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意想不通一个写着抄家细节的折子能作什么妖。
宫人得了皇帝的命令, 已经去取楼轻霜落下的折子了。
寝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皇帝不问话,臣子自然不能主动开口。
唯有外头鸟儿时不时叽喳而过,宣庆帝沉闷的咳嗽声时而响起。
沈持意看着那随着风不断轻晃的层层纱幔, 只觉寝殿中满是病气。
皇帝是真的病了。
裴氏假孕、军需下落不明、烟州贪墨足有十年之久……
近日里朝中之事还不止如此,沈持意光是和楼轻霜商谈抄家,有时候他这个太子去内阁都喊不来楼大人,都得排排队, 足见大兴如今弊病愈发严重。
陈康翊当年字字珠玑的《休政九论》, 让宣庆帝千刀万剐了自己的老师,却至今没有任何事实能证明这封谏言错了。
因为这封谏言没有错。
“陛下, ”宫人跪在殿外,“奏折取来了。”
寝殿内的天子稍稍抬手。
太监赶忙碎步上前, 穿过重重帷幔,最后跪行几步送到床前。
皇帝翻开奏折, 却突然没了言语。
连那送奏折的太监都还跪在下方,没有圣命,迟迟不敢动弹。
天子寝殿里的香不住冒着青烟,一点一点散开, 飘荡进幔纱前后的人心中。
幽然沁鼻,却仿佛看不见的网, 能将人笼罩在逃不开的香味中。
足足过了两刻。
沈持意就这么和楼轻霜无声地等在寝殿帷幔外, 隔着重重黄纱, 等着纱后的人影点头。
明明那封主要的奏折看完一遍便好了, 怎么这一封补充的奏折要看这么久?
而且好像皇帝也没在看。
沈持意余光偷瞄,瞧见宣庆帝看完便合上奏折,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开口。
楼轻霜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安如泰山。
宣庆帝没什么多余的言语,静若山石。
只有太子殿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不住地瞄完这个瞄那个。
瞄得沈持意眼睛都有些累了,才听到宣庆帝说:“就这么办吧。”
皇帝接过太监的朱笔,在上头几笔而过。
“准了。”
轻轻巧巧就结束了。
高惟忠再度躬身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御笔朱批完毕的折子,递还给太子。
沈持意:“……?”
所以楼轻霜什么也没做?真就是忘了带奏折了?
那刚才皇帝为什么沉默那么久?
皇帝病成这样了?
批一个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大概会怎么做的折子,要这么久?
不会马上就要不行了吧……?
他还没有脱离主线啊!
皇帝最后道:“看守裴府的人递话来,说裴知节连日打击之下病重在床,太医去看过,撑不了几天。朕本来想只判他一个幽禁,留他一命,让他善终,没想到他这就要走了。”
“裴知节毕竟为宰辅多年,朕不想太过绝情,却实在不想见他。”
“太子现在替朕去一趟裴府,送他一程吧。和他说,朕念他和朕君臣一场,朕亦不忍,其他人不论,他的后事不会受裴家之事影响。”
——这完全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了。
沈持意根本没心思关心这种作秀跑腿活,只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脱身。
出了寝殿,他喊住送他们出来的高惟忠:“公公,陛下身体可还康健?太医院怎么说?”
高惟忠宽慰他:“殿下孝顺,莫要太过担心,陛下勤于政事,今日有些不适,太医院已经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修养一两天就好。”
“多谢公公。”
高惟忠送走了太子殿下和楼大人,奉茶回了寝殿。
却见宣庆帝只有病中疲态,神色淡然,毫无怒意。
早在太子殿下带着东宫府兵敛财的那天,陛下就收到了飞云卫的密报。
只是这事确实不好明面上追究——总不能陛下亲口说,太子被人冒犯,该依律而行,不该如此出气吧?
可陛下这口怒气却是憋着呢。
太子殿下在寝殿外求见之时,高惟忠便听命去取来了飞云卫送来的密报。
陛下显然是打算等商谈完了抄家事宜,让楼大人先走,留着太子殿下敲打敲打的。
而且眼下是敲打,指不定抄家之事做完,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高惟忠也不知太子殿下先前明明步步尽善尽美,怎么近日这些事做得如此糊涂。
陛下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妄图分权,更不喜欢看到弄权敛财,太子殿下这一回是两个都犯了忌讳……
可抄家的奏折看完,陛下却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还没有同太子提及敛财之事?
“怎么?”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问,“你在想朕为何不追究太子了?”
高惟忠立刻扇了自己一下,跪下伏地:“奴才想着为陛下分忧,居然揣摩圣意,实在罪——”
“好了,少和朕玩这套。”
高惟忠嬉笑着起身。
“朕看到飞云卫禀报之事,确实生气。他是太子,是朕封的太子,也是朕给的府兵、赐的暗卫,可他居然带着这些人私底下为东宫敛财,好像要拿着这些钱养自己的人一般……”
“好像”。
高惟忠眸光一顿,笑着说:“哎哟,以老奴对太子的了解,太子赤诚仁心,德善孝顺,怎会如此想?”
皇帝颔首:“朕方才看了奴仆发卖所定银钱预估的总数,和飞云卫报上来的东宫敛财之数对上了。”
这两件事,看起来毫无联系。
但抄家的事情和敛财的事情,可都是太子殿下办的。
发卖裴氏罪人定的银两,既然和太子殿下这几日从那些个勋贵家里得来的银两差不多,那便不可能是巧合。
高惟忠不傻,这些东西在心里头打了个转,便连上了:“太子这是……打算用前两日得来的那笔钱买了所有发卖的裴家人?”
按照皇帝主动说的,发卖定的数额十分之高,高得不同寻常。
像这一类抄家发卖之事,定额再高也有个数,就算有什么哄抢之人,拢共合起来算,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定这么高,怎么会有人来买?
楼大人是绝无可能犯此等错处的。
送上来的奏折,太子殿下刚才面圣时自己说的——已然过目。
甚至有可能是太子要定这个不合理的数额,楼大人脾性刚直,不太同意,这才故意忘了拿奏折,还想同太子辩一辩,只不过皇帝问起来了,楼大人才不得不立刻呈交给陛下。
若是如此,岂不是说……这数额,是太子殿下非要定的这么高的?
太子故意定高了发卖之数,打算用东宫这几日敛财所得,正好买了这些人?
如此一来,这些钱倒了一手,最终全都进了……
进了国库。
当然,如果皇帝不要这笔钱,刚刚便可以直接点破这不好搬上台面的做法,让太子改了发卖罪人预估所获的银两数额。
可现在朝廷最缺什么?
最缺的就是钱!
这钱最终是要从东宫流入国库的,皇帝为什么不要?又为什么要追究太子的罪?
皇帝不要这笔钱,那太子是私下敛财,罪名可大可小。
皇帝若是要这笔钱,太子就是帮皇帝充实国库,太子若有罪,皇帝岂不是也有罪了?
高惟忠登时想明白其中关窍,笑得更明显了些:“殿下为了给陛下筹钱,良苦用心啊。方才出了寝殿,殿下还过问了奴才陛下身体如何,瞧那神情,可谓是十分里有十二分忧心陛下的身体呢。”
皇帝阖眼,把床边小案上放着的密报随手一撇。
密报散落一地。
“钱入了国库后,再寻个由头,赏一部分给东宫,算是太子的苦劳。”
“让飞云卫把太子敛财一事平了,从今日起便当没有发生过。”
“此后朕要是听到谁再污蔑东宫私下敛财,便让许堪来谢罪。”
大太监笑眯眯地匍匐上前收拾散乱的密报:“是。”-
皇帝说是现在去看裴知节,那便只能是现在。
楼大人拿着的处理裴家的两封奏折去内阁批流程,太子殿下则连东宫都没回,一出皇帝寝殿,便直接出了宫往裴府而去。
从前往来无白丁的相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禁军,每日里只有白饭粗食能进得去。
皇帝让太子来是要来作秀的,自然需要有人把此事传扬出去。
太子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裴府门前,太子殿下又带着一队人马走过重重包围的禁军,来到裴知节房前。
他随意点了个暗卫——就是最早皇帝赏给他的四个长得不错的暗卫之一,让人跟着他进去。
裴知节果然不行了。
屋内充斥着腐朽之气,须发皆白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到有人入内的动静,只稍稍动了动眼皮看过来。
沈持意站定在卧床前。
极低的嘶哑嗓音传来:“原来是……太子啊。”
“太子”二字先重后轻,似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心绪,却又有什么不愿看的将来。
沈持意不知该说什么。
可怜也好,可悲也罢,半朝座师的辉煌还历历在目,可罄竹难书的罪行也累累难消。
他便照本宣科地复述了皇帝的意思:“孤替陛下来看看裴老。陛下有言,与裴老君臣一场,不论裴家之人下场结局如何,裴老的后事不必担忧。”
裴知节怔了怔,陡然一声冷笑:“后事……人活着瞧不见后事,后事里也瞧不见活人。”
沈持意无言。
裴知节又问他:“太子……咳咳,咳……阁臣空缺,楼轻霜入阁了……对吧?你、你记在楼皇后膝下……咳,如今你在内阁的助力,是不是、是不是楼轻霜?”
沈持意本来以为他是来听裴知节哭诉皇帝狠心的,没曾想对方根本不怎么在意皇帝说了什么,反而莫名提起了楼轻霜。
他一愣。
这一出神,便被裴知节看做是被料中的意外。
“芝兰玉树,气质天成,幽兰君子,温且不灼……楼饮川。”
“每个人都这么看他,我也一直这么看他。直到如今寸步难行,没有几天好活,躺在床上,站在局外,日日都在想,夜夜都在思……咳咳,咳……”
“想得突然、突然就没那么复杂了。”
“原来答案……很简单。”
“苍世子初入帝都的刺杀,是、是楼饮川告诉禁军此事。羌南军需被劫,是他……也是他!将此任托付于我……他明明事事都参与,却事事摘得干干净净!太子、太子啊——”
他边咳嗽边大笑,笑得如哭如嚎,咳得如疯如魔,全然没有昔日半朝座师之庄严,大兴宰辅之风度。
“太子,你的助力,你本该最可信的助力……才是这个朝堂上藏得最深的厉鬼!!!”
行将就木之人的呐喊也不过气若游丝的轻言,只飘荡在屋内,飘入站在床边的沈持意的耳朵里。
但那就够了。
裴知节已经输无可输。他甚至从未做过这样大胆又凭空的猜想,可笑而又滑稽。
无所谓。
只要有那么一点的可能,只要能在太子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像那可能是楼轻霜埋在宣庆帝心中的怀疑的种子那样。
让太子像宣庆帝怀疑他一样,怀疑楼家,怀疑楼轻霜……
裴知节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
但他喘着气,费尽力气撇过头,却见那跟着太子进来的暗卫面露震惊,呆滞不已,可太子却神色平静地站在那,过了片刻才皱了皱眉,看了看关紧的房门。
——像是担心别人听到的样子。
裴知节一口气顶到了嗓子眼没来得及出来,又猛地咳喘了起来。
第52章 夺刃 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太子殿下现在有点后悔。
他刚才没想到裴知节会突然提起楼轻霜, 一时好奇,听着开头又都是夸赞的词,还以为裴知节是有什么遗言想让他转告给楼轻霜。
结果下一句裴知节就开始往外吐一些不该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他愣了愣, 便已经错过了打断裴知节说话的时机。
他只能亡羊补牢,确认了一下门窗是否关紧。
裴知节大限将至,说的话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没什么声量, 他站在近处才堪堪听清。
门窗闭合的话, 外头应当没人听到。
就是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暗卫有些麻烦。
他此时再装也来不及了,骗不太过裴知节这种老狐狸。
太子殿下破罐子破摔, 干脆本色出演,不怒反笑。
暗卫愣了一下, 还在咳喘不止的裴知节都顿了顿。
“裴老是猜的?”他说。
眼见裴知节还在怔愣,而不是急着反驳他, 沈持意松了口气。
既然是猜的,那应当还没有同他人说过,也没有证据——想来也是,楼轻霜怎么会给裴知节留下证据。
他往前一步, 走回床边,稍稍低头, 对上这位昔年宰辅今日罪臣的视线。
他问:“裴老是猜的便好, 此言孤是第一个听的, 也会是最后一个听的。”
“刚才裴老说——楼大人是朝堂上藏得最深的厉鬼?为何?因为他让你多年权柄尽毁, 让风光无限的裴家一朝败落,让弄权行私的高官无法得逞?”
裴知节瞪大双眼。
他也许早就想好了在死前,不论是皇帝来,还是太子来, 都要用方才那番挑拨之言,让没了他的朝堂更为动荡。
他设想了不知多少种来人的反应,等着对方急忙询问,从他这边知晓更多的“真相”。
设想的千万种可能里面,唯独没有沈持意这番话。
本该惊骇的是太子,而笑看对方反应的是裴知节。
如今却全然相反。
不论是裴知节还是一旁被迫听到这些的暗卫,都能听得出来。
太子这岂止是早就知道?这不仅是了然于心,甚至还为楼轻霜遮蔽掩藏!
沈持意又说:“什么是厉鬼?到底是虽然不择手段但最终安稳了江山的人是厉鬼,还是尸位素餐以权谋私害得民不聊生的人是厉鬼?”
