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轻霜腰间还挂着假的香囊。
这几日他为了佯装一无所觉, 时不时还会挂着假香囊在沈持意面前晃一晃。
晃到沈持意已经完全相信香囊成功被调包,相信他没有任何察觉。
此刻。
安神香的效用这几日越来越轻,沈持意白日里睡得比平时浅短。
楼轻霜担心入梦的青年陡然醒来, 拿着香囊,远离床榻,行至窗边。
香囊之上绣着麒麟扑蝶的纹案,麒麟憨态可掬, 蝴蝶展翅而飞。
不是常见的鸳鸯戏水, 也不是清雅的梅兰竹菊,这样的图案, 又心怀慈爱又附了些涓涓美意,多半是家中长辈所做。
薛执潜入苍王府时, 曾因为苍王妃突然待在房中做起了绣活,而耽误了窃取账本之事。
楼轻霜问过大致是什么图案, 薛执说:“没绣完看不出来,但是看那图纸,好像是狗吃包子。”
事无巨细的楼大人于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蛛丝马迹。
如今想来,苍王妃当时在做的就是这个赝品, 能绣得九分像,估计是佐以书文描述和印象还原出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太子殿下飞书传信生母, 不惜让王妃连日劳累也要做出个赝品来, 就为了不惊动他而偷偷取回?
应当珍贵至极。
但这个东西又能在元宵那夜, 如无根浮萍般飘在水上的画舫之中, 黑灯瞎火兵荒马乱随手给了他。
又草率至极。
楼轻霜鲜少有这样完全推断不出可能的答案的时刻。
他甚至对这种需要等谜底揭晓的感觉已经十分陌生。
陌生到望着手中的香囊出神了一会,才收起香囊,打开窗户,轻轻在窗边敲了三下。
过了一会, 薛执悄然出现在窗外,隐约瞧见了屋内床榻上还睡着一个人,登时明白了,极力压低嗓音,用气音问:“……公子?”
楼轻霜问:“事情办完了?”
“烟州府兵那里已经探得差不多了,”薛执说,“总兵确实和楼禀义同流合污,三名副将应该都知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牢固。”
“那便只是利益捆绑,威逼利诱,让他们内讧很容易。”
薛执点头,正等着楼轻霜指示府兵之事。
楼轻霜说:“你现在去打探一下,榷城哪里有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绣娘。”
此物不论真假,多少是沈持意生母拳拳爱意,真的那个还是元宵那夜苏涯所赠,终究不一样。
而且香囊从外面摸不出来区别,里面就算有什么,也很可能是背面的图案或者薄纸之类基本没什么存在感的东西,剪开反而容易损毁。
还是拆开针脚稳妥。
“寻到了禀报我,记得避开太子。”-
沈持意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他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笛声。
他揉着眼睛坐直,便看到楼大人已经坐在桌旁,虽然穿戴齐整,却没有戴簪束冠,外衫只是松散地披着,应当也是刚醒。
这人正拿着近些时日买来的长笛,低头看着应当是乐谱的长卷。
原来刚刚是楼大人吹笛把他从梦中拽了出来。
沈持意慢悠悠下了床,想起自己睡前似乎忘了留意一下香囊,打着哈欠往衣兜所在之处摸去。
他已经习惯了香囊还在,只是随手确认一下。
结果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
太子殿下登时一个激灵,刚起的那点儿朦胧劲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
香囊呢!?
他睡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更衣的时候把香囊从上一件衣裳的兜里拿出来了……
他赶忙去寻换下的衣袍。
“殿下在找什么?”
殿下浑身一僵,一个直愣愣的转身,努力将自己的语调压稳:“哦,没什么,我换下的衣袍呢?”
楼轻霜淡然道:“臣刚才见殿下未醒,收拾之时便把殿下的衣裳一并收拾了,已经拿去给云三浆洗了。”
这人话音刚落。
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木公子,”是云三的声音,“送出来浆洗的衣袍里有一个香囊。先前木公子没说衣裳里有东西,属下直接扔进水里,香囊的药材泡出了颜色才发现。这香囊……”
楼轻霜微讶:“居然有东西?臣疏忽了。”
这人对门外喊道:“拿进来看看。”
沈持意:“!!!”
真拿进来了,可不就发现那香囊和楼轻霜此刻腰间挂着的那个假香囊一模一样了吗!
他赶忙说:“算了,不用,普通的香囊而已,我都忘了,这才放在衣兜中没拿出来。”
他这两日确实已经疏于检查,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放在外袍衣兜里没拿出来了。
本来他也是要毁掉那个香囊的。
如果浸湿了,里面盖了苍王府印的文书也随着药材一起泡烂了,倒是殊途同归,合了他的打算。
他先前还一直觉得没有机会当着楼轻霜的面用剪子拿出文书,若是浸湿又得处理湿了的香囊,很容易在比他要谨慎得多的楼大人面前露馅。
也许现在误打误撞成了事,便是机缘巧合之下的时机。
“都浸湿了,那也没用了……”
沈持意再度看了一眼楼轻霜腰间挂着的那个假香囊。
“你直接扔了吧。”他说。
“是,那属下这就扔了。”
屋外,云三手中拿着一个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湿淋淋的香囊,转身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
沈持意用完午膳之后,听江元珩禀报了一些消息。
云一还送来了正在往帝都加急奏报的捷报:“殿下,大人,裴府抄家之后,筹出来的新一笔军需前些日子送抵羌南得十分及时,曼罗部果然趁着入夏奔袭,羌南后备无忧,士气高涨地战了几日,不仅打退了劫掠的曼罗军,还生擒了他们的统帅!曼罗部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正想着法子赎人呢。”
众人皆是面露喜色。
沈持意更是拿着云一带来的密报端详半晌,沾沾自喜许久。
尸位素餐之人得了报应,江州有了新堤,羌南首战大捷……
苍世子是个原著里只简略提过的人,可身为太子的沈持意却一晃眼在这其中都有了影子。
他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么不会在看到自己所做皆有所得之时心潮澎湃呢?
哎,若不是当小楼大人的傀儡实在是个苦活……
太子殿下轻轻摇头,甩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继续裹上被子睡觉去了。
安神香的药效似乎消得差不多了,他这一回没睡多久,申时过半没多久便醒了。
屋内一片沉寂,眼前空无一人。
沈持意莫名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楼轻霜呢?
这人好像先前都会比他早醒一刻,不是坐在屋里看书吹笛,就是坐在屋里看密报,总之一定是坐在屋中,一刻不停地做出一副忠良护主的模样。
现在终于装不下去啦?
云三为他端来漱洗用的温水时,不等他问,便同他说:“殿下,楼大人今日看了些密报,刚刚出门去了。”
那应当是有和烟州府兵有关的事情要忙。
确实比看着一个身边有暗卫护着的太子睡觉要来得重要。
沈持意不疑有他,擦了把脸,又听到云三说:“刚才江统领托属下在殿下醒来的时候转告一下,江统领的人今日混迹在城中,寻到了一个近一个月来踪迹有异的人。”
“此人是太守府的采买,没什么官职在身,但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守府在烟州无异于地头蛇山霸王,这个采买也跟着作威作福,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常去一家青楼包花魁。”
“但这个月没去过。”
沈持意挑眉:“酒鬼戒酒,赌狗不赌,嫖客远嫖——这三件事都比我戒绿豆糕来得难得多。”
“他不是不嫖了,他一定是因为什么意外的状况嫖不了了。”
太子殿下放下锦帕,瞄了一眼窗外。
正好是快要日落入夜的时间。
有些地方歇了业,有些地方却刚要开门。
他起身披上外袍,随意把头发一束,说:“走,去青楼。”
薄纱被人走动带起的风轻轻吹扬而起,飘若卷卷白云,晃似缭绕云烟。
人走过,薄纱又缓缓平静。
绣娘在挂满轻纱的绣坊中,等来了那个要求其实有些奇怪的主顾。
那是一位极为俊美的公子,一袭白衣比月光要白,一头乌发比黑夜要黑,相貌更是一等一的好。
但他气质太冷,神情太肃,走到人近前更是如海风拂山丘,镇得人心底发怵。
她赶忙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绣着麒麟扑蝶图案的香囊。
这位公子特意找了人来拆一个香囊缝死的针脚,香囊上绣的图案也能看出制作之人技艺高超,此物显然意义非凡。
绣娘无论如何也不敢怠慢,拆得十分小心。
那位公子就在一旁看着。
仿佛她只要稍微拆得不算齐整,这位来历不凡的公子便会立时从她手中拿走香囊。
拆针脚的活并不算难。
绣娘却拆得满头大汗。
在她拆完最后一针的下一刻,白衣公子立刻拿走了香囊,往里看了看,从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
随后给了她足足一锭银子,让她绣回原样。
原是为了取这一张纸。
绣娘低头,重新拿起针线。
那位公子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纸上是什么,有些迫不及待一般,稍稍侧身,在她瞧不见纸上内容的角度,摊开纸来查看。
绣娘没忍住,悄悄抬眸而去,瞧了一眼。
她蓦地一呆,险些让细针戳穿指尖。
——那张纸上不知写了什么,这位威严不浅从始至终一张淡漠冷脸的公子看完,居然面露错愕了好一会,突然又笑了好一会,而后渐渐拧眉,苦涩从眼角眉心蔓延满面,染上嘴角。
最后化作一个无声却发涩的苦笑。
第72章 风月 “那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绣娘本来只想偷偷瞧上一眼。
江南水土养人, 榷城富庶繁盛,不乏高门望族的矜贵小姐,多的是来历不凡的世家公子。
人各有不同, 比绣坊布庄里数不尽的颜色还要多姿多彩。
但再富再贵的人都是凡俗,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年纪轻轻却威仪十足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仿若庙宇间的佛像,高山顶端隐入白云的山石, 巍然不动。
以至于她看到对方也染上了人间七情的颜色时, 出了神,滑了针。
好在这位白衣公子比她还要出神一些。
他全然不复方才无时无刻不盯着她的警敏, 那似笑非笑似酸若苦的神情在这位公子脸上停留了好一会,他都不曾意识到绣娘偷偷打量的目光。
直至绣娘将香囊封口的绣线复原, 等了片刻,这位公子才郑重小心地合上从香囊里拿出的那张纸, 回身从她手中拿走香囊。
绣娘再次抬眼一看,刚才的颜色已经从这位公子脸上褪去,瞧不见一点踪迹。
他收好香囊,收好那不知写了什么的纸。
他分明付了远超于寻常主顾的银钱, 却迤迤然拢袍敛袖,对绣娘作揖道:“多谢。”
绣娘一愣, 正要回礼。
白衣公子已经穿过层层垂落的薄纱远走。
又是一阵轻风过, 不知又送走了哪个不归人。
周溢年戴着斗笠, 一副车夫打扮, 倚着马车等在绣坊外。
楼轻霜要来绣坊,薛执一直都隐在暗处不便现身,太子带来的其他人又不能知道这事,只能由周大夫驾车了。
他在外头等着实在无聊, 往腰间一掏,掏了个空。
“……”
又没了一把折扇。
周师傅只好低头玩一玩马尾巴。
可马尾轻易碰不得,马师傅一点面子不给他,他刚碰一下,马尾便猛地一扫,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
楼轻霜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
“拆个香囊这么久?”周溢年抹了把脸,问,“里面有什么?”
