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手 “殿下不能离开臣的视线,必须时……


    沈持意确实在故意落单引走刺客。


    他刚才冒着惹楼轻霜怀疑的风险, 亲自钻到马车底下去修车轮,自然不可能是不过脑子的随心而为。


    他觉得车轮坏得古怪。


    虽说行路时,这种马车坏了或是马伤了一类的意外很常见, 但乌陵多年来常和他在外混迹,赶车熟练得很,不至于不知道避开一些会磕坏车轮的山石。


    马车坏了的地方确实有小坑和山石,但从远处看, 完全能平缓轧过去, 就算会颠簸一下,也不至于直接把马车弄坏。


    他特意钻进去一看, 果然那几块山石远看不大,近看极为尖锐, 且摆放得恰到好处,这才直接让车轮歪斜, 险些侧翻马车。


    而且他们现在行的山道只能容一辆马车路过,那些小而锐的山石又正好在车轮会碾过的地方,若说没有人特意丈量过,他是不信的。


    附近肯定有刺客。


    他待在原地, 随行的人怕是免不了伤亡。


    所以他找了个理由出来。


    刺客如果想刺杀太子,应当不会对留在原地的人再动手。


    也方便他引颈就戮不是?


    若不是其他人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出来, 沈持意连云三都不会带。


    他想过如果他真的被刺杀了会怎么样。


    皇帝本就不在意他这次出宫死于非命。办差的车队里, 江元珩是宣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天子近臣, 楼轻霜更是宣庆帝看着长大的内阁重臣, 皇帝不可能降罪他们,就算降罪,多半也是那种意思意思的罪名。


    既然领头的不会出事,属下也一样, 没有只罚听命的属下,不罚看顾太子的重臣的道理。


    而且他现在本就是自己执意要落单出来的,出事了谁也怪不上江元珩他们。


    他只需要保证,跟出来的云三和可能会被当做亲信清算的乌陵不被连累就好。


    眼看走进山林草丛中,后方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车队,他听到有人暗中靠近的动静,对云三说:“你不用管我,现在回去,和他们说我出事了。”


    “但你别折返回来,等他们都过来,你直接带上乌陵,随便找一处地方先躲起来,等我来找你们。”


    等他死一死再来找他们。


    本来云三就是暗卫,乌陵身份是侍从,给他们两个换个身份重新生活还是很容易的。


    云三不明所以。


    但云三这些时日以来不明所以的时候太多了,他是暗卫,他只需要点头,不需要思考。


    于是他就这么不明所以地点头:“是。”


    话音刚落。


    足足有十来个蒙面之人从山林中显出身影。


    沈持意放心在这里吩咐云三,是因为知晓这里的动静,楼轻霜他们那里已经听不到。


    这些刺客自然也知晓。只不过他们来得确实快——比沈持意想得快一些,他本来想着先让云三回去之后他再往外走一点的。


    蒙面人飞掠而至,转瞬间从四方围了上来。


    沈持意觉得今天终于要成了。


    果然还是宫外机会多!


    被包围的太子殿下格外坦然,包围上来的蒙面人却愣了一下。


    他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殿下带着个暗卫出来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领头的没多想。


    毕竟太子和暗卫这两个身份一般衣着上来看,就天差地别,从面相上也能一眼瞧出谁是养尊处优的那个。


    他们这种死士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从来都是直接朝被所有人护着的贵人出手就好,暗卫能杀就一起杀了,不能杀也无所谓,杀了目标最重要。


    结果现在围起来一近看。


    被包围的是两个人。


    左边那个,虽然衣裳用料看上去极好,但连个外袍都没有,里衣脏乱,灰头土脸,看不清长相。


    右边这个,虽然穿着劲装短打,但面容整洁,束发一点没乱,长相俊朗,剑眉星目。


    哪个都像太子。


    又哪个都像暗卫。


    刺客头领:“……?”


    时间紧迫,先杀哪个?


    刺客本来还秉承着小心谨慎的想法,结果下一瞬,就听到左边那个灰头土脸的对右边那个面容整洁的说:“你快走吧。”


    领头的登时明白了。


    “拦住他!”


    其余人立刻挡着云三的去路。


    已经在等死的沈持意:“?”


    本太子在此,你们拦着不让暗卫走干什么?


    保护太子的暗卫跑了不是更好吗?


    “他是我的暗卫,他不是你们的对手,也不会对你们动手。”他说,“你们让他走,我不想让他枉死。”


    领头的全然没当一回事。


    这话的意思,是死到临头了,留下的说自己是太子,要跑的是暗卫——谁信?


    哪有太子在刺杀的时候坦坦荡荡说自己是太子的?这不是找死?


    唯一能瞧得出来的,就是这暗卫还挺忠心,为了护住主子,居然想到假称太子,两人分头逃跑这一招。


    其他蒙面人低声迅速道:“头,别信,我们刚埋伏着远看,这个暗卫还爬到车底下修车轮——太子怎么可能干这活?”


    沈持意:“??”


    他赶紧示意云三:“你说你是不是我的暗卫。”


    云三依旧不明所以。


    云三依旧放弃思考。


    云三点头:“是。”


    领头的更确定了。


    这还得暗示,才打配合自称暗卫,显然不是暗卫,不能放走!就算是暗卫,见着他们就开始跑,武功肯定不高,他们这么多人,两个一起杀轻轻松松!


    眨眼间,几个刺客冲着沈持意而来,大多数刺客绕过沈持意,死死拦住云三的去路,朝着云三攻去!


    沈持意:“???”


    太子殿下这一路随行的高手众多,能被安排来刺杀太子的刺客,自然也不会是三脚猫功夫。


    云三一人根本不可能是这么多高手的对手。


    这要是出手慢了,云三的命当真要交代在这里。


    沈持意亲自把人带出来的,哪里还能袖手旁观?


    刀光剑影之中——


    蒙面人拔剑而出,四方忽有袖箭破空而来!


    云三自不可能束手待毙,已握上藏在腰间的刀柄,正待拔出腰间弯刀。


    青年一个飞踢便把自己身周那几个刺客掀翻,轻身掠步,如风如雾般飘然绕过一众黑衣刺客,现于自家暗卫身前。


    太子殿下没有兵刃,只好止下云三动手之举,抢先一步拔走云三的弯刀,利落回身。


    “锵——”


    弯刀在青年手中反着斑驳树影夹杂的微弱天光,划出漂亮的弧度。


    短兵相接。


    那弯刀刚刚砍落流矢,便退了长剑,刀刃不曾回转,握刀的青年却已经借身后暗卫为桩,按着云三的肩膀,腾空而起,翻身踢步,猛地将凑近的刺客踢出几丈开外。


    他一人拿着一把没有染血的弯刀,立于无数兵刃之中,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几个呼吸间,轻巧将围上来的一众刺客全都打退。


    甚至没来得及出一下拳的云三:“……”


    “哎。”


    那灰头土脸的青年落地站定,看着那些已然东倒西歪十分惊骇的刺客,似是十分无奈。


    “送给你们的功劳你们不要,现在好了,还被你们瞧见我动手了。”


    太子殿下语气分外遗憾。


    可他手中刀柄一转,冷刃正好切碎劲风扫下的落叶,荡出冰凉刀光。


    他叹了口气,实在惋惜这大好的机会。


    “——那我只好灭口了。”-


    楼轻霜得了奉砚的禀报,领着人寻来时,瞧见的便是满地没了命的刺客。


    太子殿下躲在暗卫身后,而暗卫拿着自己那把沾满血的弯刀,脸色甚至有些……迷茫?


    几个暗卫和其他江元珩带出来的禁军侍从赶忙上前,将太子殿下牢牢护在身后,以防暗中还有人窥伺。


    乌陵和江元珩似乎都更担心那些刺客一点,看了一眼沈持意便朝满地躺倒的蒙面人看去。


    周溢年带着两个禁军一一去探那些刺客气息。


    楼轻霜绕过几个飞云卫,微微皱眉,缓步走到沈持意身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


    太子殿下佯装吓着了,咳嗽了几声。


    乌陵和江元珩闻声转头看来。


    “咳咳——!”


    楼轻霜看向乌陵。


    “啊!”乌陵突然出声,极为忧虑跑上前,“殿下,你没事吧!我好担心你!”


    “……”


    楼轻霜转头。


    江元珩也跟着上前:“殿下!你受伤了吗?这些歹人可有伤到你?”


    “……”


    楼轻霜最后看向云三。


    云三猛然回神:“刚才这些人行刺殿下,属下已经尽数诛灭!”


    云一云二云四纷纷惊叹:“云三你功夫居然这么好了?”


    云三:“……对。”


    楼大人目光重新落到了太子殿下身上。


    他还皱着眉,神色不太好看,一双眸子里装着和其他人一样——也许是一样——的忧虑。


    这时,周溢年突然说:“这还有个有气的!”


    沈持意:“!”


    他赶忙顺着周溢年的声音看去,瞧见一个已经被掀了蒙面布的刺客正气若游丝地看着他这边。


    正是这伙人里那个领头的。


    他正担心对方临死前说出点什么来。


    楼大人却适时道:“都是死士。”


    死士,问不出什么来。


    飞云卫会意,云一几步上前,抽出弯刀,往下一刺。


    那领头的刺客死死盯着沈持意的方向。


    不知他听到了刚才所有人口中那一声声的殿下没有。


    “殿下,”楼轻霜冷静非常,“周围也许还会有刺客,殿下还是先和臣回去,安全为重。”


    这人安排江元珩领着人收拾尸体,让周溢年为沈持意看了一眼,确认太子殿下毫发无伤,将人带回马车里。


    上车前,楼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正准备擦拭刀锋鲜血的云三。


    “这位暗卫兄弟……”他嗓音温吞,正待客套有礼地询问。


    云三已然递出了水袋和锦帕。


    “大人。”


    “……”


    楼大人依旧是那一副如玉如兰的从容温和模样,浅浅一笑。


    “多谢。”


    他拿着水袋和锦帕上了马车。


    太子殿下已经坐在里头等着他。


    小殿下装模作样的本事其实并不算上乘,他掀开纱帘的片刻,还是捕捉到太子殿下从好奇无畏转变至佯装惊吓的瞬间。


    他在沈持意身侧坐下,说:“殿下暂时去不了溪边,臣来帮殿下擦脸。”


    “多谢大人。”


    这张脸看上去灰扑扑的,但都是车底的泥土沾染的尘,楼轻霜轻而易举就擦干净了。


    可他没有停。


    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擦着。


    隔着锦帕,楼轻霜指尖泡着湿意,一点一点滑过太子殿下的脸颊。


    温热同冰凉撞在一起,仿若极为轻柔的触摸。


    他说:“危险的并不只有刺客。今日挡车的碎石,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过恰好,刺客很明显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路过这里。”


    “而且殿下刚刚带着暗卫离开,后脚就有刺客放弃盯着我们这里而追着殿下围杀,车队里必然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太子离开的事情告知了暗中的刺客。”


    ——他们当中有通风报信的细作。


    “所以,殿下……”


    指腹隔着锦帕,在太子殿下清醒地坐在身侧的当下,光明正大地缓缓抚过他昨晚月色下已经抚摸过许久的脸颊。


    “在寻出细作之前,谁都有可能,谁都不可信。”


    “殿下不能离开臣的视线,必须时时刻刻和臣待在一起,同饮,同食,同屋,同寝。”


    “殿下记住了吗?”


    第62章 套话 “臣为殿下换衣束发。”……


    殿下不想记住。


    殿下明白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楼大人是个面面俱到的贤臣,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做都会做得实实在在,明明白白。


    难道在细作找出来之前, 他真的必须和楼轻霜形影不离了?


    能不能被刺杀都是小事——全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楼轻霜身边,他岂不是时时刻刻要防止自己暴露?


    要不然他现在就开始找细作?


    让所有人全都在马车外排队,一个个进来和他来个一对一见面,谁对着他掏刀子谁就是细作。


    这样细作找出来了, 他也死了, 皆大欢喜。


    可惜,这么好的方法, 沈持意无法分享。


    他想了想,只能说:“大人本就要为行路筹划调度, 再麻烦大人护着我,会不会太劳累大人了?我们还是照常行事, 小心些就好。”


    “殿下安危为重,臣下何谈劳累?”


    “其实……其实我之前没少遇到刺杀,只是今天太突然了,有点吓到了……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楼轻霜没接话。


    “还有江统领在呢。”太子殿下继续挣扎。


    楼大人不为所动:“此言冒犯江统领, 臣先行赔罪。但细作细作,之所以是细作, 便是隐于我等之中无法察觉之人——谁都有可能。”


    “殿下若是疑心微臣, 不敢放心, 也可先审问微臣。”


    楼饮川本就是一手促进烟州一案的人, 还是个人尽皆知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干细作之事呢?


    沈持意是个表面并不知晓楼轻霜所谓的太子,当然没办法就这么怀疑楼先生的品性。


    他只好说:“江统领不可能是细作。”


    “为何不可能是?”


    沈持意一噎。


    总不能说江元珩是他的细作。


    “若他是,咱们这一趟江南之行危矣, 何须再找细作?直接打道回宫才是上策。”


    “而且江统领之前就救过我一次。”


    在他脸颊上缓缓流淌的锦帕似是顿了一下。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楼大人难得的心虚。


    以这人的才智心机,应当已经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次了吧?


    他作出无意想到的模样,随口般道:“就是孤初入帝都之时,那时候孤还没有受封为太子,许统领带着飞云卫护送孤入城,在城外被人截杀——杀手都是不要命的死囚,此事到最后都没结果。”


    “当时还是江统领一支飞箭,射落了匪徒刀兵,才把孤从冷刃下救出。”


    “没有江统领,孤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沈持意说到这里就有些牙痒痒。


    江元珩当时那一箭要是来得迟一点,他没当上太子就成功离开主线,哪会到现在还在想办法横死呢?


    他不由得轻哼了一声。


    可谓气极。


    那次刺杀,说是没找到真凶,最后也被所有人认为是裴知节所做,就这么随着裴知节落马而尘封。


    但他知道,就是他眼前这个好似静雅温和,甚至为他周到收拾残局的楼大人一手主导的刺杀。


    当时差点杀了他,现在却嘴上说着要日日盯着他。


    装什么装!


    锦帕停在他脸颊上,还是没动。


    “殿下。”


    楼大人喊他。


    这一声突然很轻。


    楼大人是多年伪善的好手,平时在人前,说话便如琴弦拨动,一字一句,镇抚人心。


    若是像现在这样放低了说,更似琵琶落珠,瞬间卸下对面之人的防备。


    他听到楼轻霜说:“是我之错,疏忽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嗯?