他垂眸,不自觉看向腰间挂着的锦袋。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木沉雪的木雕,还有载满隽秀字迹的兰花笺。
“我有时候也会怕他,”他眼底一片清澈,“但和我说这些话的人是裴老,未免太过可笑。”
太子殿下根本不给裴知节只言片语的机会,转身便带着暗卫走了出去。
“吱呀——”
“砰——”
房门一开一合,锁上一切哀病腐朽。
沈持意站在外头,身侧跟着的暗卫呆滞不已。
他想了想,说:“圣上不忍旧臣迟暮,好心命孤探看罪人,不曾想裴知节居然不知悔改,口出狂言,诋毁君上。为免不敬之言流传,即刻起,若有其他无关之人要进此屋,必须先请示东宫,送饭送水的人换成不会写字的聋子。”
他所说之言事关重大,神色又格外庄肃,看守的兵士更是郑重:“遵命!”
可太子殿下庄肃不过一刻,命令刚落,便偏了偏头,神情颇为纠结。
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带进去的那个暗卫,一挥手:“把他给我绑了。”
暗卫:“殿下!?”
“嘴也封了。”
“殿——”
太子殿下上轿前,又看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说不出话来的暗卫。
还是有点不放心。
万一在回宫路上跑了或者被人解开了呢?
“把他也放进来。”
其他人:“……?”
魏白山是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见状有些为难:“殿下,这暗卫若冒犯了殿下,让奴才们看管着带回东宫再行处置便可。若是带上车,那岂不是坐着太子轿辇,同储君同乘……”
那暗卫刚刚脸色还五颜六色的,此刻倒是没什么表情,不知是不是已经绝望了。
沈持意为了保证刚才裴知节屋内的情形一个字都漏不出去,只能如此行事。
他在心中对这位暗卫兄弟道了个歉,问魏白山:“孤和暗卫同乘,会犯了什么礼法吗?”
“倒是不会……”
只是从没人这么干啊!
太子殿下偏要当这么干的第一人:“那就把他送上车!”
“……是!”
轿辇如腾云般平稳而起,太子仪仗渐行渐远,死气沉沉的裴府再度被牢牢围住。
可太子走了,一旁围观的百姓们却看了个十成十。
谁都瞧见,太子殿下从罪官的宅院里出来,居然绑了一个人一同上轿。
不知道这是暗卫的,只见太子绑了个俊俏的男人,进了马车后关起门来也不知在干什么。
知道这是暗卫的,也道太子居然绑了暗卫,两人在轿中待了一路,到了东宫还绑着人,直接拉着进了寝殿内,甚至没过多久,太子的贴身侍从还端着几个疑似药膏的盒子进去。
此事没多久便在私底下渐渐传开。
楼大人还在内阁替太子殿下处理抄家章程,便突然被进来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塞了个纸条。
宫中送消息比在外面送消息危险,更别提直接送到内阁里面来。
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送到面前的消息,应当都是奉砚或是薛执审过之后,觉得要递给他看的。
所以楼轻霜拿到纸条后便在无人之处打开了。
密报上写着今日太子去裴家做了什么,出来时说了什么,离开后又做了什么。
寥寥几句,却好似已经写出了太子殿下如何在行事之时骤然肃穆庄重、雍容贵气,又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成了那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挂上一身的无边风月。
前脚身入朝局,后脚却绑着个俊俏暗卫进了寝殿。
变化如风,无影无形。
楼大人平静地看完。
他如往常一般,拿了个火折子一吹,将那传递消息的小纸条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又看着长风送走黑灰,这才吹灭火折,收敛衣袍,转身回屋-
如果可以选择,沈持意也不想这样。
他挑选那四个飞云卫的时候,想的就是,平时需要暗卫的话就随便让人跟在身边当个摆设,不要让这些人和他太接近就行。
许堪虽然给了他青衣蛊,但他又没打算真的用这些人干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能不用肯定还是不用的好。
这次带着暗卫进去看裴知节,是因为皇帝的作秀需要有个见证的人,没想到见证是见证了,见证的却是不该见证的事情。
他只好就这么一路把人绑着进了寝殿,让乌陵去取来青衣蛊。
屋门合上,沈持意背过身挡着暗卫的视线,乌陵偷偷打开放着蛊虫和解药的匣子,张嘴无声问他:“是这样吗?”
他们改了好几种青衣蛊,有吃了和没吃一样的,还有吃了只会发作一次的,也有吃了会发作好几次再自行消解的。
效力不同。
给莺娘那种没见过蛊虫的宫外之人用,发作个一次让莺娘相信也就行了。
但是飞云卫肯定对青衣蛊很熟悉,还是得用那种会发作几次的青衣蛊,才能把人骗过去。
他确认了一下蛊虫没拿错,对乌陵点了点头,终于回过身走上前,解开暗卫的束缚。
这一路行来,暗卫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了猜想,此时倒没什么反应,没了束缚后只在沈持意面前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沈持意问。
“飞云卫出来的暗卫,都姓云,而后根据主上挑选的顺序排号。殿下挑选暗卫的时候,属下是第三个。”
那便是云三。
“你起来吧,”他走到茶案旁,打算坐下同云三慢慢说,“方才不由分说绑了你,实在是权宜之计。裴府里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不能传出去的。”
“属下明白!”
这么上道?
“那……”
倏地——
“锵”的一声!
云三起身之后,居然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至极的细刃,一转刀锋走向,猛地朝自身脖颈咽喉处划去!!!
——难怪他方才一路没有动静,原来是早就默认沈持意打算杀人灭口,把沈持意刚才的话当成了让他自戕的命令!
说时迟那时快。
眼看那刀锋就要划破云三咽喉,血溅三尺!突然有人眨眼间掠步而来,卷起轻风,衣袖翩然,徒手卸力。
刀锋偏转,划破了华服衣袖,却没能划破皮肉。
出手之人行云流水地转身回腕,于千钧一发之际夺过兵刃!
云三本就是皇家暗卫出身,哪怕在飞云卫中不是拔尖的,放眼天下三教九流,江湖武林,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根本没想到这屋内有人能三步之内夺他兵刃,待到回过神来时,只见那位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袖口破了一道划痕,修长的手轻巧握着兵刃,满目惊疑。
小殿下说出口的话甚至还有些冤屈:“我不是杀人灭口的意思啊!”
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云三:“……?”
等等。
谁的功夫?
云三:“?”
“??”
“!???”
楼大人是个玩弄朝局的伪君子。
太子殿下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作为一个暗卫,云三平时确实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
但作为一个还没死的人,他知道的好像有点太多了。
真的不需要死一死吗?
暗卫宛若石化,呆滞无言。
这时。
魏白山骤然在屋外禀报道:“殿下,楼大人来东宫了。”
沈持意一愣:“何事?”
“大人说殿下这些时日因抄家一事,已经缺了不少功课。既然陛下已经批了抄家的奏本,殿下也办完差事回宫,今日该讲学了。”
“……?”沈持意看了一眼天色,再过一两个时辰都要天黑了,“这不能改天吗?我看上去像那么爱读书的人吗?”
小楼大人似乎连太子殿下这句话都料到了,魏白山那居然还能答得上来:“楼大人说,再过些时日陛下要问询殿下听学的进度,若是没有及时补上,怕是要给殿下多安排些讲师与课业。”
太子殿下登时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把给暗卫下青衣蛊让人守秘的任务交给他家乌师傅,拧拧巴巴不情不愿地开门走了出去。
“更衣,”他把刀塞回云三拔出刀的地方,甩了甩已经破了的衣袖,和魏白山说:“告诉楼先生,学生马上就来。”
第53章 禁文 “此论大逆不道。”
“更衣?”
“是, ”魏白山道,“劳请大人再等等。”
事实上,楼大人已经等了近乎两刻了。
魏总管没办法, 只好又来讲学的书房告诉楼大人,太子殿下在更衣,也许还得再等等。
楼轻霜稍稍拧眉。
他素来温和,发怒都是循规蹈矩慢条斯理的。
魏白山本就对楼大人的君子之名耳熟能详, 又因楼大人时常往来东宫, 对他为人脾性十分了解。
一见楼大人脸色不太好看,魏白山没想太多, 赶忙解释道:“好像是因着殿下衣裳不算齐整,这才要更衣束发来见大人。”
“……衣裳不算齐整?”楼大人轻轻复述了这几个字。
魏白山赔笑, 却不知该怎么说。
因为他也不知道殿下绑着那暗卫进屋后干了什么,按理来说好像回来也没有多久, 怎么殿下出来就衣裳微乱,还破了道口子?
而乌陵带着一盒像是药像是膏的东西进去,一直掩着木匣,偷偷摸摸的, 不像是正经药膏。
至于那暗卫出来时的模样,就更让人难说了——面色惨白, 行路虚浮, 一言不发地回了……回了太子先前给那几个暗卫指的内眷居住之处。
乌陵去找殿下后, 殿下边开始穿上外袍, 边说什么:“倒是我的疏漏,反而让云三受苦了。你替我去一趟后厨吧,吩咐后厨这几日给云三做点进补的药膳。”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私事,魏白山有分寸, 自然不会说。
他拐了个弯,好言好语道:“殿下并不是故意怠慢大人,正是想礼待大人,才要先行更衣。”
楼大人低眉,嗓音温吞:“公公误会了,楼某岂敢疑少君之行。只是觉得殿下不必如此麻烦,殿下耗费时间,反倒让轻霜有愧。”
“哪里哪里,”青年如松风般的嗓音飘荡而来,“今日可是大人第一日为我正式讲学,做学生的不郑重相待,岂不是对不起大人的太子少师之名?”
楼轻霜转眼望去。
此时已近黄昏,太子殿下居然换了一身极为贵重繁琐的华服,蓝白相间,翠竹点缀,云纹飘浮。
里衬外衣好几层纷至叠开,衣扣垂带被宫人收拾得妥妥帖帖,随着青年逐渐靠近的脚步飘然而动。
太子殿下平时虽然穿着华贵,但因着不喜拘束,不爱端坐,其实鲜少穿这种需要时刻注意的繁琐衣袍。
莫说是楼轻霜,连魏白山都愣了愣。
魏白山离得近,他回过神来,便瞧见楼大人板着的一张脸似乎稍稍转霁,却又在太子殿下站定之后冷了冷。
“殿下不该如此,”这人说,“君子正衣冠,但不必因此而虚度时光。”
沈持意:“……”
那他确实是为了虚度时光而换的这身衣服。
换衣服的时间越久,上课的时间越少嘛。
他挥退魏白山,往桌案旁随便一坐,一靠,宫人们好不容易收拾齐整的衣裳就这么乱了。
他看了一眼楼轻霜的官袍:“大人刚从内阁那边过来?忙坏了吧,要不然孤吩咐小厨房先给大人准备点绿豆糕?”
“殿下想拖延上课,顺便吃点绿豆糕?”
沈持意:“……”
楼大人绕过桌案,走到他的身边。
沈持意坐在交椅上,依着桌沿,而楼大人则侧对着长桌。
太子殿下一个转头,就瞧见他日思夜想的香囊在自己面前摇晃,窗外的黄昏凉风吹拂而入,还将那略微有些熟悉的香囊清香吹进他的心脾。
香囊缝制的时间已经有些久,里头药材香料的香味已经近乎于无,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只有那么一丝香味飘荡而来,他都赶忙转过头去。
楼轻霜正放下手中带来的书册,微微倾身,摆弄起沈持意基本没怎么用过的石墨和砚台。
太子殿下看着尚书大人亲手为他研墨,目光转动,落在楼轻霜带来的书上,看清了书皮上的字。
《论语》。
还是第一篇。
沈持意:“……?”
咪了个喵的狗眼看人低。
“先生,”他换了个称呼,“这不是稚子少年才学的课业吗?”
楼轻霜研墨之举一停,一手按在那书册上,绝了沈持意临时翻书的可能性,淡然问道:“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沈持意:“……”
楼大人寻了襻膊来,束好袖袍,一手磨着墨,一手翻动书页,将那第一篇第一页展现在太子殿下眼前。
“《论语》第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沈持意:“……”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这句我学过!”
“何意?”
“读书习字应当快乐……”
“……”楼轻霜摇头,又一副“算了”的模样,“习非习字之意,但差不离是这个意思,那么殿下学会了吗?”
殿下挣扎:“学喜欢的东西才能快乐,我不喜欢学这个。”
墨开了。
楼轻霜细细选笔,问他:“那殿下喜欢学什么书,臣为殿下取来。”
“大人果然诗书满腹,什么书大人当真都能教?”沈持意满心满眼的不情愿,被楼轻霜这么一说,有意想要挤兑这人,口无遮拦道,“《休政九论》呢?”
楼轻霜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人凝眸拧眉,回过头来,低头垂眸看着他,一双眼睛浸在黄昏日光和早夜柔风里,或明或暗,似清若浊。
沈持意就被这么一直看着,预想中的斥怒之言并未落下。
他听到对方幽幽地说:“此乃禁文,殿下即便想要胡言,也还是莫要用此论来胡言为好。”
沈持意一愣。
居然不是“殿下慎言”?
也不是“大逆不道”?
他完全不管这些禁不禁的——楼轻霜说他胡言,他其实没有胡言。
最早知道余昌辅因当着皇帝的面念诵《休政九论》而被杖毙的时候,他不是没想到直接拔老虎的这根胡须。
奈何《休政九论》是个骈散结合的奏议,写得实在是引经据典,辞藻巍然,他一个人看下来,连断句都断得十分艰难,读不透彻看不明白,又如何在宣庆帝面前进行声情并茂的诗朗诵?
别人更不可能教他了。
于是他不得不放弃这个选择。
“大人怎知我是胡言?”太子殿下浑然不怕,“我若就是敬佩此论所著之风,心有所慕,敬仰已久,只是苦于无人敢教,那又如何?”
“大人说什么都能教我,到底教不教?”
