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惟忠送来的茶还一口未动地放在桌上。
茶盏边沿冒出的热气逐渐消散, 漏刻滴答滴答,最前端的水海逐渐上浮。
楼轻霜断言军需还在羌南境内之后,沈持意借着体弱靠着交椅低头沉思, 皇帝复又看着面前的两封奏折,默然无声。
满座无言。
却好似已经各有千言万语。
沈持意心里头把不给他分口锅的小楼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骂了一遍,这才舒服了,偷偷看向身侧坐着的男人。
楼轻霜从始至终脊背都不曾微微弯过一下。
他如劲草, 似长竹, 不论多疑的帝王如何在无声中施以揣度,他都能巍巍不倾, 天塌不惊。
显而易见的坚毅之下,那双乌黑的眼眸中又含着几分忧虑与愁闷。
这般忧国忧民的模样, 蓦地把沈持意拉回初见的寒冬江南、飘烟药庐中,他掀开药庐的层层草帘, 行步入内,瞧见木沉雪空茫着双眼,坐于窗边,听着闹市街口喧嚣烦恼, 眉头微皱。
眼前的人离他的木郎那么近。
可他方才看清的阴诡棋盘执棋者,平等无情地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 攻于城府, 善于心计, 谁来都翻不开这人如幽冥暗渊的心。
又离他的木郎那么远。
他在舟湖瞧见楼轻霜不惜失态于人前, 都要护着他送的香囊时,他不是没有摇摆过。
那香囊从外表看去,不过就是一枚精秀的普通香囊而已。
寻常人置物,都是用如楼轻霜腰间的另一枚锦袋一般的空囊, 他会把苍王府印信文书放在香囊里,着实是因他情况特殊,母亲担心他会把置物锦袋弄丢惹出事端,这才缝死在香囊中以备万一。
而且男女欢好定情,时常都会用腰间饰物,或赠玉佩或予香囊,都很正常。
元宵夜他在楼轻霜腰间挂了个香囊,在那人眼中,只是春风一度的风月之物。
还是个负心人给的风月之物。
可谓没价值到了极点。
但楼轻霜居然护着那枚香囊。
他这几日来不是没有想过,楼轻霜是不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是不是也会优柔寡断,为情所困……?
直至此刻。
楼轻霜逼皇帝查烟州,最后基于烟州之事又彻底扳倒裴知节,一石二鸟,长达数月的筹谋布局给了沈持意当头棒喝。
他真是演一个傻太子都快把自己真演傻了。
这是楼轻霜在不在意一个香囊的问题吗?
一个可以玩弄朝局,随意落子便能让曾经权倾朝野的首辅家破人亡之人,有可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付出真心,非卿不可了?
对楼轻霜而言,这还是一场被辜负了的露水情缘。
自古红颜祸水,美色误人,本殿下要冷静啊冷静。
“太子如何看?”
皇帝的问询突然拽回他的思绪。
沈持意不由得坐直。
如何看?看什么?羌南军需被劫吗?
沈持意这回没有马上回答。
皇帝问他怎么看,那么皇帝又是怎么看的?
军饷军需一同在羌南境内被劫,传出去便是大兴的奇耻大辱,宣庆帝一定会下令今日所有人三缄其口,再谋后动。
降罪、筹钱。
无外乎这两件事。
刚才宣庆帝让人拖走裴氏,断了裴氏最后的机会,显然便是打算把军需被劫一事归咎到裴知节身上。
这是降罪。
而他作为一个正好在此时谏言烟州有猫腻的太子,不但不会被废被处置,恐怕还会成为彻查烟州贪墨去处的由头。
这是筹钱。
这个关头,宣庆帝不会废太子。
朝纲动荡则太子安然,朝局无波则太子危矣。
太子废谁立谁倒不重要了。
沈持意又软绵绵地靠下了,摆烂道:“楼大人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大实话。
楼大人既然敢设计到如此地步,必然早就谋划好了如何收场,最后楼轻霜肯定加官进爵和平复军情两不误。
他废那个劲动脑子干什么?
可他话音刚落,楼大人便毅然道:“臣惶恐,陛下是君父,殿下是少君,轻霜只是一个臣子,岂有殿下听臣所言而无己见之理?”
“若是如此,”这人又起身拱手,“臣有佞幸之嫌,请陛下赐罪。”
沈持意:“……”
又茶上了。
“好了,”皇帝虚虚地低了低手,“坐下。”
楼轻霜垂眸:“是。”
“太子,楼卿所言有理,你既贵为储君,便该同从前不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应谨慎思量。”
沈持意没想到连摆烂都招了一阵数落,又一次幽怨地望向楼轻霜。
他今天和楼轻霜命中犯冲。
“是臣失言,谢陛下教诲。”
“那臣换一个说法,”他说,“臣怎么看,还需听了楼卿的谏议之后,两相结合,再行判断。”
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要楼轻霜先说。
说完他再抄一抄改一改。
有标准答案在,谁费心去答题啊。
皇帝:“……”
楼轻霜:“……”
楼大人这种恭谨良顺的贤臣自然是不会与太子殿下计较的。
他说:“陛下,议论朝事,若君上无令,臣子自当先有所言。”
沈持意撇撇嘴。
刚说他把人当奸佞,做出一副绝对不会置喙君上决定的模样——打了他一棒。
现在又说他说的话也没什么问题,确实应该臣子先开口——给了个甜枣。
若不是他知道楼大人的真面目,说不定还真会被这位忠良之臣向上管理成功呢。
楼轻霜已经在侃侃而谈:“臣以为,既然军需很可能被劫走之后一直藏匿于羌南之内,军报送出之前,戍边军都没有发现劫持的曼罗部游兵和被劫走的军需,说明劫走军需之人很了解羌南地形。军需又是一入羌南就被劫走,消息必定早已走漏,不排除监守自盗的可能。”
“若是如此,让羌南官吏或是戍边军来查,有可能正好被那内应叛国之人所知,什么也查不到。”
“朝廷该派出钦差,领密旨星夜兼程去往戍边军营帐,调兵而出,追寻辎重军需所在。”
楼轻霜报出几个人选。
皇帝阖眼:“准。”
高惟忠早已备好文墨,在一旁记下圣令。
“至于烟州贪墨,所贪税银数额虽已查清,但其中还有官商军户勾结之赃款不明,被贪税银流向何方也需细审涉案官员才能明了。臣以为应该同羌南一事一般,结案前封锁消息,秘密以雷霆力度彻查,以防涉案者提前转移被昧下的税银。”
皇帝问:“消息自当封锁,但封锁之后,如何?”
楼轻霜犹豫了一下。
“怎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彻查贪墨乃刑部与督察院之责,涉案大员又与楼家有关,臣……不便多言,请陛下恕罪。”
“朕若是忧你包庇本家有失偏颇,先前便不会让你去江南暗查……”
楼轻霜板着脸,仍是不言。
皇帝无奈叹气:“你这孩子,都已经是六部重臣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圆融?”
沈持意听着皇帝和楼大人一来一回,眉眼微动,打量来,打量去。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还让他坐在这干什么?当摆设吗?
听上去好像也没他这个空壳子东宫什么事啊?
“罢了,如何查,朕亦有想法。太子。”
皇帝又喊他。
“你既如此关心烟州税银一事,朕观你呈上来的谏言,对烟州账目出入了然于心,想来比百官甚至于户部更清楚问题所在。”
“轻霜那也有不少与烟州之事有关的消息,本该直接送交督察院,但州府官员为国为民操劳日久,朕不愿随意猜忌,寒了臣民的心。太子如今再次上疏质疑烟州账目,朕亦不可坐视不理。”
“既如此,此事交由太子,算是你参政的第一次历练。轻霜辅你,你们二人需交上一份详细的折子。烟州之事,问题出在哪,怎么做,做了会如何,朕七日内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二人现在就去飞云卫,去许堪那里调消息吧。”
本来是冲着辞职来的沈持意:“……?”
怎么变成加班了?
楼轻霜倒没什么反应:“臣遵旨。”
“在盖棺定论前……”皇帝缓缓道,“今日朕面前这两封折子里有关之事,不可泄露。”
高惟忠登时会意:“奴才明白。”
大太监出了书房。
沈持意以为高惟忠是出去嘱咐当值的宫人们守口如瓶的。
没想到高公公喊来新一班当值的宫人,随后喊来禁军,将今日值守的所有太监宫女全都捂着口鼻拖走关押。
皇帝并不相信浮于表面的谕令。
只有把人关着,封了人的口,才是真的“守口如瓶”。
如此一来,除非在场几个身居高位参与此事的人走漏风声,唯有裴家和烟州官场的罪名一锤定音之后,朝野恐怕才会知晓。
一句话,便是雷霆雨露。
皇帝老了。
但他依然是皇帝。
沈持意自认当不来这样的皇帝。
他还在想这烟州差事他到底该不该接,皇帝已经不给他思虑的机会。
“太子该练练字了。”皇帝让高惟忠把他那折子送回来,“写封新的上来。”
“朕累了。”
皇帝又说。
只字不提裴家之事要如何处理。
沈持意只好接过他的谏言折子,和楼轻霜一道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时,正好一个新轮值的太监低着头,捧着承盘停在屋外。
承盘之上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太监禀报道:“陛下,裴氏退下之后,又来了,非要送来银耳粥,说这是今晨见陛下之前吩咐厨房做的,嘉太子在世时总是喜欢陛下喂他喝银耳粥……”
楼轻霜所言不差,裴相这么多年确实有不少亲信,连到这个份上了,宫中都还能找到人为裴家冒死办事。
嘉太子就是正月病逝的六皇子,裴妃亲子,病逝时不足十岁,皇帝上了“嘉”的封号,葬入皇陵。
一碗银耳粥,并不重要。
可若是最后一个刚去世的幼子喜欢喝的粥……
书房里平静了一会。
沈持意和楼轻霜行至转角时,他听到书房里飘出皇帝疲惫的嗓音:“倒了。”
暴雨倾盆,帝王无情之语转瞬随着流水而逝。
无需皇帝交代,便有人直接把那太监端着的银耳粥拿走,捂着那太监口鼻,一道拖走了。
又有人上前通禀:“陛下,高贵妃来了。娘娘说带了个极为厉害的方士,想让那方士也为陛下效劳……”
“让她进来。”
“……”
太子殿下一路无话。
他只觉得从皇帝书房门扉走到殿宇大门的路好长,他还得维持病弱的人设,走得很慢很慢。
但他走着走着,在细密雨声中,听到身后之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和两侧跟随的宫人们不一样,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不像走在森严皇城,而像行于寻常人家。
沈持意听着听着,又逐渐耐下心来。
行到外头,早有高惟忠为沈持意和楼轻霜安排好的车马。
皇帝发了话,让他们七日内便交出一份针对烟州官场的奏报,高公公根本无需皇帝多言,便已经差人送他们去找许堪。
宫人放下小木梯,扶着连走路都一步三喘的太子殿下上马车。
在这刹那间,楼大人眸光微凝,面上一闪而逝探究之色,乌黑眼底瞬间填满思虑,似是在观察思忖着什么。
他瞧着青年没什么力气一般,上车时十分自然地搭着内侍手,还从另一个宫人手中接过暖炉,就这么抱着暖炉钻进了车厢里。
太子朝服勾勒出他略微消瘦的身形,玄色衣袍更是笼出贵气,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羁江湖气。
着实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富贵荣华养大的公子。
楼轻霜收回目光。
他止住要上前伺候的内侍,自行提起衣摆,拾阶而入。
马车宽阔,太子殿下往中间一坐,楼大人极守君臣之礼,只循规蹈矩地坐在一侧。
沈持意不住地看来看去。
他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说。
他想问楼轻霜刚才为什么那么急着奏报,但这话又不可能问出来,他便只能自己胡思乱想,瞎猜一通。
以他先前对楼轻霜的轻佻态度,还有这人时常对着他浮现出的厌恶之色,楼大人哪怕不会主动对付他这个不足为惧的东宫,也不至于出手相助。
楼轻霜刚才完全可以放任皇帝大发雷霆,发落太子,再等皇帝消气之后召见。如此一来,若是有什么废太子或是发落太子的圣令下了,基本不可能马上收回来——毕竟皇帝不会做错。
可楼轻霜居然赶时间一般,皇帝不召,这人跪在外头就非要奏报。
这奏报的时机不早不晚,正好让他当真成了个忧心生民彻查烟州贪墨的太子。
以楼轻霜的心机来看,一切结果都非偶然。
楼轻霜是故意的。
难道说……他看上去真的那么草包,草包到楼大人实在不舍得换另一个看上去没他好控制的宗室上位,因此顺手捞了他一把?
“……”
感觉被小看了。
那他是不是……其实应该要让楼轻霜感受到威胁或者更讨厌太子一点?
这么看来,他单独得罪皇帝好像不够用。
还得让将来的权臣大人同意他下岗才行。
他的辞职申请最后签字解释权归楼大人所有。
太子殿下心中有了打算。
细密雨幕中,宫人披着蓑衣架着马,两侧禁军甲胄在身,森严周肃地在雨中疾行。
车窗外高楼殿宇缥缈朦胧,像是谁也触不着的蜃景。
雨声、马蹄声、车轮“咕噜咕噜”的滚动声交叠起伏,衬得车内愈发平静。
楼轻霜静坐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沈持意眼眸微转,一改先前的鹌鹑之态,打破了方寸之地的宁静。
他稍稍倾身,眯着眼睛笑道:“大人。”
“殿下。”那人守礼应声。
他说:“陛下说让我们呈交处置烟州一事的奏折,孤想办好此事,让陛下满意,但孤从未做过这种差事,做不来,大人可否代劳?”
楼轻霜眸光一顿,一动不动。
“殿下有命,”他说,“若臣能为殿下代劳的,臣自当尽力。”
沈持意:“?”
他刚才说的话,可谓是又有野心又不想出力。
楼轻霜不应该和之前一样,板起脸来劝告他作为储君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吗?
他之前明明随随便便说点什么,就能让楼轻霜对他露出厌恶之色。
他就不信了。
沈持意加了把劲,歪头挑眉:“不仅要尽力,届时大人奏报陛下,可不能揽功,要和陛下说,一切都是孤主张完成的。”
“是。”
“??”
还不生气?
“若是今日做不完,大人不准离宫。”
这一回,楼大人总算皱眉。
“殿下,臣这几日本就住在宫中姑姑殿里。”
沈持意胜券在握道:“那怎么行?万一大人贪懒,耽误了陛下要的东西怎么办?大人得住在孤的东宫,直到交差才能走。”
楼轻霜若是当真夜宿东宫,会让他先前缠着楼轻霜的那些流言蜚语被人加倍编排不说,其他人会不会觉得兵部站队太子,这又是一回事。
不论如何,楼轻霜只要夜宿东宫,就会有更多的麻烦。
那人果然无言了片刻。
他瞧不见楼大人转过头后的面容神情,又等了一会,觉得这人总该发怒了。
可他倏地听到身侧之人说:“好。”
沈持意:“???”
……好?
好什么?
你的脾气呢!???
——事实证明楼大人的脾气突然就不见了。
楼轻霜不仅没有冷下脸来说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还平和道:“殿下先前耽于享乐,不愿读圣贤书、观治国理,臣与姑姑还颇为苦恼。如今殿下既有心肩挑国事,实乃臣下之幸事,姑姑若是知晓了殿下今日所为,想必也会欣慰。”
沈持意:“???”
楼大人说完,还稍稍掀起前方的纱帘,挥手招来一个伴驾的小太监。
“麻烦公公去我姑姑宫里一趟,和她说,轻霜今日忙于朝政,若是没能及时处理完公务,也许会宿在东宫,请她放心,不必寻我。”
“是。”
眼睁睁看着楼大人主动交代完一切的沈持意:“……?”
他很懵。
他刚刚可谓是难得的毫无礼数、得寸进尺。
就算是楼轻霜展现在人前的那副脾性,要对他拂袖摆脸,也再正常不过。
结果这人就这么逆来顺受了?
沈持意立刻后悔了。
他话都说出口了,楼轻霜也已经让宫人去通传了——所以如果今日没能整理完皇帝要的东西,他真要带楼轻霜回东宫住?
平时在宫中撞见这人,或是偶尔这样的同乘,他都怕露馅引起楼轻霜怀疑,若是连用膳就寝都在一起,岂不是更容易出纰漏?
沈持意:“……”
突然有种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感觉。
等到楼轻霜不在他眼前了,他要把腰间挂着的那个木沉雪小人拿出来,子代父受过,鞭打十下!
不,鞭打三十下!
沈持意心下腹诽不止,偏生还不能表露出任何不对劲。
他嘴角挂着笑,摆出得逞得意的架势,就这么和楼轻霜一起到了飞云卫的地盘。
几个当差的撑着伞出来,行礼过后,将他和楼轻霜接到堂中。
刚入内堂,男人便稍稍停步,自官袍的袖兜里拿出一样东西。
正是他送的香囊。
没了雨水迸溅,这人便一刻不等地把香囊重新拿出来往腰间挂。
楼轻霜似乎和飞云卫上下关系都不错,为太子殿下打伞的飞云卫一脸正色,不敢怠慢,为楼大人撑伞的飞云卫却格外放松,瞧见此景,还开口直接问道:“大人今日还挂着这枚香囊?这几回,大人来找统领,卑职都瞧见过这东西。”
“年前陛下命我对外声称养病,领人下江南办差,差事虽办好了,我却一时疏忽在江南吃了个大亏,”男人嗓音温吞,不疾不徐,不像是在说吃亏遭灾之事,反倒像在诉说什么缱绻风月,“此物与其有关,我割舍不下,无法忘却,便时时佩戴在身,提醒一二。”
几个飞云卫纷纷惊奇:“大人这般人物,我等大老粗在大人面前都不敢造次,何人还是何事居然让大人吃亏?”
“难道是江南官吏不长眼,冲撞了大人?”
楼大人嗓音清雅:“和差事无关,实为楼某私事。”
那几个飞云卫更是来劲了,七嘴八舌问“什么私事”。
在一旁听了个十成十的沈持意:“……”
第42章 共事 “楼大人是在找孤讨赏?”
