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让大表哥替我干的。”
此言可谓是连吃带拿, 认罪还不够,一认认一双。
沈持意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没想太多。
苏家“送上”的这个罪名正中他下怀。
不是谋逆那般会牵连苍王府的重罪,也不是对储君无关痛痒的小错, 这个罪名不大不小,若是宣庆帝想干脆废他换个人,这个理由非常合适。
他可以顺势认了。
但冤有头债有主,杀人越货这种勾当, 他就算认, 也不会顶罪,让幕后动手的人乐享其成佯装无辜。
要下大狱就一起下!
他用着仿佛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般平常的语气说完, 等待宣庆帝降罪彻查的旨意。
可殿内陡然鸦雀无声。
老皇帝放下手中闲适把玩的玉石,低着头, 目光落在书案中央摊开的奏疏之上。
弹劾新太子的奏折在一旁堆成山,摊开的奏疏却只有这一份。
沈持意猜这是卫国公世子案的卷宗。他不知道皇帝对着案卷在想什么, 飞云卫必定早就把其中隐情密报了上去,这种明面上的卷宗应当没什么看的意义……
皇帝不言,卫国公目光一直在沈持意和苏承望之间游离。
到底是死了儿子,卫国公已经顾不上什么御前君臣之礼, 就那么跪着挪到沈持意面前,把着他的双臂, 惊疑不定道:“此言当真!?苏大人杀了我儿??”
卫国公是和苏承望一起来的, 想来在皇帝传召沈持意之前, 这两人还是同仇敌忾的同盟。
“太子殿下, 老臣一介莽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我儿和苏二公子在二月初一那夜是一道同殿下起的争执,苏二公子也开罪了殿下, 苏家何必——”
卫国公嗓音一顿。
话说到这里,若是要有解释,那也有得解释。
苏承梁是和他儿子一起得罪太子的。可苏二现在还好端端的,他儿子却死了。
苏家本就是太子母家,犯不着因为一点口角就疏远新太子。苏大完全有可能听从太子的吩咐,投石问路,杀了他儿子,给太子赔苏二的罪,这样也能保住苏二,岂不也是一条路?
沈持意若是主动解释什么,卫国公都只会当做狡辩,可沈持意不辩解了,卫国公反倒自行起疑了。
卫国公这一停顿,苏大居然不慌不忙接话道:“国公说得在理,二弟何必这么做?”
苏承望只在沈持意拖着他一同下水时疑惑怔愣了片刻,此刻已然敛下所有神情,平静得很。
“臣虽然与太子殿下有亲,但殿下来骥都这么久,臣还是现在才见到殿下,实在不知此事。殿下所言,可是意有所指——家中有人助殿下行事?难不成,二弟私底下偷偷见过殿下?”
沈持意“指认”的明明是苏大帮凶,苏大这么一接话,却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被指认之人变成了苏二。
他好似十分茫然,跪地作揖,坦然无畏般道:“若是查明确实如此,臣家中人犯错,便是臣犯错,为臣不正,理应担罪。”
沈持意听了想笑。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卫国公又被这话牵走,不知是悲痛还是气极,竟反问沈持意:“殿下如此说,可有证据?”
沈持意说:“国公刚才不是请旨彻查吗?查一查临华殿不就知道了?也许,我先前以为陛下不会追究到我身上,担心苏家东窗事发,所以把苏家作案的证据和行凶之人都藏在临华殿呢?”
刚才苏承望字里行间都在要求搜查东宫,沈持意笃定这人早就在临华殿里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有人来查,让他被抓个现行。
“查到了证据,再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追查到苏家了呢。”
饶是苏承望再镇定,闻得此言,还是没能忍住嘴角一抽。
他们如今着实滑稽。
问罪的是卫国公,认罪的是新太子,可卫国公却反过来找沈持意这个疑似杀人的提供证据。
沈持意佯装费劲甩开卫国公,轻咳了几声,学着苏承望方才的样子,对着宣庆帝再三叩拜,并不辩解,而是可怜兮兮地说:“臣听凭圣裁。”
苏承望突然急了:“陛下——!”
“够了!”
宣庆帝猛地甩出手中奏本。
那堆在一起的奏疏就这么被撞开,眨眼的功夫,窸窸窣窣散了一地。
天子震怒,苏承望和卫国公收了声响,连一旁站着的高惟忠都“噗通”一声跪下。
沈持意也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瞬,赶忙跟着一同俯身叩首。
他双唇紧抿,攥着衣摆的双手稍稍用力,不由得还是有些紧张。
死罪也许很难,他希望宣庆帝能直接废了他。
他现在对着宣庆帝都心里发怵,实在无法想象往后接连在宣庆帝和楼轻霜手底下战战兢兢讨生活的日子。
“一个国公,一个肱骨,堂堂东宫!三个人在这边无凭无据互相胡扯攀咬,像什么样子?”
沈持意又是一愣。
等等,无凭无据?胡扯?
这怎么一句话把他和苏家都给摘开了?
“朕也是刚刚丧子之人,知晓卫国公之悲痛。念你舐犊之情,朕不与你计较今日无端攀咬太子一事。”
卫国公似是已经意识到皇帝要说什么,颤声喊道:“皇上……”
“二月初一,鹊明楼。”
皇帝的怒火仿佛只在刚刚那一刹那,转瞬间再度回到了先前那般庄肃威严的模样,平淡道,“太子不计较,朕难道也不计较吗?看看你那不中用的儿子说了什么藐视宗室大逆不道之言。”
卫国公挪到那被皇帝扔出的奏折面前,从满地的奏折中捞出那一本,只看了不到十息的功夫,便面色苍白,汗流浃背。
他什么也没再提,本就年迈的身躯似是顷刻间没了生气,只伏跪在地,死气沉沉。
苏承望显然也猜到其中写了什么,虽然没看那奏报,也同卫国公一般,闭口不言。
沈持意:“?”
这些人在干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不治罪了?怎么就莫名其妙相信他没干了?
他都认罪了啊?
皇帝说:“太子仁德。”
沈持意:“??”
他刚到帝都就闹事,刚当太子就带歌女回宫,现在还摊上了卫国公世子的命案,仁德?哪里仁德了?
“朕近日无暇,无法同你好好说说话,刚才你受了委屈,朕便赏你吧。高惟忠。”
“奴才在。”
“你去找许堪,让他从飞云卫中选四个得力的,此后调到东宫听命。”
沈持意:“???”
不是,等等,等等等等。
皇帝却已经懒得再管这场命案:“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案,交由大理寺查办。苏卿牵涉其中,结案之前,在家等着,你们家老二也和这些不敬之言脱不开干系,自行领去大理寺按律处置。”
“……臣遵旨。”
不仅莫名其妙赏了沈持意,还罚了苏承梁,停了苏承望的职。
“退下吧。太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既已见了朕,皇后那边也该请个安,让高惟忠带你去。”
太监总管已经应声起身,行至沈持意面前,要为他引路。
沈持意满脑袋困惑,却还没那个本事去套宣庆帝的话,最终,他只能挣扎道:“谢陛下赏赐。臣斗胆再提个请求——陛下赐给臣的暗卫,臣想自己选……”
宣庆帝似是扫了他一眼。
“暗卫常随行护驾,出入宫禁最好都带着。既然是常跟在身边的人,自然是随你喜欢。”
“谢陛下。”
卫国公仍跪在那没动弹,苏承望缓缓起身,脸色极为难看。
沈持意认命跟着高惟忠离开。
他出了皇帝的书房,心不在焉地走着。
他实在想不通。
高惟忠一个转弯,正想回头领人上轿辇,却见小殿下还在径直往前走。
“殿下,这儿呢。”
沈持意猛然回神,讪讪往回走。
高惟忠显然误会了他的失态:“殿下刚才可是吓到了?”
“我……”沈持意不知如何解释,见高惟忠似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心念一动,含糊问道,“高公公,陛下当真不怪罪我了?”
老太监慈眉善目:“陛下怎么会怪罪您?殿下仁德,没有降罪卫国公世子,可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说了什么,陛下早就知道。有些污言秽语,对谁说,那都不过是口角之争,可若是对您这个储君说,那便是质疑皇室血统被混淆,挑衅天家,大不敬之罪按谋逆论处啊。”
沈持意怔怔道:“……什么?”
……是指卫国公世子当时怀疑过他这个遗腹子来路不正?
苏承望和卫国公不可能不知道鹊明楼里说过什么话。
但鹊明楼那夜之后,沈持意和那些个纨绔争论的事情并无人计较,那两人——甚至是沈持意自己——都觉得皇帝的意思是:圣旨宣读之前,说错的话都一笔揭过。
可所有人都猜错了圣意。
沈持意恍然想起御史余昌辅进言而遭杖毙一事。
既然都有御史当着皇帝的面说前太子病逝是因圣人失德,再加上宣庆帝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肯定只多不少。
宣读立储圣旨,杀谏言御史,都是为了正皇权。
卫国公世子说那些话,正好撞到这个时候,无异于自取灭亡。
皇帝并不在意他这个明晃晃的靶子私底下被人如何诟病,但皇帝需要天下人以为天子在意。
所以宣庆帝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视而不见,而是要选一个人杀鸡儆猴,以此正肃君威。
卫国公在奏报里看到这些话,意识到皇帝本来就打算计较此事,才突然没了气性。
苏承望反应更快,当即明白,不论如何,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那晚说出那些质疑沈持意身世的话之后,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既如此,苏家杀人一事最后一定会被轻轻放下,赏罚只是走个样子。
所以从始至终,苏大都不担心皇帝知道此事是苏家所为,最后急了只是因为赔了夫人又折兵,开罪卫国公却没能绑上新太子。
除了卫国公,在场的没人在意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又死得如何凄惨。
沈持意心底发凉,后怕得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大太监没等来他开口,更是加把劲宽慰他:“即便没有今儿这一出,卫国公世子也是罪该万死的,陛下还没来得及治罪人便死了,还算是他有福气,留了一个全尸。”
“可我方才认了命案……”
“殿下那是一片好心。”
沈持意:“……”
什么意思?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哎哟我的殿下,卫国公家那不争气的犯了如此大错,您若当真想要他性命,直接治罪便是,何必如此麻烦?谁看不出来殿下刚刚说的都是胡话?”
我不是。
“殿下为了给卫国公留点体面,全陛下与卫国公之间的君臣和气,甘愿认罪受罚,仁善之心,陛下都看在眼里。”
我没有。
“您放心,苏家那个二公子,陛下也不会轻饶的,方才让您先走,留着苏大人,便是要罚呢,保管让您舒舒服服地消气。陛下还给您拨了四个暗卫,宽慰殿下一二。”
“您受委屈了。”
我冤枉。
我现在才是真的委屈!
