难道是你,给我们指路的吗?”
吴老汉才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正是小的!”
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所谓“大人物”正是眼前连少年都称不上的稚童。那还等什么啊?人家都主动问你话了,还不赶快回话、搭话!
他朝着东面遥遥一指:“您看,石炭矿就在那座山上,走一会儿就能过去。”
扶苏循着他所指眯眼一瞧,似乎不远。
“那就带路吧。”
吴老汉一惊:“啊?现在?”
不是说大人物吗,难道不是让全村人先出来磕头?自己休息好后再出来见人吗?他们县里的衙役都是这个路数。
扶苏却误会了吴老汉的意思,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哦”了声,对左右说道:“给他件棉衣披着吧。”
这么冷的早上就出来蹲人,实在太辛苦了,别把人给冻坏了。
士兵面色复杂地拿出一件棉衣,丢给了吴老汉。刚才他们还忧心吴老汉倒霉呢,现在却一转立场,羡慕嫉妒了起来——你个庄稼汉,何德何能让太子殿下第一个关心你?我们狄将军,还有我,都没这个待遇!
但话又说回来了,太子殿下的脾气可真好是啊……据说官家遭遇臣子进谏,被喷了一脸口水都能唾面自干。太子殿下容人的功夫,简直不逊色于他了。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走时,就有目睹之人仗着离太子甚远,低声交流起心得。他们都是禁军出身,平时并不分属一营。入云州的是精锐的一批,跟随扶苏前来的,则是日常负责贵人安保的另一批。
前一批人针对太子的的心得,果然引得后一批发笑:“你们啊,怎么才知太子殿下的好?不对,你们也是受过殿下恩惠的啊,为什么要那么揣测他呢?”
说话的人脸红起来:“我只是没想到,贵人也如此平易近人……”
“笨!贵人若是不平易近人,还有你好吃、有你好喝的吗?”
“好像是哦……”
这两人的声音突然拔高,竟然传到扶苏的耳朵里。他疑惑地回过头:“他们在说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狄青自幼习武、耳清目明,一切尽收入耳廓之中。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没什么,士兵们讲笑罢了。”
不然总不能说,自己带的兵白眼狼吧。
扶苏半信半疑地“哦”了声,又说道:“这土坡随和缓,石头却多,实在硌人。”
云州附近山地丘陵多,古代的鞋子又没有橡胶底那么柔韧、弹性。刚走一会儿,扶苏就觉得脚底板有点不舒服了。更不用想象,若是没条件穿鞋的百姓家爬这座山,会受到什么折磨。
狄青却误会了他的意思:“那末将把您抱起来走吧。”
说着就长臂一弯,把人捞起。
扶苏“啊”了声,发觉自己已然凌空,脸立马红透了。从自己四岁出仕以后,官家就甚少抱他,别人更加不敢抱。他已经很少体会这种和引力作对的滋味了。
扶苏试着挣扎了两下,狄青结实的胳膊纹丝不动。他飞快地看了看左右:大家都目不斜视,偶尔投来的目光也殊无异常,好似一切都似理所应当。
扶苏的脚底板又确实被硌得不舒服,干脆红着脸,赖在了狄青身上:“到时候,要把路上埋着的石子都挖开,清出一条干净的路来。方便大家走动。”
狄青看了抱着的太子殿下一眼:“臣一会儿就让下面的人去做。”
“那顺便再挖一条路出来,一边走人,一边走车,以免到时候人车相撞了。”
狄青还没开口,一旁的吴老汉就见缝插针地说道:“贵人您真是好心肠,简直是菩萨,一来就好替俺们庄稼人着想!”
他心中喜滋滋地想:前几天狄将军说的果然是真的。他们帮宋军果然是有用!以后上山就有平整路走了。
狄青的关注点却别具一格:“走车?”
不过是石炭而已,需要用车去拉吗?还专程分出走车的驰道?殿下缘何如此重视它?不仅提前规划好了道路,甚至于……亲自涉险,奔赴云州前线一遭。
扶苏把狄青的不解看在眼里。他没有立刻解答的意思——至少要在看到成品后再说。
煤炭,按照其煤化程度从低到高,可分为褐煤、长焰煤、不粘煤、弱粘煤、无烟煤等等。煤化程度越高,说明其燃烧时的热量越高、烟、硫化物等有害物质越少,越适合成为燃料。
扶苏没记错的话,云州,也就是后世的大同煤炭品质很高。但在亲眼见过前,谁也不敢保证是哪一种。倘若是褐煤,至少要经过一次洗煤的过程脱去当中有害物质才能投入使用,否则其燃烧时对健康的贻害无穷。
“到了。”
扶苏犹豫了一下,没从狄青的怀里脱出。站在高处方便他看得更远。
从没见过露天煤矿场的人,第一次见必然会震撼不已。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黄色丘山,到了眼前却被一大片的灰黑土地取代。看似生机殆尽,实则价值万金。
“真的好大啊。”扶苏感叹不已。
旋即见到一旁的吴老汉不着痕迹地挺起自豪的胸膛,他又不由得觉得好笑。笑过之后,“绝对不能把此地给辽国”的心情愈发强劲了。
扶苏拍了拍狄青的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两脚着地之后,他立刻蹲下身来。
“殿下是要做什么?不若由微臣来代劳,莫脏了您的手。”
扶苏摇了摇头:不,他要亲自做。
他弯下了小身子,在地下寻找着,没过多久就发现一处被凿出的坑,露出一片参差不齐的煤炭块。他用手掰开松松欲坠的一块,指甲划拉一下,煤块呈现出近乎玻璃的光泽,指甲缝则沾上了黑色灰土。
再从别的角度划拉一下,玻璃光泽不变,黑色亦不变。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十分狐疑:殿下在做什么呢?难道他不怕脏吗?
不怕,当然不怕。
甚至可以说,越脏才越好呢!
扶苏猛地一个起身,差点眼冒金星,把煤炭捧到了狄青面前:“将军,你看!”
“这是标准的弱粘煤!”
虽然不是最高级的无烟煤,但扶苏已经心满意足了。只要不是一烧全是烟尘的褐煤,什么都好说!从不粘煤以上开始算,燃烧时的热量效率就极高,无论是取暖还是作为工业原料,性价比都相当之高。
狄青则一头雾水:“弱粘煤是何物?”
这不是石炭吗?而且……难道石炭还有分类吗?
狄青虽然是山西人,但也只是偶尔见过此物。其他非山西籍贯的更是一头雾水。扶苏摇了摇头,殊无解释的意思——因为他是真解释不清自己没见过石炭,却清楚其分类方法的。
“总之,它比木炭好用多了。”
扶苏说完之后,得到的回应只有集体沉默。这些年他已习惯了官家、相公们的无条件信任。乍然遇冷,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呢。他傲娇地挑了挑眉毛:“你们不信吗?”
“呃……”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木材,乃是古代最广泛使用的燃料。它能当柴烧、能烧成炭卖。至于这黑布隆冬的古怪石头真的能燃起来?在场有的人心里还打问号呢。
“那就试试看吧,你们先挖一筐石炭,咱们先下山。”
除了当众证明外,扶苏也想看看,这山西大同的弱粘煤到底比木柴的效率高多少。
“一天之后,咱们见分晓。”
——
整整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吴家村的全部村民知晓“大人物”的到来。这当中少不了吴老汉的倾情宣传。
据他所说,这大人物是个“漂亮得不像凡人”的人物。
“你吹得这么神,难道见过?”
“不仅见过,我还说过话呢!偷偷告诉你们,大人物现在就住在我家里!”
一片嘘声中,吴老汉趾高气昂地仰起头,成功收获了围观人群的羡慕嫉妒恨。但其实,他的心里也打着鼓:这年画仙童般的“殿下”,怎么要了一筐石炭、几个士兵就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来呢?
他在鼓捣什么呢?石炭真能赢木柴吗?
因对扶苏的印象极好,吴老汉私心里一点不希望他输。
狄青恰巧也有类似的疑问。
好在他的身份特殊,无人敢拦,便找了个借口偷偷扒在门缝上看,看清之后,一脸菜色地默默离去了。
他沉凝的脸色衬着刺青,愈发可怖。看见他的人都恨不得绕道走,没人敢问他到底在门缝里看见了什么。
狄青也不打算说。
他决定把目睹的当成秘密,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那不然呢?回到汴京就告诉官家,你的好大儿太子一出来之后就开心地鼓捣黄泥巴,捣得胳膊上、脸上都粘着黄泥巴痕,而我身为臣子却没有阻拦,这不是等着吃罚吗?
狄青还盘算着,要给那几个被太子叫过去帮忙的士兵们一起下个封口令。
但他的心中也疑惑不已——不是要比试木柴和石炭吗?和黄泥巴又有什么关系?
扶苏没让狄青的疑惑发酵太久。
一日后,他出关了。
衣裳齐整、头发黑亮、乌眸湛湛地亮相在村民们的面前,喜提一片“果真是神仙人物”“吴老汉竟然没撒谎”的夸赞。狄青却偷偷松了口气:好险,没有沾上泥点子。
太子殿下的形象保住了。
扶苏笑眯眯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我,而是它,诸位请看——”
橘红色的火光附着在熟悉的石炭上,离得近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热度。村里的每个人都对它不陌生,不就是石炭嘛。但有些人却发现了微妙的不同。
石炭被搓成了一个圆棱棱的柱子,中间打着不甚均匀的圆孔。望之宛如……狄青一言难尽地想,难道是蜂窝?
“这上面怎么有坑坑洼洼的洞?”
“呃,这个嘛……”扶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技术问题,第一次挖,洞挖得不够均匀。下次一定注意!”
“但是殿下,您缘何要把它做成这副奇怪的模样?”狄青感觉自己摸到了秘密的边缘:“维持原样不好吗?”
扶苏眨了眨眼:“将军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高扬起声音:“哪里有锅?”
士兵们很快掏出两口大锅来,这也是全村唯二的铁锅。他们按照扶苏的要求,在锅中盛上水,又在锅下垫着等量的木柴和蜂窝煤。
吴老汉立刻凑上去:“引火让小的来!”
他得意地掏出那根火折子,在临时垒好的泥巴灶台下方引燃了两堆燃料。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煤炭的方向。大部分人都跟他一样,木柴烧水他们见惯了,但是石炭……难道有什么变化吗?
待第一缕热气冒起,水面冒出咕噜咕噜的泡泡时,人群中迸发了一阵小沸腾。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是石炭那边儿先烧开的!
细心之人还发现,石炭那处冒出的烟,虽然和木柴没什么差别,却比他们用时小一些。
难道说,这就是打孔的妙用?