左一嘴香囊, 右一嘴江南的……
这种事情,楼轻霜还当真对谁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他上次听楼轻霜说,根本不敢追问, 没想到现在又听了一遍。
这些飞云卫问到这份上,难道楼轻霜也要答!?
再往下答岂不是……
沈持意恨不得雨声再大些、再更大些……这样他便能装作没听见。
可他偏生不能。
他上次听到此事已经有些局促了,全靠商谈羌南之事混过去,这次再避而不及就太过明显了。
他回过头去, 好似也对此饶有兴致的模样, 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飞云卫起哄一二。
好在许堪来得正好。
许统领似乎对楼轻霜所言之事早已清楚,出来便朝那几个飞云卫挥了挥手:“干什么?这是你们插科打诨的时候吗?太子殿下还在这, 规矩白学了?各自掌嘴!”
“慢着,”沈持意在茶案旁的交椅上一坐, 托着下巴,悠然道, “没什么大事,这些话我也问过楼大人呢——是个人都得好奇,许统领骂他们做什么。”
明明口无遮拦的是楼轻霜!
“我先前去户部提账目,这几位兄弟还帮了不少忙, 罚什么?”
太子殿下当世子当了十九年,当太子当了几个月, 还是不习惯这种随随便便几句话就罚人的规矩。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华美精致的绣袋, 往前一抛, “该赏才对。”
离得近的飞云卫抬手接过, 一打开,里头甚至不是银子,而是金豆。
几个飞云卫赶忙谢过恩赏。
楼轻霜瞥了一眼许堪。
其实以楼大人对外的秉性,无需许堪出面, 许堪说的这些话便会从楼大人口中以更温和的方式说出。
他任凭飞云卫当着太子的面插科打诨,已是少有之事。
“即便殿下要罚,”他还是说,“说来还是臣的不是。”
太子殿下挑眉:“楼大人是在找孤讨赏?”
楼轻霜:“……”
许堪大笑:“殿下仁德!”
许统领本就是担心太子觉得暗卫没有规矩,怪罪下来,这才先发制人要罚他们,免得贵人出口,罚得更重。
如今太子居然不发怒还赏了金豆,许堪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他甚至颇为意外。
沈持意刚被立为储君的时候,人人便都说苍世子顽劣不堪,是个跋扈草包,当了太子更是气焰嚣张,若不是体弱多病,必然把皇城翻了天去。
但许堪仔细一想,却发现传闻全然不可信。
许堪和太子相处拢共三次,一次是从苍州赶赴帝都,一次是沈持意来找许堪询问烟州贪墨之事,还有一次是眼下。
哪怕是沈持意还不是太子之时,也不过就是病弱娇贵了些,太子其实从未对手底下办事的人苛责过。这两次更是为了国事而来,却没什么太子的架子……
乍一看好像是个跋扈的病秧子,仔细一想,小殿下从未跋扈到他人身上。
唯一一次仗势压人,还是鹊明楼那晚,苏二碎嘴太子身世……
这若是换个帝都的公子王孙,恐怕不仅不会被传成是个纨绔,还会觉得这公子良善懂事得紧,不张扬也不惹事。
怎么放在太子殿下身上,就遭受了这么多的诟病?
许堪不禁转头望去。
在这潮湿泥泞的雷雨天里,春潮未褪,夏燥已来,再不偏不倚的君子都要沾上几分红尘俗气,挂几分闷愁上脸。
可太子殿下闲逸随性地往那一坐,双眸满满当当浮着笑意,好似所有被乌云遮蔽的晴空风光都藏匿到小殿下桃花瓣似的眼睛里,开出满目的春意。
他与楼大人已经相对坐于处理卷宗的桌案旁,等着先前领命暗查过烟州之事的暗卫把相关卷宗搬来。
雨日的昏昏天光和烛火一道照映,勾勒出他们二人背着窗光的轮廓。
若说楼饮川是一轮摘不下的冷月,一尊摆着看的玉雕;那这位小殿下却是触得到的红尘,拂过脸的春风。
轻而易举就能在人心荡出涟漪。
只是红尘里的春风万般好,唯独有一害。
触不到,摸不着,会停留,也会吹走。
许堪一晃神,发现自己被小殿下那弱柳扶风的模样所迷惑,险些忘了一事。
这位跋扈之名虽有虚言,风流之举却有目共睹。
纨绔之名怕是大多来于小殿下的风流浪荡。
先前连楼轻霜这种帝后宠臣、同辈族兄都招惹,但愿这一回不要在处理公务之时还动了风月之心,像当时初见一般盯着楼饮川不挪眼睛——
许堪思绪一顿。
他的目光刚刚从太子殿下身上移开,转眼去看他那一同习武的师弟。
只见师弟敛袖坐着,双目微垂,打量前方,像在思量观察着什么,直勾勾不偏不倚地看着低头打盹的太子殿下,似是要在小殿下身上看出个窟窿来。
许堪:“……?”
谁在看谁?
“许统领。”
青年略微困倦的嗓音喊回许堪的神思。
他揉了揉眼睛,抬首的一瞬间,四方不知谁打量谁的目光都被即刻敛藏。
沈持意抬眸,瞧见楼大人浸在天光中,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雨幕。
许堪抱拳上前:“殿下?”
“为何这么多?”
沈持意指了指刚刚送来的足够男子小臂长度那么高的账目卷宗。
皇帝下了旨意,烟州贪墨案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不得走漏风声,所以皇帝让他和楼轻霜一起交出一个梳理好烟州税银问题的折子,他们二人甚至不能找兵部或者东宫的其他人搭把手,顶多只能用用许堪和那几个本就参与调查此事的飞云卫。
就这么几个人,沈持意想当然以为那账册就和在户部看到的账册差不多,看个几本几页,再让楼轻霜誊写个好看的折子出来,便差不多了。
怎么会这么多!?
许堪未答,楼轻霜便平稳答道:“这些是暗账,和烟州明面上直接上报给户部的明账不同。殿下现在看到的,是臣在烟州的数月以来,手底下的人分散从田户、商户、皇商等渠道或探听、或询问而来。陛下不允打草惊蛇,有些涉案的商贾、地方官员不可能主动告知,我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问,便只能旁敲侧击,因此零零碎碎的账目还有很多。”
“直接下旨抄家不行吗?”
“若贪墨属实,”楼大人此刻说话还留有余地,“烟州官员家里能抄没出来的钱财,或许并不会是真正的贪墨之数。陛下让我们做的,便是确切地给出一个范畴,这才能基于此追溯。”
沈持意没想明白:“为何?”
就算抄没不出所有税银,把人抓了逼问呗。
一年的税银罢了,以刑部的手段,难道还没办法从细皮嫩肉的官吏口中挖出实话?
“烟州官吏既然有那个心思筹谋至此,昧下税银,为何不干脆做得漂亮一点,给出个看上去不算太差的数额?交上来一份谁都知道数额不对的账目,岂不是等着人去查?”
楼大人说着,已开始从一大叠账本中抽出账本,随意翻动一下,分门别类摞好。
“假账本是为了瞒天过海,可只要数额不对,陛下必然会起疑,账目做得再完美无缺,朝廷若是真想查,最终都会彻查到底。”
“多此一举,得不偿失。”
“他们还有别的问题?”
沈持意眨眨眼。
“殿下认为呢?”男人反而问他。
沈持意一愣——怎么还给他出题考上了?
他鼓了鼓腮帮子,还是认真思虑了起来。
既然已经被分配了烟州这事的差事,推也推不掉,无论是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储君,还是真的为了羌南戍边军和不知情的百姓,他都确实得好好处理此事。
太子殿下低头看起了自己写的奏折,闭口不言。
楼轻霜和许堪也没有开口,都任由他思量。
时辰渐晚,帝都的暴雨从无长久之时,早已化作绵绵细雨。
长风送来混着泥土味的水汽,同屋内的笔墨纸砚芬香相撞,沁人口鼻。
楼轻霜整理分类着账册,太子殿下在淅沥雨声中沉思。
许堪和几个暗卫在一旁搭手,抬眼就见如此画面,暗自嘀咕。
好一幅岁月潺潺君臣相宜的悠悠画卷。
小殿下今日都敢谏言到陛下那,不论前事如何,将来未必不是一个明主。
可惜小殿下这身体……
许堪转身,出了屋,没过多久又进来了。
沈持意想着想着,面前骤然多了一杯热茶。
他困惑转过头。
飞云卫统领体贴道:“殿下多喝点热茶,暖暖五脏,莫要受寒遭病,若是暖炉熄了,殿下记得吩咐卑职等人去换一个,若是身上冷了,殿下开口,卑职这就去拿点褥子毯子来。”
“注意身体。”
“……?”他茫然点头,“哦……”
他客套地喝了口茶,正好想明白了楼轻霜希望他了解的事情,开口道:“楼卿刚刚的意思是,烟州贪墨,并不仅仅在宣庆二十二年。往年那个烟州上交户部的‘正常’的数字,很有可能其实已经是克扣一部分税银之后的款项。对吧?”
“烟州官场经年糜烂,不可能贪墨仅在一朝一夕,很大可能他们早已骗过朝廷多次。去年烟州应该准备和往年一样做,或是编一个天灾、编一个需要用掉大笔税银的去处来,这样便能瞒天过海。但是上缴税银的时间突然提前了……”
羌南那边突然传来急报,正好朝廷两年前和北狄打没钱了,国库空虚,必须提前从州府里收缴本年的税银。
这是个无法预料到的意外。
烟州官吏来不及准备——也许贪墨的钱暂时被运走了,或是用到了什么他们目前并不知晓的地方。
所以楼禀义只能直接交出一个税银数额明显有问题的假账,这才暴露了烟州贪墨一事。
他恍然大悟:“陛下和楼卿都说此事必须保密,是因为我们要彻查的不是今年的账目……?”
宣庆二十二年烟州上报的账目对比前几年的账目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前几年的账目就不是假的!
账本和七零八落的消息这么多,是因为他们眼前的并不只有一年之数。
宣庆帝不是让他和楼轻霜商讨如何彻查去年贪污的税银——正如楼轻霜所言,当真如此的话,督察院和刑部便可以接手。
楼轻霜之所以这么在意烟州贪墨案,楼禀义之所以这么坐怀不乱,宣庆帝之所以这么不想查,正是因为……
这是一个几十年来都没有过的贪墨大案,其所涉官员众多,跨时数年,一旦开始办案,必然会轰动整个烟州官场,震惊朝野,甚至成为宣庆在位以来最大的案子!
积年沉疴,一朝拔出,所需气魄,非升斗可量。
许堪笑道:“殿下聪颖!正是如此,有问题的不只是今年,若是要查,便要彻查多年以来的账目!”
楼轻霜望着他,眼底幽暗不明。
窗外天光和屋内烛光都晃进这人的眼睛里,乌黑瞳孔只装下了沈持意的倒影。
这人似乎在想着什么。
可这人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什么。楼大人的心思千回百转,囊括众生万象,谁都能被他算计,谁也都逃不脱他的算计。
沈持意觉得楼轻霜或许在怀疑他的人设——但他今天刚刚换了新人设,楼大人可能确实需要适应一下。
“殿下一点就悟,”这人说,“烟州百姓水深火热,被官府欺压多年,终于得朝廷相助,还多亏了殿下今日上谏,让陛下下定决心彻查。”
满口胡言。
烟州哪有水深火热?元宵佳节的万家灯火,那叫一个十里不断。楼禀义昧下的是已经上缴的税银,又不是额外征税。
而且哪里是他上谏的功劳?只是军报来得刚刚好,皇帝又需要一个契机,正好就把挑动彻查贪墨案的功劳算在他身上而已。
楼轻霜这话说的,又是虚言烟州百姓民生,又是夸大他的功劳,说的好像他是什么为民请命即将深得民心的太子一样。
沈持意本想编个仔细查阅过烟州消息的理由,反驳楼轻霜所言——他又不是没见过烟州什么样。
可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认了是不是更好点?
要让楼轻霜看到他的野心勃勃!
这样楼大人说不定就会在他的辞职申请上签字了。
于是沈持意几乎下一刻便忙不迭点头:“楼卿所言甚是!”
楼轻霜眉头轻皱,双眸瞬息之间闪过狐疑之色,却又被他顷刻垂眼而敛下。
他故意说错烟州民情。
太子接了话,没有反驳,没说出什么含糊之言。
像当真没去过烟州。
可是太子回答之前,停顿了片刻。
又像是有所顾虑,三思而言。
第43章 观察 “大人怎么天天把有罪挂在嘴边?……
楼轻霜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
太子殿下从皇帝的书房到了飞云卫署区, 这一路行来分明没有多久,那一身面圣谏言的朝服已经不复平整,衣带扣结零零落落,
甚至于御前还齐整的束发都冒出了些许发梢,不知是这位殿下懒洋洋靠在何处时勾扯到的。
御前的庄重撑不过半个时辰。
若说随性,确实是同他所想找之人如出一辙的随性。
像,又不像。
似, 又不似。
言辞可以三思, 脾性举止却如影随形,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日夜谨慎, 总会有差错。
只需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那一张脸确实是无可辩驳的绝色姿容,明火下煌煌璀然, 阴霾里皎皎映月,远近高低都寻不出一丝失色。
任是谁盯着看, 不过片刻便只能顾得上看那一双浅透双眸如何在这样一张脸上熠熠生辉。
神仙来了都盯不住一瞬。
他蹙眉敛目,还是瞥开视线。
太子殿下对着成山的账目沮丧了片刻,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之后,竟转了性子一般, 没有怎么耍泼,让人送来蘸了墨的笔, 翻开账目便开始瞧。
“臣冒昧想问, 殿下方才在马车上时, 不是嘱托臣来代劳吗?殿下若是累了, 可以在此歇息,若有必须殿下首肯之处,臣再禀报殿下。”
沈持意正和账目上那些晦涩的文言文写法大眼瞪小眼,男人淡然嗓音入耳, 他哼哼了两声:“孤仔细想了想,楼卿固然要好好帮忙,孤也不能全权放任。陛下说了——这是孤初次参政,若是做不好,如何能让陛下相信孤能做好一个太子?”
现在他的人设是为民请命的储君!
而且现在要是迟一天做完,楼轻霜就要在临华殿多住一天。
万万不可。
必须早点交差。
“你别在这贪懒了,”他凑上前,拽过楼轻霜的衣袖,“快教教我,这句话什么意思,后面跟着的数代表什么?”
楼轻霜没往他指着的账册书页上看,而是低头看向他拽着衣袖的手。
倒是没躲开。
只是轻轻蹙眉。
沈持意:“……”
小气。
他悄悄松手。
飞云卫递来算盘。
太子殿下撇开:“用不习惯这个,给我多拿点草稿纸。”
“什么……?”暗卫茫然。
“纸!白纸!”
算盘被放到了楼大人身边,太子殿下面前多了一叠纸。
……
雨后黄昏悄然而至。
众人囫囵用了点饱腹的晚膳,热火朝天地办起差事。
楼轻霜每每写下款项名目,不过片刻,对坐的青年便从一堆账目和画着乱七八糟看不懂符号的纸张中抬起头来,露出晕了墨的脸颊,给他报来一串数字。
莫说是许堪,起先连楼大人都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算盘,对着沈持意报出的款项数额重算了一遍。
几次下来并无错处。
太子殿下又埋头算账去了,徒留小楼大人和许统领相对而视,竟都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但小楼大人天塌不惊,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转瞬,复又神色淡然地同太子殿下和几个暗卫一起继续整理明细。
许统领独自震惊半晌,默默抓紧了自己手中的弯刀。
他一个大老粗,比不过诗书满腹的楼轻霜,算账也算不过天赋异禀的太子殿下。
幸好他还会点功夫,起码是在场最能打的,能保护好师弟和殿下。
许堪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在场的作用,又去亲自给太子殿下换了暖炉、添了热茶。
这时,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飞云卫的主要办事衙门并不在皇城中,唯有这一处大内里的小院是许堪办皇差的地方。
人不多,地方也不大。
朝野平静,无人知晓今日天子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方寸屋舍里,储君和重臣正围炉而坐,笔墨挥毫间,落下的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有人在外头禀报:“太子殿下,楼大人,统领。东宫内眷莺娘求见。”
屋内所有人尽皆神色一顿。
少女婉转温柔的嗓音飘荡而来:“殿下,妾来给您送药了。殿下今日穿了朝服,天色已黑,朝服在身难免厚重,乌大人担心殿下身子不爽利,还让妾带了一身衣裳过来为殿下换上。”
被美人关切的殿下登时眸光一亮,起身走了出去,将那莺娘一同带去侧屋,关起门来。
楼大人面不改色,提笔落字。
侧屋和此地只隔了两扇门,在场的又都是习过武耳聪目明的好手,谁都听到了隔壁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声音。
“……好姐姐,你让我……”是太子殿下。
“……”
“……我不要……”是那从鹊明楼带回东宫的歌女。
又过了片刻。
那歌女似乎压低了声音:“……您身体不好……怎么……”
雨已经停了。
夜风敲打门窗,卷走泥泞散发出的水汽,迅速送走了这些含糊不明的呢喃轻语。
“大人?”暗卫没忍住出声提醒,“滴墨了。”
楼轻霜低头。
只见那已经大半被字迹占满的纸上,晕开水墨,竟是他提笔许久不曾落笔而滴落的墨渍。
这一页废了。
他闭上双眸。
片刻。
他睁开眼,乌黑眼底又是一片清明。
“楼某疏忽了,”他平静地说,“换一张。”
……
沈持意带着莺娘进了屋,心想还是他家乌师傅贴心,知道他穿这身朝服穿得实在拘束,让莺娘给他送来了常服。
沈持意来东宫以后,带回宫的人里面,莺娘是最信得过的。
她本就得沈持意搭救,知恩图报,愿意效劳,为沈持意在帝都保持一个风流之名。
乌陵改了青衣蛊之后,沈持意谨慎起见,还是让莺娘吃了那种只会发作一次便消除的青衣蛊。但他没和莺娘说,只每月定时给莺娘一颗糖丸,让莺娘误以为身中青衣蛊便是。
他准备等他脱离太子之位时,让乌陵把莺娘送走,改换身份送到其他州府,再告知莺娘那青衣蛊早已解了,让她自由自在过余生。
因此乌陵才放心让莺娘来做这些表面功夫。
一关门,莺娘便要替他换衣裳。
他赶忙后退一步:“好姐姐,你让我来……”
莺娘知他脾性,无奈一笑,不必他说,便转过身去。
沈持意自行换完衣裳,又瞧见那承盘上的补药。
这是太医给他诊脉之后给他开的,其实没什么特殊的,都是滋补的药材。
他往常要么趁着没人倒了,要么不方便倒的话便喝一喝。
可今天许堪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儿给他塞热茶暖炉厚毯,他又不是真的体弱多病,这一轮番下来现在已经热得很。
楼轻霜就在这,他连推诿都不敢,生怕暴露什么。
这碗补药若是现在下肚,出去再被许堪塞个暖炉,他不得更热?