    向来沈持意以太子自称,楼轻霜便以臣子自称。


    乍然听到这人一声“我”,他思绪一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似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不应该怀疑江元珩。


    “哦,”他鲜少应对这样的楼轻霜,楼大人一低头,他便又觉得自己这个负心人莫名有些咄咄逼人,赶忙点头,弱了嗓音,“那……”


    “但江统领还要负责整个车队的守卫,此事臣与溢年都无法代劳,若是让江统领看护殿下,行程反而耽搁了。”


    “臣辛苦一些没什么关系,”楼大人字字有力,“此乃臣下本分。”


    沈持意:“……”


    有理有据。


    太子殿下无法反驳。


    太子殿下愁眉苦脸。


    好在他现在本就要装出个忧愁惊吓的模样,倒也殊途同归了。


    身侧的人继续为他擦着脸。


    那人隔着冰凉锦帕不住触碰他脸颊、额角,温热的指腹存在感极强。


    他在这样的知觉之下,想到接下来都要和楼轻霜同屋而眠,便又会莫名想起元宵那一夜。


    看不见的男人就用着这个指尖,触碰他的脸,找到他的双唇。


    他们现在还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在别人瞧不见的逼仄马车车厢里,在刚刚经历过生死危机的混乱之后……


    和元宵画舫的深夜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可木兄不知他身份,楼大人在悉心善后,他在缱缱遐思。


    罪过,罪过。


    他不敢想了,眼神不由得有些闪躲,稍稍侧头。


    下一刻却被人掰了回来。


    “殿下,”和煦嗓音近在咫尺地传入耳中,“别乱动,没擦干净。”


    脸颊擦干净了,耳后还有。


    他瞧不见,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脏兮兮的。


    怎么连耳后都沾了尘?


    耳后埋在阴影里,楼大人似乎有点瞧不清,凑得还更近了一些。


    气息都快洒在他的下巴上了。


    他必须说点什么以防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刚刚说我们的人里有细作,我仔细想也觉得不对,刚才我前脚带着云三往溪流走,后脚就有刺客追上来了——如果他们追上来得这么快,那他们应当是一直在看着我们,并且认得我,知道太子离了车队。”


    “但他们围上来之后,有些分不清我和云三,甚至以为云三是太子,分了更多人对云三出手。幸亏云三功夫好,正好把他们一并杀了……”


    楼轻霜的指尖按着锦帕,轻柔地拭过他的耳垂。


    沈持意气息短促了一瞬,话语一顿。


    他都快觉得面前的人是故意的了,却又听到楼大人古井无波地谈论着正事:“殿下聪明。细作知晓我们的行踪,还能及时告知刺客太子去向,必然是车队中人。”


    “但是细作却来不及仔细告知刺客太子具体是哪一个,所以细作反而不是随行的侍从。”


    沈持意离队之后,楼轻霜吩咐侍从去准备生火做饭等事宜,这些人其实反而可以尽量往远处活动,完全有的是时间慢慢告知刺客细节。


    但刺客所知甚少,显然是没什么获得消息细节的时间。


    “既能确定我们的行程,又没有时间同刺客接头……”


    沈持意细细思量,“难道是随行的禁军或者……”


    或者暗卫?


    这些人反而因为必须随侍在车驾旁,很难找到机会同埋伏的刺客接头。


    如果是禁军或者暗卫……


    沈持意眉头一皱——那确实该小心一点,尽快找出来。


    这类人能接触得太多了,不仅仅是刺杀他的问题。


    “禁军更有可能,”楼轻霜说,“暗卫一般都身中青衣蛊——”


    “没有。”


    沈持意不得不说。


    “只有云三身上有,”或者说,只有云三以为自己有,“云一云二云四都没有。”


    “只有云三?”楼轻霜嗓音偏低,“看来他对殿下而言……比较特殊。”


    “……”


    还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裴知节临死前说楼轻霜那番话被云三听去,他也不至于要一直把云三带在身边看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子殿下决定给他随身藏着的那个木沉雪小木雕再加二十鞭的鞭刑。


    他找了个符合他风流人设的理由:“我身边只喜欢带一个暗卫。这几个暗卫都是看脸挑的,但大人也知我爱美,真的干起事来,若是长得太好看,太容易引人注意,岂不是分我心?这么来看选云四最合适,可是我好容易得陛下赏赐,挑了四个好看的,选第四个好浪费,纠结来去,就选了云三。”


    “所以殿下是因为不想被身边的暗卫分心,才弃云一云二不选,而给云三下蛊,常带身侧?”


    沈持意点头:“云三也很有分寸,平时不会打扰我,办起事来得力。”


    “原来如此。”


    楼轻霜嗓音似是恢复了些许清和。


    沈持意还趁机说了句实话:“不然像大人这样的,坐在身旁,孤便不能好好专心,听学时总走神可不是孤的错。”


    楼先生向来在人前都是好脾性,被太子殿下如此冤枉,竟也不生气。


    这人放下锦帕,收手后退,说:“殿下久等,干净了。”


    “多谢大人。”他说,“大人可是有找出细作的办法了?”


    “等。”


    “等?”


    “今日刚刚出事,大家都会比往常防备许多,细作只要聪明点,肯定会藏得比平时还严实。”


    “若臣是那个细作,这几日会干脆不和背后之人联系,直接当做自己不是细作,按兵不动。”


    “等整个车队的人都放松警惕,又有机会的时候,再突然行事。”


    “穷寇莫追,兵法如是,博弈亦然。”


    沈持意转了转双眸。


    “那现在我们什么也不做?”


    楼轻霜却又摇头了。


    这人看了一眼他沾染了不少污渍尘土的里衣——外袍都不知被他脱到哪儿去了。


    “殿下刚才说,刺客行刺之时,没有分清殿下和暗卫,倒是让臣想到一计。”


    “殿下当上太子之后,还没有在许多人面前露面过,杀手应该不能直接认出殿下,就算有画像,也不一定能一眼看出。”


    “杀手行动,一看长相,二看特征。”


    “你我既然日夜不离,不如直接调换身份,这样一来,若来的是不识得殿下的刺客,臣也能为殿下挡挡剑。”


    暗卫的活,楼大人还要揽到自己身上。


    其实让云三来便好。


    但楼轻霜这么说了,沈持意也无所谓道:“好。”


    反正在楼轻霜眼皮子底下本来就不太可能被人刺杀成功,至于其他的,区别不大。


    楼轻霜一见他点头,便探出马车,吩咐了奉砚几句话。


    不多时,月白长袍和白玉发簪被送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梳洗的木梳和水盆。


    楼大人却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把这些放到沈持意面前。


    “臣为殿下换衣束发。”这人说。


    第63章 形影 “会互相为彼此挽发穿衣的,都是……


    江元珩领着人收拾完那些刺客的尸体, 回到他们临时换的歇脚之地时,众人也各自收拾稳妥,再不复方才沈持意被刺杀时的忙乱。


    可楼轻霜带着沈持意上了马车之后, 除了中途找奉砚要了梳洗更衣之物,里头再没别的动静。


    江元珩不住地望着门窗紧闭的马车。


    乌陵在和奉砚一道生火。


    乌陵常年跟着沈持意在外混迹,像这种荒郊野外生火的事情没少做,一看奉砚拿起一个树枝要往里塞, 便赶忙拦住对方, 说:“这上面的树皮没有刮干净,此处临溪靠水, 散落在地的树枝多半都有点水汽,树皮更易凝固潮意, 扔进去不仅不会助火,说不定还会把火给压小了。”


    奉砚十分相信乌陵的劝告, 立刻收回了树枝,举起一旁的柴刀便把树皮利落刮下。


    有人路过,惊叹道:“我正想提醒,乌大人倒是先说了。乌大人从前常在外生火吗?”


    乌陵默默放下了准备继续处理一下的树枝, 把手揣回袖子里。


    奉砚随口道:“太子殿下既然从前爱在家中鼓捣马车,也许也会在家中玩柴火吧, 手底下的人自然是要明白这些, 伺候好殿下的。”


    乌陵赶忙点头:“是也, 是也, 奉大人所言极是。”


    奉砚:“我姓何。”


    乌陵:“……”


    云三在一旁的空地上练武。


    他的弯刀早已擦拭干净,刀光映动,在林中同山风共舞。


    他不知怎么回事,刺杀结束之后就在这练刀法。


    云一在一旁感叹:“怪不得云三能一人诛灭所有刺客, 如此勤勉,我自愧不如!”


    云二点头。


    云四附和:“是啊,看着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实际上他才刚刚以一敌十还护卫太子全身而退。他不仅没有自满,还如此谦虚苦练,难怪殿下最看重云三。”


    唯有周溢年无所事事地坐在枯树倒下的粗树干上。


    他双膝上放着带出门的药箱,里面有一应救急救伤的药。


    他自从看到奉砚送了水和衣服进马车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翻看着药箱。


    希望这些药都齐全,荒郊野岭的,要是出什么问题,可不好煮药……


    青年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马车里下来的。


    他一身月白长袍,广袖对襟,下摆只有浅淡的流云纹浮于其上,再无其他颜色。


    素到了极致,却又正好衬得消瘦的身形如仙如鹤。


    乌发披落,其余尽皆被一只白玉簪束起,端方周正,一派贵气。


    白衣青年下了马车便往奉砚和乌陵这儿走。


    奉砚一句“公子”还没喊出来,却见走近的人赫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上一刻还飘飘欲仙,下一刻便稳不住了。


    他似乎手里闲不下来,一眼看出他们在生火,竟然直接弯腰,极为娴熟地捡起几根细枝和几根粗枝,亲自上前烧柴火,说:“奉砚,楼轻霜寻你。”


    奉砚这才知自己刚才拿的衣服居然不是穿在楼轻霜的身上。


    “是……”


    他赶忙跑去了马车那里。


    江元珩看了一眼沈持意,又看了一眼马车那里,欲言又止。


    他抬脚想走过去,却又收步站回来。


    最终,他苦着脸来到云三面前。


    云三一愣,拱手:“江统领。”


    江统领拔出剑:“练练?”


    “练!”


    太子殿下看他们二人这种时候都在练武,感叹这年头禁军和暗卫真卷,一个是统领,一个是太子暗卫,居然行路休憩都在喂招。


    他们一定和夜半读书的楼大人很有共同话题。


    沈持意收回目光。


    他顷刻间就忘了自己穿着个一尘不染的白衣,甚至有些不习惯衣襟衣带都穿得整整齐齐,撩起衣摆就要直接在乌陵身旁坐下。


    侍从赶忙送来小凳,救了楼大人的衣裳。


    乌陵低声问他:“殿下,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那当然不是。


    乌陵又问:“束发也不是你束的吧?你束不来这么整齐。”


    “……”沈持意不情不愿道,“楼轻霜束的。”


    楼轻霜一开始要从头到尾帮他换衣服,他哪里受得住?


    真让春风一度的木郎为他宽衣穿衣……他好不容易才把垂涎小楼大人美色的人设换成努力上进的储君人设,这要是一个不小心,脸红心跳起来,还被正在为他穿衣的男人看了个正着,那他为新人设做的努力全都泡汤了不说,还丢脸丢大发了。


    他摇头便说:“还是让乌陵或是其他侍从来吧。”


    楼大人比他还不情不愿,冷淡道:“那自然更好。殿下要唤谁进来为殿下更衣梳洗?臣去喊来。但现在细作不明,臣不能让殿下和别人独处,还要麻烦我们三人挤在马车中,臣看着殿下梳洗换衣,以防刺杀。”


    沈持意:“……”


    换衣服的时候被楼大人盯着吗?


    那还不如让楼大人来。


    最终,他让楼轻霜转过身去,他自己在马车里换了衣服,还趁机把原来衣裳里藏着的用来调包的假香囊,还有装着木雕兰花笺的锦袋,全都偷偷拽走,塞到换上的衣裳袖兜里。


    外袍倒是这人帮他整理的,束发他就没办法了,他自己只会发带一绑,从来不算整齐,去年在画舫上照顾眼盲的木沉雪,他也是随便绑一绑的。


    真要梳楼轻霜那种一板一眼的束发,只能让楼轻霜帮他。


    “殿下见谅,”木梳在他头上一点一点滑过,楼轻霜在他身后说,“臣不太擅长此道,束发束得有些慢。”


    如此,他们又在马车里磨蹭了许久,他才出来。


    沈持意换衣束发花费了许久,楼轻霜却很快。


    他刚出来没多久,楼轻霜那边也下了马车。


    那人看到他和乌陵在这边待着,又没有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倒也没管太多。


    但……


    又看到自己在江南买的衣服的太子殿下:“……”


    楼大人比他高上一些,他能穿楼大人的衣裳,楼大人穿太子的衣裳却会有些捉襟见肘,他们在马车上一商量,楼轻霜觉得江南的那些衣服颇像太子的穿衣之风,便让奉砚去取来。


    此事沈持意知道。


    但眼睁睁看着这人要穿着他买的衣裳再回烟州,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往事不堪回首,殿下低头想走。


    乌陵在他身边小声说:“殿下,这两日楼大人对你好像有点好。”


    沈持意心里其实也有数,但听到乌陵说,他还是问:“你从哪看出来的好?”


    “只要你一和楼大人待在一起,”乌陵说,“我这个本来有很多事需要忙的贴身侍从,就突然闲得只能玩蛊虫。”


    “……”


    乌陵又说:“就算他没发现你的身份……他对殿下,和对其他人,好像也不一样。楼大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人好吧。会不会是你之前为了隐瞒身份故意献殷勤,结果真把他给勾到手了?”


    “这天底下,除了侍从,像楼大人这种世家公子、朝廷重臣,会互相为彼此挽发穿衣的,都是夫妻吧?”


    沈持意:“……”


    他瞄了一眼四周,确保没人能听到,这才回头,给了他家乌师傅额头一下。


    乌陵揉着额头:“殿下!”


    “别想太多,”殿下敛了笑意,“他确实不是无缘无故会对谁好的人,所以他若是有什么额外的举动,那便是他又有什么算计了。”


    “今日这刺杀……估计他心有谋算,把我也给算进去了,不愿让他人换衣束发应当是有别的目的。”


    “你且等着看吧。”


    这一看就是四日。


    他们没有和其他人解释他们为什么互相换了行头,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会来问。


    一如楼轻霜所说,这几日风平浪静,他们一路往江南而去,离烟州越来越近。


    车队里根本看不出来谁像个细作。


    太子殿下和楼大人日日同进同出,每晚都睡同一个屋子里,他睡床榻,楼轻霜睡临时搬进屋的竹塌。


    但楼大人总是睡得太少,每晚都是沈持意先睡着,沈持意后起床。


    明明如此亲近,他居然连香囊的影子都没摸着。


    到了第五日,依然无事发生。


    连江元珩都渐渐放松了些许警惕,不再时时刻刻都在沈持意的马车旁策马同行。


    他们这一日要越过的山道很长,已经入了夜,他们举目望去,都没看到前方有什么打着灯笼可以住店的地方。


    除了他们,四下无人。


    楼轻霜让太子殿下待在车内,打着灯笼,穿着太子殿下亲自买的那华贵繁琐的衣裳下了马车。


    沈持意听到江元珩说:“再往前走似乎是深林,不确定会不会有客栈,若是没有,我们还来得及往回退。”


    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路过一个可以住店的地方,只是那地方颇为简陋,又没有足够的客房,所以没住下。


    但现在往前看,似乎瞧不见烛火——可别是没有客栈了。


    江元珩又有些苦恼:“可如果再往前走就有客栈,现在花一个时辰回头去住店,未免有些冤枉。”


    楼轻霜道:“江统领,快马疾驰比马车走得快很多,统领可否先领禁军策马向前,分散去探一探,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客栈。我与暗卫在这守着殿下,等统领回来。”


    不多时,江元珩便带着麾下禁军走了。


    纷乱的马蹄声渐渐散远无踪。


    倏地。


    “咻——”


    长箭破空之声骤然由远及近!


