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溢年被卫国公府之事吸引了全部心神, 不住眺望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对着身旁说:“卫国公世子的命案都快结案了,怎么突然横生枝节……?”
没有应答。
周溢年一愣, 回过头去。
只见长街人影纷纷,四方缤乱得厉害,举目可见的方寸之地已没了男人身影。
……
楼轻霜几乎是下一刻便快步追着那蓝衣幕篱的身影而去。
身侧往来百姓匆匆,尽皆与他反道而行。
不过片刻的时间, 他还未穿过看热闹的人流, 蓝衣身影已拐入转角,隐入深巷之中。
仿若飘然蓝袍一闪而过的衣角和微微晃动的无声金铃都不过是抓不住的虚妄。
抓不住……
抓不住吗?
未必。
那身影所入之地, 是一片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他自小长于宫城, 常来往于鸿儒之处,此地对他而言, 即便闭着双眼也能画下街巷地形。
即便对方用了轻功,他同样以轻功追赶,未必追不上。
可是……
左右已是有不少百姓打量过来。
众人目光之下,这位快步窜入人群的公子白衣似雪, 银纹长靴明明踏过了积雪消融堆积的泥泞,鞋面之上依然洁净如新, 足以可见步履之平稳, 仪态之从容。
这般的人身侧总是簇拥着仆从, 打马长街过, 人间风华不沾身。
几时形单影只出现在市井之中?
哪怕百姓急着看卫国公家门前的热闹,游动的视线仍然不住地楼轻霜身上扫来扫去。
若是不远处哪位朝中大员家的仆从路过,保不齐谁便能唤出他的名讳。
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眼中,从来都不曾为谁失态过的楼饮川会有急切之时吗?
会为了追一个不真切的身影, 急急忙忙,不顾头尾吗?
不会。
他一顿。
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午时将至,日悬高空。
不知何处飘来的阴云悄然而至,骤然淹没天光。
眼看晴日不再。
阴恻恻的苍穹笼罩而下,将他彻底掩入阴霾中。
……
“快快,乌陵,帮我找找有没有纸笔……”
马车驶过几个街巷转角再度停下,快速赶回马车的沈持意在其中翻找着笔墨。
魏白山给太子筹备的马车自然是一应用物俱全,乌陵轻而易举翻出文房四宝。
乌陵见他着急忙慌的,困惑问道:“殿下,怎么了?凶手不是已经被你顺利送到卫国公府门口了吗?是哪里出事了?”
哪里都没出事。
他想办的事情很顺利。
卫国公世子的命案还没有彻底结案,正值风口浪尖,进出帝都的四方三门都在排查游民走卒,这几日的通行文牒发放得也很是严格,苏家干脆让收钱杀人的那几人大隐隐于市,没有让他们离开帝都,而是让人住在了离卫国公府很近的客栈里。
他按照江元珩给他的消息,寻到了那几个江湖人暂住之地。
接苏家这个买凶单子的一共有三人,他先绑了两人丢在少有人烟的荒废之地,又用了点办法,让剩下一人来国公府自首供出苏家。
眼下人已经去认罪了,按照他的计划,他只需要进国公府找个人就好。
此人叫黄凭,卫国公弟弟的儿子,现任骥都北门都尉,是卫国公这一脉唯一有些出息的子弟。可惜先前卫国公世子太过烂泥扶不上墙,卫国公不想亲儿子的风头被黄凭越了去,不仅没有帮衬,还隐隐压着黄凭的升迁之路。
结果世子出事,卫国公这些时日心力憔悴,黄凭这个侄子反而不计前嫌帮忙操办白事。
沈持意需要一个人来“顶锅”,把他今日做的这些事情揽走——黄凭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本想潜入国公府,找到黄凭后,直接把人带到他绑着另外两个杀手的地方,把自己做的一切和江元珩那边提供的消息都转述给黄凭。
他相信黄凭会很乐意做那个替卫国公世子主持公道的好堂弟。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刚把自首的人带到卫国公府门前,正准备去找黄凭,便瞧见了楼轻霜和当日画舫见到的那个大夫——如今想来就是原著里表面是太医实则是主角小弟的周溢年——这两人一同走出小巷。
楼轻霜没见过苏涯,可周溢年见过当时用幕篱遮面的他!
他当即吓得遁入街巷之中,绕了好几圈,才再度回到马车这里。
他把纸铺开,对乌陵说:“来不及了,我回去再同你说……”
卫国公世子的案情牵涉苏家,他和“木沉雪”相识时自称岭安苏氏子弟,以那人的聪明,若是刚才瞧见他了,猜到他的出现和此案有关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不能和国公府的人接触太久,也没那个功夫慢悠悠取信黄凭然后带黄凭去拿人了。
只能给黄凭画个绑人地点的地图,扔下就走。
黄凭就算有所怀疑,照做之后也会发现他所言不虚。
“殿下,研墨需要时间……”
沈持意看了一眼刚刚倒了点茶水还未晕开墨色的砚台,左右四顾,径直伸手,打开了还未燃过的一炉炭。
魏白山怕他“体弱”,这般阴冷的天气出门游玩伤了身,在马车内足足备了四五个暖炉。
他从里头掏出墨色的炭,掰下一小块下来,潦草写写画画了一会,随后折好纸塞入怀中,再度戴上幕篱跳下车。
“在这等我。”-
庭院深深。
府门前的热闹穿过层层叠叠的门墙,飘过一路缟素,让人站在内里的灵堂前,都能隐约听见。
灵堂前除了仆从,不剩几个人影,尽皆去了门前。
黄凭没去。
卫国公愿意让他在宅中主持,却不想让他在人前也掌事。因此卫国公领着人去处理府门前的事,把他留在灵堂守着。
下人突然上前:“堂少爷,后门有一个人来找您,说是你嘱托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黄凭:“?”
什么事情?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嘱托过别人办事?
“什么人?”
“没说,还戴着篱帽,瞧不见模样。要打发了吗?”
黄凭思量片刻,摇头。
这人来的时机太妙。
府门前出了大事,卫国公刚离开灵堂,后门便刚好来了个遮遮掩掩的人找他……
他本就是武职,倒不担心是什么宵小,披上外袍便往后门而去。
前门鱼龙混杂,后门却门可罗雀。
黄凭还未踏出门槛,便遥遥瞧见那戴着纱帽的蓝衣人影。
对方功夫显然不错,他刚一走近,那人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白纱朦胧,可黄凭能够感觉到,纱后的双眸似是在看着他。
“这位公子,敢问——”
对方突然打断他:“都尉先前所言不虚,世子之死果然另有内情。”
此言一出,两侧看门的护卫都面露惊愕,没忍住转头看向那开口的蓝衣公子。
黄凭更是错愕——他何时说过此言!?
卫世子的死,朝中懂点门道的都能看出或许有猫腻,但谁又敢说什么?
国公府人丁不济,除了荫封,在这帝都当的最大的官就是黄凭这个北门都尉,就算真有内情他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又何必惹事?
就连卫国公,不也只能打落门牙往里吞吗?
“我——”
蓝衣公子显然不想让他先说什么,又打断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收了都尉的好处与银钱,事情自然是给都尉办妥了。”
他嗓音有些嘶哑,同挺拔俊秀的身形不似一人所有,像是特意压低过。
“门前自陈其罪的那人是苏家雇佣的杀手,他与另外两人共三人在国公世子出游时出手加害,成事后被苏家藏起来了。另外两人已被在下抓了,分开绑着,绑的地方我画了地图,都尉前去拿人便好。”
黄凭不再开口,认真听着,连那蓝衣公子递出不知写了什么的纸条,他也无声接到手中。
对方都这样说了,他哪里还听不出来?
这人就是制造了前门热闹、揭露卫国公世子命案真相之人!此时把他单独喊出来这般告知他,是想把事情都安在他的头上,佯装“受他所托”!
那公子又说:“国公府如今只需让自首的凶手写下供词画押,上呈大理寺,再捉来另外两人,便已足够重查此案,严惩真凶。”
黄凭心中仍有惊疑,忍不住问:“就这么简单?你……你如何让凶手自愿供罪?”
对方说得很快:“当然是靠绑了的另外两人。我是分开捉了那两人,然后再去找门前自首那个人,和他说,若是他能供出苏家,甘愿受审,我便放了他的同伙,送他的同伙平安离开骥都。他和我达成交易,这才依言照做。”
可青年刚刚还让他去把另外两人一起拿下。
黄凭一愣:“公子这是……毁约了?”
蓝衣公子似是轻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道义是讲给讲道义的人的。”
——好生洒脱的少侠。
黄凭先是冒出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第一时间连辨别真假都忘了。
见青年说完就转身要走,竟是连一句告辞都不曾留,他这才赶忙问:“谁都知道口说无凭,更遑论刀口舔血之人。公子也确实毁约了,那是如何让那人以为公子不会毁约的?”
蓝衣公子听见了此言,只脚步一顿,却没有回答。
像是不想再被挽留一般,下一瞬,他凌空而起,踏着国公府后门小巷中的瓦片砖石,眨眼间没了踪影。
竟是个高手!
黄凭怔怔然望着俊逸身影消失的方向。
……这就走了?
