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 晨风洗雾。
长灯未歇,白昼便已踱步而来。
深宅大院鸟语花香,仆从穿行其中, 人来人往,有条不紊,人影不绝,却无喧闹之感。
一阵骏马嘶鸣声迅速由远及近, 成片的马蹄声骤然落入显贵门庭之中, 撞开十年如一日的宁静。
沈持意只是表面体弱多病,耳目因为习武比普通人还要机敏些, 自然被这等声势给喊了起来。
他睡眼朦胧地走出宅院,却见江元珩身穿禁军甲胄, 身后领着一队手握长枪站得挺直的禁军,正在同楼轻霜交谈。
“……楼大人这香囊, 在下似乎见过好多次了,从前鲜少见大人佩戴此物啊……”
楼轻霜又重复了一遍和沈持意说的那些话。
这人穿衣都是十年如一日的素色衣袍或是官服,发簪都没有一点累赘的纹式,身上更是只有那装着白玉龙环的锦袋。想来这一个月来突然多一个香囊日日不离身, 不知被多少人问过了。
他移开目光,往别处看去, 发现江元珩身旁还站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
沈持意见过她, 上次见楼皇后时这个女官就随侍在侧, 姓徐, 似乎是皇后宫中的掌事。
他刚走近,江元珩便率先瞧见他,领着禁军对他行礼:“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沈持意和江元珩这段时间在宫中特意在明面上见过几次,倒不必再装作不熟。
他摆手让他们起来, 问:“我正打算今晨回宫,江统领怎么来了?”
“殿下起得正好,江统领刚到。”回答的人竟然是楼轻霜。
这人神色沉肃,不似喜也不似怒。
“臣昨夜命家中仆从去守着宫门,宫门一开便递了消息进去。姑姑忧心殿下安危,请示陛下……”
江元珩笑道:“卑职这才领命出宫,前来护卫殿下。殿下的暗卫也来了,不过他们不便现身明处,就不出来给殿下见礼了。”
沈持意一愣。
皇帝估计昨日就知道他在宫外了,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今晨楼轻霜本就要带着进宫的印信送他回宫,宫中就算要做个表面功夫派人保护他,派几个飞云卫或是一队禁军来接他就好。
可眼下不仅江元珩来了,他听楼府外头的动静,禁军来的可不止眼前这队人马,暗卫也一同出动,这都快赶上天子出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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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这么大阵仗?
他没想到自己忘带金令居然引出这么多麻烦,登时有些羞赧。
“江统领稍等,我让乌陵收拾收拾,去把马车牵来,这就回宫。”
这时,徐掌事对他笑了笑,和蔼道:“太子殿下,宫中现在有些乱,您的临华殿现在暂时不太方便回去,恐怕还得劳烦殿下先去皇后娘娘宫中安顿一两日。”
“……?”
啊?
“说来也是巧了。殿下昨日前脚出宫,这几日归家修养散心的裴贵妃便回宫了。贵妃娘娘刚回宫,夜里就出了事——跟在贵妃身边伺候的一位掌事不见了,好像还丢了些东西。”
“贵妃许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对身边人十分在意,竟然连夜找人,捅到皇后娘娘那,说是怀疑高妃作祟,希望皇后下令搜查宫禁。高妃不肯,气极,居然搬出另一回事,状告裴妃图谋不轨,意图毒杀殿下。”
沈持意兴致勃勃吃着宫斗的瓜呢,听到最后发现听到了熟悉的称呼,瞪大眼睛:“殿下?哪个殿下?我?”
还有这回事?
他怎么不知道这事还有他的戏份?
“殿下息怒。暗害储君乃谋反大罪,皇后娘娘已经连夜下令彻查。彻查自然要查东宫,结果查到临华殿,才发现殿下不在宫中,幸好正值开宫门的时间,得知殿下在楼家,安全无虞,皇后娘娘这才放下心来。”
“多谢皇……母后记挂了。”
楼轻霜轻轻瞥了他一眼。
这人淡然地说着温和之语:“姑姑待我等后生晚辈,向来都是极好的。”
徐掌事点头:“正是。殿下放心,娘娘执掌宫闱,不会让此事无疾而终的。只是如今东宫还乱着呢,娘娘便干脆吩咐奴婢来告诉殿下此事,让禁军守在殿下身边,护送殿下回宫。正好娘娘也想念楼大人了,殿下和楼大人一道进宫后,直接去娘娘那里,以免这两日还有宵小图谋不轨。”
哦。
沈持意听明白了。
裴妃和高妃撕起来了,事情越闹越大,从宫闱不和闹到了谋反作乱,闹到最后把东宫扯了进去。
皇后怕他现在回临华殿,局面会变得更乱,干脆让他先行避让一下。
沈持意扼腕。
这么大的乱子,他若是在临华殿中,肯定会有所牵扯。
以皇帝的多疑,保不齐就会觉得他刚当上太子没多久就不安分,他再加把劲搅和一下,获罪很容易。
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就在楼家住了一夜错过了,现在皇后已经把他撇出来,他是彻底掺和不进去了。
“既然如此,”他惋惜道,“那我就听从母后安排了。走,乌陵,回去收拾收拾。”
青年似是有些沮丧,蔫蔫地带着侍从,一溜烟便回了院子进了屋,熟练得仿佛那卧房已经是他的一般。
江元珩赶忙领着禁军也跟上去,围着卧房将人护在其中。
徐掌事看着一群人一窝蜂追着太子而去,待到周围只有她和楼轻霜奉砚三人时,她这才转而看向楼轻霜,恭敬而又关切:“方才提及娘娘让小公子同太子殿下一起进宫时,小公子似乎不太高兴……您不喜欢同太子殿下多往来?”
男人回过头来。
他端方谨良地站着,黑瞳映着天光,嗓音裹着煦风,对这位也算看着自己长大的大宫女平和道:“怎么会?殿下少年人心性,闹了些风言风语……说来也是我的不是,所以我才想着让殿下离我远一些,免得姑姑和殿下因我而惹人诟病。”
徐掌事听得皱了皱眉:“哎,眼下没有外人,奴婢说句不敬的,殿下缠着公子,那是殿下所为,怎么能赖到公子身上?”
“况且,咱们这位殿下,未必不是个聪明的。他昨夜特意出宫,刚刚好躲过高裴之事,待到事毕,不论是高妃还是裴妃栽跟头,他都全身而退,渔翁得利。”
“……”楼轻霜阖眼片刻,“他是出门玩忘带回宫印信。”
“哪能啊,奴婢都偷偷问了,临华殿的魏总管说,他都把放着金令的包袱放进殿下的马车里了,不知为什么,殿下又给拿出来了——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也许他只是忘了那包袱里有进出宫闱的令牌。”
“可他没有回苍王妃母家苏家,而是以缠着公子为由,夜宿楼家,摆在明面上承认娘娘才是他的靠山,做得如此漂亮……这怎么可能是无心之举?”
“他不想找苏家或是禁军丢了脸面。”
“哎,这都是借口。刚刚太子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知晓了宫中之事,还故作可惜,没有喜形于色,从头到尾滴水不漏,不骄不躁,怎么可能心中没有打算呢?也就是公子这般清正不阿,不去深思罢了。”
“……”
“娘娘就是料到公子从小便是这样的脾性,担心您太过良善,特意吩咐奴婢,四下无人时同公子传个话。”
楼轻霜回过头,宠辱不惊:“姑姑有何吩咐?”
掌事宫女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神色镇定,张口却是惊涛骇浪之言:“太子身体是不好,但陛下的身体也不好,江山来日何人做主尚未可知。不论陛下最开始为何选了苍世子过继膝下,只要陛下再无亲子,就算他现在是个稳固朝纲的靶子,将来未必不会真的成为‘朝纲’。”
“公子,”她又叹了口气,“娘娘是怕将来江山易主,你为新帝所不容。眼下既然太子殿下愿意围着公子转,他又已经和楼氏绑在一条船上,何不就让他缠着?娘娘希望公子干脆就把他看做弟弟,当做少君,多教教他劝谏他,你们二人同气连枝。”
掌事宫女一五一十复述着楼皇后的话:“他和苏家不和,正好楼氏为他助力,他将来为楼氏蔽阴,两全其美,公子也可做一世富贵贤良之臣。”
楼轻霜静静地听着。
听到最后,他眉眼微微一动,黑眸稍稍抬起,望着朝阳初升的天际,眼中盛起浮光,掩下眼底讥讽般的笑意。
他双唇微动,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将“富贵贤良之臣”缓缓念过,细嚼慢咽,拆吃入腹。
末了,他熟练地挂上温良笑意:“好。”
徐掌事刚要放心下来。
楼轻霜又说:“姑姑良苦用心,幼时便和我还有枭王说过差不多的话。”
他骤然提及废太子枭王,徐掌事面容一僵,笑容顿时消失殆尽,连忙去看男人神色。
可楼大人神色如常,慢声道:“我当年如何待枭王,现在就会如何待太子。我会同他好生相处,亦兄亦师亦友。”
徐掌事顿时嘴里发苦——当真是个好性子。
只愿现在这位太子不要辜负了此番心意。
她劝慰道:“小公子,你是娘娘带大的,和楼家其余几位公子小姐终究是不一样的。娘娘总有百年之时,她只是记挂公子的安稳。”
“轻霜明白的。”
“我好啦!”
青年如轻风如细雨般的嗓音飘荡而来。
徐掌事躬身:“奴婢已将娘娘的话一字不落带到,公子和殿下同乘车马,奴婢便不打扰了。”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身后坠着一大帮子侍卫武人,身旁跟着乌陵,众星拱月地走出来。
他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淡青绿裘衣,衣袖衣襟上嵌着一层短短的绒毛,手中捧着楼府下人们刚刚备好的小暖炉。
没了鹤氅披身,多了轻盈写意。
若不是他仍然一步三喘,走得慢悠悠轻缓缓,还是弱柳扶风的病秧子模样,乍一打眼瞧去,像是长街走马的少年郎。
他只是缓步而来,便能一扫方才此处沉肃之气。
可惜这少年郎到了楼大人跟前便立刻原形毕露,笑眯眯地往奉砚牵来的马车上一靠,又软了骨头。
待到他慢悠悠看向楼轻霜,笑意却又倏地一缓。
男人刚才还好好的,无喜无怒,此刻却微微沉着脸。
总之算不上和颜悦色。
不太对劲。
沈持意不好当众问。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舆门合上,宽敞的马车中只有他们二人。
他才问:“大人有心事?”
楼轻霜看了他一眼。
“还好,”这人说,“只是方才听了几句姑姑的传话,姑姑嘱咐臣,待殿下需如少君,更需如亲弟。臣觉得甚有道理,却没忍住想起一位故人,颇为惋惜罢了。”
沈持意登时知道这个故人是谁了。
又是太子,又是弟弟。
这两个特征,除了现在的沈持意,只有另一个人符合。
宣庆帝的第一个太子,废太子枭王。
这个太子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作为楼皇后唯一的儿子,已经册封的太子,虽然算不上天纵奇才但也不是个庸才,好好的太子就这么当下去就行了,他偏偏在两年前等不及谋反了。
谋逆大罪足以折断一个太子所有的羽翼,若不是枭王兵变失败后疯了,宣庆帝众多暴戾之名怕是还要多上一个杀子。
也许所有人都会以为枭王想不开,以为枭王蠢钝。
但沈持意知晓原著。
枭王谋反,是楼轻霜亲手为之。
是楼轻霜细细谋划,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把枭王笼罩在宣庆帝的多疑之下,最终选择了谋反。
楼轻霜自幼在皇后宫中长大,自然和身为帝后嫡子的枭王算得上是相伴长大的情谊。
更何况枭王和沈持意这个过继的不一样,枭王那是实实在在楼皇后亲子,和楼轻霜真的能称得上一声兄弟。
如此关系,楼轻霜都没有心慈手软,冷心冷情到了这种地步,又怎么会想起对方反倒惋惜惆怅?
楼轻霜……
这人会有难过这样的情绪吗?
他双眸转了转,试图从男人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楼大人只挺直坐着,提壶沏茶,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说话。
沈持意不敢再问。
毕竟吧……他和楼轻霜的关系,确实和枭王曾经同楼轻霜的关系有点像。
他可不想触主角的霉头。
他压下追问的心,佯装困倦,闭目不语。
但他每每稍稍睁眼瞧见楼轻霜死气沉沉的样子,又有些提不起劲来,连出游的兴致都淡了许多。
也许在别人眼中没什么区别,这人还是一派君子端方之姿。
但他和这人朝夕相处了数月,见过和现在的楼轻霜有些许不同的木沉雪,单凭感觉便能察觉到些微不同。
他看得甚是心烦。
还不如先前那副伪君子做派。
“楼卿。”他掀开眼皮,找了个话题,“母后有和你说别的什么吗?裴妃真的有意下毒害我?她为什么要下毒?”
他把问题一股脑抛给对面,只想着随便聊聊,反正别让楼轻霜在那惋惜枭王就好。
楼轻霜闻言,眼神轻闪,无声地看向他。
不知想了些什么。
而后这人竟然从马车内箱里拿出了一盘棋,摆在他们两人当中。
沈持意:“?”
“臣疏忽了。姑姑嘱托臣教引殿下,臣确实该趁此时机好好同殿下说道一番。”
他在沈持意困惑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摆开棋子,像是把朝局定在了棋盘之中,随手洒落便都是他可摆布的棋子。
沈持意歪头:“……什么意思?”
这是要干什么?
“到姑姑宫中还需几刻钟。”
嗯?所以呢?
不聊天吗?
楼大人好似从未提起枭王一般,神情平和,嗓音清顺:“臣来给殿下讲讲朝局。”
哦,上课。
他不惜搭上自己的兴致,陪楼轻霜聊天移情,楼轻霜却连这路上几刻钟看风景的时间都不给他,转头就要给他上课。
恩将仇报啊!
第32章 浅言 “听学前让先生哄着我听课的仪式……
“我……我不听了吧?”
沈持意好不容易能不在宫中学习宫规, 一点也不想在马车上还听课。
哪怕眼前人是楼轻霜,他也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拒绝道:“我还没有上朝, 陛下给东宫安排从属官员的圣旨还没影,现在知道这些,会不会有急于结党之嫌?”
“车内只有你我二人,何人能说殿下急于结党?”
沈持意脱口而出:“你啊。”
楼轻霜布棋的手一顿。
白色棋子滞在他双指指尖, 悬而不落。
青年却只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满不在意道:“楼大人如此刚正不阿,我若是在议论朝事之时言行无状说错了什么, 大人肯定不会因我是太子视而不见,对吧?”
白棋轻轻落下, 正好落在天元之处。
男人不骄不躁的嗓音伴随着棋子滚落的声音响起。
“若将论说朝局看做结党,谏议政事看做营私, 以致无人愿意口吐真言,则朝堂上下才是真的眼中只有党争,而无一人实为生民计事。”
“殿下只要心无党派,言行自无碍。”
“更何况, 陛下虽然会为殿下指派东宫属官,但不会事无巨细, 东宫本就可以自行择选一些无伤大雅的属官。即便臣今日不同殿下说道, 殿下迟早也是要知晓的, 因此姑姑才命宫人嘱咐于臣, 让臣提前说道一些,以免殿下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偏颇之言,反倒误了殿下的判断。”
沈持意怔了怔。
他从楼轻霜话中,居然品出了几分耐心劝慰的味道来。
这人昨天对他又是戒备又是怀疑, 今天却主动和他提及朝堂大事。
出门前还没有好脸色,眼下却突然生出了耐心。
仅仅因为楼皇后的一声嘱托吗?
楼大人对这位把他带大的姑姑倒是有几分敬孝之心。
可沈持意不想接受皇后娘娘这一番好心啊!
他一个迟早被废或是意外身死的太子,认真了解朝局干什么?
他眼珠子接连转了好几圈,想逃课,却发现楼大人这一番言辞实在是鞭辟入里,无懈可击。
他这个草包毫无抗辩之力。
于是他图穷匕见,耍赖道:“不听。”
“为何?”
“不想听。”
楼轻霜没什么反应。
他轻轻颔首,复又垂眸,开始拾起散落的黑白棋子。
居然就这么不说了。
当真是怒海狂澜中的巍巍长竹,风过轻晃,复又挺立,多大的波涛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沈持意刚刚打定主意耍赖到底,没想到楼轻霜真就不劝了。
他眼看对方那一副好商好量的善雅君子模样,明知都是假的,还是莫名生出了些心虚来。
仿佛他任性胡为无法沟通,平白无故糟践了他人的好意。
难怪这人雅名遍大兴。谁人能对一株看似高洁无怼的幽兰生出一点恶意揣测之心呢?