    离马车最近的云三及时砍断了那突如其来的长箭,短促道:“有暗箭!”


    马车外登时兵荒马乱。


    沈持意当即明白了。


    ——楼轻霜之前说要等的时机到了。


    这是楼轻霜刻意错过的住店,刻意选的地方。


    江元珩假意去寻客栈离开了,暗中盯着他们的人眼中,现在是太子身边防卫最弱的时候,想杀他的人已经按耐了这么多天,终于等不住,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了。


    一旦对手急了,那便是对手错漏百出的时候。


    “保护殿下,”楼轻霜嗓音格外平静,“我去引开刺客,寻江统领!”


    男人开了厢门,掀开纱帘,在沈持意身侧坐下。


    沈持意借着楼轻霜手中拎着的灯,瞧见这人换回了自己惯常的穿着,手中拿着太子的衣裳。


    明显是要偷偷换回来的意思。


    果然。


    楼轻霜换身份,便是给所有人都留下楼大人和太子互换的印象。


    现在又夜黑风高,若是吹灭了烛火,看不清脸,刺客便只能通过其他方式辨认太子。


    那么他们这几日互换衣着的消息一定会被细作告知给刺客。


    江元珩带走的禁军以为他们还是互换的状态,而暗卫待在近处,看到楼轻霜出马车之后,则会发现他们又换回来了。


    楼轻霜只需兵分多路,再仔细观察消息传递与否,慌乱情急之下,总能看出一些线索,看看消息到底是从禁军还是暗卫那里传出去的。


    敌在暗,他们在明,但这么引蛇出洞一下,反而变成了他们在暗,而敌在明。


    楼大人多半私底下还有带别的人手,对这人而言,那些刺客根本不足为惧。


    可细作如果不找出来,会一路跟到烟州,万一坏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这人想用这个方法排查细作。


    沈持意没有说话,接过楼轻霜给的衣服,便又让这人背过身去,三下五除二换回太子服饰。


    这人回过头来,为了和他耳语,凑得很近。


    沈持意瞧见楼轻霜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呢喃般用极轻极轻的嗓音说:“殿下聪明,应当明白臣的打算……”


    马车内,楼轻霜神色无改,有条不紊和他说:“臣出去后会带走一部分人,以引走部分刺客,迷惑他们。云三乌陵奉砚都会留下,殿下不要出马车。”


    马车后已有短兵相接之声!


    人多眼杂,沈持意不便出手,便只能同样轻声说:“大人小心,快去快回。”


    楼轻霜已经准备下车,闻声回过头来。


    “自然,”这人说,“殿下还在这里。”


    “臣可不能……让殿下不见了。”


    话落,那人吹灭马车里的最后一盏灯,转身下车,翻身上马,领着人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忌惮 谁当太子都会忌惮他。


    沈持意坐在马车里, 听着外头的动静。


    楼大人当然不可能只靠黑夜里的衣着骗人,连日的衣着互换只是为了给人加深“太子和楼大人会互换身份惑敌”的印象而已。


    这人带走的人马和马车都是精巧安排过的,似是还做了些迷惑人的调度。


    沈持意贴着马车边听了一会, 手中拿着刚才楼轻霜吹灭的那盏灯。


    若是云三他们不敌,那他就暗中出手,把这盏灯掷出去救人。


    但动静没多久便小了许多。


    楼轻霜似乎暗地里留了人手,云三他们应付起来格外容易。


    而且那伙刺客的大部分追着楼轻霜走了。


    看来他们以为那是太子?


    就是不知刺客是否会收到什么消息而突然回转……


    他就这么在马车里等着一切结束吗?


    现在……是个好机会。


    比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机会都要好。


    这么黑的夜, 这么孤的道, 这么乱的场面。


    沈持意眉头微皱。


    他摩挲着手中被楼轻霜熄灭的灯盏——上头似乎还有烛火余温,比外头铿锵不断的刀锋要热, 却比刀锋划出的迸溅鲜血要冷。


    这一次的刺杀并不仅仅是刺杀。


    他们几伙人已经分散在黑灯瞎火的山林中,若是这时候他这个主要目标出事了, 今夜便是白白筹谋这一出引蛇出洞。


    江元珩他们会自乱阵脚不说,现在车外的人能活吗?


    他想要的是平稳脱离主线。


    不是靠连累别人, 甚至不顾他人死活拖后腿的方式脱离主线……


    太子殿下转了转灯盏,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这么多年,他时常隐瞒身份在外行走,习惯了亲力亲为, 倒是头一次被护在一个什么都瞧不见的马车里,安安稳稳地等着。


    山林星夜藏不住微弱的烛光灯火, 却盖得住数不尽的刀光剑影。


    星河还是千万年如一日的宁静, 明月高悬, 月光照不过树影, 照不出匿于丛中的冷刃。


    他似乎听到云三割破了杀手的咽喉,听到远处似有纷乱马蹄声靠近,听到江元珩问:“太子殿下可好?”


    看来是结束了。


    沈持意这才起身而出。


    禁军已经回转,不少人手中握着火把, 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山道,也照出泥沙血迹、幽诡人心。


    他们这一回带出来的都是精锐,刺客人数多,却不算强,地上躺着的几乎都是蒙面黑衣之人。


    虫鸣鸟叫,风声呼呼。


    素白长袍的男人从容翻身下马,身后暗卫跟着打马而来,往前扔下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云二!?”


    沈持意格外意外。


    早知道是云二,他直接把云二叫到房里关起门来独处一会不就好了!


    费那么大劲干什么。


    现在好了,他和云二都成了输家。


    楼轻霜在他面前停步。


    这人实在是游刃有余得厉害,这么一番混乱下来,连江元珩都衣袍微乱,颇为狼狈,可楼大人这一身白衣在夜下深林中往复,染不着一点刀光剑影。


    当然,太子殿下比楼大人看着还要齐整。


    毕竟沈持意是唯一一个马车都没出去过的人。


    但楼大人在外人面前还是做足了君子贤臣之风,第一时间上下打量了一番太子殿下,这才颔首:“殿下受惊。”


    “是谁派来的?”


    沈持意问。


    “刚抓到人,还没问。”


    云三上前,摘下了堵着云二嘴巴的布团。


    沈持意对云二开口没抱什么希望。


    又是暗卫又是细作,没有一死了之,也许都是楼大人抓得快。


    “楼大人,”云二却闭口不谈刺杀一事,而是突然对着楼轻霜说,“您如此忠心太子,是打算领着楼氏全族效忠?”


    “史书上哪怕亲眷夫妻都有可能今日和睦明朝反目,楼家和太子既无血亲,又无姻亲,在朝中毫无权势瓜葛——大人不怕狡兔死走狗烹吗?”


    “太子可以放弃亲族苏家,自然也可以在得势之后以楼家垫脚!大人别忘了,我朝上一位天子师是何下场!!”


    竟是在挑拨沈持意和楼轻霜。


    众人当即低下头来,不敢作声。


    江元珩面色猛地一沉。


    “卑鄙之徒,殿下心善,楼大人清正,岂是你这蠢钝至极的三言两语可以挑拨!”


    云二张口还要说什么。


    江元珩上前便猛地踹了云二一脚,踹得他当场口吐鲜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登时有人领会禁军统领的意思,紧跟着上前,再度堵住了云二的嘴巴。


    楼轻霜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复又神色平缓。


    好似亡命之徒的惑心之言连他的耳朵都进不去。


    他这个被挑拨之人甚至在众人沉默难言的情况下,反过来劝慰江元珩。


    “江统领,何必同宵小置气。”


    其余人不由得去打量太子神色。


    太子殿下的脸色比楼大人还要平静。


    若不是有些话说不得,沈持意都要笑出声了。


    狡兔死,走狗烹。


    谁是狡兔谁是走狗啊!


    楼轻霜根本用不着这种拙劣的挑拨。


    毕竟嘛,楼大人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忠君。


    “殿下,”楼轻霜慢条斯理道,“此人大逆不道,胡言乱语,本该就地斩杀。但云二身为接头之人,必然比那些听命行事的死士和杀手知晓得多,臣以为,还需留他一命,审讯一二。”


    “臣怕污了殿下的眼睛,惊扰殿下。往前再走约莫十里有一间客栈,楼某上次去烟州就住过,没什么问题,江统领可否先把殿下带到客栈休息?”


    “溢年、奉砚留下助我,我审完再行跟上。”


    “那便辛苦大人了。”沈持意打了个哈欠。


    江元珩令人处理完尸体,收整车队,护着太子车驾离开了这里。


    薛执早就领了楼轻霜的死命令,无论何时都盯紧太子,此刻并没有现身同留在原地的楼轻霜等人相见,暗中坠着太子车驾,紧跟而去。


    马蹄声纷乱不止,车轮碾过泥土,车辙同刀光剑影后的满地断枝落叶交叠。


    火把上的火苗随风轻荡,前后相接,仿若星河下联袂的红云。


    奉砚看着太子车驾远走,直至前方的火光都看不清明。


    他回过头,同周溢年对视了一瞬。


    他们方才都瞧见了太子的平静。


    面对如此言语,一向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缘何能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比楼轻霜都要平静?


    他是心有打算却全然不显露,还是当真听不明白,还是完全不在意?


    周溢年轻轻摇头。


    奉砚无声叹气。


    楼轻霜已经独自走到狼狈倒地、五花大绑的云二面前。


    他稍稍俯身,拔出封口之物。


    “阁下。”


    男人嗓音分外平和,不像是在对一个潜藏多日的细作,而是在茶楼棋桌旁同人轻谈。


    “楼某在宫中,自小跟着飞云卫习武,知晓一些暗卫的规矩。严刑拷打或是普通审讯,对你们都没什么区别,楼某便不干这等无用之事。”


    “方才那般说,只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云二自嘲一笑:“大人是不打算审了?倒是多谢大人。既如此,大人可愿给我一个痛快?”


    云二心下松了口气。


    他被抓的那一刻就知道活不了,此时能要个痛快,已算是个好结局。


    “阁下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对方道。


    云二一怔。


    他摇头。


    “想说的已经说了,大人也都听了。大人,动手吧。”


    他闭上眼,引颈就戮。


    可素有贤名的楼大人却轻笑了一声。


    “看来……”那嗓音分明是熟悉的,可语调却是从未出现在这个嗓音上的冰凉,“你不是枭王的人,也和楼禀义没有关系。你们的刺杀算不得漂亮,背后的主子也不是什么能人。苏家?”


    云二没有反应。


    楼轻霜又说:“苏家得了陛下默许,肆无忌惮在宫外对太子动手。苏家以为你是他们的人,其实你是天子暗卫,你一直都是天子暗卫。对吗?”


    “而你刚刚所说,是苏家的想法,你说出苏家的想法,想让我们只怀疑苏家,而想不到陛下。”


    云二猛地瞪大双眼——他分明一字未说,楼轻霜缘何突然一清二楚?


    又为何提到了那位疯了许久的枭王?


    面前的男人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云二一晃神,奉砚已经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心口。


    这本是他自己要的一个痛快。


    却听楼大人用着清雅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下手别太狠,我还没告诉他,刚才那番话错在哪了。”


    他的语气愈发平缓。


    “别让人怀揣着不明白死不瞑目,不好。”


    奉砚漠然:“是。”


    刺入心口的刀子落得很慢很慢。


    云二骇然间,刚要张嘴,那侍从却捂住了他的嘴。


    男人只想让他听。


    “你刚才说的道理其实没错。”


    ——太子若是登基,楼家从龙之功太大,楼轻霜又已受封太子少师,将来若是成了太傅,列三公,管六部,少不得要被天子忌惮。


    谁听了这话都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可是……


    楼轻霜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觉得好笑。


    奉砚面不改色地转动匕首。


    楼轻霜笑出了声。


    可是谁当太子都会忌惮他。


    不是沈持意,也是别人。枭王会,太子会,谁都会。


    因为皇后是在宣庆元年十月初三于宫中生下他的。


    宣庆帝夺位登基,夺顾名锋之妻楼明月并立为后,是在宣庆元年的正月。当时楼明月与顾名锋已有了夫妻之实。


    他虽记在楼家本家名下,但皇后才是他的生母。在知情人眼中,沈骓可能是他的生父,也可能不是。


    只要他的生母是皇后,只要他的生辰是宣庆元年十月初三,即便他以顾名锋之子自居,谁又能心中没有揣测?没人能保证秘密永世得以封存,不论太子是谁,都没有太子可以在知晓这一点之后心无芥蒂。


    功高盖主固然难以全身而退——可他从来就没有全身而退之说。


    但这些事情便没必要让一个小小的暗卫带去阴曹地府了。


    楼轻霜只说:“若苏家是你真正的主子,你便不会说刚才那番话让我们怀疑苏家。”


    云二在剧烈痛楚下颤动不已,目眦欲裂,满目皆是困惑与震惊。


    死到临头的暗卫至此都不知晓,为何刚才那些话语没能在太子殿下和楼大人任何一人的心中掀起一点波澜。


    他死死地盯着楼轻霜,神色错愕,渐渐没了动静。


    长夜漫漫,深林寂寥。


    万籁俱寂之中。


    “公子,”奉砚说,“他死了。”


    第65章 故地 “他骗我许久,我上当了,他却突……


    周溢年也上去探了一下气息, 再次确定云二死了,这才出声:“什么意思?要刺杀太子的人是陛下?”


    他刚才不是没听出云二那些挑拨之言有问题。


    云二说太子会弃苏家,自然也会弃楼家。


    这话稍一推测, 听上去像极了苏家那边想杀太子,刺杀不成这才挑拨几句。


    可是哪有死不松口的暗卫,言语中又隐约透露出背后之人的?