扶苏的嘴角挂起了自信的微笑——还没完呢,这才哪到哪儿?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两口锅中的水同时沸腾着,热乎乎的水汽不断冒出,让周遭的人群不再寒冷。他们就这样看着两口铁锅中的热水,宛如比试般,谁也不肯示弱地吐着泡泡。
一炷香,两炷香。
其中一口锅率先打了退堂鼓,停止了吐泡泡,众人定睛一看——竟是烧木柴的那口!而另一口锅还在坚持着,沸腾的水面荡开的波纹仍未止歇。
这岂不是说明,石炭比木柴更耐用?
村民们倒还好,最震惊的莫过于大宋的士兵和狄青了。狄青甚至想着:倘若、倘若殿下发现了石炭长燃的秘密,那他玩黄泥巴的事情告诉官家,自己应该也不会挨骂……吧?
他心中无比忐忑,盯着石炭上铁锅的眼神更死了。而这口锅也真的争气,在大家的注视中又坚持了一炷香还久!
加上它锅中开水提前沸腾的时间,也就是说,同质量的石炭和木柴相比,前者比后者要耐烧二倍还多。
算出这一结果的人,都被惊了下。
狄青轻声道:“敢问殿下,这种漆黑如炭、中空有孔的石炭,您欲唤之何名呢?”
扶苏歪了歪头,模样十分惹人疼爱:“就叫它蜂窝煤怎么样?”
他私心觉得,再没有比它更贴切的了。
见狄青的目光望过来,扶苏再一次不好意思地摆手解释:“我说以后,以后啦。知道现在不像,以后技术城市,上面的孔打得均匀了,就很像蜂窝了,真的。”
狄青摇了摇头,他看过来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能够终于明白,为什么殿下听闻石炭的讯息就要孤身赶到云州。又为什么,官家竟然舍得殿下前往云州了。
因为这一趟值得。
飞快地震惊完、感怀完之后,狄青光速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寻回武将令行禁止的威严:“眼下云州即将收复殆尽,在约莫三二日时间,是否要让士兵们前来此地集合,制出蜂窝煤,立刻运回大宋境内。”
扶苏闻言,思索了片刻:“让他们赶过来是最好的,能快速搭建起厂房。周围的矿脉不止一处,也可以派剩下的人手前去勘探。”
“做出的蜂窝煤,先分一些给当地的百姓取暖,还有一部分可以运回大宋售卖,得来的利润给建厂房、寻矿脉、制煤炭之人发工资。这样就能可再生循环了。”
扶苏三言两语就定好了矿脉的安排。几乎所有人闻言都露出喜色:听到了么?他们盖房/做蜂窝煤是有工钱拿的!
吴老汉更是喜不自禁:这不和狄将军当初的承诺一模一样嘛?宋国的大人物怎么都是青天大老爷啊?过一会儿,他要好好给乡亲们说道说道!顺便收割一波大家伙儿羡慕的目光。
众人喜气洋洋之际,扶苏则悄悄拉了下狄青的袖子,示意他低头靠近。然后,他用确保第三人听不到的音量说道:“还可以拨出一些来,分发给北面儿受灾更严重之处,效云州之故事,收买辽国汉人的人心。”
狄青:“……”
还能这么办?用原辽人的物资收买辽人,一分铜板没花。殿下,可真有你的。
下一刻,他诞生了一个极可怕的猜想:该不会殿下打算就这样收一州、收买一州、收一州、收买一州……直到十六州被尽数收买殆尽吧?——
作者有话说:日六第三天,成功![让我康康]
第122章 第 122 章 发土豆不如卖奢侈品。……
半晌没有回应, 扶苏疑道:“狄将军,你发呆是在想什么呢?”
狄青回过神来,张了张嘴, 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离谱猜想倒了出来, 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子殿下的反应。
扶苏先是呆滞了一下,然后“噗”地一声笑开了花。他饶有兴味地掰起手指:“好像是这个道理没错哦。应州、朔州、寰州的陈醋、大米;涿州、新州、武州的驴肉火烧味道不错。莫州的鱼、幽州的烤鸭、妫州的葡萄酒……”
他说着说着, 险些把自己说饿了。但看狄青的神色越来越空茫, 才好心地揭露了谜底:“安啦,狄将军, 我是开玩笑的。”
幽云十六州可细分为“山前七州”和“山后九州”, 当中以燕山、太行山划为界限。山前地区因与辽国的大本营相隔一道天险,风物与习俗更近似大宋, 辽国的守备也更松弛, 才让他们有一丝“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乘之机。
至于之后嘛……
扶苏眺望向了北边的方向:“迟早有一场硬仗要打的。”
他开了个活跃气氛的玩笑:“所以,将军可莫要忧心, 不会缺了您的用武之地。”
狄青也笑着摇了摇头:“殿下何出此言?微臣亦盼着玩笑成真才好。”
但他们都知道,既然要收复故土, 战争和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扶苏甚至早早就为这一日做起了准备。他准备了整整四年。
扶苏默了一下, 倏然抬起头来:“狄将军, 你留一部分士兵在此做工,然后赶去和副官汇合吧。那边更需要你呢。”
虽然云州全境已经是囊中之物,但是占领一地可不像玩游戏踩地图那样简单。点击、选中一下就会整个染成己方阵营的角色。
除了进城摇旗子宣告城池易主以外, 还要接手本地的官衙、安置战中的腐儒、开粮仓分发物资收买人心……直到战火结束, 民心彻底安定下来, 才算初步攻打下了某地。
这一套,狄青五年前在广源州就做得驾轻就熟了。与其为了保护自己,困在县内, 把到手的军功拱手让给他人,倒不如让他赶往前线,那个更适合他的战场。
“至于我,只肖留下的人手足够,我是不会出事的。安全得很。”
狄青还有些犹豫,却被扶苏毫不迟疑地推着腰往前走:“安啦,狄将军,官家那边有我负责说服他,必然不会让他责怪在你的。”
狄青也沉默了一下,倏然拱手行礼:“未能全身全心保护殿下,是微臣之失职。”
但殿下说的没错,前线更需要他。
“待我收复云州之全部,亦能早日看见殿下的事业有成。”
“不会让你失望的。”
被扶苏“驱赶”的狄青当天下午就赶路去了前线,只留下五百位精兵驻守村庄,负责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别小看五百,这已是附近三个村庄所有男丁加起来的总和了。扶苏待在后方,当真安全得很。
而且,现代的五百人是个中大型工厂规模,给他调派绰绰有余。扶苏得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让这五百人的效率最大化。
他把自己关在屋中写写画画,一日后,留下来驻守的士兵领到了自己的第一项任务。
几乎每个人听到后,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确定?殿下吩咐了这个?”
“我亲口看见殿下所说,必不会出错。”
“所以,他让我们……挖黄泥?”
传话的士兵眉头一皱:“怎么?让你们挖泥巴还委屈了你们?知道吗,这可是蜂窝煤的原料!别人想挖还用不上地方的!听到的人皮都紧实点儿,别让外人——尤其是那些村民们看到听到了,知道了么!”
一听说是蜂窝煤的秘方之一,接到任务的人也不困了腰杆也挺直了。早说啊,他们还以为自己哪儿得罪了殿下,被派去做苦役了!
不过,蜂窝煤的原料居然是黄泥巴吗?也就是说,他做出蜂窝煤的时候也……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倏然浮现起金尊玉贵、玉雪可爱的殿下在泥巴堆里翻滚,被泥点子沾得满脸都是,既落拓又可爱的模样。
呸呸呸,想什么呢!
怎可在心中对太子殿下大不敬!
狄青也没想到,他刚走才一天,本打算咽进肚子里埋入坟墓的秘密就被迫暴露,成为军中公开的逸闻一桩。
奈何,太子殿下本人压根不觉捏泥巴这事有损身份。这也导致扶苏明明身为当事人,却置身事外般,身处在舆论的风暴眼,只能感受到一片和煦的宁静。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下一桩要紧事。
挖泥既然分给了军队,那挖煤的活计就派给村民吧?他们自幼在煤矿场附近长大,采集起石炭肯定驾轻就熟。
当然,初来乍到,正是建立互信的关键期。给人派活的酬劳一定要给足。
扶苏在纸上写写画画:每采满一筐煤,可以换一筐同等重量的土豆。又考虑到土豆容易发芽、不易储存,他又添了一项:每挖满十筐煤,就能换一件簇新的棉衣。
这样总有人愿意干了吧?
“殿下,这未免太过奢侈了。”他身边的内侍吞了一口口水,犹疑地说道。
此人是官家身边的近侍,算是看着扶苏长大的人之一。但毕竟不是太子的亲信。这次被官家派到太子殿下身边,本打算除了传信外当个聋子哑巴的,这次也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
“啊?很奢侈吗?”扶苏一惊,得到点头作为回答后摆了摆手:“那就奢侈点吧,这样才有人愿意干活。而且一筐石炭的珍贵程度,远胜于土豆,给就给了吧。”
就当帮村民们过冬了。
内侍不再说什么,出门传达命令去了。结果不一会儿,扶苏就从窗外听到了阵阵喧哗嗡鸣之声。侧耳一听,竟不是错觉
“怎么回事?有人不满闹事吗?”
他立刻推门而出,试图一探究竟。
内侍擦着额头的汗:“回殿下的话,不是有人不满,是,是……”
是您给得太多了啊!
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但也不用说了。因为扶苏已经亲眼目睹。
他现在住着的,全村条件最好的屋舍前有一个大院子,平日用来养鸡鸭、晒稻谷。但是现在鸡鸭都不见踪影,以吴老汉为首的,乌泱泱的人跪了满地,见他出现就要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扶苏被吓了一大跳,差点跳起来。
眼前的一幕,也太像蟹脚集会的现场。两辈子、甚至三辈子以来,扶苏都从没受过如此大礼。光看一眼都让他浑身都麻了。
至于村民口中说的是什么,扶苏没听清,也不敢听。他连忙走进了唯一相熟的吴老汉:“快起来,你让他们都起来,别跪我啊!”
吴老汉被拽住胳膊,却死活不起。
扶苏无奈道:“再跪就没有土豆可以换了,无论挖多少筐都没有。”
吓得吴老汉拔地而起。
见这一招仿佛有用,扶苏立刻如法炮制,扯着小嫩嗓喊了起来:“都别跪了——再跪的人土豆就没了——我说到做到——!”
嫩嫩的小嗓音飘荡在院子上空,跪着的人才稀稀拉拉、不情不愿地起身。扶苏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吴老汉:“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老汉憨然一笑:“是我一传了您的话,他们都感动得不得了,互相商量着,要来亲自给您磕头感谢您。”
扶苏眯了眯眼睛:“真的不是你起了头,撺掇其他人的吗?”
这个吴老汉爱出风头、会来事儿的特点,他算是看出一点毒端倪。这么咋呼,当中肯定有他的手笔。
吴老汉不说话了。
一副被说中的心虚表情。
其他村民被扶苏叫起身来后,神色都有些惊恐和惶然。他们还以为是自己搞砸了,贵人根本不喜别人跪他,心中正七上八下呢。都静悄悄地听着扶苏和吴老汉说话。就有人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是老吴头组织的,也是我们自个儿愿意的的!”