楼轻霜自然不会答他。
可这人还是没有骂他,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低垂望他。
沈持意每每被这人这么看,都会因知晓这人本性,而心底发怵,或是无端骇然,唯独这一次,他居然被这么看着都十分平静。
好似此时此刻看着他的楼饮川,不是那个原著里描写的披着画皮的伥鬼。
“你……”
“殿下慎言,”这人终于如往常一般训他,“此论大逆不道。”
蘸了墨的笔递到他的手中。
沈持意:“?”
男人拿起另一支笔,瞬息之间在纸卷最前端洋洋洒洒写下方才所说的第一篇第一句,而后道:“陛下说殿下的字得练一练,而好学之道殿下也得悟一悟。”
“抄满一页。”
殿下:“……”
他哭丧着脸,不得不在楼大人隽秀的字迹旁落下自己的走笔。
浓墨晕开,纸卷清香萦绕。
黄昏同暗夜相争,氤氲云海输给万丈星河,天地间迎来了独一轮的明月。
沈持意离开裴府的当夜,宫中便听到了裴知节病重而逝的消息。
裴知节甚至没能等来裴家之案彻底终了,也远没有沈持意担心的那样寻机乱说,甚至他对沈持意说的那些话,已是他说的最后的言语。
日升而又月落。
日复一日。
当年宰辅的府门前终于贴上了封条,抄斩的抄斩,判罪的判罪,充作官奴的人也早被羁走,听闻还没挂出牌子,就被东宫那边出钱全都买走了。
城门口官差开道,押送着一队枷铐相连的犯人。
是判了流放或是充军,要送离骥都的裴家人。
北门都尉黄凭骑着马在城门前后徘徊,监管着官差押送犯人出城。
一辆马车在他身侧停下。
他瞧见那马车边沿挂着的“楼”的牌子,登时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楼轻霜掀开纱帘,探出身来:“黄都尉。月前卫国公府见了一面,国公世子丧事已过,贼人伏诛,不知国公府如今可还好?”
“劳大人记挂,一切都好!”
“楼某前两日在兵部看过都尉的敕谕,由北门都尉升为骥都城门守备总都尉,总领帝都城防,来此恭喜一二,”他不卑不亢,“但楼某此时来寻大人,主要是有两件事想拜托大人。”
兵部尚书于他这种武职而言本就十分重要,楼轻霜又素有贤名,黄凭对楼轻霜很是敬重,拱手道:“大人请说。”
楼轻霜面露忧愁,打眼望过眼前那一队流犯。
“一是这些裴家人里面,有刚分娩不足半年的妇人,还有其子,陛下有意严惩裴家而警示天下、朝堂、后宫,因而无人得以宽宥,可婴孩和产母大多体弱,难熬流放之途。这一回押送犯人,大人的兵营里也调了些人当差,可否照拂一二?”
“裴知节毕竟在朝政和诗书上教导过在下,此事为轻霜私心相求,若是烦扰,都尉尽可拒绝。”
这种私底下嘱托人照顾流犯的情形常有,黄凭自然不可能拒绝,当即喊来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几句。
“楼大人方才说两件事?”
“其二则是先前杖毙而死的御史余昌辅家人之事。余家人年初已经变卖家产离开帝都,但余家有一个表姑娘已经嫁给帝都人,走不了,余家或许还会来看望,都尉如今协领城防,若是有余家人进出帝都,都尉可否遣人来楼府一趟告知?”
“余昌辅虽然大逆不道,但陛下并没有追究其家人。余家老弱众多,楼某心忧,若是有人来帝都,楼某及时知晓,也可照看些许。”
他所提的这两件事,都不难办到,对黄凭而言都是举手之劳。
难点在于私情——皆与大案或是帝心有关。
若是他人来此,即便是顶头上司,黄凭确实也不敢轻易应答。
可楼大人本就深得帝后信任,不会做出忤逆君心之事,且楼饮川声名太好,这个人情谁都愿意承。
黄凭一一应下。
楼轻霜笑了笑:“那便多谢都尉了。你我职权有碍,若是以黄白之物答谢,不仅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带来麻烦。”
“我记着都尉的人情。日后都尉若有什么难办之事,或是有什么想打听的,尽管找我,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我能做到的,都会尽量帮都尉办到。”
第54章 恩情 一个让太子殿下无从抵赖的证据。……
拜别了黄凭, 奉砚扬起马鞭,驶离城门。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出城朝着帝都畿区军营而去。
那里驻扎着帝都守军, 正在再度筹备运送第二批军需到羌南一事。
远离了城门乌泱泱的人群,喧嚣渐散。
前后瞧不见人影,马车里的人突然说:“你有话想问。”
奉砚被戳穿了想法,面露赧然, 这才敢说:“公子, 黄凭手中握着和苏涯公子有关的线索,我们一直都知道。但公子曾说, 黄凭为人心思缜密,谨小慎微, 主动探听消息不仅一无所获,还容易让黄凭自此警惕, 甚至毁了线索,因此公子只让我们盯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刚才公子在城门所言,属下听得明白, 那两件事情我们自己也能办到,但公子故意找黄凭帮忙, 是为了欠人情给黄凭。”
“我们盯到现在, 都没能看出黄凭在追查什么, 是因为黄凭面面俱到, 掩藏得极好。但他如果自己觉得公子欠了他人情,而来寻公子帮忙,那便会主动知无不言,毫无防备……”
到时候, 他们自然知晓苏涯到底留了什么线索。
马车里没有声响。
没有反驳,那便是没说错的意思。
于是奉砚问:“属下只是有一点没想通——公子既然想到这个办法,缘何等到今日才做?”
马车里总算传来了楼大人的嗓音:“时间。”
时间……?
奉砚恍然。
骥都王孙贵胄那么多,人情往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黄凭从前身为北门都尉,职位不高,但往来帝都的一些事情都会落在黄凭这里,今日会承楼轻霜的人情,从前自然也会承很多人的人情。
太早用此法,黄凭不会当回事。
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骥都动荡,皇城变动,黄凭依旧一无所获的时候——他会担心那位助他破了命案得了世子位的少年侠客,会不会卷入这些党争倾轧之中,也会苦于长久没有进展,不再有耐心徐徐图之。
现在的楼轻霜,权势够高。
而现在的黄凭,也够急切。
“属下明白了。”
奉砚明白了楼轻霜之做法,心下却更为骇然。
他先前和薛执的定论果然没有错,公子早就心下确认太子就是苏涯公子。
这些时日,东宫被安插了不少他们的人,东宫属官刚刚调配,其中还是有不少官吏变动,楼轻霜都悄无声息地插了一脚。
眼下东宫里,不论是宫人还是属官,都有他们信得过用得上的人。
太子殿下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些,而楼大人本就善于此道,润物细无声地在太子的身周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网。
做到如此地步,周溢年上回瞧见这般筹谋,都咂舌道:“你这架势,再筹划筹划,都可以挟持太子逼宫了。”
可楼轻霜毫无动静。
原来他只是在等这一刻黄凭的急切。
等一个毫无疑虑的证据。
一个让太子殿下无从抵赖的证据。
为了等这个证据,楼轻霜可以看着人在眼前而什么也不做,甚至什么也不想,不到万不得已毫无异样。
奉砚这段时日,一设想起太子就是苏涯公子,都忍不住想到太子的风流浪荡。
太子和那些个内眷,还有前些时日那个暗卫,听说太子绑了那暗卫入寝殿之后,出来便换了衣裳,此后出行便常常把那暗卫带在身边……
还有太子为何不告而别?太子又为何借着楼家权势,却当做和公子素不相识……?
楼轻霜都不去设想,不去细思。
他为了不被冲动所驱从而踏错哪怕一步,不断安稳朝局的同时,将那张网织得更为紧密,握着收束那张网的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看着。
仿若深林里潜藏暗处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踏入捕猎范围的猎物。
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突然一窜而出,亮出毒牙,一举咬住猎物的咽喉,缠绕而上,将对方死死锁住。
奉砚是离楼轻霜最近的人,早已清楚自家公子私底下行事的作风。
正是因为清楚,他更能发现——楼轻霜甚至比平时还多了几分耐心。
眼下越是耐心,越是平静,尘埃落定之后便越是……
奉砚打了个冷颤,登时摇头摒弃这些不该他来忧虑的心念,扬起缰绳赶马而行。
马蹄“哒哒哒”地踏过官道,扬起尘土。
沈持意站在军营的望楼之上,瞧见楼轻霜的马车停在下方。
他这个太子殿下今日本就是沾了太子少师兼兵部尚书的光,以视察军营为由逃课,这才来了这里。
他听到身后有人缓步登上望楼的动静,笑道:“分明是大人来巡视军营,监督军需运送事宜,大人怎么到得比孤慢?”
“有事耽搁,”停在他身后的居然不止一人,“望楼风大,殿下穿得如此单薄,别人瞧了会心忧。”
沈持意回头,见楼轻霜手中拿着披风走近。
他隐约觉得这句怪怪的。
他人关心他“体弱”,都是直接说担心他受寒而送衣,楼大人却说让别人瞧见不好。
让他这个确实是装病弱的人听了,活似在提醒他在别人面前多穿衣一样。
真是心虚多了听什么都像有问题。
他笑道:“多谢先生关心,帝都四月的天比苍州热多了,我在望楼上站了不到半个时辰,不会有什么。”
眼看楼大人要过来亲手为他穿上披风,太子殿下哪里敢劳动楼尚书?
他示意云三接过来帮他穿上。
可云三刚伸手,楼轻霜便已经来到沈持意的面前,为他系上披风。
暗卫接了个空,悻悻后退。
“殿下怎么跑望楼上来了?”
“孤第一次办这样的事,站在高处瞧见他们护送军需离开兵营,有些新奇。”
小殿下神采奕奕地看着前方的长龙。
两侧兵士开道,中间是放着军需辎重的轮车。他们正离开军营,朝着远在边境的羌南而去。
烟州那边查贪墨的暗卫还没送回来消息,这些都是裴家抄家之后得来的钱财筹出的军饷军需。
朝廷从裴家主家抄没得来了足足一百多万两黄金,其数额之巨大,敛财之巨,朝野哗然,百姓愤慨。
沈持意一开始还不喜欢这个差事,可他在苍北时就隐瞒身份随行过北戍府兵,明白后备军需之重要。他最终看着军需能在楼轻霜的安排下安稳送达羌南,头一回觉得其实这个太子的位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严厉的楼先生似是看得出他的自得,竟没有催促他,站在望楼上,任由沈持意看了好一会,才说:“殿下可否随臣来一趟?有一人刚刚到了此地,想见见殿下。”
“哦,好。”
沈持意敛着披风,随楼轻霜下了望楼,钻进营帐中。
却见一个身着常服、须发黑白相间的年长者候在那里。
见到沈持意,那人登时回身叩拜:“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殿下,这位是现任工部尚书吴况乾。”
沈持意在官署见过对方,“原来是吴尚书……快些起来,孤又不在宫中,不必如此礼重。”
他把人扶起来,挑眉看向楼轻霜,未开口,用眼神问他的楼先生:工部尚书来这里见他干什么?怎么看上去偷偷摸摸的?
不用楼轻霜回答,吴况乾便又躬身拱手拜道:“微臣前几日早便想拜见殿下,但殿下身在宫中,臣素来与东宫没有往来,骤然拜见,担心给殿下惹来结党弄权之猜忌。”
殿下觉得大可不必如此谨慎。
“今日知晓殿下同饮川来畿区兵营,想着是个好机会,这才拜托饮川引见。”
“大人这是……”
沈持意回忆了一下原著,记得这位工部尚书其实有一点戏份。
裴知节曾经是吴况乾科举时的主考,还不是首辅的时候便和他有旧。但这位工部尚书并没有同流合污,虽然被算在裴知节那一派系里面,这一回彻查裴家,吴况乾却没有任何牵扯其中的罪名。
裴知节倒台自然连累不到吴况乾。
但文人重名,因着这么一个渊源,吴况乾天然就和顶替了裴氏的楼氏不合,原著里,工部一直都没有被楼轻霜所得。
当然,工部尚书也没有和其他人结党,楼大人自然不会故意去扳倒吴况乾。
如今这位没有被主角招揽的工部尚书却对他说:“微臣来此,只为了私底下当面叩谢殿下。一谢殿下赎买了裴老家中那些无辜牵连被充作官奴之人,二替江州百姓谢殿下的筑堤之款。”
“臣听闻,殿下将裴家人买入东宫之后,将他们当做其他宫人一般普通相待,甚至给了不少营生之法,殿下仁善。”
沈持意摆手:“举手之劳,此事不论是吴大人还是楼大人,其实都能做到,只不过两位的处境不如孤这个太子方便而已。”
官员赎买大量罪奴,和东宫赎买官奴,那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然原著里,楼轻霜早就用这个方法拉拢吴况乾了,哪里会轮得到他现在来承这一谢?
而且……
“吴尚书说江州?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孤从未办过江州有关的差事。”
吴况乾却笑道:“这第二谢,自然和第一谢也有关系。殿下可还记得,殿下赎买裴家人之事,将赎买所需的银两之数改成了天价,而后又从东宫将那天价之数交入国库?”
沈持意:“……”
记得,可太记得了。
他又瞥了一眼楼大人——他赎买人的时候才发现,楼轻霜居然定价那么高!!!