    越容易让人想到苏家,越不像是苏家。


    但周溢年没想到楼轻霜直接追溯到了皇帝身上。


    这话也太滑稽了。


    皇帝刺杀太子。


    而且是能废立太子的皇帝偷偷安排人刺杀太子。


    真要是被揭露到明面上, 载入史册, 哪怕千年后改朝换代,后人见了, 兴许都会以为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野史。


    如此离谱之事,楼轻霜哪儿看出来的?


    奉砚已经去埋云二的尸体了, 楼大人面对着周太医困惑的眼神,言简意赅道:“飞云卫是天子暗卫。”


    这话他刚刚就说过。


    可如今单独再说一遍, 周溢年再一细思,才明白过来。


    太子当时选暗卫的方式实在是太独特了——凭借好看的选。


    所以哪怕是再有心之人,也很难故意安排自己的人在飞云卫里,又正正好让太子选中这个飞云卫。


    至于云二被太子选中之后, 那便更难做手脚了。暗卫本就无亲无故难以收买,谁也不知道这个飞云卫入了东宫之后, 身上是不是已经身负青衣蛊, 别收买到头把自己给卖了。


    那么太子选暗卫之前难动手, 太子选暗卫之后难收买。


    唯一的可能反而只剩下皇帝。


    没那么复杂, 直接看飞云卫的来历便足够。


    暗卫本就是皇帝赐给太子的,四个里面只有云二一个有问题,已经算是小殿下运气不错了。


    “陛下引导苏家刺太子干什么?”


    “你在想是不是和烟州贪墨案有关,或是宫中突然有了什么动乱?”


    周溢年:“……”


    点头。


    又想复杂了?


    楼大人瞥了他一眼:“舍简思繁, 庸人自扰。”


    “。”


    “我们出宫前,太医院脉案里,沈骓身体如何?”


    “……不太好,三天两头病一下,罢朝都不止一次了吧?你是说——”


    皇帝这些年左右制衡,玩弄权术,什么都不愿意放权给别人,什么都要自己来。


    偏生沈骓确实没什么明君圣主之资,现在身体每况愈下,沈骓必然会怕朝臣们趁着他养病揽权,更怕宗室王侯对那把椅子萌生想法。


    他自己就不是个正经继位的皇帝,自然也怕别人这样把他取而代之。先前他便是因此立了体弱多病的苍世子为太子,让众人的视线落在太子身上,而不是皇帝身上。


    可沈持意这个靶子在如此关头,因为烟州一事不得不出宫。东宫称病不见人,反倒在关键之时隐去了身影。


    缠绵病榻的皇帝希望各怀鬼胎的人继续把目光放在太子之位上,让局中人自以为探听到了太子身在何处的“秘密”,就算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称病微服出宫,但知晓了太子在哪就够了。


    那这个靶子就还在。


    一如这一次的苏家。


    云二表面帮苏家,甚至帮其他心怀不轨之人,实则效忠的是皇帝。


    苏家却以为云二是他们的人,从云二那得到了太子的行踪,这些时日苏家便一直在谋划刺杀太子,目光依然放在和太子斗这件事上。


    苏家失败了,还会有别的世族大家、别的宗室王侯。


    若楼轻霜今日没有一鼓作气揪出云二,他们这一路都不可能安生。


    但是现在——


    楼大人不仅把苏家的刺客连根拔除,现在还在月黑风高之时埋皇帝的人。


    周溢年:“……”


    这位纯良之臣还对刚刚埋尸回来的奉砚说:“回去之后连夜写一封密报,把今夜之事一五一十报给禁中的飞云卫,说太子遇刺,我们虽然没有查出刺客是谁,但揪出了一名飞云卫细作,已就地处决,请陛下和许统领留心飞云卫内部。”


    “再另起一封密折,说我们一路被人刺杀,担心再露行踪,为不辱皇命,此后行迹不再定时奏报禁中。这封密报明日让江元珩也过目签署,快马加鞭送回骥都。”


    “是。”


    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皇帝也说不了什么。


    也不知他们这位被气病了几次的皇帝,看见这两封密报,会不会又暗自憋气,却对刚直忠心的小楼大人无可奈何。


    周溢年问:“江元珩是陛下派来帮助我们并且监视我们的吧,他会签第二封密报?”


    “他是太子的人。”


    周溢年:“……?”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楼饮川怎么又知道了?


    楼轻霜已然翻身上马。


    周溢年和奉砚紧随其后,扬鞭而去。


    他们策马折返回林,踏过方才鲜血横流的厮杀之处,踏过底下刚刚埋了尸骨的泥土,踏过了封存的暗潮汹涌。


    再往前便是纸醉金迷的烟波江南,身后是遥遥巍峨群山,望不见的噬骨帝都。


    行路黯淡,灯火无踪,唯有摸不见的星河作陪,照得到的月光相送。


    有人披星戴月,迎风朝着远处唯一的光亮而去。


    楼轻霜骑马骑得极快。


    快到奉砚和周溢年都险些跟不上。


    似乎没有多久,就到了他们约定汇合的客栈门前。


    小楼大人不在,太子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受伤挂彩的人安顿歇息,马车和车队伪装商贾用的货车都停在外头,客栈里零星点点亮着灯火。


    许是已经有人睡下了。


    楼轻霜一拉缰绳,往楼上扫过。


    躲在暗处等他们的薛执突然在草丛中冒出头来。


    周溢年:“?”


    奉砚:“?”


    楼轻霜毫不意外,看向薛执。


    薛执指向一间还亮着灯的客房。


    楼轻霜点头。


    薛执又隐了下去。


    周溢年:“……”


    奉砚:“……”


    楼轻霜似乎眨眼间没了方才那副修罗鬼刹般的冷意,连照在他身上的月光都化作皎洁无质的涓涓细流,为他拉出一道逐渐往薛执指的那间客房而去的缠绵长影。


    “饮川。”周溢年却难得在这个时候,肃然喊住他。


    “你真的打算把第二封密报也送回都城?”


    楼轻霜微微侧头。


    “陛下是靠云二和我们定期送回帝都的密报确认太子行踪的,云二已死,再没了密报,那从今夜起,便再也没有这些小猫三两只的刺杀了。”


    听上去是好事。


    其他人也会觉得是好事。


    楼轻霜本就是想要这个结果。


    但……


    “其实有人刺杀,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周溢年清楚,楼轻霜不可能有杀太子或废太子的打算了。


    从楼饮川发现太子就是苏涯,却能按耐至今,在太子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这些无法言说的知情人便都明白——这人哪怕是在权力的荒原里同太子一道深陷泥沼,也不可能放手。


    楼轻霜应当发了疯一般想问太子,想问那个潇洒离去毫不犹豫的身影,问对方为什么主动招惹却又在得到之后离去。


    这人明明可以直接摊牌。


    甚至于姓楼的而言,趁着太子羽翼未丰,还要倚仗楼家之时,断了太子的前路,才能轻而易举将人抓在手中,至死方休。


    可楼轻霜都没有。


    那已经不是仅仅只有被辜负之后的不甘心了。


    也许楼饮川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点。


    周溢年心下惶惶,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已经可以预见答案。


    他眼见那人耐心立刻告罄,就要下马进客栈,这才赶忙说:“刚刚云二说的那些话,你想起了什么,我也想起了什么。”


    楼轻霜的身世,他也知道,这甚至是他们二人如今能走到一路的契机。


    他们甚至知道的比皇帝还要多一点。


    沈骓夺位是在顾名锋婚宴之时,当时顾家宴请了三天的宾客,先朝太子和顾名锋是挚友,干脆宿在了顾府。结果先帝意外驾崩,沈骓趁机发动宫变夺位,杀了先朝太子与顾名锋。


    而后沈骓立楼明月为后,又办了一次大婚。


    但当时楼明月并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身后却又有楼氏亲族,她前后无路,最终寻了个办法。


    她从周溢年的父亲那偷偷得来了致幻之药,用在大婚立后那一月。


    美酒佳人,登临绝顶,风光无限的皇帝从未想过,他坐拥天下的战利品会以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愚弄他,成功欺骗了他,让他以为自己与楼明月有了夫妻之实。


    楼明月原本的打算就是以此药物混过几次之后,佯装怀孕,再议后事。


    可世间事便是这么的凑巧。


    她真的怀孕了。


    这个孩子于沈骓而言,可能是他最为意气风发之时得到的嫡长子,也有可能是被他所杀的名将顾名锋的遗腹子。


    凡尘世与修罗界,一步之遥,可亲可仇。


    于是楼轻霜只能姓楼。


    皇帝不知道。


    皇后知道。


    楼轻霜就是顾名锋的遗腹子。


    但也只是知道。


    周溢年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当年之事再无证据,世间唯一能证明此事的,只有皇后亲口之词——这亲口之词楼轻霜信,周溢年信,可其他人未必能信。


    不可追的往事,找不见的事实,是楼轻霜能安然活到现在的保命符,却也是他如今的头悬之剑。


    因为皇城秘案里,有着他出生宫禁的记录。


    没人再能证明他是顾名锋的遗腹子,却有人能怀疑他是帝后亲子。


    若楼轻霜当真要认准沈持意这么一个太子,那这秘事该怎么办?


    和太子说?


    太子信吗?


    现在信了,以后呢?人生百年,人心思变,今朝如是,每一个明日却漫漫又长长。


    如果他们一路刺杀不断,太子又武功高强不会出什么事,楼轻霜何不干脆当做不知,陪太子演一演忠君护主的戏码。


    这样一来,皇帝那边不会生气,而太子这边,也对楼大人多了几次护主之情。


    往后此事揭开,多少能少点怀疑忌惮不是?


    这是对此事最好的处理方法。


    楼饮川不可能想不到。


    周溢年说完,便立刻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又多嘴了不是?


    果然。


    楼大人连一个冷眼目光都没给他。


    只一个无声踏入客栈的背影。


    周溢年:“……”


    他悠悠叹了口气。


    去年寒冬的江南烟州,榷城碧湖之上,究竟有什么特殊的?


    那浪荡风流的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让这么一尊似厉鬼似妖邪的菩萨,短短数月便坠入了人间情爱里?


    他不解地跟着回到客栈,寻了间无人的卧房。


    今夜怕是无法早睡。


    他做的安神香很早就对楼轻霜没用了,他一直没调配新的,楼轻霜最近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又需要了。


    还需要得挺多。


    周太医无奈,点燃烛火,拿出药材香料,鼓捣了起来。


    淡淡烟雾萦绕着火星飘出。


    安神香静静立在小香炉中,送来沁人心脾的香气。


    沈持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虽然漱洗更衣,裹着被子上了床,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有人同屋而寝,一个人待在房中居然精神得很,翻来覆去,连烛火都不想熄。


    然后楼大人就进屋了。


    那人并没有打扰他,而是如先前的每一夜一般,独自漱洗更衣,点香看书。


    他居然真的就开始有些困了。


    “……”


    话虽是如此。


    太子殿下还是不满道:“大人不都把刺客解决干净了吗?为何你我还要同屋?”


    真香囊又偷不到,同屋他还得小心自己的假香囊!


    一晚上见了不知多少尸骨的楼大人静雅宁和地捧着书在烛台旁坐下,边翻着书页,边一板一眼道:“但是云二抵死不愿交代背后主使之人,今天的刺客尽数伏诛,不代表往后没有刺客。而且烟州将近,只会更加危险。”


    “臣还是要继续护卫殿下。”


    “殿下若是觉得臣在身旁不舒心,尽管安寝便是,臣可以在这坐一夜。”


    沈持意:“……”


    又茶,又茶!!


    云二真的不肯交代吗?


    怕不是楼大人早就猜出幕后主使不是什么方便被他人所知之人,这才故意单独审问云二,然后杀人灭口吧!


    他叛逆心起,干脆掀开被褥下床,直接来到楼轻霜身旁。


    楼轻霜从书卷中抬头:“?”


    “大人不睡,我不睡。”


    太子殿下穿着纯白寝衣,乌发在枕头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早已毛毛躁躁。


    楼轻霜只看了他一眼,像是忍不了不修边幅的太子,立刻又低下头去。


    沈持意就这么浑身上下都挂着凌乱,坐在衣裳齐整的楼大人面前,掏出那“学了是为了不犯错”的禁文《休政九论》,摊开竹简,“我也读——”


    他话语一顿,看着楼轻霜手中的书,双眸骤然一亮。


    太子殿下嗓音都格外愉悦:“先生。”


    楼轻霜又抬头看他。


    “你书怎么是倒的?”


    楼轻霜闻声低头。


    “……”


    沈持意保证,这是他这辈子在他的木郎和向来冷静的小楼大人脸上瞧见表情最多的一次。


    怔愣。


    茫然。


    惊讶。


    尴尬。这个一闪而过。


    局促。这个消失得也很快。


    瞬间平静。


    楼大人面无表情地放下书册。


    太子殿下乘胜追击,揶揄道:“难道先生每夜看似勤学,实则都在这装个样子?”


    没想到男人已经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淡然答道:“因为今夜心中有事。”


    沈持意一愣。


    他没问,对方已经答了起来:“烟州近在眼前,臣想到明日便会故地重游,便忍不住想起半年前在烟州,眼盲之时遇到了一个骗子。”


    沈持意:“……”


    嗓子有点痒。


    想咳。


    忍住。


    他的木郎还在说:“他骗我许久,我上当了,他却突然不见了。”


    男人叹了口气。


    “不知我此番再来烟州,还会不会遇到他,会不会再被他骗一次。”


    骗子气息一滞,手中竹简一滑。


    他猛地回神,赶忙再度抓紧竹简立起。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太子殿下也险些看倒了书文。


    他再不敢多言,当真低头看起竹简。


    安神香一截一截地矮了下去。


    楼轻霜听到身旁一声脆响。


    竹简“啪”的一声倒在桌上。


    松手的青年却毫无知觉,仔细一瞧,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下睡着了。


    楼轻霜缓缓放下书册。


    他吹灭烛火,上前将青年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到床榻之上。


    弯腰将起时,他披发垂落而下的发尾扫过太子殿下的脸颊,滑过那人的双唇。


    熟睡中的青年稍稍侧了侧身,似有所觉,却又无所觉。


    他突然无法松手。


    偏生小殿下梦中也极爱热闹,渐渐便往他这里凑。


    楼轻霜气息一顿。


    他后退不了,干脆复又凑近,轻轻同怀中之人交颈。


    “苏公子。”他呢喃。


    “苏涯。”他轻喊。


    当日他刻意提到假名,沈持意明显在他提及及冠表字时最为局促。


    及冠表字早已备好了吧?


    涯之一字取自表字?


    涯……听上去像后一个字。前一个字是什么?


    什么涯?