黄凭本来还有的几分疑虑尽数消散。
这一走,此刻后门发生的一切变也成了一种口说无凭,而护卫听走的内容只会尽数把此事的功劳落在他的身上。
若是假的……不可能是假的。耗费如此代价愚弄他毫无意义。
是谁?
黄凭谁也想不到。
而那人分明可以挟恩图报,却不留任何关于身份或是图谋恩情的只言片语。
也就只有他手中的东西……
他低头打开纸条。
期待中的潇洒走笔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内容如学堂五岁稚子所画,线条板板正正,图案七歪八扭,他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是靠近他值守的北门的一个地方。
自认不懂文墨但勉强能画点城防图也知道怎么用笔墨纸砚的都尉大人:“……”
“堂少爷?”下人喊他。
黄凭猛地回神,才发现喊他的不是护卫,而是在卫世子灵堂处值守的下人。
下人禀报道:“国公爷领着人,带上前门那自称凶手的人去大理寺,门前的人都跟着散了。兵部的楼大人前来吊唁,前堂现在没有人主事,您看……”
——兵部的楼大人。
其他人来吊唁,大多走个过场,或是另有想法。
可这位来吊唁,应当只是因为和卫世子有过照面之缘,当真前来吊唁一二。
他不好怠慢,挥手喊来一个护卫:“刚才你也听到了,他……我要捉的人现在在北门旁第三条街后方一个废弃的豆腐坊里,我要接待贵客,抽不开身,你替我带上一队人,去把人拿下。别送大理寺——先送去刑部。”
“是!”
他抬手,闻了闻自己指尖摸到的炭痕——炭上有着几乎微不可查的淡淡清香。
未点燃的生炭轻轻在纸上留痕,都能留下清香?
黄凭神色探究。
这炭……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了的。
回府前,他对那传话的下人说:“你别回去了,替我去把府里敬炭的商户喊来,和他说国公府最近的炭不太好用,我想换一批,让他尽快来见我。”
……
天色渐暗。
席卷而至的阴云不曾退去,天边堆积的乌黑愈发浓厚,涂抹得明昼如白夜。
沈持意把一切交给黄凭之后,便回到马车,和乌陵前后换回出宫时穿的衣袍,在卫国公府旁闹市的酒楼点了间厢房。
他好歹说是出宫游玩,保不齐事后会有人查他的行踪,玩还是要假意玩一玩的。
刚进厢房,乌陵便掀起他手臂。
那里赫然有着蛊虫刚刚咬出来的伤口!
乌陵放下脸来,用随身带的药箱处理伤口,絮絮叨叨着:“殿下,我还以为你要我改青衣蛊,是要给别人用,最后怎么用到你自己身上!?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改了……”
沈持意坦白:“青衣蛊入体前会吸食下蛊者的血,然后潜入中蛊者身上,给中蛊者留下必须一月解一次的蛊毒,解药就是下蛊者的血——这样下蛊者便可控制中蛊之人。你和我说青衣蛊有这种用法,还能改成只发作一次,我就想到可以用在今天,让苏家雇凶的人以为我中了他下的蛊毒,这样他们才会相信所谓的交易。”
青衣蛊涉及皇室暗卫,江湖人不懂,但在帝都任武职的黄凭不一定没听过,因此他没有回答黄凭——青衣蛊才是那人愿意在国公府前自陈其罪的原因。
他让杀了卫世子的人给自己下青衣蛊,对方便以为他被蛊毒所控,自然就以为他不会毁约。
实际上,乌陵改动过的青衣蛊只会发作一次,现在沈持意身上除了这个伤口,已经找不出蛊毒的痕迹。
“改过之后的青衣蛊毒性小,吃解药也能解!可我刚刚看了,我给你准备的解药一颗都没用过!”乌师傅不放过他。
“不在别人眼前真正发作,如何取信于人?”他立刻认输,“我错了!”
“下次还敢!”
沈持意:“知我者阿陵也。”
“……”
不多时,酒楼的伙计端来美酒佳肴。
帝都的街巷远比苍州繁盛,又与江南烟州的街坊之色全然不同,好戏散去,又是一派端端景气。
但远比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的宫中来得好得多。
沈持意在高楼明窗旁饮了些温酒,吃了些甜糕,还想着多逍遥一会再回去。
天边陡然一阵闷雷声敲击人世,嗡然震耳。
眼看要落雨了。
沈持意慵懒地伸了伸腰,拢袖披衣,将自己带出门的所有银子都放在桌上当做账款。
“乌陵,走,回去。”
“公子不多懒会?”乌陵看出他不想回到宫里。
他摇头:“差不了几个时辰,看架势,恐怕是越下越大的倾盆雨,早些回去你赶车容易些。”
——话虽这样说,暴雨还是倾覆得比沈持意乃至于来往行人预料得都要快些。
乌陵刚刚把马车架出酒楼,豆大的雨点便猛地坠下。
行人大多措手不及,连忙掩袖疾奔。
沈持意掀开窗纱望去,眨眼间长街小贩收了不少,隐约几个来往的人影尽皆步履匆匆。
寂寂长街之上,马车前方,唯有一白衣身影闲庭信步,撑着伞,慢悠悠的。
是楼轻霜。
小楼大人午时前后便在这,如今还在这一块,后方又是卫国公府……这人果然瞧见了他,推及岭安苏氏,又推及卫国公府,和他前后脚去了国公府。
如此阴雨天,居然不差人去楼家找个马车来接,只拿着卫国公府一把伞走在街上。
也不知是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眼看马车就要驶过那人身侧。
他其实无所谓以太子的身份遇到楼轻霜。
他今日出宫是秘密,却也只是明面上的秘密。暗地里,皇帝既然会知道,那么一直在布局的楼轻霜自然也很有可能知道他今日在附近的酒楼吃过酒。
但他若是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同楼轻霜接触太多,未免不会有所疏漏被楼轻霜察觉。
他正想放下窗纱,装作没看见,和那人擦肩而过。
却见楼轻霜在街边房檐旁停下脚步,问站在檐下躲雨的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你家中长辈呢?”
男人身形高挑,撑着伞上前,覆下的阴霾近乎将小姑娘淹没。
小姑娘抬头看向他,双眸滚了滚,懵懂地说:“在家呢,我偷跑出来玩。”
男人缓缓俯身。
若是旁的陌生男子如他这般年纪与身量,靠近孩童的一瞬便能将人吓跑。
可他气质温雅而平和,像是深林雨中踱步的仙人,小姑娘不但没躲,反倒眨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随后男人把手中的伞塞到了她的手里。
楼轻霜不疾不徐道:“回家吧。”
“谢谢哥哥!”
楼轻霜纠正她:“不是哥哥。寻常人娶妻得早,如我这般年纪,或是大上个几岁,已经能当你父亲了。”
“那你娶亲了吗?”
那人不假思索:“娶了。”
马车中的沈持意:“……”
果然是伪君子!
楼轻霜直到原著主线结束都没成亲,小姑娘都骗!
被骗的小姑娘还乖巧问道:“那叔叔的妻子会来接你吗?”
男人没答了。不知是不是终于发现骗一个小姑娘无趣。
他只说:“回家吧。”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撑着楼轻霜的伞,悄然跑走。
站在房檐下的人变成了楼轻霜。
沈持意以为这人带了随从,或许在等着随从来接,一把伞无足轻重。
可他眼看着男人目送小姑娘消失在街尾,竟对这越来越大的雨势视若无睹,径直踏了出去。
……不怕淋雨吗?
以这人穿衣束发都必须一丝不苟的苛刻,应当对雨水加身格外不适吧?
不对。
想这个干什么。
他撇了撇嘴,彻底放下窗纱,低声对乌陵说:“别管他。”
马车再度悠然前行。
车轮滚动间微微晃着车厢,暴雨送来的冷风一下一下吹着两侧窗纱,吹得窗口一鼓一鼓的。
这么大的雨势。
不用一刻就能彻底打湿那总是一尘不染的白衣吧?
……
楼轻霜刚走入雨中,凶猛的风夹杂磅礴的雨,不由分说砸到他身上。
说是劈头盖脸也不为过。
可他神情不改,步履不变。
稀疏长街之上,一辆连外头的雕琢都精巧别致的马车迅速在他身边驶过。
他看也没看一眼。
架马的仆从却又突然猛拉缰绳:“吁——”
马车正好停在他身前。
驾车的侍从让开身。
有人从内探出头来。
那位该在宫中休养、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挑眉看向他,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鼓了鼓腮帮子,似是有些不情不愿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楼大人。我今日微服出宫,正好要回宫了,顺道会路过楼府,楼大人既没带伞,我送大人一程?”
第27章 愠怒 “大人是在夸我?”
沈持意眼见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像是真的, 又像是装的。
他刚刚在马车里便瞧着,楼轻霜见到马车停下时,阴雨中的沉肃面容分明浮现出了一丝霁色。
可等他探出身来, 对方见着了他,又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
……好像并不是很希望马车里的人是他。
他心念转动的瞬间,楼轻霜站着未动,慢条斯理回绝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太子。臣家宅离此地不算远, 不敢劳烦殿下。近来骥都不算太平, 宫外人杂,若是让他人知道殿下的行踪, 恐生事端。臣看殿下似乎没带护卫出行,还是尽快回宫为好。”
居然不上来。
连一步都没走近。
明明是他好心停下, 怎么这人好像他别有所图似的?