他猜是些风流浪荡的艳词,或是多情人本该送给别人的情话,不小心弄混了,这才不得不费尽心思取回。
楼轻霜神色平常地上了马车,放下纱帘,才说:“一纸文书。”
楼大人的失态已经全都留在了绣坊飘然翻飞的层层薄纱之后,此刻的语调太平,嗓音太缓。
周溢年全然听不出其中的万般衷肠,无谓调笑道:“怎么?是打算用来三媒六娉谁的一纸婚书不成?”
倒是素有风流之名的苍世子干得出来的事情。
楼轻霜一时之间没回他。
周溢年也只是随口一扯,没有当真。
马车走过长街窄巷,游走在暮色中。
路过一处无人小巷时,车内的人才说:“印信文书。盖着苍王府印和苍州府印,为苍世子凭证,可凭此文书调用苍王府库。”
扬鞭之声戛然而止。
周溢年连拉着缰绳的手都松了力道,马匹无人所控,牵着马车悠悠往前踱步了一会,这才缓缓停下。
周溢年磕磕绊绊道:“这是、是苏涯给你的……”
他刚才只是胡言乱语调笑一二,不曾想到香囊里头居然是个比他随口胡扯的婚书还要郑重的东西。
那时候这两人还互相不知根底,还只是苍世子的沈持意将此物给了“木沉雪”,岂不是真心相待赤诚相交之意?
而且当时太子易替一事无人知晓,沈持意也不知骥都有一个储君之位在等着他,苍世子还在家称病,流连江南的事若是被人捅了出去,那便是欺君之罪。
如此风险之下,还给了此物……
难怪如今要取回来。
如今——却要取回来。
为什么?
为什么给了木沉雪的真心,要从楼轻霜那里取回来?
他在想,楼饮川或许也在想。
周溢年登时不敢说话了。
他竟不知,是太子从始至终都游戏人间,处处留情,把楼饮川当做露水情缘来得好,还是太子曾经真心相付,又在重逢之后对面不相认来得好。
他悻悻扬起马鞭,没了声音,继续驱马而行。
一直跟在暗处的薛执在此时突然翻身上了马车,低声说:“公子,苏公子出客栈了。”
……
天风染上灿灿金光,自长天之上流淌而出,将缱绻晚霞铺洒于天穹。
落日熔金,碧湖载歌。
日与夜交汇之时,声与色共舞之刻。
那太守府采买常去的皎月楼正好坐落在榷城最为繁盛的通怀夜市里,临着飘满画舫歌船的碧湖。
沈持意在门外抬眸望去,瞧见黄昏已至,夜色将临。
他对眼前这一片美景实在是有些熟悉,不由得想起了上一回自己便是在这里离开,当时正好也是黄昏。
他停步,思量片刻,还是把腰间挂着的锦袋拿下。
他指了指云三腰间那乔装打扮随意挂上的空荷包,说:“打开它。”
云三依言照做。
沈持意转过身,遮挡了往来行人的视线,将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木雕和兰花笺塞进了云三的荷包里。
一会进了青楼,人多眼杂,他还得查案,带着这些东西总觉得不够稳妥。而且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寻到机会脱离主线了,东西放在云三这也好。
他低声和云三说:“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直接去城外找到乌陵,带他藏起来等我来找你们。”
云三不明白,云三点头。
“这两个东西你拿好,到时候一起带走。”
云三再点头。
沈持意又把之前交代过江元珩的话也照样交代给了云三——若有必要,他不在的时候,跟随楼轻霜就好。
云三继续点头。
沈持意安心了。
他摘下幕篱递给云三。
进青楼还戴着幕篱着实让人警惕,反正没人见过太子,他还是扮作风月地的普通来客比较合适。
太子殿下面带笑意,折扇一开,信步而入。
皎月楼刚刚开门,大堂中央却已经有人在奏曲起舞,靡靡歌声荡开,客人鱼贯而入。
青年站在大堂中,左顾右盼,完全不似皎月楼的常客。
他常年装病,哪怕实则武功高强,乍一眼的羸弱气质还是难以忽视,又是这么一张衬得周围声色犬马都黯然失色的脸。
周遭不少人打眼望来。
可青年直接踏上长阶,走到二楼,对着迎上前来的老鸨说:“听说皎月楼是通怀最热闹的风月之地,有什么美人能给本公子开开眼?”
居然不是皎月楼的哪位公子,而是一位新客。
老鸨见过不少贵客,只被这位公子的容貌惊了惊,却不曾失了分寸,客套笑道:“这位公子,二楼以上是本楼贵客才能上的地方……”
“贵客?”沈持意折扇轻摇,“什么样的贵客?”
“那自然是在楼里花销不低的……”
“哦?”
沈持意在苍州便曾经为了维持人设,和苍州的纨绔出入过许多次风月地,对风流做派最是熟稔。
他嘴角噙笑,从怀中掏出一叠早已备好的银票。
那老鸨依然神色未变——来这里的谁没有钱呢?
可她正要接过这位公子掏出来的银票,对方却没有给她,而是一个扬手。
“我这样算贵客吗?”
银票四散,翻飞而落。
灯盏辉辉,丝竹漫漫。
乐声、笑声、瞧见银票洒落的惊叫声……
交织出了小小一隅的声色江南。
楼轻霜踏入皎月楼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刻。
他站在楼下,微微抬眸,透过纷纷而落的银票、混乱的人群,瞧见小殿下满面笑意,贵气非常地站在高处。
像是在漫山遍野的山花里开出的独一朵桃花。
看得人心痒难耐,看得人想要不顾一切摘下拥入怀中。
他沉着脸绕过捡钱的人群,拾阶而上。
沈持意瞧见楼轻霜居然来了,倒没什么反应。
想来楼大人是办完了烟州府兵有关之事,担心他办不好太守府的事情,前来看看。
他只是颇为心虚地扫了一眼楼大人穿的墨竹织金锦长袍,便笑道:“木兄也来了?那不如和我一并挑一挑这风月胜地的美人?”
“……”
老鸨已经一改先前态度——面前的年轻公子随手撒钱都能撒得这么面不改色,身家定然不菲,来历定然不凡。
她引着沈持意和楼轻霜一道进了楼上的包房,让人端来美酒佳肴。
“两位公子稍等片刻。”
房门关上。
歌舞乐声登时被蒙上一层雾,变得缥缈不清了起来。
楼大人陡然冷了脸。
“三教九流之地,”这人说,“苏公子怎可莽撞前来?”
他双眸深深,嗓音幽幽。
不像是寻常的怒意,又不像是普通的关切。
“我从前在苍州常去这种地方,怎么在烟州就不能来了?”
沈持意被洁身自好的楼先生看得有些心虚,低头浅抿美酒,又说,“若是论风流潇洒,木兄还不如我了解呢。”
他对如何让青楼的人不怀疑又把他奉若上宾很是熟悉,而楼轻霜多年在外都是君子做派,必然鲜少踏足淫靡之地。
真来了青楼,一如此刻——不还得他来闯开门道?
楼轻霜或许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再多说,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老鸨带着一批美人进来了。
沈持意是为了见和太守府采买熟识的花魁头牌而来,如今这些举动不过都是为了装成客人而不引起皎月楼的人的怀疑,又不是真的来此地吟风弄月的。
他早已心有打算,扫了一眼,失望道:“就这些?”
“公子不满意?”
“怎么会?”他嬉皮笑脸,“都是各有特色的美人,只是不得我心。瞧我这位木兄的反应,应当也是没有看上的。”
“那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沈持意一怔。
因为这话居然不是老鸨问的,而是来自他身边坐着的男人。
楼轻霜顷刻间居然闷了好多杯酒,刚刚端上来的一壶美酒都被倒得干干净净。
这人似乎很少喝酒,一壶酒下肚,便把双眼都喝得微微红了眼眶,向来谡雅的嗓音更是破天荒蒙了一层酒气,竟有些低哑晦涩。
没得到回答,他的木郎又问他。
“那苏公子现在——喜欢什么样的?”
第73章 衷肠 “可我喜欢的,举世无双,难觅其……
勾栏瓦舍, 秦楼楚馆,最是销金窟之处,金银仿佛世间最不稀罕的东西。
偏生包房之内又像不愿多花一文钱多点上一盏灯一般, 只有几个画着交颈鸳鸯的灯罩拢着烛火,淡出悱恻销魂的亮色。
屏风四立,门窗四合。
外头五光十色,内里暧昧缠绵。
唯有艳词靡调想尽办法钻进了屋内人的耳朵里, 提醒着屋内的人, 他们在同一片红尘之中。
风与光尽数被摒弃在外,沈持意最为欣赏的那一片人间风光却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 哑着嗓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再坐怀不乱的人都经不住这一遭。
何况太子殿下那些个风流浪荡不过是装出来的花架子呢?
他登时目光乱晃,指尖不住摩挲着酒杯, 心慌意乱。
老鸨瞧不清他们的表情,附和笑道:“对啊, 这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尽管说来,楼里啊什么公子姑娘都有!”
沈持意稍稍定神。
楼轻霜抬杯又要一饮而尽。
可惜壶里杯中的酒都被这人片刻之间喝完了,他喝了个空, 还愣了愣。
老鸨眼儿尖,已经吩咐人给他们再上美酒。
太子殿下倒是没想到, 素来克制的楼大人喝起花酒居然这么海量。
亏他刚才还觉得楼轻霜来青楼是拖后腿的——这人分明演个买醉的风月客也演得很好。
他复又挂上从容写意的轻笑, 拍着收起的折扇, 说:“我喜欢的, 怕是你们这儿没有。”
楼轻霜倒酒的动作似乎慢了一些。
老鸨不服:“还真没有客人在我们这扫兴而归过。”
晦暗不明的烛火阴影中,太子殿下偷偷瞄了一眼小楼大人的脸。
他说出口的话里掺了实话。
“我喜欢如清风明月,不艳却不俗的容貌。”
他又扫了一眼男人哪怕装一个买醉的人都塌不下来的脊背。
“气韵也不能落了俗套,别尽是谄媚巴结之态。”
他目光一滚, 滑向那人落在桌边的手。
“还不能空有相貌,必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然后他想到了楼卿的运筹帷幄,执棋千里。
“不可蠢笨,要机灵聪慧,明白事理。品性上佳,谦和温雅。”
最后夹带了一点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揶揄。
“哪怕对我这种好色惰懒之徒心有不满,也知晓身份之差,极懂分寸,在我面前永远伏低做小,但被我逗得狠了可以有点小脾气。”
有些人,整日里张嘴就是“臣”“臣”“臣”的,看似俯首称臣,实际上野心大了去了。
也不知以后权倾朝野挟持天子的时候,在那些个傀儡皇帝面前还会不会是这一副谦卑模样。
沈持意半真半假地说完,眯了眯眼睛,笑嘻嘻道:“这样的人,你这里有没有?若是有,有多少本公子点多少。”
他这话说的,可谓是故意刁难了。
哪有又才华满腹又温柔解意还矜贵而不自傲的绝世佳人?