沈持意深吸一口气。
高惟忠已经命人压下轿辇前头,从其他宫人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汤婆子,递到沈持意手中。
“老奴送殿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殿下捂着,可别受凉了。”
他亲自为沈持意掀开步辇的垂纱,转头嘱咐宫人:“今晨皇后娘娘召了小楼大人相陪,不在寝宫,你先行跑去看看在哪个殿里,别让殿下白走一趟。”
沈持意恍惚坐上轿辇。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高惟忠是宣庆帝身边的人,跟着宣庆帝二十几年,牢牢坐着奉天监掌印的位子,此人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和。
他怕自己的意图和想法被对方看出来,沉默不言。
垂纱降下,厢门闭合,宫人抬轿而起。
太子行制的轿辇宽敞奢华,椅垫铺满厚绒,四角边沿雕梁画栋的梨木茶案立于中间,其上摆着只供皇家的粉彩龙纹烧窑茶器,壶中的水还是热乎的。
轿厢边角摆着铜金镂空罐,罐里接连藏着三个更小的镂空罐,最里头装着烧得正好的银骨炭。
茶香沁鼻,暖意袭人。
沈持意这个假的病秧子倚靠一侧,被炭火烧出的暖意拥抱其中,怀中还不得不捧着个烫手的汤婆子。
热得厉害。
他掀开窗纱。
冬春交叠的风随着天光泄入轿厢,寒凉贴面。
一旁与他们交错行过的景色落在他的眼底。
正是椒芳道上那一纵梅树。
高妃最终还是没放过剩下的梅花。
一眼望去,红砖墙前连绵成片的树枝纠缠在一起,愣是一朵花都找不出。
唯有还躺在临华殿的那一瓶花枝还留有最后几分艳色。
椒芳道常有贵人们往来,宫人不敢懈怠,早已把几日前的飞雪扫了个干净。
素净得全然看不出曾经有一道血痕蜿蜒而过,他那夜悄然无声插下的梅枝更是不见踪影,不知何时随着风雪远走了。
沈持意想起了血肉模糊的御史,想起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卫国公世子,还想起了方才宣庆帝意味不明地提起他的母亲苍王妃。
皇帝说他不像苍王……
此言似乎只是初次相见的寒暄,可说者不知有没有心,听者却有意。
他顿觉心凉,身上暖意骤散,把着窗纱的手略略一松。
窗纱复又垂下,隔绝了不断远走的皇城风光。
沈持意坐在里头,无心享乐饮茶,眼睁睁看着壶口冒出的热气消弭。
一声轻响,轿辇稳稳落地。
高惟忠隔着轿厢帘门:“殿下?”
沈持意闻言下轿。
眼前却不是什么宫殿,而是乍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亭台水榭。
入口处立着牌匾,上书“舟湖”二字。
他对这里有点印象。
楼皇后喜欢弦乐之事,宣庆帝为博其好,特意在宫中造了这么一处轮廓如巨舟的花园,专供司乐。
可他又不会这些雅致的东西,把他带来这里干什么?
高惟忠看出他的疑惑之色,笑道:“皇后娘娘前几日得了个失传已久的乐谱,谱曲并非当朝流行的记法,其中有许多意味不明之处。教坊司无人能奏出神韵,太常寺的几位大师也无能为力,娘娘便召了小楼大人一试,小楼大人果然不负所托。娘娘起了兴致,便又召了几个乐师来此,相助小楼大人,将曲谱重新编纂,顺便编排舞乐。”
沈持意微讶:“小楼大人善音律?”
原著里没有提过。
不过……论及楼轻霜和皇后的关系,楼轻霜确实应该极善音律。
皇后出自楼家其中一个没落支脉,封后之后,支脉跟着显赫起来,连楼氏本宗家主也主动和皇后走得近了些。
楼轻霜身为楼家主的幼子,出生没多久,就经常被楼家人带着来往于皇后宫中。
巧的是,小楼不过几岁稚儿的年纪,个性便和楼皇后愈发相似,越长大越像,因此在一众楼氏子弟中最得帝后喜爱。
皇后喜欢,宣庆帝干脆将人养在宫中。
楼轻霜可以说是楼皇后带大的。
原著里没有说楼轻霜的音律喜好,但是写了楼皇后才名满帝都,音律造诣堪比大家。小楼大人会跟着这位族姑研习音律才不奇怪。
高惟忠正好说出了沈持意心中所想:“那是自然,小楼大人小时候住在宫里,老奴常听到他奏乐呢……”
大太监一顿,“殿下同小楼大人熟识?”
沈持意心下一惊。
——他疏忽了!
他刚才的反应像是早就认识楼轻霜一样。
虽然他确实认识。
单方面认识。
高惟忠突然这样打探他的口风,显然是怀疑了什么。
他赶忙整肃神色,头头是道:“算不得熟识,谁没听说过饮川公子的君子雅名?两年前辰陇一战就在苍州边陲,我虽然在府中养病,但也知道当时粮草用度都是刚刚及冠的小楼大人主张调度,粮道运输之法甚至骗过了北狄胡人的游兵。”
“神鬼妙算,我久仰大名,只是从未出过苍州,没机会得见。”
高惟忠神色如常,问了在此伺候的宫人几个问题,回身对沈持意说:“皇后娘娘早已知晓殿下来请安,吩咐说殿下到了不必通禀,直接入内即可。小楼大人还没走,殿下现在进去便能见到了。”
不了不了。
久仰大名就够了,能不见还是不见吧。
“公公切莫打扰皇后!我对五音歌律一窍不通,不想扫兴,本来也只是来请安的,没什么急事,还是等皇后娘娘事毕宣我吧。”
于是高惟忠带沈持意往舟湖旁的暖阁走。
踏过湖边廊桥时,隐约有琴声随着水波荡漾而来。
隔得太远,音律听不真切,可嘈杂风声压不住琴音之中的缥缈婀娜,入耳如贯仙乐,醉人心神。
沈持意不禁心念飘飘,想起在烟州榷城画舫上的时日。
那时木沉雪瞧不见,为数不多能自己干的消遣便是吹笛奏曲。他凑在木沉雪身边听着,总是不住地拍手说“好听好听”,好听到他这个木头耳朵都被惯坏了,不告而别之后,听到什么别的曲子都觉得差了点意思。
这琴声居然能同木沉雪的笛声相提并论,牵引他之心神。
他脚步稍顿。
高惟忠在他身边解释道:“应当就是小楼大人在奏曲。”
沈持意:“……”
楼轻霜弹的曲子,哪里能同他的木郎相提并论!
他的耳朵一定是坏掉了!
他轻轻拍了拍挂在腰间放着木雕的锦袋,轻哼一声,快步迈入暖阁。
高惟忠奉了皇命,一会还要等他见完楼皇后,带他去飞云卫统领许堪那里选暗卫,老太监没有离去,走出暖阁合上门后,便在外头等着。
沈持意一人留在屋内,正想枕在贵妃榻上回笼觉一会。
可高惟忠刚走,暖阁的窗边却传来细微轻响。
动静很小,如果不是沈持意这种习武之人,不直接凑在窗边根本听不见。
沈持意:“?”
刺客?
暖阁在高处,旁边都是舟湖廊桥亭台等难以藏人的地方,皇后还在这里,禁军护卫森严,哪个业余刺客会选在这里动手?
那窗外的动静停了一下,却好似非要引起沈持意注意似的,又絮絮叨叨传来。
沈持意:“??”
他干脆起身上前,猛地开窗。
“要动手就——”快点!
——只见禁军统领双手扒拉着窗边,像只猴一样贴着窗沿挂着,抬头看他,压着嗓音如长蛇吐信“嘶嘶”般喊他:“殿——下——”
“……”
殿下没眼看,撇开头移开目光,伸出手,把着对方手腕,轻巧将人一把拉入窗内。
窗户复又合上。
沈持意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殿下受封之后,临华殿外飞云卫太多,您又没有急事寻属下,属下便一直没去找您。正巧属下在舟湖外当值,看到殿下车架来……”
苍王世子当太子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江元珩自然而然换了自称。
沈持意不解:“那你直接走门进来不就可以了?”
高惟忠和那些宫人都在暖阁外头,又不会盯着房门。
“上次见殿下,属下看殿下喜欢把人雕成猴,猜您应该喜欢这样?”
沈持意嘴角一抽。
“首先……”
那不是猴!!!
“属下是来恭贺殿下入主东宫的!”
江元珩突然一撩下摆,在沈持意面前抱拳跪下,“恭祝殿下——”
沈持意听开口就知道这货要开始背那些文绉绉的贺词,赶忙伸手,强行用蛮力将江元珩拉了起来,打断道:“行了行了,都是些听了就忘的表面功夫,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江元珩点头:“殿下说的是,听着确实容易忘。我回去之后把心中所想的恭贺之词都写下来,下次见面奉呈给殿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持意无奈,“写下来的书信更别往我这送,我这个太子之位还不知能坐多久,若是被人发现这种书信,必然连累你。”
“怎会……?”
江元珩以为沈持意在忧虑,脱口而出:“殿下切莫多想!储君之位是下了圣旨昭告天下的,宗室谱牒上您也已经过嗣到了圣上膝下,只等前太子丧期休朝时间一过,殿下便可上朝听政,圣上也会为您调配东宫官员。”
“太子废立乃军国大事,倏忽妄动会惹天下非议,皇权动荡,即便是陛下也不会轻言废立的!”
沈持意哂笑。
那你就不懂了吧。
姓楼的官居首辅把持朝政之后,别说是储君更迭,就是皇帝,楼轻霜也是掂在手里换着玩。
他含糊道:“总之你小心点,即便陛下不会随便废太子,你在帝都这么多年,党争倾轧看得也不少,谁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万劫不复了?禁军统领之位得来不易,你们江家只剩你一人,届时若是因为和我有了牵扯而遭株连,丢了官位甚至没了性命,唔……”
他是真的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
他要是当真想不管不顾离开,在苍州看到圣旨的时候就走了。
天下之大,以他的功夫,隐姓埋名潇洒一生并不难。
没有走,不就是因为他跑得了,身边的人却不能和他东躲西藏一辈子?
他拍了拍江元珩的肩,神色倏地严肃起来:“我不想害了你。不然我就算是‘死了’,也会九泉难安的。”
江元珩面露困惑,眼珠子转来转去,竟是凑上前来,鬼鬼祟祟低声说:“殿下若是当真忧虑,禁军掌管大内军防,你我一同细细筹谋,待到时机合适,我可助殿下……兵围皇城!”