沈持意:“……”
等等。
楼轻霜不想见到太子,好像, 是,没什么,问题,的。
差点忘了他之前在楼大人面前营造的风流人设了。
他本来还有些气恼自己没忍住相邀, 此刻瞧着那人就那么淡然站在雨中,屹然不动的模样, 他反倒叛逆心起。
跋扈的太子殿下眼珠子一转, 轻佻笑道:“大人说得是。可我今日出行, 除了我宫中的人, 无人知晓——如今只多了一个楼大人。”
男人似是一瞬间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如浓墨铺白纸的眉目隐在雨帘后,眼角极其轻微地压下。
沈持意微微歪头,一双眼睛笑得眯在一起, 调笑般接着说:“所以大人口中的‘他人’可只有大人。这么说,我回宫途中若是遇险,第一个得问的,就是现在不愿与我同行的大人了。”
——这话沈持意含了几分真。
毕竟这人在他进帝都之前就安排了一次刺杀,谁知道又会什么时候想着利用他的生死来搅动风云的想法?
他的嗓音在重重雨幕和疾风的润色下如同蒙了一层雾,语调中的笑意都多了些哄闹。
“大人,上车吗?”
话音刚落。
沈持意便瞧见楼轻霜本来隐约可见的不悦顷刻间浮出水面,天穹落下的阴霾遮挡人心,却没能遮住男人眼神中格外露骨的厌恶之色。
楼大人显然是变脸的好手,这样的转变来得极快,去得更快,眨眼间便没了痕迹。
其他人就算一刻也不曾分心地盯着这人看,怕也是发现不了什么。
可沈持意就是发现了。
不知是否因着他太清楚原著里楼轻霜真正的阴诡心思,又见过与人前人后的楼饮川都截然不同的木沉雪,两相结合,他此时此刻居然能看出一些对方的心绪。
饮川公子那张面具在宣庆帝与宗亲朝臣眼前都完美得毫无破绽,偏生在他眼里和薄纸没什么区别,一戳就破。
即便如此。
那道厌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身体一僵,着力在马车厢门的手微微一松,整个人差点没稳住往外跌去。
阴凉的冷风趁机灌入他的衣领里,冻得他一个哆嗦。
他赶忙扶稳,心下一跳。
这人在厌恶什么?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这方寸之地除了乌陵,只有他和楼轻霜。
小楼大人总不可能厌恶自己。
这份反感只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不会是玩脱了吧?
莫不是他刚才跋扈调笑之意太过,楼大人不装了,想直接换个太子了?
也不是不……
“请殿下小心些,”温和嗓音却在这时传来,“现下疾风骤雨,听闻殿下自小体弱,莫要染了寒。”
男人缓步上前,走到马车前檐下,用左右衣袍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说:“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是小瞧了楼轻霜的主角修养。
沈持意哼哼了两声,退回车厢内坐下。
楼轻霜随即带着满身泠冷的湿意踏上前板,掀起衣摆,钻了进来,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另一侧最里头的地方。
小小的一个马车,他们两人离得远的不能再远。
这倒是像极了他在烟州认识的那个木沉雪。
木沉雪不会因他瞎闹而有什么真正的怒意,但要是真的烦了,又会有些外露的脾气。
一般这种时候,沈持意就会知道分寸,收敛一些。
一如现在,他本来都打好了腹稿,打算等小楼大人坐稳,便嘲一嘲对方刚刚还义正词严不愿上来。
可他见到楼轻霜如此,下意识就把这些话吞下了。
车窗外雨声不止,噼里啪啦,扰乱人心。
马车中不算宽阔的空间又让两人的气息靠得格外近,外头围绕的暴雨倾盆像是在这里围成一座孤岛,放大了所有心思。
沈持意情不自禁想起他离去前的那一晚。
那晚楼轻霜对着刺客手起刀落,上一刻明明如修罗鬼刹般冷然,下一刻又在他面前好似引颈受戮般无害……
如今想来,一切都拨云见月。
当时这人哪里是遭逢意外心下不安才显露脆弱,分明是早有对策,却在他面前故意示弱,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若他当时有一点显露出要报官的念头……
厢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沈持意却莫名冷得一个哆嗦。
这确实是原著里描写的那个无心无情只有权势的主角。
熟悉,又不熟悉。
沈持意刚刚主动把人邀上车,现在就有一点点后悔了。
没过几息,乌陵挥起马鞭,马车复驶。
——沈持意马上更后悔了。
因为聪明的小楼大人上来之后第一句便是:“殿下方才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臣,为何又邀臣同乘?”
“……”沈持意撇嘴,“本殿下的车架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让人同坐的?只是既然遇到的是楼大人,哎,勉勉强强吧。”
楼轻霜得到回答,没什么反应,目光在车中一扫,又发现了小桌板上未曾使用过的暖炉。
男人面露疑惑,眉头一皱:“臣冒昧。车中这么冷,殿下病虚体弱,底下的人没有为殿下燃好暖炉吗?”
“……”
因为我刚刚喝了酒,嫌热。
沈持意险些没崩住表情。
他赶忙说:“我刚从酒楼出来,正想点暖炉呢,就瞧见大人在淋雨,给忘了……”
“原来如此。”
楼轻霜说着,悠悠然掀起袖袍,拿起一旁的打火石,点燃暖炉里的炭。
炭中自带的清香缓缓散开。
“既是臣的错,便由臣来效劳此事。”这人说。
像是混过去了,没有怀疑什么。
沈持意稍稍放下心来。
他怕楼轻霜从他的神色中又看出哪里不对劲,立刻随手拽起腰间挂着的璎珞,低下头,装作把玩的样子。
玩着便往那人腰间看去。
楼轻霜腰间挂着的,是他十分熟悉的那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他知道那里头装着白玉龙环,主角拥有这个东西,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他在楼轻霜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对方腰间,眼下再仔细一看,腰间除了这锦袋,干干净净的,没有别的东西。
看来他送楼轻霜的香囊应当是被这人气愤之余扔了吧?
送给楼轻霜的香囊是他最担心的隐患。
扔了就好。
看来这一趟同乘并不算没有收获。
沈持意正要收回目光。
可他视线扫过楼轻霜坐的地方,突然瞧见椅凳夹角处,一片白纱坠着一颗金铃挂在那里。
马车两边长椅下都是空心的,掀开便放着一应带出宫的物件。
他和乌陵先前换下来的衣物和幕篱都放在楼轻霜坐着的那一侧。
夹角处逼仄,他放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幕篱还有这么一角没有塞进去!
沈持意:“!”
“!!!”
“??????”
楼轻霜没见过他的幕篱,可是周溢年来接楼轻霜的那日是见过戴着幕篱的他的!
周溢年不可能没和楼轻霜讲过“苏涯”的特征!
他立刻就坐直了。
楼轻霜现在就坐在那夹角处,若是稍一低头细看……
糟糕。
沈持意屏息抬眸,偷偷打量楼轻霜的视线所在。
楼大人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愿意直视他,连他身侧的窗纱都不想看,眼看已经要低下头去!
“楼大人!”
沈持意突然喊道。
那人本来要垂下的目光被这一声唤回,举目望来。
“大人为何只身在此?”沈持意没话找话。
“来此办差,办完后,听闻卫国公府出了点事。臣与卫国公世子打过几回照面,心有哀然,正好去上柱香。”
这人果然刚刚从卫国公府出来!
真会骗人。
哪里是去卫国公府上香的?多半是在街上瞧见他了,顺藤摸瓜猜到“苏涯”也许和卫国公府的变故有关,这才拜访国公府。
得亏他那时当机立断,给黄凭扔下地图就走。
他心有余悸,趁机给自己撇开嫌疑:“那真是巧了。我也是在别处听说卫国公府出了热闹,好奇过来看看。”
暖炉的热意逐渐晕开,沈持意假意体弱多病地倚靠一旁,嗓音轻轻的。
“可惜我到的时候,国公府门前已经没人了,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倘若案情确有隐情,殿下位高,又和此事有关,大理寺会在结案时给您递一份陈情。”
“楼大人怎么知道?”
“臣迁任兵部之前,在大理寺当值过。”
沈持意一愣。
主角在正文开始前的履历他倒是不知道。
可楼轻霜是在宣庆帝登基那年出生的,今年是宣庆二十三年,楼轻霜刚过二十三。两年前辰陇之战,也是原著正文差不多开始的时间点,这人便已经在兵部述职。
而大理寺升迁本来就难,要短短几年从大理寺升迁到兵部,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大理寺还必须位高权重。
那岂不是说……楼轻霜二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在朝为官,入大理寺,身任要职了?
楼公子即便不走现在这条孤道,若是得逢明君盛世,必然也能当一个少年意气的贤臣,流芳史册的宰辅。
可惜……
楼轻霜偏要做个不可一世的权臣。
剧情既然无法更改,哪怕他真的运气好,活到登基那一天,也不过是楼大人手中的傀儡。
轻则日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重则一命呜呼还全家遭殃。
坐在眼前的人不仅是他的木兄,还是之前截杀过他之后说不定迟早还会杀他的人。
沈持意莫名觉着憋闷。
但他又刚好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这憋闷都来得理不直气不壮。
他更是郁闷,没忍住踢了对方一下。
银白靴面顿时留下一块乌灰。
楼轻霜登时蹙眉:“殿下。”
沈持意不敢让他低头,闷着声又找了个话题问:“我送给楼大人的花,几乎全都被大人退回去了。楼大人不喜欢玉兰?”