    “……什么时候告诉我?”他问着眼前不可能回答他的人。


    日月更迭。


    夏日清风吻过千万片绿叶,溜进车窗里,卷着泥土与花草的味道,钻进沈持意的发尾。


    他发梢轻摆,眸光轻动,从车窗外收回目光,放下窗纱。


    “烟州到了?”他明知故问。


    楼轻霜颔首。


    自云二被揪出来后,他们这一路是要多风平浪静就有多风平浪静,如踏郊出游一般到了烟州。


    沈持意没在路上被刺杀,便开始想如何办好烟州的事情。


    楼轻霜本来已经有了谋划。


    太子殿下固然相信楼大人的能力,但他一想到上一次楼轻霜在烟州的细细谋划徐徐图之,又觉得慢了点。


    他不怕死,那为何不尝试大胆一点的查法?


    他笑道:“此番下江南,陛下让大人辅佐孤办案,可否先看看孤的方法?”


    楼轻霜居然不假思索便道:“臣乐意之至。”


    但沈持意不需要带上这么多人入城。


    楼禀义大概是知道他们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又到了哪里。还需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这些侍从和乔装护卫的禁军,之后他和楼轻霜再换个身份,单独混入榷城。


    这一点楼大人倒是早有打算,说已经备好了藏身歇脚之地,让沈持意不必担心。


    现在奉砚就在带着众人往楼轻霜安排的地方而去。


    楼轻霜收起那无名竹简,说:“正好今日为殿下讲完了九论,这竹简臣便收起来寻机毁了,以免落入他人手中,惹人误会。”


    “销毁之前,臣最后考校殿下一二。”


    “殿下可还记得第一论?”


    沈持意一手托腮,把玩着从周大人那抢来玩的折扇,“居然从第一论考起?先生太看不起人了,第一论学生早就滚瓜烂熟。”


    他十分顺畅地将第一论背了出来,“……这一论‘错误地’谈论了我朝兵制与田赋制互相掣肘的弊病,言及赋税不改,国库堪堪能够维持所需,若是朝廷同时大量动兵,则会牵扯田地耕种、劳力入军,田赋随之骤减,则国库又会随之减收,而行军无后备无异于未战先输,国库又给不起军需,从而循环往复,祸及民生……”


    太子殿下根本不用楼大人出题,直接从第一论开始,无需竹简,便毫无停顿地念诵简谈至第九论。


    他瞧见楼轻霜惊讶的眼神。


    他很喜欢看楼大人惊讶。


    因为楼大人很少惊讶。


    他折扇一收,眉梢一挑。


    “如何?”


    感受到本殿下的雄才伟略了吗?


    知道本殿下是皇位和权力的有力竞争者了吗?


    “殿下记性极好,天赋绝伦,”楼轻霜终于彻底收起了竹简,“只要有心向学,几日便可抵他人数月多年之功。”


    那这夸得也有点太过了。


    殿下又打开了折扇,不自在地扇了扇风。


    “大人哄我。科举人才无数,翰林院才子不尽,记性好算什么天赋?”


    楼轻霜动作一顿。


    “普通的好记性确实不少见,”他说,“但殿下已经算是过目不忘了。如此天赋,我朝近几十年来,只有一人——”


    他又是一顿。


    “谁?”


    楼轻霜看向那竹简。


    沈持意微怔。


    居然是陈康翊。


    他顿时没了言语。


    “两位公子,”江元珩在外头喊道,“到了。”


    楼轻霜掀开纱帘,从容下车,伸手等着扶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不以为意。


    装模作样的,他这几日明明一直在刷新体弱多病这个标签,周溢年都说他日常行动没什么问题,现在还做出一副怕他跌倒的样子干什么?


    他撇撇嘴,出了马车。


    还未踏下小木梯。


    太子殿下瞧见湖边停着的眼熟的画舫,脑袋一空,脚下也跟着一空。


    楼大人早就伸出来的手及时扶住了他。


    “苏公子,”楼轻霜神色如常地喊着他们之前商议取出来的假名,“小心。”


    苏公子:“……”


    第66章 重游 “我瞧不见,劳烦苏公子,牵我入……


    停在湖边的画舫其实有两个。


    一个稍大一些, 他们在湖边停下之后,沈持意听奉砚说,才知道这是楼轻霜在出帝都时就嘱咐人先行从烟州之外的地方购置的, 足够住下随行的侍从和护卫。


    还有一个比较小,沈持意和乌陵都很熟悉——因为那就是他们上一次来烟州买的。


    沈持意当时走得匆忙,除了专门留下的流风剑,画舫和画舫里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些东西, 包括这个画舫, 全都是他来榷城之后置办的,本就打算离开时再转手卖掉, 没有留下任何和苍王府有关的痕迹,倒不会担心出什么问题。


    但楼轻霜为什么现在还留着?


    从他在药庐遇到木沉雪到现在, 都半年过去了。


    楼轻霜也已回帝都许久了。


    要留着一个画舫,同留着一个可以直接挂在腰间的香囊是不一样的。


    楼轻霜正在说:“正好我们需要一个藏身之地, 画舫游于水上,极易更改地点,还可随时弃船隐匿,是上佳的选择。楼某本就有一艘可用的画舫停在榷城旁, 再从别处开来一艘,我们便可以不用住店。”


    “这一招确实妙哉!住店容易暴露, 我们一直在水上藏着, 对手就很难寻到我们。”


    “这一艘画舫, 大人刚刚说是原本就有的?是大人上一次暗下烟州置办的产业吗?”江元珩四处打量, “维持一个画舫不容易,还得专门雇人看着,定期洒扫吧。大人上次回帝都之前没有先行转卖了?”


    “此物非我所有。”


    男人说。


    “主人未归,我不便擅自变卖。”


    现在就站在这里的画舫主人:“……”


    江元珩问:“画舫主人呢?可有说何时归来?”


    “不知。不告而别, 什么也没和我说,我只能留着画舫等他。”


    刚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画舫主人:“……”


    原来是留着守株待兔用的。


    对其他人而言,春风一度后被始乱终弃,也许是一壶美酒就抛诸脑后的烦闷。


    可楼轻霜锱铢必究,果然不可能把这种事情轻轻放下。


    可既然楼轻霜在意江南之事,小至一个看似无用的香囊,大到一个花销不小的画舫,都全须全尾地留着。


    楼轻霜不可能没有在私底下找苏涯。


    他不论是苏涯的身份,还是太子的身份,都和苏家有关系。楼轻霜喊他“苏公子”的时候,不会联想到什么——


    “说起来,”楼轻霜叹气道,“此间主人也姓苏,喊殿下假名时,臣还想起他来。他曾自称是苏家旁系,不见之后臣担心他出了事,去苏家探听过,却发现苏家并没有这号人物。”


    “想来并不是苏家之人。”


    沈持意一直观察着楼轻霜的神情。


    那人从始至终没有看他,面上挂着些微叹息之色。


    他稍稍又安心了些。


    江统领却皱眉。


    “这不是骗人吗?那……难不成这人一日没回来,大人就要寻人替他守着这画舫一日?”


    “理应如此。”


    “这画舫主人怎么能如此没心没肺?”江元珩愤愤不已,“也就是楼大人这般会以德报怨的君子,才会继续为这等小人费力守着一个用不上的画舫。”


    小人微笑。


    小人说:“楼大人一路为我讲课,到了此处还未歇下,想必渴了吧。”


    “乌陵,去沏杯茶来给楼大人,他适合喝这个。”


    楼大人摆袖作揖,儒雅谦和:“多谢殿下。”


    这人接过温茶,慢条斯理地轻抿了几口,突然稍稍肃了神色,“统领莫要如此说。”


    “应当是楼某哪里做得不好,惹人厌烦,这才让人不愿搭理。”


    “此间主人是位洒脱心善的江湖少侠,也许他的红尘绚烂广阔,无边无际,如山海天涯,楼某这等无趣之人,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如今只能留存这个画舫,若他哪日主动归来,卧榻尚在,尽可安眠。”


    言下之意,是只要主动回来,便既往不咎,还扫榻相迎。


    他说得格外郑重,好似当真把心中所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如此自贬为无趣之人,更好似人人称赞的饮川公子自谦自牧至于此,竟觉得一个江湖侠客轻慢待他,理所应当,是他之错。


    可这话中,却又带着些许希望这么一个轻慢他的人回来的意思。


    沈持意听在耳中,笼着男人嗓音的耳廓竟比手中的温茶还要烫人一些。


    若不是他知晓这人是在以那副君子画皮应答,都要以为这是楼轻霜的肺腑之言了。


    江元珩登时有些悻悻。


    他没想到楼轻霜反过来维护了这不知名的画舫之主。


    “大人心胸,元珩自愧弗如。”


    周溢年却暗自唏嘘。


    楼饮川居然来真的。


    就这么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想对苏涯说的话。


    楼大人上一回踏在这个画舫上,最后对暗卫的吩咐还是武功废了都要带回来。


    这次踏上画舫,怕不是太子下一刻认下苏涯这个身份,楼饮川都能当做前事尽皆勾销。


    ——只要太子再不离开,再不背弃。


    这话已经是摊开来的暗示了。


    只有已经明白太子身份的周溢年和奉砚能看得出来,刻意安排的故地重游本是给苏涯看的,楼饮川却成了被勾起遐思的那个人,破天荒不露声色十分平静地冲动了一回。


    可惜那风流浪荡子确实如楼饮川口中所说的那般,眼中绚烂广阔,心里无边无际。


    重回故地都没能勾起太子殿下一点回转之心。


    小殿下已经不为所动地转身绕开他们,踏入画舫廊道,打量起阔别多日的家当。


    没有丝毫同当面诉衷肠的可怜人相认的意思。


    楼轻霜神色微动,隐在阴影下的双眸暗了暗,指尖摩挲着茶杯边沿,轻晃茶水。


    他站在日光照不到的檐下,凉的是风,冷的是人。


    周溢年暗道糟糕,却又无法说什么。


    两艘画舫已经一前一后在河道中缓缓前行,寻着榷城城门外的一处不算起眼之地,稳稳停摆。


    沈持意在自己买的画舫上越呆越局促,好不容易彻底到了临近城门之处,他赶忙回身去找楼轻霜:“大人,我们该进城了。”


    他打算先和楼轻霜、江元珩和周溢年进城,禁军和随从先等候在这。


    乌陵和奉砚也留下,以便管着这些人。


    暗卫则在夜里单独想办法不通过城门入内。


    楼禀义肯定会注意有何进出城门的异样之人,他们四人一起进城太过招摇,商量了一下,还是分开进城稳妥。


    两两行进,江元珩同周溢年一道,楼轻霜同沈持意一道。正好不会武功的周太医和太子殿下分在两拨里——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不再扮成商队,他们也无需再假装兄弟,直接当做朋友相伴入城便好。


    周溢年和江元珩先行入城后,沈持意也去换了件不起眼的衣服。


    等太子殿下出来时,楼大人已经拿着幕篱在门前等他。


    他一愣:“这里还要戴吗?烟州应当没人识得我。”


    “总能防范一二。”


    楼轻霜已经将幕篱挂到了沈持意的头上。


    “好吧。”


    青年第一次在他面前戴幕篱局促至极,到如今却已经渐渐习惯。


    这个幕篱不是特制的悬挂金铃的幕篱,时不时会随着湖边轻风而晃荡。


    楼轻霜的双手顺下白纱,指尖滑过脸颊,再次为太子殿下系紧绑绳。


    他看着眼前人时隐时现的清晰面容,在青年瞧不见之处,面色瞬间一沉,一双眼睛里满是沉思。


    太子殿下虽然不拘小节,可一旦遇上需要留意之事,便会极为周到。


    他们进榷城,虽说大概没人会识得太子,但谨慎一些总没错。沈持意肯定不想显露武功,能够少遇到一点刺杀和危险,必然是更好的。


    但看沈持意这一路行来的反应,不仅从未有过遮掩之心,甚至现在戴个幕篱还是不太情愿——分明身为苏涯的时候十分小心,早已习惯如此。


    像是……更想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这一丝极为微妙又难以捕捉的怪异苗头缓缓发芽,却让人揪不出根源。


    楼轻霜眉头愈发紧蹙。


    太子殿下戴好了幕篱,却又把前头的白纱掀起。


    他瞧见神色淡然的楼大人,弯了弯眉眼,说:“既然我乔装了,大人是不是也该换一换?大人毕竟来过烟州,楼禀义还识得你,你比我更容易暴露才是。”


    “臣也戴个幕篱?”


    “两个人都戴幕篱,何尝不是一种欲盖弥彰?”白纱之下,沈持意狡黠一笑,“烟州官场未必打探不到钦差是谁,毕竟你我同时称病,知晓内情的人已经能猜到了。楼禀义和手底下的人不识得我,却识得你,所以他们肯定会留意你的特征。我觉得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大人上一次在烟州是如何乔装的,如今便如何乔装。”


    楼禀义反而不会对照着楼轻霜上一次乔装的样子找人。


    毕竟双方上一回已经见过面了,从常人的角度来看,除非楼轻霜傻了,不然不会用上一回楼禀义见过的样子大大咧咧入城。


    那他们就反着来——就这么入城。


    楼轻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夸他:“殿下的办法好,臣上次在烟州瞎了眼睛,一直都是蒙眼之状,如今眼疾早已好了,楼禀义确实不太容易想到臣还会蒙眼。蒙眼确实也能稍稍遮挡一些容貌,臣这就去换衣,寻个蒙眼之物来。”


    男人进了屋。


    沈持意心满意足。


    他绕了一圈,找了这么个借口,乔装打扮是一回事,想看看楼轻霜的反应来再度确定对方有没有怀疑自己是另一回事,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楼轻霜蒙眼。


    这人看不见,那他偷香囊,总该轻而易举了吧?


    可惜这算盘没来得及打响就被扔了。


    楼轻霜换了一身寻常布匹做的素色常服出来,手中拿着蒙眼玄布,腰间却空无一物。


    香囊和锦袋都收起来了。


    不知藏哪去了。


    沈持意:“……”


    细节,太细节了。


    小心,太小心了。


    而他接过玄布,为男人绑上之后,回到这人面前,乍然瞧见熟悉的面容。


    玄布遮住那藏着无数心思的眼睛,只留下染着些许忧然郁色的面容,削弱了些许端方肃意。


    他熟悉的木兄对他伸出手来,谡雅温良道:“我瞧不见,劳烦苏公子,牵我入城。”


    苏公子心间一跳,登时后悔起自己方才的提议。


    幸好白纱挡着他的脸,玄布遮了那人的眼。


    没人能瞧见他强作镇定地伸出手,同对方掌心相叠,双手相握,转身行步在前,深吸一口气才道:“木……木公子,请随我来。”


    第67章 旧疾 药瓶旁还有他送的香囊。


    初夏的榷城远比正月风冷的长街和碧湖来得繁盛, 清晨的坊市便已支起了不少摊贩,吆喝声接连不断。


    晨光匍匐在千家万户的屋瓦之上,长风唤醒了又一日的江南。


    一眼望去, 全然瞧不出此地早已暗流涌动,更是看不出这是一个十年税银不知所踪的地方。


    街角。


    江元珩脸上贴着胡子,手里抱着剑,活似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周溢年一手拎着药箱, 一手抱着个小招幌, 上书“神医再世”四个大字,不要脸得让身边的剑客往一旁挪了几步, 想要装作和这江湖郎中素不相识。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城寻到他们的时候,再世神医刚刚给人摸完脉, 还收了几十文的诊金。


    周太医美滋滋把出宫挣到的第一笔钱揣进袖兜里,抬头就瞧见装扮极为熟悉的两个人。


    戴着幕篱的牵着蒙着眼睛的, 缓步朝他们走来。


    上一次在烟州就见过这两人如此打扮的周溢年:“……?”