沈持意心虚得厉害,却已经听到自己开口在说:“等等,我不听你就不说了?”
“……?”楼轻霜瞥他。
他瞥窗外,“先前王府里请先生来为我讲课,上课前我都习惯这样说一下。”
他在楼大人颇为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胡说八道,“就是听学前让先生哄着我听课的仪式罢了。”
“殿下听学……”楼大人顿了顿,“颇有个性。”
沈持意:“……”
楼轻霜显然不可能哄着他,只是重新拾起那几枚被收走的棋子,复又在同一处落下。
男人清肃低沉的嗓音如编钟鳞鸣:“殿下方才问臣高贵妃与裴贵妃之事,但后宫之事从来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殿下要知晓这些,得先知晓如今的内阁首辅是谁。”
知道啊。
“裴知节。”
楼轻霜在原著中较大的一个对手,也是目前的剧情阶段里,楼轻霜介入内阁必须迈过的一步。
沈持意就这么直呼宰辅重臣的名讳,虽然从他的太子身份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其实也不算太客气。毕竟连皇帝当面都会称裴知节一声裴相。
但他此言也并无错处,楼轻霜不以为意,只接着说:“裴相是裴贵妃的生父,也是裴氏的代表。”
“我还以为大人会先和我说苏家和楼家。”沈持意故意提了一嘴。
“楼家是臣本家,不便议论。苏家……”这人指尖摩挲着棋子,“殿下应当很是了解才对。”
沈持意打了个哈欠:“我和他们没来往,不了解。”
“即便如此,臣不方便议论本家,自然也不方便和殿下议论殿下的亲族。”楼轻霜顿了顿,在天元白子一旁落下一枚黑子,“论说裴相所处的裴家,一直都是大兴望门世族,裴相门生众多,主考过数次科举,寒门中也有一些官员敬裴相为师。陈……”
楼轻霜话语一顿。
沈持意没由来坐直了些。
楼轻霜却避开了那位被宣庆帝千刀万剐的老师的名字:“太傅空悬之后,陛下没有再封太子少傅与太傅,但裴相时常出入宫禁教导诸位皇子公主,臣长居宫中,也得以蒙恩,能称裴相一声恩师。来日复朝,裴相也是最有可能被定为教导殿下之人。”
又一枚黑子落在代表裴知节的那一枚黑子旁。
“裴贵妃是裴相的女儿,入宫后育有一子,两年前被立为太子。”
那便是已故的前太子,六皇子了。
宣庆帝在位多年,子嗣依旧稀薄,为数不多的皇子要么夭折,要么是枭王这种谋逆叛乱的。
到最后只剩下六皇子,这个六皇子才被封为储君的。
裴家这两年有一个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在手,应当是树大招风却立于不败之地。
但这位前太子病逝夭折了。
太子之位易替,若是别的朝臣或是公侯,立刻改投新太子也未必不可。
可是裴知节树大招风了这么多年,居然当真得意忘形,不愿从太子母家变成东宫附庸——还是个废物东宫的附庸。
比起这个,他们自然更希望沈持意死于非命,这样才有机会换一个与裴氏交好的帝都宗室上位。
这些楼轻霜自然不可能摊开来和他说。
这人表面冠冕堂皇道:“裴相辅佐陛下,贵妃维系后宫,裴相和贵妃为国祚鞠躬尽瘁,奉献良多。”
这不就是说裴首辅能伸手的地方太多了?
说得这么委婉呢。
沈持意只觉得裴首辅还得再练练。
这么想要他的命,他空门大开成这样,现在却还能活得好好的。
他觉得没意思,双手环抱趴在马车中央的茶案边上,已经有些犯困了。
楼大人讲学虽然赏心悦目,但内容实在是太循规蹈矩,文绉绉慢缓缓,还裹着一堆场面话,他根本熬不住。
他昏昏欲睡,说出口的话不打草稿:“我知道了,废话那么多,一句话的事。意思不就是裴相裴贵妃还有前东宫从属都是一伙的嘛。”
楼大人将这些摆不上台又众所周知的宫闱朝争矫饰成了坦荡朝局,眨眼间被太子殿下不顾头尾地撕了个粉碎。
好在他已经对这位殿下的言行无状十分习惯,一点异样都没有,恍若未闻,嗓音平稳道:“……而高妃和高御史出身寒门,高贵妃先入的宫,其后才是陛下提拔高御史掌管御史台。”
两枚白子在天元白棋旁落下。
——原来那一枚天元上的白棋是皇帝。
裴家和高家看似都是皇帝的左右肱骨,但已经隐隐被宣庆帝所忌惮的裴家是黑子,完全依附皇帝的高家才是同皇帝一样的白棋。
“高御史为人刚正却不死板,并非迂腐不化的言官,唯有在家国大事上常与内阁相辩。”
懂。
毕竟御史中丞已经是皇帝的人了,平时宣庆帝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高昶之也不会带头参。
但高昶之会时不时给裴知节上点眼药搞点针对。
“裴相与高御史都是大兴肱骨,只是这两年,陛下和裴相于治国政见上颇有出入。”
只是颇有吗?
即便政见一致,裴家终究是皇帝不得不防的外戚,而完全倚仗皇帝甚至没有子嗣的高贵妃则是制衡裴氏的其中一步棋。
皇帝需要他们互相使绊子。
不只是裴高两位贵妃。
还有楼轻霜没有提到的楼家与苏家、各路王侯宗亲、那写在楼轻霜奏折里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的烟州官场、莫名知晓前东宫暴毙而谏言致死的小御史……
还有沈持意自己。
都是棋盘之上互相包围的白棋黑子。
当臣子的目光都落在别的臣子身上时,居于高堂的天子才是最安全的。
一如宣庆帝立他为太子——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才能让所有人的目光放在储位上,才能让文武百官想的都是太子时日无多,而不是皇帝时日无多。
若是一家坐大,便失了皇帝想要的黑白棋子平衡制约的局面。
果不其然,楼大人下一句便是:“殿下方才问我高贵妃和裴贵妃的事情,此事只要没有能够盖棺定论的证据,陛下念在两家为国尽忠的份上,都不会追究太多。”
皇帝是不会追究。
但也只是不会明面上追究。
裴家依然时日无多。
因为裴知节真正的对手不是高家,甚至不是皇帝,而是连裴知节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楼轻霜。
沈持意正看着楼轻霜置于棋盘上的手。
竹节般的指节微微弯曲,随意平放,指尖点在空白棋格中央,好似他点在何处,何处便是棋。
他想起了昨晚潜入书房发现的墙后密室,还有听不太清明的动静。
昨晚楼轻霜在密道中与周溢年议事,当晚两位贵妃便闹了起来,火甚至烧到他这个东宫的身上。
这其中,也许就是他眼前这只放在棋盘上的手在操纵一切。
争来斗去,最后不都是他眼前这个人的天下?
原著剧情又不会改变,比起这些应该和他日后无关的事情,刚刚楼轻霜和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局里面,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楼卿,”他眨了眨眼睛,“我有一个问题。”
楼轻霜眼见太子殿下从一开始的意兴阑珊,到后来随着他所说的内容开始沉思,而后趴在桌上抬起头看向他。
青年抬起双眸的一瞬间,天光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竟是给这素有风流之名的纨绔浪子画上了一笔灵动。
竟像是通彻明晰了刚才所说朝局之下的一切暗流。
他眉头微皱。
“殿下请讲。”
结果青年咋咋呼呼道:“你刚才说复朝之后陛下要安排人教我读书!?我这刚学完一些教习规矩啊,读书这事怎么和蜚蠊似的,戳着了一个就戳着了一窝,一茬又一茬的?”[1]
“……”
“你会这么多之乎者也,能不能教我一点冠冕堂皇不听学的道理?”
“……”
“有没有办法不读书?”
“……”
——事实证明没有。
沈持意和楼轻霜刚刚来到皇后宫中,连皇后都没来得及见着,就被宣庆帝喊走了。
来了殿前,沈持意和楼轻霜前后行礼。
起身后,沈持意瞧见另一侧坐着一个身着高品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
哪怕他没见过对方,光是从这座椅待遇和品阶年纪就能看出来,此人就是刚才他和楼轻霜议论了一路的人。
当朝首辅裴知节。
皇帝刚让他平身,便问他:“朕正好想召你和轻霜,碰巧你们一同回宫,裴相也在,便现在把这事定了吧。”
“裴相满腹经纶,门生众多;轻霜天赋绝伦,文韬武略。太子……”
太子不学无术,一无是处。
太子殿下腹诽着补上这句话。
皇帝却只是喊了他一下,目光扫过他们几人。
沉寂片刻。
皇帝复又看向沈持意。
“东宫座师,你想让裴相来当,还是楼卿来当?”
还没站稳差点平地摔的沈持意:“……?”
送命题?——
作者有话说:[1]蜚蠊:蟑螂
第33章 选择 “殿下此事应对得实在机敏!”……
楼轻霜已经率先开口请示:“陛下。”
宣庆帝倚着龙椅扶手, 把玩着手中玉石,神色平和,看似和蔼:“轻霜有什么想说的?”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来时, 他对着裴知节这个首辅都是一派帝王威严,肃穆非常。对沈持意这个过继来的太子说话,虽然刻意少了些严厉,但寡淡的语气依然暗含着皇帝的冷漠。
反而是对楼轻霜缓了语气, 竟是在这议事的大殿中, 都如私底下长辈关切晚辈一般问询。
虽说原著里就写过楼轻霜早期深受帝后喜爱,沈持意还是没忍住心下咂舌。
楼轻霜宠辱不惊, 执礼答道:“陛下抬举微臣。臣也是裴相的弟子,怎能和恩师相提并论为太子选师?”
裴相缓缓转身看过来:“饮川自谦了, 论诗书经纶,你不输我, 论治国经略,你通晓内政外兵,更胜于我。”
“裴相过誉。”
沈持意:“……”
他们在这谦虚够了,宣庆帝也不管, 又问沈持意:“太子,你说呢?”
太子谁也不想选。
太子就不想读书。
于是太子就这么说出来了:“陛下, 臣不想选。”
话音刚落。
楼轻霜垂眸, 裴相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连在一旁奉茶的高惟忠, 端着茶盏的双手都顿了顿。
古往今来,储君都巴不得皇帝认可、信任,拼尽全力都想博得一个贤良之名,又有哪个太子会在君父面前如此顽劣?
就是亲儿子也不敢如此说话。
这还是个认来的儿子。
沈持意却像是铁了心要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一般, 满不在意道:“臣身体不好,没几年好活,从小没吃过读书的苦,读了也用不上,何苦来哉?”
——这太子不仅当着大儒重臣和君父的面说不读书,还说自己没几年好活!
莫说是其他人,便是宣庆帝都一时之间没有开口。
大殿之上骤然一片沉寂。
沈持意低着头,藏下自己的无畏之色。
他不知道在裴妃高妃闹到东宫的关头,皇帝突然召见他,让他选东宫座师是何用意。
这里面或许又有什么朝局谋算,暗潮汹涌。
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抵死不想读书。
更何况他本来就想脱身?
他干脆选了最不可能的回答,等着皇帝大发雷霆。
裴相突然从座椅上站起,颤颤巍巍道:“陛下……”
宣庆帝咳嗽了几声,放下手中玉石,缓步走了下来,抬手虚拦,没让裴知节开口。
“裴相年迈,还是坐下吧。”
“……谢陛下。”
皇帝走到了沈持意面前。
审视的目光在沈持意身上扫过,他觉得皇帝似乎在思量什么,可他猜不透。
“你是太子,”皇帝说,“你该读书。”
“臣……”不当太子是不是就可以不读书了?
沈持意还在思量要怎么用看上去最天然却最惹怒人的方式说出这句话。
宣庆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嗓音听不出喜怒:“太子既然觉得他们二人难以取舍,那不如便一起吧。裴相和轻霜以为如何?”
沈持意:“???”
个老东西!!!
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
宣庆帝正转身,似是打算坐回龙椅之上。
他没有回头,只那么如高山如深崖般站着,背对着沈持意,背对着他的重臣与肱骨。
唯有高惟忠还站在龙椅旁,却不敢片刻抬头。
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没人能去揣摩他的心思,因为这二十几年来,能猜中天子心思的人,早已要么闭嘴要么没命。
帝王不言,储君跪地。
裴知节和楼轻霜身为臣子,更没有一站一坐的道理,尽皆撩起他们的官袍,跪在沈持意一左一右。
这一回,宣庆帝谁也没拦。
一个小小选师,背后似是关系着千斤的谋算。
沈骓、楼轻霜、裴知节……每个人心中或许都已经给他设好了一个必然的选择。
沈持意知晓这关是混不过去了。
皇帝让他选一个老师,是让他在楼轻霜和裴知节之中选一个,还是在楼家和裴家之中选一个?
他偷偷去瞥楼轻霜。
主角反买,坟头靠海。
“臣确实有偏向……”
皇帝总算稍稍回头。
“臣想选……”
他回忆着原著到了此时的局面。
楼轻霜和裴知节不对付,裴知节身后的裴家又不希望他这个新太子活着……而原著的发展里,裴知节终究斗不过楼轻霜。
那么……
“……选裴相。”他斩钉截铁地说。
宣庆帝这回彻底回过头来,状若意外:“为何是裴相?朕听说你昨夜微服出宫,在轻霜府中住了一宿,今日一道进宫,可谓形影不离。朕还以为你们二人一见如故,关系匪浅。”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确实是一见如故,但不是皇帝口中的那种一见如故。
确实是关系匪浅,但也不是皇帝口中的那种关系匪浅。
他顺着自己刚才的应答,说:“臣私心其实想选楼大人,但楼大人虽然长得好看,芝兰玉树,赏心悦目,却太严厉了些,连昨日臣住在他家中都总是被楼大人劝谏礼义规矩。”
“陛下刚刚说,裴相年迈。臣也觉得裴相年纪大了,身子骨应该不怎么好,告病的时候肯定比楼大人多,那我不就能少上点课了?说不定没过多久裴相就告老还乡,我又可以偷懒些时日了呢。”
此言一出,莫说是皇帝和首辅,连一直波澜不惊的楼轻霜都转过眼来看他。
大殿之上,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这位语出惊人的草包太子身上。
就在沈持意以为宣庆帝要走个过场训斥他时,皇帝不仅不怒,似乎还有些高兴,陡然大笑了几声:“太子率真,无怪乎皇后和高妃都欣赏你少年人心性,朕听你说话,还有些怀念年轻贪玩放纵之时。”
他复又走到沈持意面前,像个慈悲君主,竟是稍稍弯腰,将沈持意扶了起来。
“太子起来吧。都起来。”
沈持意茫然起身,一如往常地喘了喘气,装出一副体弱不经久跪的模样。
余光之中,他瞧见裴首辅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可却似乎比跪下之前佝偻了许多。
像是突然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垮了一般。
反观楼轻霜……
虽然还是一副寡淡之色,但这人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好似并不介意他选裴知节?
沈持意:“……?”
有种奇怪的助攻了主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又干啥了?
在场自然没人会解答他心中的困惑,宣庆帝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定了裴知节为东宫座师。
裴知节谢恩告退,满头白发的暮年首辅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又一步一步迈下长阶,渐行渐远。
沈持意以为他和楼轻霜也要一起告退。
结果皇帝似乎还有什么政事要和楼轻霜单独谈,留下了楼轻霜,反而让他这个太子走了。
沈持意:“……?”
总觉得刚才皇帝让他二选一不太对劲,他选了裴知节之后更不对劲。
他一出来,便和守在外头的江元珩使了个眼色。
等到他去了皇后宫中,皇后似乎还在忙高妃裴妃之事,并不在宫中。他一个人躲在歇脚的寝殿,刚关上门没多久,江元珩果然就跳窗进来了。
“殿下——”
“废话不多说,我想问你……”沈持意鬼鬼祟祟看了一眼窗外,关上门窗,同江元珩说,“刚刚陛下召见我,让我自己选东宫座师,你守在殿外,可知此事?”
江元珩毫不意外:“属下刚刚就是想称赞殿下此事应对得实在机敏!”
“……?”
沈持意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哪有机敏?”
他不都反买主角阵营了吗?
江元珩笑道:“殿下谦逊!殿下昨夜不是以忘带宫禁金令为由,夜不归宫,避嫌了高妃裴妃之间的龃龉吗?”
沈持意:“?”