雨势未变,马蹄声却慢了下来。
车厢外,乌陵缓缓拉住缰绳。
男人说:“无功不受禄。”
这个问题显然让楼轻霜更是不悦,语速都快了些。
若沈持意是楼家的哪个小辈,想必楼轻霜已经一通之乎者也的规训砸下来了。
但沈持意这个太子的位子,最大的好处便是多了个储君的名头,不仅不怕教训,还无所顾忌地火上浇油:“楼大人长得好看,我在苍州的时候,若是想点一个有大人几成容貌的郎君相陪,这么同乘一路,怕都是要比一城的玉兰贵呢。哎呀,好花送好貌,大人怎么算没有功?”
“苏涯”虽然日日夸“木沉雪”美人,但那时的他知晓分寸,不会如此戏谑轻佻。
现在的他也知晓分寸,这才如此戏谑轻佻。
楼轻霜波澜不惊的脸色果然变了。
这人几乎同时沉下声道:“恕臣失礼。殿下若是当真爱看美人,不如在寝宫中摆上一排明镜,日日揽镜自照,远胜于臣区区粗鄙。”
沈持意一愣。
这时,乌陵喊道:“殿下,楼府到了。”
那人已经敛衣起身。
“多谢殿下相送——”
沈持意直勾勾看着对方,面上全然没有一丝怒意,连先前嘴角挂着的笑意都不减反增。
他把楼轻霜刚刚那句话在心中转了一圈,眨眨眼睛,“咦”了一声:“大人是在夸我?”
楼轻霜动作一顿。
他面对北狄游兵阴险狡诈的神出鬼没都面不改色,朝堂之上口舌之争更是不计其数,勾不起他一点波涛。
结果竟是被这句无关痛痒的应答噎了一下。
再好的君子也会有愠怒之时,再深的心机也会有无可用武之处。
楼大人干脆什么也没再说,只放着脸色,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沈持意目瞪口呆。
他也没说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673:油盐不进
11:只进油盐[撒花]
第28章 同住 “大人住哪我住哪。”
幕帘落下, 厢门合上。
沈持意轻笑了一声。
说来也是奇怪。
这人不凶的时候,分明眉目温和,谦谦君子, 沈持意却怎么看怎么觉着凶,方才一路行来都常常暗自被吓到。
可这人真的发怒了,他又丝毫不觉着畏惧,甚至有种去年在药庐初见木沉雪的熟稔之感。
若他在烟州还没不告而别, 没有把楼饮川得罪个透的时候, 就知道楼轻霜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即将要面临的就是给楼大人当一个听话的傀儡……
他会同样选择不告而别吗……?
沈持意思绪转动, 笑容蓦地一滞,猛地接连摇头——
天涯海角皆是芳草, 情爱欢好过眼云烟,这个念头不该深想!
他连楼轻霜坐在车上都提心吊胆, 一个险些被发现的幕篱边角都让他心有余悸,他哪里赌得起楼轻霜那深不见底的心?
他就是多余好心。
也许小楼大人漫步雨中是另有打算,他还非要邀人上车,这短短一程的, 愣是把自己整得提心吊胆,上句还在扯谎, 下句又在遮掩别的破绽。
多管闲事是病!
得治!
他对乌陵说:“回宫吧。”
再不回去, 宫门都要落锁了。
没有皇帝特令, 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能在落锁之后擅开宫门。
外头却又突然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男人平和的嗓音穿透雨幕和厢门, 朦朦胧胧地传进来。
那人公私分明的很,此时此刻也记着君臣礼义,嗓音中没了愠怒,只平静地问他:“殿下微服出宫, 带着回宫用的印信吗?可需臣携印信相送?”
楼轻霜在宫中长大,自然也可以自由出入宫闱。
沈持意不敢让这人再上一次车,连忙摇头:“哪有我送大人回来,大人又送我回去的道理?”
他自信道:“陛下早已将进出宫门的金令给我了,大人放心。”
“臣安排家中护卫护送殿下回宫吧。”
沈持意又哪里需要护送?
护卫跟在他身边,是护卫护送他还是他护送护卫都难说。
他张嘴便要拒绝。
话到嘴边。
他透过窗纱,模糊瞧见楼轻霜站在门前的身影。
楼府中已有下人跑出来,站在楼轻霜的身边,为楼轻霜撑着伞。
楼轻霜屹然而立,似静默山石,人间神像。
没什么问题。
太没问题了。
……没问题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人真的打算为他安排护卫的话,此时不应该已经开始调度了吗?
为何如此安静……
等等……!
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拒绝护卫?
如果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废物草包,不可能拒绝。
结合主角真面目突然想通的沈持意:“……”
不是吧。
他的草包人设这么稳固,楼轻霜居然还能谨慎到试探?
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改口道:“那自然更好!”
“殿下稍等。”
楼轻霜这才挥手喊人。
不多时,沈持意便带着一队武夫,浩浩荡荡地走了。
楼轻霜却没走。
他一直站在府门前。
他的贴身随侍奉砚等了好一会,不得不开口提醒:“公子,您身上衣袍湿了不少,回屋换换吧……”
楼轻霜却只是凝视着前方。
雨水落在伞上,水流顺着伞骨滑落,垂坠而下,在他眼前围出一层水幕。
水幕悄无声息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眼前似是又浮出那长街小巷中那一闪而过的蓝衣身影,同昏夜来临前雨幕中渐行渐远渐无踪的车马重叠在一起。
出现的时间地点如此接近。
都与苏家关系匪浅却绝不和睦……
可是青年方才没有拒绝他的安排,带着护卫走了。
若此举是故意为之的接受,那么这位不学无术的太子殿下必须莫名其妙知晓他那隐于人后十数年的真面目,方才能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他的试探。
否则不可能有人会对他防备至此。
一个久住苍州,一个流连江南。
一个风流跋扈,一个多情洒脱。
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武功高强。
……无凭无据,南辕北辙,荒谬至极。
……
离宫门落锁还有不到两刻,沈持意及时回到宫门口。
他这一路平安得很。
毕竟最有可能刺杀他的人就是护送他的人——能出什么事?
戏做得差不多,他先行把楼家的护卫遣回去了。
乌陵架着马车前行,停在宫门前。
禁军拦下他和乌陵:“何人?”
沈持意出宫和进宫的方向不同,进出的不是同一个宫门,即便是,守门的兵士也早已换值,禁军并不识得他和他的马车。
他满不在意,看向乌陵:“喏,拿出来给这位大人瞧一瞧。”
乌陵呆了呆:“啊?”
“你啊什么?进出宫闱的金令啊。”
乌陵:“殿下,金令不是你带着吗?”
“?”我吗?“我哪里——”
等等。
好像还真应该在他手里。
沈持意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出来的时候……”
出来的时候,魏白山将金令和给他准备的额外几件披风一道放在一个小包袱里,把小包袱塞进马车椅凳下的箱柜中。
可他要偷偷换上江湖人的装扮,趁着魏白山不注意,把那包袱换成了装着短打袍和幕篱的包袱……
沈持意:“……”
他倒是能做到不靠金令直接潜入皇宫大内。
但太子殿下做不到。
他和乌陵不可能在皇帝随时可能知晓消息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太子和小侍从其实做不到的事情。
“…………”
悄悄潜回去拿出金令,再进去?
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宫门就落锁了,区区令牌不可能敲开落锁的宫门。
“………………”
“殿下,”乌陵悄悄问他,“要不然我们先去找个客栈?”
殿下绝望地说:“我把钱全留在我们吃酒的那个酒楼当做赏银了。”
“……”乌师傅显然习惯了,只沉默了一下,“待在宫门口等等?也许魏公公等不到我们回去,会去请示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开宫门。”
“不行……”
这种二月暴雨天,他坐在马车里待上几个时辰没什么,可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没办法这么做,到时候不好圆谎。
不能在这等。
宫门又进不去。
那只能在帝都光明正大地找一个地方。一个不需要银钱的地方,一个哪怕宫中出来人找他,也不会对他的行踪有所怀疑的地方。
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
沈持意:“。”
……
楼轻霜已经沐浴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刚进书房。
楼府的下人们却突然来通传,说是方才那个送他回府的马车又来了。
“……?”
小楼大人放下还未翻开一页的书册,再度来到府门前。
只见那嚣张跋扈的纨绔披着一身华贵的大氅,带着随从,站在府门前等着。
见到他来,太子殿下小鹿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又是那副邀他上马车一般不情不愿又有些尴尬的神色。
“楼大人实在是料事如神。”
楼轻霜拧眉:“殿下,这个时辰,宫门应当锁了。护送您的护卫同我说,他们送你回去时,宫门还未落锁。”
“是这样没错,”沈持意左顾右盼,“但大人担心的实在是太对了,我确实忘带印信了。”
“……”楼轻霜又说,“殿下若言明身份,哪怕禁军不识得殿下,也会谨慎通传。即便无法在落锁前入宫,禁军应当也会有安顿殿下之法。”
殿下十分直白:“我自己脑子笨忘带金令,还求到禁军面前,让帝都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很丢脸?”