真有这样的佳人,又怎么会在区区皎月楼里接客为生?
若是别人这般说,少不得被数落一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本就是个气度不凡俊美无俦的贵公子,老鸨竟没什么脾气,只是为难道:“这位公子……”
沈持意挑眉:“怎么?没有?木兄,我们走。”
他作势就要起身。
老鸨却又拦住他:“诶诶诶,公子慢着,怎么会没有呢?”
沈持意便知是妥了。
做风月馆营生的,都是见惯了下至三教九流上至豪门显贵的人精,攀高踩低,趋炎附势者多如牛毛。
他们知道该对什么样的人高高在上,又该攀附巴结什么样的人。
若是和这些人往来的姿态稍有不对,别说是点头牌,老鸨不把他们当冤大头敷衍一顿都算良心发现。
他看上去钱多得没处花,却至今没花出一分钱,又要求极高,才能让这些人上赶着满足他。
果然,老鸨说:“妾身这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儿,必能让公子满意。不过……先前有位贵客,包了她每个月的这几日,她本该现在是有客的,只是不知为何,贵客这两日没来,这才闲了下来。”
“但贵客银钱早已给过了……”
沈持意这才掏出早已备好的一袋子金子,直接连着荷包一起扔给了老鸨。
老鸨笑开了花:“妾身这就去问问我那女儿。”
她转而看向楼轻霜,“这位公子呢?可有什么喜好,妾身也为公子寻来。”
楼轻霜浑似一个情场失意的颓丧之人,握着酒杯,悠悠然转过头,似是从酒意中缓了一会,才说:“你寻不来。”
老鸨:“公子说来听听?”
“无甚好说。”
“苏公子喜欢的,遍寻天下,或许很多。可我喜欢的,举世无双,难觅其二。”
“你去喊他要的人来吧。”
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他这话说的,仿若心中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似的。
太子殿下在心中为楼大人的演技竖了个大拇指。
老鸨见惯了伤心人,不再多问,领着人撤下了。
屋门合上。
老鸨都走了,楼轻霜喝完满壶的酒,突然说:“殿下刚才所说,可是真的?”
刚才?
是说刚才他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那些话?
“自然不是真的。”
虽说是对照着楼轻霜说的,但那确实是矫饰过的夸张之言。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
他的木郎是最精于谋算的假君子,最风度翩翩的真谋客,又不是真的霁月清风朗朗明月。
楼轻霜应当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反应,淡然道:“殿下很擅风月之道。”
“我方才都说了,要在这种地方闯开道来,大人未必能有我厉害。”沈持意得意,“大人赌不赌,一会来的人,必然能给出一些税银的线索。”
楼轻霜突然止了喝酒之势。
“江统领收集来的消息里可以看得出来,皎月楼有三个头牌,那采买常来皎月楼,谁都点过。但人多嘴杂,不可能三个人都和税银有关。”
“殿下提的要求,老鸨其实满足不了,但她会想到一个见识过地位足够高的贵人的人,这样的人会哄人,就算满足不了殿下的要求,也能让殿下以为她能满足。”
那必然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沈持意见楼轻霜收放自如,眨眼间便又如此冷静,心想刚才那些颓靡不得志的模样果然是有意为之。
楼大人装得实在是像,他的心都不由得跟着滞了滞。
他说:“这个人,我大概是在没有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找到了,但是如何套话,我却一窍不通。”
楼轻霜颔首:“臣有办法。”
沈持意放下心来。
不多时,那姑娘便抱着琴来了。
太子殿下懒得仔细看,直接招招手,把人喊到身旁,随后看向楼大人——什么办法?让他见识见识?
楼轻霜说:“桌上瓜果许多,姑娘可否选个大一点的咬在口中?”
沈持意:“……?”干嘛?吃水果能让人吐真话吗?
那姑娘似是推测这位木公子要玩什么嘴对嘴喂瓜果的调情之术,盈盈一笑,剥了一颗枇杷,咬在口中,在楼轻霜身边坐下。
正要凑近——
“锵——”的一声如鱼鳞晃动的轻响。
刚才还风度翩翩坐着的男人陡然站起,陡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剑锋斩碎轻风,如游龙入潭,诡谲无声,眨眼间落在了佳人雪白的脖颈旁。
沈持意一愣。
此剑藏于楼轻霜腰间,于腰带之下还有一层极为轻薄的软鞘,将剑身藏得严严实实。
出剑无影无声,乃流风特性。
这么久没见到流风,沈持意都以为楼轻霜要么是封存在库房里,要么是赏给了手底下哪个暗卫或者打手,甚至有可能转卖了、扔了。
没想到今天随身带了出来。
这人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墨竹袍,立于暗影流光之中,手持如风般的软剑,好似快意恩仇的江湖客。
果真赏心悦目。
咦。
不对。
沈持意赶忙坐起,顺着流风剑身看去,瞧见那姑娘早已僵了身体,花容失色,惊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
她口中还咬着枇杷,以至于没有办法下意识惊叫出声。
沈持意:“……”
原来是这种办法。
原来楼大人让人口中咬着枇杷,是这么用的?
沈持意:“……”
讲究,太讲究了。
那人面上似乎还覆着微红的酒色,嗓音低哑,说出口的话语却还是饮川公子惯有的彬彬有礼。
“姑娘,在下有几个问题,冒昧一问。”
“……”
弦音绕梁,明灯盏盏,皎月楼内歌舞彻夜未停。
碧湖之上画舫游船络绎不绝,载着繁盛的人间悠然飘过。
世间万般喧嚣,红尘万般静好。
榷城中不知名的另一处。
黑衣死士抱着剑,靠着门站了许久,渐渐低下头,又猛地一个清醒抬头。
门的另一边,同样一个持剑的黑衣死士打了个哈欠。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困倦和困惑一同冒上心头。
太守大人说前一个陷阱可能已经被人发现,引诱不到查案的钦差,因此换了这里。
换了之后,又等了两天了。
人呢?
——人出了皎月楼,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
云三驾马朝着皎月楼后门所在的小巷而去。
方才在包房之内,楼大人十分有礼地等那姑娘把枇杷吃了下去,才慢条斯理地问起太守府采买相关之事。
剑刃在喉,花魁哭得梨花带雨,惊恐非常,一个劲说“不知道”。
太子殿下看得有些过意不去,楼大人一边举着剑在那问,小殿下一边在那剥枇杷吃,剥十个总会给楼大人两个,再给梨花带雨的姑娘一个。
可是楼大人也许是不满意太子殿下在逼供之时还给人喂吃的,花魁每吃一颗沈持意剥的枇杷,楼大人的语气便更肃然一分。
最后她彻底不敢吃了,沈持意只好把三个都喂给楼大人。
可惜太子殿下把整盘枇杷都吃完,那花魁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楼轻霜收了剑,说:“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他们赔了罪,给了她很多钱,让她莫要把今夜的事情说出去,之后便出来了。
可刚一上马车,楼轻霜却对云三说:“去皎月楼后门。”
沈持意登时明白,这才是楼轻霜所说的办法。
花魁既然和税银有关,自然不可能轻易被套话。这种事情若是漏出去,整个皎月楼都要玩完,楼轻霜区区以性命威胁,怎么可能有用?
楼大人刚刚就没打算从花魁嘴里撬出东西。
这人要的是花魁知道有人在查,以为他们什么也没查到放弃了,而后看这个花魁做了什么。
言语虚假,行迹难掩。
他们在后门悄悄等了一会,一个浑身裹着黑袍的身影便悄然出了皎月楼。
看那身形,多半就是他们方才逼问过的花魁。
“殿下身边有我,”楼轻霜嗓音还是有些低哑,“跟上去。”
云三:“是。”
暗卫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夜之中。
繁盛前街后狭窄昏暗的小巷之中,狭窄的马车之内,陡然只剩下沈持意和楼轻霜二人。
楼大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双眸肃肃,面色泠冷,一本正经地掀开马车纱帘,要坐到外头去为太子殿下赶车。
可这人刚想探出身去,却身形一晃,一个踉跄坐了回来。
沈持意:“……?”
太子殿下赶忙打眼看去,发现楼大人眼眶处的微红似乎还没有褪去,乌沉的眸子似有些浑浊颓靡,找不见清明之意。
楼轻霜逼问花魁之后就没怎么说话,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他刚才便没有留意。
现在一看……
他眨了眨眼,双眸一亮,稀奇道:“大人喝醉啦?”
第74章 察觉 “臣放不下他。”
楼轻霜默了一会, 轻轻摇头,转身又要去驾车。
沈持意轻笑。
喝完酒的人否认喝醉……这是真醉了?
他从这人手中夺过马鞭。
他想说他来吧,可是转念一想, 从小体弱多病的太子不应该会擅于驾车。
他只好把马鞭藏在自己身后,点燃对应云一身上信虫的信笺,等着云一寻过来。
从始至终,楼轻霜只是无言地皱了皱眉, 似是在尝试压下醉意。
沈持意坐到了楼大人身边, 拿出水袋递给对方,放缓了声音问:“大人可还好?”