不对。
他是真的忘了带。
“而且殿下出宫选的还是小楼大人的宅院,等同告诉整个帝都,殿下选了楼家作为后盾,这让出面平息此事的皇后娘娘也高兴。”
沈持意:“??”
这也不对。
他那是没得选。
“每一步都恰到好处,片叶不沾身,实在是妙。但就是太妙了,妙到会让人怀疑殿下是早就知道裴妃会闹到这一步。”
沈持意终于听到了个不太妙的,松了口气:“你是说陛下疑心我藏拙,暗地里设计裴妃和高妃相争,借此拉裴相下水?”
江元珩面露困惑,似乎不明白沈持意为什么还要说得这么清楚,但他还是照着沈持意的意思解释:“应该是这样,但元珩刚刚过来前打听了一下,今晨是裴相主动来见陛下的。属下拙见,可能是裴相说了什么,让陛下往殿下这边怀疑。”
“殿下的东宫座师本来应当是复朝之后,和其他东宫属官一道任命。可陛下有心试一试你是不是知晓裴相大厦将倾,因此留下裴相,又把刚刚回宫来不及见皇后娘娘的殿下和小楼大人喊来,让殿下选人。”
江元珩心有余悸,“陛下急召,为的就是让你们猝不及防,无从商量,我意识到此事的时候,殿下和小楼大人已经进殿了,我根本来不及提醒殿下不要选小楼大人。幸好殿下灵机应变,依照陛下的想法选了裴相。”
沈持意:“???”
这更不对了!
“等等,”他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所以陛下临时让我自己选,其实只是试探我是不是已经知晓裴知节要失势了,看我会不会选楼轻霜?”
他若不是一个初涉朝局的太子,而是一个藏拙日久真的谋划了什么的储君,那么此时此刻他一定会很清楚一点——是他设计的裴知节,而裴知节确实快要被皇帝清算了。
那他必然不会选裴知节。
东宫座师看上去甚至不算一个专门入朝为官的官职,通常都是在朝官员兼任,但其意义非凡,若是高瞻远瞩一点,此人将来便可位列三公,尊为天子师。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门生也会在无形之中成为东宫在外的手脚。
这时候他又怎么会选大厦将倾的裴知节作为太子少傅?
如果他甚至还和楼家勾结了,他又怎么会不捧楼轻霜上少傅之位,这不是成心给楼皇后不痛快?
皇帝也许早就拟好了任命裴知节为东宫座师的圣旨,打算先让裴知节当一段时间的东宫座师,之后再见势换人——内定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今日的另一个选择,楼轻霜。
如果他这时候自己主动选了楼轻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想起方才大殿之上,裴知节前后的态度……
难怪。
难怪他选了裴知节之后,裴知节反而没了气焰!
恐怕让他二选一就是裴知节提议的,本意是想让皇帝同时疑心他、忌惮楼家,而后为了平衡党派,反而按下裴家的事。
可他没选楼轻霜,裴知节这一步棋便下无可下了。
这个时候他如果选楼轻霜,这才是正确地“选错了”。
“……”
原来进宫前,楼轻霜在马车上说的话真就是字面意思??真就是在和他说裴相门生遍地权势极大??
他反而因为知晓原著,自作聪明,觉得楼轻霜和他说的话有另一层意思……
“…………”
现在好啦。
他选了裴知节,皇帝放心了,楼轻霜安全了,裴知节要完蛋了。
“………………”
沈持意揉了揉脸。
江元珩还在一旁拍手叫好:“元珩从前只知道殿下武功盖世,没想到殿下谋略城府也不浅!如此一来,不仅陛下会放心给殿下安排东宫属官,小楼大人也没有牵扯其中。裴相这个哑巴亏说不出口,天下人看到的只会是殿下在这种时候还以德报怨,愿意拉裴家一把。文臣重名,日后殿下有难,裴相门生说不得还得助殿下稳固太子之位!”
“……”
“咦,殿下,你怎么趴在桌上把头埋起来了?”
“殿下?”
“殿下……?”
第34章 铺路 “把楼轻霜当做自己人看。”……
沈持意自闭了一会。
就在江元珩和乌陵都以为他莫名其妙睡着了, 乌陵正要抱着披风要给他盖上时,他才抬起头来:“我明白了。”
江元珩一惊:“殿下?明白什么?”
明白他现在的做法也许不太对。
他以为他不需要去了解现在朝堂上的风波,只需要根据原著里的信息, 怎么作死怎么来就行。
只要不涉及谋反大罪,或者特意得罪楼轻霜这种人,他就是一人获罪全家安全。
但他完全按照原著里裴知节要倒台这件事来行事,毫不犹豫地选了裴知节, 反而合了皇帝和楼轻霜的意。
可原著是原著, 此时此刻的局势是此时此刻的局势。
他或许还是得了解了解如今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想到原著,他一拍额头:“哎算了, 既定之事,追悔无用。元珩, 我差点忘了,我本来是有另一事想问问你的。年前楼轻霜以养病为由, 秘下江南,在烟州待了数月——”
“什么?楼大人风寒告病是假的?殿下怎么知道?”
殿下不是很想提,心虚撇开眼,低头把玩着自己腰间那装着“木沉雪”雕刻的锦袋, 接着说:“他好像是去查烟州官场的。你往来禁中,有没有这事的消息?”
如果真如楼轻霜奏折里所写, 烟州官场贪腐, 甚至影响到了羌南军饷筹集, 那么这完全是一个足以震惊大兴官场的大案。
原著里不该没有提及。
虽说原著剧情不可更改, 他从前也应验过这一点,但自从他当上太子的那一刻到现在,主线似是没有变,却又好像总在出乎他的意料。
还是说, 烟州之事和原著里某个剧情有关,只不过那个剧情还没开始?
江元珩问他:“既然是小楼大人去查的,殿下这两日都和小楼大人同住同出了,为何不直接问小楼大人?”
因为他就是从楼轻霜那里偷看来的,哪里敢主动问?
他支支吾吾:“总之不太方便……”
“哦……好。属下没听说烟州最近有何要事发生。属下帮殿下打探一下?”
“你既不知道便算了,我还是想个法子,从楼轻霜那里套点话。”沈持意说,“禁军与此事无关,你突然打听,惹人怀疑,甚至可能暴露我与你私底下的关系。”
“但是殿下……”江元珩不解,“殿下先前不让人知晓你我关系,是怕我们在苍州相识之事暴露。可是现在你我已经在宫中见过数面,即便明面上来往,让人知道禁军亲近东宫,也没什么大不了。历来莫说是太子,就是皇子也会有亲近的臣子。如此还能让人明白东宫权势,知晓元珩追随殿下——”
沈持意正喝着乌陵递过来的茶水。
闻言,他放下茶盏,垂眸往江元珩腰间看去,打断对方道:“你在辰陇道时,行军路上摔碎了家中留给你的玉佩,从此再没随身戴过饰物。如今这雕花佩,是帝都哪家小姐临时起意,把自己贴身的玉佩私底下扯下来送你了?”
江元珩登时被他扯走思绪,立即道:“不……不算私底下,是在她家府门外给的……”
他未说完,瞧见沈持意和乌陵揶揄的笑,才反应过来,“殿下!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沈持意说:“那看来是只差一个议亲的流程了?”
早年江家满门遭难,江元珩又仕途不顺,一心复仇,亲事才耽搁至今。
眼下终于有了成家之意……沈持意更是不想让对方因自己站错队。
先前江元珩还算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成家在即,难不成赌上全家性命追随他这个必然退场的太子吗?
他就算不被废活到登基,以后楼轻霜掌权,他当个傀儡皇帝,江元珩岂不是更讨不了好?
可此言他拐着弯和江元珩不知说了多少遍,多说似乎也没什么用处。
沈持意捏着盏盖把手,轻轻碾动,心生一念。
“元珩可知我为何在楼家住了一宿,今日又是如何解了裴相之局的?”
江元珩得他引导,果不其然不确定问道:“小楼大人?”
沈持意故作高深:“楼轻霜与我独处时,已经私底下密谈过朝局,并教我如何应对裴家……”
这可是实话。
“日后我行事,应当都会看楼轻霜的意思。”
这也是实话,只不过是正着来还是反着来就不一定了。
江元珩面露喜色:“小楼大人正人君子,从不涉党争,没想到他居然会同殿下交心!?”
咳。
这句话里没一个字是对的。
殿下撒谎不打草稿:“楼轻霜时常出入宫禁,是在宫中长大的外戚,而你又是护卫宫城的禁军统领,我若是在明面上同时和你们二人交好,以陛下之多疑,必然会怀疑我有掌权上位之心,反倒置你我他都于不利之境。我现在已经在明面上同楼轻霜有所来往,便不好再与你来往了。”
江统领就这么信了:“殿下所言极是。”
“你从此刻开始,便要记着把楼轻霜当做自己人看,和他多加来往。但你不要和他提及我,他这种……”沈持意顿了顿,极为艰难道,“他这种纯……纯良……纯良之臣,肯定不喜欢私下里同人议论这种拉帮结派之事。”
江元珩没有出现在原著里,不论如何站队都不会影响主线,不如就直接认准楼轻霜。
楼轻霜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做出狡兔死走狗烹之事。而且这人日后掌权,江元珩若是追随之心坚定,说不定还能仕途顺畅,更上一层楼。
“还有,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日后我出了什么事,那或许是我刻意为之,有所谋划,你……不必管我,只需记着:在我出事之后,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你都追随楼轻霜就好。他或许会做出一些你从来想不到他会做的事情,或者突然变成另一种人,一种和你以为的高洁君子截然不同的人,但你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就算如此,他日后如何行事,你也要如何行事。”
沈持意这话包含了太多的“如果”与“万一”,口中提到的楼轻霜更是寻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江元珩听着莫名不安。
“殿——”
“你只需回答我——记住了吗?”
青年面上挂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那双向来都装着风流多情的眸子覆着一层决意,锐意擦去他的温和,在他的眉眼描绘出坚定。
江元珩顶着他的目光,还是说:“元珩追随的永远是殿下,除非殿下不在眼前,否则元珩不会随意听从他人,小楼大人也不行!而且元珩不会让殿下出事。”
“……但是属下记住了。”
沈持意满意点头。
反正他若是没有改换身份,本来也会尽全力护着身边的人。
等他真的成功脱离主线了,禁军统领追随楼轻霜,既能在接下来动荡的朝局中保全江元珩,也能让江元珩相助楼轻霜。
两全其美。
他又再三换着法子叮嘱江元珩,确认对方确实把他的话铭记于心,这才让人离去。
“殿下,”乌陵问他,“怎么都说裴相要出事?没听说首辅惹了什么祸事,而且在我们来帝都之后,裴家几次三番害你,都没留下确凿的证据……”
沈持意双手托腮:“就是因为看上去没做什么,又什么都做了。”
宣庆帝这种只在乎皇权的帝王,只要不触碰到皇帝的底线,宠臣就算是真的私底下干了什么勾当,只要没闹到明面上,皇帝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家之前就是凭着这个,才敢暗害卫国公世子,试图嫁祸于他。
皇帝不在乎佞臣与贪官。
皇帝不想要的,是权臣。
他和乌陵说:“还记得我们进帝都前的刺杀吗?”
乌陵说起这个就来气:“现在还没找到元凶呢!”
“找不到了。”沈持意回忆着原著,“但就是因为找不到,又像是裴相做的,这就足够让陛下疑心他只手遮天,阻碍皇权了。更何况还有这两日之事……”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在人心中埋下种子,哪怕一切事实都无可置喙,种子也无法根除。
它会随着时间,渐渐发芽,长成漫天藤蔓,骤然有一天遮天蔽日,倾覆而下。
从前太子病逝东宫的那一天启始,皇帝心中的种子便已落下。
那么裴知节什么也不做是等死,挣扎也是找死。
乌陵又说:“殿下你说过,刺杀一事很可能是楼大人做的?”
“楼大人只是兵部侍郎,不涉党争,日后谁当家做主,他不都是个清贵名臣吗?当真是他做的这些?如若真是他做的,殿下刚才……怎么让江统领日后追随楼大人?还有你刚才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元珩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这样说他如何能听进去?”
沈持意赶忙打断了对方,含糊其辞,“乌大人,我还想和你说呢,我若是在,我会尽全力护着你们,但往后我若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和元珩一样,认准楼轻霜,然后什么也别做,等我来找你们就好。”
乌陵一怔。
沈持意却没再说了。
他缓缓起身,行至阁楼窗边,双手按着窗沿,眺望一片琼楼玉宇。
远处云卷云舒,近处山水楼台。
人心反复,江山却永远如画。
他听到乌陵低声问他:“殿下,为什么?”
为什么?
楼轻霜或许不是一个好人。
但楼饮川是眼前如画的江山最好的选择,是原著已经给出的标准答案。
沈持意闭上眼,趁着四下无人盯着他这个假病秧子,安安静静地吹了会风。
他和乌陵在皇后宫中等了许久,没等来皇后,也不见楼轻霜回来。
最后来的是徐掌事。
“殿下,皇后娘娘去书房见陛下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让奴婢先行回来,转达一下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陛下刚刚发话了,两位贵妃之事都是无凭无据的攀扯,却惹得后宫鸡犬不宁了一整日,陛下下旨正法意图下毒的宫人,罚了两位贵妃的用度,杖打了两位贵妃宫中不懂事的总管掌事,裴贵妃多罚了三个月禁足。陛下从始至终没有提及太子殿下,生事之时殿下不在宫中,牵扯不到您。”
沈持意不死心:“……一点都牵扯不到?”
“殿下放心,绝对一点都牵扯不到!”
“……”
好叭。
“奴婢回来时,陛下还给了个口谕,说您这一回无妄之灾,不论是否真的有人刺杀过殿下,东宫往后都得好好留心。陛下过两日会让人正式颁旨,为您设立东宫府兵,以保殿下周全。”
“……”
行叭。
他会保护好这些府兵的。
“娘娘替殿下把东宫所有宫女太监都查了一遍,但凡有可能有问题的,都已经为殿下撤换成了可信之人,殿下如果现在要回东宫,也不必担心了。”
沈持意:“……”
裴氏这么一搞,绝了他被暗杀这条路。
我方队友不行。
看来他之后确实只能想办法从朝政上下功夫。
他问徐掌事:“母后先前还让人传话,说在舟湖备了点心召了乐师,等我和楼大人一道过去呢,怎么突然……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徐掌事面露苦色。
“倒也不能说是麻烦事。殿下面圣之后,陛下留下了小公子,”她是楼皇后母家带来的侍女,对楼轻霜的称呼依然是在楼家的称呼,“小公子似乎说了些陛下不想听的话,陛下大发雷霆。娘娘听闻,无法放任不管,赶去书房劝和了。”
沈持意有些意外:“楼轻霜和陛下犟上了?”
刚才在御前,皇帝对楼轻霜可是比对他还有裴知节都要和善。
怎么私下里商议朝政反而商议出火气来了?
徐掌事倒是不太惊奇:“小公子脾性良善却刚正,在政事上从来没有退一步的时候,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他从小在宫中,常和陛下争论,但是只需皇后娘娘出面劝和一下,一般也就好了。”
沈持意倒不是担心。
楼轻霜这种一举一动皆是谋算的人,哪怕是和皇帝争论,多半也是这人计划之中,或是用以维持这人良臣人设的方式。
他只是又想起了烟州那封奏折。
从楼轻霜写奏折的语气可以看得出来,那封奏折就是在劝皇帝下令彻查烟州之事,说明皇帝是不想查的。
楼轻霜连夜写的奏折,今早递到御前,眼下和皇帝争论起来……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封奏折。
看来楼轻霜很看重烟州贪腐一事?