“……”
“所以表兄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夜?”
“表兄”说:“臣与殿下既不是血亲,也不在五服内。论纲常礼义,楼某与殿下只算君臣,当不起殿下一声表兄。”
没有爽快应答,应当是不太想。
沈持意也不想啊!
回不了皇宫对他来说算什么大事?他从前在外浪迹游玩的时候夜不归宿的情况多了去了。
可他这个该死的炮灰废物人设不能崩,他又和母家关系不睦,最好的方法就是来楼家住。
这一晚简直是他这个负心汉的现世报!
他又改了称呼:“楼卿此言,难道是想让我夜宿街头?”
“……”楼卿稍稍瞥开眼,“臣不敢,殿下随臣来。”
他领着沈持意往自己的宅院处走,极为周到地吩咐下人为沈持意准备沐浴休憩所用之物以及宵食,还严命家仆今夜不得外出,封了太子在此的消息,连楼家主都不曾告知。
楼家小公子的后厨夜半突然忙活了起来,谁人也不知有个雨夜投奔在此的天潢贵胄。
待到楼轻霜将一切嘱咐妥当,他们也正好行至楼轻霜居住的院中。
两侧通明的灯火照下,逐渐变得细小的雨幕同明光交织,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亮堂的网,将他们二人都笼罩困顿其中。
小楼大人缓缓停步,指着宅院里头,和他说了几个可以住的院落,转过身来,问他:“殿下想住在何处?”
烛火亮如白昼,终于照出男人夜下的模样。
他像是刚刚沐浴完毕,垂下的发尾还有些湿,可发顶依然规规整整地束发戴簪,连在家中入睡前这短短的时间居然都梳洗得如此齐整。
衣袍也换了一身常服,如往日般穿得格外周正。
腰间不仅挂着从不离身的装着白玉龙环的锦袋,还多挂了一个——
沈持意目光猛地一顿。
——还多挂了一个他送的香囊!???
藏着苍世子的身份证据的香囊??
没扔?
怎么会没扔?
没扔就算了,楼轻霜刚才分明没佩戴在身,怎么一转眼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反而挂上了?
这什么意思?
他始乱终弃给楼大人留下的仇怨之心,甚至堪比白玉龙环这个宝藏门钥象征的野心吗?主角大人秉烛夜读之前还要把这两个东西一起挂上,以此警醒自身加倍努力?
不是吧。
怎么会这样。
晴天霹雳,十分要命。
“殿下?”
沈持意险些失态:“啊……嗯?大人刚刚说什么?”
“殿下看臣的香囊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我只是没想到,大人刚刚在外面都没佩戴香囊,就,就有些好奇,你怎么在府中反而戴上了……”
“在外也戴着。”
沈持意脑袋嗡鸣:“啊?”
“先前雨势太大,臣收进衣袍之中了。”
沈持意战战兢兢:“哦,哦……为何还收进衣袍之中?”
“此物于臣……不太一般,臣素日都戴着,只是今日恐雨水淋湿,出卫国公府前便摘下收好了。”
沈持意强颜欢笑:“那大人岂不是香囊从不离身?”
楼轻霜神色如常——他似乎已经这样被许多人好奇询问过许多遍了。
一个饰物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这人随口答道:“自然。”
沈持意心死如灰:“啊。哦。嗯。”
其实也没有多严重。
楼轻霜现在还没认出他,显然也不觉得,他这个故意隐瞒身份的负心人在春宵一度当夜送的香囊,里面会藏着极为重要的身份印信。
只不过这人既然香囊不离身,时时刻刻都戴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发奇想,剪毁香囊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随时可能发现罢了。
随,时,可,能,发,现。
“。”
沈持意:“……”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刚刚就很后悔,后悔雨夜前夕多此一举邀楼轻霜共乘,平白多了许多需要掩饰之事。
现在更后悔。
后悔一个月前非要急着把香囊给楼轻霜,结果现在这个香囊毁不了要不得,大喇喇在自己面前晃悠。
完啦!
他心如擂鼓,却知道自己不能在楼轻霜面前有片刻失态,登时拿出所有在烟柳巷中练出的风月架势,双指捻起腰间璎珞打着转,笑眯眯的。
“……大人的饰物都好生雅致,不仅香囊看着用料名贵,绣工精妙,旁边坠着的锦袋也气韵非凡。这锦袋是哪家绣坊的?大人可否把它摘下给我看看?它的纹案如此精巧,什么东西值得放在里头?想来也十分不俗吧?”
楼轻霜微微拧眉。
“殿下恕罪,”这人说,“此乃臣在护国寺祈安所得,不过是个礼佛之物,算不上名贵,却是臣的护身符,不便摘取予人赏玩。”
护国寺?
白玉龙环背后的财富和那些吃编制饭的和尚有关?
“殿下若是喜欢,臣可择日带殿下去再求一枚。”
楼轻霜显然也只是客套一二,不等他应答,直接又问他,“殿下想要住在哪个院子里?”
“随——”便。
视线再度不着痕迹地扫过他送的香囊。
“随着大人住。”
楼轻霜:“……?”
“大人住哪我住哪。”
沈持意本来还想着今日一别后他远离楼轻霜,眼下却立刻改变了主意。
香囊不拿回来,他可以和楼轻霜形影不离!
“臣少时住在宫中,近几年忙于公务不常回家,住的宅院还是少时偶尔歇脚的小宅院,恐怕不能礼待殿下。”
“没关系。”
“而且只有一间主卧,殿下若是要休憩寒舍,臣只能夜宿书房了。”
茶言茶语。
他吃准了楼轻霜必须保持风度与礼义,不松口:“那也行。”
“……”
“请随臣来。”
男人接过仆从手中的灯笼,步履从容,引路在前。
沈持意瞧着男人如竹般挺立的背影,心下咂舌。
——这就答应了。
他记忆里的原著主角对得寸进尺之人只会利落解决,杀了埋了都是寻常,可眼前的楼轻霜没显露出任何不悦。
答应得如此心平气和,稳重大方,甚至连面上温吞之色都半分不减。
难怪连多疑寡恩的宣庆帝沈骓都将为数不多的信任一点一点交付给这人。
沈持意却深知小楼大人心思如渊,黑不见底,摸不到头。
他更是不敢擅越雷池,暴露出丝毫破绽。
就连此刻跟在这人身后,他都只是亦步亦趋,安分得很。
他们在三两仆从零零星星的簇拥下,一前一后,缓步踏过宅院门槛,走过廊桥。
时辰渐晚,夜雨渐歇,隐于乌云之后的连绵星海似有所感,不愿再让风雨扰了人间清梦,扫开无尽的阴翳。
明月姗姗来迟,极为吝啬冒出些许头角,黯黯月光随风光顾尘世。
轻风晃起男人手里拎着的灯笼,摇曳烛火被风折入月光里,一同落笔在这人刚刚更换的白袍衣摆旁,清隽得飘然欲仙。
楼氏门庭清贵,所谓寒舍不过是楼轻霜的自谦之词。
他们分明早已迈过院门,却还是在曲折回廊中穿行了一会。
沈持意向来不顾小节,下马车时装模作样披了件毛氅,一路行来,丝结已然滑开,大氅敷衍地耷拉在他双肩,几近落下。
可楼大人这般行路在前,照亮了前方的狭路,却遮挡了穿堂的风雨。
他并未沾染丝毫凉意。
风不至,灯如昼。
他因这人而生的胆寒莫名蔓延不至心头。
沈持意脚步一顿。
前方的男人不曾转身,只稍稍回过头来,“殿下,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停在楼轻霜卧房前。
院中的下人奉命来为沈持意这位突然夜宿的神秘公子收拾楼轻霜的卧房,其中有一个看上去年岁颇大的管事来到楼轻霜面前,竟没顾虑什么,说:“公子怎么自己掌灯?我来吧……”
楼轻霜从容退步,避开老仆搭来的手。
“我自己来便好,”他说,“倒是劳烦阿叔你们这么迟还要忙活。书房那边有奉砚,阿叔收拾完赶紧去歇着吧,明日只需备好我这位族弟的早膳,不必管我。多睡些时辰。”
“公子说的哪里话,再怎么累也不能怠慢公子。”
老仆笑了笑,领着人三两下干完活,退下了。
沈持意就在一旁看着。
——他当时推测的果然没错。
“木兄”身边莫说是妻妾,就连下人都没什么近这人身的机会。
看似客气温吞,实则淡漠疏离。
这些下人们各个和楼轻霜日夜相见,却还是对这人的脾性品格深信不疑。
但他在楼大人的面前,似乎比其他人还要不受待见一些。
这人刚把自己送到门前,看都不曾再看他一眼,颔首敛目,片刻也不想多留:“臣已差人候着,明日宫门一开,便替殿下去东宫传消息。殿下今夜若还有吩咐,可以让殿下的侍从去耳房找奉砚,他是臣的贴身随侍,知晓该怎么做。臣告退,不打扰太子殿下就寝了。”
“啊……好。”
沈持意也巴不得赶紧离开楼轻霜视线,赶忙领着乌陵,两人一溜烟关门进屋了。
等到外头脚步声稍稍拉远,沈持意听到男人进了同卧房相对的书房,猛地泄了气。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问乌陵:“我今日去卫国公府穿的衣服和戴的幕篱都处理好了吧?”