他前脚把钱收入东宫,后脚这些钱就几乎全须全尾地进了国库。
结果是皇帝也不怪罪他了,御史也不参他了,皇帝还因此又赏了他。
他还没处说理。当时是他自己说的全都已然过目,甚至抄家章程都已经过了皇帝御笔朱批,事情都快做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问楼轻霜,楼轻霜便淡然来了一句:“臣从许堪那听说了殿下筹钱之事,殿下先前又和臣说过要筹钱赎买裴家人,臣以为殿下的意思便是要这么做的。怎么,不是吗?”
沈持意有苦说不出,好好的一石多鸟之计,得罪皇帝这最大的一只鸟偏偏没射下来。
他还是不太理解:“赎买裴家人的钱财,和江州有什么关系?”
吴况乾说:“殿下有所不知,江州去年水灾,洪水冲毁了堤坝,朝廷一直在监修新堤。今年眼看盛夏又要来了,结果这两年战事不断,朝廷发下来的银两根本不够用,堤坝还没完全修完,江州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人手应对可能到来的雨季。”
“但是殿下用赎买裴家人的方式,救了裴老家被牵连的无辜之人,还充实了国库,这笔钱最终去往江州,臣今晨刚刚收到消息,雨季之前新堤必然能完工。”
工部尚书再度弯下腰,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沈持意要拉他起来,这一回他却死活不愿了。
“臣这一拜,是替江州百姓拜的,还请殿下莫要阻拦。”
营帐外,兵士们装整军需出发的动静不断传来。
军营中的喧嚣同皇城里的静默截然不同,伴着砂石尘土,却无浊音靡声。
马蹄轻踏,号声不绝,工部尚书在只有他们三人的营帐中,郑重而又坚持地叩拜行礼。
沈持意怔然。
就在吴尚书行礼完毕,在楼轻霜的搀扶下起身之时。
外头骤然传来一阵马蹄疾声,像是又几人直接策马而入。
“太子殿下与楼大人何在?”是许堪的声音,“陛下急召!”
急召!?
召的还是他和楼轻霜?
沈持意登时看向楼轻霜。
吴况乾是私下来此,自然不可能出去见天子亲卫,他们两人让吴况乾在营帐中躲好,赶忙快步前后走了出去。
只见许堪带着几个飞云卫下马,直接用轻功掠步来到沈持意面前,拱手低声道:“殿下,陛下急召,烟州那边好像出事了。”
第55章 请助 参加宫斗他莫名其妙总能赢,插手……
飞云卫统领亲自策马来唤, 那自然是片刻都不允许耽搁。
沈持意还有个体弱多病的人设在,没办法策马疾行,只能乘坐马车回宫。
马车车轮迅速碾出车辙, 却又被身后跟着的飞云卫打马踏过。
扬鞭声不绝于耳,呼呼风啸。
太子殿下借着这些嘈杂,在马车内低声问:“大人知晓所为何事吗?”
楼轻霜神色寡淡,摇头:“臣不知。陛下鲜少这般命飞云卫出宫急召, 想来是有什么刚传回宫禁的消息。”
那便是楼轻霜也不知道了?
楼轻霜毕竟还不是将来那个权势滔天挟持天子的宰辅, 许堪又忠于皇帝,飞云卫里若是有消息直接通达许堪又上禀皇帝, 楼轻霜也未必能提前知晓。
烟州……烟州又怎么了?
马车直抵宫城。
许堪疾行在前,远远瞧见宫门便掏出令牌, 喊出飞云卫统领的身份。
禁军连忙大开宫门。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行至椒芳道。
前方似有轿辇从皇帝殿中出来, 正好和他们相向而行。
那并不是嫔妃的仪仗,也不是大臣的身影。
沈持意掀开窗纱看去,隐约瞧见步辇上坐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居然戴着黑布帷帽,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身上穿着绣有太极八卦一类图案的灰蓝宽袍,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诡异。
在马车旁的飞云卫从马上弯下腰来, 对他说:“殿下, 这是陛下近来十分礼重的方士, 据说蒙脸是和修行有关, 不能现于人前,连在陛下面前都从来不脱帷帽。”
皇帝再礼重的方士,在太子车驾面前都不可能放肆。
那步辇让开道来。
马车再度疾驰而行,沈持意放下窗纱前, 正好视线扫过停在一旁的辇车。
隔着帷帽,他瞧不见这个神叨叨的方士的脸,却一瞬间瞧见了对方唯一漏出的眼睛。
对方似乎也在看着他——也可能是在看着太子车驾。
沈持意不以为意。
哪怕这世间真有鬼神,若是需要人间生灵苦苦哀求才降下所谓神泽,又哪里配得红尘香火,苍生仰赖?
苍生有乱,独问鬼神。[1]
何其荒谬。
因方士一言而改种桂树的长道上,树影婆娑,策马掀起的长风不爱人间,转瞬逝去,只留下扫落的零星绿叶。
宁和深宫鸟叫虫鸣,树不静风不止。
“咣——”
宣庆帝手中茶盏猛地一撞桌沿。
高惟忠赶忙双手虚扶上前,生怕皇帝把那茶盏给摔到身上。
楼轻霜和沈持意正在看着飞云卫刚刚送上来的奏报。
皇帝冷笑一声:“瞧瞧烟州是怎么说的!钦差奉密旨查案无法言说,结果被暴民误以为是贼匪,暴乱致死,暴民被官府捉拿,也已斩首示众。”
“好快的过程,好毋庸置疑的结案!”
“楼禀义这封折子已经在往骥都呈递的路上——他是真的敢拿这样的理由糊弄朕!”
沈持意看着密报上的消息,更是心凉。
派去的可是飞云卫,怎么可能会死在没有什么武功的暴民手中?哪怕民众人数多,飞云卫又不是傻子,真不好伤及太多百姓,轻功掠走便是,怎么会尽数都死于暴乱?
而且所谓的暴民也被处决,送上来的就是个结案告罪的折子,不留一点余地。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钦差和暴民死得蹊跷冤枉,楼禀义这是根本不装了,只要能弄出个说得过去的表面章程就好。
此举等同于公然和朝廷说,除非皇帝愿意彻底闹大,甚至遣重兵和大臣赴烟州,否则再来多少钦差都是这个结果。
沈持意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楼禀义敢做这么大的事,确实是不怕死,但再不怕死,这样赌君心,结果都是十死无生。
哪怕赌对了——皇帝确实因为现在内忧外患而不想对烟州动用重兵,不愿大张旗鼓,还是放了烟州一马,可内忧外患总有过去的一天,皇帝不可能忘记今天的怒火,总有算账的时候。
楼禀义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除非大兴倾覆,改朝换代,或是帝位更迭……
难道。
难道楼禀义赌的不是宣庆帝的君心,而是……
“陛下,”身侧,楼轻霜突然铿锵高言,“朝廷固然可以为了天下安稳而暂时隐而不发,但若是如此,便是放纵贪官,姑息奸佞,此事有一有二就会有三,钦差和百姓也不该冤死。”
年轻的阁臣掀起官袍下摆,端然跪下,行大叩之礼,沉声道:“臣请再下烟州,亲自彻查烟州官场,正刑律,明冤情!”
沈持意听到了极重的磕头声。
重到他觉得楼轻霜这一刻也许并没有在装什么刚正贤臣,而是在毫无矫饰地说着肺腑之言。
皇帝喊他们来便是要说这事的,楼轻霜说要去,其实也戳中了皇帝所想。
现在连天子暗卫都折损在烟州,再派普通的钦差去,结果只会和现在这封密报里写的一样。
再去的人必须有能力深入虎穴,调兵遣将,又十分清楚烟州民情官情。
楼轻霜是不二人选。
可皇帝急召的并不只有楼轻霜。
皇帝说:“朕唤你们来,便是想让你们去烟州。”
“你们”。
楼轻霜皱了皱眉。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太子殿下已经同楼大人一般跪下。
沈持意也想去烟州。
皇帝派去烟州的那几个暗卫,正是沈持意和楼轻霜梳理烟州案情时,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的暗卫。
他们一开始便跟着楼轻霜查过烟州案,因此自然而然接了这个差事。
沈持意和他们也相处过几日,在这深宫之中,甚至可以算是交情不浅。
可在密报里面,他们已经是死在暴民手中的钦差。
还有那些很可能是被冤杀的“暴民”……
彻查烟州,是沈持意当时写的谏言挑头的。
虽然楼轻霜早有预谋,虽然可能他不干这件事也没有区别,但他还是在最开始就牵涉其中。
既如此,他便无法对这些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更何况越危险的地方越好嘛!
以他在宫中这几个月努力的结果来看,参加宫斗他莫名其妙总能赢,插手政斗他费尽心思都输不了,这么看来,还是天降横祸来得机会大一点。
沈持意坚定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宣庆帝果然早有打算,听得沈持意和楼轻霜都表了态,便说:“高惟忠,拟密旨。”
“是。”
“赐朕的金羽为印信,若办案之时,你二人遇到事关烟州贪墨一案且必须调兵镇压之情形,可以用金羽临时调配烟州及其周边州府兵权。不愿听命调兵者,以谋逆论处。”
“兵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若调兵不当,理由不足,朕不会因你二人的身份而宽待。”
“太子身体不好,轻霜时而需要服药,让周溢年随行,他上一回就跟着轻霜去烟州,也算轻车熟路。”
“太子微服非同小可,除太医外,应该有将领同行,寻常将领不足以伴太子驾,各州府将帅调配容易惊动地方,这样……”
皇帝手中握着白玉,双目半阖,思忖片刻,“许堪和江元珩合适,许堪抽不出手,那便让江元珩寻个由头告假,禁军先暂时让副统领管辖。”
“今日起,太子和轻霜对外称病,江元珩和周溢年随你们去烟州,再带上几个暗卫,其余人等你们各自调配。给你们三日时间准备,三日后出发,莫要大张旗鼓。”
殿内沉寂片刻,没再等来皇帝的下一句。
太子殿下这才同楼大人一道领旨。
这差事来得太突然又太快,沈持意倒还好,本就是个刚交完差的闲散太子,回东宫让手底下的人准备秘密出宫就行。
楼大人就不一样了。
楼轻霜身为内阁重臣,六部尚书,现在离开大兴中枢十几天甚至数月,和先前身为侍郎时离开数月那是完全不同。
他不仅闲不下来,还得立刻去内阁和六部,三日内将兵部事宜安排妥当。
他们二人出了皇帝书房,楼大人看了他一眼。
沈持意总觉得这人并不希望他去,但他已经不可能不去。
所以最后楼轻霜只说:“殿下记得带上笔墨纸砚,路途遥远,途中正好读书。”
沈持意:“……”
很好,他一定不会带的。
他带着皇帝的密旨回了临华殿,偷偷把乌陵魏白山还有云三拉进来说了此事。
商议过后,决定让魏白山留在临华殿,替他做出太子养病的假象,而乌陵和云三还有其他几个暗卫随行下江南。
敲定之后,沈持意让他们退下去收拾。
没过多久,江元珩却突然翻窗而来。
“殿下,属下收到圣旨了。能护卫殿下,属下万死不辞,但是……”江元珩一脸担忧,“殿下没有推辞过这份差事吗?”
“为何要推辞?我也想寻出贪墨证据,将烟州无为官吏绳之以法。”
江元珩说:“楼禀义心狠手辣,钦差来了都找个由头杀了,敷衍朝廷。陛下这一回让殿下去烟州,如果殿下办得好,那皆大欢喜,但若是办不好……”
沈持意满不在意道:“办不好也无所谓,甚至还更好,对吧?”
沈持意在接旨的时候就想到这点了。
皇帝现在最稳妥的做法,其实是直接调兵去烟州,抓了一众官吏再开始审案。若是烟州府兵也同流合污,那便连武职官吏也一并拿下。
可朝廷现在内忧外患,捉襟见肘,要是再因为贪墨而对一个富庶州府发兵,那等同于是昭告天下——朝廷已经无能到连地方州府官吏都管不好。
但如果沈持意这个太子亲下江南,办不好差事,还被人刺杀,死在烟州呢?
那朝廷就可以直接掩盖十年贪墨的震动,直接以太子之死发兵剿匪,师出有名。
沈持意本来就是一个宣庆帝拿来平衡朝局的棋子。
这枚棋子如今不仅没有退场,甚至在别人眼里还混得游刃有余,皇帝怎能没有别的想法?