“对对对,是我们自愿的。”
“就是这样!”
吴老汉谄媚中透着自豪的笑容更深了。
扶苏却又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众人:“但你们实在不该跪我,一筐石炭换一筐土豆,算起来还是我赚了许多。你们要感谢的话,就感谢你们自己的劳作吧。是它换来的劳动成果。”
不知从何地传来的声音:“可,可我们从前给官府劳作,什么都没换来呀。”
扶苏哽了一下,扶苏沉默了。
还能说什么呢?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见。
他心中十分悲戚,糯乎乎的脸上还不能露出来,以免被村民看到了有心理压力:“这样吧,等到换物的时候,我亲自坐在旁边,以免有人克扣你们的劳动成果。”
村民们喜不自禁。
他们听了吴老汉好久的宣传,又亲身体会过扶苏的善政,都知道,这位漂亮如仙童般的大人物和从前的不一样!有他坐镇,他们是真的不需要担心被克扣了!
村民们又想跪下谢恩了,但又记起扶苏不喜欢这一遭。膝盖半弯不弯的,彼此互相看看,模样十分滑稽。还是扶苏看不下去了,挥着手驱赶他们:“还等什么呢?快点儿去挖煤啊,挖晚了就没有了!”
村民们如梦方醒,一溜烟儿跑了。
扶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只脚圾拉着平坦院子里的黄土,一边嘟囔着吐槽起来:“都是谁教给他们动不动下跪的啊?”
秦没有,现代没有,宋也没有。
君臣在垂拱殿议事时,臣子们都是排排坐着的好么?跪拜的糟粕得追溯到明清去了。
内侍若有所思:“或许这乃是佛教中的‘五体投地’之礼?”
“哦!”扶苏恍然大悟。
他突然想起来,辽国是个信佛的国家。佛教在王公贵族等上层十分流行。未来的某任倒霉皇后甚至名为“萧观音”。这风气渐渐蔓延到民间,并不足为奇。
但问题在于,佛教并非是个在认同上有凝聚力的宗教。和扶苏同时代的,也许正在发生的轰轰烈烈的“十字军东征”,类似的宗教战争在佛教的风靡地区甚少出现。后人学者有云:这也是辽国后期国力溃败的原因之一。
自始至终,它都没有能凝聚起所谓的“国民认同”。
但话又说回来了,拿这个要求辽帝未免也太过分了。他们国家的文化审美都是整个跟着大宋跑的呢。
但既然云州已经收入囊中,扶苏就不会放过这一良机。趁着城池易主之际,也该让云州人从此改口,自称大宋人了。
扶苏决定,把这这件事在给官家的回信中提上一嘴。
但眼下最关键、最紧要、也是他远赴云州的最大目的,就是蜂窝煤的制作。原料都吩咐下去,不日备齐,剩下的就是制作过程。
扶苏第一次烧制时,因为手艺生疏,煤上的洞有的大有的小,这相当影响燃烧效率。为了避免下次发出相同的事,扶苏决定启用模具。
他用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半晌,才画出一个勉强满意的三视图。他招招手叫来内侍:“走吧,我们去一趟城中。”
“您是去……”
“打模具,找铁匠。”
云州除了煤以外,铁矿矿藏也相当丰富。城中的打铁铺子不在少数。扶苏一行人白龙鱼服,打扮成一个普通小孩,好奇地这看看、那瞧瞧,混入人群中如盐入水,好似谁家富家公子出来逛街了。
但谁家公子逛街的目的地,是铁匠铺子啊。
他们一行人不断逡巡着,在叮叮当当敲打声中数次上门,多数铁匠看到三视图就晕了,摆着手直说做不了。唯有一人犹疑道:“小公子这图,是两部分?”
扶苏心中升起希望,点头如捣蒜。
“是……给什么东西打孔的?”
扶苏:“对对对!”
那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的铁匠犹疑道:“我可以试一试,不过不能保证。”
“没事,你尽管试吧,有一副成品能做出来就行。”扶苏又变戏法地从怀里掏出了好几张纸,吓得铁匠两眼一黑。展开之后却发现上面画的是一张张纹饰的图样。
那些图样,铁匠叫不出名字。但毫无疑问都是富贵人家才在意的东西。他们平头百姓的,谁有空关心自个儿衣服好不好看呢?
“能不能镶嵌在这个筒柱的里面?”
“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得加钱。”
扶苏:“那就加吧。”毫不在意被狮子大开口宰一顿的价格。
铁匠看扶苏的眼神变了:这些日子宋军主持城池,他这种能打造兵器的铺子,就成了敏感地带,生意一落千丈。就在担心自己吃不起饭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小少爷,要做看不出作用、但绝不是武器的铁器,还要在上面绣花儿?
他彻底把扶苏当成有钱在手里烧得慌的富家少爷。收了定金,老老实实给甲方打铁去了。
但内侍同样也不理解:“您为何要印那些纹样在蜂窝煤上呢?”
扶苏狡黠一笑:“喏,你看。”
他把画着纹样的纸交给了内侍。在宫里长大的内侍一下子就明白了:唐草纹、如意纹……都是汴京最流行的纹样!
“没纹样的蜂窝煤,留着自己用,有花纹的蜂窝煤我们可以卖出去啊。”
卖给谁?自然是铁匠心里嘀咕的——在乎那些细枝末节花花草草的有钱人了。
其实,蜂窝煤本可以像木炭一样,分为银霜炭、红罗炭等等品相的,分个上中下等的。但下等的煤炭不仅热量低、有害物质多、还会造成环境污染。不得已,扶苏只能在花纹上下文章。
“走吧,咱们回去吧。”
在蜂窝炭的模具到位之前,还得先盖出个厂房来呢。
扶苏叫来吴老汉当向导,访山走水,终于寻得一处合适的开阔空地。附近有一道水源,但下游人迹稀疏,厂房排水不会造成影响。
“那就暂且定在这此地吧。前几天挖的黄泥巴呢?先盖三间看看效果。”
吴老汉恍然大悟:“原来您前些日子让军爷们挖的黄泥是这个用途呀?”
扶苏笑了笑,没说话。
待他离开云州,蜂窝煤的配方会作为生计留给当地的村民们。甚至开源都不是什么问题。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留给扶苏的五百人精兵,都是最精锐、最忠诚的。分派任务时更是如指臂使。早上确定了方位,下午下达的命令,到了晚上,三间平房就拔地而起,只等着黄泥巴干透就能入住。
与此同时,另一部分人忙着分拣煤炭、黄泥捣稀加水搅拌、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城中的铁匠铺子也传来最后一道好消息,厂房的最后一环终于凑齐。
蜂窝煤,堂堂开工!
按照习俗,扶苏应该搞个剪彩仪式什么的沾沾喜气。但泥巴糊成的厂房太过朴素,他也歇了这个心思。没想到,开工当日的清晨,村民们赶着凛凛寒霜来送东西。
待扶苏到达之时,泥巴房的门口,拳头大的土豆、手掌心大小的鸡蛋、几根菜叶……密密麻麻地摆了一地。
扶苏蹲下来看个仔细,又哭笑不得地占了起来:“罢了,都好好收起来吧,留给大家伙儿今天加餐。”
“哦——”
人群中传来七零八落的欢呼。
也许是初次开工的buff,也许是有了加餐的动力,第一天,厂房的效率高得离谱。几十个精兵挤挤挨挨地在厂房里,捣泥、捣煤、搅和、装填……制造蜂窝煤的工序被拆分成数个步骤,如流水线般一气呵成。
到了最后一道,冲针的模具压在瓷实细密的圆柱体煤炭上,打出数个形状均匀的孔洞,被压出的粉末一点儿不浪费,一个人扫入前面的工序当中充作原料。另一个人,则负责把成品蜂窝炭摆好、垒齐。
整一个上午过去,三间厂房共产出蜂窝煤……一百零三枚。消耗的煤炭量,不足村民们筐筐背来的百分之一。
那还等什么?
扶苏振臂一挥:“快多加盖几间厂房啊!”
无论北面南面,都下起了鹅毛大雪,无数人都在等着取暖呢!-
大宋,皇宫。
官家近来最爱待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室外的高处,一个则是坤宁宫。
许多人暗中观察官家动向之人疑惑不已:怎么回事啊?官家和娘娘的看不对眼已有快二十年。即使生下嫡子兼太子两人,也从无修复关系的志向。太子也对父母之间的冷淡不置一词。
怎么人到中年,官家又对娘娘热乎起来了。
曹皇后本人对此的评价是:“官家,你就别特地来看我了。肃儿倘若给我寄信,也必然经历你之手啊!”
她甚至双手一摊,表示自己一无所有。
仁宗讪讪一笑:“朕这不是关心则乱么?”
他上一回和儿子分别日久,还是肃儿铁了心思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但那次是国子监,这次可是境外的云州!两次的性质能一样嘛?
奈何云州路远,信件只能随着军报一起寄回来。但官家拆了好几封狄青的捷报,都没看到自己儿子报平安的信件,难免有些着急。
他日盼夜盼,终于收到了儿子的来信。迫不及待将之打开,看到儿子熟悉的笔记,连日的忧心才终于如落地的大石般卸了下来。
仁宗长舒一口气,专心看起了内容——
官家,阿爹,我这次去云州有大收获!竟然发现了一整个露天的石炭矿。在这个过程中我还发现了一种精制石炭的法门,可以让它三倍放热于木炭!您信不信?整个大宋的生火取暖都可以靠它啦!
仁宗倏然一惊:三倍?什么概念?一支军队只用带三分之一的燃料,行军速度会比原来快多少?一口锅用三倍的燃料,又能烹熟多少人吃的饭?
仁宗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倘若肃儿所言为真,此物于军于民都是一大利器!
他拍了拍起伏的胸口,聊作平复,又继续往下看了下去:可惜啊可惜,为了激励当地村民收集煤炭,我发了好多土豆差点破产,只能寄回来一部分蜂窝煤往大宋卖,贴补一下军费了,官家您一定要帮我啊!
我寄回的这一批蜂窝煤,可是崭新的“云州制造”,也是大宋收复十六州的首批战利品、纪念品。其脊背上还雕刻了各种精美花纹,纪念意义非常!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官家,你帮着给宣传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强调我上面写的那些重点啊!——
作者有话说:日六DAY4[撒花]
第123章 第 123 章 谁问你名字了?
仁宗读了这信, 简直满头雾水。
什么石炭?什么蜂窝煤?什么“云州制造”?什么纪念品先到先得?