“放心,一个没留,我随便找了几户破落人家,趁人不在,放在院里当送人了,马车里翻找不出什么。即便有人寻到我送的那几户人家,也不过就是捡到了衣服,没什么好说的。”
沈持意再次得到确认,这才软趴趴坐在茶几旁,连着喝了好几杯茶。
乌陵关切道:“殿下哪里不适?难道今日中的蛊毒还是伤了身?”
“和蛊毒没关系,”沈持意摇头,小声说,“我只是有点累……”
从来到楼家,到此时此刻,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对楼轻霜的念头摇摆了好多次,险些因为熟稔,而把面前的人再度当成木沉雪应对。
遮掩一时容易,遮掩一世太难。
虽说他这个病弱草包的人设在外稳固得很,但那是因为没有人看着他,他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需要特意装腔作势的时候。
在苍王府,他娘亲和容姨那些王府随从都很清楚他关起门来是什么样的,各个为他守口如瓶,他从未为此苦恼过。
当“审视”他这个虚假人设的人成了多智近妖的楼轻霜,他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连头发丝都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生怕楼大人眨眼间就把他的面具给掀了。
……可楼轻霜才是真的以虚假度日之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天衣无缝,一刻不曾松懈的?
主角不愧是主角。
吾辈自愧弗如。
沈持意揉了揉脸。
他缓过劲来,蹑手蹑脚来到窗边,无声掀开一条缝,往外打量而去。
书房那还亮着烛火。
楼轻霜什么时候睡?
若是下榻安寝了,总不可能还戴着香囊吧……?——
作者有话说:猫猫祟祟
第29章 累信 “我既让人把你带到这来,为何又……
烛火摇晃。
楼轻霜一手揽起另一手的垂袖, 手腕轻转,提笔蘸墨,眼看笔锋就要落在奏折末端。
余光扫过另一侧刚刚写好还在摊开晾墨的陈罪书。
上头是他刚刚写的请罪条陈, 言述他今日疏忽君臣之义,不曾周全,以至太子夜宿宫外。
其实这请罪折子只是走个过场,太子殿下只要平安回宫, 皇后那边最有可能的做法反而是光明正大地答谢他礼待太子。
但心思纯良的贤臣会写这道折子。
于是他写了。
楼轻霜目光滞在遒劲端正的“太子殿下”四字之上, 动作微顿。
只这么滞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太子很重要。
但重要的是太子之位, 谁在这个位子上都没有区别。
他的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两件事。
一封密信, 其上写着裴水芝如何几次三番想要暗害太子,还有裴知节在其中又有何运作。
一封奏折, 是被宣庆帝压下的烟州官场贪腐案。
裴知节无可惧。
烟州一事,却诡谲难测。
他敛下神色,行云流水在面前烟州之事相关的奏折上落下最后一句,落款盖印, 放下笔。
随后烧了那封裴家有关的密信,却没有更衣入榻, 而是径直走到烛台旁。
男人微微弯下身, 腰间佩戴的佛门锦袋同那小骗子留下的香囊撞在一起, 一同晃了晃。
他慢悠悠吹灭烛火, 又来到角落墙柜旁,鼓捣了一会。
竟是打开了一扇通往书房后方的暗门!
暗门后方灯火晦暗,阶梯一路往下,连接着一条极为狭长的暗道。
暗道深处愈发宽敞, 不止一间密室,中间还有厅堂大小的空间,似是连通着另一处入道。
从另一处入口进来的周溢年坐在这里,无聊地喝着茶。
他听到有人走下暗道的动静,这才放下茶盏,嘀咕道:“总算来了。说好的戌时,也不知道楼饮川磨蹭什么,平白让我们在这里干等这么久。”
另一个穿着黑衣短打劲装、颇为年长的男人沉塑道:“周大人,公子从不因私忘公,必定是有要事耽搁了。”
若是沈持意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黑衣男子就是当时来画舫上接“木沉雪”的另外一人。
周溢年无奈摇头,起身,再度端起未喝完的茶杯,走到在场的第三人面前。
那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身着宫中太监服饰,同周溢年还有黑衣劲装男子的状态截然不同。
这小太监双手被粗麻绳捆缚吊着,身上刑伤累累,垂着脑袋,昏迷不醒。
周溢年刚走到此人面前,便毫不拖泥带水,把剩下的茶水往这小太监模样的昏迷之人脸上一泼。
小太监一个激灵,迷糊睁眼,一瞬间瞧见眼前,猛地抬头,在烛光下露出脸来。
——正是临华殿里那个本该“跳井自尽”的太监方海!
周溢年他们先前早已对方海动过刑,方海又见着他们两个,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不住地惊恐道:“饶命……饶命……这、这是哪里……两位大人,我真的、我真的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周溢年轻笑一声,悠哉道:“告诉我们什么?是你之前说的——撞破东宫下毒一事,纯属偶然,你只是刚好看到高贵妃宫中的宫人混入临华殿后厨,这才去和高贵妃通风报信?你在东宫当值,若是偶然撞破有人心怀不轨,为何不直接去和魏白山禀报,还要特意跑去高贵妃那?”
方海咬紧牙关,面色苍白。
周溢年又说:“更何况,你通风报信的时候,在高妃面前可不是这个说法。”
“哦,我明白了,”他兀自点了点头,“你现在怕把裴妃那边指使你的人供出来,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所以现在反而突然不愿意松口,想等一等,搏一搏高妃愿不愿意为了你这个裴妃的把柄而出手救你?”
方海双瞳一颤。
周溢年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接着说:“可惜了。你或许还不知晓,这两日东宫那边捞上来一具什么身份印信都指向你的尸体——‘方海’已经跳井死了,怕是已经定了个畏罪自尽的死因,高妃和裴妃眼里,你都是个死人了。”
小太监总算撑不住了,突然猛烈挣扎起来,粗麻绳磨破了他的皮肉,双手鲜血淋漓,血水流淌而出,浸湿了麻绳。
他脸上湿淋淋地挂着已经冰凉的茶水,水滴自脸颊两侧滑落,随着他挣扎晃动的动作,滴答滴答地往下坠,不知里头混了多少惊慌恐惧下的冷汗。
“大、大人……”
突然。
方海一愣,停下了挣动。
他正看着密室另一方的入口处。
只见男人缓步走近,白袍翩翩,气如长竹,质如玉兰。
同四周萦绕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周溢年和那黑衣劲装武人分明见他到来一点也不意外,三人显然是一伙,可方海第一时间瞧见对方,仍然面露喜色,病急乱投医,喊道:“楼大人!?楼大人!!奴才是、是临华殿当值的方海,奴才在宫中见过您,您……”
方海眼睁睁看着楼轻霜神色沉静地走到他的面前,嗓音一顿,喘着气,渐渐有些犹疑起来。
这位众所周知的端方君子却适时开口道:“公公莫急。东宫下毒一事,陛下已知晓,我来此,其实也是为了查明此事。”
方海登时面露绝望,双唇颤颤:“陛下……”
周溢年瞥了楼轻霜一眼,心下腹诽:哪来的陛下?他们所行之事,若是陛下知晓,此刻落得方海下场的怕是要换成他们。
楼轻霜只看着方海,不疾不徐:“方公公,楼某奉命办事,也有些身不由己,公公若是不配合,我也无法帮你。”
“裴妃谋划毒害皇储,陷害高妃,想让东宫与高妃相争,命你配合。你在行刺当日怕自己成了裴妃的弃子,又转投高妃,此事我已一清二楚。”
“你在临华殿只是一个当值太监,必然还有一个人,主动寻上你,为你牵线搭桥,让你上了裴妃的船。此人和裴妃方是首恶,公公只需告诉我此人是谁,我抓到此人查明裴妃罪责后,才能在陛下面前争取一二,免了公公的死罪。”
周溢年无声笑了笑。
一派胡言。
分明是他们先准备了个和方海相似的尸体,麻痹裴家,让裴知节和裴妃以为此事在方海死后已经断了证据。
实则他们想趁着裴家反应过来之前,先行把能够钉死裴家的人证掌握在手中。
他们要的并不是定裴妃妄图毒杀新东宫太子的罪——此罪也许能扳倒已经失了太子的裴妃,却无法彻底撼动裴知节这个首辅。
若是行差踏错,哪一步没能走好,指不定还会给裴知节弃车保帅的机会。
他们要的就是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个裴家的把柄,悄悄捏在手中,让裴知节连对手都不知晓,只能猜忌、担心、害怕,从而彻底自乱阵脚。
因此在楼轻霜来之前,他们便已经在尝试从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太监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
可惜并没有成功。
他们用了刑,威逼利诱,这小太监都能撑住不开口。
可眼下,楼饮川三言两语,方海居然只沉默了不到一刻钟,便信以为真,低声吐露出了替裴妃办事的人以及能寻到证据的地方。
“楼大人,奴才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奴才真的只是个小喽啰,我在高妃裴妃她们眼中什么也不是啊!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奴才,楼大人……”
楼轻霜听到了想听的话,终于忍受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与腌臭味,面上端然之色倏地消逝,双眸之中瞬间浮满不耐与冷漠。
“救?”刚才温吞嗓音陡然润上一层冷意,“我既让人把你带到这来,为何又要救你?”