“殿下, ”男人嗓音低沉,“云三跟上去不论发现了什么, 都会把人绑回客栈以防打草惊蛇,我们早些回去, 也好就云三得到的线索商议一二。”
语气平稳,思绪平整。
但这人方才逼问花魁的时候也是这样,唯有云三走了之后,驾车之时, 才显露出些许不对。
沈持意一双眼睛却转来转去的,一刻不落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以大人现在的状态, 就算驾车回客栈, 也未必会比我们等云一过来带我们回去来得快。”
楼大人思考得明显比平时慢了很多, 如此简单的道理, 这人闻言思忖了片刻,才接过太子殿下亲自递过去的水袋,喝了几口。
沈持意紧挨着对方。
暗巷无光,厢门被他关上, 窗纱也放了下来,狭窄的马车内,唯有这样相邻而坐能完全瞧清面容。
可这样的凑近也同样近得推开了君臣,推开了凡尘喧嚣里的朝局汹涌。仿若时间突然倒退了半年多,回到了冬日初遇之时。
药庐里坐着的木公子,也是这般神色黯黯,双眸涣涣。
他恍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平时不敢离楼大人太近,此刻却又稀奇地凑了上去。
楼轻霜是摸不见底的,这个名字就昭示着不可撼动的未来,如巍峨高山,如裂谷深涧,触之不及,他不敢越过那个若隐若现的边界。
可木沉雪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和一切都没有关系,只是江南的木沉雪。
都是一个人,但可能的牵扯截然不同。
他脱离主线之后,便再也瞧不见他眼前的木郎了吧。
沈持意更觉稀罕,拿出干净的锦帕,从水袋里倒了些水出来,温声说:“醉酒上脸不好受,我为大人擦擦脸,去去热意。”
太子殿下倚着楼大人,低首,抬眸。
楼轻霜闻声转过视线时,撞上的便是小殿下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在暗处不如光下浅透,却也因此覆上一层氤氲旖旎之色,只消看上一眼,便让人想要让这双眼睛颤动,晃出别样的情思。
也许这双眼睛这般在他面前颤动过。
可惜当时他什么也瞧不见,错过了只此一次的美景。
思绪翻腾,醉意上涌。
楼轻霜确实很久没有如此喝酒了。
他不应当喝这么多。
可他却还是做了明知不应当做的事。
他自己也分不清,是醉了酒,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醉意方才明明已经被压了下去,却又被太子殿下这故意凑近的行为给勾了起来。
又来招惹他。
他刚喝完水,嗓子却还是干哑得厉害。
像是想喝点别的什么,想咬上别的什么。
咬上面前这个装作一无所知的变心人的嘴角也好,咬上想逃的小殿下的脖颈也行。
若是不小心咬破了,太子殿下也可以一剑刺穿他的心脏,这样就算血肉模糊也能黏连在一起……
可惜他十年如一日穿着的君子画皮没有这样的獠牙。
他只能借着这张皮,装作一个黯然伤神的好人。
眼前的青年对他已经满是泥泞的心一无所知,还面带揶揄笑意地抓着锦帕,凑上前来,要为他擦脸。
楼轻霜喉结轻滚,骤然抓住了沈持意的手腕。
这一下,力道极大。
沈持意面露意外——喝醉了也这么警惕?
他拿的是锦帕,又不是暗器!
他疑惑地看着对方。
楼轻霜敛眸垂目,仍是一副醉意熏熏的模样,哑声道:“臣不胜酒力,触景伤情,一时伤神,怎敢劳动殿下伺候?”
“伤、伤神……?”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
楼大人在烟州还能有什么伤情伤神的事情?
醉酒之人总会有些冲动不自控,胡言乱语,又或是借题发挥耍耍酒疯之时。
楼大人就算不能免俗,要耍什么造反的酒疯,太子殿下也能淡然哄之。
怎么偏生耍这个?
太子殿下方才还稀罕难得一见的醉酒的楼大人,此刻恨不得把水袋里的水都往这人头上兜去,直接把男人浇醒。
他生怕对方接着说,赶忙挣开了楼轻霜的手,继续拿着锦帕,缓缓擦过男人的脸颊。
“不论如何触景伤情,大人若是不胜酒力,也得少喝点酒……”
耍酒疯的堂堂楼大人却不理他。
“上一回来烟州查案,臣被楼禀义埋伏,伤了眼睛,遇到一个少年侠客,邀臣上了他的画舫休养。”
先前在骥都,他人问起香囊,楼轻霜从来都止于此。
可他眼下居然不用沈持意问,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与他互定了终身,结果他后悔了,变了心,第二日便不见了。”
被当面控诉的太子殿下:“……”
男人的嗓音分明越来越低,语调却愈发缱绻温柔,好似不是在说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而是在提及恩爱正浓的心上人。
“我一直在寻他。”
活脱脱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
“大人,”沈持意一字一句都努力斟酌,“你这般少年英才,国之栋梁,前途无量,为一个已经不知所踪的过客伤神干什么?”
“大人既已说了那少年侠客变了心,就算寻到了,大人该当如何?”
“自然是想尽办法求他留下,”这人说,“臣放不下他。”
太子殿下眼皮连跳了好些下。
这已经不是冷静自持的楼饮川能说出口的话语了。
更不是心狠手辣的楼轻霜能说出的恳求挽留之言。
沈持意只喝了几口酒,却差点因这兜头而来的缠绵之语而生了醉意。
他一时晃了神,没能及时接上话。
好在这时候云一到了。
“公子?”
云一在外面探问。
苏公子已经心思飘然,还多亏了木公子瞬间敛了一切醉意,说:“回客栈。”
这人出口的话语已经瞬间没了暧昧情思。
马鞭挥动,马蹄声响起。
车轮滚滚而行,两侧的轻风稍稍吹起窗纱,透出后撤的灯火美景。
夜风吹走了些许困在方寸之地的醉意,也吹走了楼轻霜方才本就不该有的冲动。
楼轻霜突然说:“臣失礼了。”
“人总有伤怀之时,”沈持意回神,“何谈失礼?”
楼轻霜不再多言。
沈持意却借着把玩手中折扇,心下愈发忐忑。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极有规律的交叠传入耳中,四方喧闹声时大时小。
沈持意偷偷瞄着楼大人那再度挂上冷淡之色的面容,逐渐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方才若不是他熟识楼轻霜表面和内里有多么天差地别,听了那些毫无埋怨的情话,当真会脱口而出认下自己是苏涯。
他忐忑的不是方才的“好险”。
而是让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楼轻霜。
其他人眼中那个清正自持的楼轻霜确实能说得出来刚才那些话。
哪怕是再冷静的君子,和亲朋好友谈起情爱之时,都难免会忍不住伤怀失意。
可楼轻霜——真正的楼轻霜,做不出对一个没有交过底的储君诉说情爱欲念的事情。
就算是为了维持平时的君子作风,这人也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除非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可这话说给他听的作用是什么?
太子听了根本毫无区别。
可是苏涯听了有区别。
不对劲的就是他刚才产生了“认下苏涯这个身份”的想法。
这是只有苏涯听了才会有的想法。
难道说……
“吁——”
云一打开厢门,放下木梯,“两位公子,到了。”
楼轻霜虽是醉着,却一如往昔,率先下了马车,在一旁等着扶太子下车。
正逢周溢年出来,瞧见他们便说:“两位公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慢?云三已经回来了,在屋内等你们。”
这便是说屋内有新线索的意思。
沈持意下了车,面上不敢有任何表现,悠然掀开纱帘而出,说:“木兄喝醉了,周大夫,可否给他熬点醒酒的汤药?”
“喝醉了?”周溢年稀奇得很,上前上下打量,“好像还真是。你这酒量,出门办事居然还敢喝酒?”
周太医转过头来看太子殿下,“苏公子呢?苏公子需要解酒吗?”
苏公子还在胡思乱想地猜测着。
他不敢确定,难以确定。
周溢年这一声“苏公子”的称呼,却适时提醒了他一些被楼大人解释得极为合理的“巧合”——最开始是谁给他起的这个和苏涯一样的假名,是谁到了烟州便一直这样唤他,又是谁引着他到了苏涯购置的画舫之上,当时便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些希望寻到苏涯的话语……
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一个十分完蛋的猜想。
……楼轻霜怀疑他了!?
第75章 画舫 他必须在暴露之前彻底离开…………
太子殿下刚刚在马车上和楼大人相对而坐, 好不容易一路行来都稳着神情,此刻他陡然被这个完蛋的猜想吓得不轻,就这么恍惚出神地往前走。
周溢年没等来太子殿下的回答, 扫了一眼太子殿下神游天外般的神情,一合手道:“看来苏公子需要更多!”
他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安神香,又回屋拿起今夜新买的折扇用来烧火扇风,拎起药材就往客栈后院熬药去了。
沈持意进屋的时候, 楼轻霜已经在茶案旁的交椅上坐下。
这人醉意未下, 却仍然坐得端正挺直,低头看着暗探刚刚递来的密报, 状若沉思。
唯有紧皱的眉头能透露出他的不适。
方才那样借酒消愁诉衷肠的木郎昙花一现。
如今这般如渊如潭的深不可测才是楼饮川。
沈持意完全看不出来楼轻霜现在怀疑到了哪一步。
不过这人既然还没有对他做什么……应当还在猜测,而没有确切证据?
短短的时间内, 他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是何时、又因何引起对方的怀疑的。
但楼轻霜一旦开始怀疑,确定便是迟早的事。
他必须在暴露之前彻底离开……
比他的私事更重要的税银大案就在眼前, 沈持意瞬息之间打定主意,压下了慌乱,定神扫了一眼屋内。
云三和江元珩也已等在屋内,云三身边还绑着一个黑袍拢衣的女子。
正是今夜被楼大人用流风架着脖子逼问了半晌的皎月楼花魁。
她双手被缚于身后, 被封了嘴,只能绝望地眨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几个沉默的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这三位都太安静了, 以至于沈持意进来的时候, 她才开始挣扎, “唔唔”出声。
云三禀报道:“公子, 这位姑娘出了皎月楼,并没有离开通怀夜市,而是去了碧湖码头旁的一个舫商处。”
舫商?
碧湖不仅仅是榷城的游玩之地,还连接着江南水域, 接通运河,碧湖几个码头旁大大小小的舫商船户不尽其数。
沈持意初来烟州的那艘画舫,便是从榷城最大的舫商冯氏那里购置而来的。
楼轻霜放下密报,问云三:“冯氏?”
“是。依照两位公子的意思,属下在这位姑娘敲门前把人绑走带回来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沈持意问:“探查冯氏了吗?”
“云四去了,”云三说,“未归。”
江元珩一摆手,走到花魁面前:“先审一审她吧。”
这花魁既然在沈持意和楼轻霜走后,便迫不及待藏头露尾地出了皎月楼,去寻了一个商户,说明她不仅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可能知之甚多,参与其中,也是江南贪墨案里紧扣其中的一环。
楼轻霜却抬手止住他:“江兄,且慢。我还有些话,想先和这位姑娘说一说,恐怕还得再唐突她一会。”
花魁:“……”
楼大人放下密报,抬手揉了揉眉心和额角,才说:“我刚刚看完收集来的消息,太守府找商户购置用物,若是那商户生意做得好,还能得到引荐,接到不少官府的生意。”
“因而太守府采买虽然无官职在身,却是许多商户的奉承对象。采买还会时常拉着商户和烟州户房的官吏一同开宴谈事。”
“这其中,若是有什么钱财流入流出……在他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沈持意刚刚也在想,一个采买、一个商户,能和烟州税银扯上什么关系?
可能他们确实和税银假账没什么关系。
但是税银被贪下来之后,楼禀义需要把钱藏起来——这种钱财流动完全不会引起怀疑的生意往来,便是最好的选择!