    江元珩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前见过戴着幕篱的沈持意,但没见过蒙眼的楼轻霜,更没见识过太子殿下牵着尚书大人的手走在大街上的画面。


    直到这两位越来越近,在他们面前停下。


    江元珩打近一瞧, 终于认出了楼轻霜。


    江元珩:“……?”


    有点不理解。


    沈持意瞧见这两人的表情,愈发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可主意是自己出的, 突然反悔就是坐实了他心中有鬼, 他哪里还敢说话?只好提心吊胆, 一路行来一直牵着楼轻霜的手。


    其实这事他去年就做过, 甚至经常拉着瞧不见的木兄陪他在榷城的坊市里游玩。


    可他牵着这人会想到这点,这人蒙着眼被牵着,就想不到苏涯吗?


    睁着眼,起码面前是太子。


    闭着眼, 触觉听觉直觉都截然不同,楼轻霜……这人心思如深不见底的黑渊,怎么可能想不到?


    默不作声入城的时候,楼轻霜在想什么?


    是不是有所怀疑?


    还是说,楼轻霜其实就是在怀疑他,从他瞧见画舫开始,这人便一直在试探?


    若是如此……他真的必须得快点想办法脱离主线了。


    原著里楼大人换了好几任皇帝,每一任的下场都不好,皇位更迭又牵扯无数世族利益,几乎没有亲族全身而退的。


    如果他真的继位,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太子殿下正胡思乱想悔得很,一时无言。


    多亏了楼大人率先开口道:“苏公子怎么不走了?可是见到为我看眼疾的郎中了?”


    “郎中怎么没有说话?”他向前虚虚地探了探,“上一回我们在药庐中见过,木某眼疾迟迟不见好,畏光,这才蒙了眼睛,不太熟识之人怕是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得出来。”


    江元珩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伙人乔装江湖郎中,另一伙人乔装看病的,刚好配合。


    而且蒙上眼睛也能遮挡一点容貌,不至于一下子被人认出来。


    不愧是太子殿下。


    不愧是小楼大人。


    运筹帷幄,高瞻远瞩,这么细节的小事都是顾全大局的考虑。


    周溢年也明白过来,接话道:“想起来了,原来是木公子。你我寻一处安静之地看诊吧。”


    周溢年引路在前。


    他们四人只有江元珩没有来过烟州,但是比起随处游玩的太子殿下,还有来了以后大半时间都瞧不见的小楼大人,真正在榷城隐匿了数月的周太医才是最了解此处的。


    他按照出发前某人私底下吩咐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家有包间也有绿豆糕的酒楼。


    小二端上糕点,合上门离开。


    楼轻霜摘下了蒙眼的玄布,肃然问道:“烟州眼下是何情形,殿下有何想法?”


    “先生又考我,”沈持意摘下幕篱,“那我就说说拙见。”


    太子殿下想起先前楼先生以棋盘为课的模样,心下痒了痒,也装模作样铺开锦帕,放了三块绿豆糕在上面。


    楼轻霜淡然坐在一旁,等着他说。


    “元珩猜猜这是什么?又是何意思?”沈持意笑问。


    江元珩凑近细细看了看那绿豆糕,后缓缓后退,坐直道:“是殿下留给我们三人一人一块的绿豆糕,意思是剩下的一盘你都要吃了,只给我们这上面的三块。”


    沈持意:“……”


    楼轻霜:“……”


    周溢年:“……”


    殿下咬牙:“我哪有那么贪吃!”


    楼大人说:“是兵权。我朝天子亲卫、禁军、帝都畿区的骥都守备军直属陛下调遣;各州府分别有其府兵,由各州府总兵统领;除此之外,还有独立的三军——羌南戍边军,北戍府兵,淮东骑兵。”


    主角就是不一样。


    太子殿下安心啃起绿豆糕,等着楼轻霜说完。


    “这三军要么因为处于边境,拥有特殊的兵制和专属的统帅,要么就是淮东骑兵这样,因淮东是大兴主要马场所在,所以用来主养骑兵。”


    周溢年问:“查钱的事情,怎么提到兵上来了?楼禀义就算是贪墨养私兵,那不也是在烟州查吗?”


    “烟州若是有私兵,”沈持意说,“楼大人和周大人去年在烟州待了这么久,难道会一无所觉吗?”


    周溢年一愣。


    他刚才还自认自己比太子殿下熟识烟州,突然就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而且……


    周溢年悄悄看了一眼楼轻霜——太子殿下这番话隐隐透露出了对楼轻霜的能力盲目信任的意思。


    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太子指向那三块绿豆糕:“贪墨只有两个目的,一为钱,二为权。如果是为钱,一个贪官是要享受他贪到的钱的,没道理放在家里的库房摆着。可是烟州没有花费大笔金银的官员,如果有,贪墨的事情不可能这么久没有上达天听。”


    那就只有权了。


    “楼禀义这么长时间需要这么大笔钱,自己却不用,更有可能是给别人用。”


    而楼禀义又没办法无声无息单独养出一队私兵来,那么钱财只有两种可能的去处。


    一个是烟州府兵,一个是这三块绿豆糕代表的三军。


    烟州府兵是一定要查的,但区区一州府兵,做不到拥兵自重。


    那么皇帝把控力度确实低上很多的三军呢?


    北戍府兵,沈持意和江元珩都很熟悉。


    当年宣庆帝借凝结苍北兵力为由,抽空了苍州及其周边州府的兵权,成立北戍府兵,以战北狄。


    沈持意当年在辰陇之战中虽然隐瞒身份随军,但江元珩、已经不在人世的苏承景和北戍府兵统帅李曵生,他们都是知晓他苍世子的身份的。


    他很清楚李曵生不可能有问题。


    而羌南戍边军,原著里早已暗地里归楼轻霜调遣。


    那便只剩下……


    “淮东骑兵。”


    楼轻霜看向三块绿豆糕里靠东边的那一块。


    沈持意还在思量着如何找个理由说出结论。


    楼轻霜这么一说,他倒是松了口气,听着对方解释道:“殿下可以大胆认定楼禀义就是要造反——那么北戍府兵和羌南戍边军都离骥都太远了,即便真的养了一队精锐出来,要一路杀到骥都也很难,而且他们一旦杀到帝都附近,便有骥都守备军和位于中原的淮东骑兵勤王,北狄和曼罗部也虎视眈眈,边境兵力一旦不足,便是腹背受敌之状。”


    “除非天下大势所趋,否则边境军很难造反成功。”


    沈持意听楼轻霜瞎编。


    这人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多半也是有私底下的消息,随便扯了个理由指出淮东骑兵而已。


    但江元珩盲目相信他,周溢年盲目相信楼轻霜,无人质疑。


    沈持意和楼轻霜半斤八两,自然不可能去追问楼大人,赶忙附和道:“是也,是也。我不知这三军哪一方可能有问题,但根据大人所说,那么烟州很大可能和淮东已经私下勾连,蓄意谋反。”


    “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淮东查,岂不是更快?”江元珩还是有些不解,“淮东若是真的有问题,查清了还能直接拿下相关人等,以免引起兵变。而且钱若是到了淮东,烟州即便查清楚,也没钱。”


    太子殿下吃完手中的绿豆糕,说:“我觉得大部分钱还在烟州。”


    “楼禀义背后应当还有人,他没这个能力做这些事情。可他现在几乎等于暴露在了朝廷的视线下,对背后之人来说,最稳妥的方法其实就是灭口。但他还活着……”


    活着,代表有用。


    有什么用?


    楼禀义或许不笨,知道为自己留一手。


    十年税银真的全都流往别处了吗?


    还是说,楼禀义虽然昧下了税银,但只是根据合作之人的需求提供银钱,其余钱财还尽数握在自己手中。


    朝廷不知道钱在哪,其实楼禀义背后之人也不知道钱在哪。


    所以他们谁都不敢随便对烟州、对楼禀义下手。


    沈持意说:“是不是淮东骑兵,不能断定。但没用掉的税银还在烟州,我们只要拿到手,楼禀义背后的人也会急着现形。”


    楼轻霜正看着他。


    这人刚才眼中还浮着寻不出错处的从容笑意,此刻同他商谈完,反倒庄肃了许多。


    他人眼中,这许是商议正事的严肃,但太子殿下眼中,这分明是楼大人心中的恶鬼险些脱身而出,要将他包裹撕碎。


    他能猜得这么笃定,是基于原著的内容,狐假虎威了一回。


    但是在他人眼中,那可就全都是他一人推断了。


    楼轻霜这是彻底意识到他是个有威胁的太子了吧?


    虽然是他想要的,但他被看得还是不由得有些发怵,低下头又吃了几口绿豆糕。


    男人问他:“我们便基于如今的推断办事——所以殿下有何吩咐?”


    “先等暗卫到,”沈持意说,“这些都是大人教我的——博弈对局,谁急谁输。”


    太子殿下起身,戴起幕篱,状若平常般拿起玄布。


    “木公子,”他喊,“我们出去寻一处客栈住下,夜半点燃勾连信虫的信笺,等云一云三云四寻来吧。”


    “好。”楼轻霜只说。


    这两人就这么又牵着出去了。


    江元珩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一会又想起殿下说过的有仇的木沉雪,一会又想起大人说过的背信的苏家人。


    他刚刚还在猜,该不会真的小楼大人口中的画舫主人是殿下吧?


    可谁家背信之人牵着有仇之人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直接抬脚跟了上去。


    周溢年想抓起锦帕上的绿豆糕吃一口再走,却捞了个空。


    低头发现太子殿下连锦帕上的三军都没留给他们的周太医:“?”-


    入夜。


    沈持意双手托腮,坐在窗边,吹着夜风,看着冷月,不断回想今日楼轻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今天这般故地重游,又仿若苏涯一般牵着楼轻霜走,他仍觉得心下不安,试图从中寻出一些踪迹来。


    可楼大人的每句话、每个神情,似乎都有理有据,寻不出一丝突兀。


    楼轻霜……


    楼轻霜怎么这么久没动静?


    他回过头,瞧见那人还坐在烛台边。


    用来引动信虫通知暗卫的信笺已经被这人点燃,灰烬在烛台边沿落下,最后一点火星都归于虚无。


    烧也烧完了,他们轻简入城,也没带什么书。


    怎么坐着发呆呢?


    沈持意起身走到那人身边:“大人?”


    男人闻声抬头。


    那平时多半淡然从容的面容此刻格外苍白,双瞳映着他的身影,却略显涣散。


    “殿下。”嗓音也有些哑,似已隐忍了许久。


    沈持意怔了怔,猛然想起今日是四月十五。


    楼轻霜那头疼旧疾发作了?


    “你……”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左右看去,最终说,“我去喊周太医。”


    刚走出两步。


    坐着的人骤然拉住他的手腕。


    力道很大,大到不似一个正在头疼之人该有的力道。


    他还要隐瞒身上的武功,根本不敢用劲,直接被楼轻霜拽得后退了几步,回到那人身边。


    “溢年已经给臣配置了药丸。”


    那怎么不吃?


    上次好像也是周溢年催着喝药。


    堂堂楼大人,居然真的有畏苦忌药的陋习。


    “我给大人倒杯水,以便吞服。”


    他拎起水壶,见那人自己从腰间掏出一瓶药。


    药瓶旁还有他送的香囊。


    原来不是没有随身带着,而是入城前塞进了衣裳里,藏起来了。


    第68章 品尝 在黑暗中摸索着温热的唇角。……


    楼轻霜只单独把那药瓶拿了出来。


    素色外衫重新拢下, 沈持意只来得及看香囊一眼。


    他不敢瞧得太明目张胆,立刻收回目光,眼见杯中的水都快倒满溢出了。


    他登时提壶递杯。


    楼轻霜却已经松开先前拽着他的手, 打开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吞咽糖丸一般,就那么送入口中, 嚼咽而下。


    沈持意光是看着, 便垮下脸来,想象到了其中苦味。


    他觉得楼轻霜应当也是能吃到苦味的。


    因为这人皱了皱眉, 涣散双瞳刚刚凝了些许目光,却又稍稍晃了晃。


    可见是极苦的。


    这么苦, 他倒满的水就在眼前,楼轻霜仿若没看到一般, 一口水没喝。


    似是又喜欢让旧疾发作的疼痛在没有压制的情况下肆虐,又喜欢用最苦的方式吃着不喜欢吃的药。


    这样岂不是会沉浸在厌恶与苦痛之中吗?


    什么毛病?


    他莫名有些看不过眼,想再度提起壶来就往楼大人的嘴里灌水。


    楼轻霜却自己伸出了手,端起他倒的那杯水。


    ……嘴里的苦味都快过去了才喝水。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水有什么别样的滋味, 还得等苦味过去了再品尝呢。


    那人缓缓饮尽,和他说:“多谢殿下。”


    药效显然没那么快, 男人的嗓音一如方才一般虚浮沙哑, 素日里那如丝竹般喑而雅的语调也没了个干净。


    但温和静雅的神色和清顺温和的语调便是楼饮川那张画皮的主色, 一夕之间全都脱下, 沈持意不由得想起药庐帘后窗边坐着的木兄。


    好吧,他对木沉雪确实没什么抵抗力。


    方才满肚子的腹诽就这样随着明月下的流云一道消散了。


    他听到自己已经在问:“你好点了吗?可是之前说过的那个头疼旧疾?我怎么瞧你还是头疼的样子,要不然再吃一粒?还有几粒啊……”


    太子殿下往前探头,去看那细小的药瓶瓶口。


    楼轻霜在痛楚之中乍然抬眸, 眼前被太子殿下的面容堵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也瞧不见,只能瞧见那双带着些许困惑不悦的明亮双眸。


    他多年来第一次在旧疾发作之时轻笑了一声:“殿下,臣才刚吃药不过片刻,仙药也没有此等药效。”


    殿下悻悻后退。


    近在咫尺的脸颊就这么离开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楼轻霜顿时有些后悔说得太快。


    殿下又问他:“那要多久呢?”