方海一怔。
“楼——”
他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
用不着楼轻霜说什么,一旁的黑衣男人便已经上前,自方海身后掩住他的口鼻。
方海猝不及防瞪大双眼。
他目眦欲裂,四肢突然疯了一般胡乱挣动,伤口崩裂,拧动着牢固的麻绳,却徒劳无功。
一切未尽之言都被闷下,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
轻而易举让他交付信任的男人似乎此刻反而对他有了额外的耐心,仿若欣赏一般看着他震惊畏惧悔恨交织的神色,同他对视着。
男人甚至稍稍抬手,让捂着口鼻的黑衣人稍稍松手。
呼吸突然复又顺畅,方海面上震惊之色未曾褪去,猛然呛入空气。
就在他以为对方又放过了自己时。
楼轻霜看够了惊讶惊喜害怕的神色反复出现在小太监的脸上,缓缓放下了手。
黑衣男人再度用力捂上了口鼻。
小太监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位人人称赞的饮川公子用着近乎麻木的声音问他:“三年之艾,不蓄不得。百日之信,用于一日。你可曾知晓所谓何意?”[1]
小太监死死盯着他。
下一瞬,方海双瞳一涣。
黑衣男人缓缓松手,方海头颅如失了骨头一般垂下。
周溢年伸手,在方海鼻尖下一探——没气息了。
“看来他知晓了。”楼轻霜自顾自答道-
沈持意透过窗缝盯了半晌,看着书房烛火熄灭,仍然等了好一会,等着时间长到足够楼轻霜这么一个警惕的人陷入沉眠,他这才换上楼轻霜没见过的衣裳,束起所有披发,撕了块布蒙面。
乌陵把随身带着的迷药递给他,小声说:“殿下,被发现了怎么办?”
“放心,我有分寸,”沈持意刚刚已经想过此节,“我可以用迷药迷晕他再看看情况,你这个迷药没有痕迹,他明早醒来不会发现有人来过。而且我不是一定要把香囊偷走……”
他已经把卧房看一遍了,这人确实不常住,什么也没有,就是不知道书房里什么情况。
如果流风剑也在书房,他可以一起带走,干脆就营造出苏涯是为了流风剑而来,顺带拿走香囊的样子。
反正白日里他以苏涯的身份和楼轻霜打过短暂的照面,当晚苏涯会追着楼轻霜来到楼家带走定情和断情之物再正常不过,楼轻霜要追查就追查谁夜闯楼府好了,反正他这个太子没有闯。
如若不好这么办,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先好好再看一眼香囊的细节。
毕竟他送的时候,没想到今天。
他每次出门香囊都是娘亲给准备的,更不会留心针脚绣工和香囊前后面的图案,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这香囊一眼望去是个什么样子,让他现在做个一模一样的赝品出来,他是做不到的。
他若是能背下香囊的所有细节,也方便去找娘亲再做一个看不出区别的,之后再寻机调包。
如此最好。既不会让楼轻霜有丝毫怀疑,他也能悄无声息拿回身份印信。
不论是今夜干脆把东西都带走,还是记下香囊所有细节再日后寻机调包,今晚都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机不可失,值得一试。
他用尽毕生憋气功夫,没发出一点动静,小心翼翼翻窗而入。
刚猫着身体落地,他突然一愣,缓缓站直,借着窗隙透来的浅浅月光打量四方。
沈持意:“……?”
好消息,房里没人。
坏消息,房里没人。
“?”
那他来干嘛的?——
作者有话说:[1]三年之艾的典故取自《孟子》
第30章 密室 被楼轻霜锁上了。
沈持意本来就是为了偷偷查看香囊来的。
香囊一直挂在楼轻霜身上, 这人都不在屋里,香囊多半也是被带走了。
“……”
怪了。
他和楼轻霜各自关门之后,他便一直用窗缝盯着书房, 亲眼见着书房烛火被人熄灭,屋门紧合,直至他悄悄翻窗进来,都不曾看到楼轻霜出来。
这人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该不会是藏在房中哪里吧?
他登时心下一紧, 屏息凝神, 眯着眼在昏暗中打量着。
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除他以外的活人气息。
小憩用的竹榻静置一旁, 其上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沈持意有些发怵, 当即想溜。
可他刚一转身,又觉得来都来了, 万一呢?
万一楼轻霜就把身上佩戴的东西摘下来放在书房了呢?
他又猫着步从窗边回来,悄无声息地在房中探查起来。
楼大人的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瞧不见一点杂物,打眼瞧去便能把书柜案几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 他还发现,这人卧房里空空荡荡的, 除了起卧居行所需用物, 其余一概没有。
书房反而五脏俱全。
难怪这么轻巧就让他住进卧房。
原来这人平时就常宿在书房, 根本无所谓卧房被人占着。
沈持意一一看过去, 没找到香囊。
不论是楼轻霜的卧房还是书房,都看不见一点这人那几个月身为“木沉雪”的痕迹。
他当时给楼轻霜留下的流风剑,还有通怀夜市里摘下的云鹤金灯也都没有瞧见。不知是被这人收在了库房,还是卖了送了扔了。
金灯还好说, 流风剑若是扔了或是随意送人了,当真是可惜……
不过这人是楼轻霜,不是木沉雪,哪里又用得着他留的区区一把剑护身?
扔就扔了吧。
沈持意最后不抱希望地寻到桌案上。
他刚一低头,便看到一封正在摊开晾墨的奏折,其上好几处写着“太子”二字。
陈罪书。
“……”
比起他这个用来当挡箭牌的太子,帝后说不定更喜欢楼轻霜一些,哪里可能怪罪?
这书是陈他小楼大人的罪,还是告他这个太子夜不归宫惊扰重臣意图结党呢!
……字还挺漂亮的。
他无声哼了哼,转头去看另一封奏折。
另一封奏折摆放得更靠里一些,照不到多少窗隙的月光,他只能隐约看出“烟州”“彻查”等字眼。
烟州?
难道楼轻霜年前之所以会出现在烟州,就是和这封奏折有关?
从楼轻霜夜半还在写这封奏折来看,烟州似乎不仅有事,有的还是大事。
可原著剧情里没这茬,不然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去烟州。
剧情明明不容改变……?
沈持意一时连香囊也忘了,低头弯腰,拢着月光,双眼近乎要贴在奏折上,想要看清其中写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是“粮饷吃紧日久,为羌南军情计,臣恭请陛下三思,下旨彻查烟州贪墨……”
烟州贪墨——?
“方海……裴知节……”
不知何处突然隐约飘来人声。
沈持意一愣,猛地看向动静传来之处——书柜墙后有人!!!
……
周溢年在方海尸体上来回探看了一会,鼓捣了一下,伪作出溺毙的痕迹,拍拍手道:“把尸体和宫里那具‘方海’的尸体换回来。”
黑衣男子拖走尸体。
“你说,我们把裴知节的把柄藏起来之后,”周溢年轻笑,“他和裴妃还能不能坐得住?”
楼轻霜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没有任何兴趣——或者他已经成竹在胸。
他没有应答,转头便走。
周溢年还有另一事要同楼轻霜讲,紧步跟在楼轻霜身后。
两人前后走过密道中间一侧的一道门。
这扇门内是间可以藏放东西甚至住人的密室,他们先前若是彻夜谋事,时而会在里头休息一二,有些不便被外人瞧见的东西也会藏在里面。
密室只有他们几个会进来,这扇门通常都是虚掩着。
周溢年今日打眼一看,才发现密室被楼轻霜锁上了。
这是打算挪作它用,还是已经放了什么不愿给他人瞧见的东西?
还是……打算用来关什么人?
他眼皮一跳,险些忘了想要说什么。
前头的男人已先行询问道:“我走后,卫国公府可有异样?”
周溢年回过神来:“卫国公忙着和大理寺还有苏家打擂台呢,黄凭待在国公府,见了给公府敬炭的商贾,让人把帝都能寻来的名贵炭材全都搬了些样例来挑,说是世子灵堂上的炭火熏人,换一种炭用。之后又寻了裁缝和布商,说是帝都春日时暖时凉,怕府里人守灵堂着了病,给大家都换一换衣裳,还有很多,他来来回回忙活了一整天,几乎把国公府所有的用物都管了一遍。”
帝都这种地方,一张纸都能分出个高低贵贱,国公府讲究这些,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对劲。
但黄凭此人,寡言少语,常年被不成器的卫国公世子特意打压,不爱显露锋芒,万事不冒头。
换言之,在这种多事之秋,黄凭不可能自作主张去张罗卫国公府用物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消息里那个找过黄凭的少年侠客很有可能就是苏涯。”
看似擦肩而过,近在咫尺。
周溢年却叹了口气,“但黄凭此举,着实看不出和苏涯有什么关系……”
楼轻霜一直听着,直至此刻才开口肯定道:“案是苏涯破的,黄凭一无所知。但黄凭做这么多琐碎之事,只是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此人心思缜密,精算于心,没了卫国公压制,前途无量。”
“……继续盯着他,不能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嗓音平淡,无波无澜。
“那苏涯这是……又不见踪影了?”