沈持意:“?”
一下子变成了谋反大业?
他深吸一口气,闭眼,复又缓缓睁眼,努力让自己情绪稳定地说:“张口就是造反?不要命了?”
江元珩突然又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沈持意预料不及,没能拦住。
对方仰头看他,神色比他还要严肃。
“属下是认真的。”
沈持意微怔。
他听江元珩说:“十几年前帝都内乱,我全家遭贼人趁虚而入,屠戮殆尽,洗劫一空。我因为下学时和苏承景起了争执,被夫子留堂抄书,没有及时归家,反而逃过一劫。江家只余我一人,凶手至今了无音讯。”
这些事情,沈持意在苍州认识江元珩时便听对方说过。
原著描写过宣庆帝弑兄夺位后,因得位不正,帝都乱过几次,直至几年前都还有谋反大案。
江家灭门案或许是这些一笔带过的乱象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原著并没有任何笔墨提及这件事,因此沈持意也不知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家父在世时本就是个孤臣,朝中树敌众多,我全家遭难,那些人不拍手叫好都难,自是没什么愿意为他寻仇之人。我原先想入大理寺或刑部,亲自追查当年之事,可文臣升迁暗藏太多门道,陛下登基之后朝中盘根错节更甚以往,无人为我疏通,我在闲散文职上久不升任,只好铤而走险选择了行伍一途。”
“两年前,胡人犯境,与我朝在苍州旁的辰陇道开战,我随军参战,幸而得遇殿下。殿下改换身份,隐于北戍府军,于千军万马中取胡人骑兵上将之首级,伤重归来,却将此功记在了元珩身上。辰陇大捷,斩将之功呈报陛下,元珩这才得以入编禁军,到如今接任禁军统领一职,并结识许堪,借了职权之便和飞云卫相助,年前才得以让大理寺重查此案,如今已有二三眉目,为我全家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江元珩话音未落,竟是双手掌心交叠撑地,对着沈持意一个叩首。
“我刚才所言,殿下不听也好,生气也行,我绝不收回。若殿下有难,需调动禁军,属下绝无二话!”
沈持意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收了肃穆之意,面上复又浮出笑意。
他一歪头,轻笑一声,将人再度扶起。
“我知道啦。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斩将之功记在你身上,是因为我自己确实有不能露面的顾虑,你莫要太当回事。”
江元珩敷衍点头:“属下明白。”
沈持意:“……”
算了,话已至此,不管怎么说都是多费唇舌。
他只能自己留心一些,不要让人知道他和江元珩早已相识。
他转眼望向江元珩,两人无声片刻,相视一笑。
“江统领既然这样说,那我可确实有一件事,望你助我。”
“是寻那位木沉雪木公子之事吗?属下这些时日都在暗自打探,目前没有消息。连这个名字都没人听过,真是奇怪……”
“这个我早有预料,若是找到人,你应当早就想办法给我送消息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沈持意坐回贵妃榻上,手肘托在一旁,抱起那已经有些凉了的汤婆子。
舟湖里传来的悠扬琴声渐渐停了下来,只留下喧嚣而又沉默至极的轻风在窗外拥着枝丫而过。
四方静谧下来,他担心外头有人听见动静,再度压了压身量,低声说:“你应当知道我来给皇后请安之前,刚从陛下那里出来吧?”
“殿下是想说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事?”
沈持意点头。
“殿下同苏大人还有卫国公在御前对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是秘密,属下自然清楚。说起来,殿下在皇上面前的应对着实高超,没让苏大人得逞是其次,主要是皇上那边,您的以退为进——”
“……打住!”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你怎么也和高惟忠同流合污?
“我是想问你,此事确实是苏承望和苏承梁干的?”
“殿下明察秋毫!”
果然。
“可有证据?”
“……当然,苏大人急着在殿下太子之位不稳之时杀人,时间紧迫,做得不算太干净。”江元珩没明白沈持意为什么问这个,“可证据并不重要?陛下本来就有削爵之心,苏家这次出手,不论是何目的,造成何等结果,都合了陛下的意,陛下不会把此事搬上台面治罪苏大人的。此事最后多半是陛下再给卫国公一点体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
沈持意长叹一口气,“元珩,想大事化小的是陛下,是苏家,可我不愿。”
江元珩微怔。
沈持意徐徐道:“卫国公世子口无遮拦,鹊明楼那夜我固然生气,但从头到尾没曾想过要他性命。说到底,苏家杀他,与我有关。我不想让这事就这么过去。”
“元珩可否将卫国公世子是如何死的、证据在哪全都告知于我?”
“殿下要干什么?”
“我——”
“殿下?”
门外陡然传来高惟忠的声音。
“太子殿下,太常寺的乐师走了,皇后娘娘喊您过去呢。”
沈持意同江元珩对视一眼。
几乎同一时间,两人一齐无声快步来到窗边。
沈持意打开窗户,江元珩一个翻身跃出,同来时一样,手臂挂在窗沿,抬头轻声问:“属下将此案内情整理之后,该如何交于殿下?”
“我见完皇后,会去飞云卫那里挑四个暗卫,今夜临华殿的暗防应该就会换成我自己选的人。我想办法调开他们,点燃信虫药笺,给你留个窗户。”
“元珩告辞!”
门外:“……殿下?”
江元珩飞走之时,沈持意近乎用听不见的气音说:“还有,那不是猴!”
高惟忠又敲了敲门,看着紧闭的房门,等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只言片语。
“殿下,皇后娘娘正在亭中等您。老奴斗胆,开门进去了——”
房门陡然打开。
青年怀中抱着汤婆子,面色苍白,两鬓发梢细碎飘出,双眸轻垂,耷拉着眼尾,睡眼朦胧道:“方才等着等着竟是睡着了,多亏高公公喊我。”
高惟忠的视线越过沈持意,往暖阁内打量了一眼。
沈持意打了个哈欠,倏地掏出一方巾帕,抓在手中,掩袖轻咳了几声。
放下手时,帕上沾了些微血迹。
高惟忠大惊:“老奴这就去喊太医!”
沈持意拦住他:“无妨无妨,此乃常有之事,太医早已瞧过许多回了。我身子骨自小就不好,今晨受了惊吓,有些不适罢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沾着椅子便睡着。公公,快些带我去见皇后娘娘吧。”
高惟忠吓得不住盯着沈持意的脸色,不再怀疑沈持意不应声的缘由,在前头领路,却还是担心得三步一回头。
“哎哟,太医院真是一群庸医!赶明儿个老奴给魏白山开个通牒,让他进出宫城,为殿下寻医问药……”
他们往舟湖里头走去,正巧碰见楼轻霜刚走。
沈持意只瞧见廊桥另一端,被太常寺乐师和宫人们簇拥着的白衣背影。
男人玉簪束发,衣袂飘飘,背挂长琴,却没被琴身压着脊背,依然挺直而行,身量修长。
这背影……
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浮上心头。
沈持意来时还想着要远远避着,如今一不小心瞧见人了,却下意识脚步一顿,转头探寻。
可他还未来得及彻底看清,那人却已经转角远走,没了踪迹。
他眉头一皱,眼前仿佛浮现出木沉雪站在画舫前头白衣飘飘的身影。
不对,这是楼轻霜!是正月还在家养病不会出现在榷城的原著主角!
他赶忙摇头甩掉这奇怪的联想,快步跟上高惟忠。
前方已是舟湖中心,一条长径直通湖心岛,岛上亭台之下站着一应宫人,石桌旁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沈持意赶忙收敛心神,行礼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妇人亲自上前,垂下袍袖,轻柔将他扶起。
“好知礼的孩子,怎生如此客气?宗谱之上你已过嗣本宫膝下,该喊母后才是。”
沈持意顺着对方的动作起身抬头,正想着如何应答。
可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瞬,他又是一愣。
楼皇后朱钗错落在发髻之中,所簪不多,居然只有寥寥几支,面上没什么脂粉,全然不似一个皇后该有的简朴。
饶是如此素雅,谁人看了也只会叹她之美艳芳华。
但沈持意不是因对方容颜美艳而怔愣。
而是……
这眉目鼻唇勾勒出的气质,怎么……怎么好像和木沉雪有那么几分相似?
怪哉。
他听楼轻霜弹奏的琴声就莫名其妙觉得像木沉雪的曲音,刚刚透过小楼大人的背影,又仿佛瞧见了正月碧湖飘雪下的木兄,现在怎么连看到皇后都觉得像那位被他始乱终弃的情郎!?
他是得了什么奇形怪状的相思病吗??
第22章 重逢 “那位就是楼轻霜楼大人。”
沈持意被自己今日无端冒出的纷乱思绪吓了一跳。
他正顺势起身, 一时忘了应答皇后。
楼皇后以为他紧张:“拘谨了?坐吧,后宫之中没有朝堂那般规矩,教习和你说的那些, 在本宫面前不必太过在意。”
沈持意坐在石桌另一侧,复又看向楼皇后。
“……多谢母后。”
楼皇后对他笑了笑。
沈持意:“……”
不行,总觉得哪里像木沉雪。
若不是知道这位是楼氏族女、当朝皇后,他怕是会以为这是木沉雪的哪个亲戚。
他只好挪开目光。
楼皇后一如他人口中的温婉贤明, 同让沈持意一见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宣庆帝截然不同。
原著里, 在书中其他人眼里近乎完美无瑕的人只有两位:一个是以此为皮的楼轻霜,还有一个是从始至终都贤名远扬的楼皇后楼明月。
沈持意一度怀疑, 楼轻霜那些表面的君子功夫,都是从楼皇后这学的。
她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永远大局为重,哪怕宣庆帝正是在她新婚第二日发起宫变, 夺皇位,杀旧臣,娶了她这个旧臣之妻,以雷霆手段登基封后, 她也依然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就算是在文臣言官如山如海般的奏疏里,也挑不出几句楼皇后的坏话。
唯一的瑕疵似乎便是她曾是前朝旧臣的发妻——可若是骂皇后这一点, 同骂皇帝无异。
宣庆帝是骂不得的。
那还有谁敢骂?