他伸手招来身边的内侍:“你去把太子殿下捎回来的东西带到福宁殿来。不,不用了,放在哪儿?朕亲自过去看一趟。”
内侍应道:“回官家的话, 殿下捎来之物全都在外面放着呢。”
“那正好, 朕这就去一探究竟。对了,你去一趟坤宁宫, 把皇后也唤来。”
曹皇后她到底是肃儿的母亲, 也是日夜里牵挂惦记着儿子的。仁宗还有个没说出口的想法:肃儿写的东西他实在不懂,多个人就多个出主意的, 万一皇后能领会一二呢?
曹皇后原本还在疑惑呢?好端端的, 官家缘何召见她?一听“太子殿下”几个字,立刻提起裙摆转身就走。
待她匆匆赶到福宁殿时, 只见一堵黑漆漆的墙壁, 高大巍峨,立在福宁殿的正门口。在那堵极富有压迫性的墙壁之间, 连站在前面的官家都显得格外渺小。他唇角绷紧,紧紧地盯着那堵墙,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官家, 这是?”
“肃儿捎回的云州特产, 名叫蜂窝煤。”
官家从墙壁的边缘取下一块黑漆漆的圆柱,放在手中上下掂量、仔细端详之时,曹皇后才意识到, 原来那黑黢黢的墙壁是由这圆柱垒成的。也对, 如果不是占了“肃儿”俩字, 天子又怎会让这毫无美感可言之物横刀立马、影响宫容?
曹皇后也取下一块,手中掂了掂,才发现其切面是大小和间距都相若的孔洞:“难怪叫蜂窝煤呢, 倒是贴切。”
官家猛地一个抬头:“皇后,你……”
曹皇后:“官家何事?”
官家嘴巴抿紧,不肯说话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没见过蜂窝,曹皇后点破前根本没参透“蜂窝”两个字何意。原来就是单纯的像啊。手往怀中一掏,扶苏的信纸递到了他母亲的手里。
曹皇后从善如流地接过,端详了良久后,倏然扑哧一笑:“原来肃儿是缺钱花了,想以此物从达官贵人的手中赚钱呢……”
这一套话术她很熟啊。作为富得流油的武勋后代、后位的有力竞争者之一,曹皇后的闺阁时代也是跟其他淑女们攀比着过来的。虽然并非她自愿。身为半个参与者、半个旁观者,曹皇后最清楚“绝版花纹”“限量”几个词的吸引力。
而况,冬天是人人都要取暖的,十六州是大宋上下立志要收复的。这巴掌大的蜂窝煤,远比闺阁女子之物市场更大。就算攀比,也不至于落下个坏名声,说不得还能向朝廷表忠心呢。
肃儿这一招太狠了。
官家:“……”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
不好意思,他自幼生于宫中,衣食住行都是给什么就用什么。一说起“攀比”、“斗富”只能想到史书上的王恺、石崇身上。他压根没想到,短短几行字藏着那么多门道。
仁宗和曹皇后做了近二十载夫妻,早没什么死要脸皮的包袱,当下不耻下问地请教:“以皇后之见,朕当如何处置这些蜂窝煤呢?”
“还是先看看,它到底有没有肃儿所说的神异之处吧。”-
膳房今日有大人物驾临。不是一位,而是整整两位!
吓得膳房总管腿都软了,险些当场跪下: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惹得这两位亲至啊?一位官家,一位娘娘?到底哪道菜惹了他俩的舌头?
主管把平生做过的菜都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答案。但很快他就不用想了,官家和娘娘依次走进他烟熏火燎、各种菜味儿弥漫的膳房,就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只留一两个内侍。
主管:啊?
他的忐忑之心依旧没消减。菜刀、油烟,桩桩都是危险品,极易伤了贵人们的身心。但他进不去膳房,只能看着干着急,眼睁睁地见到膳房外的烟囱中滚出浓烟,不断弥散开来。
咦?是他的错觉吗?
怎么感觉烟的颜色与往常略有不同?而且持续的时间久了好久!
主管又苦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两位贵人全须全尾地出来。见他们身上没有丝毫损伤,才敢长出一口气。但烟火燎燎的气味,不可避免地沾在袍角。但二人无人在意,彼此对视都是惊异与赞叹之意溢于言表。
仿佛被什么震惊过一遭似的。
怎么说呢,不愧是肃儿。说三倍果然是三倍的燃烧力。仁宗和曹皇后出于对儿子的信任,没怀疑过他给的数据。但这和真相摆在眼前,被蜂窝煤的燃烧效率亲眼震惊是两回事。
仁宗忽然更有信心了:“皇后,那朕明日朝议之上公布此事?”
曹皇后却轻轻蹙眉:“此事不妥。”
上一次官家在朝议公然言及肃儿,还是因为推广棉花之功,他命令朝臣人手必读一本《捧雪集》。但那次背景是台谏恣意抹黑在前,官家是在给儿子撑腰呢。
做买卖的事在朝议上摊开讲,第一说出来不好听,第二人都有逆反心理。以君主身份强买强卖反而对日后的销量不利。
曹皇后提出反对意见之后,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肃儿他不是有几位老师、数个朋友么?”
官家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肃儿的老师,范仲淹、梅尧臣、算上座主还有一个富弼。沾亲带故的欧阳修。友人有苏轼、范纯仁、张载……前者是文坛宗主,后者是《求知报》上的常客!
“皇后你的意思是,把蜂窝煤第一个送给他们么?”
曹皇后说道:“也就是肃儿忙着云州之事,安排得过于匆忙了。若不然,有这等好物,他也是要挨个儿送给师长、亲友的。不如由咱们做父母的代劳。”
当然了,你用到了好东西之后,能忍得住不做诗词、做文章歌颂一首么?能忍得住不给亲友信中宣(xuan)传(yao)吗?能忍得住不在《求知报》上发文抒怀么?
那蜂窝煤,不就卖出去了么?
也许母子之间,确实是心有灵犀吧。这一套流程曹皇后安排得明明白白,也和扶苏心中的设想大差不差。
“官家,您以为呢?”
官家深以为然地颔首:“就这么办!”-
苏轼只觉,近来京中甚是无聊。
究其原因,无非是伴着他长大的挚友,当朝太子殿下赵肃,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了。他的品级还不够上朝,不能直接问官家。但是问过了父亲苏洵、王安石、某次路过枢密院时还问了范仲淹相公,他们都说没看到。
北面的云州官逼民反,宋军借机趁虚而入、收复云州之际,一向以光复河山为己任的太子殿下却消失了。这实在反常。
关于友人的下落问题,苏轼的心中其实有一个猜想。但那道想法过于惊世骇俗,又事关国家机密,他一直守口如瓶、埋在心底,连父亲处都不愿意透露分毫。
是日,他从官衙下班回府。到了府邸的门口门房却说,有一人正在等着他。
苏轼皱了皱眉:“是谁?阿姊吗?”
他的阿姊早就被父亲定了亲,要嫁给母亲娘家程氏表兄的。经他的提议、或者说强烈要求,才能让阿姊从眉山来汴京玩一阵子,见见世面,玩够了才回家的。
是阿姊到了么?
门房却摇了摇头,手指在面颊下半部分比划了一下:“没有胡须,恐怕是……”
宫里来人。
苏轼立刻想到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猜想,连忙说道:“快带我过去!”
到了正堂,见了来人,是个陌生面孔,面白无须,一见到他就露出笑容,面容相当和气友善。苏轼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行礼道:“这位都知好……”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小的怎能让苏大人拜呢?毕竟,您可是殿下的友人啊。”
殿下!
听到这个词,苏轼的眼神倏然一亮:“殿下他……”他还好么?云州安全么?
内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殿下他千忙万忙中,还记挂着您呢。这不,一发明出顶好的东西,就让人给您送来了。”
他一个闪身,“顶好的东西”的本体就露了出来,惹得苏轼满脸写着问号:好东西?就这?这是什么?黑灰砌成的堆么?
“此物之名为蜂窝煤,至于它的好处嘛……您放到炉灶里烧烧看,就知道了。”
内侍三言两语介绍完,又言语之间提及“诗文或许能让殿下展颜”,苏轼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满口保证之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内侍。
当天夜里,苏府上的炉灶彻夜未熄,烟囱喷吐了一夜的烟气。第二天清晨,每个人都脸色红润、宛如身在暖春之中。苏轼更是信笔挥洒了一篇《石炭吟》,拿到《求知报》的编辑处,准备让王安石给他掌眼。
“王大人,你快看一看这篇,能不能让我加个塞,能不能让我位列头名?”
苏轼没注意到,今天早上一来,王安石的表情就相当复杂。在接过他的文章之后,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王安石接过文章,看了一会儿:“写得很不错……”
苏一轼被夸,立刻眯起了眼睛,准备好了接受赞美。
“但很可惜,你来晚了。”
苏轼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诶!?”
“你且看这些。”
苏轼接过王安石桌案上好几沓纸,作为编辑之一他很确定,昨天下班的时候他桌子上还没这些,说明是今天早上新来的。标题分别为《咏蜂窝煤》《蜂窝煤论》《不战而屈云州论》……
再一看文章的署名:范仲淹、梅尧臣、欧阳修、范纯仁……
前面的都比他文坛地位高。唯一一个范纯仁还比他官大,又是先来的!这找谁说理去!
苏轼瘪了瘪嘴,高高翘起的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我就知道,殿下既然记得给我送了,肯定也不会落下别人的,我就知道!”
王安石:“……”
王安石:“…………”
有没有考虑过根本没被送东西、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还平白增加了工作量的我的心情?
但怨念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他忍不住问道:“这蜂窝炭是何物?”
苏轼立刻换上一副虚假的笑脸:“王大人,若是你愿意登载我的文章,我就告诉你!”
王安石:“……”
苏轼见好就收:“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他的目光落在范仲淹的《不战而屈云州论》上面,若有所思:“是一种云州的特产,烧起来比木炭好用得多,还特别暖和。”
其实,昨天的内侍从头到尾没有提及“云州”两个字。但在他若有若无暗示之际,也并未出言否认。范相公投稿的这篇文章,更像是对他猜想的佐证。
——太子殿下,此刻就身在云州!
而蜂窝煤,也是由他之手做出来,堪称棉花和土豆后,又一利国利民的利器。
苏轼不禁为友人的胆魄而心惊,也为官家的大胆放任而感佩。他也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内侍言语暗示要他写文章了——棉花、土豆时期都做过的事,第三遍再做时,还会觉得陌生么?
最终,苏轼的文章加开了一篇,登上了《求知报》,和范仲淹、梅尧臣等人的名字一起。也不枉他撒泼打滚,求了又求,最后对自己的文章百般修改润色。修改后诞生的文章,堪称他这几年文章水平之最了。
就连他自己,也难以保证能再写出水平相若的一篇。
当然,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求知报》已经连载了近四年,读者群体相当广大而稳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报刊。他的征文区也捧红了无数有才华的文人,是文坛必争之地之一。
而今日,这一处必争之地,却意外地刊载了四篇文章。其中三篇都与一物有关。
蜂窝煤。
满城百姓都在疑惑,这凭空冒出来、此前闻所未闻的蜂窝煤是何物?为何惹得士人们纷纷下场为他张目?