他又试探地问了问徐掌事,没问出什么别的。
他也不指望宫人们能知晓这些江元珩都没听到风声的事,不再久留,带着乌陵回了临华殿。
魏白山等了他一宿,一见到他回来,跪着上前,简直就差抱着他的大腿哭。
他哄着魏总管,再三言明以后出宫会多带些人。
魏公公还不知道他这次保证下次还敢的恶习,轻而易举被他哄住了。
他家乌师傅在一旁默默给了个白眼。
接下来的几日,楼轻霜似乎都住在皇后宫中,沈持意待在东宫,没见着人。
他暂时没太担心他那香囊。
楼轻霜和裴氏的较量到了紧要关头,应当没什么心思去关心一个负心人送的看似没什么价值的香囊。
可几日又几日过去,宫里宫外十分平静,裴家似乎也没出什么事。
沈持意等着裴知节告老还乡的消息传来,却一直没有等到。
好似盛世太平,好似风平浪静。
时间悄然而逝。
宣庆二十三年,三月初五。
春风拂过红砖,熙光流过绿瓦。
高墙上的藤蔓爬了满枝,满地的落梅和漫天的飘雪再也无法匍匐人间。
椒芳道上的梅花树不知何时被人彻底挖去,两侧换成了嫩叶新出的桂花树。
小太监跑过斑驳树荫,层层宫墙,喘着气,怀中抱着大理寺的折子,来到临华殿前。
沈持意去卫国公府送上杀手的大半个月后,卫世子的命案结案了。
大理寺果然如楼轻霜所预料,给东宫递来了陈情折子。
那几个杀手分开关押,分别判了斩立决。苏二少雇凶杀人一事无可抵赖,卫国公还在那闹着,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皇帝显然不想舍弃民心来保一个纨绔子,毫不留情地命大理寺把苏二拘了。
苏承望也牵涉其中,停职待罪在家。
按律,杀手都判了斩立决,苏二这个首犯更是逃不了。只是苏家现在两个公子都牵涉其中,没法就这么认命,还在尝试运作,最终的判罪还没下来。
案情反转,先前那潦草的第一次结案便像是个笑话。
宣庆帝为了安抚卫国公,下旨把查明此事的黄凭过继到卫国公膝下,封为卫国公世子,保留了国公爵位。
黄凭先前在前卫国公世子的打压下,都能混到一个骥都北门都尉的位子,眼下成了名正言顺的卫国公世子,卫国公不论从前如何,之后也只会举国公府之力帮扶黄凭,想来黄凭不会在区区北门都尉的位子上坐太久。
受封世子后,黄凭替卫国公给东宫写了一封请罪折,为先前御前质疑沈持意雇凶杀人而赔罪。
沈持意直接按下那封请罪折,没给任何回应。
可惜黄凭的折子只是个开头。
沈持意不知外头到底是怎么传他这个东宫的,分明一开始无人问津他这个摇摇欲坠的太子,可他选师之后,东宫居然拜帖请安送礼不断。
莫说是亲近高昶之的官员,便是裴相门生,都有递来拜帖的。
魏白山笑呵呵抱给他看:“殿下,现在朝臣们都说陛下选太子实在是高瞻远瞩,慧眼如炬,殿下果然有少君之姿,可堪重任啊!”
“……”
他听到这话就一个头两个大,恶狠狠挥手:“退了,都退了,一个也不见!”
魏白山悻悻退下。
又过了几日,魏总管又乐呵呵来了。
他抱着一叠风雅信笺,上头全都是些漂亮雅致的诗词骈句。
“殿下前些时日不与朝臣结党之事传出,清流都赞叹殿下孤毅美名,特写了诗书赞誉储君贤明。”
沈持意:“……”
没天理了!
这些人怎么不论如何都自有一套话术?
“退了……”他有气无力,“全都退了……”
魏白山又悻悻退下了。
但没过多久,魏白山突然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殿下!殿下……!”
“怎么了?”
临华殿太监总管面色煞白,却又强颜欢笑:“宫中、宫中出喜事了……”
喜事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裴贵妃有孕了!”
沈持意满脑子想的都是原著朝争的剧情,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没想到是这么个喜事。
他眨了眨眼:“什么?”
魏白山喘了好几口气,总算有些冷静下来:“裴贵妃近日来在宫中禁足,身体愈发不适,今日请了太医诊脉,诊出了喜脉!太医说已经有两三个月了,恐怕是前太子病逝前就怀上的,这两个月贵妃丧子太过憔悴,不太显怀,因此至今才发现……”
“殿下,这,这贵妃娘娘有孕,那您……”
您这个太子该怎么办?
沈持意却越听双眸越亮。
他终究没有楼大人那样的城府,面对这种对他而言着实太过重要太过惊喜的事情,一时之间还是忘了三思。
他脱口而出:“还有这种好事!?”
“嗯……啊?”
此时此刻。
屋外、窗边、殿外……
不知多少盯着魏白山进来通传的侍从、暗卫,还有正处在沈持意殿中伺候的宫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被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回到各自主子面前。
……
高贵妃听着小太监转达沈持意的反应,惊道:“陛下若有子,最慌乱的应当就是太子,太子听到消息后只要表现出一点不愿,怕是都能被人大作文章,陛下也会心有芥蒂。可太子竟然如此厉害,能在瞬间就意识到这其中弯绕,遮掩一切心思,还能做出惊喜恭贺之情?”
……
皇后无声听小宫女说完东宫的反应,微微一笑:“这孩子,果然懂事。”
……
许堪听手底下的人禀报,叹道:“太子竟有如此胸襟!你去告诉陛下吧。”
……
皇帝听完飞云卫所说,批折的笔尖微微一顿。
……
裴贵妃深吸一口气,拧着帕子,抓起茶杯便往通报的侍卫头上扔。
“竖子!!竟有如此心机!!”
第35章 巧计 “轻霜在宫闱朝事之上,该学学太……
裴妃有孕一事, 不过一日的功夫便已经传遍禁中。
宫人们和太医们踏破了贵妃宫中的门槛,宣庆帝当日便解了贵妃的禁足,并恢复贵妃宫中一切用度。
皇帝丧子之痛刚过, 复朝没有几日,朝臣们刚刚根据皇帝的意思拟定好了新东宫属官名单,后宫有喜的消息便接踵而至。
那这大封东宫的圣旨,宣还是不宣?
若裴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 太子必废。
可这孩子还在肚子里呢。
皇帝这些年子嗣艰难, 莫说是滑胎落胎的,便是出生之后夭折的都不止一个——刚病逝的前太子、六皇子, 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万一到时候真出了什么意外,现在这位东宫被废了又被复立了, 那此时此刻落井下石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而且这孩子……当真来得是有些太巧了。
阁臣们各个都是滑不留手的泥鳅,没人想成为风雨飘摇里独行出海的扁舟。
于是这圣旨既没撤, 也没宣,就这么压在内阁里。
文武百官各有心思,王侯宗室虎狼窥伺,后宫更是一团乱麻。
热闹都去了裴妃那里, 沈持意的临华殿终于清净了一日。
先前因为沈持意选师选了裴相,不少裴相门生为了体面也来寻他, 如今也没来了。
若是别的嫔妃有孕, 这些人说不得还想着雪中送炭试试看——毕竟别的嫔妃有孕, 不论是沈持意还是裴妃都不会好过。
可正好有孕的是裴妃, 那和裴相有关的人自然闭口不言,继续观望。
前些时日络绎不绝的拜帖消停了些,反倒是小楼大人的信笺在冷清之际孤孤单单送抵东宫。
那人用着算不上昂贵也毫无特点的兰花笺,浓墨细锋, 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整页问安东宫的骈词。
好似在兵荒马乱东宫自危之时,唯有这位人尽皆知的君子不被局势所驱,还想着安抚沈持意这个被过继到皇后膝下的族弟。
沈持意捧着兰花笺,细细端详了一会。
字字句句温抚人心,走笔如清风明月,看得人心旷神怡。
都说字如其人,可楼大人的字当真瞧不出一点冷心冷情来。
虚伪。
但裴妃有孕,沈持意心情好,看着主角大人送来的虚伪问候,也能看出点锦上添花的意味,越看越顺眼。
他转念一想,当日在榷城走得匆忙,想着一刀两断,只穿走了木兄的玄氅。
他担心“木兄”日后还需要用到白玉龙环,定情时给他的锦袋也没带走。
他还真没什么楼轻霜的物件。
太子殿下双眸轻转,左顾右盼,确认殿中的宫人们都在低着头忙活,无人注意自己。
他这才鬼鬼祟祟把楼大人写的兰花笺折起来,塞进腰间的锦袋里,同那四不像的木沉雪木雕挤在一处。
他拍了拍木雕和折起来的信笺。
走的时候带你们一起走啦!
“殿下——”
魏白山小跑着进来。
沈持意赶忙拉紧抽绳,心虚地背着手转身:“怎么又急急忙忙的?又有谁有喜了?”
“……”
魏白山险些跌个趔趄。
“苏阁老今日下朝,差人偷偷来临华殿,给殿下递了一句话。”
苏阁老?
那不就是他的大堂舅,苏承望苏承梁苏承景的亲爹,苏家家主、内阁重臣苏铉礼吗?
当年他娘亲的婚事,苏铉礼可是出了大力阻拦。
他哼笑一声——小的刚解决没多久,老的就来了?
魏白山凑到他面前,小声说:“苏阁老今日下朝后还在文渊阁,以公事未曾办完为由,没有离宫。他说……”
沈持意一瞧他这样大致就能猜到一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魏白山是懂进退守规矩的,能让魏总管欲言又止,想来不是什么好词。
苏家这是在急什么?连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话,都敢经过两三张嘴传吗?
他顿觉得有些为难底下当差的人,笑着摇头:“算了,若是有忌讳,你便当没听过,不必和我说。”
如若裴妃安全生下了一个皇子,哪怕裴家倒了,皇帝也不可能把太子之位给他而不给亲生儿子。
他这个太子指不定明天就可以欢天喜地搬出东宫,确实没必要让魏白山冒着砍头的风险传一些很可能大逆不道的话。
可魏白山本来还犹豫,听到他这番话,神色却瞬间转为坚毅。
魏总管一个咬牙道:“奴才若当真在此时这么做,岂不是攀高踩低落井下石之辈了?”
“不——”对。
魏白山已经快速道:“苏阁老的意思是,裴妃突然有孕,殿下太子之位危矣。贵妃宫中防守严密,裴氏肯定会尽全力保下这个孩子,说不定到时候就算出生的是个公主,裴氏也会想办法弄个皇子李代桃僵。”
“古往今来废太子都没好下场,如今苏家也泥菩萨过江……但是苏家早些年便在裴妃宫中安插过钉子,从未用过,那钉子现下已经是贵妃心腹,要做什么事情都比殿下手底下的人容易些……若是殿下有意,苏家可以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助殿下除了裴氏肚子里的孩子,保住殿下的太子之位,希望殿下能扶苏家一把,放过两个不争气的子孙。”
沈持意没来得及喊停,本想听听算了,却发现和裴妃有关,登时安静地听到最后,一个挑眉:“什么意思?他还想和我做交换,让我保苏大苏二?”
苏大苏二可是他一手拽下来的,他怎么可能保?
而且!
苏铉礼还想对裴妃动手?
这可算是踩到沈持意最在意的点了。
他原先只想着,不论苏铉礼说什么,他都当没听过。可如果会危害到裴妃肚子里的孩子……
沈持意当机立断:“那给你传话的宫人走了吗?”
魏白山一愣:“没呢,还在等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有意,苏阁老想和您私底下见一面,细细商谈。”
“没走就好。”
“殿下要见苏阁老?”魏白山皱眉,躬着身,忧虑道,“殿下别怪奴才多嘴,苏阁老这话,着实是……往大了说,这可是谋害皇嗣啊,若是私底下见面没捂好被什么人听去看去,传出去了……”
“你说得对,”沈持意轻笑一声,“事关重大,不可轻易放过!你现在就去找禁军,把人带到那传话宫人所在之处,先别让禁军现身,你去和那宫人交谈,套一点话出来,坐实了传话的内容,再让禁军把人拘走。”
“殿下的意思是……”
“此言确实大逆不道,我身为堂堂东宫,怎可徇私?说不定这宫人是假传苏阁老之命呢?为了苏阁老的清白,我也得做点什么。”
他来回走了两圈,又说,“不要莽撞就把人抓了,能套出话来就多套一点,尽量把相关之人一网打尽,莫要漏过任何有意谋害皇嗣之人,以免贵妃担惊受怕,伤了胎儿。”
魏白山连忙点头。
他能直接被皇帝指派来做东宫的太监总管,自然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没再多说,点头哈腰着退下去办了。
沈持意却还觉得不放心。
他思量片刻,又挥手喊来乌陵:“我怕贵妃宫中不安全,东宫的人马既然都是母后亲自筛过一遍的,肯定都是信得过的人。你帮我点一些不忙的,都送去贵妃宫中伺候。还有东宫府库里,好多给我补身体的药材补品,有剩下的能给贵妃用的,也都送过去。”
“乌陵你也去,那些太医还不如你让我放心,一定要盯好裴妃,不论是进出贵妃府中的人、随身伺候的下人,还是细枝末节的吃穿用度,一切都必须仔细把关,切莫让任何可能伤害到她腹中胎儿的事情发生。”
……
舟湖中央,景亭之下。
徐掌事笑着说:“太子殿下吩咐手底下的人带着禁军去抓人,还派人去裴妃宫中看护,一通忙活,眼下裴妃娘娘宫中不仅有她自己的人、陛下和皇后娘娘派去的人,甚至还有大半个东宫的人。”
她拽起袖沿,拎着壶把,轻巧为亭下坐着的妇人和公子斟茶。
“……如今裴妃宫中,莫说是苍蝇了,就算是蚂蚁,恐怕进殿也得查一遍。”
皇后听着,抬手掩袖笑了笑:“本宫还担心这孩子上了裴妃和苏阁老的套,听闻消息就立刻命人去东宫把他召来,想对他言明利害。没想到还是本宫多虑了,这孩子果然不是传闻中的草包,大智若愚,自己便看穿了一切。”
茶香袅袅,风荡而来,烟波送至男人身侧,为他环上一层缥缈。
他端坐喝茶,好似和舟湖景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藏在青烟下的双眸闪过一瞬不屑之色,随着茶香飘动的嗓音却清雅平和:“太子殿下心善,苏阁老和裴贵妃失算了。”
“本宫提前命人召他过来,倒是让他白跑一趟了。”
楼皇后话音刚落,舟湖入口小径处,身着青绿长裘的青年便正好缓步而入。
他面色白得厉害,不知是天生的白还是久病的白,在天光之下远远望去,像是画里的朱唇星目的悠然少年。
可已是三月的天,这少年怀中还抱着个暖炉,身后更是簇拥着好些个宫女太监。宫人们的目光全都一刻不停地落在这位小殿下的身上,生怕他一个不留神便出事。
他就这么众星拱月地走在景亭前,眉眼弯弯:“母后。”
皇后挥退宫人,“太子,进来坐吧。”
“族兄也在呢。母后怎么今日如此着急喊我?”
沈持意刚吩咐完魏白山和乌陵处理裴妃之事,便不明所以地被皇后宫中的宫人喊来舟湖。
他走到亭子里,左看一下楼轻霜,右看一下楼明月,最终还是凑到楼轻霜身边坐下——这样离那人腰间的香囊近一点。
拿不到,但他可以多看几眼,争取多看些细节以备赝品。
楼皇后命人给他斟茶,说:“本宫担心太子中了苏裴合谋之计,急着把太子唤来。没想到是本宫多虑了。太子应对得相当漂亮。”
沈持意眨眼:“……昂?”
苏铉礼传话东宫的事情办得这么不隐秘,半天不到的功夫就连皇后和楼轻霜都知道了?
苏裴合谋?
什么叫合谋?
苏铉礼不是还想害裴贵妃吗?
他抬眸看向皇后。
皇后却好像以为他知道,笑而不语。
他只好再看向楼轻霜,露出了学渣求救的目光。
楼轻霜本就不待见他这个太子,好似没瞧见他的目光一般,淡然抿茶。
他眼珠子转来转去,看向皇后,又看回楼轻霜,实在没招了,对着楼大人跋扈道:“楼卿没什么想说的?难道苏裴之事,楼卿不知晓?”
他知这人不喜轻佻,当着皇后的面,稍稍低头,凑上前,笑着问他,“还是知晓却装作不知,欺我这个东宫坐不稳呢?”
君臣礼义,饮川公子又怎么可能会当着别人的面不管不顾?
“……”楼大人果然移开眼,同他解释,“贵妃娘娘的孕事来得太凑巧,姑姑与我皆是推断,此胎多半有问题。果然今晨上朝前,贵妃娘娘宫中有人私见苏阁老,密谈了什么,下朝后,苏阁老便特意寻了人来传话给殿下。阁老传话没有留下证据,但是殿下这边若是信了阁老所言,按耐不住行动,阁老便有办法留下证据,届时殿下人赃俱获,谋害皇嗣之罪就洗不清了。”
“……?”
沈持意把这话从头到尾品了一遍。
等会。
裴水芝这一胎很可能有问题?
苏铉礼来找他,是和裴妃商量好的?
沈持意:“???”