因此楼皇后近乎是完美的。
完美到哪怕沈持意刚才失态了片刻, 在她面前也全无局促之感。
他从面圣起便一直提着警惕之心, 眼下终于松了口气。
正好宫女上前为他添茶, 他轻抿几口,解了渴意。
他原先想的是不顾那些宫中礼节,干脆做个无礼的纨绔浪荡子,让皇后对他心生厌恶。
指不定皇后娘娘吹几句枕边风, 或者背后的楼家对他不满,他这个太子之位就悬了。
可现在看来,哪怕他真的这么做,楼皇后也只会一笑置之。
沈持意便不费心做这无用之事,徒惹人厌烦。
他乖巧道:“臣……儿臣早该一入宫就拜见娘娘……母后,但儿臣自幼在家中养病,不常出门,没什么见识,也不知宫中规矩,怕冲撞了母后,本是打算在教习那边学得差不多了再来拜见您。”
“今晨之事本宫也有所耳闻,陛下威严,太子怕是累了吧。先吃些点心。”
楼皇后又转头嘱咐宫人几句话,这才接着说,“你生母尚在,要喊本宫母后确实不是一夕之事,太子慢慢来。况且,太子还是要孝敬生母的。本宫见过苍王妃,如今一晃十几年没见,倒也确实有些想念,太子若是思念生母,本宫替你做主,将人请入宫中同住。”
这便是完完全全的客套了。
皇后尚在,太子还没继位呢,就将生母接进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帝后当真不介意,他自己都是个随时要跑路的人,哪里敢把他娘接进来?
“劳母后费心了,我娘……王妃她年纪大,在苍州住久了,未必适应帝都,便让她老人家待在苍都吧。”
“也好。”
这时,宫人碎步而入亭下,端来几盘精美小巧的糕点。
糕点散发甜香,随着清茶气息一道飘入口鼻。
沈持意闻着便有些饿,接过宫女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低头正打算拿起一块。
却见摆在他眼前的糕点中,赫然有着一盘眼熟的绿豆糕。
他不确定地轻抿了一口尝尝味道。
果然是烟州的豆糕。
他今晨才刚刚吩咐临华殿的厨房去做这豆糕,临华殿的厨子拿了配方去学,说宫中无人会做……
皇后自小便是帝都贵女,怎会突然吃上自千里江南而来的糕点?
还正好和他在烟州经常寻人做了送到画舫上来的糕点味道一致?
他眼皮一跳,神色无改,毫不遮掩地抓起绿豆糕啃了一口。
楼皇后似乎没觉得这盘绿豆糕有什么特殊的,只温和地看着沈持意,不疾不徐对他说:“早年本宫膝下养着两个孩子,殿里热闹,可这么些年,轻霜大了,入朝为官,不常来后宫,枭王……”
她一顿。
沈持意知道皇后口中两个自小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孩子是谁。
一个是自小圣眷深重被特准教养在宫中的楼轻霜,还有一个就是枭王。
枭王是楼皇后亲子,也是宣庆帝立的第一个太子,本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在其降生之后就被宣庆帝立为储君。
但这位前太子不知为何猪油蒙了心,两年前居然等不及宣庆帝天年之后继位,发动禁军造反谋逆——上一任禁军统领便是在这次兵变之后被枭首示众,这才有了后来江元珩胜任禁军统领一事。
枭王兵变失败后,宣庆帝处置的旨意还没下,他便疯了。宣庆帝不忍心斩尽杀绝,废了太子,改封枭王,幽禁长亭宫。
楼皇后虽然与此事无关,没有被枭王牵连,但也没了唯一的嫡子,宣庆帝只能封年幼的六皇子为太子,没曾想六皇子猝然病逝,这才有了沈持意当太子这么回事。
楼皇后显然不想多提此事,含糊而过,接着道:“……如今本宫身边没什么人,还算清闲,太子日后若得空,尽管来本宫这儿,宫中缺了你什么短了你什么,一定同本宫说。”
啃完了一块绿豆糕的沈持意鼓着腮帮子:“嗯嗯……”
楼皇后见状,没忍住捂嘴轻笑了几声-
“你要的东西。”
许堪将收整好的一叠公文全都推到楼轻霜面前,“这些都是半月以来,飞云卫根据你从烟州查到的线索,追查到的烟州桑、粮、盐、茶等农户数量以及烟州同其余州府之间的生意往来。”
楼轻霜眼皮一抬,看也没看一眼,只问:“如何?”
“你所想不错,他们这部分商税田税果然有问题。”
“羌南同曼罗部焦灼多年,去年再度开战,军粮军需吃紧。年前陛下下令各州府筹措军饷,烟州富庶,报上来的税银数量却只比昌州、幽州、苍州这等荒地众多的州府多一些,任谁看了都知道不对劲。问题不在于烟州瞒报,而在于瞒报的税银去了哪,如何让楼禀义吐出这笔钱。即便现在强行去抄楼禀义的家,也未必有用。找不到这笔钱,就解不了羌南军需之急……”
许堪顿了顿,问,“一州父母官是封疆大吏,不论查还是审,都得陛下做主。”
男人指尖轻敲木桌,无声思忖着,不知在想什么。
许堪看出他有不便言说之处,并不追问,只道:“接下来的差事是你们兵部之事,我这个大老粗不懂。”
“东西我带回兵部细看,提出要紧的,再送呈陛下。”
许堪却说:“今日最好别求见陛下。”
“许统领,”楼轻霜不仅没有担忧,反而笑道,“可是又有什么圣意?”
“不是圣意。是我私心想提醒你几句——和我接回来的那位新迁东宫的太子殿下有关。”
“妄议储君,传出去可大可小。”
“同你楼饮川私下里说说有什么?”许堪一挥手,“这帝都里,若是连小楼大人都信不过,可就没人信得过了。我看你背着琴进来的,刚从皇后那出来?”
楼轻霜无话。
许堪问:“见到小殿下没有?”
“不曾,他是在我之后见的姑姑。卫国公世子一事,我有所耳闻,许统领可是想说这件事?”
“正是此事!”
许堪早有准备,从衣襟内侧掏出一封奏疏,递给楼轻霜,“这是飞云卫连夜查出来的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的案卷,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里头写得一清二楚。这案卷不止抄录了一份,陛下早已看过……”
楼轻霜神色静然。
“我看完里面的内容,料想太子这回只能被迫同苏家站在一起。陛下最忌结党弄权,一个不学无术的国公世子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可陛下必然会怀疑太子鹊明楼之行别有用心——到底是苏家逼着太子选择,还是太子设计苏家站队?这可就说不清了……”
“听你这么说,”楼轻霜平静道,“看来御前对峙,他化解了此局。”
许堪三言两语,将早晨沈持意同苏承望还有卫国公在皇帝面前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陛下不仅没有生气,还赏了他四个暗卫,一会便要来我这挑人。但他虽然化解了此局,陛下可还在……我说句大不敬的,还在那犯疑心病。”
宣庆帝得位不正,多年来几乎病态一般收拢皇权,独断专行,大行左右制衡之道。
越是宫中朝中的人越明白,只是无人敢说。
许堪身为皇帝亲卫,天子近臣,本是最清楚这些道理的。
可他面对楼轻霜,不仅没有遮掩,反而替对方忧虑道:“太子是没事了,可你如今若是带着楼禀义有关的折子去,保不齐陛下会不会疑心病没犯够,又开始疑心你和楼家……你还是权当事情没办完,再等两天,待到此事过去,你再面圣奏禀不迟。否则触了陛下的霉头,你又遭殃……”
楼轻霜稍稍颔首:“多谢师兄提醒。”
他自小养在宫中,跟着上一任飞云卫统领习武,许堪算是他的师兄。
这么喊,便是不谈公事,只论私事的意思。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注重战事,羌南所需军饷至今没有集齐,此事拖延一天,就要多苦边关将士一日。”
许堪听出了其中的委婉与执拗,失笑道:“我就料到你不会听,但就是忍不住多嘴。你啊,从小就是这么个好脾性……”
男人仍在翻看着卫国公世子命案的卷宗,眼眸一上一下转动着,目光游走在一行行墨文之中。
他好似空旷山谷一株前后荒芜的幽兰,不矜不躁,无喜无怒。
许堪劝不动他,便想用闲聊拖延一会他的公务:“说起来,我护送太子来帝都,一路上没什么别的印象,只记得是个长得好看的病秧子,传言不都说他是个草包吗?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应变之能,连陛下的疑心都能暂时打消。”
楼轻霜动作一顿。
“难不成他还是苍世子的时候就已经韬光日久,龙潜于渊,一朝跃出水面,崭露头角了?我还一直奇怪,宗室子那么多,怎么选了个远在苍州的病——”
楼轻霜陡然捧腹大笑起来。
他从来循规蹈矩,虽不算不常笑,却鲜少这般喜怒形于色。
许堪又意外又茫然,正问着:“你笑什么?”
此时,外头飞云卫匆忙喊道:“统领,太子殿下来了。”
许堪看了一眼楼轻霜,不得不起身行至门外。
人一走,男人面上的和煦笑意忽而落了下来,只嘴角微微勾起,挂的却是冷笑。
他将手中文书往茶案上一扔,像是知晓许堪还未问出口的问题一般,兀自“答”道:“一个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的愣子罢了……”
却能让那么多自作聪明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不就是贻笑大方,滑天下之大稽?
门外。
许堪出门便骂:“殿下今日本就会来,有什么好慌的?我不是早就吩咐过你们,高公公若是带人来,你们把人叫齐了让他慢慢选吗?选得差不多了再禀报我,我去交接一二。”
门口的人语气有些奇怪:“太子殿下来了不到一刻钟,就……就选好了,现在已经要带着人走了……”
许堪一愣。
一刻钟?
一刻钟连看几个暗卫使轻功都来不及,怎么就点了四个人?
他脸色一沉:“这么快?难不成你们没有伺候好殿下,让他随便选了?”
“不、不是……卑职完全按照统领所说,早把人喊齐了,让得闲的暗卫在殿下面前使一使功夫本领,以便殿下挑选。可殿下什么也没让做,只让卑职们全都……”
“有屁快放。”
“全都脱了面具面纱,选了……选了四个最好看的……”
看脸,那自然是选得快了。
许堪:“……?”
这风流浪子,鹊明楼买伶人入宫嬉戏也就算了,还男女通吃,主意都打到随身暗卫身上了!?
当时从苍州远赴帝都,一路上看那病恹恹的样子……
着实看不出来。
许堪快步回屋拿了样东西,说:“我去见一见太子。”
楼轻霜已经背起长琴,亲自抱起那些案卷公文,徐徐起身,与许堪一同往外走,说:“正好我也要走,便同师兄一起出去吧。”-
“殿下!太子殿下留步!”
沈持意身后站着四个俊朗非凡的暗卫。
暗卫一职,越是其貌不扬者,其实才越适合,沈持意选人的时候,这四人自然而然站在后头,显然不是其中佼佼者,怕是不仅长得惹眼,功夫也算不得拔尖。
但他又不是真的来选保护自己的暗卫的,若是功夫太高,他还怕耽误了他作死呢。
还不如选几个好看的,摆在临华殿里,养养眼不也挺好?