他让莺娘转过身来,指了指那碗药。
“……?”莺娘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要——”
沈持意比了比自己的双唇,示意她小声点。
她不知沈持意的体弱是假的,轻声说:“殿下,您身体不好,怎么能……?”
怎么能让别人帮忙喝药!
那都是几岁小孩的行径了!
莺娘摇头。
沈持意不好多说,双手合十,无声地说:“拜托……”
“……”
……
太子殿下回来时,那一身华贵朝服已经换成青衫。
少了庄重贵气,多了少年意气。
送药换衣的歌女捧着朝服端着空碗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神色颇为委屈,像是做了什么不愿做的事情。
太子在侧屋里待了许久,远远比被人服侍着换衣需要的时间要久,久到其余诸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全都低着头装作不知。
楼轻霜却转头看去,望着莺娘离去的方向。
他面色无喜无怒,眸光之中却又有些许低沉之意。
沈持意坐下时,看见的就是楼大人这个模样。
沈持意:“?”
盯着莺娘看干什么?
对着他殿里的人又有什么算计了?
不准。
他抬脚,在桌案下踢了楼轻霜一下。
那人在雨中踏了一日的云纹白靴鞋面依旧洁白如新,却被他又踢上一抹污灰。
男人回过头:“殿下?”
沈持意立刻端起一本账册:“这个,看不懂。”
涉及国事,莫说是楼大人,其余暗卫都收了心思,再度凑上前来忙活。
这一忙,便直接忙到了深夜。
忙到沈持意彻底意识到,要在今日处理好一切是不可能的。
皇帝要的是烟州多年以来积沉的暗账,给他们的七天时间只少不多。
今日不论如何,楼大人都得夜宿东宫了。
沈持意:“……”
乌陵带着东宫的轿辇来接他,楼大人吩咐太监去皇后宫中喊奉砚去东宫,随后便形单影只上了前往东宫的车驾。
沈持意借着身子弱的借口,一上轿便抱着暖炉低下头,露出困倦假寐之态,终于得以有闲心思量今日之事。
他思量的不是查税之事,而是楼轻霜。
若他和许堪乌陵等人一样,不知晓原著,今日看楼轻霜确实看不出什么区别。
哪怕这人千钧一发之际送来了军报,也只是时机正好。而对他的请教耐心十足、循循善诱,更是楼饮川之于人前的假面,挑不出异常之处。
但从这人的真面目来看,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为何?
“殿下在想什么?”
楼大人的嗓音骤然回荡在轿辇中,猝不及防撞进沈持意的耳朵里。
沈持意上一刻还在神思飘飘于云天之上,这一刻便被猛地拽了回来。
他脱口而出:“在想——”
不对。
亏得他刚才就在警惕楼轻霜今日所为,瞬息之间骤然警醒——他分明表面上是在休憩假寐,楼轻霜怎的问他在想什么?
即便他找了个理由答上去,不也是承认他刚才在偷偷想事情吗?
“……在想?在想什么?”他睡眼朦胧,微微眯着眼,茫然开口。
楼轻霜无言了片刻,才说:“臣以为殿下在忧思烟州贪墨案,没想到惊扰到殿下,臣有罪。”
沈持意轻笑一声:“帝都皆知大人品性高洁质如玉兰,大人怎么天天把有罪挂在嘴边?难不成大人心里有鬼——”
“殿下。”
轿辇倏地停下。
宫人跪于太子仪仗前,居然拦住了太子车驾。
“殿下,”乌陵和宫人低语完,隔着纱帘和他说,“前路不好走,我们或许要换一条路回临华殿。”
沈持意一愣:“以往常走这条道,为何突然不通了?”
“这位公公说……”
楼轻霜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稍稍掀起车窗垂下的纱帘。
一伙太监快步跑过,手中各自拿着些物件。
沈持意仔细一看,其中甚至有明显用来挑人的架子。
他眉头一皱——这些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处理死事的……
乌陵踌躇了片刻,委婉道:“……说裴氏遭逢大变,夜半愁闷,背着人到了筑星台,许是神思恍惚没留意,失足掉下来了。”
“失足”。
沈持意更是怔愣。
他再度看向那些手忙脚乱的太监宫女。
有人往筑星台的方向跑,有人从筑星台的方向跑来,有人朝着椒芳道的方向而去,那里是前往宣庆帝寝宫的方向。
宫道两侧的烛火十年如一日泣蜡滴泪,宫人们手中提的灯却晃荡非常,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雨打湮灭。
他忘了说话。
楼轻霜吩咐:“那便绕道吧。”
“是。”
太子车架稳稳当当转了个头,渐行渐远于宁和无波的深宫中。
第44章 主动 像苏涯。
沈持意盯着筑星台的方向, 往车外看了很久。
高台静立于黑夜之下,瞧不出一点波澜。
直到枝叶遮了天穹,宫墙挡了眼前, 他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窗纱。
眼前再度只有四方逼仄的车厢,和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楼大人。
他刚刚听着楼轻霜平静吩咐仪仗改道,以为会看到楼饮川那一张永远冷静永远从容的脸。
却见那人垂眸不语,神色沉沉。
似乎从宫人禀报前路不通开始, 楼轻霜除了绕道而行, 并没有多余的动静。
分明就是这人一步三算,游刃有余地让裴家万劫不复。
也许楼轻霜早就料到了这一刻才对。
早该冷漠无情地料到这一刻才对。
可楼轻霜这是……在惆怅?
他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 这人是装出来应对他人的,还是当真满腹惆怅。
他能轻易看穿楼轻霜的假面, 发现这位伪君子长袖善舞玩弄人心的时刻。
他能分清楼轻霜的善与恶。
可原著里没有着墨这人的私事,他认识的木沉雪又雅如幽兰, 他着实有些分不清楼轻霜的冷与暖。
一如先前提到枭王之时,他也分不清楼轻霜是不是真的在为枭王惋惜。
裴相。
枭王。
这些人都是楼饮川曾经的对手。
但也只是曾经。
成王败寇,败者万劫不复。
楼轻霜不应该得意自己的百战百胜,算无遗漏吗?
他还在犹疑不定, 楼轻霜反倒先行问他:“殿下心下不顺?”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沈持意实话实说道:“有一点吧。”
“臣不传浮言, 不敢妄言, 不谈先前裴氏疑似毒害过殿下之事。单论此次裴氏假孕, 证据确凿, 而裴氏假孕的主要目的便是寻机构陷殿下……”
他看着他,“于殿下而言,裴氏失足,乃因果不爽, 罪有应得。”
沈持意摩挲着怀中的暖炉。
他先前抱着暖炉总觉着有些热,此刻却又觉得这暖炉着实暖人身心。
他说:“今日我求见陛下时,在陛下书房外同裴氏擦肩而过,她和我说了一句话。”
楼轻霜无言听着。
“她同我说,若嘉太子长大成人,我今日所穿朝服,该穿在嘉太子的身上。”
沈持意知晓此言不过是裴氏膈应他的泄愤之语,他当时不曾往心里去。
他本来都快忘了。
可裴氏就这么从筑星台上落下,这本该如鸿毛一般轻飘飘的一言便化作万斤巨石,再度砸向他的心海,荡出一片又一片嘈杂涟漪。
楼轻霜和他说:“嘉太子实乃病逝。”
沈持意微怔。
他确实想过,六皇子的病逝是不是也是哪些阴谋诡计里的一步。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宫墙内的兴衰从来只论成败,嘉太子既已病逝,是如何病逝的,便无人在意——连皇帝也不在意。
可楼轻霜这么说,沈持意便能相信。
执棋的楼大人没必要和他说一句凭空的假话。
这里面确实没什么阴谋诡计。
也许就是这么凑巧。
最是平静无波的日夜里往往早已明争暗斗不止,而一眼看去最像惊涛骇浪的海面,实则才是空无一物。
他知道楼轻霜在说什么。
嘉太子既然本就活不过双手之数,皇帝就必然会从宗室里选一个太子。
只不过这太子正好是他而已。
他又听到楼轻霜徐徐说:“裴相是先帝在位期间的进士,入翰林熬了几年,后下放地方,回帝都入迁礼部。陛下登基那年,裴相时任礼部尚书,为陛下撰写了即位诏。”
宣庆帝并非正统继位。
前朝太子乃先帝嫡长子,素有贤名,心软良善。这本是个好事,可放在还未登基的太子身上,便又不算个好事。
宣庆帝沈骓原本只是跟在太子身后的皇子,岂料先帝驾崩得突然,当日前朝太子还在参加朝臣顾名锋的婚宴,朝野尽皆猝不及防,没人能想到那个和太子跟班似的皇子会突然发动兵变。
这一切在宣庆帝的即位诏上,被矫饰得十分冠冕堂皇,但众人皆知皇帝得位不正,只是不敢言而已。
这即位诏居然就是裴知节写的。
如此“从龙之功”,无怪乎位极人臣。
“裴相入阁后,裴氏入宫,裴家的几个儿子也分别入仕。宣庆十五年,裴相主持科举,为朝廷遴选人才,朝中如今不少肱骨都出自十五年的科举,但那一次科举也发生了一点意外。”
“裴相四子没有避嫌,参加了裴相主考的会试,选入殿试后,有人告了御状,言明裴相徇私舞弊,包庇亲子,将本来连会试都入不了的裴四郎送入殿试。”
“……孤倒从未听说此事。”
“因为当时裴氏刚刚诞下六皇子,陛下念及裴家劳苦功高,只是偶有私心,压下了那御状。”
沈持意想问——既然有人都冒死告御状了,怎么可能说压就压下了?还是说皇帝压下的只是御状,而裴知节得了皇帝的默许,压下了其他可能生事的人……?
此言楼轻霜自然不可能和他明说。
这人又接着说:“裴相的一名侧室家道中落后嫁给裴相,膝下亲子亲女各一,倒都是好脾性。只是儿子三年前看上了一名老举子家的姑娘,门户相差太大,裴相不允,会试落了那举子好不容易考上的榜,让人带着全家离开骥都,结果那举子多年苦读就这么一朝粉碎,怒极攻心,气死了,妻女是穿着丧服推着棺材离开骥都的。此事无人诉状,乃飞云卫收集百官消息时所得。”
“宣庆十七年,裴家二郎任工部侍郎,监修运河新道,一修便修了五年,直至去年,御史参裴二郎贪赃枉法,年年支取库银,怠工延误新道修成。当时裴氏牵着嘉太子找陛下,言及太子生辰将至,思念父皇。陛下陪嘉太子玩耍了几个时辰,御史的折子次日被退回……”
“……”
男人的嗓音同车马行进的嘈杂声混在一起,一点一点滚入沈持意的耳中。
“不学无术”的太子殿下渐渐坐直,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想法,认真将这些连御史言官都已不管的事情听进心中,把那些史书塞不下的名字记进了心里。
楼轻霜发觉了对坐之人的认真,话语一顿。
沈持意没听到声音,以为这是说完了。
他没心思装,也没必要装,当着天子宠臣的面,口无遮拦道:“陛下为什么都要压下来?”
皇帝不压,一个越不过君权的首辅又能如何翻天?
裴知节是一朝倾覆了,可倾覆的并不是宣庆帝的内阁首辅。
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睛,神思恍恍。
楼轻霜没有立刻应答。
但以楼大人在外人眼中的脾性,此时没有立刻搬出君臣之道,便已经是破天荒。
他看着太子。
他之前便在看着太子。可此刻却好像刚刚才看到了太子。
沈持意已经软绵绵地靠下,一手托腮,低着头,没有瞧见楼轻霜一闪而逝的意外之色。
他连自己刚刚说什么都已经忘了,才听到这人说:“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
楼轻霜又接着说:“宣庆二十一年……”
居然还有许多。
原来刚刚种种,不过前言。
沈持意又稍稍坐直了些。
上一回他们一起回宫,也是坐在太子仪仗的车驾里,这人摆着棋盘,同沈持意说着裴相如何权倾朝野,如何门生遍地,如何名满天下。
这一回他们一道回东宫,漆黑夜里,车驾里烛火晃动,这人什么也没拿,仅脊背挺立地坐在他的面前,却好似已经手握江山,一字一句说着那些其实朝内宫中都早已知晓的裴家丑闻。
坦荡朝局翻了个面,陡然成了污泥秽水。
能让楼轻霜当着他这个太子的面说出来的,显然只是明面上已经广为人知的裴家之事。
必然还有很多事情,以楼轻霜现在对外的君子品行并不适合说出口。
他听着听着,裴水芝今晨那一句话早已随着夜风与烛泪而逝,在他的心间找不出一点踪迹。
心事了却,倦意上涌。
说者有心,听者无心。
太子殿下这回是真的有点困了,渐渐垂下了头。
楼轻霜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逐渐合眼。
太子确实不是一个纨绔。
他不愿学朝局知天下,却能认真听完污秽罪恶,甚至心怀哀凄。
他怜生命骤然而逝,悯仇敌黯然退场。
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眼中观尽大小事,只是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多情多义,随性自在,不拘小节。
……像苏涯。
楼轻霜微微抬手。
他想碰一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如江南画舫时触碰苏涯的脸一般,从面颊触到双唇,用手描绘出这张脸的轮廓。
用手试一试这张脸是不是他熟悉的轮廓。
可青年闭着眼稍稍歪了歪头,似乎随便一个动静便会骤然睁眼,并没有陷入沉睡。
……即便碰了,即便熟悉。
那也只是毫无证据的直觉与触感。
平白……打草惊蛇。
楼轻霜眸光一顿。
他盯着太子的睡颜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悄然放下双手。
到了东宫,车驾停下。
楼轻霜先行下车,让人搬来木梯。
楼大人极为恪守君臣之道,一整衣袖,伸出手来,要扶太子下车。
乌陵和一众侍从们或惊讶或惊叹,似乎都被楼大人的谦卑君子行径所骗。
沈持意已经习惯楼大人的作风。
他十分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让楼大人等了一会,这才悠然探出身,依着楼大人伸出的手,缓缓走下木梯。
两人短暂相握,沈持意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
楼大人无声收手。
他们今日确实忙了太久,沈持意面上的困倦之色不是装出来的。
太子殿下没什么接着寒暄的意图,吩咐魏白山好好招待夜宿东宫的小楼大人,领着乌陵便转身朝自己歇息的寝殿走。
魏白山躬身上前:“楼大人,请跟奴才来。”
楼轻霜没动。
他低头,看着刚才扶着太子下车的手,细细碾着指尖,回忆片刻相握的触感。
常年握剑习武之人,掌心都会有剑柄磨出的茧子。
即便长时间怠惰没有握剑,手茧褪去,常年无力的手和能持剑的手也是不同的。
可太子的手……
确实和他元宵那夜握过不知多少遍的苏涯的手不太一样。
既没有茧子,也不太有劲,更像是常年病弱的无力。
又不像苏涯了。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矛盾之时。
愈是矛盾,愈看得多,疑点便愈发的多,可漫天的疑点至今无从佐证。
直觉与冲动驱赶着他的心,证据和现实却大相径庭。
像是当真应了周溢年所说——不过臆想。
楼轻霜眉头越皱越紧。
他再度望向太子离去的方向。
青年的背影已经隐入琼楼玉宇,抓不见踪迹。
“公子?”
楼轻霜回过头,瞧见刚刚来东宫的奉砚。
“属下给公子带了点起居用物,公子瞧瞧。”
楼轻霜特意吩咐人去把奉砚从皇后宫中喊来,奉砚跟随他日久,自然知晓自家公子多半是用不惯他人之物,直接收拾了一些楼轻霜惯用的起居用物,以及方便处理公务的朴素常服过来。
衣服倒没什么,楼轻霜向来是能简则简,更遑论差事在身的时候。
只是起居用物上,奉砚担心自己错漏了什么,打算让楼轻霜先看一眼,漏了什么再去皇后宫中取。
结果他家公子瞧了一眼起居用物,什么也没说,却看向那一叠衣袍,沉思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道:“这次进宫,我从江南带回来那几套衣裳是不是也带来了?”
奉砚点头:“是,衣裳浆洗过,都好好收着。”
但也就是收着。
那些新衣都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所裁,各个华贵惹眼,穿在楼轻霜身上自然是俊美至极的——奉砚看到的时候就很惊讶,公子怎么会有这些衣裳?
从周溢年和薛执那一打听,才知晓是公子眼疾未愈期间,那位苏涯公子购置的。公子穿在身上时根本不知晓自己穿得如此惹眼。
江南比帝都暖和许多,正月江南里能穿的衣服,正好适合春末的帝都。
那些衣裳确实极为适合现在。
但他家公子向来不讲究衣袍,都是一派素白君子之风,更不可能一改昔年作风,在东宫储君面前招摇。
奉砚便没把那几件衣裳带来东宫。
结果他听到他家公子淡然道:“这些放回去,把那几件拿来。”
奉砚一时之间以为听错了:“公子说的是那几件颇为繁琐惹眼的衣袍吗?”
“嗯。”
“这几日……?”奉砚又问,“在东宫穿……?”
“嗯。”
奉砚:“……?”-
寝殿内。
“——嘶!!”
沈持意低声嚎着喊疼。
乌陵冷着脸,等着蛊虫从沈持意手臂上爬出来,锁进炉中,把匕首一扔。
沈持意没等来他家乌师傅哄他,就知道大事不好,卖惨无用。
他拧着眉毛,呲牙咧嘴:“我这也是没想到啊!”