楼轻霜话中之意是……苏铉礼故意找他合作,诱使他参与到谋害皇嗣这件事来。
如果他想保住储位,很有可能坐不住,想抓住这个机会,除掉可能的隐患。
而裴妃的胎本来就有问题的话,说不定正是在等着他动手。这样一来,一石二鸟,裴妃借这一次“怀胎”让宣庆帝手下留情,又有了滑胎的借口,还能让他因为谋害皇嗣而获罪。
楼皇后“适时”夸他:“太子不仅没有入局,还派人以关照为名盯着贵妃,没有给裴家任何借机滑胎陷害的机会。”
“母后,”沈持意挣扎,“其实——”
“轻霜,”皇后转头看向良善温谨的楼大人,“太子从前远在苍州,便晓得收敛锋芒之理,如今身居东宫,又谨慎周到,滴水不漏,机敏圆融,还没有你这般执拗刚直。你虽诗书满腹,但在宫闱朝事之上,该学学太子。”
楼轻霜浅浅一笑,颔首:“是。”
沈持意:“。”
这对吗?
第36章 吃亏 饮川公子的温雅君子之名不要了……
“母后……”沈持意还是有些恍惚, “贵妃娘娘的胎,当真……?”
他不是没有想过原著——原著确实在宣庆帝过继宗室子立为太子之后,就没有写过后宫有子。
但他觉得或许那个孩子是个女孩, 又或许只是后期皇储不重要,所以是不是宣庆帝的孩子没有写。
结果居然压根没有这么个孩子吗?
楼皇后没说话。
楼轻霜回答他:“去看过的太医不少,如若没有喜脉与显怀,不可能瞒天过海至此。但是陛下已经多年无所出, 后宫对子嗣分外留心, 贵妃也有过生育经验,到三个月, 而且还是裴家风雨飘摇的节点发现,确实不太可能会突然有一个已经怀了数月的胎。臣与溢年聊过, 溢年说有些民间土方会有假孕之法,确实能让诊脉诊不出问题。”
这人还是一贯的说话留三分, 没有盖棺定论。
但也差不多了。
如若是这样,那宣庆帝这样的人,居然信了吗?
还是多年无子,再谨慎再多疑的人都无法逃过对症下药的骗局?
“太子, ”皇后提点他,“宫中怀疑此事的人不少, 但无人言明, 是因陛下相信。”
皇帝信了, 这时候若是有人跳出来说很可能是假的, 那岂不是质疑皇帝的决定?
而且万一是真的呢?
于是太医们闭口不言,皇后和后宫嫔妃们也装作不知。
只有沈持意。
他是真的为此庆祝了一天。
“……”
太子殿下沮丧低头。
他们说话间,茶水凉了,后厨备的糕点好了。
徐掌事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 撤换炉火与食盘。
有些话不能在普通的宫人们面前说,皇后止了裴妃之事,引着沈持意的目光,让他看向一盘糕点。
沈持意眼熟得紧。
正是江南烟州那一片惯做的绿豆糕。
“……”
沈持意眼皮一跳,藏于石桌之下的双手猛然攥紧衣袍。
区区绿豆糕,其实没什么。
但是,他第一次见楼皇后的时候,不知道皇后准备的绿豆糕是楼轻霜带回来的,还以为皇后娘娘神通广大心思缜密,连他在临华殿说了想吃什么都了解。他没有多加防备,当着皇后的面,几乎把一整盘绿豆糕全吃了。
可是眼下。
他那位知晓他在榷城就爱吃绿豆糕的木兄就在一旁坐着。
眼看皇后要开口,沈持意决定先发制人:“咦,这不是先前在母后这里吃过的绿豆糕吗?说起来,儿臣当时在母后这吃过之后,实在喜欢,还以为宫中的绿豆糕都是如此口味,结果殿中厨子做的儿臣看着都没食欲,吃都不想吃,端上来便让人倒了……”
宫中后厨放在外头都是能人,上头的贵人点什么,报个名字,后厨都能做出十个八个不同的花样来。
他赌楼皇后自小生在世家高门,想不到食谱一说,不可能去细查他给过后厨绿豆糕配方这件事。
果然,皇后亲手将那绿豆糕盘子推到他面前,没有提及配方,却提到了他宫中的绿豆糕:“幸亏太子当日没吃殿中做的,本宫审问东宫下毒一案时,下毒的宫女招供,毒下在太子点名要吃的绿豆糕中。”
沈持意偷瞄楼轻霜。
很好,没什么表情。
他心有余悸道:“此事儿臣也听说了,当真是上天佑我。”
这是实话。
他虽然想被毒杀,但如果太子死于一盘绿豆糕,那这绿豆糕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被端到太子面前的,恐怕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要被拎出来细究。
那他死了也没用,死了照样被楼轻霜发现是苏涯。
幸好他当时一口没吃。
皇后似乎有意要拉近他和楼轻霜的关系,点了一句:“说起来,这绿豆糕,还是轻霜从江南给本宫带回来的方子。太子若是喜欢,让轻霜给你殿里也送去一份。”
“楼大人平时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张嘴就是诗书礼义君臣天地,看上去像个完全不吃喝拉撒的仙人一样,”沈持意光明正大地歪头打量身侧的男人,调笑道,“没想到还会有贪恋口腹之欲的时候?”
男人方才听着他和皇后一来一回,也就最开始绿豆糕端上来时动了动神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至此刻沈持意“挑衅”到跟前了,这人才转过目光。
“确是贪恋,却与口腹之欲无关。”
那是什么?
这时。
太监拎着一整壶别处运来的高山泉水,正从楼轻霜身侧凑上前,打算把银壶放在炉火之上。
沈持意眸光转动,瞧了一眼那冰凉泉水,又瞧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香囊。
皇后刚开口:“轻霜似乎很留恋江南……?”
太子殿下正好夹起一块绿豆糕,挥袖转身,往楼轻霜身前一探:“兄长先吃——”
“殿下!!!”拎着银壶的小太监陡然发出尖叫。
沈持意衣袖竟是挥到了拎水的太监面前,正好打落太监手中的银壶!!!
银壶滚落。
眼看就要朝楼轻霜腰间落去!
这一落下,壶中泉水必然洒落满怀。
沈持意为的就是假装不经意淋楼轻霜一身。
既能让这人不再深思绿豆糕,又能把香囊完全打湿。藏在香囊药材中的苍王印信文书不过白纸黑字,只要淋个透彻,墨迹晕开,即便这人当场打开,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时机太好,他根本不想错过。
他做出猝不及防的惊慌神情,死死盯着那人即将被泉水打湿之处:“楼卿!”
“哗啦——”
陡然一阵脆响!
满桌琉璃玉盘碎了满地,糕点小食散落其中。
石桌竟是被男人抬手间猛地掀起,挡着下落的银壶与已经倾倒而出的泉水,连带着桌上一应用物应接不暇地滚落。
站在桌旁的小太监被楼轻霜同时推开。
徐掌事刚刚才安排着宫人们将一切吃食茶酒摆放整齐,不过片刻,景亭下骤然一片狼藉。
那最先被撞开的小太监滚了几圈,连起身都不敢起,当即趴跪在地连忙磕头:“娘娘恕罪……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沈持意呆呆坐在石凳上。
眼前的石桌已经翻倒在地,四方乱七八糟,都是散落的糕食和碎裂的瓷盘瓷碗。
而那本该被银壶里的水浇个正着的香囊完好无损地挂在楼轻霜腰间,俨然不动。
他完全没想到楼轻霜就为了挡银壶倾洒,居然动用武功推开太监掀起石桌。
宫人们还在看着,楼皇后还在看着,他这个表面纨绔跋扈的太子还在看着。
这是在世人眼中的那个楼轻霜完全不可能做的举动。
他看着地上的银壶,顺着那人已经沾染些许污渍的云纹靴往上看,对上了一双阴云密布的乌黑眼眸。
雕鹤玉冠都掩不住满目阴翳,月白长袍也遮不住低沉脸色。
只刹那。
只瞬间。
他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毫不掩藏的污浊。
一闪即逝,却如浸了雪的锋,如挂了冷的芒,潮湿冰凉,又极为明显。
他像是被鹰隼盯准的猎物,如芒在背,却全然看不出对方是要一口咬断他的脖颈,还是要把他拖入巢穴中。
……就因他“不小心”撞翻了水壶,险些把水浇到这人腰间?
他格外怔愣。
徐掌事赶忙挥手让人无声地收拾着一地狼藉。
宫人们尽皆把头低得死死的,生怕一个不小心闯入这几位贵人的视线里。
楼皇后已经冷着脸起身,脸上十年如一日的春风笑意难得消散干净。
她平静却又低沉道:“轻霜,你失态了。”
沈持意回过神来,茫茫然站起,还在看着楼轻霜。
那人已经藏起阴鸷之色,只垂眸站在那。
即便如此,沈持意依然心惊——疯了吗?饮川公子的温雅君子之名不要了?这人若是一朝变了性子,传到多疑的皇帝耳朵里,那便是多年基业一夕碎毁啊!
他双唇微动,转头看向皇后,片刻间摆出无所谓的笑意,散漫地说:“母后,是我刚刚没留心……”
楼轻霜却渐渐敛了冷漠愠怒之意,缓步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还在磕头的烧水小太监扶起来。
男人嗓音清雅:“轻霜方才惦念国事,羌南军情未缓,一时焦躁,失了心绪,伤及公公,还劳动诸位,着实过意不去。”
忧心国事军情。
倒是找了个好借口。
太监受宠若惊,又要跪下,抬手就要给自己左右扇两个巴掌:“大人哪里话,大人忧心国事,为百姓和陛下分忧,奴才们更该伺候好才对……奴才手笨——”
楼轻霜止住他。
“奉砚。”
奉砚上前:“公子。”
“你领着这位公公去敷点药,再取我私银来,给徐姑姑,麻烦徐姑姑替我分发给诸位。还请诸位不要推脱,否则我心下难安。”
宫人们当即又是一阵谢恩,仿若已经忘了石桌刚才因何人而翻倒。
楼皇后双手交握,端然而立,没说什么。
直到众人收拾完毕,纷纷退下,石桌再度置好,景亭下又是一片和静。
皇后果然如传闻一般没什么脾气,刚才冷脸片刻,此刻已经恢复了笑意。
她见沈持意还是没说话,柔着嗓音责怪道:“吓着太子了?轻霜你也是,忧心国事没有错,但怎么失了仪态分寸?”
“姑姑所言甚是。”
皇后又平和地斥了他几句。
石桌倾倒时,一些糕点撞上了皇后的裙摆,她不便继续坐在这,便让楼轻霜留着陪太子,自己先行领着人去更衣了。
只余下沈持意和楼轻霜面面相觑。
沈持意:“……”
他再三瞥向楼轻霜,却已经看不出这人一点破绽。
刚刚那毫不掩饰的勃然怒意……
锦袋里是白玉龙环,根本不怕浸水。
就因为差点湿了香囊?
香囊……这么重要呀?
他听见楼轻霜同他说:“冲撞殿下,臣有罪。”
他鼓着腮帮子,酸溜溜地说:“算是我不小心,也怪不了楼卿……但楼卿日日佩戴这锦袋和香囊,今日还如此重视香囊,着实让我好奇——那锦袋楼卿说了是护身符,香囊难道也是护国寺求的吗?”
男人眉目轻压,看着他,许久无言。
……怎么?
他说错什么了?
问一问香囊不打紧的吧,谁都问过呀?
这人又要丢了良善君子之名,直接晾着他这个堂堂太子殿下了?
就在沈持意拿不定主意时,楼轻霜缓缓开口道:“不是护国寺。臣前些时日奉旨下江南查案……吃了点亏。”
“……”
“亏”噎了一下,赶忙假意看舟湖风光,侧身对着对方,藏起表情,撇了撇嘴:“嗯哼?”
他一时没能瞧见的边角,男人眸光轻动,一闪而过思忖之色,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复又八风不动的平静模样。
楼大人顿了顿,徐徐道:“此物和臣吃的亏有关,臣便日夜佩戴在身,牢记于心。”
“亏”回转目光看向香囊,低声说:“楼卿这样聪颖的人居然也有吃亏的时候,那下次可得小心了……”
“殿下放心,”楼大人垂眸盯着香囊,嗓音很轻,“不会有下次。有的亏……一辈子吃一次就够了。”
“亏”鼓着的腮帮子泄了气,心虚地瞥开了眼睛。
第37章 抽丝 他被无情人在冬风乍暖的正月江南……
沈持意以为楼轻霜会对这个香囊讳莫如深。
他之前根本不敢展现出过度的关注, 以免这人起疑。
可他现在借机询问,楼轻霜虽然含糊其词,略去许多, 但居然无一言是虚假的。
先前别人问及香囊,楼轻霜似乎确实从不规避,直言香囊重要。
不论是原著里,还是沈持意目前的印象中, 楼轻霜都算无遗漏, 完美无瑕。
御史言官参遍朝臣,写不出一封能写上楼轻霜名字的谏言。
即便在原著后期, 楼轻霜大权在握之后显露本性,世间流言蜚语谩骂攻讦, 尽皆讨伐楼相只手遮天,藐视皇权, 心狠手辣。
但无一人能拿他的私事做文章。
因为他没有私事。
这么一个谨慎周全之人,现在每日明目张胆地挂着个负心人的香囊,大摇大摆现于人前。
只要被人询问,他还一五一十据实相告。
好似他并不在意被人知道, 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无情人在冬风乍暖的正月江南辜负了春心。
……这样不是迟早会传到“苏涯”耳朵里吗?
沈持意耳朵动了动。
他问:“那……楼卿吃了亏,不把场子找回来吗?”
他答:“自然是要的。不过臣当时眼疾发作, 没有瞧见香囊之主, 只一双手碰过, 因此至今没有进展。”
一双手……?
沈持意看着男人挥退宫人, 亲手沏茶添水,修长指节微曲,指尖点在银壶上,悠然写意地说着这些暗藏情爱欢好之言。
就是这双手。
负心人的遐思也被勾回了元宵佳节的碧湖画舫中, 想起这只手当时如何抚过他的脸颊,而后……
虽然这人隐去了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言辞,其他人只以为是眼盲之人只能以手触物。
但他知晓这双手的意思……
于他而言,这和大庭广众把床帏秘事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伪君子。
流氓!
他莫名脸红心跳,不敢问了。
他怕他问对方吃了什么亏,这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算了。
香囊要紧。
楼轻霜这么护着腰间那两个东西,当着楼轻霜的面毁掉香囊估计办不到。
他还是找娘亲想办法缝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寻机调包。
沈持意正了正神色,回眸看去。
眼前人的思绪似乎还在正月的江南里,双目望着前方舟湖水波,却又没有在看着前方。
他抱着维持自己病秧子人设的暖炉,装出一副被熏得脸红的模样,眼珠子转来转去,干脆趁机问了另一件事:“刚刚听楼卿提到羌南?羌南军情怎么了吗?我鲜少能见到楼卿如此‘忧虑’一件事……”
他偷入楼轻霜书房那晚,在烟州贪腐的折子上,看到了羌南军情的字眼!
楼轻霜劝宣庆帝查烟州,似乎就是为了把烟州贪墨的银钱拿来应对羌南前线军饷吃紧。
既然此事都能被这人拿来解释失态的借口……说明也没有多么严密?或许当真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江元珩才问不到什么。
反正他的草包人设已经没人信了,过问朝事也没什么不对,他一鼓作气,作出担忧的模样,问道:“我朝与曼罗部在羌南边境焦灼多年,难不成近来情况危急了?”
楼轻霜没有立即应答。
沈持意又故作不在意:“我就是问问。”
他摆摆手,“如果是什么隐秘军情朝政,不便和我这个太子提及,那我就不问了……”
“太子殿下此言抬举微臣。朝中哪会有什么臣子能知晓而储君却不能知晓的密事?”
楼轻霜目不斜视,敛袖端坐,全然瞧不出一点方才的失态。
“年前曼罗部又有异动,武成侯与宁康长公主夫妻二人驻守羌南边境,送来军报,言及军饷不足,若是开战,戍边军无以为继。曼罗部是陛下多年心病,收到军报之后,陛下便给各州府发了旨意,让各州府上交府库税银填补军需。苍州应当也收到了相关文书。”
沈持意点头。
“我身为苍世子时,没有袭爵,不了解州府公务,但有听说过此事。”
楼轻霜已经粉饰得足够太平了。
若是按照原著的说法,宣庆帝所为,实则是穷兵黩武。
这几年大兴的收成并不算好,除了烟州等富庶州府,如他先前在的苍州,税银与粮食收成能保证不闹饥荒便已经算是州府长官处理得当了,更遑论还需充国库补军需?