派太子亲下烟州,太子办好差事,那自然好;太子办不好差事,死在烟州,对皇帝来说也是好。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持意和宣庆帝的目的居然在此刻重合了。
——只要沈持意下江南,不论他死不死在烟州,局面都比现在好。
“你不必担忧我,”他对江元珩说,“但此去烟州确实凶险,你也得好好小心。”-
三日后。
辰时。
骥都北门。
城门口进出城门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龙,黄凭早早收到密令,等在一旁。
他等了许久,终于瞧见几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徐徐停下。
最前头,穿着一身素白常服的楼大人拦住仆从,亲自下车走来。
“都尉,”楼大人低声说,“马车中有贵人,这一车不能查……”
“大人放心,卑职收到密令,知晓该怎么做,今日大人出城也不会有任何记录。还有,这是大人的通行文书……”
黄凭将几张文书给了他,上面是朝廷秘密给他们这一车队的人做的假身份和假身份对应的文书,以备不时之需。
楼轻霜接过:“多谢。楼某近日麻烦都尉太多……”
“大人,”黄凭止住他,把他拉到一旁僻静处,拱手道,“大人可别急着谢。说来惭愧,卑职只帮过大人一点小忙,还都是举手之劳,不该挟恩图报,但是实在是,实在是有点事想问问大人……”
楼大人和传闻中一般极好说话。
他分明是领着圣命急着去办差,马车中还坐着位贵人在等着出城,这位内阁重臣却依然耐心十足地站在一旁,不疾不徐,温和道:“有什么是楼某可以相帮的,都尉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说:[1]源自李商隐“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56章 炭香 “卑职想找的,是在纸上留下痕迹……
长街熙攘, 晨雾漫漫。
行人马匹不绝于市,喧嚣烦扰的尘世里,远处高台丝竹弦乐之声迎着晨光而起, 近处摊贩吆喝孩童玩闹之声闹耳不停。
凡俗万籁,混杂交叠,荡入无际千风中,最终都化入经年宁和的长空里。
沈持意坐在马车内, 浸在初夏清晨令人舒适的凉意中。
他身旁放着一个填着银骨炭的暖炉。
魏白山一直当他体弱, 收拾行囊时还是给他塞了不少银骨炭,说:“虽然四月了, 殿下去的也是江南,但路途还要经过好些个州府, 奴才听出宫办过差的人说过,有些官道山林里入了夜, 盛夏时分都冻人骨头。万一有夜半寒凉还要赶路之时,没有取暖之物可怎么办?而且东宫的炭和外头是不一样的,临时买的殿下不一定闻得惯。”
沈持意无奈。
他其实一直就没怎么怕冷过,先前在宫中抱着暖炉到处走, 那是没办法,现在都要出宫去江南了, 入夏的天, 他带了也不会用的。
可魏总管一片慈心, 他一想到自己这一次深入虎穴, 如果真的死在烟州,大抵再也不会回皇城了,魏白山或是被重新指派给其他殿里,或是迎接别的储君, 不知还会不会想他这个昙花一现的旧太子……
他一想又觉着有些愧对魏公公的好意,最终还是让魏白山收拾了一小箱银骨炭,甚至还多塞了一炉在他身边。
沈持意自然不会点这暖炉。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种市井里吹来的凉凉微风,稍稍掀开薄纱,眯着眼睛往外瞧去。
不远处几个孩子簇拥在一个卖糖人的摊贩前。
可惜他现在还在等着楼轻霜让守城的放行,不能让别人瞧见,不然他已经下去买那糖人了。
沈持意收回目光,却瞧见城门口没有楼轻霜的身影。
这人好像去找守城官员拿他们行路需要用到的文书,去了很久。
一点小事,要这么久?
“是一件寻物小事。”
城门附近的无人僻静之处,黄凭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极小极扁的木盒。
木盒材质细腻,做工上乘,光是从这盒子来看,值得如此郑重对待之物应当更是贵重。
“大人见谅,卑职并不是随意以小事烦扰大人。只是卑职见识短浅,交友不多,寻找多日也无果,此事对卑职而言又极为重要,卑职这才不得已拜托大人。大人若有顾虑,请尽管言说!”
“先前楼某已说过,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大人但说无妨。”
黄凭打开木盒——里面居然只有一张纸。
一张折起来的,皱巴巴的纸。
黄凭将这张纸递给楼轻霜,说:“请大人打开看看。卑职想找的,是在纸上留下痕迹的炭的来历。”
随着黄凭所说,楼轻霜已经缓缓摊开那张纸。
纸上的内容登时映入眼帘。
一开始以为会看到一片歪歪扭扭字迹的楼轻霜:“……”
兵部尚书大人成为太子少师之后,也算是见过不少稀奇的走笔与密文。
饶是如此“见多识广”,他还是不由得确认道:“这是……图?”
“是、是图……”黄凭也有些没底气,“但是不是图没关系。”
黄凭不敢耽搁楼轻霜的时间,赶忙接着说:“主要是这个炭。这炭和卑职知晓的炭不太一样,自带一股雅致清香,想来燃起来也没什么火味,必然名贵不凡。”
“只是卑职得到这张图已经有段时间了,纵然卑职用封了漆的木盒装它,香味也渐渐散去不少,或许得劳烦大人凑近细闻一番。卑职担心再这样下去香味散尽,就更不好找了,所以不得已在大人离开帝都前来问问大人,大人往来宫中,见过不少珍奇物件、名贵宝物,是否认得这落笔所用的炭?”
楼轻霜面色寡淡,平静地用指尖掠过炭迹,细嗅片刻。
他摇了摇头。
黄凭略微失望,却也不算意外。
“大人此番要出帝都,也许会遇到不少地方行商。可否劳驾帮属下打听打听?”
“举手之劳,”楼轻霜神色如常,“既然要靠香味来寻,楼某恐怕得带着这张纸……”
“自然是先放在大人这里!”
黄凭小心翼翼将那皱巴巴的纸又折好,放回木盒中,双手捧着递回楼轻霜面前。
“但卑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物来历,绝对和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无关,只是具体来处卑职不便言说。”
卫国公世子被杀后,他被过继到卫国公膝下,受封卫国公世子,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少侠来,用这种炭画出来的地图,把凶手所在之地指给他,就这么将破了世子命案的功劳直接送给他。
少侠只留下这份地图,来去无踪,连这份天大的恩情都不要,必然是有意隐藏的。
若不是如今黄凭实在有些急切又苦寻无果,而楼轻霜又是骥都里最让人信得过的君子,黄凭也不会求助。
“恳请大人……”
“切莫流传,是吗?”楼轻霜接过木盒。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任何异样,言至此处,更是对他人所托耐心十足,一双黑眸之中满是客套笑意。
“都尉放心,”他脸上挂着浅笑,“楼某尽力。”
黄凭感激不已:“多谢大人!大人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也请尽管吩咐!”-
沈持意在马车中坐得有些无聊,打了个哈欠,从晨困之中拔出神来,正想问楼轻霜怎么还没办完事。
“乌陵——”
马车外陡然传来上梯之声。
来者步履又轻缓又从容,掀帘入内,就这么在他面前坐下了。
“殿下。”
“大人事情办完了?怎么来孤这里?大人和奉砚……”
不是单独有一辆马车吗?
一个糖人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看那束发和一板一眼的衣服,好像还是摊主对着尚书大人勾出来的小人。
“!”
“?”
那人无需他问,便回答了他的疑惑:“臣拿到文书之后,回来时瞧见殿下的马车车窗纱帘撩起一角,按照殿下坐在车中从这一角往外看的方向来看,是外头那个糖人摊子。”
“……”
太子殿下啃下了尚书大人糖人的头。
楼轻霜又解释道:“为免引起注意,溢年还有江统领他们从另一处城门走,我们在骥都城外野郊茶棚处汇合。在出城离开官兵视线之后、和江统领及暗卫汇合之前,臣与殿下同乘,若是遇险,方能及时护卫殿下。”
虽然沈持意其实不需要护卫,但是楼大人说的这番话没什么毛病。
“……”
太子殿下啃下了糖人的肩膀。
车轮缓缓滚动而起。
乌陵已经扬起马鞭,架着马车出城。
官兵让开道来,沈持意偏头望去,隔着薄纱,瞧见一个眼熟面孔正在不远处指挥着兵士。
好像是那个黄凭。听说升官了。
马车逐渐离了城门。
沈持意回过头。
——猛地撞上对坐之人直勾勾的目光。
那人面无表情,一如既往挺直端坐,瞧不出一丝怠惰松懈。
那双比浓墨还要乌黑的眸子如泥沼铸成的明镜,污浊却明晰地将他转身回看的瞬间倒映而出。
连他现在这一瞬间的怔愣都一清二楚。
骤然对上一双看似温和实则幽深的眼睛,沈持意失神松了手,糖人眼看就要滑落。
男人眼疾手快,眨眼间握上他的手,不知为何略微冰凉的掌心覆盖上了他的手背,借由他的手抓住了那糖人的签棍。
“殿下,”嗓音极为平和,环握的力道却很大,“小心。”
而后倏地松手。
沈持意再一打眼看去,楼大人面上的浅浅笑意分明就没下去过,从始至终眉目温和,气质清谡。
像极了裴知节临死前夸他所言:幽兰君子,温且不灼。
他刚才是不是回头回得太快了,以至于楼轻霜没来得及戴起面具?
太子殿下啃完了楼小人的上半身。
马车缓缓行进,楼大人环顾一周,瞧见了那放在角落的暖炉。
这人掏出火折,将那暖炉捧到两人当中的小桌案上。
“臣为殿下效劳。”
沈持意拦住他:“这是魏白山担心夜半会冷非要塞进来的。都四月的天了,我不冷……”
楼轻霜抬眸:“臣冷。”
“……?”沈持意扫过这人衣袍——这也不算轻薄啊。
这些时日来忙坏了,体虚了?
他想了想,徒手从暖炉中扒拉出了好多炭块,只留了一块在里面。
“那只燃这一块便好……”
各退一步。
公平。
楼轻霜颔首。
那人从火折上吹出火苗,一手挽袖,一手微垂,慢条斯理极具耐心地点着炭火。
不多时,特制银骨炭的清香缓缓飘荡而来,悠然笼下,沁人心脾。
楼轻霜盖上暖炉,什么也没多说,只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沈持意吃完糖人,百无聊赖。
人无聊的时候,若是瞧见身旁有什么认真的人,多半都会看不过眼,想要闹上一闹。
太子殿下想出声烦一烦楼大人,可又担心会提醒在看书的楼大人,万一楼大人下一刻就把书推到他们两中间,讲起学来可就完了。
他还是乖乖闭口不言。
寂静是胡思乱想最好的渊薮。
沈持意不禁想起浓春雨幕里,他摘下幕篱,换了一套衣袍,邀雨中的楼大人上马车。
当时他们两人也这么对坐,暖炉也是楼大人点燃的。
只不过天晴替换了雨幕,马车外天光正好。
他视线扫过楼大人腰间。
那里依旧挂着一枚香囊、一个锦袋。
锦袋似乎比他印象里鼓了一点——不知是不是装了别的东西进去。
至于香囊……沈持意不自觉捏了捏靠近腰带的衣襟内侧。
那里有一个隐兜,藏着苍州送来的香囊。娘亲根据他描述的图案,做出了个乍一看和楼轻霜身上香囊没有任何区别的香囊,通过江元珩,及时在他这回出宫前送到他手中。
他带了出来。
出宫路上诸事繁杂,更好寻摸调包香囊的机会。
车轮“咕噜”前行,马蹄声错落有致,炭香拢身。
“吁——”
乌陵拉紧缰绳。
茶棚到了。
沈持意要起身下车,楼轻霜却从书中抬起头来,拦住他,喊道:“奉砚,我带出门的那个幕篱拿来。”
“……?”
奉砚从纱帘外,递了个沈持意格外眼熟的幕篱进来。
正是上一次酒楼闹市之后,楼轻霜戴在他头上的那一个。
楼轻霜怎么还留着!?
楼轻霜不仅留着,还带了出来,此时将那幕篱又戴在他的头上,为他系上绑带,嗓音不疾不徐:“茶棚人杂,殿下惹眼,还是谨慎为好。”
一回生二回熟,沈持意这回没那么心虚了。
他说出了自己上一回就想说的:“孤惹眼,大人就不惹眼了?怎么孤要遮得严严实实,大人就不用?”
“臣只带了一个幕篱。”
冠冕堂皇。
沈持意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宽于律己严于待人。
他在白纱后的双眼转了一圈,瞧见那几块被他从暖炉里拿出来的银骨炭。
太子殿下对炭块能代替笔墨似乎很有心得,直接上前用指尖抹了炭色下来,往楼大人脸上一划。
那张素来整洁的脸上登时多了一道墨色指痕。
太子殿下舒服了,又怕被楼先生算账,赶忙一个转身,戴着幕篱下了车。
楼轻霜一人独坐于车厢之中。
纱帘被青年的身影撩起,复又垂下。
直至彻底落下,遮挡了马车内外的所有视线。
他面上温色未散,眸中幽意尽显。
他缓缓抬手,指腹落在了墨痕所在之处。
那里刚刚还感受到青年指尖转瞬而消的温热,可他触上之时,什么也没剩下。
他看了一眼指腹沾上的炭。
刚拿出来的炭不似在纸上留了许久的浅迹,凑近细嗅,炭香远浓于马车中飘荡的淡香。
和他刚刚在黄凭给的那张纸上闻到的……
如出一辙。
第57章 确认 “殿下,你怎么骗我呢?”……
周溢年见乌陵和奉砚分别驾着两辆马车停在茶棚外, 就知晓是太子和楼饮川一起到了。
这若是在宫里,只要远远瞧见太子车驾靠近,他们这一伙人全都得上前候着迎驾。
可这一回他们是隐瞒身份去烟州办大案的, 和楼轻霜年前下江南一样,一队人马伪装成从骥都去江州做药材生意的商贾,途经烟州停留。
商队自然不能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阵仗,周溢年坐着继续喝茶, 几个扮成武人家丁的暗卫也没动。
只有江元珩装模作样地走上前:“两位公子到了?”
蓝衣青年戴着幕篱翩然下车。
江元珩在苍州认识沈持意的时候, 沈持意便常戴幕篱遮掩身份,他和乌陵一样对此十分熟悉。
乍然瞧见, 江元珩一愣,险些脱口而出:殿下怎么不装了?
下一刻, 却见本该从奉砚驱使的那个马车里下来的楼大人,也从太子车驾里下来了。
江元珩:“?”
他知道楼大人现在经常和东宫来往, 但是……殿下和大人的关系已经好成这样了?
明明有两辆马车,这么短的路程,还偏要坐一起?
他转头去看沈持意。
太子殿下戴着个幕篱都透露出一些不乐意,走得那叫一个拧巴别扭。
他回过头去看楼大人。
楼大人破天荒脸上脏兮兮的, 好像是……炭痕?
这位因为脸上一道炭痕而变得有些陌生的楼大人就在江元珩身边站定,突然极为小声地问他:“怎么不问我殿下在哪?”