据介绍他的梅某、范某、苏某说:蜂窝煤通体漆黑,烧之则成白,性状上和木炭相似。但它却比木炭好用数倍。更值得一说的是,这玩意原产地乃是云州,云州你们知道吗?就是燕云十六州的那个云州!
咱们大宋被压抑了百年,终于也是吃上北地的红利了。这不买是人?
无论文人还是百姓们一看,纷纷表示赞同:对啊,这不买是人?
与此同时,四年前,那个排过长队,展示过棉衣样品的小铺子又不知不觉地开起来了。四年前它因“诸葛亮大战司马懿”而声名鹊起,四年后《求知报》深入人心,掀起的人浪竟然更广。
整整一条街,都因为它的开门而堵得人流涌动、水泄不通。周遭甚至聚集起了卖饮子、卖饭、卖杂货的小摊小铺,生意意外地好。
但很快小摊贩们的生意就做不起来了。
“这蜂窝煤咋恁贵!根本买不起!”
“抱歉,因为先期的蜂窝煤产量不足,而且是为了纪念收复云州,拥有特殊花纹的纪念款所以价格会更贵一点。等到产量稳定后,我们会重新进行定价,保证您能用买到木炭的价格买到蜂窝煤的。”
平民百姓纷纷鸟兽作散,还有人被吊了胃口,气不过骂了几声。但是被主人家派遣来的仆人们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蜂窝煤这么贵,还是限定款?那他们还要不要买啊?
他们各自把消息带回给主人家,主人却更加喜出望外了:什么?竟然这么贵?那不是好事么?本来他们以为这玩意价格不高,不好意思亲自出来买,才派小厮的。
结果和云州有关,是朝廷的手笔。
那不得不亲自出来买了。
于是,在百姓第一波退潮之后,蜂窝煤小店诡异地迎来了第二波客人。堪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不为过。而且这些客人们一个个都奇怪得很,各个都坐着小轿、带着幞头来。
你们买蜂窝煤就买吧,总要先吟着诗进铺子,再吟着文章出铺子,并且总会不经意间透露自己姓甚名谁。
不是,谁问你了?
也不对,还真有人问。若是有认识的两人在这店铺前擦肩而过,总要下轿子,在门口寒暄一番,先攀比买到的蜂窝煤的数量,再交流一番花纹的美观如何,最后双双遥遥北望,感叹一番收复河山近在眼前。
类似的消息随着巨额钱财,一齐被送到了仁宗的案前。他不由得啼笑皆非,眼神扫过刻意留下名字的人们。不是,这群人在他提出要北伐之时,不是大惊失色、劝他三思吗?怎么就收复故土近在眼前了?
算了算了,毕竟每个人都不是肃儿。
看在他们确实送了钱来的份上,仁宗没跟他们过多计较。他命人把运到宫中的钱清点完毕,汇报上来,却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多少?”
点钱的内侍又报了一遍,又说:“官家,我们清点了整整四遍。”
不可能出错的。
仁宗被惊在了座位上,久久没有动弹。没记错的话,这个数字……和他月前划拨出去,派遣狄青率一万精锐前往云州平叛的军费差不多,甚至犹有剩余。
也就是说,肃儿光靠着一堵蜂窝煤砌成的高墙就把云州拿了下来?
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仁宗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在心中大不敬地悄悄嘀咕起了祖宗:怎么回事?这和朕看过的本朝史,怎么不是一个难度的啊?
是肃儿太厉害,还是祖宗太……咳!
官家到底还是老实人,没敢嘀咕太久。他命令起内侍:“你们把这些钱分予两半,一份充入国库,另一半充入朕之私库。”
其实,蜂窝煤的买卖是以皇家的私人名义,就算完全充入私库,满朝文武也无甚可指摘。但官家寻思着,肃儿不是贪财之人,未必乐见这种情况。
至于私库的部分,官家也不打算私用。前些年,皇庄上下听从肃儿的种满了棉花,赚来的钱足以让仁宗再挥霍二十年。
他在垂拱殿的小会上宣布:“朕欲将这一部分私库之钱换成粮食、布帛,换完之后往北边运过去,给太子花用。”
“太子殿下……花什么用?”
仁宗一笑:“自然是收买人心之用。”
如果说“军事”“武力”数值是大宋的附加题、奥数题、那么“德政”“仁政”就是宋朝君主的必修课。攻打云州这一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度过,剩下就需要安抚云州百姓的人心了。
这一步,狄青和扶苏的军队已经在做。但谁会嫌好吃好穿的多?
仁宗相信,待到明年春暖花开,辽帝喘过气来想要重新谋夺云州之时。那里,会已经变成他们大宋的囊中之物。
因官家的一道命令,枢密院上下又开始急速运转,齿轮磨蹭得咔咔作响。官家掏的钱数目不小,足够采购完汴京三分之一的棉布、麻布等物。摆在范仲淹等人的难题不是如何买,而是如何买完不使布价上涨,影响百姓的生活。
这可是个无比棘手的问题,难坏了汇集了这个国家最多政治精英的枢密院。然而,他们虽眼底含着愁苦,嘴角却是上扬微笑的。因为收购来布匹的用途,他们甘之如饴。
“不若从江南收买,那处的布料更多,质量也比汴京要好。”
“从江南,何如从川南?”
“还不如依照殿下昔日设定指导定价,一劳永逸了事。”
“你这主意却不妥……”
主事者的范仲淹听了一天辩论,心下却已有了计较,挥挥手散会了。他趁着昏暗的天色,出了枢密院的大门准备归家。
冬日就这点儿不好,天黑得太早了,明明还是下午时分,太阳已然下坠。但思及这冬日让他们收了云州,范仲淹又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范大人,范相公。”
突然从角落窜出一个人影,把范仲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哦,是他认识的人。殿下和他儿子共同的友人,苏轼。也是当年“神童榜”的得名缘由之一。
他的手冻得发红,看样子在枢密院门前等了许久。范仲淹疑心他是来等自己的。
“你有何事?”
对少年英才,范仲淹向来是宽容的。
苏轼抿了下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我许久未见殿下,不知您能否帮我转交于他。”
见范仲淹抬手似要拒绝,他连忙急道:“我知晓殿下他,殿下他在……”
他做了个口型。
“……但我十分担心于他,想知道他近况可好,才特地来拜托相公您的,拜托了!”——
作者有话说:日六DAY5!夸我![撒花][撒花][撒花]
第124章 第 124 章 娘娘,妙悟,来活儿了……
范仲淹的眉头一蹙。
关于太子殿下的下落堪称国之机密。汴京城中知晓之人不超过一掌之数, 还都被官家严下过封口令的,不会轻易泄露。
苏轼虽然是太子殿下之友,但年仅十三, 品级也不够参与国家之核心机要。料想官家也不会多此一举, 特意告知于他。
所以……
“你是如何知晓的?”
苏轼见范仲淹张口不是拒绝,而是询问, 心中顿时一喜。但他还是表面稳重地答道:“是学生自己猜出来的。”
他洋洋洒洒从最初的疑点说起, 再到宫中派人送来蜂窝煤、并请他写推广文,最后到《求知报》上四篇文章的内容, 一点点抽丝剥茧, 分析出了太子殿下的去处。
范仲淹顿时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是有人泄密。而且推理出正解的条件极为苛刻, 非得是与太子殿下极为熟稔, 且参与经受过部分北伐事务之人。
有这个条件的,目前来看, 除了苏轼和他儿子范纯仁外,再找不出第三人。
那就好。太子的安危保住了。
范仲淹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再看向苏轼时的神情也变得和煦:“你做得很好, 就算猜出来亦要守口如瓶, 就算是对父母亲人,亦不可轻易透露。”
范仲淹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对范纯仁他一个字儿都没说。
苏轼乖乖地回答:“本该如此。我父对此已不知情。我从未向他提起过半句。”
“至于你的这封信能不能送到殿下的手中,也不是老夫说得算。”范仲淹虽然嘴上表达了推据, 手却伸出来接过, 将它收入怀中。
苏轼的眼睛一瞬间迸发光芒:“您愿意、您愿意……”
“老夫充其量帮你问一问, 最终还要看官家的意思。”
第二日,这封信送到了官家桌案前。和铜板折算成钱布的方案一起。它被官家饶有兴致地拿起来,拨了一把信封口, 是粘住的:“这是苏轼那孩子的信?给肃儿的?”
“回官家的话,正是。”
范仲淹一五一十把苏轼送信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后,就默不作声,把裁决的权力交给了身前的万人之上。
官家听完后,捋着胡须感怀不已:“能得一关切他之知己,亦是肃儿人生之一大幸事啊!”
“罢了罢了,反正这次要往云州送的物资也不少,一封信不费什么运力。苏轼想写信,就给他捎上吧。”
范仲淹深深地看了官家一眼:“您居然同意了。”
仁宗疑道:“朕为何要不同意?”
“而且,肃儿一人孤身北去他国之境,远离父母亲朋,心中难免惶恐不安。能让他看看友人的字迹,知晓千里之外有人牵挂自己,也可聊以慰藉——范卿,你敢保证,你递给朕这封信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范仲淹:“……”
范仲淹:“…………”
居然,心思被官家完全看透了!
仁宗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交出来吧——别跟朕说,你没给肃儿写信。”
范仲淹默默地从袖袋掏出一封信。
“这才对,范卿,你可是他师父!”
两封搭顺风车的私人信件,跟随着钱粮无数被运进云州时,扶苏正在忙得团团转。官家等人料想中的“孤身入北”“凄清寂寥”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本来就是嘛,在扶苏两辈子的观点里,云州都是华夏的固有领土。什么“入北”?那叫去北方出了个差!
想念亲朋家人也有一点儿吧,但也有限。因为他现在实在太忙了!酝酿个人情绪只有在睡前才能挤出一点时间,还没酝酿多久呢,就又被困意一脚踹进了黑甜梦乡里。
自从蜂窝煤日产一百零三块之后,扶苏就下令让士兵们敞开了臂膀建厂房。黄泥塘被挖得近乎见底,连片的厂房拔地而起,许多人里外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烟囱喷吐日夜不歇。
蜂窝煤本身,也像流水般产了出来。
但他们刚出现就很快被瓜分掉了。扶苏也是没有办法,因他下令用一筐煤换一筐土豆,于是本村的、隔壁村的、隔壁镇的……凡是听到传闻的都来一探究竟,然后抱着一箩筐的土豆意满而归。
他们收获满满地回去之后,再向自己的乡亲们宣传一遭,于是越来越多人涌向了扶苏所在的村庄。须知在云州,煤炭矿场不是仅仅一个村庄有,石炭更不是稀罕之物,换来的土豆却够全家人十日的温饱。
这买卖简直太合算了!