如曼罗北狄之类的边境蛮夷游族,先朝是多以谈和为主,稳定边境,实在闹得不愉快了再打一打。
可宣庆帝继位之后,急着开疆拓土压下得位不正之名,竟然主动找了个名头便出兵,苍北和胡人战,羌南与夷族打,结果不仅没能直捣黄龙,这一打,还暴露了大兴的国力军力,滋长了夷族野心,连谈和都免了,南北边境是卯着劲寻机抢掠。
北狄两年前偷入边境,发起了辰陇之战,但好歹被苍州的北戍府兵打出去了。
羌南就没那么好运了,曼罗部一直虎视眈眈。武成侯和宁康长公主夫妻两人守在边境,这几年就没有回来过,足以可见曼罗部之隐患。
这种时候,但凡打起来,以宣庆帝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谈和,文武百官更不可能同意干出同蛮夷割地赔款的事情。
这一战硬打的可能性就很大。
要硬打,那就是烧钱。
钱从哪里来?
国库、各州府库……
百姓。
此事确实算不得机密。
苏家能翻腾这么久,不也是因为苏家把持户部,算得上是宣庆帝的钱袋子吗?
沈持意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靠上刚才宫人搬来的暖椅,打了个哈欠,做出兴趣不大的模样,蔫蔫哒哒地说:“圣旨下发,各州府早已上交余银,大人何至于烦扰至此?”
“不够。”
楼大人言简意赅。
青年翻了翻身,探出头来,眉眼弯弯:“怎么会不够?”
“……先前从未见殿下费心这些。”
沈持意肃然道:“如今众臣皆言孤心有丘壑,胸怀天下,可堪大任,孤自当不负众卿所望。”
他突然端上了太子姿态,楼轻霜抿茶之举稍停。
太子殿下却肃然不过一刻,复又嬉皮笑脸上了:“大人不若与我说说,哪儿不够,差了多少,我从东宫府库和苍王府库里挪一些出来给大人?”
“……”楼轻霜无言片刻,才说,“还请殿下慎言。臣已经同飞云卫许统领共同查过此事,呈交圣裁,但其中涉及一些还未定论之事,若是大张旗鼓,圣上恐良臣遭人诟病,好人蒙受冤屈,因此至今悬而未落。”
看来是不想同他细说了。
但其实今天他问的都不算明面上的朝局,楼轻霜会耐心和他说这么多,沈持意都觉得有些破天荒了。
也许是因为皇后希望他们好好相处吧。
他也不必再问下去。
只需结合偷看到的奏折,稍一合计,便能明白是烟州贪墨导致交上来的税银不够用。
宣庆帝一开始筹军饷,就是想要烟州这些富庶州府的税银,结果烟州居然大胆到明目张胆昧下税银,交上来的数字比预想中的小很多?
楼轻霜想彻查贪墨,填补国库,皇帝不肯,因此有了上次的书房争吵……
他确认了。
原著没有写过这个情节。
也就是说,烟州这事,最后应该不了了之?
连楼轻霜接连上疏都没办法让皇帝改变心意,甚至还险些激怒皇帝……
那若是别人提起这件事,岂不是找死?
沈持意心里有了打算。
这时,正好宫人来报,沈持意让魏白山带禁军去抓的人吐了一些供词,没把苏阁老扯进来,但也一连揪出好些人。
皇后已经去亲自前去处置,便不回舟湖了。
“母后不来,我和楼卿谈起来也都是些国法政事,没意思,”他挥来宫人扶他起身,“还不如回去听莺娘多弹几首曲子。”
莺娘是沈持意正式当上太子那晚,从鹊明楼带回来的琵琶女。
托浪荡风流的太子殿下的福,这位琵琶女的名字朝野皆知。
后宫有喜,举朝都盯着东宫能否度过此劫,东宫却偏偏最是风平浪静。
太子殿下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惦念着帐中美人,怀里抱着个暖炉,白皙的面容似是被炉炭烘的发烫发红,满目熏人的逸色。
“走了。回临华殿了。”
“殿下慢走,”楼轻霜对他拱手,“臣多言一句,姑姑担心殿下在裴妃有孕之时行差踏错,这才喊来殿下。裴妃之事未了,若殿下宫中已足够殿下玩乐,还请殿下这些时日少出东宫,小心一些。”
青年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知道啦,怕我出门闯祸就多送些美人过来。啰嗦。”
一大帮宫人又前呼后拥,左右伺候着太子殿下离去。
楼轻霜独自立于景亭下,目送对方远走。
他望着那背影。
衣袍厚重,穿在太子病躯之上,丝毫不显臃肿。
那身影似是能让人轻轻一扯后颈衣领,便能握入手中。
四周宫人渐渐撤走。
男人双眸浮出疑虑探究之色。
“薛执。”他轻声道。
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而来,乍然出现在景亭下方。
“公子。”
“跟着太子。”
“是。”-
回了临华殿,沈持意本想让乌陵从裴妃宫里回来。
可他转念一想:既然连楼轻霜这个主角都说裴妃这一胎有问题,那裴妃滑胎或是假孕之事暴露是早晚的事,他今日既然已经大张旗鼓派了宫人过去,若是一日之内又撤回来,裴妃宫里再出什么事,很容易就能说是东宫做的手脚。
真要是这样,诬陷他事小,整个东宫都得遭殃事大。
既然已经派人去看顾裴妃,那便只能看顾到底了。不论这一胎最终如何,乌陵和东宫的人不能背这个锅!
他不仅没有召回乌陵,还把办完事的魏白山也派去,让魏总管和乌师傅轮流值守。
保证把裴妃看顾得好好的!
而他自己,则闷在房里,细细思量了一番烟州贪墨和羌南战事。
他先前想脱离太子之位,但因为不清楚当下局势,总是想错了方向,没能成功。
烟州这事他算是知道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在军饷吃紧的时候,容忍甚至是包庇一个富庶州府明目张胆的贪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谁这时候要办烟州,谁就是和皇帝对着干。
他要的就是和皇帝对着干。
这种事情不涉及谋反叛乱,闹翻天也不至于祸及全家,又能让皇帝不爽,再合适不过。
就是烟州那边的情况他知道的不够多……
楼轻霜不打算和他说贪墨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人可以找-
许堪翻看着裴妃宫中暗卫交上来的细报。
尽皆是裴妃几时几刻干了什么,裴妃身边伺候的人分别在几时几刻干了什么的内容。
飞云卫统领忍着乏味,把这些无聊的细节一一看过去,心下无奈。
裴家大厦将倾,裴妃这一胎来得如此凑巧,若是陛下年轻时,早已雷厉风行查办。
如今陛下疑心满朝文武,防备外戚太子,却对裴妃的孕事深信不疑,还如此上心……
皇帝终究是老了。
“统领,太子殿下驾临。”
许堪放下手中细报,还未来得及动身,衣着华贵的青年便已经自行入内。
他没穿太子服制,一身金线滚边的青衣,金冠束顶,乌发披垂,满目富贵。
可那一双眼睛明亮却多愁,一张面容苍白而多思。
几步入内,他便不住喘着气,好似要被外头的轻风给吹走。
许堪赶忙上前虚扶对方:“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
沈持意面露忧愁:“有事想问许统领,不便为外人知……”
一旁的飞云卫极有眼色,闻言即刻退了出去。
门窗合上的那一刻,太子殿下居然对许堪拱手道:“孤今日从楼卿那得知了羌南军饷一事,忧心国事,以至茶饭不思,实在放心不下。”
许堪一惊:“殿下折煞卑职!”
“税银短缺,边境危急,楼卿忧虑,孤亦忧虑。此事既然是楼大人和许统领一同查办,孤想问问许统领,可否告知是何人贪墨,陛下又为何不查?楼卿不知为何,不愿告知孤此节……”
“饮川和殿下提及此事了?”许堪面露犹豫。
殿下弱柳扶风地咳了几声:“统领若是不便……”
“卑职怎敢!其实……其实此次筹措军饷,各州府送来的收成税银都是走户部明账的,交了多少,军饷还约莫缺多少,都是看得见的,并不是什么秘事。”
那便是说,如果打开户部的账册,便能轻而易举看出哪一州交上来的银钱不对?
难怪江元珩不知道,禁军对宫闱之事了如指掌,但涉及六部,反倒需要避嫌,难以牵涉太多。
可禁军看不了账册,皇帝和阁臣都看过啊。
烟州太守居然这么大胆吗……这是多笃定朝廷什么也查不到?
……还是笃定朝廷不会查?
沈持意眸光轻转:“那楼卿为何不同我说?”
“殿下切莫怪罪饮川,此事涉及楼家人,又不曾定音,他于公没有拿到陛下彻查的旨意,不好说什么,于私不能无凭无据攀扯亲族,也不好说什么。”
沈持意根本不在意那么多,他听到了想听的,顺势做出惊讶之色:“楼家人?烟州太守楼禀义?那我明白了……原来是烟州短缺税银,我这就去户部看看。多谢许统领!”
许堪一愣。
青年眉目带笑地转身,已经没了先前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他弱柳扶风地进来,眨眼间就这么形单影只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许堪又是一愣:“殿下现在去户部?东宫的暗卫和护卫都在贵妃娘娘宫中,官署人员混杂,殿下一个人怎可出皇宫内城?”
太子殿下不理他,已经走远了。
有些事情,见到了就没办法不管。
许堪既然看着太子殿下一人离去,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他便难辞其咎。
他根本没时间细思,赶忙点了好些个功夫绝佳的暗卫,又喊来明面上办事的皇差,追着太子殿下而去。
兵荒马乱过后,待到人去楼空,许堪正坐下打算继续处理密报。
他翻动卷宗的手一顿。
不对啊。
太子只问了他户部和楼禀义的名字,就一个人杀去户部了?
这哪里是来找他探听消息的,这根本就是故意让他见着太子要一个人去户部,知道他不能坐视不理,必定会派人跟上。
太子是在用这个方法来找他借兵呢!
跟在他身边当差的都是经常为皇帝跑腿的,这一回跟在太子身后杀往户部,别人会怎么揣测?
许堪:“……”
大意了。
居然被太子殿下算计了!
第38章 剥茧 “他问我为何如此重视香囊。”……
烛火忽闪。
密道暗门缓缓推开, 千万缕春风不知钻过多少道门窗,费尽心思,堪堪送来一缕飘荡至暗门前。
轻风拂面而过, 周溢年同细风一道吹灭晃动的烛火,走出暗道。
只见楼大人的书房窗门大开,凉风簌簌而入。
屋内一炉炭火都没点,春日的湿寒不由分说地钻进衣襟里, 冷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男人只身着一身薄衫, 一手挽袖,提笔蘸墨, 挥毫不止。
周太医看了多少遍都看不惯这种不顾身体的行为,抱着一叠医书走上前, 没好气道:“楼大人,你是不是想真的染个风寒借机告病, 把裴妃假孕带出来的一堆烂摊子丢给我和薛执去解决?”
楼轻霜头也没抬,一言不发。
周溢年凑上前一看,才发现这人不是在作词写论,而是在作画。
画中水墨勾勒而出一戴着幕篱的少年侠客, 抱着长剑,身着青衣, 迎风回眸。
幕篱垂下的白纱被轻风吹开, 露出脸来。
脸上却没有五官。
楼轻霜提着笔, 眼看墨水就要顺着笔尖滴落。
他还是没有在那张脸上落下任何一笔。
周溢年把未出口的劝告都咽了下去。
这人或许是在借着凉意清醒。
他转了话头:“薛执呢?”
楼轻霜这才淡然应道:“在跟着太子。”
“跟着太子?”
周溢年不解。
薛执暗中统辖所有他们能信得过的暗卫, 隐匿功夫极好,若不是提前知会,哪怕被跟踪的人是楼轻霜,楼轻霜都未必能立刻察觉。
薛执非大事不亲自出手, 就这么被派去跟踪一个身边没什么高手的小小病秧子?
“你之前不是说太子就是个横冲直撞的愣子吗?我们在东宫也不是没有眼线,怎么突然就要薛执去盯着了?”
楼轻霜面无表情。
他对着画上那张空白的脸执笔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笔,将这幅画拿起。
笔头轻触桌沿,发出几道清脆敲击声。
守在屋外的奉砚闻声而入:“公子。”
楼轻霜什么也没说,奉砚便已经了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带着画出去了。
周溢年知道,这是去裱画。
姓楼的这些时日画了好几张苏涯,全都让奉砚裱了,却没见书房里挂着任何一幅。
不知挂去了哪里。
待到奉砚合上门窗后离去,屋内骤然没了凉风。
春末的凉意却还在,染得男人嗓音都毫无温度。
“太子不在东宫,”这人说,“昨日在舟湖,太子问我羌南军事,今日去了飞云卫那里。他似乎很关心羌南军事,关心得莫名其妙。”
——毕竟太子之前连听高裴之间的龃龉都意兴阑珊。
周溢年不以为意:“他是太子,过问军事朝政,也算理所应当。先前许堪觉得他龙潜于渊,你不赞同,但不论你们之前怎么觉得,人是会变的。就算他之前耽于享乐,如今他也算当了一段时间太子了……”
他话语一顿,转头看向楼轻霜。
男人还站在门前,背对着他,什么表情也瞧不见。
周溢年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说:“东宫的地位、唾手可得的权势、还有只差一步就能坐上的椅子……这些会如何改变一个人,此事你我难道还不知吗?枭王……”
楼轻霜回过头来。
周溢年立刻闭了嘴。
但他没在那张背着天光的脸上瞧见任何异样的神色。
楼大人回到桌案边,避而不谈:“太子如何,等薛执回来再论。裴妃的喜脉怎么回事?”
周溢年叹了口气,捧起怀中的一大摞医书:“民间假孕玄方不少,但是通常都是从刚刚怀孕开始,一般能做出喜脉,却很难显怀。我听闻的时候就猜测——北狄胡人那里有一个长于雪原的参果,吃了之后腹有胀气,似孕非孕。这种参果采摘不易,且没有药用价值,连胡人自己都不摘,大兴更不可能流传,所以这不算冷僻,只是不好取得。”
“我刚刚粗浅翻了一下医书,确认无误,其他民间玄方都不会有这个特点,应该就是北狄雪原的参果造成显怀,裴妃再佐以假的喜脉,就能造成怀胎数月的假象。”
“太医院那些老学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但是没人提,是因为这个参果形成的胀气其实是一种病,病好了胀气自然就没了。所以那些人就算想到裴妃可能吃了参果,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触陛下的霉头——如果是假的,时间到了自然原形毕露。”
“她本来便没打算装多久,”楼轻霜说,“‘怀胎’是为滑胎。”
只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太子殿下在此事上居然格外上心,整个东宫的人都把裴妃里里外外照顾得十分妥帖,愣是没给她一点滑胎的借口。
他问:“胀气持续多久?”
“短则数天,长则半月,也有对应的药材可以提前消除胀气。”
周溢年放下怀中医书,拿起最上面一本,“看,这里有详细说……”
书页翻动,窸窣作响,送出沁鼻墨香。
屋内朦胧天光紧随而至,为阅者照出白纸黑字。
沈持意指尖按下。
书页停在“宣庆二十二年,九月,烟州税银”为开头的那一页。
他坐在堂官所坐之处,四周围绕着所有户部官员。
无人敢坐在椅子上,尽皆列队在一旁,远远地围着这位突然来户部看账册的太子殿下。
后宫有喜,这位太子殿下身份尴尬,东宫属官悬而未落,陛下也没有给出允许太子殿下查账的明令。
户部本来见着这穿着常服的青年自称太子,身侧连个太监宫女都没有,正打算踢皮球拖一拖。
却见这青年身后居然跟着几个时常来户部帮陛下提卷宗的飞云卫。
几个户部主事面面相觑。
宣庆帝本就鲜少下明旨,说话说三分留七分,该怎么做全让底下的人猜。
官员们猜习惯了,看着太子带着天子亲信,谁也不敢这个时候还傻乎乎地遣人去问陛下。
沈持意就这么轻轻松松拿到了账册。
不愧是管钱的,就是比兵部的某些人好说话。
他根本没管自己身后明里暗里跟了多少人,就往户部堂后一坐,不客气地翻看了一遍账册。
果然看出烟州的税银数目不对劲。
苍州位于边境,再往外便是北狄,土地贫瘠,没有什么收成,北狄也苦寒,商税更是收不上几成。
今年苍州上缴的税银他清楚,是没有问题的。
可烟州居然能和苍州相差不大。
他去过载歌载舞的江南,连一个夜市里的酒楼举办元宵灯会,都能以真金所铸的鹤灯作为头彩。
哪里穷,烟州都不可能穷。
烟州喊穷,和明晃晃说地方官员贪墨有什么区别?