他也明白过来:“木兄之意,是说楼禀义通过采买的名义,用超乎寻常的大笔金钱购置太守府日常用物,从而将钱财流入民间,由商户保管封存,这样一来,太守府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们就是把楼禀义的所有宅子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钱来。”
“楼禀义以此法来藏匿十年来的大笔税银……”
如果还有官商勾结,那么这一笔钱很可能并不只有十年税银,甚至还包括了十多年利益受贿往来的银钱!
盛世江南,该有多少钱财,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
“苏公子所想,亦是木某所猜。”
花魁听完楼轻霜和沈持意一来一回的话,瞪大了眼睛,不住挣动着,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江元珩手痒得很,想把那封嘴的布给扯下来。
可是楼大人说不要扯下来。虽然江元珩不懂,但楼大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于是江统领左手拦着蠢蠢欲动的右手,和太子殿下还有云三一样,乖巧听着楼大人说话。
楼大人却问:“苏公子觉得呢?”
苏公子现在听到苏公子这三个字心底就一个激灵。
苏公子告诉自己大局为重。
他思量片刻,说:“商户不能总是去太守府里谈事情,一来容易惹人非议,二来楼禀义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这一点他们先前谈过——楼禀义和楼禀义身后的人也不是完全信任的。
钱藏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楼禀义身后的人也不知道。
因此楼禀义不可能把这些消息留在太守府。
“采买和负责藏匿税银的商户若是要私底下谈点什么,便会来皎月楼,点一个头牌作陪,做做寻欢作乐商谈生意的样子。最后再以太守府购置用物的名义,将金银无声无息地运出去。”
楼轻霜说:“浮云遮眼,瞒天过海。”
瞒的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天,而是背后合作之人的眼。
楼禀义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但这条退路也让楼禀义没有办法直接把路斩断。
所以说……
沈持意看向楼轻霜。
楼轻霜点头:“这个冯氏舫集,就是税银流向之处。”
花魁突然又不“唔唔”叫了。
她连绝望都没力气绝望,直接无力躺倒在竹榻之上。
楼轻霜从始至终都没有让人松开她的嘴。
她什么都没说。
但她已经什么都说了。
周溢年推门而入。
周太医喊云一搭了把手,一人端着一个承盘进来。
两个承盘之上都摆着刚刚煮出来的解酒汤和解苦的糕点。
云一将太子殿下的那份摆在面前,沈持意才看清那是一小盘绿豆糕。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太子殿下爱吃绿豆糕。
可只有木沉雪知道苏涯也爱吃绿豆糕。
一想起自己自认为没事,这一路上当着楼大人的面吃了多少绿豆糕的太子殿下:“……”
楼大人甚至还亲手做过一次绿豆糕,问过他是不是去过江南。
现在想来,那都是试探啊都是试探!
绿豆糕罪该万死。
太子殿下突然端起承盘,悄然来到楼大人身边。
他刚才意识到自己快要完蛋了,进屋后也不由得离楼轻霜远远的,此刻却又像方才在马车里一般凑上前来。
楼轻霜拧了许久的眉头似是稍稍松了一些。
其余人当太子殿下有事要和小楼大人贴耳密语,不觉如何,各自安静等待。
沈持意将承盘放在了楼轻霜那个承盘的旁边。
周溢年给他和楼轻霜各备了醒酒汤和绿豆糕,但是他的醒酒汤居然更多一点。
为了关照醉酒的小楼大人,惩罚罪孽深重的绿豆糕,太子殿下把自己的所有醒酒汤都放到了楼大人的承盘上,又把楼大人盘子里所有的绿豆糕都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一瞬间,楼大人面前放了三碗药,太子殿下面前全是绿豆糕。
他说:“大人酒量不好,现在应当很难受吧,还是多喝点解酒的。以免大人吃太多喝不下醒酒汤,我来替大人吃完糕点。”
随后端着绿豆糕,溜走了。
特意给太子殿下多煮了一碗醒酒汤的周太医:“……”
结果姓楼的扫了一眼面前足足三大碗汤,一点不气,甚至眉头愈发舒展。
他面色缓和,语气款款:“多谢苏公子。”
他端起一碗,缓缓入口。
江元珩心中感叹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果然亦师亦友,君臣相宜。
他接着方才所得,问:“两位公子,那我们现在直接去查冯氏舫集?”
楼大人却说:“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细查。”
江元珩:“为何?”
“这个花魁还活着。”
“楼禀义在如此关头,只灭口了一个采买,只切断了这条线上最关键的一个口子,此后再无行动。”
“他不可能是善心大发,而是不想引发太大的动静。”
“——和他合作的背后之人也在找这笔钱。”
楼禀义在明处,可在暗处的并不只有他们。
他们必须赶在暗处另一批人之前,寻到这笔巨财。
太子殿下开扇轻摇,突然说:“或许我们确实不用耗费时间从细处查起了。”
周太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楼饮川把三碗醒酒汤一滴不落地喝完,听到开扇的脆响,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空空如也。
“……”
沈持意扇着凉风,眉头一皱——这把扇子怎么有股柴火味和淡淡的药味?
他行至高窗旁。
烟州多水,碧湖悠长而蜿蜒,不论站在何地的高处,低头看去都能瞧见它。
太子殿下轻笑道:“答案可能已经在谜面之上了。”
舫商舫商,做的可不就是画舫生意?
什么样的藏匿之处,能让楼禀义又能瞒天过海隐瞒踪迹,又能随时取到需要的金银,还需要做画舫游船生意的商人来帮忙?
沈持意自己便惯爱游走在鱼龙混杂的市井江湖中,这才会在去年来了烟州之后,不打尖不住店,而是买了个画舫来住。
——因为画舫随处可去,无固定踪迹,大隐隐于市,是最适合东躲西藏的无根浮萍!
江元珩恍然:“画舫!税银藏在湖上的画舫里,每日都在不同的地方游荡!”
沈持意举目望去。
夜风袭来,碧湖风光尽览。
一艘又一艘画舫在远处仿若孩童折纸而出的玩具,渺小繁多。
湖岸夜夜笙歌,往来游船灯火不歇。
正是江南最好的风景,榷城最盛的人间。
是他们一同吹笛奏曲,舞剑赏雪之处。
宣庆二十二年,楼轻霜为了税银一事秘下江南,以木沉雪之名隐于烟州,与自称苏涯的他在画舫悠闲数月。
也许早在那数月里,他们就在碧湖之上,与哪艘藏着税银的游船画舫擦肩而过了不知多少次。
第76章 鬼祟 涓涓帝王心,坦荡君子骨。……
今日晴空万里, 夜中月明星灿。
无数红尘美景都落在沈持意眼中眺望的婉转江南里。
光是这么望去,完全看不出其中藏污纳垢,暗藏玄机。
太子殿下折扇一收, 回眸看去,却见众人尽皆无声。
楼大人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他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苏公子高见,”楼大人却在这时又一如既往地夸他, 赞同了他的猜想, 手中正拿着刚刚喝完的空碗,“多谢苏公子的醒酒汤, 在下现在清醒多了。”
辛苦熬药的周太医:“……”
药效哪有那么快!
楼大人终于说:“江兄,让这位姑娘说说话吧。”
花魁却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知道的, 甚至是她不知道的,这些人好像都知道了。
她眼神闪烁, 似惊似怕似悔,随后居然反过来问:“公子是如何知道太守府采买被灭口了?”
“不知道,”楼轻霜却说,“猜的, 姑娘知道我们在查此事之后,没有犹豫直奔冯氏舫集, 并不求助太守府, 像是也怕被灭口。在下这才有此猜测, 不过只有六成把握。”
“但是现在是十成了。”
花魁呆呆不语。
原是把她开口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也算进去了。
此言一出, 她才是真的完全没了价值。
她双手绞在一起,神色哀然,不过片刻便红了眼睛,双眸含泪, 转而看向沈持意。
姓木的公子在花楼就冷着脸持剑逼问她,此刻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张嘴便是那些筹谋论断,花魁从来没见过如此不怜香惜玉的人。
可另一位公子就不一样了。
这位苏公子看上去是个温柔的惜花之人。他去了皎月楼便一掷千金,见不得美人垂泪,显然是个风月常客。
“苏公子,奴家只是一个赔笑的,身处勾栏,身不由己……公子可否饶我一命?妈妈若是等不来我归来,必然会去报官的……”
苏公子果然面露愧意。
“你别哭啊,云三,她手绑着不方便,你帮她擦擦眼泪。”
“是。”
花魁眼见有戏,加把火道:“公子放过我,我会好好伺候公子……”
楼大人刚才喝了三碗醒酒汤才抚平眉心,此刻却蓦地皱紧眉头,放碗的动作一顿。
沈持意几步来到花魁面前。
花魁面露喜色,却听这位公子说:“你不见了,老鸨会报官?这么说,你没和皎月楼的老鸨说你因何出来了?皎月楼其他人并不知晓你和太守府的勾当?”
花魁:“……”
“我先前还不知如何处置你才能不打草惊蛇,”苏公子轻转折扇,“要是如此,便简单了!云一,你替我去皎月楼走一趟,说他们的这位头牌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包了,但我是背着家中人出来偷腥,不愿声张,钱可以多给,他们说花魁生病也好不愿接客也罢,总之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花魁:“……”
楼大人轻缓地放下空碗。
沈持意接着吩咐:“去完皎月楼后,你去冯氏舫集接应云四,将我们方才所说告知他,你们二人基于此,一并暗中查探冯氏。”
“是!”
“公子!”花魁转瞬就收了神情,又说,“公子固然可以让皎月楼以为公子包了奴家一个月。可奴家若是死了,一个月之后公子怎么办?”
沈持意惊讶:“我何时说要杀了你?”
花魁一愣。
“我只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判律的,”太子殿下无奈,“姑娘若是犯了事,该当如何,尘埃落定之后刑律自有分辨。”
“云一,你去皎月楼前,寻两个闲得下来的人手,开间客房,定点给这位姑娘送水送饭,莫要克扣,认真看顾。等烟州事了,将她挪送负责查办此案的衙门,该如何便如何。”
花魁又是一愣。
云一将她扶起来,临近门口时,她突然回过头。
“公子既然说刑律自有分辨——我若是愿意配合公子,助几位寻得税银所在画舫,可有以功抵过的机会?”
这一回轮到沈持意等人意外了。
这花魁在楼轻霜以剑指着的时候,都宁死不说,更遑论倒戈配合?