“殿下出息了,我不在临华殿,殿下都学会给自己下蛊了。”
“只会这一种……”沈持意狡辩,“我这不是要去给陛下谏言,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怕暴露了我身体之事,以防万一嘛。”
他带着谏言烟州的奏折去面圣的时候,以为他今天就能下岗了,到时候成了废太子,或是陷入什么困境,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太医或是别人来探他的身体。
若是被人发现他体弱多病都是装出来的,那就是整个苍王府欺君,他哪里敢马虎?
乌陵给他白眼:“那殿下面圣完,怎么不自己把蛊虫拔出来?还搞成现在这样?”
“没机会啊!我出来就被他们送到飞云卫那了,面前不是楼轻霜就是一帮功夫不错的暗卫,哪里敢冒险做取蛊虫的事情……”
结果就是身负这个装病用的蛊虫,在飞云卫那做了一天的烟州暗账。
这蛊虫倒不会让他身体不适,只是会在心脉连接手臂处来回游走,以此做出虚浮脉象,所以中蛊时不太适合用手劲,若是握笔练剑,那和负重操练手臂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沈持意没感觉。
于是他因烟州事宜执笔了一天,直到刚刚抓着楼轻霜的手下木梯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手腕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沈持意上辈子得了个武学天赋,这辈子自小习武却鲜少需要握剑,真要拔出流风的时候更少,这一双手本就看不出来一点练武的影子。
如今又软软绵绵的……
他端详了一会——像极了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他嬉笑着抬手,对乌陵说:“现在要是给太医看,都不需要装,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回事。”
“何止现在啊,”乌陵没好气道,“殿下即便明后日去找太医,把出来的脉象都是虚浮无力,只不过蛊虫不在身,不会有命不久矣的脉象而已。”
“这后遗症听上去不错啊。”
“……”乌陵不回答他,只把蛊虫没收了,问:“殿下之前不是还怕楼大人认出你来,今夜怎么把人往东宫领?”
“哎这事你可别提了,我怄死了,我真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沈持意趴在桌上,“而且楼轻霜今天有点怪。”
“怪在哪?”
“很好说话。”
“……?”乌陵把巾帕递给他,十分不解,“楼大人不是一向如此?”
“那是表面,表面上他对谁都这样。但是他今天好像不止表面,心里想的也不一样……”
怪骇人的。
君子的温和善意会让人如沐春风,伪君子的亲和顺心那可就毛骨悚然了。
沈持意用巾帕来回擦着脸,又想到宫人禀报裴氏失足之时,楼轻霜的反应。
这人比平时说的多了许多。
但他觉得那些裴家之事,楼轻霜不仅仅是在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说完了,惆怅便随着言语悄然远走,只余下一潭死水。
他以为楼轻霜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如此疏解的。
无心者无需安心。
若楼轻霜并非无心之人,又如何能在深深宫墙之中安然无恙地走过这么多年,还能至今维持虚伪的君子之风?
若楼轻霜天生是有情有心之人……
那楼轻霜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这人是大兴望门世家楼氏家主的幼子,皇后母家最为出众的子弟,年纪轻轻就任六部要职,眼看是要成为大兴朝最年轻的阁臣。
就算在外戚里面也是排在最前头的,裴家没有倒台之前,裴相那几个儿子到了楼饮川面前,那也是神气不起来的。
楼家主位列三公,其夫人也出身世族,两人尽皆身体康健,楼轻霜除了这一对父母,他还因时常往来宫禁,帝后算得上他的半个父母。
在外人眼中,楼轻霜完全是金银权势和关切爱护一同堆出来的世家公子,没有任何接触人世艰险的机会。
所以没有人对楼轻霜演出来的性格有过任何怀疑——因为他确实该长成这样,谦谦君子,不卑不亢,不骄不躁,良善温和。
沈持意之前以为,楼轻霜会在这种情况下,变成其他人完全预料不到的样子,是因为这人天生淡漠。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还是说他想多了?
其实连那些惆怅之后的言辞,都是楼大人细心织就的网?
杂乱心绪纷至沓来。
沈持意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乌云散去,星月高悬。
夜空潺潺星河缓缓西流,送走昨日,迎来今朝。
天刚蒙蒙亮。
沈持意被魏白山和乌陵轮番叫起床,在赖床和早点交差之间来回摇摆,最终还是妥协了。
还是早点交差。
昨夜他睡前不仅嘱咐乌陵小心,还点燃信笺喊来江元珩,让禁军统领也偷偷帮他盯着点东宫,就怕楼轻霜夜宿东宫之际,会不会发现什么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
毕竟楼轻霜昨天真的有点奇怪。
结果乌陵说楼轻霜的屋里十分平静。
楼大人似乎只是让奉砚回皇后宫中拿了些起居用物和衣裳,便自行歇息了。
沈持意迷迷糊糊起床,听着乌陵的汇报,心想,难道他想多了?
难道他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怪哉。
他今日起得早,楼轻霜起得更早。
他梳洗用膳完毕走出临华殿时,男人已经在轿辇中等着他了。
沈持意打算上车之后,自然地提个话头,以往来东宫费时费力为由,干脆在许堪那边住下几日。
虽然他不住东宫了,但楼轻霜也不住东宫。
两个人一起住许堪那,比楼轻霜住在他这让他小心翼翼来得好。
可他正打着腹稿。
却见楼大人掀开纱帘,从轿中探出身来:“殿下。”
沈持意定睛一看。
这人一身白底玄色织金锦,其上点缀着极具意境的节节墨竹,白袍墨衫,同乌发相融,如泼墨山水,繁琐不失意境,精秀不失雅致。
好看得紧。
也眼熟得紧。
正是他在榷城时为木郎买的衣裳之一。
沈持意:“?”
他当时便颇为喜欢这件衣服,仗着木沉雪瞧不见,时常给对方换上,自己看着舒爽。
这件衣服怎么还在!
眼下小楼大人乍然身着墨竹衫出现在他的面前,沈持意刚刚打的满肚子腹稿就这么忘了个干干净净。
“大人起得真早。”
太子殿下客套地笑了笑,装作没看见,在楼大人面前笔直地坐下了。
第45章 完工 “殿下觉得臣今日这件衣袍如何?……
不得不说, 这身衣裳确实适合楼大人。
尤其是沈持意再见到楼轻霜后,便日日看这人千篇一律的官袍和素袍,眼睛都要看出茧子来了。
许久未见这人穿成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模样, 他还是没忍住打量了一下。
元宵那夜,他光明正大将画舫停于碧湖边,众目睽睽下被人瞧见楼轻霜在他的画舫上——也许此举也是这人计划之中——当晚便潜入了刺客。
楼轻霜划伤手臂放血应对刺客的时候,这件墨竹袍也被划破, 其上还晕开一大片血迹。
次日他兵荒马乱的, 根本来不及顾及一件衣服,楼轻霜也换了件新的衣袍, 他以为这件衣服或许在那一夜便被扔了……
结果衣袍上的血迹不仅被处理得很干净,连那一处被刀划破的地方, 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缝合的痕迹。
像是被人珍重处理过一般。
香囊随身带着也就算了。
怎么连这件衣裳缝缝补补都要穿!?
清廉人设这么面面俱到的吗?
他双瞳乱晃,正襟危坐。
回过神来时, 他已经在车驾行进中,盯着楼大人的衣裳看了有一会儿了。
好像对这件衣袍很在意一样。
只见楼大人眸光幽幽,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
完蛋。
他想立刻瞥开目光——这样好像太奇怪了,他刚刚还一直盯着楼大人看呢, 突然挪开眼睛,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他想低头盯着这人的长靴看——结果这长靴居然也是他买的, 他当时怎么买了这么多!?
他唯一能盯着的只有楼大人的脸了——但楼大人的目光坦坦荡荡的, 他一对视上去, 总觉得自己绷不住一刻就要露馅。
沈持意努力稳着面上神色, 心下快速思索着。
他太清楚楼轻霜的谨慎与机敏。
不论这人为何现在还穿着江南的衣裳,刚才他看见之后目光一直在这件衣袍之上,已经被楼大人尽收眼底,无可抵赖。
装作不在意这件墨竹袍的话……
已经迟了。
不如认了。
瞬息之间, 太子殿下作出一副刚刚回神的模样,在逼仄的方寸之地微微倾身,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轻笑道:“素日里见楼卿总是穿着简朴,我还觉着可惜。楼卿今日穿的衣裳便很是好看,看得孤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了——怎么?大人转性了?”
那人安静听完他所言,稍稍抬眸,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那双眼瞳黑得望不见底,似有无尽繁芜,又一晃眼,却又好像干净得什么也不剩。
沈持意莫名心下一跳。
他听到楼轻霜说:“殿下方才看着臣许久不言,只是在想区区衣袍?”
嗓音悠长,似是别有深意。
——不然呢?
他刚才所言可谓是毫无矫饰的真话!
这不是知道骗不过,干脆认了嘛。
“孤在这种小事上同大人逗乐干什么?”
楼轻霜不答。
沈持意刚好凭借着这三分颜色开染坊:“既然大人转性了,不知大人衣物够不够穿?我让人从东宫府库里找一些名贵衣料,为大人裁些衣服出来可好?这几日孤满院子的美人都没空见,日日对着许统领那些暗卫,脸都没见着几张,也就大人能养养孤的眼了,穿好看些,也算为孤解忧。”
这也是实话啊实话。
“衣袍为身外之物,”楼轻霜敛眸,淡然应答,“臣从来有什么穿什么,还请殿下莫要铺张浪费,再行玉兰之举。”
熟悉的教导语气。
沈持意本该松口气,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太踏实。
楼大人心思深沉,一举一动都不可能无的放矢,必有其目的。
既然回骥都这么久,这人都只是素袍素裳,缘何正好在东宫的第一天就换了穿着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作妖的本来就多智近妖!
他反而不敢让对方有闲心思索,干脆揪着这件衣服不放,各种问。
“衣袍是大人自己买的吗?”
“看上去是江南的织金锦所制,孤的府库中也有不少纳贡送上来的此物,陛下作为新立东宫的赏赐,大人既然不让孤送,不如孤去裁一件同大人这件相似的,孤自己穿!”
“大人怎么不配个白玉发簪?”
“哎,孤真的很在意大人这件衣裳,大人莫要嫌孤烦……”
“……”
太子殿下本色出演,一路没停下过。
楼轻霜一一作答,句句守礼,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们就这么到了飞云卫那。
许堪和那几个昨日便参与此事的暗卫都等在那,一见太子车驾临近,拱手行礼,迎接太子。
楼轻霜按礼先下的车,这人再度伸手把沈持意扶下木梯。
太子殿下率先走了进去,却听到身后,那几个飞云卫见自己入内,又拽着楼轻霜在问。
“鲜少见大人如此穿衣,可是今日有什么喜事?”
“是在江南时穿的衣袍,近日正好适宜,便拿出来穿了。”
“……”
沈持意两耳不闻。
他直接让人搬来昨日没做完的账册和卷宗。
楼轻霜和飞云卫寒暄了几句,也同昨日一般,在沈持意面前坐下,开始认真处理公务。
墨香荡开,纸页翻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几个飞云卫往来匆匆,抱着账册跑来跑去。
沈持意从来没上过这么早的班,本来想的就是早点把烟州的事情干完。
可他做着做着,总是忍不住分心——分心思索主角大人最近为什么不太对劲。
同样暗含心事的还有许堪。
许堪从昨天太子承办烟州之事开始,便发觉他那师弟不对劲。
之前分明都是太子缠着楼饮川不放,昨天许堪但凡有意观察一二,都能撞见楼饮川在看埋头涂涂画画的太子。
许堪今天更是加把劲留意。
结果他给太子端茶,一转头发现楼饮川在看着太子。
他给太子送褥毯,一抬眼发现楼饮川在看着太子。
他为太子送膳食,一瞥眼发现楼饮川又在看着太子。
他抱着账册路过,一低头发现楼饮川还在看着太子!!!
当然,太子殿下一抬头,这打量的目光便不见了。
看来楼饮川不仅盯着太子,还盯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许堪:“……?”
飞云卫统领上过贪官家的屋顶,睡过污吏家的房梁,飞云卫卷宗里记载的朝中秘事他全都知道,自觉见多识广。
面对这种情况,许堪本不该多么惊讶。
但是……但是这……
太子风流,缠着他家师弟,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史书上多少宗室皇亲一堆风流账?皇帝也好,太子也罢,多情那就是风流韵史,只要不是个亡国的昏君,都没人会把风流当回事。
也许太子缠着师弟不过几个月,再见到别的美人便又会心思飘飘,或是被别的凡尘俗事牵走了心绪。现在太子殿下看上去不就已经更醉心朝政了吗?
怎么偏偏师弟一副陷进去的样子?
君上看上臣子,那顶多是史册上的一笔风流账。
臣子谄媚君上,那便是遗臭万年的千古佞幸。
许堪越看越觉得担忧。
楼轻霜是在宫里长大的,他也是在宫中训导的飞云卫,还年长楼轻霜许多,算是把楼轻霜当半个晚辈看待,总是会多上几分暗卫统领不该有的慈心。
许堪思虑再三,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午膳过后,许统领假模假样地站在窗前,吹了会风,说:“今日虽然没有落雨,但这风还带着水汽,凉飕飕的。”
他转头去看那几个暗卫,“殿下身体不好,还就这么坐在窗边,你们怎么做事的?万一殿下着了寒,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几个飞云卫听一言知十步,赶忙合上窗,把太子殿下的座椅挪到里面一些,又搬来几个屏风,将太子殿下前后左右都遮挡,保证一点风都透不进去。
沈持意本就工作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四周,便再度埋头下去。
一转头只看到屏风后模糊人影的楼轻霜:“……”
许堪贴心问:“师弟也需要挡挡风吗?”
楼大人收回目光,提笔落字,冷淡道:“不必。”
如此过了几日。
裴水芝失足一事传出宫外,听闻裴相当夜便病来如山倒,次日没有上朝,只递了一封请罪折子,言及教女无方以至裴氏欺君,无颜再为大兴首辅,请求告老还乡。
皇帝压下了那封折子,还命人回话,说:“裴相为国尽瘁,怎可因裴氏失德而牵连老父?且裴氏侍奉禁中多年,曾孕嘉太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听闻她失足,整夜未眠,很是痛惜,已下令依旧以贵妃之礼厚葬。还请裴相爱惜身体,早日上朝。”
不可谓不是一对明良相得的君臣。
可就在口谕送达相府的几日。
宣庆二十三年,三月十五。
御史中丞高昶之同所有御史一道签了一份谏言,上疏首辅积年恶行,当朝念诵,举朝哗然。
皇帝勃然大怒,当朝下令彻查。
宫城内外,风云涌动,暗潮乍现。
上朝的百官低头垂目,战战兢兢,向来载歌载舞的高妃宫中早早歇了烛火,舟湖传不出一丝琴瑟之声。
宫人们往来的步履都匆忙了许多。
唯独在这飞云卫落于内皇城的署区,小小屋舍中,太子同楼大人还有几个暗卫好似不知寒暑地同进同出了几日。
一切岁月都飘不进积年累月的账册之中,一切喧哗也吹不进巍然不动的屏风里。
无论皇城内外如何风云变幻,这里都一成不变。
沈持意一直担心楼大人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可这人在查账之时确实十分专心,住在东宫却也只是单纯地住着,沈持意并没有察觉什么怪异之举。
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但这人每日都换衣裳——换的还都是他在江南买的衣裳。
太子殿下一开始还能应对得游刃有余,到了后面几日,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为好。
楼大人反而会主动问他:“殿下觉得臣今日这件衣袍如何?”
殿下快撑不住了。
好在第五日,他们终于把皇帝要的东西处置妥当,只差让楼轻霜誊抄一遍,便可以上奏御前。
楼轻霜誊抄的笔锋一顿,看向纸页上的数额,问:“此数是殿下算得的?”
沈持意探头一看,正是对烟州这几年应该有的税银总数的估量。
而根据这个数额往前推,烟州早在宣庆十二年便已经开始欺骗朝廷,瞒报税银——足足十年之久!
一开始瞒报的数额不算多,后来不着痕迹地逐渐贪漏更多,直至今年彻底因羌南军情的意外而藏不住。
楼轻霜下江南几个月,能查到近两三年来的线索,已是楼大人办差得力的结果。再往前所需时间和精力众多,并非是拿着密旨下江南几个月就能查出来的。
可沈持意这边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十分笃定,也难怪连小楼大人都要问上几句。
太子殿下解释道:“这个是我估计的,虽然说大人没办法查明几年再往前的账目,但飞云卫这边有大兴开朝以来,烟州每年送上来的税银明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记载。根据这些,再把每年的朝政、或有天灾一类的情况也考虑进去,可以进行推断……”
他话语一顿,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细说
他用的是很简单的计算,用往年的税银明细来推算近年。其实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但是大兴建朝以后的数据比较稳定,传位到宣庆帝这一代还没有什么重大改革,变量较小,只需要考虑天灾等少见的意外情形,算起来比较容易。
算出烟州居然十多年前就有问题时,他也颇为惊讶。
卷宗记载,楼禀义就是宣庆十二年调任烟州太守的,若推断无错,楼禀义居然一上任就开始谋划此事。
楼轻霜双眸之中闪过片刻意外之色,问他:“殿下确定?”
“不是很确定……我也是估计,无法给出确信之言,”沈持意无所谓道,“但若是开始查办,只要以此为依据,撬开一个涉案官吏的嘴巴便可印证。至于陛下那里,我会言明此事是我推断,与诸位都无关,若是错了,我一人担责。”
若是对了,那便不会放过任何贪赃枉法之徒,甚好。
若是错了,皇帝要问罪他,那也不错。
稳赚不赔!
楼轻霜还未说什么。
抱着刀守在一旁的许堪突然放下刀柄,拱手对他说:“殿下仁德!”
又听到这句话的沈持意:“……?”
他又哪里仁德了?
只听许统领字字铿锵:“此奏疏一经呈交,便是质疑十一年以来在烟州官场混迹过的所有官吏,若是稍有错处,殿下所需承担之后果不堪设想。可殿下没有丝毫犹豫,不惧地方官府勾结,不怕来日可能的明枪暗箭,都要搏一个水落石出的清廉官场……”
沈持意顿觉不妙。
“大兴有殿下这般储君,实乃幸事!”