但这样下去,问题很快出现——扶苏带来的土豆快不够了。
五百人精兵,还都在干夯房子团煤球之类的的力气活,一顿饭消耗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扶苏当然不能亏待他们,留下了足数的土豆后,看着库存只好更改现行的规则。
一筐石炭,换半筐蜂窝煤。
按照发热效率来算,蜂窝煤的效率是普通煤炭的三倍。算起来还是村民更赚,但扶苏代表的大宋这边也能结余许多,属于双赢局面。
但听说奖励不是土豆后,许多人就兴致缺缺,不愿意再来了。但也有换过一次蜂窝煤的村民,觉得这玩意儿十分好使,比石炭好用多了。原料和产出的比例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
但扶苏却觉得不满足。
吴家村稳定了是好事一桩,但云州又不止一个吴家村有煤炭。他想去别的地方转一转,发掘矿场、盖立新的蜂窝煤的厂房。可惜土豆的数量不够,对外地的百姓没有吸引力,新地图就开发不了。
所以,大宋送来的这一车物资,就成了雪中送炭之物。
当扶苏看到一整车的布料时,乌莹莹的眼睛正在发光,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仿佛无数个蜂窝煤厂房再对他招手。
“这是官家……给我的?”
他一个个地咬着字,向来使确认:“都是给我的,不,应该说是给云州的?”
“没错,殿下,您已经问了三遍了。”
负责押送物资的,也是扶苏的老熟人了。从国子监时代就一直跟在他左右忙前忙后,导致跟他和官家都十分熟悉的内侍怀吉。这一回,负责南北物资押送时,官家立刻就想起了怀吉,觉得让他来押送最合适。
“太好了!”扶苏一边差点跳起来,一边拍了几下怀吉的肩膀:“怀吉,我就知道,你起了个好名字,你一来我就会等到好运的。”
即使是唯物主义者,遇到“久旱逢甘霖”之事也会忍不住迷信一下的。
怀吉抿着嘴,腼腆一笑。
他比扶苏年长三岁,现下实岁十一。寻常男子在这时会遇见所谓“青春期”,长痘、变声、遭遇许许多多的尴尬。但他因身体之故全然没有相关烦恼,唯独身子开始抽条了,整个人清伶伶的,冠玉般的面孔等比例放大,依稀可见未来美男子的轮廓。
扶苏端详了片刻,不太高兴地瘪了下嘴:未来的妙悟因梁怀吉与夫君闹翻,倘若当事人是这张脸,也很有说服力了。
“对了,妙悟近来如何?”
梁怀吉懵然抬头,瞪大了眼睛:“小的近来未曾见过大公主殿下。”
他原本是妙悟的人,但自从充当了国子监信使之后,所属单位就成了官家的福宁殿。后面更经常被官家派着,在他和太子殿下之间传话。和公主之间的交集渐渐少了。
梁怀吉心思玲珑,很快意识到扶苏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虞因为什么。他悄悄后退了半步,语气张皇道:“小的近一月来,都未曾见过公主殿下之尊容。不能回答殿下的问题,请殿下恕罪。”
扶苏:“……”
等等——我不是那意思啊——
他苦瓜着一张白乎乎的脸,张了张小嘴,只感觉自己解释不清了:总不能说怀吉你误会了,我支持你和公主搞到一起去吧?那像什么话啊?
场面竟一时被架住了。
还是怀吉善解人意,从怀中郑重地掏出几封信来:“此乃太子殿下之师友来信,请您慢慢看,小的盯着他们清点物资去了。”
扶苏手中捏着信,只能看到怀吉匆匆的背影。他低下头来,信上署着的几个名字让他郁闷的心情稍稍纾解。
官家。范相公。还有苏轼。
等等,苏轼怎么在?
按理说,他不该知道自己身在云州啊,怎么来信了?
扶苏拆信的手蠢蠢欲动,试图撕开火漆一探究竟。但毕竟公在私前,万一官家和师父的信中有国事呢?还是先看他们的好了。
他先拆了官家的信,从信封里抖了抖,展开了薄薄的一页纸。
信中没什么别的内容,主要是称赞他蜂窝煤的营销技术高超……不,这点内容已经很要命了!官家小时候就喜欢夸他,后来知道他不喜欢后就背着他跟别人夸他。
这一次,不是面对面对话,官家干脆就敞开了火力,夸得无比肉麻。大的方面,什么“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没有肃儿你大宋都不知道怎么办”云云。具体点儿呢,说他售卖蜂窝煤的策略“仰观宇宙之大、洞彻人心之微”“如同灯下观人,仿佛月里寻针”……看的扶苏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当然,最后也有叮嘱他的关切之语:要好好吃穿,在外面可以享受奢靡一点,不能委屈了自己。要是肃儿你委屈了自己,我和你娘娘在汴京都吃不好谁不好云云。
单看最后一段还好。但结合整一张信纸,扶苏读完后怀疑自己受到了什么精神攻击。
他神色恹恹地撕开了范仲淹的信。范相公呢,应该不至于太浮夸吧?
幸好幸好,果然没有。
范仲淹的大部分内容是在跟他算经济账,出兵花了多少军费,卖蜂窝煤进账几何,又有多少资源物资被送到云州来。最终得出结论,只要烧出多少块蜂窝煤,就能平掉攻打云州的仗。
甚至只要超过这个块数,他们大宋纳入云州一事,除了领土往北边扩张了一大截,连经济上也是纯的正收益!
太子殿下,您加油吧!
扶苏顿时升起了熊熊的斗志。他在心中算了下那个数目,只要厂房全部建好投入使用,再过上个……七天,就能达到范仲淹估算的目标。
好了,这下再不加足马力真不行了。
顺便一提,扶苏再看了看官家的信,上面没有一丝国事的痕迹,只有家事和彩虹屁。他怀疑官家提前就写信的内容和范仲淹通过气儿,一个提国事鞭策他,一个用彩虹屁激励他(虽然他并不需要),两相得宜。
那苏轼又会写什么呢?
经过前面两个人的洗礼,扶苏撕信的动作竟然沾染上了一丝忐忑。以苏轼的天马行空、横行无忌,既然猜测出他真身在云州,说不定要写出多不得了的话呢。
但扶苏又猜错了。
这封信写得很正常,很情真意切,正常得都有点儿……不像苏轼了。扶苏刚看了两行,还翻回信封确认了一下署名没错。
苏轼先写了自己推理出扶苏在云州的全过程。朝廷北伐、关键主导者却不在场。宫中以太子的名义派人送来北方特产,范相公又写了关于云州的文章。
再说了,蜂窝煤那么新颖神奇的造物,除了太子殿下你,还能是谁的手笔啊?
扶苏看到这句话,耳朵有点红。
旋即就是和苏轼画风截然不同的絮絮叨叨:云州现在冷不冷呢?有了蜂窝煤烧着,想来至少屋子内是不会冷的吧?云州那边的民风如何?好客吗?凶悍吗?本地人对你这个大宋的太子态度好吗?还觉得自己是汉人吗?
关切之语说了一大堆,苏轼又提及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关于他如何智斗上峰王安石,又说服传奇审查员司马光,才让自己关于蜂窝煤的软文出现在《求知报》专栏里的,蜂窝煤能卖得这么好,说有我的一份功劳不过分吧?
看到这里,扶苏方才知道,原来蜂窝煤卖得那么好是官家请人写了软文!不愧是知子莫若父,和他想得一模一样。
苏轼接下来又写道:近来朝廷关切的全是北伐之事,还算安静。我也有功夫梳理自己的家事了。你还记得我的阿姊吗?就是要嫁给我娘家程表哥的那一位,
阿爹说她明年就及笄,可以考虑出嫁了。但我听殿下你的话,想让她晚一些出嫁,然后邀请她来汴京玩一圈,再回眉山去嫁人。怎么也要在出嫁之前捞个够本再回吧?
我阿爹原本还不同意,还是我搬出殿下你的名字,说你对大公主就是这个打算,他才松口的。
唉……
如果说原本扶苏还是感动,动容于苏轼对他的关心之意,但看到最后一段,神情已经变得惊恐:不是,怎么这么快!?
他还记得,当初说到苏轼这个姐姐,也只说了刚定亲。怎么才过了五年,就待字闺中,马上要出嫁了?
后年及笄,也就是今年才十三岁。扶苏牙酸了一下:十三岁啊,在现代还是刚上初一的小女孩,但在早婚成为风俗的后代,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准新娘了。
如果是别人,扶苏会劝她珍重身体、嫁娶自由的话,那么苏轼的亲姐姐的婚事,他是决计要阻拦的了,就算沾染上因果也在所不惜——历史上的苏家阿姊,可是嫁到了程家后,被婆家兼姨家人折磨得不轻,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就去世。
一条好端端的人命摆在眼前,沾染些因果又有何妨呢?
扶苏提笔就写道:没错,你做得很对!女子们的闺阁时光本来就无比珍贵,带她来汴京见见世面没什么不好的。说句不好听的,以后在婆家就未必有那么舒心的日子过了。
对了,你阿姊今年十三的话,和我阿姊妙悟的年龄相若,要不要我从中搭桥,介绍她们两人认识认识?说不定很谈得来呢!
写完这一封给苏轼的之后,扶苏又飞快地另起了两张信纸,收件人的署名分别为“娘娘”和“妙悟阿姊”。
娘娘,阿姊,别睡啦,来活啦!-
眉山,苏家。
自从五年前,苏家蛰伏养望的当家人苏洵和其长子苏轼同榜中试之后,苏家就从眉山本地的书香门第之一,一跃成为望族。逢年过节,本地的县令都会特地登门,客客气气地送上年礼。
而苏洵的夫人程夫人并未随夫入汴京,当官太太。她的小儿子苏辙在本地的书院随大儒读书,不好轻易迁动。女儿又许了娘家的侄子,未来会嫁在眉山,程夫人干脆就留在了本地,操持起家务,抚养一儿一女。
其实,程夫人留在本地,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女儿苏轸私底下求了她:“因阿爹与阿弟在京中做官,程家虽然上门贺喜,其旁支却有人说闲话,说我苏家恐嫌贫爱富,退婚另择佳婿。”
“若您也北上,无人坐镇,留我一人在眉山看护幼弟……只怕流言更会不知传成什么难听的样字了。”
程夫人沉默了一下:“都是旁支拈酸的闲言碎语,轸儿,你莫要挂怀。”
但她还是接受了女儿的建议,留守坐镇眉山,流言果然稍有止歇。
但近些年,渐渐又有些弹压不住了。
原因为何?竟是出在全家都引以为骄傲的苏轼身上。苏轼和当朝太子同出国子监、同榜中试,彼此因为知心的友人,这在朝堂上根本不是秘密。
且不说他自己,年仅十三岁就登上了《求知报》的编辑一栏,引得眉山学子人人自豪。光说苏洵吧,因他是太子挚友之父,官场上也甚少引来交恶,堪称平步青云。
可以说,有子如此,苏家未来的前程,远远不止一个眉山。
压在苏轸身上的流言,反而重了起来。虽然她和表兄许了亲事,但除了自家人外,几乎人人都默认她要退婚,上京择一良夫的。就连和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兄,通信时也饱含讥嘲,说自己不过是井底□□耳,配不上堂堂天鹅。
苏轸收到信件后,哭了一整夜。
这件事,她对谁都没说过,只每日随着程夫人学习出嫁的仪程。直到京中阿弟寄来的一封信再次打破了她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平静。
阿弟的信上说道:阿姊,掐指一算,你马上就要出嫁了,但是还没来过汴京呢。也不知道未来姐夫有没有那个能力让你去,不如趁着闺中时刻,让阿爹和弟弟带你来玩啊!