她也知沈持意在意外什么,生怕另一位冷脸公子下一刻就要让人封着她的嘴把她拖走,赶忙道:“我信苏公子。”
“太守府在烟州一手遮天,公子既然敢带着这么点人潜入榷城暗查,还越过许多迷瘴,如此轻巧地追寻到目标,必然来头不浅。于公子而言,现在就动用私刑杀了我这样死罪难免的犯事之人,无人敢置喙,可公子还是挪出人手来看住我,只为了把我交给官府来判……”
她就这么捆着手,对着太子殿下盈盈一拜。
“我信公子是言而有信的公正之人,还请公子给我机会。”
“我有一个妹妹,我年岁长些,先开始接客,攒了钱替我妹妹赎身,将她寄养在碧湖旁的一户舟人的家中。此事冯氏和太守府采买都清楚,所以我先前不敢言说,怕因我泄出消息,我妹妹就完了。”
“公子若是担心我不可信,可以依我所言去查,相信以诸位公子的能耐,必然能很快查证此事。他们可以用妹妹威胁我,公子也可以。”
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解释了为何先前宁死不说,还转而把自己的软肋也给了沈持意。
“公子若是愿意替我护好妹妹,我任凭公子调遣,事了之后,还是依公子所说,将我交给官府,能不能功过相抵,罪当如何,我都认。”
她等着沈持意定夺,沈持意却转而看向楼轻霜。
太子殿下没说话,楼大人却知道他在问什么——可不可信?该不该信?
可信。
花魁既然今夜能在他们走后迫不及待地去寻冯氏,从而被他们逮到,便已经说明她没有那个心机,能够在这时候还用什么诡谲言语来算计他们。
也该信。
他们能查到这个花魁,那真正要造反的背后之人未必不能。
花魁若无其事地回到皎月楼,才是最稳妥的。哪怕背后之人和他们一样查到了花魁,他们也可以直接知晓那些人的消息,不至于落入摸黑抓瞎的境地。
这花魁还熟识冯氏,能助他们寻查藏着金银的画舫。
“云三去查证她所说是否为真,若是为真,云一还是去一趟冯氏舫集,”楼轻霜说,“把她一起带去冯家。”-
夜半。
冯氏商户的后门被人轻轻敲响。
看门的打着哈欠开了个门缝,瞧见来者黑袍裹身,稍稍掀起帽兜,露出脸来。
正是皎月楼的那位花魁娘子。
“员外睡了吗?”那娘子轻声问。
看门的熟识她,直接打开门来。
却瞧见她身后跟着的云一,动作一顿。
“是我雇的护卫。”
“请进。”
木门开了又合,摒弃了夏夜细风。
屏风拉开,一侧放着冒着热气的木桶,太子殿下正坐在里面沐浴,另一侧坐着楼轻霜。
他们形影不离的这段时日,连沐浴都只是拉了个屏风隔着,因为楼大人觉得沐浴和睡觉是最容易遇刺的时候,必须有人护卫,还必须护卫得更小心谨慎些。
沈持意本来没怎么在意。
如今想来——说不定只是借口,楼轻霜只是想观察他在沐浴这种松懈之时有没有破绽。
“殿下在想什么?”屏风另一侧的人影蓦地出声。
沈持意没想到这人只能瞧见个影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在想事情,一个激灵,忘了否认,赶忙拖出另一件事:“在想今夜的那位花魁娘子。”
楼轻霜正把腰间的假香囊摘下来,于手中把玩。
他素日里这时候总会点一根安神香,秉烛夜读,等到太子殿下沐浴漱洗完毕,安寝歇下,他才从竹榻上来到一无所知的小殿下身边,第二日再在小殿下醒来之前离开床榻,不留下一点卑劣的痕迹。
可他今日冲动了一会,喝了不知多少酒,书自然是不可能读下去了,便只能在这坐着,看着屏风后模糊不清的人影,看着手中那用来糊弄他的香囊。
闻言,楼轻霜眸光一沉,抓着香囊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幸好太子殿下话未说完:“我有些想不通。她之前连死都不怕,我感觉我也没做什么,她怎么就投诚了?”
楼轻霜稍稍松了手中的力道。
“殿下做了很多。”他说。
先以温柔笑意待人,是其一。
又不被哀求示弱所牵动,为其二。
后又不冷不暖不偏不倚,不动私刑只遵法理,此乃其三。
楼轻霜自己便擅于让他人相信他之为人,自然清楚,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都远不如人心之折服。
太子殿下之所为,是沈骓在位二十三年都不得其道的涓涓帝王心,也是楼轻霜戴上面具才能矫饰出三分的坦荡君子骨。
偏生这样的绝世珍宝对此毫无知觉,还摇了摇头,说:“大人又哄孤。”
楼轻霜没有解释。
沈持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走了出来。
客栈伙计进来换了木桶和温水,楼轻霜沐浴完毕出来时,沈持意已经在床上裹成一团翻着身。
楼轻霜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哪怕沐浴完毕,也依然担心熏到其实不会发现的小殿下。
他没有点安神香,打算今晚离沈持意远一点。
他在竹榻上躺下。
或许今日的三碗醒酒汤根本不够用。
楼大人的醉意还在,又是头疼又是头昏,竟也皱着眉睡下去了。
头一次能熬得比楼大人久一些的太子殿下陡然睁眼。
他蹑手蹑脚掀开被子下了床,明明在自己的屋子里,却鬼鬼祟祟把窗户拉开,翻窗出去。
江元珩正独自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禁军统领一个翻身,却瞧见床边坐着个太子殿下。
“!!!”
江元珩猛地坐起,“殿——”下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走门!?
沈持意止住他,低声道:“小声些,别把楼轻霜吵醒了让他听到我来找你!”
江元珩:“……?”
楼大人还管这个呢。
第77章 亲近 如果楼轻霜诳他,他撒腿就跑!……
太子殿下显然不明白江统领的不明白, 并不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要是直接来找江元珩,却又要屏退楼大人的话,说不定会加重楼轻霜本来就有的怀疑, 而他现在偷偷来,要是被发现,也会暴露了武功。
他极为小声地说:“元珩,你今夜让手底下的人悄悄连夜往北戍府兵处送个密信, 越快越好。”
“殿下请说。”
“近来多事之秋, 我身在太子位,亲眷却在苍州, 十分担心苍州王府里的人。请李将军故意闹出点事来,随后以镇乱捉贼之类的由头, 派兵护住苍王府。”
沈持意不确定楼轻霜怀疑到了哪一步,但以这人的才智多半会查苍王府, 还是小心为妙。
“再送一封密信给我娘亲,和她说不论接下来有任何同我有关的消息,她都不必理会,哪怕是官府朝廷的消息都别管。”
这样的密信其实他很早就送过一次了, 现下再说一次,免得他出了意外, 他娘亲真信了他的死讯。
“送密信之时留心四周, 楼轻霜有自己的人马在暗处, 不要让他的人马发现。”
江元珩已经起身在用暗语写密信, 听到最后,他还是没忍住问:“殿下,元珩想问很久了,不知可不可以问……殿下和楼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会说是有仇, 一会同寝同食,一会又偷偷摸摸避让不及的?
戏文也没有这么反复的啊?
“……”
沈持意想了想,说:“楼轻霜说的那个画舫主人就是我。”
“那个背信小人——”江元珩一顿,神情猛地一变,“殿下你听我解释——”
殿下神色如常:“他说的没错,确实是我不告而别。”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确实有些仇怨,只是当时他瞎了眼睛,我哑了嗓子,他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我。若是让他知晓是我,怕是不可能放过我。”
“哦……”江元珩还是有些困惑,“可元珩觉得,以楼大人的品性,殿下直言相告也无妨。楼大人那日还在画舫里说过,他担心殿下出了事,因此一直留着画舫等你……他应当不是想对付你,只是想找到你。”
这样的话今夜楼轻霜也借着醉意和沈持意说过。
莫说是江元珩这个只知道楼轻霜表面品性的人觉得认了也行,便是沈持意自己,明知对方真面目如何,今夜听到楼大人那句“放不下”,也险些当场认下。
他若是苏涯,他确实便认了。
可他不是。太子身后牵扯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苍王府、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人的东宫、他面前的江元珩、在城外画舫中等他的乌陵……
若是太子认了,便再没有回头路。就算楼轻霜这些话里面存了九成的真心,只要有一成的试探,只要有万分之一可能楼轻霜会翻脸无情——他都无法应对。
苏涯赌得起,太子赌不起。
他只能说:“元珩你便当做不知道这些,还有,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是趁着楼轻霜睡着出来的,不好待太久,免得他突然起夜发现我溜了。”
他说着自己便挠了挠头——怎么连个半夜出门找兄弟的自由都没有?
他这个还不算傀儡的太子都这么艰难,真是替以后要在楼大人手底下打工的傀儡皇帝担忧啊。
他摇了摇头。
“我走了,你睡吧。”
太子殿下当着江统领的面,穿着一身寝衣,偷偷摸摸翻窗离去了。
窗户还未扣上锁栓,虚掩着,无声轻晃。
楼轻霜面沉如水。
床榻上空无一人,夜风从窗缝中悄然而入,吹过正在窗边不远处竹榻上的男人眼前,又吹到了空无一人的床榻之上,吹走了被褥上已经所剩无几的温度。
深夜背着他翻窗而出的太子殿下并不知晓楼大人有多浅眠,开窗的动静便已经把人从不沉的梦境中拽出。
两次。
楼轻霜默数。
只有两次,不论真假,他在沈持意眼前先行入睡。
第一次是他旧疾复发头疼那夜,他刚刚阖眼,变心的苏公子便要拿走曾经寄托在香囊上的真心。
第二次是宿醉难捱的今夜,他刚刚入眠,怀揣许多秘密的小殿下便悄然翻窗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永远捉不着。
永远不会乖。
男人隐在暗中的面容愈发沉冷,一双眼眸比黑夜还要幽幽无际,好似一点神情也瞧不出,一点眼神也找不见。
他正要坐起,喊来薛执。
窗边传来极为轻微的一声“吱呀”。
窗户被人稍稍推开了一点。
沈持意翻身落地。
他第一反应便是借着月光,转头去看楼轻霜。
只见那人盖着薄薄一层毯被,板板正正地躺在只容得下一人的竹榻上,只有微微侧垂的头能让人看出他确实睡着了。
和沈持意离开时一模一样,喝醉后睡着了都和醒着一样死板。
太子殿下出去和回来都没被发现,得意忘了形,恶向胆边生。
现在就算楼轻霜醒来了,他也可以说是自己起夜无聊吧?
他合上窗,不仅没有立刻钻回被褥里,还踮着脚尖猫着步,来到楼轻霜身边,俯下身来。
没有烛火,没有月光。
暗得唯有近在咫尺才能稍微瞧清对方。
太子殿下凑得很近很近,近到自己的鼻尖险些撞到楼大人的鼻尖,不仅能听到男人睡梦中平稳的气息,还能感受到那气息的温热。
他终于看清了楼大人睡梦中的神情。
怎么还是这一副又冷又淡的样子。
难不成做梦都在之乎者也天地君臣吗?