江元珩猛地回神——自己刚才居然默认那个戴幕篱的是沈持意了!
他赶忙解释道:“我以为在乌陵驾的马车里下来的应该就是殿下, 难道不是吗?那殿下……”
却听身后传来沈持意的声音:“周大夫, 我们这一批要运往江州的药材货品, 可都清点过了吗?若是没遗漏什么, 便出发吧。”
这是在问装作普通郎中的周溢年——是否一切稳妥,可以出发了?
太子殿下都出声了,江元珩自然不用再找补。
那头,沈持意前后脚和楼轻霜走到茶棚下。
茶棚的伙计看出他们都是一伙人, 看向楼轻霜:“这位公子要擦个脸吗?”
楼轻霜摇头:“舍弟怕是不肯。”
沈持意:“……?”
虽然说,他们出来前确实商量过该怎么称呼。
按理来说,他是太子,自然都是周围的人称呼他为公子,其他人都算是商队成员即可。
但楼轻霜比他只大几岁,又一表人才,即便粗布麻衣也气质非凡,跟着其他人喊他公子反而更容易引人怀疑,商量来去,还不如从楼皇后那边的关系,他们两直接以表兄弟相称,其他人称呼他们两人为大公子和二公子。
所以楼轻霜称呼他为舍弟,没什么问题。
——但他哪里不允许楼轻霜擦脸了?
楼大人自然是感受不到太子殿下在幕篱白纱下质问的视线。
这人接着从容道:“舍弟身体不好,我怕他吹了晨风受寒,想让他戴幕篱遮掩一二,但他顽劣不听话,非要我哄着戴。”
此言,是说这脏脏的炭痕,是哄人留下的。
“若是擦了,舍弟要不愿意了。”
“咳咳——”
周溢年明明没在喝茶,莫名其妙呛了几口。
其余人或多或少都看向太子殿下。
沈持意:“……”
总感觉这样说怪怪的。
但又好像没说错——确实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戴幕篱不公平,要两个人一起“遮掩”,才故意在楼轻霜脸上画了一道。
他想反驳又无处反驳,不想让楼轻霜继续说,直接绕过楼轻霜,毫无防备地走到伙计面前:“给我来碗茶。”
几乎同一时间,云三等乔装的暗卫登时警惕地握紧藏在衣袖下的刀柄。
周溢年喝茶之举稍停。
连楼轻霜都眸光稍顿。
他们出宫,虽然是明面上的秘密,但太子和阁臣都不在朝中,私底下不可能瞒得住。
内阁重臣知晓此事,楼皇后也知晓此事,今日负责给他们伪造文书的黄凭知晓此事,其他也许在东宫或者内阁有耳朵的人也知晓此事。
这么多耳朵,真有心想要刺杀太子的人,必然会选择在太子刚离开骥都的时候动手。越早动手越好,起码能知道太子的行踪。
等他们真的远离骥都,那便难找人了。
这伙计虽然看不出什么,却也有可能是个伪装的死士。
谁敢保证伙计会不会突然掏出兵刃?
茶棚内一眼望去好似没有什么异样,实则转瞬间所有人都暗自紧绷。
沈持意又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以他的功夫,自然察觉到了周围那微妙的变动。
但他根本无所谓。
他还巴不得这伙计是哪个知晓太子微服而埋伏在此的刺客。
可惜伙计清白得很,没有任何异样,引着他在一旁坐下,给他打了满满一碗茶。
几个暗卫稍稍松了刀柄。
“表兄”却在沈持意面前站定,陡然抓住他举碗喝茶的手腕。
沈持意不解抬眸。
这人用力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出城之后,楼轻霜但凡握到他的手,似乎都用力得紧。
这人的视线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上。
在别人眼中或许是郑重的关切,在他这个知晓楼轻霜本性的人眼里,却像是个凝视猎物的鹰隼,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将他叼进巢穴。
楼大人办差办得也太谨慎了。
把他这个储君看得这么紧,他如何寻找机会“意外”身死?
沈持意稍稍一挣。
楼轻霜居然更是用力一握。
“……表兄?”沈持意不得不出声,“你也渴了?”
楼轻霜似是才意识到自己抓得太过用力,松了力道,却还是没有松手,就这么拦着沈持意喝茶,说:“我确实渴了。”
伙计说:“您稍等嘞,我给您打一碗。”
“不用,给我个空碗,”楼轻霜淡然道,“江州路途遥远,省点银钱,我与表弟分一碗喝便好。”
沈持意明白了。
这是怕这一碗茶里有毒,要替他先试毒。
疯了吗?万一真有毒呢?
他皱眉,只好放弃茶里有毒的期望,问周溢年:“周大夫,你知晓我身体,这茶对我而言是否寒凉?”
周溢年和楼轻霜似是对视了一眼,也拿了个碗来。
太子殿下出宫喝的第一碗凉茶,就这么被分成了三份,喝得十分寒碜。
等到周太医闻了闻,喝了一口,点头之后,楼大人再一饮而尽,太子殿下方才喝上了茶。
喝得太累,沈持意再也不想喝了。
那伙计根本没怎么看他,若是杀手或是死士,怎么也要打量打量目标。
看起来,茶棚很安全。
“出发吧。”他意兴阑珊地起身,让人付了茶钱,上了马车。
结果楼大人又上了他的马车。
沈持意:“……?”
“先前同殿下提过,”楼先生一本正经,不知从哪掏出了还未学完的《论语》第一篇,翻开到第二页,“路途无事,正好上课。殿下的笔墨呢?”
沈持意懒洋洋地靠着:“没带,一不小心就忘了。”
“纸呢?”
“超级不小心地忘了。”
“滋啦——”
沈持意闻声一看,瞧见楼轻霜居然直接从衣摆处撕了一块布下来!
这人又随手拿了个被扔在一旁的银骨炭,放在布上。
“那只好委屈殿下了。”
沈持意:“?”
至于吗?
楼轻霜不管他,又教了他一句论语。
沈持意满心满眼都是微服路上的写意,哪里听得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到最后,听见这人和自己说:“两个时辰后我们会到歇脚的客栈,‘这张纸’必须是满的,请殿下记得到客栈之时交课业给臣看。”
楼先生说一不二,不给太子殿下拒绝的机会,在启程前下了马车,回他自己那辆和周溢年同乘的马车去了。
徒留沈持意一人,脑洞空空,和那空白的白布还有一块银骨炭面面相觑。
那一头。
楼轻霜刚上车,周溢年便立刻极为小声地问他:“我问了奉砚——黄凭今日把需要的东西给你了?”
这话说的,不明白的人听了,还以为是通行文书。
明白的人却只是轻轻颔首。
“没有疏漏?”
完全确定,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吗?
“我确定没有问题,”马车开始前行,楼轻霜缓缓坐下,嗓音晦暗不明,“但殿下还未看过。”
那便是还要从太子那边拿到点东西?
什么东西?
隔墙有耳,四方随行都是高手,周溢年只用眼神询问。
楼轻霜阖眸:“等到了客栈便好。”
车队轧出好几道规律的车辙,逐渐往南而去。
茶棚里。
那伙计又看了一眼车队已经毫无踪影的方向,骤然扔下手中的汗巾,不再做点头哈腰之状。
几个零星的客人也一同站起。
有人问:“刚才你怎么不动手?”
“你觉得那个戴幕篱的是太子?”伙计问,“其他人都没有遮脸,就那个疑似太子的人遮脸了,这样有什么意义?比如我们不是一下就认出来他们了吗?”
发问的人一顿。
另一人赞同道:“我也觉得有问题,他们全都藏着面容倒说得过去,只有一个人遮脸……我觉得那个是假太子,是他们故意放出来吸引刺杀的诱饵,所以要遮脸以免被人发现。”
伙计点头:“他刚才前后两次都有破绽。一次是毫无防备直接靠近我,有种故意找死,引诱我出手的感觉;还有一次是喝茶不验毒,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应该让太医先试毒,但他对茶水毫无防备,还是别人提醒他,他才想起来这么做。真是太子的话,怎么可能如此马虎?”
“幸亏这次尔等都十分机警聪明,没对这个假太子出手。”
“再寻时机吧。太子居然能想到分头行动再汇合,汇合之时再用个假替身的方法,混淆视听。难怪他能在这种朝局之中稳坐储君之位。”
“……”-
车队一路往南,在靠近他们打算歇脚的客栈之时,暗卫送来了太子殿下的课业。
“大人,殿下吩咐转达:他写满了。”
布条摊开,其上满是用银骨炭画出的乱七八糟的动物。
最中央还是一只靠着几条尾巴才能认出来的狐狸,狐狸身上挂满了东西,像是刀,像是箭,难以认清。
周溢年一看到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他一个转眼,却见楼饮川面色肃肃,垂眸不语,意味不明地盯着太子殿下的画作看。
“……你让殿下画的?”
楼轻霜仍是默然了片刻,才一字一顿答到:“我教了他一句《论语》,让他交出一张写满的‘纸’。”
这句话有个空子——写满什么?若是个听话的学生,或许不会多想,会把先生教的那句话抄满。但太子殿下显然不是这样听话的学生。
楼轻霜要是直接让沈持意画,那必然引人警觉。
可楼轻霜留完课业,便留沈持意一人独处,只想偷懒的太子殿下会自己想到此法,主动画满这块碎布。
马车逐渐停下。
客栈到了。
楼轻霜在周溢年疑惑的目光下,从锦袋中拿出一个小木盒,又将木盒打开,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张摊开。
上头赫然是一副走笔之风同沈持意所画一模一样的“画”。
周溢年虽然早知如此,但此刻依旧恍然。
“是……”
真的是他。
楼轻霜已经将那张纸小心收好,面无表情,拿着太子殿下逃课用的画,转身下车。
周溢年听到楼饮川当着暗卫和江元珩等人的面说:“臣让殿下写满的,是臣教殿下的句子。”
那嗓音语气分明如春风和煦。
周溢年却听着遍骨生寒。
“殿下,你怎么骗我呢?”——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殿下 “……苏公子?”
“我明明乖乖按照先生所说, 将那一整块布都写满了。”
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青年依然有些慵懒的嗓音响起。
太子殿下边走下马车边回答。
“如此不能作数。”楼轻霜微微压下语气,和煦嗓音转成了严厉之语。
太子狡辩:“怎么不能?先生为人师表,说话算话。我是不是按着先生所要求的做到了?可是哪里没做好?若是都做好了, 这次却不给过,那先生的师威在学生这可就没有了。”
随后是楼大人一声无奈轻笑:“确是臣的疏漏,那便算殿下过了这堂课。下一回……”
笑意瞬间随着这人话语一顿,而被吞没在眨眼的静默中。
片刻。
“臣必不会再给殿下机会了。”
沈持意哼了一声, 不以为意:“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周溢年一直听着。
他从马车纱帘微微掀起的缝隙看去。
太子殿下掌心乌黑乌黑的, 似乎是握炭沾上的,连蓝白长袍上都有几处手印, 不知是小殿下什么时候不小心抹上去的。
江元珩和一众随行侍从下了马。
“殿下,你怎么搞成这样?”
乌陵跟在沈持意身后, 取来一袋水,打算帮沈持意擦拭手上的炭墨。
楼轻霜却挡在乌陵和沈持意当中, 接过了手下人要伺候小殿下用的物件。
尚书大人一手捧起小殿下的手,另一手用沾了水的湿布为他擦拭着掌心。
“殿下手上的脏污,说来还是臣非要让殿下在马车上读书导致的。天地君亲师——以师生之名,臣该时刻履少师之责, 不可纵容殿下懈怠。可讲学之后,殿下是君, 臣该为此赔罪。”
江元珩叹道:“大人素来自律恭谨, 但咱们都微服出宫了, 大人怎么还如此认真?卑职自愧不如, 倒是要学学大人。”
江元珩说得也没错。
都出宫了,哪怕面前的是个太子,大家都会稍微轻松一些,否则江元珩也不会当着沈持意和楼轻霜的面这样说。
于是一行人都轻笑哄闹起来。
只有恭谨良顺的楼大人还在细细擦拭着殿下手上的炭迹。
楼轻霜自己脸上的炭迹到现在都没擦, 倒是为沈持意收拾得干干净净。
任谁来了,都看不出楼饮川此时此刻仔细对待的小殿下,是那个不告而别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周溢年依然没出马车。
四月初夏的天,外头一行人还在笑闹。
他只觉马车外或许会更冷。
奉砚正打算把马车牵到一旁栓好,回头看到他还在车里,又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笑闹的一行人,用极小极轻的嗓音问:“周大人,公子这是……完全确定了?”
楼轻霜别说是主动去为别人做擦手这种事情,便是私底下他们这些手下不小心接近,他家公子脾气不好时直接让人滚开,那都是常有的事。
能如此待人,那个人只有可能是苏涯。
周溢年眉头紧皱:“他一直都很确认。”
楼轻霜哪里会是允许自己认错人的人。
从先前楼轻霜和他说七成把握开始,周溢年就知道这事没跑了。
“可是公子先前……”奉砚有些犹疑,“不是一直在等今日获得的那个证据吗?”
“他等那个证据,不是在等答案。而是……”
而是什么?