“我……”
“请殿下放心,此奏呈交之后,若是殿下有难,飞云卫忠君之事,除非与陛下之命相悖,否则许某必会竭尽全力护卫殿下周全!”
这就不必了吧!
第46章 太子 他做不来宣庆帝那样的皇帝,也御……
太子殿下转头看向小楼大人。
他希望楼大人这时候能蹦出点什么君臣之道, 让许堪这种天子近臣避避嫌。
可楼轻霜却说:“臣也一直觉得烟州之事恐怕不是一两年之工,若是短短时间,要做到让烟州上下官员都对正确的税银数额三缄其口, 并不容易。只是臣力有不逮,只能查到一些数年内的蛛丝马迹,眼下有殿下之推测,佐证了臣之猜想, 臣正好可以一并进言。”
哦。
这话的意思是, 楼大人虽然对这件事有猜想,但楼大人是个文科生, 猜想到头了还是个猜想。
当然,就算是个猜想, 不讲究的人可能也就凭着和帝后关系好,私底下便直言不讳了。
但是按照楼轻霜在朝臣面前的刚正人设, 是绝对不能说出这种凭空的揣测的。这人若是要把此言捅到皇帝面前,怕是得费一番周折。
现在沈持意直接给估算出了烟州贪墨案开始的时间和每年大致的数额,楼轻霜便可直接以此为着力点,直接向皇帝进言。
沈持意把楼大人这段官方至极的发言在心里盘剥了好几圈, 才反应过来。
楼轻霜这是在真心夸他。
夸得很真心,也夸得很委婉。
太子殿下活了三辈子, 自然没什么被夸就脸红自傲的孩子心。
但这是全文权谋mvp的肯定啊!
含金量不一样啊!
沈持意哼哼了两声, 不说话了。
楼轻霜重新低头, 提笔誊抄剩下的内容。
此事关乎国本民生, 太子亲自办案,兵部侍郎辅佐,本该随侍皇帝的飞云卫统领这几日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些纸墨,就连一旁打下手的几个飞云卫都知晓干系重大。
眼见楼大人落笔, 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沈持意的目光逐渐落在那不断挪动的笔尖上。
这时正是宣庆帝密令他们疏整烟州事宜的第五日黄昏,连绵雨日过去,帝都又离初夏更近了一步,落日余光在云层中缓缓铺开,穿过万千蜉蝣,送抵窗边。
灿金光华同晚风一道路过楼大人的身边,正好为他画出一张虚实不分的画卷。
修长指节握着笔,正好浸在春末斜阳里,走笔游龙,挥毫天下。
其上洋洋洒洒,尽书江南官场之沉疴。
要把他们五日以来日夜以继敲定的东西全都条理清晰地写进一道折子里,并非只是单纯的誊抄,楼轻霜还得列好条陈,并以极为板正的书文解释给圣上听。
这封奏疏等烟州一事昭告天下的时候,说不定还得给天下人看,有何疏漏都有可能引发乱子,万万马虎不得。
太子殿下也不好打扰了。
他安静等在一旁,望着楼大人专心致志写着奏疏。
男人往日里现于人前的温和之色都被尽数敛藏,只剩下庄重沉肃。
他布局近乎半年,甚至亲自下了一趟江南,险些把一双眼睛赔进去,才办成此事,自是比谁都郑重。
沈持意恍惚想起他在卫国公府旁的闹市,接楼大人上车时,听闻这人升迁之路如何光明璀璨的感觉。
一如此刻。
乍一看去,他和在场的其他飞云卫一般,觉得眼前的人是个绝无二心的清贵贤臣。
还有那夜裴水芝“失足”,楼轻霜在太子车驾中和他说的那些话……
沈持意不明白。
楼轻霜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呢。
“殿下,大人,”飞云卫在外头禀报,“周太医来了。”
楼轻霜走笔不停,恍若未闻。
而许堪和其他几个飞云卫也没什么意外之色。
沈持意一愣。
周太医?周溢年?
“殿下?”许堪喊他,提醒道,“周太医是饮川之友,当时跟着饮川去烟州查案,烟州一事他尽皆知晓,不必担心……”
沈持意回神。
这些人似乎都无所谓周溢年来此,只是他这个太子在这里,这才需要禀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还有些绵软的手臂——乌陵说蛊虫摘除后好好休息一两日便可复原,可因着他这几日都不曾歇息,蛊虫的副作用至今还在。
他双眸一转,说:“进来吧。”
周溢年穿着太医官袍,手中捧着一个承盘快步而入。
那承盘之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汤。
周溢年端着承盘对沈持意见礼之后,直接将那碗药放到了仍在执笔行文的楼轻霜身边。
“有些人忙着为国效力,连自己该喝的药都忘了,昨天没办完事之前还不让人打扰。我呢是飞云卫这边进不来,殿下的东宫进不去,终于等到今天,许统领这边防守松了点,才能端进东西来。”
楼轻霜没理会他。
沈持意左看一眼周溢年,右看一眼楼轻霜,最后望向这两人中间放着的药碗。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别人给楼轻霜端药。
上一次其实是他潜入楼轻霜书房那晚,他听到楼轻霜和周溢年要从密道里走出来的动静,赶忙回屋,回屋之后从窗户缝里看了一会,瞧见奉砚端着类似药汤的东西进了书房。
但那时候他离得远,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药,觉得也有可能是夜宵粥汤之类的东西。
直到此刻又瞧见差不多的药碗,他方能稍稍肯定。
今日是三月十六。
他潜入楼轻霜书房那晚,似乎是在二月十五前后。
他第一次听到楼轻霜提“旧疾”,是正月十五元宵,刺客潜入画舫那夜,木沉雪自伤手臂,可额头之间满是细密汗水,同他说的是……
素有旧疾,头疼。
再往前推,他们在榷城相处那几个月,每个月木沉雪似乎都偶尔提及身体不适,提早回屋。
这头疼旧疾每月发作一次?
沈持意暗自思量着。
楼轻霜没理会周太医,许堪对此又司空见惯的模样。
太子殿下挑眉,仿若随口一问:“怎么?楼大人身体有何不适,怎么和孤一般要喝药?”
他从未听说。
“臣幼时得过重病,落下病根,导致如今偶尔需要服药。旧疾复发之时不多,不算大事。”
回答他的居然是楼轻霜。
“臣之旧疾,都是溢年看诊的。年前去烟州,溢年跟着臣一道下江南,便是圣上体恤臣数月在外,旧疾复发无人照料,因而让溢年也随行。”
难怪周溢年一个太医,居然参与到查贪墨的案子里。
这人正好在奏折上落下最后的具名,随后把笔和奏折递到他的面前。
“请殿下具名。”
“哦……”
楼轻霜能代笔所有部分,但太子的题名不能代。
他最后欣赏了一番这长长奏折上端端正正的走笔,在最后留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署名。
楼轻霜在一旁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喝药的时候比沈持意这个“病秧子”来得习惯得多,不过一会那药碗便空了。
但楼大人似乎也有逃避喝药的毛病,周太医检查了一番药碗空了,这才放心把空碗放回承盘。
奏折写完了,药也喝完了。
周溢年正打算回头去看那位一直盯着这药碗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主动喊他:“周太医既然年纪轻轻能得陛下和大人如此信任,医术应当不错吧?”
周溢年赶忙低头拱手:“殿下太抬举微臣了。”
小殿下伸出手来:“周太医别同孤说这些有的没的,替孤诊诊脉吧。说起来,太医院不少老太医都为孤把过脉,孤在苍州之时便年年都有国手来,倒是没给周太医瞧过。”
他说着说着便有些沮丧,“孤这几日都想同诸位大人秉烛办差,奈何身体撑不住,不知周太医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溢年似乎有些意外。
他愣了片刻,这才伸出手,探上沈持意的腕脉,凝神片刻,神情颇为复杂。
他说不上是苦恼,也说不上是惊喜。
“殿下确实有体弱之象,但臣见过太医院里殿下的脉案,殿下现在的脉象,比脉案中所记载的好了许多,想来是宫中诸位太医开的药方起了作用。”
“当真?”
“臣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哄骗殿下?既然诸位太医的药方有用,那臣就不班门弄斧了,殿下只需遵照太医们先前开的药来服用,隔段时日再招人把脉看看。”
沈持意要的就是周溢年这句话。
他先前便在考虑,若是现在要当一个勤政爱民、让楼大人和朝中各派都忌惮都想搞死的储君,那么体弱多病命不久矣这个原著人设始终是个隐患。
指望他死的人很多,但是到现在为止,除了裴家被逼急了对他动过几次手,真的来杀他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皇帝看上去也不是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样子,他这个病秧子都不一定能活得过皇帝,费那个劲刺杀他干什么?
体弱多病可以保留,命不久矣这个标签得想办法删除。
他本就想着要不要趁着蛊虫的副作用还在,找个太医来看看,伪造出身体好转但又没完全好的样子。
正好周溢年来了,此时他身体里又没有蛊虫,不怕对方看出,岂不是正好利用一下?
一切如他所料,周溢年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宫中把脉都得留下记录,周溢年回太医院以后,肯定也得把这一次把脉记载下来,那么他身体稍稍好转便算是过了明路。
太子殿下很满意。
许统领也很开心:“卑职还担心殿下这几日操劳,伤了身体,如今周太医说殿下身体好转,可真是个喜事!”
周溢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瞧了楼轻霜一眼。
可惜楼大人向来八风不动,只平静道:“恭喜殿下。”
其余几个飞云卫也纷纷恭贺。
他们这般折腾下来,时辰又过了些许。
黄昏散去,天色将黑。
又有飞云卫在屋外奏报。
是他们派去询问高惟忠的飞云卫。
皇帝下令时,让他们尽快交出烟州一事的具体奏报。他们此刻做完,若是皇帝要看,就算是星夜上奏,也得去候着。
可高公公递话说,陛下晚膳前刚刚见过督察院,似乎聊了些裴知节的事情,心情不大好,早早便歇了烛火,今夜怕是谁也不见了。
那看来这封刚刚写好的奏折,只能等明日下朝后再递到皇帝面前。
周溢年适时说:“饮川昨日没有及时服药,如今喝药还不够,臣还得为他施针一二。”
太子殿下懂了:“那孤先回东宫。”
他撇开衣摆,拿着奏折起身。
东宫车驾已经候在外头。
他走出屏风,却又蓦地滞步。
楼轻霜缘何会放着好端端的栋梁之路不走,当一个受人唾骂的权臣枭雄,此事原著没有写。
楼轻霜怎么会身负一个甚至需要太医时常伴于身侧的旧疾,此事原著也没有写。
他不确定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但他知道现在其实是了解此事最好的机会。
毕竟楼轻霜刚刚喝完药,他作为一个和楼大人共事多日的太子,关心问几句再正常不过。即便楼轻霜守口如瓶,许堪和周溢年这两个明显知情的人必然会吐露一些线索。
但是……
沈持意好似停步最后核查这奏折一般,缓缓摊开,翻至尾页。
他和楼轻霜的具名赫然在列。
楼大人的字端正而拘束,一笔一划都找不出错处,仿若连落在纸上的锋毫都紧绷着。他的字笔锋稚嫩,毫无章法,能写得让人看得懂便算成功。
小小两行字便如此天差地别。
他做不来宣庆帝那样的皇帝,也御不了楼饮川这样的权臣。
榷城不告而别,不正是因为殊途难同归吗?
不该好奇。
沈持意合上奏折。
心事上来得快,想清楚后散去得也快。
太子殿下轻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下班了。
楼轻霜看着太子背影远走,一动未动。
许堪走了,那几个参与烟州贪墨案的飞云卫也走了。
他这才带着周溢年,去了飞云卫另一处小室。
合上门后。
他说:“这是飞云卫用来商谈秘事的地方,普通的交谈声传不出去。”
周溢年松了口气,憋了满肚子的疑问终于得以问出口:“你这几日在东宫,有何所得?”
他扫了一眼楼轻霜身上一反常态的华服,“你什么时候——”
楼大人瞥了他一眼。
他问:“我猜你一无所获。”
楼大人这回有耐心了:“为何?”
“我刚才本来还想趁着给你送药的时机,出其不意,想办法把一把太子的脉。若他真如你所猜测,有可能是苏涯,那他这个体弱的脉象必然是耍了些戏法的。我突然把脉,他也许来不及应对,便会漏出破绽。”
周溢年唉声叹气,“可刚刚你也看到了,我都还没提呢,他自己就主动凑上来让我把脉——我来得这么突然,他总不可能未卜先知早就做好准备吧?”
“我可没撒谎,他那脉象确实是体虚之状。莫说是习武,剑他都拿不动。”
此言之意便是——太子不可能是苏涯。
可楼轻霜却没什么反应,只说:“我在东宫这几日,都穿苏涯购置的衣袍。”
——有眼睛的自然都看到了。
周溢年说:“你是想同香囊一样试探他,看看他见你穿着与往日不同,是否还是知情人的反应?”
男人点头。
“他如何反应?”
“他问我是不是转了性。”
“他这不是——”这不是没有异样?
楼轻霜却又说:“他说出此言,停顿了足有二十个呼吸。”
二十个呼吸。
数得如此细致,足以可见楼饮川当时观察得如何清楚,心底又如何明晰。
一个异样或许是巧合,两个异样便算是有迹可循了。
周溢年现在可说不出什么“也许苏涯是太子暗卫”之类的话来。
他其实说什么都对楼饮川来说是无用的。
这人有自己的决定,不论是亲朋还是仇敌,都不过是过客。
于是周溢年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只问:“几成把握?”
——几成把握,太子就是苏涯?
“七成。”男人不假思索。
周溢年一惊:“七成!?”
这甚至比他们这些年来谋求许多事情的把握都要高得多。
他们做过太多一线生机或是暗中一搏之事,楼轻霜的谨慎,不过都是在这些死里求生之事里淬炼而出。
七成把握之于这人,已经算是稳妥至极,可以一举出击,或是谋定而后动了。
“既然已经有这么高的把握,”周溢年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没有直接确认一下?”
楼轻霜似乎已经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行至门边,打算开门离开。
听到此言,男人稍稍回过头,低声问:“如何确认?”
周溢年哂笑。
试探一个会武功的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对那个人动手便好。
楼轻霜有的是办法刺杀太子而不留痕迹,甚至借刀杀人,让那些暗中窥伺的人动手。
如果太子真是苏涯,除非太子为了保一个苏涯的身份连命都不要了,否则性命攸关之时无论如何都会出手。
太子和苏涯最大的不同便是武功,只要太子显露武功,那一切便拨云见月了。
如果太子不是苏涯,当真死于刺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既然都不是苏涯了,生死如何,又有何区别?
楼轻霜清楚,他也清楚:太子重要,谁是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重要。
“你明知故问,”周溢年说,“苏涯会武功。”
楼轻霜默然。
片刻。
“等薛执的消息吧,”那人说了没头没尾似是毫无关联的两句话,“他其实……也许能成为一个好太子。”
话落,楼饮川缓缓拉开了小室的门,头也没回,轻步远走。
候在外头的飞云卫和奉砚都前去迎他,从容平稳的嗓音模模糊糊飘荡而来:“回东宫。”
直至众人散场。
直至四方当真空无一人。
周溢年方才恍然明白,楼饮川离去前的那两句话,其实是一个意思-
人逢喜事精神爽。
太子殿下主动起了个大早,带上奏折,带上楼卿,高高兴兴面圣去了。
烟州的差事办好,他今天就可以摆脱加班。
而等皇帝查办完烟州,他这个参与其中甚至领头查办的太子肯定能拉到很多仇恨,刺杀管饱,躺着等死。
沈持意只觉前途一片暗淡,高兴得不行。
他心情好,连带着看楼大人都怎么看怎么顺眼。
候在殿外等召见时,他打量了一下楼大人的官袍,破天荒主动问:“大人今日怎么不穿前些时日那些江南购置的衣裳了?”
楼轻霜古井无波:“面见陛下,启奏要事,自当穿臣子该穿的衣袍。”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常服的沈持意:“……哦。”
他不打趣楼轻霜了。
没意思。
他继续等着下班。
不多时,高惟忠出来了。
但大太监却没有召他们两人进去,只是把奏折端进去给皇帝看。
他们两人又在殿外等了许久。
等到沈持意觉得宣庆帝都能把那封奏折正着看倒着看个十来遍,高惟忠才又出来了。
“殿下,大人,辛苦久等。”
高惟忠苦着脸,“陛下看完了,已经下了口谕,让老奴去飞云卫那里传令,调人再次密下烟州办案,在结案之前,还请殿下和大人守秘。”
楼轻霜一板一眼:“是。”
沈持意问:“然后呢?”
不用觐见了?
高惟忠说:“太子殿下可以回去歇息了。”
他转而又看向楼轻霜,“陛下看完奏折之后,又大怒了一场,深感倦怠,命老奴召小楼大人进去,陪陛下说说话。不说朝政,只谈闲事。”
“臣自幼得陛下教导,”楼轻霜的回答依然找不出错处,“自当为陛下解忧。”
沈持意颇为惊讶。
他先前见宣庆帝对楼轻霜颇为和蔼,只把这个当作楼轻霜人设演得好,连多疑的皇帝都深信不疑。
可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对楼轻霜,确实超出了君臣,更像是对待一个十分看重的晚辈。
但这和他没什么事。
既然不用觐见,他正好乐得清闲。
楼轻霜进去之后,沈持意回了东宫。
他处理烟州一事也算有额外收获——和楼轻霜日日相处,总算把香囊的细节记清楚了。
他用信笺喊来江元珩,找了个理由让江统领别再偷偷让人守着东宫,又让江元珩帮他往苍王府家中送个信,央他娘亲帮他尽快做个一模一样的香囊送来。
江元珩从前便常干帮他秘密递送消息的事情,自然熟练得很,应下便走了。
结果江元珩那边是没让人再把东宫盯得飞鸟不落,可许堪却又把临华殿围得万无一失。
沈持意:“……”
临华殿就这么风平浪静了好些天。
三月末。
沈持意突然被魏白山喊出屋外接圣旨。
高惟忠却拦住要跪下接旨的他:“殿下请慢。圣旨不是秘事,是早就拟好的东宫属官任命,已经分别往各个任命官员那儿宣去了,殿下这边只是听个过场。”
“陛下还吩咐一事,命老奴转告殿下。”
沈持意问:“怎么?陛下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高惟忠赶忙说,“哎哟殿下,您可别瞎说!您差事办得好,圣上欣慰得很,这不是看重您,让老奴先传个口谕来了?”