    他额间不断沁着细密冷汗,却面色如常道:“没有多久的说法。臣的旧疾……没有对症之药,这些药不过是止疼或者安神之用而已。熬过今夜便好了。”


    “殿下,暗卫若是来了,得让他们去别的客栈分开住店,以免引起注意。”


    “我早已嘱咐元珩负责此事,大人未免太操心了。”


    沈持意没想到这时候楼大人还想着正事。


    “大人担忧我独自一间会遇到危险,今晚我不会离开此间。但是微服在外,大人不必和我太较真君臣,我扶大人上床歇息,我睡竹榻。”


    楼轻霜瞧了他一眼。


    没有推拒,只是说:“那臣可以再劳烦殿下去寻一下溢年,找他要一根臣往日里常点的安神香吗?香同药效一道,许能让臣安稳些。”


    于是沈持意敲响了周溢年的房门。


    周太医听着太子殿下说楼轻霜需要安神香助眠,又看了一眼对安神香的助眠效果毫无所觉的太子——姓楼的果然没告诉太子,那安神香不论加多少剂量都对姓楼的没用了,没怎么闻过的普通人却片刻就倒!


    当然,周太医没那个能耐和胆子戳穿楼大人,直接把自己前几日做的一整把安神香都给了沈持意。


    沈持意抱着一大把的安神香回到客房,瞧见楼轻霜已经闭着双眸侧躺在床上。


    他蹑手蹑脚,轻轻回身关门。


    屋门如被轻风吹拂,无声闭合。


    楼禀义站在窗边,听到身后有人悄然而进,这才回头去看来人。


    对方穿着黑衣,蒙着头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显然是个听命办事的死士。


    来人说:“算一算脚程,太子和楼轻霜这些时日应当会到烟州,你可有察觉?”


    楼禀义冷笑道:“我如何察觉?楼轻霜的能力,你们上一次还没见识过吗?还有太子在。太子在朝中就算再怎么没有根基,那也是有高手随侍的太子,我手底下这些三流打手哪个有能耐发现他们?”


    来者说:“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来之前,主子已经吩咐了,带了人手过来给你用,都是杀人的好手。”


    “杀人?”


    楼禀义面色瞬间不太好看,“陛下为什么派储君来烟州查案,你们看不出来吗?太子死在烟州,那陛下便可以越过一切,名正言顺地让烟州周边的州府出兵!”


    “这尊大佛杀不得,想办法送走还差不多!”


    “大人,”来者压低了嗓音,“莫急。”


    “人还是得杀的。”


    “且容我细细分说。”


    窗户被人缓缓合上。


    江南的夜风闯不进屋,十五的圆月被拒之门外,内里一片沉静。


    沈持意在房中寻出了香炉,放到床边的小桌案上,又把烛台拿来,打算给楼大人点安神香。


    可他看着手中一大把安神香,骤然呆了呆。


    楼轻霜平时每夜都只点一根。


    ……但是刚才周溢年好像没有告诉他,楼轻霜旧疾发作的时候该点几根?


    总不会跟平时是一样的吧。


    周溢年居然忘了把剂量告诉他。


    周太医怎么能犯这种错呢。


    还是说……这就是一晚的剂量?


    多了总没事吧。


    能睡着就不会头疼了。


    太子殿下对自己点了点头,把手中所有的香都放到了烛台的火苗之上。


    香头凑在一起,因着太多,燃火之时甚至一瞬间烧起了小火苗。


    沈持意晃了晃,吹灭火苗,将这些香全都插进香炉里。


    烛火摇晃,青烟弥漫。


    缭绕的淡淡烟雾仿若薄纱般覆过眼前,连带着他看似是已经入睡的楼轻霜,都多了一层模糊。


    他不得不稍稍凑上前去瞧。


    这人眉头不再紧皱。


    是睡着了?


    也对。安神香加上两粒药丸,对病中之人来说,应当和蒙汗药也没什么区别。


    方才他忧心楼大人的旧疾,如今人睡下了,他心下安稳了些,不安稳的地方又把心提了起来。


    他看向男人腰间。


    香囊还塞在里衣处。


    “……大人?”太子殿下起了心思,低声喊道。


    “先生?”


    “楼轻霜?”


    “大人,”他扯谎试探道,“云一云三云四他们来了,说我们在城外的画舫被发现了。”


    好笨拙的试探。


    楼轻霜心想。


    足以见得太子殿下从前似乎并不是什么城府深深的人,连骗人都骗不太明白。


    ——除了骗他。


    他没有应答。


    苏公子平时总是对他有些戒备。


    这对楼轻霜来说再正常不过。


    在宫中,在朝堂,甚至在这无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客栈里,也见不着什么对着他人没有戒备的人。


    忌惮,警惕。


    都好似摸不到却见得着的影子,随光而行,无处不在。


    可这样的警惕在方才少了许多。


    太子殿下似乎对此时的他多了几分心软。


    就为了这些心软,楼大人可以如不懂事的稚子一般,为博眼前人几分忧心,装作一病不起,装作沉睡入眠。


    但这明显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太子殿下试探完,不知想干什么,竟然坐上床榻,凑身上前,伸出手来,往他的里衣内侧探。


    那是他偷偷拥着许多个日夜的小殿下,此刻却主动靠近,近得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热。被他在深夜里悄悄握过许多遍的手也探了上来。


    这样凑近的人甚至是个高手,哪怕气息稍稍改变,一切的假装都将粉碎,他放任对方至此的举动也将彻底引起太子殿下的疑心。


    楼轻霜依然没动。


    好在沈持意似乎格外心慌意乱,莫说是注意他的气息,便是沈持意自己的气息,都已经又乱又快。


    一切发生得很快。


    快到沈持意终于掏出了他日日不离身的香囊时,楼轻霜多年的城府都没来得及拦住他片刻的错愕和冲动,以至于他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忘了自己还在装睡,睁开了眼睛。


    好在青年为了做这偷偷摸摸的事情,吹灭了烛火,床边一大把燃着的安神香飘出大片烟雾,模糊了眼前。


    鬼鬼祟祟的太子殿下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楼大人睁了眼,没发现自己将香囊藏进怀里,又将假香囊塞回怀里的动作,被那人微微阖着双眼,尽收眼底。


    而后太子殿下终于放下心来。


    他似乎屏息许久,骤然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想走。


    可床边的身影刚刚站起来,便又骤然一滞。


    楼轻霜几乎在同时起身,接住了一瞬间睡下去的小殿下。


    他的神色同方才佯装入眠时毫无区别,看似平静无波,手中更是轻缓无比地将小殿下放在床榻之上。


    可就在青年落在枕上,还在睡梦中稍稍往侧边翻身的那一刹那。


    楼轻霜敛目垂眸,眼底骤然晦暗不清。


    他不仅没有松手。


    他摩挲着对方的脸颊,指腹轻轻,腕力却极重地抬起这张熟悉的脸。


    他凝望许久。


    像是个深夜中见不得光的幽微厉鬼,终于掰断了自己亲自锁上的枷铐,爬出幽冥地狱,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缠绕而上,一点一点俯下身来,一点一点在黑暗中摸索着温热的唇角。


    而后细细品尝。


    不知过了多久。


    安神香落下的香灰覆盖了一层炉底的旧灰。


    浓又清的香味仿若实质的牢笼,将他与一个负心人——连不值钱的定情信物都不留给他的负心人,一道绑缚其中。


    牢笼摸不见边际,人心困顿于一隅。


    他终于餍足,稍稍撤出唇舌,却依然磨蹭着苏公子的唇角。


    “这是惩罚。”


    他说。


    第69章 香囊 楼饮川真不是个东西。


    明月高悬腾驾流云之上, 千万年来阴晴圆缺,至不朽星河而言之于一瞬,如沧海蜉蝣之于漫长时日, 于沉寂在尘世间的无数生灵而言,至皎至洁,再无其二。


    可这举世无双的月光却探不进方寸之间的烟雾鬼蜮。


    紧闭的门窗之中,安神香缭绕的床幔之内。


    楼轻霜无比清醒地将沈持意抱在怀中。


    他方才还是没能忍住。


    浅尝辄止的额头轻吻能让人心满意足, 忍耐多日的细细品味却只会让人欲壑难填。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他都如现在这般拥抱着对方,却从来不敢触碰青年的唇角, 更遑论如此僭越……


    是克制?还是小人行径做到现在的君子之风?


    都不是。


    不过是他对自己的卑鄙了解至深,万分清楚若是开了这个头, 他难以悬崖勒马。


    一如此刻。


    他在黑暗中,盯着青年沉静的侧脸, 喉结轻滚,气息越重。


    香雾对他毫无作用,疼痛令他逐渐清醒。


    幽冥地狱合上了厚重的门扉,沉重锁链将不属于尘世的游魂再度拖拽回了独属于他一人的牢笼里。


    “刚才, ”他低声说,“僭越失礼, 冒犯殿下了。”


    瞬息之间, 已是素日里平顺和缓的嗓音。


    “臣……有罪。”


    昏睡中的人听不到。


    楼大人颇为遗憾。


    他总算挪开了目光, 看向床边放着的香炉。


    随后看清了上头插了多少根安神香。


    “……”


    他刚刚面色还阴沉无光, 此刻却骤然笑出声来。


    他回过头,指腹轻轻刮过太子殿下的鼻尖,对殿下的行为再次小惩大诫了一下,这才翻身绕过枕在外头的沈持意, 下了床榻。


    如此多的安神香,若是再多吸入一些,醒过来后,头疼的都会换一个人。


    楼大人捧起那一炉香,打开窗户,将那香放在了无人会瞧见的高窗之外,复又合上窗门,彻底阻隔了烟雾。


    他又出屋而去,无声无息地在深夜之中烧了些热水,端着水盆进来。


    锦帕沾着温水,细细擦过沈持意的脸颊还有……双唇。


    直到擦得他觉得没了自己卑劣的痕迹,他终于收手,把屋内一切都归置成了沈持意昏睡前的模样。


    他回到沈持意身边,替太子殿下覆上被褥。


    一切都回归沉静。


    楼轻霜这才从沈持意的怀中,拿出了沈持意才偷走没多久的香囊。


    而他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个香囊。是沈持意方才换的。


    两个香囊躺在双手之上,一左一右,乍一看居然一模一样。


    他确认太子就是苏涯之后,稍一回想曾经种种,并不难想到沈持意大概是在意过这个香囊的。


    宫中再见的那些时日,太子对香囊关心了几次。


    仅仅如此,可以当做是寻常人好奇自己赠出之物如今的情况,不算奇怪。


    可先前在舟湖景亭下,香囊险些被水淋湿,正是因为太子殿下“不小心”撞到了水壶。


    但在那之后,沈持意再没表达过对香囊的在意,楼轻霜便当是最开始太子殿下觉得情分已了,不太想瞧见他日日戴着所赠之物,曾经想过随手毁去,毁不去就算了。


    可今夜沈持意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居然还当真就是为了这小小的香囊。


    不是直接偷走。


    是蓄谋已久的更换。


    沈持意并不是不想看到他日日佩戴,而是不想让这个香囊待在他的手里。


    待在他手里……会怎么样?


    楼轻霜渐渐凝眸皱眉。


    这香囊是元宵那一夜沈持意挂在他腰间,送给他作定情之用的。


    苏涯不见之后,他要寻人,自然是先从能够追溯源头的物件上查起。


    画舫上的东西、画舫从何处购买、苏涯留下的流风剑、还有元宵那夜苏涯亲手挂在他腰间的香囊……全都查过。


    画舫没有任何痕迹,什么也查不出。


    流风剑来历成谜,甚至天底下其他知晓这把剑名字的人都在找这把剑,更遑论提供消息。


    香囊反而是很寻常的饰物,男欢女爱,定情之时最常用的就是香囊玉佩。楼轻霜查过绣线和布料,虽然名贵,却也并不少见,富贵人家都会使用。


    最后的线索就是香囊里头的香料药材。


    可这香囊是绣线四缝,密封死了的,若要查看药材,便要剪开香囊,或是完全拆开四合的绣线。


    如此查看,哪怕是耗费时间一根根地去拆开绣线,之后再修复缝上,也能看得出来一些痕迹,不复原来那般。


    楼轻霜不舍。


    一个江湖浪荡子在春风一度之时随手将佩戴的香囊送给情郎,放到戏文里都是写烂了的桥段。但对他而言,此物比金灯和名剑都要珍贵。


    他让周溢年对着药材香料的味道仔细闻了闻,还寻来十数个骥都闻名的调香师傅对着香味重配,以此来推测内里的药材。


    结果是——很普通很常见的香料配方。


    可能是买的,可能是家中女眷绣的。


    总之没有任何特殊。


    和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另外一个新的香囊一样,看不出任何特殊。


    那就只剩下他从未瞧过的内里。


    内里必须拆开查看。


    现在拆吗?


    楼轻霜在昏暗之中,端详这两个香囊许久。


    其实这两个香囊还是有点区别的。


    缝制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无法完全一致,乍一眼看上去一样,可细细比照便有细微不同。


    他对这香囊的熟悉已然到了闭上眼能摸出区别的程度,根本无需细瞧都能一眼分出谁真谁假。


    哪怕今日太子殿下的狸猫换太子没有被他瞧见,其实他也是能看出来的。


    太子殿下却觉得假的那一份能糊弄他。


    当真是自己没心没肺也就罢了,还觉着他人也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就是不知,没心没肺的苏公子对这个香囊有多熟悉。


    他若是此刻趁着沈持意还没醒,拆开香囊,那便复原不了。


    沈持意醒来肯定会马上检查香囊,一旦看出区别,今夜之一切便等同于封堵一切退路的摊牌。


    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只要沈持意坐在太子之位上,只要太子殿下想要皇位,他们还会有很多缠绵难断的将来,他可以慢慢侵蚀太子殿下身边的每一寸土地,细细筹谋出一个将他们永远牵连在一起的锁链……


    不急在这一刻。


    捕猎不在于你追我赶,而是等候一个对方完全松懈的时机。


    这几日在榷城,有的是时间。


    楼轻霜暂时把真的那一个塞回了沈持意怀中,在小殿下身旁,和衣躺下。


    长夜漫漫,圆盘在星河之上流淌,被高天的长风送至西边,一坠而下。


    尘世掀开一幅天光涂抹的画卷。


    明日初升。


    晨光乍醒,千家万户还有许多人尚在美梦之中。


    客房里一片安静。


    日头渐升。


    日头再升。


    日头升无可升。


    还没等到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出来的江元珩:“?”


    跟在江统领身后准备听太子殿下号令的三个暗卫:“?”


    周溢年试探地敲了敲门:“苏公子?木公子?”


    五人面面相觑。


    江元珩担忧里头出了事,不由分说,上前便是踹门:“公子!!”


    在一旁没来得及拦住人的周太医:“……”


    “咣当——!”