周溢年想,今日这一锤定音的两张图,与其说是让楼轻霜确认了太子就是苏涯,不如说是个钥匙。
楼轻霜一直以没有确凿证据这个理由,压抑着心中污浊可怖的厉鬼,还有那些之前不敢深想的、关于太子的想法。
这把钥匙在此时此刻打开了那个压抑许久的牢笼。
可没人瞧见那牢笼里跑出了什么。
周溢年并不想瞧见。
他打了个冷颤,一拍脑袋,压下心中胡乱的猜想,这才随着奉砚离开马车。
楼轻霜已经下过一次烟州,对于从帝都如何隐瞒身份到烟州十分熟悉。
他们并没有提前选好客栈,而是先行来到帝都往南一处驿站林立的交汇口,临时选一个能够容纳他们车队的客栈。
前去探看的暗卫回来,大致说了一下有空房的客栈的情形。
楼轻霜选了个空房最多的,把那客栈给包了。
随行侍从们喂马的在喂马,收整行囊的去收整行囊。
客栈的后厨都被他们车队里的人替代了,以防有人下毒。
而太子殿下则和几位大人还有几个暗卫一道,选了间较大的空房,关起门来商议。
楼大人说:“我等最好先各自取好假名,方便在外称呼。”
暗卫的名字好说,本来就很普通常见,以排号为名也是很多富贵人家家丁的取名习惯,无需更改。
乌陵和奉砚的名字自然也无需太小心。
周溢年是个年轻太医,出了宫城无人认识,只要小心点,倒也用不上假名。
江元珩说:“元珩以名为姓,以姓为名就好。”
楼轻霜点头赞同,说:“楼某几次出宫办差,在外已用惯了一个假名。姓为木,名为沉雪。”
“木已成舟,沉冤昭雪。”
“诸位在外人面前,如此喊我便可。”
乌陵揣了揣手。
江元珩:“……?”
好耳熟的名字。
他猛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猛地撇头,想看一看窗外风景。
可惜他们商谈的时候担心隔墙有耳,不仅在外面安排了人站岗,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没有窗外的风景,只有坐在窗边的木兄。
太子殿下心虚回头。
楼轻霜眼眸微转,似是将这片刻平静下的涌动瞧了进去,又好似一无所觉。
他随口般问:“殿下呢?殿下有没有常用的假名?”
殿下有。
殿下在外面常用的假名叫苏涯,楼大人听过,木公子更是听过,在场所有人,除了暗卫,大抵全都听过。
殿下心里苦,殿下不敢说。
“没有……”沈持意莫名压低了些声音,“孤近些时日身子才好些,之前在苍州,都是……都是在家养病的,鲜少外出,更用不上假名。”
“原来……如此。”
楼轻霜顿了顿,“那臣为殿下取一个?”
沈持意松了口气:“好。”
“殿下的姓是皇姓,不便用于假名,百姓皆知皇后姓楼,臣在外也不太好用楼为姓。”
“不若姓苏吧,借用一下殿下生母的姓。”
沈持意:“!”
他刚松的气立刻就吸回来了。
“殿下有什么喜欢的字吗?”
一无所知的暗卫们不为所动。
乌陵继续揣了揣手。
江元珩一双眼睛左看一下楼轻霜,右看一下沈持意。
最终他低头,把玩起了自己剑柄上挂着的剑穗。
周溢年和奉砚对视一眼,面上都挂着担忧之色。
奉砚甚至稍稍摸了摸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若是公子现在喊出苏涯公子的名字,那便是摊牌了。
他是不是要帮忙动手来着?
听说苏涯公子武功很高,估计他家公子出手应对之后便分不出心来对付其他人。
太子身边那个乌陵功夫看上去不是很高,他应当能对付。
薛执领着他们的暗卫在客栈附近,可以应对太子身边的几个飞云卫。
但那个江元珩看不出来到时候会怎么做,不过禁军统领不是他们的人,多半会帮太子……
让周太医打禁军统领吗?
小小的客房中,不知多少暗自思量而又南辕北辙的心思。
可处于众人视线中的楼大人只毫无异样地接着问:“……或是殿下有什么用起来不会冒犯殿下的小名吗?”
“表字呢?殿下年有十九,今年生辰便可行冠礼,应当已经备好了表字?”
“……”
备好了,不敢说。
幸好楼轻霜只是随口一问。
这人见沈持意频频摇头,不再追问。
“那臣冒昧,便化用殿下的名字取一个。叫苏迟如何?”
沈持意又松下了那口气。
除了开始查看路线的楼大人和暗卫,满屋子的人都各自默默松了口气。
楼轻霜微微一笑:“那便这样定了——苏公子。”
“……”
苏公子强颜欢笑:“好。”-
他们就这么在这间客栈歇下了。
再往南,需要一整个白日的脚程,他们才能赶到下一处有客栈的地方,不便午后出发,需得明日一早启程。
入了夜。
太子殿下正要一个人安寝。
随行的侍从们和暗卫们却纷纷请求他一定要在屋内安排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随侍,以防有人行刺。
沈持意干脆点了云三的名——云三知道他的功夫,不会熬一整夜守着他,这样大家都能休息。
结果一直没什么话的楼大人却突然说:“我来吧。我与殿下同屋,我们看上去年纪相仿,若是真的有刺客,还得区分我们二人谁是太子,比让暗卫陪着更安全。”
很有道理。
云三让开道来。
他不仅退开了,还为楼大人打开了太子殿下的房门。
沈持意本来怕待得太近自己露馅,可他转念一想,他准备好的假香囊和几个不能被楼轻霜看到的东西,他都藏得很好,也不至于同屋就会被发现。
而且同屋而眠,他只要装睡,等到楼轻霜睡着——偷香囊岂不是易如反掌?
沈持意咽下了拒绝之言,就这么看着楼大人安排人,在他的房间里放了个竹榻。
可楼轻霜进屋之后,只点了一根宁神香,便往烛台旁一坐,秉烛夜读了起来。
“……”
太子殿下没这个本事。
太子殿下直接上床裹着被子躺下。
兴许是今日确实赶了不少路,沈持意又被迫读了点书,他觉着自己比从前习武的时候还要累些。
楼轻霜连烛火都没熄,他躺在卧榻之上,脑袋刚沾上枕头没多久便睡着了。
长夜寂静,卧房之中唯有跳动的火苗无声地喧闹着。
书页翻动的声响荡不出方寸,咫尺的宁和抚慰人心。
夜色悠悠。
就在卧榻上的青年气息陷入平缓的那一瞬间。
正在看书的男人骤然停下翻书的动作,吹灭烛火,缓缓起身。
他没有去竹榻上睡,而是无声无息地来到沈持意床边。
那宁神香是周溢年所制,给他每月旧疾发作之时点的,起先点着还能延缓些许苦楚带来困意,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没了感觉。
可从未嗅过的人便不一样了。
哪怕武功再高,毫无防备之下闻了这么多,此刻也无知无觉地沉睡着。
他在床边缓缓坐下。
烛火已灭,月光透着没有完全闭合的窗隙洒入,为青年的睡颜披上一层朦胧。
他离得近,却依然看不清。
他闭上双眸,一如元宵那夜什么也瞧不见之时,缓缓抬手,指腹轻轻落下,终于触摸到了熟悉的脸颊。
指尖游走,停滞在青年唇角。
明明触摸得很轻很轻。
手背却青筋暴起,手腕更是仿佛使了全力般僵硬。
“……苏公子?”
他陡然低声喊道。
漆黑一片的屋内,连光都是安静的。
除了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倏地松了所有力道,俯下身来,在沈持意额头上,落下一个毫无痕迹的吻。
“殿下。”
他呢喃般对无知无觉的青年说。
第59章 同眠 “太子殿下去过江南吗?”……
熟睡中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楼轻霜明知必然如此, 却还是面露失望。
失望于他而言,是个极少显现的情绪。
即便有,那也是故意为之, 做给他人看的虚假神情。
哪怕此时无人瞧见,这片刻的失望也足够罕见。罕见到楼轻霜失望了好一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失望。
上一回如此,似乎是在余昌辅家门前的那条小巷里。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 公然和周溢年议论着沈骓的昏庸无为, 期望于有那么不可能存在的一瞬间,有人能突然出现揭穿他的假面。
可他却依然保持着十成的警惕, 确保四方不会有人出现,确保他的画皮毫无漏洞。
一如现在。
他清清楚楚感受着床榻上青年的沉睡, 知道对方对自己的靠近和呢喃毫无所觉,却希望沈持意能突然睁开眼睛, 能听到他刚才喊的那声“苏公子”。
但现在不是时候。
苏涯已经不仅仅是苏涯了。
而且烟州一行危险重重,他们身在宫外,人手不多,变数太大……
他亲自点燃的宁神香, 谨慎细听过沈持意的气息。他万分确定对方不会醒来。
他想被发现。
他知道不能被发现。
他又因此细心筹谋,耐心隐藏。
他失望于自己的缜密警惕。
他长久未动, 失望之色留于双眸之中, 又骤然消逝。
随之而来的是无声一笑。
似讥讽, 似冷漠。
楼轻霜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
太子殿下向来是不乖的。
哪怕是在宁神香的作用下熟睡, 卷成一团的被子都拦不住沈持意翻身。
不安分的睡姿同那张如天人般恬静的睡颜截然相反,沈持意翻了个身,被褥便卷开了,睡梦中的青年转过脸来, 完整面容直接闯入楼轻霜的眼中。
他气息一顿。
……
不远处的另一间客房中。
火苗晃动,烛火未歇。
周溢年坐在桌旁,扶着桌,喝着茶,神色十分忧虑。
薛执身着黑衣,隐在一旁。
他们有自己的暗卫,不能随意现于人前,薛执白日里都是带着人暗暗跟着,就近歇脚,只在入夜其他人都稍微放松警惕之时,才会来和奉砚对一对消息。
结果今晚对出了个大消息。
奉砚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便让薛执来找周溢年问一问。毕竟比起暗卫这种听命办事的,周溢年和楼轻霜年幼相识,一起走到了这条道上,虽然周溢年也是听命于楼轻霜,但是对楼轻霜的了解远胜于他们。
薛执低声问:“周大人,属下本来想直接去问公子的,但是奉砚说公子今夜和太子也就是苏涯公子待在一块,苏涯公子武功好像很高,属下怕暴露,不敢直接去找公子。”
“公子在烟州找人的时候,说过找到人不管怎么样都要抓回去。现在……现在还抓吗?”
周溢年揉了揉眉心,“抓什么?抓苏涯还是抓太子?”
薛执:“……”
周溢年也不知道。
楼轻霜在烟州时所说的话,本身就是当时怒极上头的气话,是不是十成的认真都难说。
他说:“你先在这等着吧。”
他稍稍拉开窗户,指向侧对面的一间卧房——是楼轻霜和太子宿的房间。
虽然烛火灭了,但是窗户还开着,里面的人……或许还醒着。
“等等看,”周溢年说,“也许今夜我们就知道楼饮川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
……
要做什么吗?
楼轻霜喉结滚动,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气息急促了几瞬。
沈持意浑然不知床边一直坐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沉在梦中。
停留在青年唇角处的手终于退开,却没有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拿起了被褥下青年的手。
同他先前握过的一般,掌心没有剑茧,可此刻稍稍握上脉搏,却没有他先前感受到的那样虚浮——就连这一点,也是沈持意有意控制。
太子殿下从宫中再见他的那一刻便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晓,便……故意隐瞒至今。
洒脱到了极致,好似江南数月的红尘不过是多情的太子殿下心里微不足道的一笔风流账。
这双手,可以摘下高楼上的明灯,可以执起绝世的名剑,也可以写出无畏的谏言,可以筹出救灾的金银。
……也许将来还能握起朱批的御笔。
楼轻霜眸光渐暗。
十指交握。
掌心相贴。
他不知在床边静坐凝望了多久,方才放开沈持意的手,无声起身,将窗户合上。
月色被关在窗外,夜风被拒之门外。
他脱下外袍,径直绕过竹榻,上了太子殿下的床榻,在小殿下侧身躺着空出来的另一半上缓缓卧下。
这一处许久无人卧过,远不如太子殿下所睡的那一侧温热。
冰凉席卷而来,他为沈持意掖上被角,侧过身去,将背对自己的青年拥入怀中。
暖意跟着入怀。
他总算闭上双眸,同阔别多日的负心人同床共枕。
……
周溢年听着轻微关窗的动静,叹了口气。
他对薛执说:“他们睡了。”
他们睡了。
楼轻霜最终什么也没做。
薛执也明白了。
他对周溢年点了点头,退下了。
周溢年吹灭烛火,合上了门窗。
沈持意所在的客房隔壁,乌陵贴着墙,仔细听了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他又悄悄出门看了看,见烛火灭了门窗紧合,这才放下心来,回屋睡去了。
江元珩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禁军统领还在想着白日里听到的楼大人的化名,来回在屋中踱步,试图想明白。
烛光被山林的深夜悄然吞没,星河流转,明月飘飘。
安神香渐渐燃尽,最后一点灰烬滚落而下,浇灭了袅袅青烟。
远天群山的缝隙中,一轮明日徐徐升起。
沈持意这一觉睡得特别好。
他一睁眼,便瞧见窗户不知被谁开了一半,晨光送来清风,凉风习习,沁人心肺,日光熠熠,暖人骨血。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定睛一看,居然已经辰时末了。
他如往常一般,把整个床榻都睡得乱七八糟的,转头一看,楼大人睡的竹榻整整齐齐,只有掀开的被褥能让人看出也许楼轻霜在上面睡过。
但这人必然醒得比他早,开了窗,穿了衣,似乎已经出去了。
今天要赶一天的路,沈持意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其他人,赶忙起床。
乌陵早就在外头候着他,帮他梳洗了一番。
沈持意虽然没在卧房中发现什么不对,但他一算自己睡的时辰——委实有点久,昨日也没多累。
他还是让乌陵给他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中过迷药?”