“陛下口谕——裴家一事,督察院与刑部皆已查清,种种罪状,触目惊心,朕失望至极。奈何裴知节多年宰辅,门生众多,寻常官吏压不住此等大案,特命太子主张抄家问罪裴知节及其党羽、亲眷等事宜。”
沈持意:“???”
又来活?
第47章 座师 “若是找到了,臣必是得好好看顾……
“殿下?……殿下?”
殿下哭丧着脸, 染上忧虑之色。
“可是……陛下曾经指裴知节为东宫座师,虽然还不曾开始为孤授课,但也算是有过师生之名……”
皇帝没有下圣旨, 只让高惟忠传话,那便还是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沈持意挣扎,“为陛下分忧乃分内之事,只是偏偏此事交于孤来做, 是否会让天下人非议陛下?”
高惟忠小声道:“殿下为陛下如此着想, 实在仁孝。但是陛下不是没有考量过……”
大太监挥手,让其他宫人避开些, 又压低了些许嗓音:“现今朝堂上,哪个没有喊过裴知节一声恩师?就算是再清廉刚正不过的小楼大人, 也曾蒙受师恩。反倒是殿下……”
反倒是殿下,虽然有了师徒之名, 但还没有师徒之实。
比起许多能担此任的重臣,他已经算是和裴家没什么干系的了。
再加上之前裴氏假孕意图构陷太子一事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和裴家本就算是有旧怨,太子的身份也足够贵重。
简而言之, 是干活的最好人选。
沈持意:“……”
好像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他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孤还有一忧。”
他指了指高惟忠手中还没展开念读的圣旨,“东宫属官今日才调配, 孤既没有上过朝, 也没有同属官们一一见过面, 突然肩挑如此大任……孤为陛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只是担心办不好差事……”
高惟忠拈指一笑:“圣上何等英明,自是为太子殿下考虑周全了。”
“……?”
“太子殿下,接旨吧。”
沈持意茫然后退,跪下接旨。
高惟忠一股脑从圣旨上念出一大串沈持意不认识的人名和官位。
他听得昏昏欲睡。
“……命兵部尚书楼轻霜为东宫主讲座师……”
楼轻霜是这封圣旨上的最后一个任命。
沈持意一个激灵, 清醒得不行。
楼轻霜当座师???
以这人的自律和周正,绝无可能缺席授课哪怕一天。
还不如裴知节!
高惟忠已经念完了圣旨,将圣旨递到他面前:“陛下让老奴宣旨之后同殿下私底下说说,小楼大人虽年少,但还未及冠就已经在大理寺当过值,素擅刑名,便是如今在兵部,也经常受命协理大理寺办案,对这种犯官抄家之事很是了解。今日起楼大人便要常来东宫为殿下授课,殿下若在裴家之事上有何不懂之处,都可以让楼大人帮忙。”
“此言不是口谕,不过是提醒殿下一二,殿下不必拘谨。”
沈持意:“……”
说着不是口谕,但又没给他调其他干过此类案子的官员相帮,不就是要让他又和楼轻霜一起办事的意思?
只不过这一次,皇帝是想让他担这个抄没裴家的主责,用这个方式让楼轻霜参与其中,却又把楼轻霜完完全全摘出去了。
若是其他得罪人的事,他恨不得揽在身上,现在立刻走马上任。
可是抄家灭族,抄的还是望门世家——这是普通得罪人的差事吗?
皇帝没有把军饷被劫之事摆到明面上,裴知节获罪的名头零零散散,积少成多,没有叛国和谋反之类株连亲族的重罪,再怎么样也是判主犯死罪从犯流放一类的结果。
裴家本家遭难,分支只要没有被高昶之那封奏本列进去,那是不会被清算的。
若是有人记恨上他,他真是个嫡亲太子也便罢了,亲眷都在皇城,不惧宵小。可他真正的血亲在苍王府,要报复可比潜入皇城刺杀帝后储君来得容易。
这可是个一不小心牵连全家的活。
沈持意拧着脸接过圣旨。
高公公只是个传旨的,他能说的也都说了,再和高惟忠说也没用。
他便直接问了另一件事。
“公公,圣旨上说,楼大人的官职是兵部尚书?”
之前不还是侍郎吗?
他这些时日倒是知道,上一任兵部尚书在辰陇之战中失职被贬,皇帝一直没有任命兵部尚书,是因为前两年楼轻霜年纪太小,不便升得太快惹人非议。
楼轻霜任兵部侍郎,顶头又没有上司,一切兵部事宜都是由楼轻霜直接对接皇帝和内阁,其实便算是执掌兵部了。
可圣旨里说是尚书——升官了?
果然,高惟忠笑道:“裴家不忠,引得内阁动荡,首辅空缺,陛下今晨上朝刚颁的圣旨,擢升苏阁老为内阁首辅,小楼大人为兵部尚书,并即日起入阁补缺。”
沈持意怔然。
裴家倒台,楼轻霜入阁,成为了大兴开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烟州之事虽然开始查办,但宣庆帝不想引起动荡,只派了飞云卫这种皇差去办案,力求以最小的动静查办此事。
倒是都和原著里的大致发展合上了。
下一步,便是楼轻霜执掌内阁,手握兵权,皇帝驾崩,内阁扶持新帝了。
都到这份上了。
太子怎么还没换过?
沈持意:“……”
高惟忠见他神色五彩缤纷,似有不忿,误会了,又劝慰他:“奴才知晓殿下先前因卫国公世子一案,险些被诬,但苏阁老全然不知情此事,苏家那不成器的已经判了罪,秋后问斩,还是苏阁老大义灭亲,亲手批的。”
沈持意回神:“那苏承望呢?”
看来苏铉礼是以一个儿子换了首辅之位啊。
雇凶杀人的主罪由苏二担了,苏大呢?
高惟忠说:“苏大人贬作六品主事,但再从事户部主事,未免会有昔年从属御上司的麻烦。好在小楼大人心善,在这些任命宣判下来时,主动提出可以调苏大人来兵部,明儿起苏大人便是兵部主事了。”
太子殿下望着那晃动的树梢,似是瞧见了无影无形的风。
沈持意轻笑道:“这么一判,不论前因如何,苏家本家因我失了一个儿子,又断了一个儿子的仕途,是再也不可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了。但陛下又同时任命苏铉礼为内阁首辅,所以内阁便绝无可能成为太子臂膀,这是大人先前教我的黑棋白子平衡之道吗?”
楼轻霜眸光一凝,沉声道:“殿下慎言。”
酒楼外人来人往,长街繁盛喧闹。
明窗笼着天光,春末午后日光稍暖而风不凉,即便在高楼之上,也并无冷意。
他们二人坐在窗边,一来一往的议政之言被高楼上的长风吹走,散入无边无际的云海中。
此时已是宣旨的两日后。
楼大人奉命来东宫为太子授课,沈持意以恭贺族兄升迁为由,拉着楼大人出宫吃酒,就这么冠冕堂皇地逃过一次读书。
他们刚坐下,菜肴糕点刚刚上齐,小二合上门,沈持意便直接点出了前两日朝局变动之事。
皇帝这是想让苏家顶替倒了的裴家,和太子还有楼家打擂台了。
他这个太子当的,从一开始一吹就倒的靶子,变成了核心参赛选手。
着实是有点失败。
楼轻霜既然让他慎言,那便是赞同了他所说的。
沈持意现在巴不得楼大人把他当一个看得清朝局搅得动风云的太子呢,自然不在意这些,接着说:“如此说来,大人入阁,是不是也算是孤之一派了?”
“……”
楼大人似乎连慎言两个字都说倦了,便只说,“君子不结党。”
沈持意懒洋洋地斜靠交椅,接过奉砚递来的热茶,轻轻抿了两口,抬眸望去,问:“大人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怎么,近几日入了内阁,事务繁忙?”
楼轻霜眸光微敛,似笑非笑,似肃非肃。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装着沈持意的倒影,像是两汪泥泞深潭,要将那里头的身影牢牢嵌在沼泽中,脱不开身来。
沈持意莫名有些发怵。
他眉头一皱,正想说点什么撇开这样的感觉,面前之人却终于答话了。
“臣近日家中丢了一贵重宝物,搅得臣有些不得安眠,倒是让殿下笑话了。”
贵重宝物?
沈持意心下一凛——不会是白玉龙环吧?
他赶忙追问:“寻到了吗?”
楼轻霜不答,慢条斯理地品茗。
沈持意逆反劲上来了,不告诉他,他偏想要知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大人?”
“小阁老?”
“族兄?”
“先生?老师?”
“……”楼轻霜放下茶杯,“偶有踪迹,也已派出下属打探多日,应当快寻到了。”
“以大人之能,既有了踪迹,寻到是迟早之事,大人何必苦恼?”
“苦恼的并不是能否寻到,而是如何待之。”
楼轻霜一字一顿,像是连说出口的话都要塞回嘴里细嚼慢咽一番。
“宝物所在,若当真是臣所猜想之处,臣已经细观了许久。”
“臣发现那宝物似乎有些耀眼,乍一看徒有其表,细一品却玉质深藏,也许摆于人前才是最适之道。只是臣已经丢了一次,为此还打造了安放宝物的宝匣,若是找到了那宝物,臣必是得好好看顾……”
“束之高阁的。”
沈持意越听越觉得像白玉龙环。
这东西是宝藏门钥,楼轻霜应该就是凭借里头的财富偷偷养人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想要护好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楼轻霜说丢了,但楼轻霜也说快找到了,他倒是不操心,只觉楼大人心思太沉。
“东西还没完全找到呢,大人苦恼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干什么?是藏起来还是展现人前,等找到了再慢慢想也不迟。”
“殿下所言……甚是,”男人嗓音越说越低,“轻霜受教。”
殿下的心思已经飘到了窗外的街上。
乌陵正抱着个包袱,往远处街边的一间当铺走去。
那是沈持意从东宫府库里拿出来的一些可以流往民间的贵物。
拿的不多,每个种类都拿了一小份,先让乌陵带去当铺估一估价值,他再根据这个看看要拿多少出来换银钱。
抄家的活他推不掉,但他也不想搞株连那一套。按照楼轻霜在裴氏失足那一夜同他说的,裴家其实并不是全族都罪大恶极,甚至有些人本身也是裴知节手眼通天的受害者——这些人若是也因此受累,未免太过无辜。
但他总不可能直接开恩不判那些人的罪,如此又是对其他依律判决之人的不公,而且他也没那个挑衅大兴律例的能耐。
思来想去,先判罪,他再去给那些无辜被牵连但还是被判为奴仆的人赎身,用太子私库买入东宫,遵了法理,顾了人情。
最重要的是能给苍王府少拉点仇恨值。
他这样做就能摆出态度——裴家出事的时候他可是对被牵连之人额外留情,他这个太子倒台的时候,苍王府也一样不该牵涉其中。
他盯着乌陵的身影进了当铺,和楼轻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言,却见乌陵半晌没出来。
该不会是宫里的物件有问题吧?
沈持意颇为担忧,干脆起身,对楼轻霜拱手:“先生稍等,学生去看看乌陵那边怎么回事,再回来同先生上这吃酒品茗之课。”
楼轻霜:“……”
太子殿下已经一个转身,一溜烟出了门,往阶梯处走去。
酒楼的另一处。
几个衣着奢贵、仆从簇拥的年轻公子哥坐在屏风中,吊儿郎当七歪八倒地坐在那,在丝竹声中,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
其中有人就着酒壶仰头倒酒,余光之中,瞥见沈持意形单影只踏步下阶。
青年一身蓝纹白底长袍,最外头披着薄薄一层白衫,下阶时衣摆摇动,衬出清瘦却修长的身形。
乌发披落,发带轻晃。
其实不过是最朴素最常见不过的衣裳,可同那张脸一道映入眼帘,便是这十里长街丝竹琴声中最无法忽视的一道春色。
那人双眼一亮,赶忙拍了拍身侧狐朋狗友:“看……”
第48章 幕篱 手中多了一个竹编的白纱幕篱
“公子, ”沈持意出门后,奉砚低声问,“不若公子寻个由头, 把属下派出去,属下再秘去一趟苍州。”
薛执前些时日从苍州回来了。
苍王府的账册确实有问题。
依薛执所说:“属下到了苍都之后,悄悄打探苍王府真正的账目所在,费了些时日。苍王府账房的账册果然是用以糊弄人的假货, 真正的账册是太子曾为苍世子时亲自撰写记账, 锁在苍王妃的屋内。”
“但王妃毕竟……毕竟是殿下的生母,女眷闺房, 属下能偷偷潜入且又不冒犯王妃的时机并不多。”
“属下等候多日,寻了个机会拿到账册, 结果那账册有些是看得懂的字,应当是王妃写的, 其他都是太子殿下写的,属下却……”
“公子恕罪,属下看不太懂……”
他们说是偷账册,那自然不是真的直接把原来的那一本账册偷走, 否则岂不是一定会暴露?
薛执只能趁人不备偷走一两日,对着照抄一遍, 再把拓本送回骥都。
结果薛执拿到账本后翻开一看, 直接和掺了密文的书卷大眼瞪小眼。
苍王妃写的内容倒是好抄录, 太子写的内容一窍不通, 着实只能依葫芦画瓢,煞费时间。
薛执不可能连着偷好多天的账本来抄录,便只能留意苍王妃查阅和记账的时间,抄录一两天, 又在苍王妃翻看账册前放回去。
这么一来,本是十日内便能做好的差事,薛执硬生生花了大半个月还没成功。
“属下本来都是趁着白日里王妃出门之时偷取账册或是把账册放回去,可有一日,苍王妃收了封信,信纸内容有好几页,属下躲在暗处远远看着,似乎是些图案,但离得远看不清,后来想,应当是些苍王妃从别处寻来的绣花图案。”
“得了那图案后,苍王妃便日日在房中做绣活,基本不离开……”
“属下寻思来苍州太久,怎么样也要同公子交差一二,便先带着抄录了一部分的账册回来。请公子先过目,若公子不弃,再给属下一些时日,属下这就折返苍州,继续把剩下的账册抄录完毕。”
“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降罪。”
楼轻霜听薛执说着,便已经想到了查烟州账目时,沈持意写在纸上的那些像极了密文的笔画。
那几日,沈持意每每写满一叠纸,便会直接把那些纸扔到一旁的炭盆里烧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楼轻霜遍忆群书,隐约记得这可能是某个偏远外邦传进来的极为偏僻的铭文记数之法,会的人不多,翰林里都找不出一个认得的,光是查阅对比将这密文读出来便要许久。
可传闻中不学无术的曾经的苍世子却手到擒来。
楼轻霜亲自找出相关古书,翻看对照这些铭文记数之法,将那账册内容译了出来。
可惜薛执认不出密文内容,抄录成功带回来的那两本,恰好都不是去年年末到今年正月的账册,看不出去年年末苍王府是否支取了一大笔银两。
但这其实已能透露出一些猫腻。
若是王府账册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何须当时还是苍世子的沈持意亲自用别人看不懂的铭文记账?
楼轻霜望着那完全仿照沈持意字迹抄录出来的账册。
账册旁,还放着一封摊开的奏折,其上字迹不拘一格,潦草至极,同重臣们规规整整递交给皇帝的奏折截然不同。
是沈持意谏言宣庆帝查烟州贪墨那日递交的谏言疏。
此物已然无用,在飞云卫那里时,太子便让许堪烧了,却被楼轻霜找了个由头又从许堪那拿来。
他指尖落在早已干涸的墨迹之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摸过一个又一个字,眼神愈发幽深。
不像是在摸字。
像是在透着这些笔迹、这些密文,触摸着什么摸不到的东西。
那时正是星夜,书房中只亮着一盏灯,唯一的火苗跳动得晦暗不明,照不清人心。
薛执跪地等着命令,奉砚和周溢年一左一右,对视一眼,尽皆有些悚然而不敢出声。
直至楼轻霜缓缓合上奏折。
周溢年这才壮着胆子问他:“……你的把握应该更多了吧?都这样了,不如还是刺杀太子试试?”
楼轻霜嗓音偏冷:“你似乎比我还着急。”
“我当然着急,”周溢年说,“苏涯若是太子,他在皇宫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谁,他为什么一直装作不知?分明一开始是他主动接近的你。他还武功高强却自小装病,谁知道他会不会有很多可能影响我们布局的秘密,又是不是我们都没发现的局中人?”
周溢年顶着楼大人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不由得气焰小了些,却还是坚持说完,“而且……而且如果太子真的不是苏涯呢?那这个错误的猜测影响到我们的筹谋怎么办?”
他确实也有私心。
如若太子不是苏涯,却能把一个从来没有心的菩萨勾得做到这个地步,那不论太子日后有没有可能真的和他们站在一边,最保险的方式依然是——现在就把这个风险掐灭。
可楼大人只回了他一句:“现今影响了吗?”
周溢年一噎。
楼轻霜不再理会他,把手中记载着那记数之法的古书交给薛执,吩咐道:“既然已经探得账册所在,便不必你亲自去。你挑个手底下得力的暗卫,把你所知晓的告诉他,还有这个偏门的记数之法教给他,让暗卫常住苍王府附近,徐徐图之。”
“是。”
一晃便到了今日。
楼轻霜方才那些话是说与太子殿下听的,但太子没听懂,奉砚却听了个十成十。
楼府最近又哪里丢过什么宝物?
他家公子唯一丢过的,可不就是正月江南里那一抹瞧不清的身影?