苏涯就如同黄昏坠入星夜前一刹那掠空而过的飞鸟,在灿阳浮光中转瞬即失,游入望不见的幽邃暗河。
飘忽得如同他们都得了一场癔病,错以为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现而又隐,周溢年都要有些抓狂了。
“明日是二月十五了,”他面露忧色,“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这骗——”他眼见楼轻霜眉眼微微压下,改口,“苏涯还是没有踪影。你在榷城,他在榷城;你回了帝都,他明明不告而别,却又现身帝都。苏家同卫国公府交恶,他突然搅和进去,帮了黄凭一把……”
卫国公府都觉得是黄凭有能耐,可他们知道那是苏涯——极有可能和苏家有怨才出手相助卫国公府的苏涯。
卫世子命案发生得突然,了结得极快,苏涯能这么快知晓此事甚至还抓出了苏家藏匿的真凶,摸清卫国公府内的状况,找到黄凭这么一个最为合适的出头之人,这可并非一个游玩在外不务正业的岭安苏氏支系能够做到的。
倘若苏涯真的只是一个游戏江湖的少年郎,周溢年或许还会觉得十分可惜。
可惜这意气少年干什么不好非要招惹姓楼的,来日要是被姓楼的寻到,怕是再也瞧不见楼饮川在人前那副谦和模样,再自由的长空鸟也只能做个折翼雀了。
但如果苏涯真的从一开始就意图不轨……
周溢年神色一暗。
“你有没有想过,苏涯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备而来——他是局中人,是一个现今已经知晓了一些你我掩于人后之事,随时有可能给我们造成大麻烦的人。”
楼轻霜正好走到密道门前,背着烛光,侧着身,半张脸埋在烛光照拂不到的阴翳中。
男人黑瞳微转,竟是浮动着近乎微不可查的笑意。
在短短一瞬间的寂静中,周溢年毛骨悚然地无意识踉跄后退。
“你……”
“那才好。”这人轻声说。
“好!?”
周溢年没能控制住拔高嗓音,暗门拉开的摩擦声同时响起,交叠出磨耳的擂鸣。
“好什么?如果苏涯真的别有所图,那他必定还会有所——”
他话语一滞。
——必定还会有所行动。
那才更好。
有所行动才会主动接近,而不似现在这样大海捞针。
身处局中才会抽不开身,早晚有一天露出尾巴。
只要有所勾连,哪怕这勾连淬了毒带了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笃……”
一声轻响猛地拉回周溢年纷乱的思绪。
暗门合上,将昏暗无光的密室彻底隐于墙柜之后。
周溢年今日是光明正大走前门来拜访楼轻霜,从楼家招待贵客的宅院里偷偷溜过来的,此刻自然是要和楼轻霜一起从书房这出去。
桌案上的烛火再度被楼轻霜以火折点燃。
明光洒落,他们从不见天日到了灯火通明,眼前摊开暖色,周溢年莫名松了口气。
松了不知从何时起就绷着的一口气。
楼轻霜的侍从奉砚在耳房瞧见书房亮了灯火,适时在外敲门:“公子?”
楼轻霜没有应答。
他先行分别来到门窗后,看了一眼门窗的把手处。
——那把手是特制的,一旦门窗被人推拉过,把手上的图案便会转动。
除非一进来便记着那图案的方向,离去时还知晓如何转回去,否则若是有人趁着他不在书房中进来,他一眼便可看出。
确认把手方向没变,男人这才无声开门。
奉砚端着承盘而入。
承盘之上只有一碗药汤,热气飘荡,显然是早已备好温着的。
周溢年本该转身就走,却见楼轻霜根本没有接过奉砚送来的药汤,而是回到桌案旁坐下,提笔蘸墨。
周溢年皱眉道:“时辰不早,你这是要一夜熬到天明?你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旧疾又复发在即,不喝药还秉烛夜读谋事,是想没命吗?”
奉砚也在一旁进退两难,想直接把承盘上的药汤端到楼轻霜面前。
男人神色寡淡,不以为意:“我没命了,正合你意。”
“……”
周太医就这么被话里的寒凉秋风打了满怀,满心满眼的诚心忧虑像是扔进深潭的小石,连个水花都难瞧见。
这话毫不顾忌地揭开他心中不可启齿的幽暗,点破他们同船潜行多年都未曾解开的症结。
如此没心没肺。
出口之人其实没有一点噎他的意思,当真是在打发他的劝阻。
周溢年反而被噎得够呛。
他差点上前去把那药汤喂入自己口中,纾一纾自己的胸闷气短。
楼轻霜对身边两人的神情尽皆视若无睹,只说:“裴知节已经在日夜谋划生路,我们时间不多。薛执处理完方海的尸体,今夜就得把裴妃身边的人带走。”
奉砚问:“公子是说,宫中今夜就会出事?”
“裴家最迟明天就会有动静,几日之间局势动荡难测,慢一步我们便会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先机。”
楼轻霜提笔,在白纸上一一写下了裴知节紧要关头可能会利用到的人。
最后停在了“太子”二字上。
裴家式微起于前太子病逝,如今之动荡,一切都起于东宫更替。
他转过头。
书房的另一侧,卧房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烛火,一片漆黑.
那位跋扈的小殿下似乎已经歇下了-
沈持意在一片漆黑中凝神细听了好一会,确保没有人在屋外探听后,这才低声和乌陵说:“刚刚吓死我了。”
乌陵问他:“殿下刚才去书房,是被木公子……楼大人他看见了吗?”
沈持意摇头。
他刚才潜入书房,没见着人,却发现墙柜之后别有洞天,听到楼轻霜似乎在和周溢年议事,具体在说什么却听不清明。
楼轻霜醒着,周溢年也在,迷药都不一定有用,他但凡有片刻犹豫,怕都会被这人发现。
他当即转身就走。
原著里描写过,楼轻霜常住谋事之处,门窗都是特制的,用以防备他人潜入。
他翻窗时便留心好了把手的图案方向,离去前那图案方向已经被他复原,也没人见着他,倒是没人发现他去过书房。
但他也连香囊的影子都没瞧见。
沈持意:“……”
不过,楼轻霜在写的那封奏折是怎么回事?
烟州贪腐,羌南战事……
沈持意困惑地趴在桌上。
“殿下?”乌陵以为他在忧虑香囊之事,“你想拿回香囊的话,我去给木……楼大人下蛊毒!等他中毒了,我们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沈持意被这一番虎狼之词拉回了全部心神,抬手敲了乌陵额头一下,“危险的事情少干!”
榷城春宵一度,本就是他不告而别始乱终弃,哪有因为自己的风流债,转头来把苦主害了的道理。
他先前不知楼轻霜身份,还想着金蝉脱壳之后,想办法找到他的木郎再续前缘呢。
况且,就算他真的没心没肺,主角光环是能轻易挑战的吗?
他叹了口气,总算起身接过乌陵递给他漱洗用的巾帕,低声说:“还会有很多机会的。我只要还是太子……”
那他和楼轻霜的人生,便会有他们两谁都没办法主动躲开的交汇。
烟州这事,也不知江元珩那有没有消息……
“殿下?”
他回神,又隔着窗户看了一眼书房的灯火。
还亮着。
周溢年和楼轻霜那个叫做奉砚的随从似乎都在,不知还要夜谈到何时。
他叹了口气,行至床榻旁,悠悠道:“就寝吧。”
沈持意这边早早黑了灯,对侧书房却直到子时过半才熄了大半的烛火。
周溢年站在门边,看着楼轻霜丝毫不在意凉冷药汤的稠苦,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他和奉砚纷纷上前检查了一下那药碗是不是真的见底后,识趣地走了。
书房屋门再度合上,唯有窗棂微开,把月色和夜风一并送入。
楼轻霜独坐许久,蓦地捧起最后一盏亮着的烛台,缓步行至窗前,将烛台置于夜风之中。
他看着火苗摇晃得愈发厉害,不知何时便会湮灭在帝都冻骨的寒风中。
他没有收回烛台,没有熄灭烛火,什么也没做。
就这么看着。
直到火焰终于被夜风摧折消亡,最后一抹光亮都输给了月色。
他终于收回烛台,关上窗。
奉砚为他铺好了书房里的竹榻,他却径直走过竹榻,再度打开密道暗门,踏阶而下,一路行至那锁了的密室门前。
他低头,打开了腰间那从护国寺得来的锦袋。
锦袋之中却并不是沈持意所想的白玉龙环。
玉环不知被他放到了何处,锦袋里的东西被换成了一把钥匙。
一把此刻打开了密室的钥匙。
楼轻霜打开密室,只身入内,再也没有出来。
黑暗拥抱而来。
高门大院匍匐在夜中,寂寥无声。
远处宫墙森然,几处高楼殿宇骤然亮起成片烛火,宫人纷乱往来。
临华殿总管魏白山正因太子没有回宫而愁得睡不着,殿门突然被皇后宫中的宫侍敲响,殿中所有太监宫女在夜中被强行喊醒。
长明的灯火守住了长夜,照得宫墙里不知多少人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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