他正打算带人回临华殿,听到有人喊他,警惕回头——可别是不让他一下子带走四个大帅哥!
“许统领?”
“太子殿下,高公公。”
许堪抱拳,“属下失职,没想到殿下走得这么快,险些没把东西给您。”
他递给沈持意一个小木匣子。
沈持意有些困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其中是一张折好的纸,和几个药瓶。
他抬眸看向许堪。
“此乃青衣蛊,还有对应解蛊的药方。药方里有下蛊之法,殿下也可自己稍作更改,如此一来,就只有殿下知晓更改了什么,又该怎么解。青衣蛊是给暗卫用的,如您需要,可以自行制取……”
沈持意对这种用来控制人的玩意没什么兴趣,囫囵听着,目光飘来飘去。
宫中砖红瓦绿,高屋殿宇鳞次栉比,巍巍森严。
许堪身后长阶攀空而上,空荡荡一片长廊贯通两侧。
一个人影似是跟随在许堪身后,徐徐而来,缓步走出,见着阶下之状,步履稍停。
沈持意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
来者一手拢袖,怀中抱着一叠公文,肩上背着长琴。
他身着洁白无瑕的翩然白袍,银色云纹靴履地,一头乌发高高束起,白玉簪穿发而过,一丝不苟。
四方积雪印着白昼天光,更衬得他清俊泠然。
如水鹤立云端,似谪仙踏月行。
这人稍稍垂眸,正巧对上沈持意迎着衣摆而往上的视线。
四目相对。
沈持意乍然瞧见今日不断浮现心头的那张脸。
每一缕发丝、每一处皮肉都同不告而别那日站在画舫前端吹笛的男人分毫不差。
可这人眼疾似乎已经好了,那双眼睛不再空茫,装着沈持意期望过不知多少次的皎然明光。
果然好看。
等等。
糟糕。
他这相思病才刚刚发病,怎么就在一日之内无药可救,出现幻觉了?
他怔愣间,高惟忠却在他身侧笑道:“赶巧了,舟湖没见到人,却在许统领这碰到了。”
“殿下,那位就是楼轻霜楼大人。”
正准备撩起袖子擦一擦眼睛的沈持意:“……?”
什么?
谁?
你说谁?
你再说一遍?
什么楼什么轻什么霜!?
谁???
第23章 失态 仅一张空有其表的脸而已。……
楼轻霜已踏着长阶缓步而下。
他自高处长廊走来, 原先只能瞧见许堪和一个衣着奢美的青年正在交谈。
青年被一群人簇拥其中,身后是四个样貌俊朗的暗卫,身为天子近侍的高惟忠微微躬身陪伴在侧。
众星拱月。
而那青年似乎朝他看了过来。
是太子。
是那位封储第一天就把鹊明楼的歌女带回宫的太子。
许堪提及此事时, 言道:“他体弱多病,处境微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废了。但即便如此,就凭他那张脸, 只要帝都待嫁贵女见了他, 必定有不少上赶着想当几年太子妃。怎么这么想不开,刚被封为太子就急着荒唐?”
待楼轻霜下了高台长阶, 看清这位新太子面容,瞬间明了许堪缘何这么说。
站在众人中央的青年乌发白肤,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 身上披着嵌绒金丝氅衣外袍,通身衣饰富贵惹眼,却全然压不住那更惹眼的容貌。
四个飞云卫分明单看皆属人中龙凤,可往青年身后一站, 尽皆相形见绌了起来。
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倒映着雪色,承接着天光, 茫茫然还有些呆滞意外地直勾勾望着他, 好似旷野中失落的一对琥珀, 让人想伸手抚一抚其上扇动的如鸦羽般的长睫。
和传言中、许堪等人口中、暗卫密送而来的消息里那个纨绔不堪的苍世子完全不同。
楼轻霜不由得脚步一顿。
他对这位太子殿下的第一眼印象不可谓不好。
可直至他彻底走下长阶, 太子殿下依然直勾勾而又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像极了毫不避讳的当面打量。
楼轻霜停步于众人面前,眉头一皱。
“……殿下?”高惟忠也觉得沈持意的反应有些古怪,不得不再次出声,“楼大人是皇后娘娘本家的子弟, 您如今过嗣于中宫,以后少不得要和楼大人多多往来。”
小楼大人和太子殿下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还隔着好几层表亲,说是族兄都有些勉强,但如今太子是皇后名义上的儿子,楼大人又是皇后最看重的楼氏子弟,太子若是对小楼大人不客气,那不是成心从皇后那找埋汰吗?
对着暗卫浪荡也就罢了,这般意味不明地盯着在宫中长大的楼家幼子、陛下看重的年轻肱骨……
高惟忠看向楼轻霜。
小楼大人向来稳重,眨眼间神色自若,不卑不亢道:“太子殿下。”
沈持意陡然被这熟悉的嗓音唤回思绪,震惊之中,双手一松。
刚刚从许堪手中接来的木盒倏地滑落而下!
楼轻霜就站在沈持意跟前,不等许堪和其余侍从反应,他便已经眼疾手快,先行在木盒落地前捞到自己手中。
他一手握着木盒,一手抱着公文,“殿下小心。”
太子殿下赶忙探出双手,竟然直接从他怀中抱走了木盒,短促道:“多谢木……木盒的救命之恩!”
众人:“……?”
沈持意又急道:“我有些累了,想先回临华殿歇息,来日有空再拜会许统领和楼大人……”
许堪:“殿下——”
殿下已经带着刚刚挑选好的暗卫转身就走。
高惟忠奉了皇帝令要照看好太子,只好替沈持意同眼前两位大人客套了几句,着急忙慌地追着失态到落荒而逃的太子殿下去了。
小殿下好像怕冷得很,一上轿便命人落下四方幕帘,遮挡了轿内一切。
直至太子仪仗扬长而去,也没人瞧见轿辇里头坐着的人是何神色。
楼轻霜只是低头看着单单抱着公文的双手。
刚刚他居然直接让太子从他怀中拿走了东西。
他向来不喜人触碰,府宅中随侍的下人都不得无命近身,这么多年下来,即便有人无意凑近,他总会下意识先行退开。
只为烟州那不见踪影的小骗子破过例。
但是刚才太子探出身来取物时,近乎凑到他的鼻尖,双手更是同他的双臂相撞了几瞬。
他却直到对方转身离去,才乍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后退。
可这位前买歌女后挑暗卫的草包浪荡子有何特殊?
仅一张空有其表的脸而已。
脸……
思及此,男人原本平淡的脸色陡然覆上一层深重的阴霾。
他眼尾一沉,眉头紧蹙,乌黑双眸如见不到底的深渊,装载着满满的厌恶。
所憎非为他人,而是仅仅因百无一用的皮肉色相便被牵动一瞬的自己。
这时。
许堪转过头来。
楼轻霜面上一切阴霾顷刻间被藏在皎皎云雾之后,多年如一日的面具吞没修罗厉鬼般的污浊。
他背着琴,捧着书,拢袖而立,渊渟岳峙。
许堪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毕竟是太子……饮川若是觉着被冒犯了,莫要往心里去。”
楼轻霜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一般,泰然自若道:“公务在身,我不打扰师兄了。”-
沈持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让高惟忠离开、怎么回到临华殿、又是怎么遣散了屋内宫人只喊来乌陵的。
他心乱如麻,思绪打了死结一般乌泱泱地缠绕着,连怀中抱着的木盒都忘了放下。
乌陵忧心忡忡冲上前来:“殿下,怎么了?今日没给你下蛊虫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是陛下召见你的时候……”
“不,没有……”沈持意恍惚道,“陛下召见我的事,表面上和我已经没什么干系了……”
是比苏家诬陷他杀人还要可怕百倍的事!
乌陵没听到准信,更担心了:“那是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
沈持意凉凉地说:“我见到木沉雪了。”
乌陵一愣,随即喜道:“木公子果然是帝都人?殿下——”
他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嘴。
——殿下的脸色可不像是和情郎重逢的模样。
乌陵压低了声音:“他怪罪殿下了?殿下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走,你和他好好解释一二,木公子那么沉稳的人,多半能理解的……”
沈持意一个头两个大:“没那么简单……解释不了,解释就是自投罗网。他是楼轻霜……他怎么是楼轻霜!?”
连嗓音都一模一样,除非姓楼的有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双胞兄弟,否则……
否则他在烟州相处了数月的落难情郎就是他避之不及的原著主角楼轻霜。
沈持意:“……”
好消息,他根本不用担心他的木兄因卷入主线而有什么意外,因为这人就是原著最大的赢家。
坏消息,“木兄”没事,他有事了。
沈持意:“…………”
头痛。
头特别痛!
重逢“木兄”的惊喜在对方的真实身份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怎么会是楼轻霜?
当时江元珩传消息告知他楼轻霜连年节都闭门不出在家养病——原来这只是借口?那人早就离了帝都隐瞒身份下江南?
且不说原著根本没有描写过主角在烟州遭难受伤一事,便是木兄那看似冷硬实则温和的脾性,便和主角的不论是表面还是真实的人设都完全不同啊!
楼轻霜为人阴狠无情,睚眦必报,掌权之后肃清朝堂,连已经告老快十年的老臣都没放过。
雷霆手腕,令人胆寒。
可木沉雪比世人赞誉的谦谦君子楼饮川多了几分随性,又比那个最后才摘下面具的年轻权臣少了许多阴戾与脾性。
莫说是截然不同,就算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
所以他当时哪怕知道对方来历非凡,还在这人手上见到过白玉龙环,也从未设想过木沉雪就是楼轻霜这个可能性。
现在想来,也许他认识的木沉雪都不过是楼轻霜隐瞒身份养伤时刻意装出来的模样。
他喜欢的或许不过是个假象。
沈持意苦恼地揉了揉脸。
他撩拨了姓楼的几个月,最后还始乱终弃,扔下对方留下的定情信物不告而别……
这人要是想报复他,即便他真死了,楼轻霜也绝无可能放过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乌陵甚至是整个苍王府啊!
他顿感心底凉飕飕的,生无可恋地直挺挺往躺椅上倒去。
刚一落在软垫上,他又一个鲤鱼打挺,借力翻身而起。
“不行,我不能慌,他今天见到我没有任何异样……”
说明楼轻霜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看向乌陵,“乌陵,楼轻霜今天没认出我来,我们在烟州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和样貌,我并未在他面前喊过你的名字,你还和我一样染了风疾哑了嗓子,只要你不说,他应该认不出你我。你若是之后见到楼轻霜——就是木沉雪,你千万当做是第一次见到他,记着没有?”