比起薛执,奉砚这个常伴楼轻霜身侧的“侍从”更懂些书文,若是亲去苍州,应当能更快查出——苍王府去年末到底有没有支取足够购买画舫和一掷千金的银两数额。
“不用。”
他家公子却慢吞吞道,“账查到头了,也还是账;尽快查到,也只能尽快。他既早有隐藏账目之心,便不可完全指望账目。”
奉砚神色一凛。
不做便是不做,楼轻霜没必要解释这些。
这是在教他。
“追查他人有心隐瞒之处,无异于当着猛虎的面夺其幼子,硬攻其擅守之地——可以,但必然难上加难。”
奉砚恍然。
“太子既然能防备到账册这等方面,也许属下费心查完也一无所获,而太子之防备,已是薛执赴苍州最大的收获。”奉砚慰叹,“属下方才入了偏处而不知,幸而公子提点,属下受教。”
“只是……属下还有一问。若是不指望账册,周大人所说的刺杀之法公子亦不用,属下还能如何为公子效力,寻那位苏公子之踪迹?”
“黄凭。”
——太子谨慎,苏涯也谨慎,可有一人身上,还留着也许连苏涯自己都不知道的错漏。
楼轻霜说完,下方骤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叫,喊的还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奉砚的名字。
他转头,看向门外,登时便眉头一皱。
奉砚刚刚也听到些许嘈杂声,但也和楼轻霜一样,只当是酒楼本就嘈杂,此刻却听到太子喊自己,跟着回头看去,却见太子殿下那出了事。
“你是哪家公子?”
沈持意听到拦着自己的那酒鬼问他。
他从前在苍州就常常装纨绔,为了人设,没少出入过风月地,一眼看出眼前是个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的真纨绔。
对方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从上到下不断打量着。
大兴朝权贵常有好男风者,这种眼神,任谁来了都能一眼看出其中含义。
沈持意从前出门,要么是苍王世子的身份,身侧仆从护卫众多,要么是苏涯的身份,戴着幕篱,别人瞧不见他,倒是鲜少遇见此等情形。
他脸色一沉:“我不是哪家公子。”
他转身便要绕开这酒鬼。
那纨绔却不是一人来的,他还未绕开,另一处去路便又被几个跌跌撞撞的人堵住了。
一开始拦着他的人笑着问他:“不是哪家的公子,难怪……你这身衣裳衬不上你,不如小爷几个带你去裁一身好衣裳……”
又有人笑道:“然后亲手替你穿上!”
“……”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乐意。”又有人调笑着说。
“……”
原来这些人是以为他没有出身,穿着又不似世家子弟,便开始放肆了。
沈持意出宫之时,魏白山给他准备的衣袍甚至有些惹眼,他又不是楼大人这种清廉人设,没太在意。
结果刚换上走出去,楼轻霜看了,脸色微冷,竟然说他这样微服出宫容易引人注意,若是导致祸端,楼大人便万死难辞,摆出一副不换件朴素一点的便不带他出宫逃课的架势。
那他当然是逃课重要了,这才找了一件最不起眼的。
楼轻霜!
他回头去看,却见男人坐在高台处,正在和奉砚说着什么,没看这里。
他们这的动静不算小,也不知说什么那么认真,这都没听到。
他又不能显露武功,也不能当着这些纨绔的面大喊他是太子——现在喊了这些酒鬼恐怕也只会以为他情急撒谎。
因他要和楼轻霜谈论一些不能让皇帝听到的朝局政事,几个随行的飞云卫被他暂时遣开了。
乌陵还在当铺里——他出来就是为了查看此事的。
除了楼轻霜和奉砚,谁还能为他解围?
沈持意犹豫该怎么喊来楼轻霜的注意。
总不能喊名字。
他和楼轻霜的身份可不能暴露——不然闹出事了皇帝不可能让他再出宫了。
如此动静,琴瑟丝竹之声悠然飘飘,几处上座都有人打量而来,却又收回目光。
就连酒楼的伙计都视若无睹。
显然这些人和这酒楼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哪个就是东家,这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
沈持意倒是能出手。
若他此刻戴着幕篱,必然已经让这些酒鬼满地找牙。
整个酒楼的伙计和打手一起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楼轻霜就在楼上,他不可能在这里出手。
他只能喊:“奉砚!”
楼轻霜和奉砚听到喊叫回头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在酒楼的长阶之处,青年被几个纨绔拦着。
他好似体弱之症被勾起,气息有些喘,面色有些白。
就这么抬着眸子望着上方,呼喊他们,当真是我见犹怜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病秧子。
高台之上,奉砚低声:“公子……”
现在是个好机会。
是个试探太子的好机会。只要等一等,如若太子是苏涯……
奉砚都能想到,楼轻霜不可能想不到。
楼轻霜同沈持意对视的那一瞬间,双眸沉浮出难以言喻的思虑,似是犹豫,又似是决意。他在刹那间隐下了一切,还是立刻站了起来。
“慢着。”
男人快步下阶。
众人闻声望去。
楼大人可谓是区别对待的一把好手,一边让太子殿下穿着简朴,一边自己穿着苏涯买的江南织金锦,清贵不凡。
这人又久为重臣,一身庄肃高位之气浑然天成,身侧跟着的奉砚也明显不是普通侍从。
那几个纨绔一眼看去,不由得便已经有些收敛。
有人怵了怵,复又嗤笑:“怎么?抢人?”
楼轻霜不说话,只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往前一扔。
最前头的纨绔接过一看,明显价值不菲的玉牌之上只刻着一个“楼”字。
“楼家人……”
皇后母家,世代阁臣。
前几日那位素有幽兰君子之称的楼家幼子还入了内阁,成了大兴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风头无两,何人敢在这个时候碰楼家的锋芒,亦或是冒楼家的威名?
楼轻霜自然不能说这是东宫座师带着太子殿下逃课,可仅仅一个“楼”字的玉牌也绰绰有余。
沈持意以为这人下一句便会把他认作朋友,就这么化解这可笑的窘境。
却听这人冷冷道:“是诸位在抢人。”
沈持意:“……?”
抢人?
抢谁的人?
谁是你的人!楼轻霜疯了吗,这话是内阁重臣谦谦君子会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出来的?
骥都的望门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有楼轻霜刚才扔出来的那样的玉牌以显身份。
楼轻霜没有点明身份,只用了楼家的名头,那些人似乎也没有足以见过小楼大人的身份,只当是楼家哪个子弟,倒也没有多畏惧。
楼轻霜若是说沈持意是哪位世家朋友,酒鬼们保不齐还要看看身份验证,可这位楼家的公子直接这么一说,其中含义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那几个纨绔子弟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不想和楼家子弟相争,让仆从把玉牌还给楼轻霜。
男人望着那些人的身影,眸光沉冷。
他若是做得再好一些,本该神色平常,再加上一些愤怒之色,演出一副愤慨少君出事的样子。
可他都没有这么做。
幸好这些人散了,周围的人也没在看着。
只有沈持意瞧见这一闪而逝的,莫名的冷意。
那人看着那几人回了屏风后,复又收回目光,缓步走到沈持意面前。
沈持意也看了看那些纨绔子弟离开的方向——这些人既然是骥都繁街上酒楼的年轻东家,家中应当腰缠万贯?他心下打算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只见楼轻霜吩咐奉砚去买个东西,随后独自走到他的面前。
这人和他说:“刚才那几个人似乎就是酒楼的东家,不少打手和伙计都看着我们,飞云卫还未回来,此刻和他们起冲突必然会闹大。”
沈持意也不想闹大。
收拾这些人很容易,有的是机会和方法,但不能现在就让所有人都看见太子和阁臣在酒楼内和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动手。
这事宣庆帝和飞云卫一定会知道,但是皇帝知道无所谓,不能让所有人都在此时此刻围上来看热闹。宣庆帝要脸,真这样了,定然会收回他的出宫令牌,他以后还怎么光明正大出宫?
楼大人仿若一个贤良温和的臣子,放缓嗓音,劝慰他:“殿下莫要气恼,不必理会他们,待得殿下安全回宫之后,臣会派人来这酒楼,追究这些人冒犯之罪……”
语气却倏地低冷了许多,“定不会轻饶。”
“刚刚臣那般言说,实在是权宜之计,请殿下恕罪。”
倒是解释了刚刚为何那样说——如果要不印证他的身份,又打消他人疑虑,确实直接那样说能避免很多麻烦,而且这话和这个理由一起传到皇帝耳朵里,完全说得通。沈持意刚刚心中有了别的想法,现在并不想单纯追究这几个人就算了,一切还得回宫再说,不如先离开。
他低声问:“那我们现在先离开?”
这时,奉砚快步跑回来了。
沈持意定睛一看,发现奉砚手中多了一个竹编的白纱幕篱——刚才楼轻霜居然是让奉砚去买这个的。
买幕篱干什么……?
“殿下现于人前易惹祸端,离开前,且遮挡一二。”
楼大人从奉砚手中接过那幕篱,在他茫然的注视之下,慢条斯理戴到他的头上,轻轻在他的下巴处系上固定幕篱的绳结,徐徐松手,稍退一步。
白纱垂落而下。
四方骤然隔着一层如烟如雾般的朦胧。
他只能瞧见眼前人影,低头看清那人一身他在江南购置的华服。
楼轻霜突然没了动静。
又过了片刻。
“殿下,”幽幽嗓音飘过白纱,闯入耳中,“走吧。”
第49章 筹钱 楼轻霜拿起幕篱,无悲无喜地凝望……
沈持意隐约觉得现在这个情形有些熟悉。
这不是和他在榷城的时候, 与木兄一道把臂同游时一模一样吗?
他戴着幕篱,“木兄”穿着他买的衣服。
也就是跟在身边的乌陵成了奉砚,他牵着蒙眼的木沉雪变成了楼轻霜领着他。
就算要挡着他的脸, 蒙一片布或是买个帷帽也行?
为什么偏偏是幕篱?
难不成楼轻霜发现了什么?
可这人若是发现了什么,会直接在他面前买幕篱戴在他头上提醒他吗?
沈持意想不通。
他一会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会有些心虚这种格外熟悉的情形,一会又担心楼轻霜此举该不会别有深意……
不会的。
他想。
他笃定地想。
以他了解的那个原著里的楼轻霜来看, 若是这人知晓了他就是苏涯, 哪怕有那么一点的可能,这人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稳而不动。
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始乱终弃, 而是始乱终弃之后成了身在局中的太子,还日日同所负之人相见却不直言相告, 甚至如今还依着楼家之势逐渐成了个手握实权的太子……
从楼轻霜冷心谨慎的性格来看,早就该怀疑他别有所图, 对他这个太子痛下杀手了。
哪里还会关心他要不要戴个幕篱遮挡呢?
他否定了这个猜测。
但沈持意不敢走在楼轻霜的前头。
卫国公府闹市里,他曾以苏涯的身份与楼轻霜擦肩而过,被那人瞧去了背影。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楼轻霜身后,走出酒楼, 往乌陵所在的当铺走去。
好在楼轻霜并没有在意他走在前头还是后头。
果然是他多想了。
酒楼中那些四处游走的打手、上下来往的伙计们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那几个醉生梦死的纨绔不知大难临头, 似乎还在惋惜。
他们穿过长街, 来到当铺前。
乌陵正好出来了。
他手中抱着满是宫中宝物的包袱, 神色有些烦扰。
一见到沈持意和楼轻霜, 乌陵赶忙快步走近。
沈持意生怕他家乌师傅自然而然就习惯了他戴幕篱的模样,即刻开口:“乌陵,是我,我戴这个东西是因为刚才出了点意外。你别担心, 我一会同你细说。”
乌陵立刻会意:“鲜少见殿下如此,倒是有些新鲜。”
楼轻霜神情平静,好似确实对此没什么别的想法。
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刚刚的酒楼,干脆另寻了一处小茶馆,开了个单间。
几个飞云卫也寻了过来,一人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食盒打开,全都是不同模样的绿豆糕。
楼轻霜:“……?”
沈持意丝毫不惧,他喜欢绿豆糕是先前和皇后还有楼大人一道喝茶时,过了明面的。
“之前吃了楼卿带回来的方子做的绿豆糕,觉得此物实在美味,便想试一试其他糕点铺子的绿豆糕都是什么样的。”
所以他把飞云卫遣走,分散去骥都各个糕点铺子买绿豆糕去了……
此事做得确实不像个微服出宫的太子——但他也没把自己当太子啊!他在今天之前,也没有想到在安全和送命之间,居然还有别的不得不防的险事。
顶着楼大人那之乎者也大道理都要塞到眼睛里的视线,他讪笑:“这不是看楼卿在,所以放心嘛。许统领和孤说过,楼卿当年在宫中可是同飞云卫一道习武的,身手不输顶尖暗卫……”
“即便要支开暗卫,”楼轻霜说,“殿下也该留一二人在附近,起码要在闻声便能立刻赶到之处。若是下回殿下还这般,请殿下提前告知臣,身为臣子,应当保证殿下的安全。”
沈持意眨眨眼,立刻抓住了重点:“所以还有下次?下次上课也能出宫?”
楼轻霜:“……”
眼看楼大人的教训又要砸下来,沈持意赶忙转移话题,问乌陵:“怎么刚刚去当铺那么久?”
乌陵叹了口气:“殿下,东宫里的这些物件,虽然不是什么规定上不可外流的宝物,但是掌柜的都看了一遍,说一间小当铺不可能吃下殿下需要的数额,如果需要那么多,恐怕得跑好多家,最好还是分别寻一寻有没有做这些生意的。”
“我同掌柜和当铺里的伙计们一道估了一下殿下这些东西能换的银钱,又算了一下大致需要换多少家,我一个人怕是难在几日内办妥,要么得派出东宫的人一并办差,要么便去找骥都几家名声响亮点的当铺。”
可是在骥都这种天子脚下,收得起大量宝物的铺子,或是名声响亮点的当铺,自然都是背靠世家王侯的,支取一大笔现银必然要过主人家的眼,不论那主人家和裴家有仇还是有恩,都又是新的麻烦。
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先找小当铺了。
只是他对当铺的财力没什么了解,没想到这些财物比他想的要难处理。
至于找东宫的人……
沈持意看了一眼楼轻霜。
楼大人是皇帝嘱咐来协理太子办抄家案的,沈持意这个打算自然早就同楼轻霜说过。
这人当时皱了皱眉:“殿下慈悲之心,臣亦同感。只是朝局政事,若全然以仁心待之,殿下容易反受其害。”
沈持意回他:“无妨。大人只需教我,我是否可以这么做?”
楼大人便也不多说:“裴氏抄家,殿下赎身,只要这两件事不混淆在一起,便是两件事。”
意思就是不能让他想给一些人赎身的事情影响到抄家。
那便不能在抄家办完前传出去,否则只要有人知晓太子有此意图,哪怕沈持意自己什么也没说,底下的人也会什么都做了。
“没其他路子了?”他继续问乌陵。
“有。”
沈持意面露期望。
“那掌柜的暗示我,说若我家主子是什么达官显贵,其实这些东西在官场里流通,获利更多……”
正在负责抄家的太子殿下:“……”
正在查办贪墨案的楼尚书:“……”
那自然是不行的。
沈持意随手抓了一块绿豆糕啃着,低头沉思不语。
楼轻霜就坐在一旁看着。
小楼大人不搬出大道理教训人的时候,倒是赏心悦目。
不论这人是不是个真君子,起码看上去让人如沐春风。
沈持意权当美景美人美食在侧,默不作声地盘算着另一个迅速弄到大笔现银的路子。
敲定主意,他又问了问楼大人一些能让暗卫听到的朝局政事。
他一定要把自己在楼轻霜眼里的人设刷新成勤政爱民的储君。
他们二人谁也没提刚才酒楼之事,沈持意又在宫外悠哉了一会,回到宫门口时,楼轻霜才和他说:“臣已经交代暗卫将酒楼之事告知许统领,待得明日将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查清,该如何办,臣再同许统领商议。”
“大人不必管,”沈持意却说,“孤自有打算。”
楼轻霜敛眸,无言片刻,才说:“好。”
待到沈持意回了宫,男人目送着太子殿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遥遥宫道之上,这才回身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被小殿下用完就丢的竹编幕篱安静地躺在一侧。
太子殿下惯是不拘小节洒脱随性,这幕篱在出酒楼之后便一直戴在他的头上,最终却在他回宫之时,被这么随意地放在马车上,没了用处。
他能随手扔下用了一日的物件,是否也会是那个策马而走不告而别的人……
其实楼轻霜眼疾好了之后,只在二月十五前后的卫国公府旁,见过那坠着金铃的白纱飘动,还有一闪而逝的背影。
若说要认,自然是认不出来的。
可青年戴上幕篱后,在他面前显然比之前要安静了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占了思绪。
楼轻霜拿起幕篱,无悲无喜地凝望良久。
“公子,”奉砚等了一会,没听到吩咐,不得不问,“酒楼之事,属下还需要私底下去追究一下今日不长眼的那几个畜生是何来历吗?”
楼轻霜掀开车窗纱帘,又看了看那已经只有禁军的宫门。
长风走过宽阔大道,成了天地间最是想不开的那一刹那,非要钻入这一隅逼仄的车厢中,困顿其中,掀动白纱。
“既然太子殿下有令,”楼轻霜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温吞平和,谦良和顺,“那做臣子的自然遵照……”嗓音渐渐失了情绪,“以太子的脾性,不至于一步三算隐忍不发,他在酒楼时什么也没做,这代表他有什么更大的事想做——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语调最终落入沉冷,“你查你的来历,等他做完了,我再做我想做的。”
“是。”
马车缓缓驶向楼府。
楼轻霜拿着幕篱,走过楼府大门,穿过前堂,踏过长廊。
不知多少人往小公子手中骤然多出的幕篱上瞧。
可小公子目不斜视地回了书房。
奉砚正要上前接过幕篱,为他家公子放好。
楼轻霜却轻轻抬手止住他,打开了书房暗道的门,带着那幕篱走进摸不见底的昏暗之中。
奉砚约莫猜到,这幕篱或许会和先前那些装裱好的没有面容的画卷一般,被带进密道,带进那间他家公子锁起来后便没人进去过的密室里,再也不会现于天光之下。
果不其然。
第二日,楼轻霜从密道中出来上朝之时,手中已经没了东西。
内阁震荡,官场换洗,飞云卫牢牢围着裴府。
裴知节重病在床,接了这一差事的东宫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却至今还没有开始闯入裴府拿人。
朝堂之上也并不安稳。
楼轻霜下朝之后,在文渊阁连轴转了两个时辰,又被宣庆帝叫去答话了许久,出宫时早已过了午后。
奉砚接人下轿,赶忙问:“虽然午时过了,公子还是补点午膳?”