沈持意再一细翻,明白了楼禀义为何如此大胆。
——烟州交上来的账册看不出任何问题。
即便皇帝遣人去问,楼禀义也能回一句“去年收成便是如此”。
除非有人能去烟州那些交税的商户田户那一一查清……
原来他的木郎去江南是去查这个的啊。
楼轻霜查清楚后回帝都呈报皇帝,原先下旨清查的皇帝却又主动按下此事……
他这个空壳太子能看到这些已经不容易,楼轻霜查了什么,他要看到就难了。
但他也不需要。
他要的只是激怒皇帝。军国大事,有楼轻霜在,那便是千军万马,也过不了楼卿的独木桥。
他一一记下这些税银款数,顺便翻看了一下前后往年周边州府报上来的账目。
沈持意面前,户部官员们一个个挺直站着,在沈持意低头瞧不见的片刻,眼神目光不住交汇。
有些人本就是苏承望先前在户部养的亲信,看着太子就这么登堂入室,各个面色极为难看,却碍于飞云卫在场,不好开口。
有些人利益无关,时不时悄悄打量着这位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当太子的太子殿下。
青年慵懒地坐在堂后交椅上,手肘抵着椅臂,撑着下巴,另一手悠哉游哉地翻着书页。
好似很随意,却又看得很认真。
人人都说新东宫是个草包纨绔,可眼下居然能独自一人查看皆是数额款项的税银账目?
看来传言也未必可信……
太子殿下突然起身。
当值的户部主事赶忙上前,颤颤巍巍道:“殿下,户部账册若要带出户部,是必须陛下御笔朱批的啊……”
沈持意把账册往桌上一扔,笑道:“用不着,你们收好。谢了诸位,飞云卫的几位兄弟也回去吧,孤回东宫了。”
他径直穿过堂前众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
青年背影渐行渐远,直至走出官署,头也不回地上了宫人们的轿辇。
户部主事见那几个飞云卫没有跟上,而是颇为茫然站在那,游移不定,试探问:“几位大人不是奉了圣命随侍殿下的?”
飞云卫:“……你们不是奉了圣命给殿下看账册的?”
户部:“……”
飞云卫:“……”
大意了!
……
“然后太子回了东宫,去了那个歌女莺娘的房间,关起门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薛执一五一十地说完了沈持意在户部干的事。
周溢年捧腹大笑:“陛下行事常常不下明令,反倒让飞云卫和户部互相揣度而不敢询问,这可真是自食其果啊!”
这事怎么想怎么离谱。
虽说税银账册给太子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户部卷宗通常只有户部官员和有特令的官员可以查看,太子若无监国之权,也得带着皇帝的命令——起码得有个口谕——才能看。
结果就这样毫无阻拦地看到了。
楼轻霜摊开空白奏折,缓缓研墨。
“此事传到沈骓耳中,他会装作不知。”他说。
若是让户部和飞云卫因为此事吃了挂落,那太子殿下因户部飞云卫揣测圣令,而阴差阳错看了户部账目一事,便会闹得人尽皆知。
那岂不是公开说陛下弄权以至百官上行下效,贻笑大方?
太子看了账册也没什么大不了,宣庆帝要面子,不仅不会追究,还会直接视而不见。
“我也开始好奇了,太子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把飞云卫和户部拿捏得这么刚刚好,甚至还掐准陛下的脾性?”周溢年不解,“而且他看完就回东宫左拥右抱去了……这是干什么?看账册瞎玩?”
薛执说:“也许太子是想知晓烟州具体情况。烟州太守明面上是楼家人,太子如今背靠楼家,若是手中能再知晓一些楼家的错漏之处,那便可以完全放心同楼家谋事。”
周溢年也开始担忧:“难道说太子想收服楼禀义?”
楼轻霜低头,落笔写下“羌南”二字。
“不像。”他说,“无妨,楼禀义笑不了几天。”
薛执问他:“公子,还盯着太子吗?”
“那还有什么好盯的,”周溢年不假思索,“盯了这么久,没见他做什么。东宫又不是没有眼线,真有异动,眼线会传消息来。”
薛执点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等着楼轻霜最后拍板,却迟迟没有等来命令。
“……公子?”
楼轻霜微微皱眉。
薛执和周溢年所想不错,可是……
他无言许久,最终还是说:“不用盯着东宫,你亲自去一趟苍州。”
周溢年意外道:“还查苍州!?查什么?”
“太子。”
“又查太子?立储当时我们就收集过苍世子的信息,陛下也遣飞云卫查过,太子要是有什么不对早就暴露了。你现在让薛执远赴苍州再查一遍?为什么?”
“这不是白费工夫吗?”
楼轻霜握笔之手稍稍用力。
为什么?
他在周溢年和薛执的目光下,一字一顿道:“私心。”
周溢年猛地一怔。
楼轻霜鲜少直言不讳私心。
没有心的人,何论私心?
周溢年顿时想起另一个人。
上一个能勾起楼饮川私心的人。
这个人消失在了江南,给楼饮川留了一把名剑,一枚香囊。
如飞鸟坠入深林,海兽潜入渊底,事了拂衣去,再不见踪影。
“什么私心?”周溢年还是没忍住多嘴问。
楼轻霜没头没尾:“我和他说了香囊的来历。”
他没说他是谁,但已不言而喻。
“你逢人就说。”
“他没追问我在江南吃了什么亏。”
“那他也许只是不——”不好奇。
周溢年一顿。
别人可能是不好奇。
可太子殿下初见小楼大人便以满城玉兰相赠,而后出宫也要住在楼家,见缝插针便对楼饮川纠缠不放,可谓风流轻佻到了极致——又怎么会不好奇一个极有可能和情爱有关的饰物?
知情人才不好奇。
周溢年后知后觉。
方才楼轻霜独自在屋中作画,原来是因为太子。
楼轻霜心乱了。
因为楼轻霜无凭无据,却还是被直觉与心绪所驱,想查一查看上去南辕北辙全然不似一路人的太子和苏涯有没有联系。
“私心”。
这份私心是此刻才有?
还是先前便潜藏于心,却被楼轻霜常年以来的冷静与理智压制,当做不存在一般,直至裴氏之事即将尘埃落定,胜券在握,这人方才放任私心破土而出?
周溢年只觉悚然。
姓楼的连怀疑都不显山不露水,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人怀疑太子的那一刻便生了冲动却又忽视冲动,而后步步克制,步步为营,直至和太子说出香囊来历,不着痕迹验证这一份私心,又等到今天,等到此时此刻派出薛执。
什么样的人能把理智与冲动区分得如此清晰,又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等待,等到时机成熟,才按部就班地把冲动释放而出,放饵和收网都如此润物细无声?
这样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连谈及私心,都是一副无心无情的冷静模样。
楼轻霜就算冲动,也只有在冷静地深思熟虑之后的冲动。
他根本想不到,楼轻霜要怎么样才会不管不顾地失控?
也许根本不会有那一刻。
“但……但这其实不能说明什么。太子不好奇你在江南遇到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太子根本没想到情爱之事,也可能他就是一个只顾风月不谈往事的浪荡子?”
“舟湖时,他撞翻水壶,险些洒到香囊。我当着姑姑的面,用石桌遮挡,以忧心羌南军事出手不顾轻重为由掩盖。可姑姑走后,太子问我——”
这人话语一停。
“问你什么?”
“他问我为何如此重视香囊。”
周溢年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费这么大劲护一个香囊确实不是你的作风——”
他嗓音猛地一滞。
——可楼轻霜说出口的理由分明是“忧心国事”!
就算觉得楼轻霜是在遮挡壶中的水,但一般人想的也不是香囊吧?
也许楼轻霜确实不想狼狈负水呢?
或者楼轻霜想护着的是腰间的锦袋而不是香囊呢?
皇后都信了,太子却直接张口点出了楼轻霜在意的就是香囊!
“……就算!就算如此,那也不过就是太子随口而出的话,原因可以有很多,他甚至可能就是从锦袋和香囊中随便挑了一个问,或者凭着他浪荡风月的直觉发现了你最在意的是香囊……也许根本没有任何原因,他就是这么说了,只是你太注重香囊,反倒想多了。”
楼轻霜没反应。
“……”
姓楼的原来也没打算和他商量。
他说的这些,楼轻霜早就一清二楚。
“既如此,那便查一查,”周溢年呆滞半晌,这才压下惶然,说,“太子母家是苏家,苍王妃在苏家时确实不受重视。”
“但太子不可能是苏涯!苏涯年纪轻轻便轻功独绝,不是从小习武根本不可能,而且……”
而且这浪荡子如此体弱多病都还要流连风月,来了帝都不过数月,对各方送来的美人来者不拒,男女皆纳,东宫眷属都快把内宅塞满了!
听闻太子近日还格外宠幸鹊明楼那个莺娘,临华殿白日里便总有琵琶歌声。
这要是苏涯……
四下已无风,周溢年却凭白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深想。
他对楼轻霜说:“苍世子十九年来远在苍州,自打出生起就是病秧子,此事不会有假。我们翻过飞云卫的密卷,当年苍王急病而逝,苍王妃有孕一事传来帝都,陛下当即便派了太医前去苍州。太医院的脉案也有记载,苍王妃怀胎的月份没有问题,且刚好经历苍王病逝的打击,王妃孕时便身体欠佳,花了大力气才保下那一胎。”
“太医院的脉案总不可能有错,苍世子一出生的脉象就是短寿体弱之象,当年太医还推断他活不过周岁呢!能活到如今都是名贵药材不要钱灌出来的结果。”
“除非世间有鬼神为他开了天眼,为他预料到今日,他尚在襁褓之时便替他欺瞒天听,否则他根本做不到打小装病,还瞒天过海习武练剑——他哪来的能耐得到一把武成侯重金都求不到的名剑?”
楼轻霜毫无波澜,一言不发。
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赞同。
“……”
周太医习惯了,无奈道:“好,行……我真是当大夫的毛病又犯了,在这多嘴你决意之事。你要查,要怎么查?能查的消息我们不都查过了吗?”
“寻常查法,自然不行。”
“还能有不寻常的?”
“要查的不是苍王府有没有苏涯此人,而是苍王府有没有人去过江南,到过烟州,买过价值不菲的画舫,在榷城外挥洒千金。”
楼轻霜又在纸张写下单字,将那纸递给薛执。
薛执接过一看:“账?”
“人是会撒谎的,”他低眉轻说,“——但账目不会。”
薛执登时会意:“属下明白。”
他将那写着单字的纸稳妥收好,就这么转身离开楼府,奔赴苍州去了。
周溢年倒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
奈何楼大人不理会他。
他干坐在一旁,探头探脑,一会蹦出一个“太子”,一会蹦出一个“苏涯”。
“太子会不会是通过苍王妃在苏家的关系认识苏涯?”
“也许他只是认得那香囊是苏涯的,因此十分好奇为何会一直在你身上,你还日日佩戴?”
“万一苏涯是太子宅中的暗卫怎么办?诶这么一说,我觉得这个最有可能,这骗——苏涯他对遮掩身份很是上心,还真像是不见光的暗卫……”
“……”
楼轻霜都和没听到似的。
周溢年:“……”
他摸不透楼轻霜到底在想什么,只好收起医书,再度回了密道,从密道另一侧离去。
楼轻霜一人留在屋内,静坐许久。
他再度起身研墨铺纸,打算提笔落下新的画作。
可落笔片刻。
他一低头,瞧见纸上赫然一个“苍”字——
作者有话说:国防部副部长楼轻霜向苍州人民银行申请苍王府流水明细
第39章 谏言 废太子读条进度拉到99%……
又过了两日。
宣庆二十三年, 三月十一。
淫雨霏霏,乌云蔽日。
连日的春雨把白昼都覆成了昏夜,廊道上的烛火接连不断地燃着, 却掀不开烦闷之气。
太监宫女们低着头快步穿行,谁也不想沾染一身水汽,徒惹贵人们烦心。
高惟忠正端着茶盘,要送入书房。
只见不远处长廊之上, 一抹黑红身影身后追着整齐的两列宫人缓缓而至。
走得近了, 青年身上的玄衣绛裳尽显无疑,朝服奢贵惹眼, 阴渍天光同白昼烛火交映,尽皆及不上玄衣衬出的皎皎面容。
来人行走在阴闷雨天中, 两侧雨水顺着屋檐而下,似是为他独开一道水幕。
他一双眼睛天生便是逐水桃花, 自有一派写意风流,长袍之上天地山水,龙腾虎跃,端肃非常, 却全然压不住琥珀双眸,勾画出极为矛盾的庄严与平易近人。
高惟忠从未见太子殿下如此郑重地穿着朝服——这显然是有大事要办。
大太监赶忙上前:“殿下。”
沈持意正要开口, 目光往书房外一扫, 陡然满目怔愣。
——裴贵妃跪在那里。
她满身华贵, 却面色苍白, 发髻散乱,长裙覆地,浑身上下都晕着水渍,显然在雨中跪了好一会。
沈持意再一看她平坦的腹部, 隐约猜到了什么,看向高惟忠。
大太监唉声叹气的,小声同他说:“哎……哎,今晨陛下特招了裴氏来一同用膳。皇后娘娘体恤裴氏有孕,送来滋补汤给裴氏喝。她死活不喝,声称怕人害她腹中胎儿,可那是皇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送来的汤药,怎么可能有问题?”
“陛下忍着怒意,招太医验毒,没验出来,反倒非要让裴氏喝了不可。结果裴氏喝了,这……这胎就突然不显了,太医一看,竟然说裴氏大概是误食了参果,以至腹胀,刚好皇后娘娘送来的补汤都是滋补药材,误打误撞解了胀气……”
接下来的,高惟忠自是不必说了。
显怀都是假的,那裴氏哪来的喜脉?
这又何止是欺君?
这几日宫里都知道后宫有喜,陛下和皇后甚至是太子殿下都派人前去看顾,可谓是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闹到最后,皇帝反而成了笑话。
朝臣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
“……陛下勃然大怒,直接褫了贵妃位分,发了一通谕令出宫,责怪裴相教女无方,等候发落。裴氏不甘,跪在殿外求情,陛下没让走,也没让进……”
难怪他没听说。
刚发生的事,乌陵和魏白山都还在裴妃宫中,消息没来得及传到他面前。
不过如此大事,裴氏假孕的消息不过半日必会传遍朝野。
沈持意默然。
皇后娘娘送来的汤药……看来是楼轻霜的手笔。
这人根本不给裴妃滑胎的机会,掐准了时机,在她被架在火上炙烤、最下不来台的时刻,当着宣庆帝的面把这一出戏唱完。
裴水芝这一招本就不算高明,要的就是抓准时机迅速出招,让沈持意和楼氏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可没有人入她的瓮,那她便无路可走了。
从始至终,楼轻霜不显山不露水,皇后送药是为好心,没有人牵涉其中,好似一切只是裴妃运气不好,自己败露了。
但皇帝应当还是念有旧情的。
以裴氏如今的飘摇,裴水芝犯了此等大错,宣庆帝只褫了贵妃位分,却没有言明是贬为庶人还是降为其他位分,也没有赐死,甚至意味不明地让裴水芝等在这……
裴水芝是不是也想到了此节,这才雨中跪求?
沈持意心下叹然。
他无心插手宫闱争斗,只是为了参烟州之事惹怒皇帝而来。
此时倒是一个好时机。
他装模作样咳嗽几声,问:“陛下还在气头上?”
高惟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折子,劝道:“殿下若有要事,不妨等等?”
等等皇帝消气了怎么办。
他义正词严:“军国大事,怎可耽搁。请高公公替孤通传,孤有要事求见陛下。”
高惟忠无奈,只好进去通传。
沈持意被召入内后,路过裴氏身边。
裴氏一直在盯着他。
直到太监即将为沈持意开门时,她突然低声说:“我儿若是活着长大成人……”
沈持意脚步一顿。
“这身衣裳该穿在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连开门的小太监都停了动作。
所有人战战兢兢垂下头来。
高惟忠打量来去,无声叹了口气,笑呵呵上前,似是要为沈持意解围。
可传闻中跋扈任性的太子殿下在阶上回头垂首,露出一张毫无怒意的平静面容。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如此挑衅怨恨之语像是完全进不去他的耳朵一般。
高惟忠微怔。
他觉得今日的太子殿下,似乎和正月里星夜入宫的那个病病殃殃的苍世子不太一样……
厚重门扉拉开。
太子回过头,拾阶而上,缓步入内。
门扉“砰”的一声再度合上,隔绝了里外,隔绝了阴雨与明火,隔绝了一切声响。
太子殿下进去没多久。
身着墨青长袍的男人撑着伞缓步而行,细雨追着他的脚步,没能给他带来一点焦急。
小太监跟在一旁:“楼大人,奴才给您打伞吧。”
“不用,多谢。”
楼轻霜在皇帝的书房外停步,看了一眼跪在外头的裴妃。
他显然比沈持意知道的多,什么也没问,只对小太监说:“麻烦公公替我通报,臣前来商议羌南军饷要事……”
高惟忠倏地冒雨而出。
“楼大人?”大太监神色极为不好,“楼大人是要面圣吗?太不巧了,劳烦大人等等,陛下正在接见太子殿下……”
楼轻霜一愣。
高惟忠显然对今日一茬接一茬的求见颇为无奈。
怎么什么要事都赶在今天了呢?