母亲把这封信给她看:“轸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苏轸沉默了良久:“阿娘,我想去。”
“你姨母那边呢?恐怕一听闻你要去汴京,又要说些难听的话……”
苏轸的神色狠狠动容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阿娘,我想去。”
“……”
程夫人幽幽一叹:“罢了,阿娘知道了。”
半个月后,一顶小轿之中,一位容色清丽、年至豆蔻的少女用手指剥开车帘,隔着窄窄的缝隙,一切未曾想象过的景象如流光般掠过眼帘。少女被过量的繁华骇得一惊,飞快地掀下帘子,片刻之后,又心痒痒地撩起。
原来,这就是汴京。
与眉山殊无一丝相同之处。
当初阿爹、阿弟上京游玩时,目睹的就是眼前的盛景吗?
苏轸放下帘子,把世界隔绝在外,眼光流连在自己素色的衣衫与绣鞋上,身子瑟缩了一下,只觉与外界格格不入。
轿子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苏轸只觉外间人声渐渐稀疏,心中紧张不已。
“到了。”轿夫说道。
过了片刻,轿中踏出一个少女,她咬着嘴唇怯怯看向宅邸。一切都是陌生的,唯有牌匾上的“苏”字,让她熟悉而亲切。
阿爹和阿弟就住在这里。
苏轸思及于此,顿时推门而入,那看似厚重的门板竟然很快被推开,她甚至没觉得自己使了多少力道。
苏轸正觉得奇怪,门后突然出现了一张她熟悉又陌生,见之感怀无限的脸。
“阿姊,欢迎来汴京——”
苏轼说道。
苏轸身后的仆人正在抬着她的箱笼,往大门里面运。苏轼见状立刻上前帮忙:“阿姊,我来,你先进门里歇着去!”
苏轸怯怯地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抬脚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她倾身往里看了一眼,只觉宅子里处处都陌生,不知该到哪里歇息。
但是,很快就不用了。
“敢问这位就是苏轼苏大人之阿姊,苏小娘子么?娘娘、大公主请您到宫中坐一坐,陪她们叙一叙话。”
在一行人的背后,身着黄门衣衫的内侍不知从哪里出现,对着苏轸笑吟吟地邀请道——
作者有话说:这个副本不会很长,也是主线之一[让我康康]
日六第六天,很好,九月的五分之一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女子……可以不嫁人?……
皇后?大公主?请她入宫一叙?
她没听错吧?
苏轸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她人身在汴京, 心中虽然唯恐自己露怯,但脑子并不傻,第一时间扭头看向弟弟苏轼。要不是顶着皇室的名头招摇撞骗乃是杀头之罪, 苏轸几乎要以为这人是个骗子、拍花子了。
“啊, 是你。”
苏轼却一眼认出了内侍:“怀吉!”
苏轼和梁怀吉以前也是打过照面的。就在他和扶苏、和妙悟一起在街市上玩耍的时候,怀吉就跟在几人的身后。既然此人出现在这里, 就说明他口中的话是真的。
他挠了挠后脑勺, 既有些开心、又有点子惶恐:“原来殿下他要引荐我阿姊和大公主的话不是开玩笑,竟然是真的!”
苏轼又飞快地看向苏轸的脸庞。能被皇后、大公主同时召见, 是多少朝中命妇想要而不可得的机遇。可以想见, 只要阿姊的表现不出什么岔子,这次入宫后, 她的名声和身价一定会飞速升高。未来出嫁, 料想再不会有人敢给他脸色看了。
扶苏的体贴之心,苏轼感动不已。
但扶苏哪里有那么好心?
不, 也不能这么说,他确实有一片好心, 但压根不是冲着让苏家阿姊婚事顺遂去的。他想让人彻底摆脱程家的魔窟。
那么第一步, 就是把人身价高高抬起来, 抬到程家够不着的高度。刚好,以扶苏的身份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
他给妙悟写了一封信,信中告知了苏轼的阿姊要来汴京游历的消息。阿姊, 你不是一直对自己没有同龄玩伴而耿耿于怀么?那何不妨去结识她一番呢?
至于曹皇后那儿, 扶苏则用了个“拜托您帮忙看顾妙悟一二, 莫要让自家阿姊在交友中吃亏了”的理由。
当然,也有转移她们俩注意力,不让她们为远在的自己操心的意思。属于是多赢了。
既然苏轼言语中验证确有其事, 那就不得不跟着怀吉进宫了。苏轸抓住了袖口,几乎是惶恐地看着那一顶为他准备的小轿,才刚进汴京,她就觉得满目新奇,一会儿就要入宫见到当今的皇后和公主了么?
她……能行么?
苏轼了解亲姐的个性,当着怀吉的面冲她笑着宽慰道:“阿姊,你担心什么呢?这可是多少人盼不到的机会。你今日见一面皇后和公主殿下,一辈子都能跟人吹嘘的,老了还可以说给孙子孙女儿呢?”
“你以为我是你么,惯爱跟人吹嘘。”苏轸下意识还口道。但很奇怪,她心中的紧张不安就如同扎破的鱼鳔般消失了。整理好裙摆后,施施然进了小轿。
苏轼原本打算目送阿姊离去,却被怀吉上前几步,抬手一拦:“苏大人,官家亦有要事,派小的请您入宫一叙。”
“诶?我吗?”
苏轼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轿中的女声遥遥传来:“阿弟,你快些吧,莫要误了官家的要事。”
“倒是反做上我的主了。”苏轼小声嘀咕了一下。因知道这是阿姊心情舒展、不再不安的表现,嘴角还是悄悄地翘了起来。
但他就没有轿子可坐了。皇后和公主邀请苏轸是客,但苏轼进宫就是臣子见君主。他于是跟在怀吉后面,隔着一扇轿帘,和自己的姐姐说起话来。
苏轼说的大多都是他和扶苏之间的趣事。这些苏轸并不知道。她人远在眉山,所能得知的不过似真非假的一句“苏家大郎乃是本朝太子殿下的亲信”罢了。
今日她方知,自家阿弟与太子殿下之间还发生过那么多有趣之事,情谊非比寻常。远不是一句“亲信”可以概括,该说“挚友”或者“知己”更加合适。
苏轸有一副玲珑心窍,听出了苏轼话中的未竟之语:你看,太子殿下那么善解人意,和臣下的我都能不计较身份,结成友人。作为他母亲和姐姐的皇后公主,会是什么难相处的人吗?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两位贵人亦不会为难你的。
苏轸听得心下一片温暖。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一道入了宫门,在前朝和后宫的分叉口就此分别。虽然苏轼尽力地传达了“肯定没问题”的情绪,但事到关头,他还是站在原地,目送了片刻载着阿姊的小轿远去,心中担忧淡淡流淌。
转而一想,刚才他们在宅邸大门的事有仆人看见,现在的话,“儿女双双入宫”的消息应当已经传给官衙中的阿爹了吧?
一想到自家阿爹坐不住还不能请假,只能在官衙干着急的样子,苏轼吐了吐舌头,就释然了不少。
操心的事不适合他,还是留给阿爹吧!
话分两头。另一边,苏轸被小轿一路送到凤仪宫门口,不知何时,守在轿前跟随的人从怀吉悄悄换成了别人。一声陌生而清越的“凤仪宫到了”,把她吓了一跳,
她扶着轿子的边沿正欲起身,摸到干冷的布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然捏出汗来。轿外的寒风一吹,飒飒的冷。
苏轸待那股冷劲儿过去,才掀开轿帘。她原想听从苏轼的话,把自己当成客人,打量两眼凤仪宫是何种模样。抬头却看见一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站在宫门口,姿容清丽,大眼睛一瞬不瞬望着她。对视上的一瞬间,小姑娘就对着她笑:“你就是苏轼的阿姊吗?”
苏轸从她的言行中,一下猜出了此人身份。她乖乖地点头:“正是草民。”
“就是我请你进宫来做客的,你可以叫我妙悟。”
妙悟又端详了一阵苏轸:“你比你弟弟安静好多。”
苏轸心中一惊:阿弟可从没说过,他和这位大公主还见过啊?两人究竟是何时……
“不过我见到的是还没当官时候的他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沉稳点。”
没当官的时候?那就是他八岁……七岁。男女七岁不同席,那就是未曾逾矩。苏轸心中一松,面上却笑着,颊边攒出个小小的梨涡:“阿弟他确实顽劣。至于当官后有没有变沉稳,我这个当阿姊的也知道得不甚详。”
原因嘛,当然是眼前急召她做客的人。
妙悟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还不是因为她在宫里待久了,没什么玩伴么?倒是见过几位重臣家的女儿,可惜大家没缘分,在宫里大眼瞪小眼的,话讲不到一起去。但是苏轼的姐姐,肯定会不一样吧?
结果还真不一样!
能够隐晦地表达出“怪罪”之意,又不失礼貌,还能让听者会心一笑的,妙悟这么多年也只见过一个人。哦对,还有一个不太礼貌的,那是她亲弟弟。
她翘起嘴角,立刻开开心心地拉着苏轸进坤宁宫了。
苏轸这边呢,虽然天家威严她从未目睹,但闺阁女子茶会这事她熟啊。从前在眉山,她就素有“贤女”之名,想近朱者赤的、听闻名声来取经的,偶尔还有一两个来砸场子的,她都见过许多,和同龄女子相处很有一套。
发现传闻中官家爱宠的长女大公主殿下并不难相处,还像从前的闺阁女儿们对她颇有好奇,苏轸很快找到了应对方式。
她顺从地被妙悟牵住袖子,没对两人并排而行说什么“这于理不合”的扫兴话。在进入坤宁宫的正殿时,妙悟殿下还特意提醒她:“这门槛高,你小心点儿。”
苏轸的腿和心一道高高抬起。
大公主的关卡是过了,后面还有皇后娘娘的关卡呢。身为大宋之国母,她是个如妙悟殿下一般好相处的,还是和这道门槛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难攀呢?