乌陵虽也十分惊讶困惑,但沈持意先前一直都在打听楼轻霜的踪迹,不惜竭尽全力绕道走,乌陵也是知道的。
乌陵不住点头:“我明白的,殿下放心。”
殿下其实没办法放心。
但是殿下不放心也没办法。
沈持意努力稳下心绪,随手把自己一直抱着的木盒递给乌陵,低头时目光扫到腰间的香囊,又垮下脸来。
——他曾经把藏着苍王世子身份印信的香囊送给楼轻霜。
楼轻霜是从来没有尝试撕毁过那个香囊,还是早已把负心汉留下的定情信物给扔了?
若是没有扔,哪天起了兴致想剪香囊泄愤玩,结果一剪开封口便瞧见里头暗藏玄机……
沈持意:“………………”
要命。
太要命了。
而且他措手不及见到楼轻霜,实在太过意外,当时在楼轻霜面前失态了好一会,楼轻霜会不会已经有所怀疑?
乌陵突然失口问道:“殿下,这盒子里的蛊毒是谁给你的?怎么如此歹毒!?”
沈持意心不在焉:“怎么歹毒了?”
“此蛊是用来控制人的,”乌陵脸都皱到了一起,沉声道,“炼制所需的药材可以随意调整,但是用量十分苛刻细致,若是被下了此蛊,每月都会发作一次,必须得符合用量的解药才能缓解,却不能根除。还有不少邪门的用法……”
沈持意不觉意外。
青衣蛊是许堪给他的,当时便说了是用来控制暗卫的。飞云卫是皇帝亲卫,里面的暗卫一开始都是为皇帝培养的,若是赐给别人,下了青衣蛊便会忠于新主,新主才能完全放心。
飞云卫怕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但他对青衣蛊没兴趣,随口道:“这是用来挟制暗卫的,我不想用,你帮我收着吧。”
“是。对了,殿下带回来的四个暗卫好像还在外面等着,没有殿下的吩咐,魏白山不知如何安置他们。”
本来就头大的沈持意:“?”
这也要问他?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魏公公说……”
乌陵欲言又止。
“说?”
“说他不知该将人安置在临华殿的侍卫房,还是内眷的宅院……”
“……”沈持意想起了自己的人设,麻麻地说,“虽然我很想放在侍卫房,但是内宅。”
“是。”
乌陵转身。
沈持意又把人喊住:“等等。”
“殿下?”
殿下若有所思:“……提醒我了。对啊,我带了四个好看的暗卫回来,其他人都会怀疑我是不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那我如果众目睽睽之下盯着一个初见的帅哥看,那……”
那比起怀疑他事出有因,许堪等人,甚至包括楼轻霜,其实第一时间只会觉得他这个风流浪荡的草包犯了色心!
楼轻霜多疑多虑,他若是躲着藏着,还想将今日“初见”的失态遮掩过去,不但无法打消这人的疑心,还会让这人更加怀疑。
不如将他的荒唐之名坐实到底!
“帮我把魏白山叫来,”他心里有了主意,说,“我需要他出宫替我办件事。”-
入夜。
楼府。
凉风打着灯笼,吹得丝穗飘动,灯影晃荡。
远处行来长龙般的车队。
看门的护院挺直站着,不为所动。
离得近了,护院一眼认出那车队自宫中而来,这才上前,拱手道:“公公,可是宫中有事?”
——楼家是皇后母家,宫中常有车马来接族人进宫。
魏白山探出头来:“请问小楼大人在吗?”
“赶巧,刚一刻钟前回来的。”
魏白山跳下车来,吹着冷风,搓了搓手,看着这宫中爬得高的宫人多少都有些熟悉的高门大院,神色格外凄凉。
他很不想办这个差事。
当初他替太子殿下去鹊明楼买歌女的时候,只觉得小殿下风流,不少皇室宗亲和官宦子弟也是如此,没什么好稀奇的。
还行。
今夜他替太子殿下把暗卫安置在临华殿给内眷住的宅院时,也觉得大兴男风盛行,权贵养男宠者众多,太子殿下只要不荒唐得太过,就是皇帝也不会管什么。
也还行。
但他没想到他们殿下一山还比一山高。
魏公公抱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心哄好了自己,一板一眼地说:“传个话,太子殿下有言——今日得见小楼大人,惊为天人,如睹玉兰,念念不忘,不做点什么实在难以安心,特命我等连夜买下帝都所有玉兰赠与小楼大人,聊表……”
门前传话的护卫已经尽皆愣在原地。
魏白山深吸一口气,豁出去道:“——聊表爱美之心!”
话音落下。
长龙般的车架旁,宫人们接连扯下挡风的粗布。
一车又一车的玉兰花显露而出,落入月色之中。
夜风悄然路过,送来满怀花香。
全帝都的白兰都被那天潢贵胄一夜之间搜刮而来,铺天盖地般盛开在楼氏门墙之外。
第24章 厚恩 假惺惺的。
白兰花瓣如泠月驻留人间, 零星花瓣摇晃坠下,轻吻长街,又被轻风扫走, 踏入灯火辉煌的骥都。
袅袅花香散入千风,丝丝缕缕淌过喧闹长街,寂寥万巷,流入与楼家相隔甚远的另一处高门。
裴府内宅中。
“啪——”
茶盏猛地被摔下, 滚烫的茶水四处迸溅, 瓷片碎了满地。
奉茶的仆人还躬身捧着茶盘,被吓得颤了颤, 怕触了霉头,惊惧跪下。
裴贵妃摔了一个还不够, 抬手又要扔。
负手背身立于一旁的耄耋老者适时开口:“贵妃,够了。陛下体恤你丧子之痛, 让你回门修养,你在家中若是言行无状,被人看在眼里,有些话传到陛下跟前, 不好听。”
裴贵妃面露不甘,举着那茶杯半晌, 最终还是愤愤放下。
仆从如蒙大赦, 就那么跪着徒手捡完碎瓷, 囫囵以衣袖拭去茶水, 不敢再听下去,手忙脚乱退下了。
屋内没了人,她才咬牙切齿道:“父亲没听到刚才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吗?这小儿偷了我儿的太子之位,我儿尸骨未寒, 他便已经借着东宫权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铺张浪费,胡作非为!将整个帝都所有的玉兰都送给朝中大员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立储以后,他至今不曾来我宫中请安……沈持意如今如此亲近楼家,日后——”
“哪有什么日后?”当朝首辅裴知节回过头来,打断了她,复又放缓语调,“陛下放着帝都里的宗室不选,选一个远在荒州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来当太子,这其中用意,你应该能想明白。”
“能当皇帝的太子,才是真的太子。至于太子如何跋扈,那是言官的麻烦,对我们不重要。”
“陛下在这个关头让你回家暂住几日,便已经是疑心你我手伸得太长。你我此时更该谨言慎行,莫要马失前蹄。”
裴贵妃不语。
她方才不过气劲上来发泄一二,三言两语间已冷静下来。
裴相所言,她也知晓。
裴家如今的处境算不上好。
前太子病逝后,宣庆帝封锁消息,飞云卫日夜兼程赶赴苍州,将还是苍世子的沈持意接进宫。可沈持意在骥都城外突然遭人刺杀,刺杀者身份查清,全都是不知被何人放出的死囚。那些人本就是因杀人越货而被朝廷缉拿的亡命之徒,还都死了个干净,什么都查不到。
若是刺杀发生在昭告天下立沈持意为储君之后,刺客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就算是裴家做的,皇帝都未必在意——宗室子多得是,死了一个,再挑一个便是。
可这刺杀发生在立储之前。
皇帝疑心有人手眼通天,提前知道了密旨内容,趁着还未立储急忙截杀苍王世子。
裴贵妃刚失了太子,裴相又位高权重,裴家不论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做此事的人。
裴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通报传话的下人进来之前,裴相和裴贵妃正在谈及此事。
裴相神色平静,只略微皱眉,缓步回到棋盘边,捻起白棋,若有所思道:“东宫易替一事,在宣旨之前瞒得严严实实,连你在宫中都不知晓,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
裴贵妃:“飞云卫?”
“许堪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私自拆阅密旨。”
“那还有谁?密旨不过内阁,陛下私底下写好之后盖了印便交由飞云卫护送,经手的人就没几个。总不可能是沈持意自导自演?陛下若是疑心我们,他确实获益最大……”
“此节我也想过——陛下必然也想过。”裴相执棋之手一顿,摇了摇头,“但他纨绔之名由来已久,当年没人能想到苍世子会当储君,他一个远在天边的王侯子弟,何必故作纨绔?而且刺杀那日,他也险些死于刺客剑下,是禁军及时赶到才把人救下。他就算能在许堪眼皮子底下安排刺客,也没办法连禁军的调动都算得分毫不差。”
裴贵妃一滞:“那……”
那便没别人了。
不怪宣庆帝想到裴家。
就连他们自己,推来算去,都快觉得是自己做的了。
“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老首辅默然不语。
他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方才找到了一处勉强能落子之地,轻轻按下棋子,才说:“你方才同我说,今晨太子可能已经察觉到有人会下毒,故布陷阱请君入瓮?”
“是,所以我没有轻举妄动……”
“不,继续,明日继续寻机下毒。”
“父亲!?”
“祸水东引。与其取信陛下,不如让陛下怀疑更多的人——不希望他当太子的人并不只有我们。”
裴贵妃喃喃道:“高妃?”
“让你的人做漂亮些,不论事成与否,只要查起来,都只能查到高妃身上。”-
沈持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
魏白山替他去楼家作死了。
乌陵对他从许堪手中拿回来的青衣蛊很是好奇,晚膳后便一个人闷在房里鼓捣。
其余的宫人和护卫也被他纷纷找了差事支开。
他在等江元珩。
白日里,他被苏承望牵扯进卫国公世子的命案,虽然皇帝把他直接摘出了此事,但他不想让卫国公世子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让草菅人命的苏家被轻轻放下,托江元珩替他寻来此案的证据。
结果他在飞云卫那遇到楼轻霜,登时心慌意乱,什么都忘了。
直到魏白山领命出宫,他彻底定下心来,才想起此事。
江元珩给他的信笺在暖炉中渐渐燃尽成灰,沈持意没等多久,江元珩便跳了进来。
“殿下,”江元珩从怀中掏出几张纸,“这是卫国公世子命案真正的卷宗,我偷偷抄录了一份。证据有不少,但是很多都在苏家自己手中,要么就是已经被飞云卫掌握了。殿下看看,有什么想要取来的,我替殿下想办法。”
沈持意立刻接过,翻看案卷。
果不其然,第一眼便瞧见了苏承望的名字。
事虽然是苏承梁惹的,谋算的却是苏承望,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
但此案的结果本就是皇帝乐于见到的,皇帝不可能治苏承望的大罪,多半只会顺着苏大的说辞,将此事落在本就没有功名的苏二身上,再找个下人当替罪羊,说一切都是苏二少身边不怀好心的下人瞒着主子干的。
届时把人交出去杀了,再治苏家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卫国公世子一案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沈持意冷笑。
他说:“多谢。有这东西足够了,其余我能自己解决,你不必掺和进来。”
“对了,先前让你帮我找的那个人……不必找了。”人他都亲眼见到了。
江元珩没问他原因,拱手道:“是。殿下要的东西送到,不打扰殿下了,属下告退。”
沈持意收好案卷,抬眸却见江元珩站在窗边,要走不走的。
他:“?”