大太监老脸揪成一团,“太子殿下前脚刚来,说有急事非要面见陛下,陛下允了。结果陛下因裴氏之事还在气头上呢,殿下就以东宫名义给陛下递了一封直谏,上头列了烟州税银与过往十几年来的规律不符,还对比了各州税银,哎哟喂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算的那叫一个清清楚楚!”
“一进来殿下便捧着折子在陛下面前跪下,言明官吏无为、民生疾苦,还以太子之位做赌,说什么若是诬陷了烟州官场,他这个太子就不当了……”
……
“……臣肺腑所言,一字不改。陛下废了臣也好,杀了臣也好,臣绝无二话!”
书房里,沈持意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郑重磕头。
为了维持他病秧子的人设,他还咳嗽了几声。
他刚刚捧着送进来的折子此刻已经在宣庆帝手中。
上头写着他这两天闷在屋里算的税银明细。
他去户部看账册的时候,就背下了那些数字,一回东宫就趁着还记得,把那些数字默了下来,再花了两天的时间,写了一封极为详细的税银分析。
文科不行,计算他行啊!
没有证据,但他可以看上去头头是道。
反正他只需要质疑烟州税银有问题就好了,皇帝不想查,那就会让烟州税银没问题。
宣庆帝一开始立他为太子,多半看重的就是他体弱多病容易废立。
眼下他都直接开始插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事情,皇帝多半不会容忍他,怒极了便会废太子。
所以沈持意写完这封谏言,今晨便一刻不耽误地来求见。
什么纨绔,什么草包,他换人设了。
今天起他就是忠心直谏为国为民的贤良储君。
他这一回总不可能再下错棋了。
皇帝接过他的谏言,已经低头翻看许久,不置一词。
沈持意没办法抬头,瞧不见皇帝此时的表情,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都做好了被废或是被发落的准备,此刻跪在天子跟前,听着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响,依然心如擂鼓。
那是长久以来帝王施加在所有臣民心中的威严,是无法揣测的喜怒,如海如渊的皇权。
书房寂静许久,落针可闻。
沈持意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倏地——
“啪!”
奏折被猛地摔在案上。
皇帝沉声:“太子。”
沈持意默默把脑海中的废太子读条进度拉到99%。
他立即坚定应声:“……臣在!”
正在这时。
高惟忠在外头轻叩门扉:“陛下,兵部侍郎楼轻霜楼大人求见。”
皇帝没有应答。
显然是想先把沈持意解决了再说。
沈持意也等着。
不料刚刚到来的男人被拦在门外,却一刻不愿意等,清谡毅然的嗓音穿透雨幕与门扉,铿锵入内。
“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不召,楼轻霜竟是直接在外头跪下求见!
“羌南军情急报,朝廷上月将筹出的军饷运往羌南,风声走漏,军饷抵达之时被曼罗部尽数截获。曼罗部得我朝军饷,如有神助,还因此知晓羌南戍边军粮饷告急,随时可能趁虚而入!十万火急,请陛下圣裁!”
……军饷被劫?
这种军机秘事怎么会走漏了风声,以至于如此重要的军饷都在边境内被劫走?
原先军饷就因为烟州贪墨而缺斤少两,眼下却是全没了,还留了个必须填补的大窟窿?
这窟窿能从何处补……?
沈持意怔愣间,忘了自己此刻还在跪地磕头等待圣令,缓缓直起身子。
却见皇帝闻声眯了眯眼睛,覆着怒气的脸色悄然而逝,只余下什么也看不出的寡淡。
雨声淅淅沥沥,如冷暖人心。
时间缓缓流淌,屋里、门外,人人各有所虑,人人不表于口。
帝王转瞬之间敛下一切声息,在沈持意的目光之中,复又拿起了他细数烟州税银的那道谏言折子。
沈持意听见这老东西突然放平了语气,看着奏折说:“太子心系边军,所陈之言,干系数额重大的税银乃至军款……不可轻视。”
沈持意:“……?”
不、不可轻视?
皇帝又说:“正好太子所陈之事本就同军饷有关,若是烟州贪墨数额真如太子所言之巨大,那便是耽误军情的罪魁祸首。”
“高惟忠,传轻霜进来,商谈军饷一事。”
“是。”
沈持意:“???”
等等,这是突然要查办烟州的意思?
因为楼轻霜刚才说的话?
“……”
他这一回确实没选错方式。
可就在这么千钧一发之时,楼轻霜居然就这么以一封军情急报,把他……把他捞回来了!?
捞他问过他需不需要捞吗!!!
沈持意幽怨地看了一眼门外。
厚重门扉再度拉开。
男人面色沉肃,缓步而入,循规行礼。
“陛下,殿下。”
“赐座。”
高惟忠挥手喊来小太监,为沈持意和楼轻霜搬来座椅。
楼大人已经自行站起,太子殿下却仍然神情空白地跪着,怔怔不语。
他向来“身体不好”,小太监一惊,赶忙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关切问道:“殿下可还好?”
“没什么。”
区区废太子进度条归零罢了。
第40章 收网 和主角打了个不照面的完美配合……
沈持意真的不知道楼轻霜捞他做什么。
别人不知道, 他还不清楚吗?
主角大人从始至终就不在乎谁是太子,更无所谓将来谁会是皇帝。
太子对楼轻霜来说只有两种:好控制的,控制住;不好控制的, 坟包住。
他先前可谓是轻佻风流浪荡成性到了极致,当上太子不过数月就天天对着楼大人太岁头上动土,集齐了楼大人不同风格的厌恶眼神。
楼大人完全可以等皇帝这边发完火,处置完他, 再把这个军情急报递到御前。
非要在他谏言的时候递军情……
该不会真如皇后所望, 把他当弟弟看顾了?
不要啊。
上一个被楼轻霜当弟弟看的人现在还幽禁于长亭宫装疯卖傻呢。
“何时送来的军情?”
御座之上,皇帝问。
高惟忠正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楼轻霜带进来的折子, 躬身送到皇帝面前。
楼轻霜答道:“今晨,是最快的加急送入骥都。”
沈持意软着骨头, 手肘撑在椅子边上,柔柔弱弱地偷瞄。
楼大人端端正正坐着, 神色庄肃,目不斜视,好似并不好奇他这个太子先前跪在御前干什么。
皇帝更是面色沉沉。
帝王不言,书房中又是一片如死般的沉寂。
良久。
皇帝刚刚明明瞬间收了些许怒意, 看完楼轻霜的奏报之后,却迟迟不言, 脸色愈发难看。
他骤然猛烈咳嗽起来。
“陛下!!!”高惟忠一惊, 赶忙道, “哎哟喂……”
他把身边的小太监踹得踉跄了一下, 怒喝:“呆在那干什么,快去传太医——”
宣庆帝抬手止住高惟忠。
他微微靠着椅背,坐在那张并不算舒服的龙椅之上,紧绷的仪态顷刻间销匿于那封军报里。
皇帝在位二十三年, 专断独行至今,却中了一个人人都能看穿的假孕之计,又恰逢此时得知军饷在边境之内被劫的奇耻大辱。
他一夕之间满是倦容,短短数月功夫,竟是比沈持意初见之时苍老许多。
没人能再从他的脸上看出少年时的不可一世,瞧出他曾经兵围宫禁弑兄篡位的狠辣。
他足足咳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问出了沈持意同样好奇的问题。
“军需一入羌南就被劫走?押送军需军饷军粮向来是头等秘事,领队的将军何在?运送的军士何在?沿途放行的州府都是吃干饭的!?”
皇帝将那折子往桌上一扔,倏地拔高语调。
“——朕让裴知节在入夏前将军饷送抵羌南,他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天子怒意伴随低沉嗓音回荡在宽阔书房之中,甚至隔着门窗,荡入层层雨幕中。
书房内外,哪怕是皇帝瞧不见的长廊里,内侍接连跪下,不敢出声。
风拂雨而去,打灭了同白昼共舞的灯。
沈持意心下一跳。
这一次的后备军需不是兵部负责的?
居然是裴知节这个内阁首辅来办的?
他又望向楼轻霜。
那人适时露出了担忧焦虑之色,缓缓起身,执礼而跪。
他在昏天的明灭烛火下巍巍不折,字字铿锵,全然无畏皇帝怒意:“陛下,查出是何人暴露军需运输之道,此事固然重要,但眼下曼罗部已得先机,敌强我弱,重获军需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他磕头,“万望圣裁。”
“陛下!!!”
书房外,裴氏骤然高声呼喊。
春雨似乎大了一些,远天电闪雷鸣。疾风骤雨拍打门窗。
裴氏的嗓音敌不过倾盆雨势,缥缈哀凄。
“臣妾一时糊涂,为得陛下怜惜,欺君罔上,万死难辞,可是父亲一生忠君,从未有辜负陛下信任之心……他揽下筹饷运粮之任,也只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啊!”
她听到了楼轻霜在门外时奏报的军情。
她也听到了皇帝暴怒之下的斥责。
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再也无法安安静静我见犹怜地跪在雨中,同无情的帝王演一场悔过自新的戏,等待一个已经不可能到来的转机。
“……父亲他老人家年迈,不如当年,或许力有不逮,但绝无可能串通外敌走漏风声啊陛下!!!”
串通外敌。
此罪堪比谋反,乃株连亲族之罪!
沈持意登时冷汗涔涔。
两年前大兴与北狄开战,运粮之职早便交于楼轻霜,唯独这一次,朝廷筹集各州府税银,添以国库军资,力求在入夏戍边军军需告急之前送抵羌南——如此重要的一次运送,却交给裴知节统筹。
偏偏就是这一次出了事。
皇帝这是在看到奏报的一瞬间,便疑心裴知节故意为之了!!
裴氏比他这个当了没多久的太子更了解皇帝,早在楼轻霜禀报的那一刻,怕是已经预见皇帝会如何猜想。
太子殿下没法在这样的情势里再坐着。
他跟着楼轻霜徐徐跪下,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地砖,又顺着那地砖纹路,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男人。
那人磕头都磕得清谡端方,在暴雨雷鸣声中、裴氏的陈情声中、皇帝无声的怒火中,俨然不动。
不染凡尘,无情无爱得像一尊菩萨。
皇帝听完裴氏之言,那暗藏波涛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这尊菩萨的身上。
连先前不怎么关注朝局不怎么揣度他人的沈持意都能看得出来,裴氏的泣血之言并非毫无作用。
皇帝或许在想,既然偏偏是裴知节运粮出错,那为什么刚刚好是裴知节?
皇帝会怀疑唯一一次做此事的裴知节,便同样会怀疑唯一一次没有参与运送军需的楼轻霜。
高惟忠端进来的一盏茶还在冒着袅袅热气,细雨到骤雨不过转瞬。
人的心思却可以绕上百转千回。
楼大人不卑不亢:“裴娘娘所言无错,裴相为国为民操劳多年,不该有此异心。运送军粮军需本是兵部之责,臣疏忽职责,上月以眼疾未愈为推脱,请裴相代劳,以至于此,臣请陛下降罪。”
这位好似谪仙的良臣当真连凡尘的风吹草动都了然于心,居然先发制人,主动揽罪。
他在他人眼中本就是最为刚正的脾性,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以退为进,轻巧将皇帝又一步的疑心压了回去。
皇帝目光一顿,不再看楼轻霜。
他说:“高惟忠。”
“陛下。”
大太监走上前,却没听到宣庆帝的下一句命令。
但高惟忠立时明白了。
他后退着碎步退下,走出门去便直起身子,将两侧的太监们唤来。
外头传来裴氏的惊叫声。
“陛下!!陛下——”
“臣妾欺君万死难辞,裴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陛——”
沈持意身侧跪着楼轻霜,楼轻霜身外又是敞开的门扉与春风送进的飞雨。
他瞧不清,却听得清。
裴氏被拖走了。
她数月前还是当朝太子的生母,首辅的女儿。
风光无限。
眼下却被小太监们一左一右地架起,捂住口鼻,拖拽过淌着雨水的土地。
皇帝没有杀她。
这是宣庆帝最后的心软吗?
如果刚刚楼轻霜没有在皇帝发话前捞他一下,现在第一个被拖走的应该是他才对。
楼轻霜……
这一切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就有楼轻霜的手笔?
是刚才用军情急报扭转局势,把他这个太子的谏言之罪变成了直言之功?
还是今日用军报逼皇帝查办烟州来筹钱?
更或者……是早在设计裴知节包揽辎重运输之责的那一刻,便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连羌南辎重被劫一事都是楼轻霜自导自演!?
“太子。”
沈持意猛然回神:“臣……”
皇帝似乎藏好了怒意,嗓音听不出任何心绪,毫无波澜:“你体弱,坐着吧。轻霜也起来。”
“是……”沈持意再度在内侍的搀扶下入座。
他听皇帝又说:“太子的谏言来得正是时候。裴知节,内阁,楼禀义,烟州……查,都查,朝廷的银两不是用来充实他们的私囊的。”
皇帝微微阖眼,再度拿起桌案上的玉石,把玩在手。
“军需一事,兵部是何说法?”
“急报中有言,曼罗部劫走军需之后不见踪影。我朝边境看守森严,武成侯与长公主御下更严,曼罗部即便有那个耐心偷偷潜入一兵一卒聚沙成塔,洗劫官兵,但他们未必有那个能耐带着成队的辎重再度越出边境。”
“臣认为,丢失的辎重仍在羌南境内。”
楼轻霜有条不紊地分说着。
沈持意:“……”
他更确定了。
就是楼轻霜安排人假扮曼罗部劫的吧!!
他此刻细思,方才恍然大悟。
楼轻霜的这盘棋,最初的落子,不是他初入帝都的那一场的刺杀。
而是早在宣庆二十二年冬的江南。
楼轻霜年前奉旨下江南查烟州官场,却不知何人走漏消息,让楼禀义知晓。
烟州太守胆大包天,截杀钦差,所以楼轻霜故意和周溢年等人失散,以此分散楼禀义的人手,给其他人查清烟州账目的时间。
沈持意同时来榷城染上风疾,在药庐撞见楼轻霜,就这么误打误撞邀请人上了他的画舫。
楼轻霜一开始怀疑他是楼禀义的人,想要亲自探一下虚实,这才应邀。
他们相处了数月,便……
待到烟州一事查清,便是元宵过后,周溢年领人找上画舫,楼轻霜前去处理楼禀义的内应,而他也趁机离开了榷城。
而后,正月末,帝都变天,太子易替。
楼轻霜把烟州官场贪墨的证据交给宣庆帝,打算彻查烟州官场,以此彻底补上军饷空缺。
可宣庆帝不知为何不查了。
但楼轻霜想查。
这人故意设计,把筹划军需一事全权交给裴知节,并早已准备好了在这个时机冒充曼罗部劫持军需。
此后裴家出事,又经他选师、裴氏假孕,而至于今日,楼轻霜前脚彻底揭穿了裴氏的谎言,后脚带着准备好的军报面圣,一举逼宣庆帝不得不选择彻查楼禀义和裴知节来填补国库与军需。
朝臣和皇帝眼中最是清白的小楼大人隐在帘后下了一盘棋,不论黑棋还是白子,都无人瞧见那双执棋之手。
今天这封曼罗部劫道的急报,便是这盘棋最后的落子。
沈持意:“……”
这么说,他这几日勤于朝政,上疏谏言,在里面掺了一脚,就这么和主角打了个不照面的完美配合?
“。”
好叭。
也许过不了多久,等楼轻霜收拾完了裴知节和楼禀义,羌南就会又发来一封军需辎重完璧归赵的军报。
今日御前,最大的一口锅不是裴知节背的,是曼罗部背的。
沈持意咬牙。
好你个楼轻霜,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搅动风云,谋算万方。
造了那么多口锅,愣是一个都不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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