但扑面而来迎接苏轸的,不是金碧辉煌的殿堂,或者高高在上的国母。而是一股热气,仿佛使人置身于仲春四月之时。
苏轸毫不怀疑,在这坤宁宫的大殿中放一棵桃树,桃树都会立刻开花。温暖的感觉远胜于她在眉山用的银丝炭,即使她用的炭也并非凡品。不愧是天家,豪奢远非一般人能想象。
“倒是让小苏你见笑了。”遥遥传来一道女声说道:“我上了年纪,一到冬季就怕冷得很,才让人把炭火烧得足足的。”
烧火用的材料,还是云州新品蜂窝炭,肃儿出品,火力果然很旺。不过这就是半个国家机密了,曹皇后并未声张:“倒是把你热着了。”
她看着苏轸血色飞快回复,唇红齿白的模样笑吟吟说道。
“小女岂敢。”苏轸哪里还不知说话人是当今皇后?立刻回答道:“冬日能得此暖意,如逢仲春,实在让人心情舒畅。”
“那就好,你能习惯就好。”
仅从几个瞬间当中,曹皇后就能断定,这苏轸并非什么难相处的人,肃儿的信中的担忧实在多虑了。不过,肃儿是真的担忧苏家阿姊欺凌他阿姊吗?曹皇后觉得,应当打个问号。
她问了一番苏轸的情况:住在哪里?家中几口人?今年几岁?读什么书?可许了婚配?
苏轸一一地回答了,当听到“明年要与母家表兄成婚”时,曹皇后微妙地顿了一下,才神色如常地说:“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姑娘。”
说罢就摆了摆手:“我看妙悟也等不及了,你们二人自去玩耍吧,我就不多扰了。”
妙悟早等着私下和苏轸说话呢,立刻站起身来告辞:“多谢娘娘!”
待苏轸也行礼告辞后,就开开心心拉着她往外了。两人走后,曹皇后的神情愈发变得古怪:“她既有婚配,看来是我多想了。”
“您就未必猜错了啊。”曹皇后身侧的侍女提醒她说道:“先帝他……当年的刘太后,亦不是二婚女子?”
曹皇后:“……”
她撑着头叹气:“我倒忘了这茬。”
莫说刘太后了,就连她自己也是寡居过几年,才被选入宫中的呢。
唉,你们老赵家的传统,唉。
至于怀疑自家年仅八岁的孩子,有那等心思之事,曹皇后是眼睛也不眨,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前朝后宫,满朝文武,谁会真正把肃儿当成八岁的小孩?而且《礼记》规定:男女七岁就不同席。八岁,也不早了。
不然,还有什么能解释肃儿远在云州,还要特别来信拜托她呢?难道他真的闲到无聊,宁拆十座庙,也要毁一桩婚吗?
扶苏:我是!我是啊!
如果扶苏知道了几百里之外的曹皇后误会成这样,一定会顿感晴天霹雳,然后对着自己亲娘哀嚎:你们往上数,别数老赵家的,要看就看老嬴家啊!
更何况,他是经历过社会主义洗礼的新时代战士,两辈子的孤寡人士,心中除了大宋和十六州,再无其他!
好在曹皇后也只是停在猜想上。她连自家儿子不想当太子都准允了,怎么会对他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呢?还是让妙悟和那苏家的小姑娘一道相处吧?看两人的性情和谈吐,应该交往起来很合得来才对。
事实也确如曹皇后所预言一般。
苏轸出了坤宁宫,随着妙悟来到了她自己的住处,感觉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一来炭火没那么足,而来就算皇后再平易近人,那也是皇后,寻常人都会感到些压力。
在年龄相仿的妙悟殿下面前,苏轸就觉得自在多了。
何况,她的住处中的陈设,简直让苏轸宛如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一般:“莫非这是……整整四年的《求知报》么?”
“对呀对呀,是我一期一期攒起来的,你要看吗?”
苏轸如饥似渴地点了点头。
眉山路远,当地书局能力有限,每一期的报纸都要靠抢的,总有苏家来晚了没抢到的时候。她尚未出阁,又不好上人家家里找当家人借阅,每一次都深觉得遗憾。
但她又不愿意为了一份报纸写信麻烦京中的父亲和弟弟。
妙悟:“那你看吧,想看哪期看哪期。”
至于“要爱护”、“别弄丢”之类的话根本不用她嘱咐的。苏家阿姊一看就是极妥帖、极细心的那种人,做不出搞丢之类的事儿。
妙悟给苏轸找了一个光线好,坐着舒服的地界,自己也去看书去了。苏轸未免好奇:“殿下日常都看些什么呢?”
“喏。”妙悟把书封一抬。
“……《齐民要术》?”苏轸十分不解,脑袋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比起这本,应该是班昭、长孙皇后她们的著作更符合公主的画风吧?
“你知道我阿弟,也就是太子他弄出来的棉花和土豆吧?”
苏轸点了点头。
这两样东西,在眉山她都见过。不知道让多少人吃饱穿暖,免于饥馁寒冷之苦的。赞颂棉花的《捧雪集》还收录有她阿弟的文章呢。
苏轸忽然意会到了什么:“所以……殿下你也想效仿太子?”
“对啊,要是能从书里头,发现什么崭新的作物啊。农具就好了。”
话说到这里,妙悟看了看左右,忽然凑近了对苏轸细细声音道:“而且,我阿弟跟我说,如果我真的发明出什么了,他就去帮我求阿爹,就是官家,让官家不让我出嫁。”
“……啊?”苏轸手中的报纸掉到了桌上。她飞快地把报纸捡起来,确认没有缺页、折角,爱惜地将之平铺在桌上,方才缓过神来,回应起妙悟大逆不道的话。
“身为女子,怎、怎能不嫁人呢?”
—
“官家,您有事找我?”
另一边,苏轼见官家就没那么拘谨了。一来是他性格开阔之原因,二来君臣四年,彼此又因为扶苏有一定的熟悉,彼此都不陌生。
“朕业已听范卿说了,你凭蛛丝马迹猜出肃儿身在云州。写给他的信,也一齐捎去了。”
苏轼的脸上立刻绽出笑容。
虽然他把信给了范相公,久久没有回音,但既然没有到退回给自己的地步,苏轼于是猜测此事多半是成了。但从官家的手里亲口认证,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谢官家成全!”
“何须言谢?肃儿有你这般牵挂他的挚友,亦是好事一桩。”
仁宗没有说过,他曾忧心肃儿年纪轻轻就通晓世事,未免有慧极必伤的风险。好在大宋朝堂人才济济,也有苏轼般和他相处甚佳的挚友,不至于让儿子太孤寂。
所以,他对苏轼一向十分宽容欣赏,就算知道他勘破了国家机密之一,也未曾提防谨慎,反而愿意把话摊开了说。
“那你可知,肃儿如今在云州是何光景?”
“臣不知,但请官家相告。”
苏轼的心一揪,还以为友人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转念一想,如果赵小郎他有危险,官家还会在垂拱殿稳坐钓鱼台吗?
早就亲征云州了吧?
那官家他又为何要唤自己来?
回答苏轼的,是一页书信。官家亲自递到了他的眼前:“你且来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苏轼带着疑惑读去,从信中的称呼立刻明白这信是什么来头:是赵小郎写给官家关于云州的密信!这么机密给我看,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他很快就解开了疑惑。
因为在信中,赵小郎自己也说,他担忧的这个问题是第二等的,并不亟待解决。至于问题是什么呢?赵小郎说,是由于云州人民随辽国信仰佛教,但佛教并非是一个有凝聚力、向心力的宗教。
为了云州的归顺与长治久安,势必要对当地移风易俗才行。
苏轼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来,试探地问道:“所以官家,您是想让我……”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官家笑道:“毕竟苏卿,你亦是《求知报》的元老,整整四年。若说移风易俗,朕不觉得还有除了王卿之外,比你更擅长之人了。”
——
手中有了亲爹支援来的物资,扶苏简直是如虎添翼,吴家村的蜂窝炭厂建设告一段落,产量稳定在了日产两千五百枚。这个数量,足以供应一镇的取暖需求。
但要说供应整个云州?那就是痴心妄想。何况一个矿场的存量有限,盲目扩大供应就是竭泽而渔。总要给村民留下个长久的生计才是。
好在云州那么大,最不缺的就是煤炭矿。是时候去寻找下一个矿场,搭建厂房了。
作为临别赠礼,扶苏把蜂窝煤的做法、煤炭和黄泥的比例等,教给了吴家村居民。他在住着的大院子里,每户叫来一人,一五一十地细细地讲解了起来。
结果,扶苏却发现,约有一半的人都心不在焉,不看他身前的煤炭和黄泥,只死死望着他。
扶苏无奈了:“怎么不好好学呢?这可是你们以后的生计啊。”
底下的人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吴老汉说:“他们是在看您的样貌呢。”
“不……看我干嘛?”
“当然是以后要建祠堂,给您塑泥像,不多看几眼,万一忘记了您长什么样可怎么行?”
扶苏还以为吴老汉故意恭维他,没想到有好多人煞有介事地点起了头。更有之前还在认真研究煤泥比例的人,也被说服后放下手中活计,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扶苏:“……”
扶苏:“…………”
他顿时感到心累极了:“还是快点学吧,你们不学我就不教了,说到做到!”
至于建祠堂的事……扶苏咬牙,古代建一栋房子可不容易,是村民集结的财产和汗水。就算他愿意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要派人驻守在吴家村,禁止让他们建。还是过段时间再回来,把他们劳动成果给拆了吗?
更夸张的事还在后面。
那吴老汉不知想到了什么,刚说完“贵人您马上就要走了”几个字,竟然受不住地捂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周遭也有人受了他感染,一道抹起了眼泪。
扶苏眼睁睁地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失声痛哭,一颗颗眼泪全砸在了煤粉和黄泥堆里。
哦不……我的蜂窝煤。
远道而来的苏轼,遥遥看着聚集满人头的院落,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赵小郎异地相逢,顿觉激动不已。
他站在原地平复着心情,方便自己一会儿嘲笑激动不能自已的扶苏。
孰料,方才过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哭声遥遥传来,苏轼愣住了。
“这什么声音?”他问道。
“呃,应该是太子殿下他说了什么,引得这村里的村民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吧?”护送苏轼远渡云州的皇城司的随从猜测道。
毕竟,从他们得到的情报里,太子殿下在这吴家村可是相当得民心。
苏轼属实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但他摸着下巴,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眼前倏然一亮:“诶,那不是正好吗?”——
作者有话说:电脑中间出了点问题,差点写不完,幸好我用了万能大法——重启[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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