一点儿也瞧不见先前在马车上的和缓。
沈持意蓦地想起来,被他换了的假香囊现在还日日挂在楼轻霜腰间。
那一句“放不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
沈持意亮了亮双眸——太子不能认……但是苏涯可以认啊!
他只要能尽快脱离主线,系统就会出现来给他换身份。
系统换身份可以自行选择,是继续保持现在的模样,还是直接换一个新的模样。
沈持意这一次的身体和外貌,就是系统直接根据他自己最原本的模样给捏的。若是没什么意外,他肯定都是这么选。
但……如果这一次有必要的话,他也可以选择全新的外貌?[1](不会换外貌身体,详情请看作者有话说)
楼轻霜没有彻底找到证据,现在再怎么怀疑,哪怕是当面问他,他都抵死不认就好。
只要太子死了,他又以新的外貌出现在楼轻霜的面前,认了苏涯的身份,落在太子身上的一切怀疑都会不攻自破——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有两张脸、两条命。
那么不论楼饮川今日之言,怀揣着多少的真心和试探,不都是苏涯一个人的事情了吗?不都和原著主线还有楼轻霜在朝堂上的将来没什么关系了吗?
到时候如果楼轻霜诳他,他撒腿就跑!
哼哼。
太子殿下打定了主意,瞧着楼大人的冷脸都顺眼了许多。
他完全不怕被抓包,指尖落在楼轻霜脸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
戳不破。
于是他用指尖在这人脸上轻轻画了个只有此刻的自己能瞧见的乌龟。
他无声地笑了笑。
也算是趁着老虎睡觉,玩老虎胡须玩了个尽兴。
太子殿下这才舒服了,又踮着脚尖回到床上,裹着被褥睡去了。
一片昏暗沉静之中。
逐渐沉入梦乡的沈持意并没有发现,那本该比他还沉睡的男人在他躺下之后便睁了双眼。
平静沉冷的神情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鲜少得见的错愕与出神。
明月挂在千家万户门前的树梢上,恋恋不舍惜别星云。
朝阳转瞬送出灿金海浪。
江元珩收到了禁中传来的消息——他们虽然路上没有和皇帝禀报行踪,到了烟州还是要送呈查案进度的。
上一回给帝都送的消息,是说税银大概还在烟州,烟州总兵疑似同流合污。
“陛下不想税银再出意外,已经秘中调了临近烟州的江州的一队府兵,正驻扎在榷城外。”
江元珩敲门得了准许进屋之后,合上门说,“飞云卫副统领陈固年也出了帝都,明后日大抵便会同藏在城外的江州府兵汇合,届时由陈副统领领兵与我们交接,确保税银万无一失。”
江元珩好歹是天子近臣、禁军统领,皇帝的行事作风比他人清楚一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陛下这分明是疑人还要用人。让他们查案,却怕他们生了二心。
毕竟能从烟州找出的钱财到底有多少,他们谁也不清楚,若是谁私底下扣下许多,和楼禀义一样寻个由头平账,甚至直接说找不到了,远在骥都的皇帝确实没什么办法。
宣庆帝派太子出来查案,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能得利,结果太子真的可能查出来了,又开始防备太子昧下钱财。
陈固年是来接应他们的,更是来监视他们的。
这些话不用说出口,听到密旨内容的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应当都能想到。
江元珩不多赘谈,往里走了三步,又翻了翻密信:“还有,云四送回了一些冯氏的消息……”
他说着,抬眼瞧见楼大人刚刚给太子殿下束完发,慢条斯理地绑了根浅蓝色的发带上去。
江元珩对此司空见惯。
这一路走来,日日如此。
可太子殿下站起身来,却回头把楼大人按着坐下。
沈持意昨晚定了主意,反倒不怕楼轻霜试探怀疑,一改先前的躲避防备,终于在今天做出了之前便一直很手痒的事情。
“我也要给大人束发,”他神采奕奕,面带笑容,选了好一会,才取来一根玄色带金线绣纹的发带,“整日里看大人都戴发簪,偶尔也和我一样,绑绑发带嘛。”
楼轻霜望着铜镜上自己的脸,还有身后兴致盎然的青年的身影。
……在他瞧不见的那数月里,苏涯就是这般为他梳头蒙眼?
太子殿下的双手摸着他的头发,或许哪一个指尖便是昨夜在他脸上捣蛋的指尖。
变心之人虽然不愿相认,却似乎因为昨夜那隔着一层身份诉说而出的衷肠,与他更加亲近了一些。
殿下绑得确实不算齐整。
但楼大人格外受用。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一同覆盖着君臣亲族的礼义假面,偶尔施以这般似有若无的亲近。
他做众所皆知的明君,他做一人独晓的佞臣。
温存而缠绵,一直一直如此。
铜镜之中,楼轻霜还是一如既往面色温和,神情无波。
“多谢殿下。”
“楼卿客气啦!”
江统领还站在离客房门三步远的地方。
他有些困惑。
自己进屋的动静也不算小,怎么屋内这两位高手好像没看见他似的?
他重新叠好密报,没有转身,直接背对着门,后退了三步,后撤至门外,把门一关。
决定等一刻钟后再重新进去一次——
作者有话说:[1]不会换脸和身体的,这里只是11的心态转变,所以他的思考逻辑设想到这一点而已。(提前说一下以免大家产生期待偏差。)
第78章 前夕 身后的……苏涯。
一刻钟后, 进屋的不仅仅是江元珩。
楼大人把周溢年和还留在客栈待命的云三一同喊来。
每个人坐下时,都没忍住往楼轻霜头上看了看。
楼大人就算隐瞒身份在外办事,从来都是一支白玉簪将一头乌发尽皆束起, 齐整平顺,哪怕是下一刻捧着书册迈入学堂,也能被学子们当做是郑重而来的教书先生。
唯独今日。
乌发披散,发带绑起的那一束头发也没有被完全扎起来, 而是随性地垂落。
——这不是太子殿下平日里的装束吗?
周溢年又看了看太子殿下平整的束发。
“……”
周太医撇开眼。
几人紧闭门窗, 围桌而坐。
江元珩正准备把刚才说的消息再说一遍。
没想到刚才没反应的楼大人和太子殿下其实把话听得清清楚楚。
楼轻霜率先开口道:“陛下忧心殿下安危,额外派兵增援, 我们自当早日同陈副统领相见。还请江统领派一名乔装的禁军出城对接,并告知陈副统领我们如今的进展。”
他显然比江元珩还要习惯皇帝的作风, 对此没有任何的意外和表示。
他转而看向沈持意。
“烟州府兵那边,殿下最开始便交给臣来处理, 臣派人查探之后,发现烟州府兵之间并不是上下一心。”
不是上下一心,那就有可乘之机。
“臣这些时日暗中进行了一些安排,可以和殿下担保, 如果楼禀义想要调兵,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调来重兵。”
沈持意稍稍点头。
烟州府总兵已经和楼禀义还有那行迹未知的背后之人合谋造反, 此事一旦做下, 便是不可能回转的抄家灭族大罪, 除非皇帝亲自写了什么旨意许诺特赦, 否则总兵不可能和昨日那位花魁娘子一样主动投诚的。
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当然要不到皇帝的特赦密旨。皇帝也不一定会给——以宣庆帝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为了不起兵事,而放过妄图谋反夺权的乱臣?
楼轻霜能在烟州府兵中做了一些安排,从而阻碍榷城和兵营之间的消息传递, 让楼禀义短时间调不来重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楼大人接着说:“且烟州府兵副将之一孙应已与臣私下往来多日。”
“他先前身处局中,一家老小都在烟州,不得不被总兵和太守裹挟,只能随波逐流。”
“但孙应知道太子亲临后,愿意为太子驱使。他知晓事涉造反,他无论如何也死罪难逃,但他家人对此一无所知,希望朝廷能看在他悔改相助的份上,罪责只在他一人,而不株连亲族。”
“大人果然厉害,”太子笑道,“没给出旨意便能让人倒戈。”
楼大人却说:“不是臣厉害,而是殿下的名声好用。”
殿下:“……?”
他什么名声?
他之前在帝都干啥都莫名其妙死不了的名声吗?
殿下不理解。
但殿下相信楼大人的能力,十分放心楼大人对烟州府兵的安排。
“孙应能调兵吗?”
“能,而且他与榷城西面城门的守门将有旧,可以说动守门将,必要之时助我们开一扇城门。不过他是副将,在不惊动总兵的情况下,他只能带出他自己的亲信。”
“足够了。”
楼禀义若是狗急跳墙,彻底掀桌造反了,短时间内调不来烟州府兵,却能调动榷城内所有人马,包括城防军和衙役。就是不知和楼禀义合作的背后之人派了多少人藏匿榷城……
而如今他们有城外的江州军,孙应能调动的亲信军,还有他们自己带进来的这一小队精锐人马,必要时城外的一部分兵马还能入城。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动。
沈持意转头问江元珩:“刚才元珩说冯氏有消息,是什么?”
江元珩说:“云一扮作护卫,随着花魁娘子进了冯府,云四在暗处帮他们传递出了一个消息。”
“冯府的人在连夜暗中收拾细软。”
众人尽皆神情一顿。
好端端的第一舫商,举家收拾细软,连在榷城多年的家业都不要了,这明显是要逃命。
周溢年疑惑:“冯家的人是眼看采买被灭口,觉得唇亡齿寒,准备背着楼禀义跑了?”
楼轻霜问江元珩:“是花魁进了冯家之后,冯家才开始收拾细软,还是花魁到冯家之时,冯家中人便已经在收拾了?”
他问得如此细致,江元珩一愣,又低头看了看密信,说:“应当是已经收拾好几日了。”
“云四送来的密报还有说,花魁娘子以躲风头的名义跑去冯家,冯员外见她自己来了,便想带她一起走。”
“冯家的人觉得楼禀义要完了。”楼轻霜直接下了论断。
“花魁到冯家之前他们就在收拾——不是我们打草惊蛇,而是其他人打草惊蛇了。”
这不是唇亡齿寒要跑,这是觉得事情即将败露,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沈持意一惊:“造反之人也查到冯家了?”
不用楼轻霜应答,沈持意自己问出口那一刻就想明白了。
他们先前便推断,楼禀义和造反之人合作,却又互相防备,互相猜忌。楼禀义要留退路,造反之人却想逼楼禀义拿钱,最终反而导致此事败露,税银仍在烟州,给了他们寻找的机会。
但再怎么说,这些人还是一伙的。
造反之人知道的肯定比他们多,比他们早几天寻到冯家的线索,再正常不过。
所以楼禀义反而没有察觉,冯家的人却知道大事不好,想要偷偷举家逃离榷城。
也就是说——他们昨夜刚刚知道税银在碧湖之上,另一批人也许已经在碧湖之上找了好几日税银了!