书房内已无他人,楼轻霜一脸阴鸷之色。
他往常里哪怕一人独处,都鲜少有摘下霁月画皮的时刻,此时却如此显露,可见宫中烦扰之事诸多。
他拧着眉头,想了片刻,说:“绿豆糕吧。”
“……?”奉砚一愣,“公子——”
“公子。”
薛执在屋外轻喊。
楼轻霜挥手。
奉砚只好咽下其他建议之言,开门迎薛执进来,自行出去吩咐后厨备绿豆糕。
屋门合上,薛执拱手:“太子出宫了。”
楼轻霜毫无意外之色,问:“带人了吗?”
“带了,”薛执表情有些古怪,“带了很多。”
楼大人总算意外了。
他连紧皱的眉头都展开了些,渐渐又是那一副端方庄正的模样,听着薛执继续说:“我们在飞云卫中的暗线说,太子殿下昨日回宫之后,便让飞云卫去查那几个犯上的登徒子来历,查了来历还不够,还让人连夜为他查那几人从前做过什么。”
楼轻霜似是已经猜到太子殿下要做什么,轻笑一声。
薛执被他笑得一顿,不敢开口。
男人却自顾自地说:“他让东宫的人给他分列那些人所做之事分别是什么罪,寻常又是怎么判——然后呢?”
薛执惊道:“公子所说分毫不差!那几个登徒子既然敢在帝都做出拦人戏弄之事,确实不是什么善茬,从前就常干欺男霸女、吃喝嫖赌之事,就连酒楼的那些打手,都有不少是吃过黑的,帮那几个登徒子干过不少勾当。”
“这些人的罪状列了好几页,纷纷写上按律当怎么判。”
“太子今日用完早膳之后,就点了一队东宫府兵,又带上了东宫可以调配的所有飞云卫出宫去了。”
“但是殿下倒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说是东宫仪仗,只是这么大摇大摆地先去昨日和公子一道去过的那个酒楼,抓了几个打手,问那些打手认不认得他……”
那些打手一开始虽然被架势唬住,却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一开始三缄其口。
太子殿下从前在苍州就是一等一的纨绔,争斗耍狠这种事情自然是行家。
他根本没有平时体弱时那一副好似好言好语的模样,甚至没有搬出太子的身份,只让东宫府兵动手打人。
揍得人叫苦连天,还在自以为硬气扛住不松口之时,太子这才拿出飞云卫查出的那些罪状,搬出贵人的身份,果然一下子就把那些人吓得知无不言,说昨日见过沈持意。
沈持意就这么带上这几个证人,随便挑了那几人中其中一人的家门府邸。
是一个伯爵府,家中已没什么实权重臣,但有个爵位在,借着朝中的关系,又让家中的仆人挂名,做了不少生意,私底下更是做过不少不清不楚或是贿赂行事的勾当,敛财无数。
既无重臣,便更遑论上朝入宫,家里老的都没见过太子,小的自然不可能知晓,昨日冒犯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东宫府兵一溜烟就把伯爵府给围了。
小殿下在众星拱月下翩然下辇,身着太子九章服踏入伯爵府。
当家做主的赶忙跪下迎接太子驾临。
太子殿下却拍了拍手,几个鼻青脸肿的酒楼打手被扔到众人面前。
“敢问……”他没让人平身,只微微弯腰,笑着问,“府中四公子在吗?”
伯爵府立即将人找了出来。
那所谓的四公子一出来,只见厅堂内只有一个坐着的玄衣青年,懒洋洋地靠在交椅上,一手托腮,缓缓回眸。
正是他昨日在酒楼拦下的那美人。
美人挑眉问他:“阁下昨日似乎问——孤是谁家公子?不如阁下问问家翁。”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殿下一挥手,让人拿来那列好的罪状:“把门合上,孤有些事,想同几位好好说道说道,东宫的人留下便好了,莫让府中下人听了去,平白污了伯爷和伯爷夫人的名不是?”
东宫府兵快步上前。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
奉砚端着绿豆糕进来,听到薛执还在禀报。
“……然后太子殿下没提昨日戏弄之事,只让那几个打手和那个登徒子承认昨日见过他。可伯府家里人哪里会不知道自家儿子什么德性?谁也没说,却谁也懂了,这才全都知道,昨日那登徒子犯的居然是冒犯储君的杀头之罪。”
奉砚暗叹妙也。
谁也没说,那他人便传不了太子被人冒犯的“谣言”,而伯爵府的人会怀揣着太子并不想声张的期望,觉得说不定可以和解。
而谁也没说,知情的人也知晓他这一番兵围伯府,是为了私事,同样是为了天家颜面,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薛执也在叹:“那家人便以为事情有转圜之地,不住地告饶赔罪。太子殿下不仅让人列了罪状和按律当判的处罚,还给那些罪名列了对应的银两数目……”
意思很明显,给一笔钱,就勾一笔罪。
这听上去干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放到哪朝哪代,太子在朝廷不曾允许之时,让人以银代罪,那都是欺天之举。
伯爵府的人救儿子都是其次,其他人也怕株连,想让太子息事宁人,把这个甚至可能连累家中人的罪名摘干净,当然不会想沈持意那边打算如何应对弹劾。
几乎是沈持意报一个罪名,报一笔银两数款,这家人便开始筹现银。
沈持意并不急,悠然坐在厅堂之上,看那登徒子战战兢兢跪着,等着收钱。
收完一笔,他再开始报下一笔。
如此勾到了最后一项罪状。
沈持意却突然不报了。
而是将那最后一笔罪状递给飞云卫,说:“前罪勾了,那便按照这个罪,抓了吧。”
——留着的正是最重的一罪。
“殿下!!”
“殿下不是,不是可以用银两勾销的吗?”
“殿下,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却抱着银两走了。
东宫府兵抓着助纣为虐的打手撤去,飞云卫一左一右架着那已经吓得瘫软的纨绔子弟离开。
有人来询发生了什么。
那家人却无一人敢说。
谁敢说?说什么?说自家儿子冒犯了太子,他们自以为能脱罪给了很多来历不清的银钱,结果最后人还是被带走了?那他们想要买罪,岂不也是犯了大错?储君怎么样也是储君,但皇帝或是内阁发落起他们这种清闲伯爵家,可是完全不需要犹豫的。
而且府中四公子冒犯太子的罪判了吗?
伯府受牵连了吗?
没有。既然没有,谁敢鱼死网破?
伯爵府大门紧闭,闭门谢客。
太子殿下却带着东宫府兵和飞云卫,又去围了另一家。
楼大人今晨在宫门里和朝臣们你来我往,太子殿下却在宫门外忙着收钱。
如今想来还在第二家,故技重施,一笔一笔收着现银。
太子殿下此举,可谓是掏空了那几家的家财,还不可能没用。因为若是那种子孙犯罪便任由其被人捉拿的门庭,一早便会规束后代,又怎会纵容到如此地步?
楼轻霜指尖轻敲桌沿,听薛执说完,方才低声道:“御史不会弹劾他。”
弹劾也得是传出去的流言,告罪也得是有苦主的错行。
苦主不可能站出来还揽了冒犯太子的重罪,就算有人门庭中有在朝为官者,谁又会为了已经被捉拿的纨绔赌上自己的前途?
怕是他人问起东宫府兵为何围了府邸,都不会有人吐露出什么。
沈持意这一招,省了东宫库银,惩了冒犯之徒,得了赎身之钱。
难怪昨日在酒楼,太子殿下既没有当场发作,也没有在暗卫回来后便急着领暗卫回去私底下算账。
想来沈持意当时便已经在思量此事,徐徐谋之。
只不过……
此事虽然不会传扬出去,但皇帝、皇后、内阁……该知道的,都会私底下知道。
“……就是还有一问,”薛执禀报完,同样点出了知晓此事的所有人最后都会想到的问题,“陛下必然会知道太子干了什么。毕竟是东宫,东宫私底下用府兵这样敛财,陛下那边……岂不是会有所猜忌?”
“那可真是太好了!”
沈持意想到皇帝也可能因此对他不满,更觉满意。
夜色笼下,宫门关合,太子仪仗正在临华殿前停下。
他们刚刚办完那几个登徒子之事。
太子车驾后跟着车上,装着一箱又一箱银两、银票。
乌陵掀开纱帘:“殿下,回东宫了。”
沈持意下了马车。
魏白山赶忙上前给他挂上披风,都快四月的天还往他怀里塞暖炉,最终念叨着:“虽说殿下身子好了些,但太医说了还是虚得很,入夜风寒,殿下小心。”
暖炉刚刚燃起,特制银骨炭的清香飘荡而入。
殿下无奈捧着暖炉,掏出早已备好的一叠银票,让魏白山给这两日替他办差的人分了。
身侧,乌陵问他:“刚才听殿下好像说什么太好了,好什么?”
沈持意笑眯眯的:“好在今日特别顺利。”
钱,是筹了的。
人,是得罪的了。
太子之位,想来又可以摇摇欲坠了。
连吃带拿啊连吃带拿。
第50章 章程 “公子应当自有打算。”
“奉砚。”
“公子。”
楼轻霜说:“东宫让飞云卫拿人, 那么这些人最后进的应该是飞云卫的牢狱,不入刑部和地方。飞云卫判罪向来从重从快,太子留下的又是最重的罪名……”
他对骥都那些世家王侯子弟实在太过了解。
莫说是成器, 就算是没什么出息的,只要不至于太扶不上墙,都能谋求个一官半职。
沈持意让人捉拿的那几个纨绔,能为非作歹到家里帮忙善后多次还妄图以银买罪的程度, 不用看那些查来的消息, 楼轻霜便能确信其身上怕是背着命案。
秋后问斩少不了。
楼轻霜望了望窗外。
三月底已是迎夏之时,楼府被新叶长出来的树荫遮盖, 斑驳光影匍匐砖瓦,绿意盎然, 微风都在等着热意。
“现在离秋后还有段时间,”他说, “判罪后,让飞云卫里我们的人用点由头,把犯人挪到骥都的地方牢狱。他们手底下的打手吃过黑,必定同不少在牢狱中人有旧怨。”
“把他们和结过仇怨的人安排在一处。”
奉砚神色一凛。
这实在是看似无为实则狠辣的一招。
飞云卫判罪快, 说白了,那些人应当过几日便只能在牢里等死, 左右就是伸头一刀——也许太子殿下便是打算这么了结的。
而把人换个地方关押, 看上去没做什么, 他人也无法从中看出什么痕迹, 但偏偏把那几个纨绔和有仇之人关在一起……几个被酒色财气掏空的公子哥,没了打手相帮,哪里能对付那些下九流的地痞无赖?
越是在那些达官显贵们瞧不见的地方混的人,越有细碎折磨人的手段。
楼轻霜此举, 不过是在问斩前换个地方关押,对那几个登徒子来说却天差地别。
他们本来也许还会希望问斩之日来得慢一些,能多苟活一日是一日,如今……怕是会觉得秋后来得太慢。
楼轻霜实在太擅长此等四两拨千斤以至于他人难以寻根究底的手段。
永远只是轻轻拨动一根琴弦,便奏响诡谲无踪的波澜琴曲。
奉砚跟在楼轻霜身边多年,常见他家公子如此行事。
但行的都是与私事无关的所谋之事。
这是楼轻霜鲜少有的,将轻如鸿毛却有千斤之力的谋算,用到区区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身上的时刻。
以至于奉砚都怔愣了片刻,才说:“是。”
楼轻霜倏而道:“飞鸽到了。”
话音落下,薛执和奉砚方才先后听到了屋外振翅之声。
薛执赶忙推开门去,将屋檐上的信鸽摘下,拆下腿上绑着的写着暗语的纸卷。
“羌南的事?”
楼轻霜问。
“是,”薛执点头,“陛下派的钦差到了羌南,追查军需被劫之事。长公主正稳着他们,钦差目前一无所获。”
“但长公主说……说她与公子合谋,是为羌南长久而计。若是公子在骥都,能确保羌南戍边军后备军需再无阻碍,且再也不因政令而胡乱出兵收兵,她自然愿意同样助公子一臂之力,让羌南兵权从此等同于公子的兵权,她与武成侯也会竭尽全力为公子搜寻所有羌南的奇淫蛊术。”
“有个但是。”楼轻霜又是肯定的语气。
薛执皱眉,面色不算太好看。
他说:“但是入夏在即,羌南蛊术盛行,秋夏为蛊虫最为活跃之时,且曼罗部兵士常年生于炎热酷晒之地,最擅盛夏作战,只要秋夏开战,戍边军又无足够的军需补给,曼罗部必定占尽先机。若是如此,长公主便当公子无能,不仅不会同公子再合作,还会将朝中有人谋求兵权一事捅出去……”
其实即便如此,他们倒也不惧。
因为楼轻霜和宁康长公主合作,用的并不是明面上的身份。
长公主那边也没有直接以长公主的身份同他们联系。
只不过他们心知肚明而已。
真捅出去了,楼家这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少阁臣、皇帝都深信不疑的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怀疑的首要目标。
更别说他们如今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只要烟州的事情查清,裴府再抄个家,再加上那些谎称被劫走实则早就到了羌南的辎重,别说是筹齐军需,就是凑出两倍怕也是能做得到的。
但宁康长公主这话,未免太过强势,威胁之意十足。
他们事情办得如此之好,转头来长公主还来一句威胁,谁看了不郁闷?
但凡换一个年少意气又谋划万方的重臣听到,生气恼怒骂上几句都算是懂得克制。
可楼大人就这么平静地听完,又那么平静地说:“你回她一切顺利即可。”
还不如暗自收拾那几个登徒子时的反应大。
薛执:“……是。”
楼轻霜不说话了。
薛执和奉砚都明白,这是让他们出去办刚才吩咐的事,不用再待着的意思。
奉砚给楼轻霜取来净手的水盆,又沏了公子今日爱喝的径山春雨放在绿豆糕旁,对薛执使了道眼色,两人一道出去了。
出去之后,他们两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各自按照楼轻霜的吩咐喊了底下的人来办了事,彼此又欲言又止地对视一眼。
显然都是有话想聊。
薛执:“背后议论公子实属罪过……”
奉砚:“我知薛兄有话想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
薛执还是问出口了:“公子这是已经确定,太子殿下就是公子一直在找的那个苏涯了?”
奉砚也对此很是纠结:“我一直侍奉在公子身侧,没有见公子得到过确切证据,不像是完全确定。但……哎,此事公子好像也无意掩藏,我应当是可以直接和你说的。”
“公子昨天,把太子殿下戴过的幕篱收起来了,之前像那个幕篱那般收起来的物件,都只有确切是苏涯公子用过的东西,或是和苏涯公子有关之物……”
唯有昨日的幕篱,明明用过的是太子,最终却被楼轻霜当做苏涯之物收起来了。
若是这么看,楼轻霜似乎已经觉得太子就是苏涯。
可看楼轻霜今日之反应,虽说对太子是有些不同,但远没有什么异样之举。
……可能公子只是不知道怎么做出一个完全被心绪驱使的决定吧。
公子确实觉得太子是苏涯。
但这个“觉得”是一切猜想一切直觉促使下的判断,是公子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的无凭无据的判断。
因为在从前的每一次谋划中,这样的判断对公子来说都是足以致命甚至导致功亏一篑谋划尽毁的危险。
公子可能并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判断,因而压抑隐藏着一切应该有的反应。
这要是随便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子,就算是哪个身在帝都的宗室,或是哪个世家重臣家的子弟,到了这个份上,楼轻霜若真是偏执,想做什么也可以做,真想要临门一脚的摊牌,直接把人绑了逼问都行。
可这是太子。
这偏偏是一个楼轻霜觉得能当太子的太子。
“先前周大人总是问公子苏涯和太子之事,有时我跟在身边,听到过只言片语。也许公子心里相信太子殿下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不愿影响朝局,不愿一步之差造成不可挽救的结果,现在无法去设想这一点。”奉砚叹气,“也许公子在等一个一锤定音的证据。”
薛执:“……?”
“……”奉砚也有些晕乎乎的,干脆说,“算了,公子怎么想,不是我和你能够揣度的。你我直接把太子当那位苏涯苏公子看,比较稳妥。”
“有理,”薛执点头,“可如果这样,太子这一回动用东宫府兵私下敛财,肯定会有大麻烦,陛下那边……”
“公子应当自有打算。”-
沈持意所想不差,这两日,没有任何人在明面上参他。
皇帝也没找他麻烦——这很正常,抄家得罪人的事他还没干完,皇帝应该不会在这之前先问罪太子。
于是他反而急着要把抄家之事办妥。
只有差事办完了,皇帝才会开始找他麻烦。
他和东宫属官们紧赶慢赶,办好了抄家之事,又同楼轻霜一道,理出了章程。
楼轻霜在正事上确实很靠谱,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敲定之后,便写出了一封折子。
“请殿下过目。”
沈持意本来就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向楼轻霜学还来不及,哪里能看出什么来?
他字面意义地过了一下目,便带上楼大人,一道面圣去了。
这一回皇帝接见他们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寝殿。
隔着寝殿的层层黄纱,皇帝的身影在帷幔之中,似乎在缓缓翻看着奏折。
翻到底了,皇帝问:“就这些?”
沈持意一愣。
嗯?
难道还漏了什么?
他这个巴不得犯错的太子根本无所谓纰漏,反倒有些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身侧的楼轻霜——堂堂楼大人居然也有疏漏之时?
男人目不斜视,躬身告罪:“陛下恕罪,臣今日事务繁忙,昏了眼,漏了一封奏折。其中写明了具体如何处置裴家划为奴籍者、奴仆发卖者、流放充军者。臣这就遣人去取。”
皇帝说:“确实缺了此节。”
沈持意稍稍回忆,好像刚才他和楼轻霜上交的折子只写了如何判罪如何抄家,没有写具体那些发卖的人要发卖到哪、又需要多少银钱可以买走身契……
这些琐碎冗长,适合另起一封折子单独写明。
楼轻霜只带了主要的那个奏折来,却没带补充的另一封。
这是真忘了?
还是楼大人又有什么谋算,在作妖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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