江元珩试探问道:“听说殿下差人将全帝都的玉兰花都送到楼府门前了?”
“……”
魏白山都还没回宫呢,消息就提前回宫了。
“也没有全帝都,”他挣扎道,“我屋里还留了一盆,其他人家里种着的我也没办法全都拿到……”
江元珩不放过他:“殿下先前和我说讨厌小楼大人。”
“……现在也略微讨厌!”
禁军统领恍若未闻:“元珩明白了。殿下今日见到小楼大人,便不找那姓木的仇家了,难道……”
沈持意突然屏息坐直:“!!!”
这么容易猜到楼轻霜就是木沉雪?
他急忙低声否认:“不是……”
“……难道殿下也发现小楼大人……”
他摇头,嗓音如蚊鸣:“没有……”
“……发现小楼大人品性如玉如兰,是个高洁雅致的君子,和元珩一样决定以小楼大人为镜自省,放下恩仇,坦然磊落,因此送了一车队的玉兰,以表感激之情?”
沈持意游离的目光骤然回归,气息归于平缓,嗓音平静而铿锵:“哦是的。所以楼轻霜收到花之后有什么反应,元珩你知道吗?”
江元珩临走前,最后同他说:“小楼大人亲自出了府门谢太子恩典,从采购的宫人口中问来了每株玉兰的来历,一一命人送回,却没要那些花农退钱,只让花农明日早市分发与所需之人,彰殿下恩德。但他留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说只此一株便足矣。”
应对得当真漂亮。
既不承情,又谢了恩。
谁也不能说楼饮川攀附新太子,东宫也怪不了他的四两拨千斤。
最后还留了一盆没开花的,告诉消息灵通的皇帝,他只愿含苞待放,谨修自身,无意争锋。
……假惺惺的。
沈持意在心中悄悄地说。
但不论如何,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楼轻霜如此应对,看来是信了他的风流浪荡,应当不会怀疑他今日失态的原因了。
那人当初把白玉龙环当做定情信物给他,不论心底如何想的,怕都是存了认真之意的。
可这认真之意,在他不告而别之后,便不是好事了。毕竟这人越是认真,越有可能此刻怀恨在心。
他简直无法想象楼轻霜知晓他是苏涯的话会如何。
沈持意松了口气。
——这口气在次日一早又被提了起来。
因为魏白山布膳时端进来了一盘绿豆糕。
正是用他从烟州带回来的绿豆糕配方做的。
沈持意在烟州时便格外喜欢当地的甜糕,尤其是绿豆糕,同别处做的口味不尽相同。他特意买来了方子一路带着,甚至吩咐临华殿的厨子将早膳换了。
原本是个他喜欢的好东西。
可他一瞧见这绿豆糕,就猛地想起昨日在皇后那里吃到的绿豆糕。
当时他还以为皇后细致到特意找了临华殿的厨子做小食来接见他,现在想来——皇后根本没留意到这些,那更有可能来自楼轻霜从烟州带回来的厨子或是方子!
苍世子明面上从未去过烟州,若是让楼轻霜知晓……
他立刻挥手道:“拿下去,不吃了。”
魏白山一愣:“殿下?可是后厨做得不符合殿下心意?奴才这就让他们再做——”
“我不爱吃这东西,”沈持意赶忙说,“以后别做了,方子也撕了,谁也不准再碰这个绿豆糕,现在就扔掉,重做一碗燕窝粥端上来吧。”
魏白山似是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但还是躬身,捧着那盘绿豆糕退下了。
此时。
高贵妃宫中。
“什么!?”高贵妃惊道,“你是说裴水芝要毒杀太子陷害于我?”
她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抬起头来——正是先前跑去裴贵妃宫中通风报信的方海!
“千真万确!她连夜找了个娘娘宫中的小宫女,让奴才带进临华殿后厨,结果娘娘宫中那小宫女居然什么后手也没做,直接往太子殿下嘱咐过的早膳里下毒——太子殿下昨日便暗示过那早膳是请君入瓮的陷阱,裴贵妃这么做,是故意等着别人来查啊!奴才不傻,查到那宫女,查到奴才也不远了,裴贵妃是要弃了奴才来构陷贵妃,还请贵妃娘娘救我一命……”
高贵妃水袖一挥,招来一个跑腿的小太监:“你先跑去临华殿看看现在如何了。”
她怒极反笑,踢了一脚跪着的方海:“事已至此,起来,跟本宫一道去临华殿。”
贵妃宫中登时忙成一片,不过片刻便备好了疾行用的肩舆,跑腿的小太监更是早已赶去临华殿。
一行人紧赶慢赶,不过行了一半路程,那跑腿小太监居然跑了回来。
“如何?”高贵妃忙问。
“娘娘,临华殿什么也没发生。奴才打听了一下,太子殿下早膳一口没吃,还不准扔给下人们吃,直接让总管太监扔了重做……”
高贵妃一愣:“然后呢?”
“没、没了……”
颤颤巍巍的方海:“?”
高贵妃:“……?”
她冷眼看向方海:“你莫不是诓骗我取乐?”
方海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慌张道:“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啊,如此大事奴才怎敢愚弄娘娘!娘娘只需找来下毒的宫女一审便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或许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在糕点中下毒构陷娘娘,因此改了主意……”
高贵妃也知这种事情不是一个小太监敢弄虚作假的,一边命人根据方海的描述去抓那小宫女,一边折返回宫,细细思量起来。
半晌,她喃喃道:“如此说来,东宫这是放着大好的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不要,替我挡了一劫……?”
“来人,”高贵妃挥手,“出宫去给本宫兄长传个话。”
……
沈持意又上了大半日的教习课。
他上得头脑发昏,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读书学习这些繁文缛节是件比楼轻霜发现他身份还要可怕百倍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申时,日坠西天,皇后派来的教习这才离去。
他昏沉沉走出书房。
魏白山迎面而来,鬼鬼祟祟地说:“殿下,御史中丞高昶之高大人刚刚差人送了一幅前朝名画孤本给您,还悄悄托奴才给您传一句话。”
沈持意:“?”
干什么?
皇帝还没给东宫安排官员,御史的老大这时候给他送礼又传话的,这不是明着站队吗?
这可是言官啊!
难道其中有诈?
怀揣着对方包藏祸心另有所图的期待,沈持意问:“他说什么了?”
“高大人说,‘臣感念殿下仁心,谢殿下厚恩,一份薄礼敬献殿下,也请殿下放心,近日来攻讦殿下不尊族兄风流浪荡的谣言不会出现在御史的参本里。’”
沈持意:“?”
“??”
“???”
为什么不参?
这段时间辛辛苦苦才耕耘出了这么一个含金量极高的坏名声,就这么没啦?
我做错了什么,姓高的你要这么对我?
第25章 再遇 戴着幕篱的蓝衣身影逆着人流而行……
沈持意很想拿着高昶之送的礼, 直接冲到高御史家里,问对方为什么不参他!
朝中之人不是大部分都不想让他来当这个太子吗?
他当着天下万民的面,胡闹到了楼轻霜这个帝后宠臣的面前, 等同于拱手送上话柄,不论谏言还是废立都是绝佳的机会。
可御史那边居然不说话了!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御史不说而已,内阁六部又不是摆设。
可他细细一问魏白山,才发现这位高御史并不仅仅是一名御史, 还是高贵妃的亲哥哥。
两年前枭王之乱后, 帝后在众人面前虽然依旧和睦,但两宫来往少了许多, 同年进宫的高氏渐得帝心,短短两年便已经封了贵妃, 宠冠后宫。
高昶之这个兄长也跟着鸡犬升天,被提拔为御史中丞。
高家小门小户, 朝中无人,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高昶之说不参他,那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不参他,也许高贵妃那边早已吹过一轮枕边风, 皇帝默许了轻轻放下沈持意闹出的这些事。
皇帝都默许了,谁还会想不开去多嘴?
莫说是谏言, 怕不是明日上朝, 攻讦东宫的奏折都会变成称誉太子的颂词。
沈持意:“……”
他别无他法, 只能次日带着高昶之送来的画, 亲自去高贵妃宫中归还,希望这两兄妹能明白东宫这艘船最好不要上。
他到高妃宫中时,宫中人似乎在处理什么违令的宫人,正拖着一个面色苍白没了意识的宫女离开。
高贵妃早已整装等在那。
沈持意命人将那孤本画卷递给高妃的大宫女, 说:“我胸无点墨,实在欣赏不了此等好物,还是借花献佛,将此画挂在娘娘宫中吧。”
高妃并无愠怒,反倒问他:“太子不喜欢此类珍宝?”
沈持意:“?”
怎么滴,我要是说不喜欢,你还要送个别的?
他赶忙说:“高大人说这是谢礼,可我从未帮过娘娘或是高大人,没什么好谢的,娘娘和高大人别再送东西来了。”
高妃眼眸轻转,笑道:“殿下不喜欢物件?本宫明白了。”
沈持意:“??”
明白什么了?
他怎么没明白?
他茫茫然然同高妃客套了一会。
临走前,掌事的宫女领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宫女出来,说是娘娘送到殿下宫中伺候的。
那小宫女本来还有些垂头丧气,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沈持意,登时换了神色,脸颊竟还浮上两团红晕。
沈持意:“……”
突然明白了高妃明白了什么。
但这“礼物”关乎他纨绔浪荡的人设,他倒真不好干脆拒绝,只好一咬牙收下,直接带回临华殿。
魏白山出来迎他,见他用一幅画“换”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欲言又止好一会,还是劝道:“这都快双手之数了,您吃得消吗?”
“……”沈持意瞥过眼去。
魏公公立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凑上前来,突然小声说:“殿下,后厨那边有一个叫方海的跑腿太监跳井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自己跳的?”