    门栓直接被江元珩踢断,两扇门分别猛地朝两侧撞去。


    沈持意朦朦胧胧地被这一声巨大的动静拽出梦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身来。


    随后便瞧见了愣在原地的江统领,一旁赶忙低下头的云一云三云四,还有面露尴尬的周太医。


    日上三竿,已至晌午。


    周溢年看了一眼床边燃完的一整把安神香:“……”


    楼饮川真不是个东西。


    他赶忙拉着凝固的江元珩往外走:“打搅了打搅了……”


    “砰——”


    太子殿下还一言未发。


    房门便又合上了。


    沈持意这一觉睡得太久太沉,意识醒得比往常慢上许多,他到此刻才缓缓回想起昨晚……


    他成功偷到了香囊!


    他赶忙低头一看衣襟内侧的衣兜,香囊好端端地藏在里头。


    他把香囊又塞得深了些,松了口气。


    这东西可终于被他拿回来了,除了此物,他没有留下什么直接证明苏涯就是苍世子的证据,楼轻霜哪怕有所怀疑,应当也很难直接说他就是苏涯了。


    如此一来,他也不用担心脱离主线后还得找机会回来取香囊。


    不错不错。


    香囊的威胁总算没了!


    就是……就是他怎么躺在床上?


    昨夜他不是准备起身去竹榻上睡吗?


    太子殿下后知后觉到刚才进门那些人的诡异神情,转头看去。


    只见楼大人微微蹙眉侧躺在他的身旁,显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宿。


    男人昨夜和他一样闻了许多安神香却还多吃了几粒药丸,似乎比他睡得要沉。


    这么一番动静下来,这人才缓缓醒来,睡眼惺忪地起身,疑惑道:“……殿下?”


    说好了不睡床的殿下:“……”


    他登时红了脸。


    总不能说是自己上来偷香囊然后直接睡了吧!


    他讪讪道:“昨日我太累了……实在是对不住大人……”


    “无妨,”楼大人十分大度,“说来都是臣的不是,本就不该君上为臣下让位。臣今日已好了许多,今夜臣继续睡竹榻守着殿下便好。”


    “出宫在外,大人就别把君君臣臣挂在嘴边了……”


    “是。”


    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不自在,虽然困意仍在,他还是马上起了床,恨不得给自己立刻给安排出十件八件事情来忙。


    他赶忙漱洗一番,赔了客栈一根门栓的钱,又亲自点了菜,安排所有人一道在屋内用午膳,打算等吃饱喝足,开始调度行动。


    但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楼大人依然坐得端正挺直,细嚼慢咽,吃个饭都吃得雅致宁和。


    但其他人全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似乎对他们而言,看着白饭,都比想起自己没眼力见地撞破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同床共枕要来得自在点。


    原来大人这些时日所谓的随侍殿下身侧,是同寝的随侍吗?


    竹榻没有一点睡过的痕迹。


    原来每一晚搬进屋的竹榻,都是做个样子吗?


    太子殿下倒是风流之名在身,算不得稀奇。


    可小楼大人这洁身自好的幽兰君子之名……


    不敢想,不敢想。


    众人默默吃饭。


    太子殿下受不了了。


    他决定起个话头,来点话题。


    “周太医,”他问,“我下唇内侧有一处似乎有些疼,不知怎么回事,你帮我看看?”


    周溢年缓缓抬头,神色如常地替他看了一眼:“没什么,只是破了个口子,臣配点药粉给殿下洒一两日就好。”


    随后猛地低头,继续扒饭。


    “哦……”


    这个话题并没有成功打破沉默。


    这让喜欢热闹的沈持意很不习惯。


    他干脆转头,想找向来天塌不惊从容不迫的小楼大人聊天。


    结果楼大人也不知什么时候低下头扒起了饭。


    “……”


    好叭。


    太子殿下低头扒起了饭——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昏睡 他可以俯瞰苍生风雪,也可以同苍……


    客栈的伙计进屋收拾碗筷的时候, 格外惊讶。


    “客官吃了好多饭!没吃饱吗?需要多来点吗?”


    为了不做第一个吃完而尴尬坐在饭桌旁的人,周溢年已经连着吃了四碗饭,闻言赶忙摆手:“不用不用, 是贵店的厨子手艺太好,没忍住吃多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伙计疑惑:“可是客官们没吃多少菜,只把白饭全吃完了。”


    周溢年:“……”


    是吗。


    原来刚才他送进嘴里的都是白饭吗。


    江元珩补充:“是的就是白饭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饭!”


    伙计面露困惑地端走了没吃多少的菜和空了的饭桶。


    沈持意也很是迷惑。


    他刚才一直在尝试跟着其他人一样品尝白饭,吃完了也没尝出这家店的白饭有何独绝之处, 能让没什么口腹之欲的楼大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是他不懂美味了?


    太子殿下转头去找楼大人。


    楼大人已经又是古井无波端方清雅的模样, 连小二收拾碗筷的空闲时间也不放过,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在翻看。


    楼大人总是很忙的。


    这一点太子殿下早有领会。


    和这样日理万机的圣人谈论白饭为什么好吃, 显然是有些大材小用浪费时间的。


    沈持意干脆等伙计关上门走远了,问暗卫:“你们昨夜偷偷进城后, 可有什么发现?楼禀义有在城中安排暗哨吗?”


    云三的回答出乎沈持意的预料:“没有。”


    “夜半是偷偷入城最好的时机,也是楼禀义可能会着重盯梢的时机, ”楼轻霜说,“除非他手底下有比飞云卫还厉害的高手,否则他应当不知道我们已经进城了。”


    高手那显然是没有的。


    如果烟州这种地方官府都能养得出来堪比飞云卫的高手,当时在画舫上就不会雇佣江湖武林上卖命的杀手刺杀楼轻霜。


    而他们白日里入城也很顺畅, 明面上的衙役和官兵也没有收到什么暗地里的吩咐。


    楼轻霜又说:“他不算笨,应当知道收敛人手, 集中在太守府旁就够了。”


    因为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查到太守府。


    这是一个绕不过的明饵。


    沈持意打了个哈欠。


    “所以我们如果现在就开始暗查太守府, 一有不慎就会从暗处转为明处, 主动化作被动, 重蹈上一批来烟州查案的钦差的覆辙。”


    太子殿下见楼大人议政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个书册,看上去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治世名臣,而自己这个太子反而两手空空地坐着,好没个样子。


    他往一旁瞥去, 直接抢来周太医刚刚掏出来的折扇,悠然轻扇。


    “太守府守备比平时森严,那反过来——太守府之外的地方不就任我等踏足了?”


    周溢年和江元珩等人纷纷恍然:“是这个道理!”


    “殿下妙算,”楼轻霜说,“是打算绕过太守府,从榷城的其他地方下手?”


    沈持意轻收折扇,笑道:“我是这么打算的。若是大人有何妙招,还请不要顾虑。”


    他虽然有想法,但更希望成功找出朝廷需要的大笔金银,若是好心办坏事就不好了。


    楼轻霜合上了书册。


    这人面色似是比方才还要温和一些——甚至称得上柔和。


    “臣只会循规蹈矩暗中查访,顶多做得比上次隐秘些罢了。殿下心有谋算,臣听凭吩咐。”


    楼大人虽然在他人面前也是个素雅温和的样子,但到底是少年重臣,威严不浅,哪里有什么柔和的时刻?


    太子根基不稳得依靠楼家,这位未来的天子师此时不仅没有施以师威,还直接俯首称臣,说话间从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看着太子,像满心满眼都是小殿下一般。


    云一云四登时面露惊奇,转头看向被如此对待的太子殿下。


    周溢年打了个哆嗦。


    江元珩睁大眼睛。


    云三毫无变化。


    小殿下早已习惯楼先生的装模作样,不仅没感受到楼大人的温柔心意,还哼了一声,不为所动,看也没看楼大人一眼,说:“大人可真会打官腔。那便听我的!”


    云一云四登时面露可惜,回头去看一腔情意付诸东流的楼大人。


    周溢年移了移目光。


    江元珩揉了揉眼睛。


    云三依然毫无变化。


    唯有太子殿下垂目敛眸,双眼之中满是思虑之色,正经道:“我觉得太守府再怎么样也只是榷城的太守府,楼禀义是烟州的太守,他手底下的人更是烟州的官吏、榷城的生民。”


    “他们不可能脱离于榷城而存在,那么线索就不可能仅仅存在于太守府。”


    “欺上瞒下、编纂假账、藏匿金银,这么大的事情一定牵扯很多人。这些人还有用,楼禀义不可能做到一朝一夕全都灭口,如今这个关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要么保护,要么盯紧,以防他们有人被发现或者无意间透露出什么。”


    他们查楼禀义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钱。


    怎么找钱?当然是找出楼禀义把钱藏在哪里。


    一个身居高位的老头总不可能自己拖车搬箱地去藏钱吧?


    那他们就算能直接从楼禀义口中问答案,最终找的不也是帮楼禀义藏匿金银做假账的那些人?


    他眉眼一弯,看向楼轻霜。


    楼大人果然早就想到了他的打算,替他解释道:“殿下想要查一查,和太守府有干系的人里面,有没有近日来行踪举止比较奇怪的人。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和贪墨案有关的人,因为近日钦差来了,所以楼禀义一定会看好他们,或者干脆把他们藏起来。”


    江元珩一拍脑袋:“找这些人比彻查太守府容易啊!就算找不到,这些人的家人总也还在。”


    人活在世,必有其踪。


    “是也!”沈持意开始吩咐,“此次暗下江南,我们带了烟州府官吏名单和暗卫提供的太守府仆从名单,我们从这些人在太守府外的干系查起。”


    “查这么多人,元珩你们几个肯定不够。既然楼禀义大开空门,我们便却之不恭,让等在城外的其他人都分散开来,一个一个地偷偷进来。”


    “此事交给元珩你来办。”


    “是!”


    江元珩抱剑而去。


    “但是太守府不能完全不管。我们不进去查,也得盯着进出的人。大云小云你们守在太守府外,切莫暴露行踪。”


    沈持意又叮嘱,“性命为重,若有危险,保全好自己,其余再论。”


    云一云四领命起身,这就走了。


    人散了一半,周溢年本就只是随着来治治病的太医,没什么任务,打算起身回屋做做一夜之间用光了的安神香。


    可他伸手想从小殿下那拿回扇子,小殿下直接避开了他,转着扇子看向楼轻霜,说:“我们需得确认我们还能不能调得动烟州府兵,烟州府总兵到底有没有一并同流合污。太守府这边,我们可以以小见大,从零至整,但烟州府兵是正儿八经的兵将,不好应对——此事可否交给大人?我还留了云三在这,大人若是需要,尽可调遣。”


    “不用,云三护卫殿下便好,臣心中有数。”


    沈持意本就无条件信任楼大人的能力,又知这人私底下还带了人马来烟州,放心得很,不再多说什么。


    可他转头发现楼轻霜神色极为和缓,双眸之中含着浅浅笑意。


    “大人在想什么?”


    楼轻霜徐徐道:“觉得殿下比之初入东宫之时,更擅筹谋了许多。”


    这样的筹谋还不是自以为是的小儿伎俩,也不是腌臜污秽的阴谋诡计。


    而是至洁至亮,不拙不钝的巧妙。


    太子殿下从前便惯于流连在喧嚣尘世之中,哪怕如今登上高位,纵观全局,依然不曾忘了芸芸众生才是天下棋盘上最必不可少的落子。


    他可以俯瞰苍生风雪,也可以同苍生共看风雪。


    可惜太子殿下的游刃有余意气风发的模样维持不了一刻钟。


    沈持意突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好困。”他说。


    楼轻霜皱眉,登时瞥了一眼周太医。


    周太医赶忙说:“应该是因为昨晚安神香点太多了……”


    沈持意眨眼间已经开始有些撑不住了,低声说:“那我先去睡一会。”


    他随手把折扇插在腰间,隔着衣服摸了摸香囊所在的地方,安心之后,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客房睡去了。


    又扑了个空没抢回折扇的周太医:“……”


    云三递了一把折扇到他面前。


    周溢年接过手一看:“……?”


    为什么这把也有点眼熟。


    云三:“也是周大人的,上一回在路上殿下拿走的。”


    “……”


    “大人。”


    太子殿下走了,却没给云三留什么吩咐,云三只能问楼大人。


    “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沈持意不知道。


    他本来其实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偷乔装混入太守府看看的。


    毕竟太守府不太可能有能够留得住他的高手,他又不现身,偷偷潜入探一探还是可以的。


    可他接下来几天都困得厉害,起来就是吃饭,吃完倒头就睡,睡得迷迷糊糊。


    周溢年一瞧,摇头道:“安神香本来只是安眠助梦,这么多快赶上大量迷药的效果了,睡一两日不够,怕是得困好些时日。”


    沈持意:“……”


    楼轻霜似乎也被他害得没多么清醒。


    他回屋睡的时候,楼轻霜也总是在一旁休息。他们两人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寸步不离。


    沈持意连毁了香囊的机会都没找到。


    偏生他还不好说什么。这香吧……还是他自己点的。


    太子殿下对被自己连累的楼大人有些愧疚,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死死地把真香囊藏在衣兜里,继续和楼大人同屋而眠。


    一晃就是一旬。


    太守府。


    楼禀义听完下手的禀报,皱眉道:“这么久了,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先前估算着太子和楼轻霜应该已经混入榷城,该查到他这边来了,他便故意漏了点马脚,等着太子和楼轻霜查到。


    太子肯定想早点办完差事安全无虞地回宫,多半会急得揪住所谓的线索不放。


    楼禀义在线索所指之处设了陷阱,以此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可是都快半个月过去了。


    那位按理来说应该不怎么经事的太子殿下还是没有动静,极为沉得住气。


    若是哪个不知道太子是奉了密旨稽查要事的人听了,恐怕还道太子是来榷城游山玩水,踏青闲游呢。


    楼禀义负手踱步,思量半晌。


    “……难不成他竟有如此先见之明,还未交手就料到一切,连查都不来查一下?”


    “还是说他们已经查到了真正的线索,并不上套?”


    “这样下去不行……”


    “不行!”


    “这样下去不行!”


    沈持意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


    他刚刚还谴责自己吃完饭又更衣上床的行为,这一刻却依然抵不住困意,往后一仰。


    香囊还在他身上。


    他更衣时,都会趁着楼轻霜背过身去,把香囊换到新的衣兜里。


    但这样久了,前几日他每回上床入睡时还会看一眼,之后便只记得摸一摸,确认还在就行。


    现在是浑然忘了留心,眨眼间就卷着被子睡着了。


    本来坐在竹榻之上闭目休憩的男人陡然睁眼。


    楼轻霜缓步走到床边,在床沿边上坐下。


    他动作极为轻柔地抽出被小殿下卷到身下的被褥,毫无停顿,甚至不需要瞧上一眼,便轻车熟路地从沈持意的衣兜中,拿出了真的那枚香囊。


    这一回,他没有再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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