乌陵仔细看了半晌:“没有。”
沈持意这才放下心来。
或许是在宫中和帝都待了太久,乍一回到这种住店远游的生活,他自然放松了些,便睡得久了吧。
他问:“楼轻霜呢?”
“表弟,用完早膳,我们便出发吧。”
客栈大堂中,楼轻霜用目光指了指奉砚端到沈持意面前的一盘糕点,语气平和。
沈持意定睛一看:“绿豆糕?我们带出门的厨子会做这个?”
楼轻霜就着日光,低头翻书。
他坐如松柏,面如暖玉,浸在穿过千山万林的熹微晨光里,好似误入凡尘的谪仙。
坦坦荡荡,谡谡明明。
好一个完美无瑕的君子相。
奉砚知晓自家公子是不会说话了,赶忙在太子殿下身旁说:“这是大公子天不亮就起来去厨房为二公子亲手做的。”
沈持意:“……?”
堂堂兵部尚书,内阁重臣,骥都闻名的饮川君子,居然出门在外,为他一个不一定能当多久的储君做……做绿豆糕?
忠臣人设立得这么敬业?
这不对——
男人突然从书中抬起头来:“周大夫说,体弱之人晨起进食不多,但我们离开客栈之后要近乎入夜才能休息,我怕表弟吃得少,无法长途跋涉,厨子又做不来表弟爱吃的,故而做了这一份绿豆糕。”
哦,原来是不想妨碍烟州的差事。
沈持意心安理得地啃起了绿豆糕。
他惊喜道:“我还以为这次离了家,要等到路过烟州的时候,才能买到这种绿豆糕了呢。”
楼大人翻书的动作一顿。
“表弟怎么知道烟州能吃到?”
沈持意眨了眨眼,没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表兄从烟州带回家的配方吗?”
“虽是如此,但我似乎从未与表弟说过,这是烟州大街上就能买到的。”
太子殿下手一抖,绿豆糕没咬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男人放下书册,敛衣拢袖,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负手倾身,眸光轻转。
这人看着他,意味不明低声问道:“难道……太子殿下去过江南吗?”
那人似乎是为了喊出太子殿下这个称呼,离得极近,嗓音又轻得好似呢喃轻语。
木公子腰间挂着的香囊又在他近处晃悠,沈持意在木公子的轻语和香囊浅淡香气的萦绕下,愈发心虚。
他赶忙说:“没有,不可能,表兄知道我一直在家养病,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去那么远的地方呢。这辈子都没去过,此次和表兄前去,是我第一次呢。”
“我只是想当然了,以为这种能让人拿到手的配方,应当是江南那一处人尽皆知的。”
表兄无言听着,神色不改,只说:“确实如此。”
随后拿走一块绿豆糕,继续看书去了。
江元珩感叹:“大公子如此博学,行路还不忘读书,当真是吾辈楷模。”
乌陵揣着手,低头不语。
沈持意:“……”
太子殿下被这一句随口的问题问得格外心虚,一直到了出发上马车,他都没敢再靠近楼轻霜,生怕对方看出自己哪儿不对劲来。
可今日马车上没了楼轻霜,沈持意一个人坐着,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不如指点指点云三的功夫打发时间。
他说:“云三进来,大云二云小云你们离马车远一点,远到听不到马车里的声音为止。”
可惜,太子殿下这边刚刚吩咐下去,后方楼大人便也喊停,拿出一本书,严厉道:“表弟,路途遥遥,不得荒废时间,该上课了。”
周溢年挑眉,手中折扇一收。
在楼大人拿着书下马车的一瞬间。
周太医虽然平时不敢惹姓楼的,但又实在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他不知在模仿谁的语气,嗓音又冷又干,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苍世子放荡不羁风流成性,本就不是稀奇事,与我何干?”
楼轻霜:“……”——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紧挨 身侧的人曾是他的木郎。
沈持意没想到这都能把楼先生招来。
他也想快点到烟州, 把烟州的事情办好,因而这次启程他安分得很,就连无聊也只是喊暗卫进来聊天, 没做什么别的。
楼轻霜连这都觉得他在浪费时间,不让他悠闲。
小气。
教一个迟早会退场的太子干什么呢?
就算他这个太子最后真的继位成了皇帝,不也还是将来楼相手中的傀儡吗?
甚至——楼轻霜觉得他是一个合适的傀儡的话,不仅不该教, 还应该想方设法让他就这么草包纨绔下去。
君弱臣强, 君强……则臣弱。
楼轻霜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难道是这一次办案的人马里,还是有太多人不是楼轻霜的自己人, 这人才不得已做戏做全套?
也许只要让其他人以为他们在讲学就可以了。
太子殿下眼见楼大人拿着书册在自己面前坐下,不认命地尝试道:“笔墨纸砚要到下一个镇上才有可能买到, 先生即便现在教我,学生也只能以炭代笔, 就算学进去了,字也没练好,说不定还会因为用久了炭而倒退呢。”
他眼珠子一转,对上楼先生沉默的眼神。
沈持意:“……”
他接着尝试:“圣贤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 和大人这种雄才伟略又诗书满腹的名臣独处这么长时间的机会可不多。”
他说完又打量——楼先生的面色和缓了一些。
此招可行。
“往日在宫中,我在东宫诸事烦扰, 大人于内阁日理万机, 哪怕来东宫讲课, 也都是这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如今好不容易只有你我二人……”
楼先生的面色似乎又好了点, 刚才上马车时那一副严厉至极的模样已经全然找不见了。
沈持意最后说:“不如先生给我讲讲治国政事吧。孤可是太子,未来御临天下,光会诗书有什么用?”
楼轻霜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他看着沈持意,似有深思, 看不出是喜是厌。
“殿下想当一个好储君?”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忌讳。
储君储君,储的是君,可上头的君还活得好好的,若是储君当得太积极,岂不是有贪权之嫌?
这么问,不被做文章,那就是太子勤政爱民;要是犯了忌,那就是太子谋求皇位,其心可诛。
所以这是谨言慎行的楼大人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问这个问题。
沈持意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当然。
若不当好储君,怎么查烟州贪墨,怎么给枉死的钦差和冤死的百姓出气?
若不想当一个好储君,怎么让面前这位将来的宰辅对他心存忌惮,让他赶紧下岗呢?
“御人,齐家,治国,”他说,“先生总该教我一点。”
楼轻霜久久不语。
他们已经入了山道,两侧皆是成片林木,日光透过织成一片的叶海渗下,轻风染绿,绘出晃动的斑驳阴影。
光影逃进车窗,照在男人的侧脸上。
一会在光中,一会入影里。
空乏的风声不住地钻进沈持意的耳朵,他在这样的无声中思绪乱撞。
难道他表现出的掌权之心太强烈,强烈到楼轻霜不想装了,想现在趁着大家在宫外就把他解决了?
“你……”
要不然再装一下?
私底下动手比较好吧!
“殿下稍等。”
“……?”
楼轻霜又拿走了那本《论语》。
他没有让马车停下,而是直接以轻功掠回了奉砚和周溢年在的那辆马车。
不过片刻就回来了。
这人手中的《论语》变成了一卷没有标名字的竹简。
窗纱落下,厢门紧闭。
白日在外,楼轻霜在光线昏暗的马车内点了一盏灯,这才翻开竹简。
沈持意曾经偷偷找过竹简上的内容——虽然没读透。
他扫一眼便认出来了。
“《休政九论》!?先生不是说……”
不是说此论大逆不道吗?
楼轻霜一本正经道:“殿下刚才所说有理,圣贤道理和治国经略缺一不可,臣思来想去,既然殿下对此论有兴趣,可以学一学。”
“学一学此论是如何的大逆不道,以便殿下日后行事待人,不被乱臣奸佞所误。”
还能用这样的说法来教他?
说是这样说,但学起来不就是在学“大逆不道之言”嘛。
出宫前他提过几次都没能如愿,出宫后随口一提治国,楼大人居然就愿意主动教他了。
其中显然有什么猫腻。
难道说……他刚刚的一番积极向上之词,终于让楼大人感受到了威胁,决定用上主角最擅长的阴谋诡计,给他灌输一点容易出事的悖逆之言,让他以后祸从口出,兵不血刃地改换太子?
这样楼轻霜还能隐去踪迹,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太子给坑了。
这一招不错。
沈持意欣然上套。
他对《休政九论》本就存着敬佩之心,不禁坐直了些,肃然听学。
楼轻霜将竹简前端推到了沈持意面前。
“《休政九论》文如其名,里面共有九论,皆为荒谬至极的大逆不道之言。臣来一一和殿下说道,这每一论究竟是何意思,又是为何大逆不道……”
马车外头伴驾而行的大多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哪怕合上门窗,嗓音稍大一些都可能被人听去。
楼大人想了想,还是绕过车厢中央的小桌案,来到沈持意身边坐下。
“便宜行事,殿下恕罪。”
他们就这么挨到了一起。
马车宽敞,可楼轻霜为了能够和沈持意一起近看那竹简,直接贴着沈持意坐下。
手肘相撞,衣袖相接。
太子殿下虽然和楼大人已经“相识”许久,但基本没有如此凑近之时。负心人不禁想到了许久之前,碧湖画舫上十指交握的那一夜。
楼先生昨夜在安神香旁坐了许久,一夜过去,衣裳换了,发梢之上却还挂着些许抚人心神的香气。
沈持意昨夜在这个香气中入睡,此刻更是被这浅淡的味道勾起了些许心念,莫名有种被这香味拥了一晚上的感觉。
楼轻霜不知晓他就是苏涯——若是知晓,怕不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连乌陵都跑不了。
可他知道身侧的人曾是他的木郎。
这样的遐思对他而言实在难以忽略,他心猿意马,思绪飘飘。
刚才的庄肃全都没了,他只能死命盯着没人的另一侧,僵直不动。
殊不知身侧的人从始至终未看竹简,视线只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无声,他的僵直,他的逃避……
尽数落入楼轻霜的眼底。
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心中不知闪过多少刹那间的污浊邪念,如枷铐般的目光近在咫尺地锁着身侧的人,低声平稳道:“殿下,请看第一论。”
殿下乍然回神,转过头来,看向楼轻霜指尖所落之处。
在对方余光能够瞧见他的那一瞬,楼轻霜挪开目光,仿若一直在看着竹简一般,一板一眼道:“第一论谈的是征兵与田赋……”
“……”
假扮商贾的车队有条不紊地行在山道之中,悠然朝着不知是龙潭还是虎穴的烟波江南而去。
可惜这悠然没能持续多久。
“哐当——”一声。
太子所乘的马车车轮似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尖锐山石,一个歪斜趔趄,整个马车都滞了一下。
牵扯的马匹一惊。
乌陵赶忙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安抚惊马。
江元珩和几个暗卫眨眼间策马围在一旁。
沈持意和楼轻霜被这么明显地颠了一下,自然不可能若无其事。
众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
暗卫上前一看:“车轮好像坏了。”
荒山野岭的,买不到新的马车,找不到修车的师傅。
他们远赴烟州是去办差的,更不可能带什么多余的行头,装货的车也有定数,就算要用装行李的车来拉人,也得腾出一车的量。
江元珩出主意道:“两位公子肯定得乘马车,要不然把剩下的那辆马车空出来,大家分一分,身量不大的共乘一匹马……”
沈持意已经稍稍蹲下,在马车坏了的那一边细看了一会。
“车轮说不上坏,”他说,“小问题。”
他脱下碍事的外袍,一个弯腰,钻到了马车下面。
众人惊慌道:“二公子!?”
楼大人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马车下边去了,难得弯下腰,探头问:“表弟?”
青年在下头闷声闷气道:“给我个锤……算了我们好像没带这东西,给我个匕首,带刀鞘的!”
乌陵最为平静,像是对此司空见惯。
他从怀中掏出匕首递给沈持意。
不多时,太子殿下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乌陵上前牵了牵马,笑道:“好了!”
众人惊奇非常:“二公子怎么还会修车?”
沈持意生怕楼轻霜又问他是不是以前常出门,解释道:“我病弱在家无聊,以前总喜欢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楼轻霜似是没有怀疑,只递了个帕子过来,说:“表弟,擦擦脸。”
沈持意却没接。
“我们刚刚路过一条小溪,走过去用不了一刻,”他说,“马车里闷了许久,我正好散散心,直接去洗把脸,顺便行个方便。”
“我与你同去。”
“快到午时了,表兄安排一下生火用饭?云三陪我去就好。”
太子殿下根本不想耽搁,没留任何继续商量的余地,转身便走。
云三赶忙追了上去。
周溢年看着太子殿下的背影,转眼看向楼轻霜,挑眉等着这人阻拦。
可楼轻霜居然什么也没说。
男人皱着眉,来到奉砚和周溢年所在的马车旁,这才轻声对奉砚说:“你让薛执去跟着。”
奉砚惊讶:“公子?”
连苏涯公子洗脸行个方便,都要派薛执去盯吗!
却听他家公子肃然道:“车轮碾过的山石有问题,我们所在这一处中间空旷,四方山石杂乱,极其适合埋伏围杀。有人在车道上做手脚弄坏我们的马车,想趁我们停在这里松懈之时伺机动手。”
“太子发现这点了,故意只带一个暗卫离队,多半是为落单引走刺客……”
平稳的嗓音骤然一沉,虽然依旧不疾不徐,却莫名带了点咬牙之意,“那暗卫应当知他身负武功。”
下一瞬却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和薛执说,隐匿好行踪,远远跟着,若有意外,立刻来报。”
“……”
原来不是去盯着太子和暗卫。
奉砚反省了一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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