“井边没什么挣扎的痕迹,下边的人去他住处看过,有些碎银,还有宫外当铺的契子。前些时日殿中确实有东西不见了,奴才核对过,就是方海去当铺当掉的东西。许是这几日奴才们在查丢失之物,他一时畏罪,便跳了。”
沈持意脱口而出:“盗窃虽有罪,可国有国法,刑律自有分辨,再如何也不至于赔命——”
他嗓音一顿,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他一个草包太子该说出口的话。
但他踌躇半晌,还是说不出什么佯装发怒的风凉话。
“……临华殿里若是有谁短了银钱,或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吃喝嫖赌这般损人不利己之事,你私底下将人带来我面前,莫要让他们一步错步步错,走上什么歪路错道。”
魏白山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登时面露怔色。
太子殿下却已经转了话口:“今日我学的不错,教习准了我休息一日,我想出宫玩玩,但不想大张旗鼓。你不要声张,替我备一辆马车,明日乌陵陪我出宫就好。”
“是。”-
次日。
沈持意踏上马车就要走。
魏白山一直强调太子出宫是大事,让他多带一些护卫,或是把飞云卫那里带回来的四个暗卫带上。
但沈持意出宫是为了把卫国公世子的命案闹大,又不是真的出去玩,人带得越多越容易被发现。魏白山再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沈持意没松口,还下了死令不得让其他人知晓。
最后临华殿的总管太监几乎哭丧着脸将他送到宫门口,以采买的名义带他出了重重宫门,最后目送他坐在马车中远走。
马车厢门紧闭,两侧帘布垂下,严严实实隔绝开了里外。
乌陵穿着一身瞧不出身份的便衣,娴熟地驾着马。
沈持意坐在里头,再度翻看江元珩给他的那几页案卷。
这几页纸他看了好几遍,来回思量该如何钉死苏承梁草菅人命一事。
有宣庆帝在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证据即便拿出来了,最终还是会被推到替罪羊身上,没办法把苏二推出来。
活生生的人证最无从抵赖。
苏家杀人杀得太仓促,没办法做得太干净,只寻了些混江湖的武人来动手。
沈持意第一次穿书穿的就是同一个世界观下的武侠小说,一身功夫也是这么来的——他很清楚这些人的特点就是收钱办事绝不外传,义气比性命还重要,即便被抓到,为了守诺也不会供出雇主。
即便让大理寺去拿人也没用,必须让起码一个人主动开口……
“乌陵,”他稍稍拉开厢门,说,“昨晚让你试着做的青衣蛊带了吧?”
“公子都叮嘱过好多遍了,怎么可能没带?这蛊毒现在被我改成中了之后当场发作,发作之后便自行消解,无需解药。但我带了解药,若公子用错了也可立刻解开。”
乌陵说着,骤然一拉缰绳。
马车停到了前后无人的荒巷之中。
乌陵回过头去,问道:“公子,我们现在去哪?”
厢门拉开。
浅青色竹编幕篱映入眼帘。
刚才还穿着华贵长袍的青年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极为轻便的窄袖蓝袍,幕篱四方白纱垂下,坠着金铃,将那张如仙人雕琢的脸庞挡得严严实实。
他没了宫中那副弱柳扶风的慵贵之姿,举手投足间仿若闹市中银鞍白马的恣意少年。
他一伸手,把遮掩衣裳的披风与剩下的另一个幕篱往乌陵身上一挂,笑道:“带上你做的蛊毒,我们去找那几个收钱杀人的江湖人。”-
“咚咚——”
“咚咚咚——”
白灯笼高挂两侧,算不上宽敞的木门两边也坠着白事所用的丝穗,门前零落的纸钱不知被多少路过的人踩踏而过,满是泥泞雪渍,碾转破碎。
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脚步声似是由远及近。
是一个妇人开的门。
周溢年敲门动作一顿,意外道:“余夫人?家中仆从呢?”
前几日余昌辅的丧事,余家门庭清冷,几乎无人吊唁。
只有周溢年这个不涉朝政甚至不怎么为宫中贵人问诊的太医来过一次。
那妇人识得他,叹了口气,道:“让周太医见笑了,我家大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他又是……哎,同窗故友没什么人敢来,我们孤儿寡母在骥都待着也无用,我昨日刚刚遣散了仆从,只留了个奶娘,等过两日宅子卖出去了,便回老家——”
她视线扫到周溢年身后,瞧见还有一人,话语一顿。
男人衣冠发髻齐整,衣扣衣带尽皆系得一丝不苟,连在这衰破之处都挺拔而立,从容雅致得格格不入。
他感受到余昌辅遗孀的目光,微微颔首:“晚辈楼轻霜,任职兵部,素日同御史台的大人没什么往来,今日托溢年引着上门拜访,是差事在身,有一事想要问问夫人。”
余夫人原先还有些警惕,听到男人的名字,登时缓了脸色。
“原来是楼大人。楼大人和夫君并无往来,但我常听他提起你,他对楼大人很是敬佩尊崇……”
楼轻霜垂眸,面不改色道:“不敢当。”
“大人所为何事?”
“敢问夫人,从正月末到余大人最后一次进宫前的这段时间里,可有什么平时和余大人不太往来之人前来家中拜谒?”
余夫人立时摇头:“年节刚过,来往的大多是亲朋……”
她又思忖片刻,更为肯定道,“没有,肯定没有。夫君年前弹劾裴相已经得罪不少人,有些熟识的大人早便不来了,年节过得本来就比往年冷清,更别提不熟识之人了……”
周溢年同楼轻霜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
周溢年将带来的一些补药送给对方:“这是我今日抓来的一些补药,夫人这些日子太过伤神,可以每日服一帖养养身子。我与饮川便不叨扰夫人了。”
待到院门紧闭,两人转身一前一后往巷口走去,楼轻霜才说:“既然他们过几日要走,有一纸各州府皆能通行的文书方便些。我明日开一份来,你替我送到余家。”
“就说是我托人得来的?”
楼轻霜稍稍行在前头,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周溢年心领神会,不再多说,神情一肃,若有所思道:“楼禀义瞒报烟州税银,以至前方军饷吃紧,我们奉命密下江南,足足查了数月,才得以查出一些线索交给陛下,眼看陛下就要下旨责令严查,结果余昌辅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东宫变故,谏言而死……陛下在这之后便压下了彻查烟州贪腐的圣旨,不想彻底追究烟州之事了。为何?这两者之间分明毫无关联……”
楼轻霜向来不理会周溢年这些碎言碎语,此刻却难得接话道:“沈骓多疑。”
——沈骓是宣庆帝的名讳!!!
周溢年闻声一惊,即刻抬眸四望——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得,楼轻霜一直以来的隐藏都会被毁之一炬不说,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传到宣庆帝耳中,多年筹谋一瞬溃塌!
他左顾右盼,没看到任何人影,方才反应过来,以楼饮川的功夫,周围的动静早已收入耳中,何需他来担忧?
周溢年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往前瞧去,却只能瞧见前方人挺直的背影。
“《休政九论》毫不留情戳穿了沈骓想用雄图伟略掩盖他当年卑劣夺位的想法,是他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病。”
楼轻霜没有回头,一字一句轻轻地说着。他素日里总是将面具戴得漂漂亮亮,不行差,不踏错,可越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云天,闹市巷尾,他却越像是扑火飞蛾,沉溺于这种明目张胆商谈秘事的危险感之中。
他装腻了,演烦了,因此既知道四方并没有能听得到他们交谈的人,又难以言喻地期待着有人能听到这一切。
不论什么人听到都行。
这样就能突然地掀开他虚伪的面具,揭开他这个伥鬼穿了十年的画皮——但他又很清楚这不可能。
他便只能又失望又期望地说:“他当皇帝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来,日日夜夜他都在担心,害怕有人如他当年所做的那般,背叛他暗算他,抢走他的权力,夺走他的性命。前太子突然病逝,他没有了玉牒在册的皇子,本就更加担心有人想要趁机窃取他的皇位,余昌辅又正好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重提他的心病,让天下人想起来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楼轻霜骤然停步。
不远处,闹市喧嚣已隐约入耳。
再往前走便会被人听到。
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周溢年在后方问他,“前有唯一皇子病逝,后有御史重提沉疴,陛下忧心有人借机起事,民心动乱,已经不想再让一桩可以震动江南官场的贪腐案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觉得他——”他顿了顿,嗓音愈低,语气却格外铿锵,“——昏庸无道。”
于是皇帝明知烟州官府糜烂,仍旧选择暂时放下。
死了一个小御史,保下整个烟州官场。
此招甚诡。
楼轻霜自言自语般:“……是谁呢?”
是谁能这么信手拈来地切中宣庆帝的命脉,利用余昌辅一腔忠心,在宫中严密封锁前太子病逝的消息时,偷偷将东宫变故告知一名清正廉洁悍不畏死的御史,落下一颗千里之外看似毫无关系的棋,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保下楼禀义?
他所身处的楼氏?裴知节?……还有谁?
“余昌辅是个一心为公的纯臣,”楼轻霜终于回头,在这住满王侯权贵重臣的街市里,回望了一眼毫不起眼甚至略显寒酸的御史宅院,“他除了去御史台便是回家,飞云卫的密卷里,他的行踪只有来来回回这两处地方。若是没有人上门拜访过他,便只有可能是御史台里有人把消息告知余昌辅。”
“那只能往御史台那里查,”周溢年眉头紧皱,脸色愈发不好看,“可御史中丞高昶之……说他是一块难啃的石头都不为过,油盐不进的,只有高贵妃说什么他才听什么,高妃又和皇后合不来——”
周溢年话未说完。
外头的街市里骤然传来极大的动静,似是许多人都在朝着一处挤去。
此处住着太多帝都权贵,向来只有歌舞升平般的热闹,鲜少会有这般纷乱之时。
出了什么事?
两人尽皆神色一顿,快步走出小巷。
只听有人交头接耳道:“快去卫国公府门前看好戏……国公世子遇害,大理寺都快要结案了,刚刚居然有人敲响卫国公府的大门,声称自己才是真凶,是受了苏家所托才劫道杀人,有来往的赃银和物证,还能指认苏家人,证据确凿!!”
人群如流水般朝着卫国公府涌去。
楼轻霜却瞧见另一处巷口前,有一个戴着幕篱的蓝衣身影逆着人流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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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攒动,杂乱非常,可青年幕篱垂下的轻薄白纱从始至终都不曾飘起,全都被下方坠着的金铃牢牢压着。
“你先前和我说,苏涯的幕篱有些不同寻常,纱底坠着什么……?”
周溢年不假思索:“金铃。”
发问的男人乍然眉目一压,方才还如清墨般乌净的双眸顷刻间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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