“冯家的人都还活着,没被灭口,也没有被控制,甚至还能想着偷偷逃命……”沈持意自言自语地思忖着,“他们恐怕不知道哪艘船上有税银,没了价值……”
冯氏是榷城乃至烟州最大的舫商,每年造卖的游船画舫多不胜数,
楼禀义既然用画舫来藏东西,不可能反而造样式独特的画舫来藏。冯氏把船交给楼禀义之后,这些船便泯然隐入无数游船中,连冯氏自己也分不清了。
什么楼禀义、皎月楼、冯氏……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抢在暗处另一批人之前寻到有问题的画舫。
明处有穷途末路的楼禀义,暗处有知之甚多的造反之人,他们稍有不慎,税银便会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这笔巨财如果彻底落入未知之人手中,后果更是严重。
对付一个烟州不难,直接动兵都能镇压。
但他们要的是钱。
既不能让暗中那一批人抢先,又不能让楼禀义提前察觉鱼死网破。
他们该怎么找呢……
太子殿下手持折扇,用扇身抵着下巴,微微垂首低眉,静静思量着。
屋内渐渐无声。
楼轻霜的目光却不在密报之上。
他看着认真思虑的小殿下。
以往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多半已经转过头来看他,双手一摊,做个甩手掌柜,只问他该怎么办。
可是如今,沈持意从始至终都不曾放手不管,甚至自然而然地开始统筹安排。
他并非不懂朝局,不擅智计,而是从前从未将明耀的目光放在污浊的尔虞我诈之中罢了。
现在太子殿下也瞧不起那些污泥秽水。但他看得见,瞧得清,不为所动,丝毫不惧。
楼大人早已备好了说辞,却没等来太子殿下的求助。
“兵贵神速,”沈持意兀自开口道,“暗中那批人已经在想办法找画舫了,他们之中未必没有能人,我们现在才开始找,本来就慢他们一步,一步慢步步慢,纠结这个没有用!”
“载着金银的画舫很重,下水会更深,船身肯定是特制的,从上面看不出什么,从水下看也许会比其他画舫入水的船身要大要深,跳下水去看能看出端倪。但是游船画舫日日在碧湖之上移动,就算分散派出几十人潜入水中也很难在几日之内寻到。”
“我们应该直接动兵!让孙应和江州军趁着楼禀义来不及防备之时直接入城,以兵力封锁河道,驱赶所有画舫中人,固定所有游船画舫的位置,直接快速排查出有问题的画舫,带走税银。”
“其余的事情,不管是捉拿楼禀义和烟州府总兵,还是寻那造反悖逆之人的尾巴,等税银拿到手了都好办。”
——和楼轻霜所想差不了太多。
沈持意最后看向楼轻霜:“大人以为如何?”
他虽然已经不会似之前那般一开始就甩手,却仍然会在最后惯例问一问楼大人。
好似永远对楼轻霜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任一般。
楼大人也对此很是习惯,点头道:“殿下所言——兵贵神速——已是全部。”
楼大人也拍了板,此事自然没有别的说法。
动兵不是儿戏,时间又并不充裕,众人尽皆领了命退下,就连周太医都被拉去充当打探碧湖消息的探子。
沈持意在这小小客栈之中,忙得晕头转向。
入了夜。
他已经更衣躺下,楼轻霜一如既往坐在桌旁。
这一回却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孙应偷偷送来的榷城城防图。
太子殿下翻了个身:“大人,你今夜不点安神香了吗?”
“殿下先睡吧,”这人说,“一旦动兵,城内危险,臣还需要看看怎么安排人先送殿下出城。”
“……?”
太子殿下登时不困了。
他今天还打着寻机脱离主线的好算盘呢,出城了他还怎么找机会?
他赶忙翻身下床。
楼轻霜正低头思量着,面前的城防图突然被人抽走。
小殿下穿着寝衣,头发乱糟糟地站在他的面前,直接将城防图折好藏进了怀里。
“……?”
“明日再说,”沈持意有理有据,“城防图细密,在烛火下很难看清,大人得过眼疾,深夜看这个东西,委实伤眼。”
楼轻霜知沈持意或许是不在意出城如何安排的。
毕竟太子殿下武功高强,只要幕篱一戴,遮起脸来,一人便可在榷城内自由来去。
可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派了人来,太子若是真的单枪匹马出了城,难免会让陈固年起疑。
楼大人板起脸来,正打算让太子殿下交出图纸。
太子殿下却拿起挂在一旁的玄色绣金纹发带,走到他的身后。
玄布骤然遮住了楼大人的双眼。
身后之人十分熟悉如何蒙眼系布,不过片刻便绑好了,只留下一片漆黑的眼前给楼轻霜。
烛火,黑夜,瞧不见的眼前,还有身后的……苏涯。
楼轻霜喉结微滚。
“大人若是伤了眼,日后怎么辅佐孤?”苏公子没心没肺地说,“今夜大人都不可以摘下此物,这是孤的令旨。”
第79章 分离 “危险重重,切莫乱跑。”
“日后”。
楼轻霜刚刚抬手要摘下玄布发带。
这两个字却轻而易举地止住了他的动作, 堵住了太子少师信手拈来的礼义道理。
太子殿下说这句话时不曾犹豫,脱口而出,像是……已然默认了往后时光漫漫又长长, 不论朝局如何变换,不论沈持意是储君还是天子,楼家都会是沈持意最好用的刀锋。
宣庆帝换了三个太子,楼轻霜第一次这么把太子令旨当回事。
他放下了手。
“殿下, 臣还没有漱洗。”
沈持意不管:“我来帮你。”
没有漱洗也不能摘下来。
摘下来了, 楼轻霜肯定等着他睡着,又开始安排他出城的路线。
他还没打算好怎么留下来脱离主线呢, 别过两天被楼轻霜安全送出烟州了。
沈持意怀里死死揣着城防图,喊云三去打了盆热水来。
房门复又关上。
楼轻霜仍然蒙着双眼, 坐在桌案烛台旁。
玄布遮挡了所有视线,上下的缝隙却还是透了些许晃动模糊的烛光入眼, 不仅没能让人眼前清晰,还徒增朦胧暧昧。
他听到锦帕拧干沥水的声音,非常轻非常轻的风凑近,似乎是小殿下拿着锦帕的手正在靠近他的脸……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去年榷城的夜里。
他什么都瞧不见, 每晚都这样听着四方的动静。
他起初怀疑苏涯是楼禀义或是哪个有心人寻到他后派来的人,等着不知容貌的青年突然对他伸出冰冷的刀刃。
可等到最后, 每一晚依然是温热的锦帕。
皇城的刀兵阴冷, 画舫的烛火滚烫。
此刻。
锦帕上带着的温热湿意已经触上脸侧。
楼轻霜一如当时, 蓦地抓住对方的手腕。
“大人?”
回应的却不是苏涯的调笑。
“臣自己来, ”他退回楼轻霜的身份里,“不应劳动殿下。”
“哦……”
沈持意不在意这个,没和楼轻霜计较,直接松了手, 放任楼大人摸着黑自己来。
他想到了去年的画舫深夜,或许楼轻霜也想到了。
楼大人如此轻易地配合他,指不定就是打着继续试探的主意。
但沈持意现在不怕这个,十分从容。
楼大人表面上实在是个忠君听命的良臣,直至躺上竹榻,也不曾摘下玄布。
沈持意点了一根安神香放在楼轻霜身旁。
动兵在即,梦中易多思,还是让楼大人睡好一点。
袅袅青烟飘然而出,淡淡清香幽然入鼻。
床榻上的人渐渐不再翻身。
这是睡着了——太子殿下没睡着时总喜欢翻来翻去,睡着之后其实安静得很,一整晚被人抱在怀中也不会乱动。
楼轻霜缓缓起身,抬手抓上蒙眼的玄布,却又止了止动作。
太子殿下的命令是今夜不准摘下。
发下令旨的人已经入了梦,今夜却还没过去。
他无声一笑。
多亏了曾经有过的数月眼盲的经历,楼轻霜没发出任何动静,就这么蒙着眼来到了床榻旁,继续如往常一般,在太子殿下身边躺下。
夜色渐深。
万家灯火,湖岸歌舞渐停,画舫游船有的静置一旁,有的依然飘荡在水面之上。
天地南北各有不同,入了深夜却也还是一样的寂寥沉静。
羌南的军营望楼换着值夜的岗哨,苍北的荒原掠过报信疾驰的身影,淮东的草地站着沉睡的战马。
骥都灯火明灭。
深宫大殿之外,宫女提灯立于两侧,太监端着刚熬好的参汤,跟随在楼皇后身后。
皇后于深夜之中依然朱钗华服,执手敛袖,禀礼站在殿外,轻喊:“陛下。”
出来的人身着绣满玄纹的长袍,帷帽遮面。
是那位宣庆帝最近十分看重的方士。
方士刚刚见完皇帝,行礼道:“皇后娘娘请进。”
楼明月受了礼,浅浅一笑,同方士擦肩而过,带着参汤进去了。
殿内隐约传来帝后的交谈。
“听闻陛下今日操劳政事险些倒下,臣妾命人熬了参汤……”
“正好,”皇帝的嗓音格外疲惫,“朕刚刚吃了补气的玄丹,有些噎口,喝茶不如喝参汤……”
“高惟忠,为陛下验毒。”
“皇后送来的参汤,不必多此一举。”
“礼不可废。”
太监笑道:“没毒,陛下请用。”
“……”
殿内帝后融洽,殿外宫人往来。
“大师,请坐。”
太监放下皇帝特赐行走于宫中的步辇,在这位近日御前的红人面前躬身曲背。
步辇复又抬起,渐行渐远。
又是一夜似是而非的盛世太平-
“孙应调兵而来,还要两三日?”沈持意再度确认着问。
此时已是他们决定快速动兵的第二日黄昏。
能提前做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安排出去,那花魁娘子的妹妹不方便直接带走让人发现,沈持意特意安排了两个乔装的禁军守在附近,等时机到了便将那一户人家和那姑娘一并带走。
如今只余下两则要事。
第一则便是孙应带着亲信军过来的时间。
榷城只是烟州的一个城,烟州府兵并不就近驻扎在榷城旁,他们要和孙应私底下传递消息,只需要一两人赶路,倒是很快,但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一队兵马离开烟州府兵营来到榷城外,那便不是几个时辰能做到的了。
此事也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功亏一篑。
“最快也要两个日夜,”江元珩肯定道,“但按照殿下和大人所推论的,造反之人恐怕已经游荡在碧湖旁寻找可能藏匿金银的画舫了,再拖两日,万一让他们寻着其中一艘,指不定还能根据那一艘更快寻到剩下的……”
那可就难办了。
“孙应抵达之前的这两日,必须让他们一无所获。”楼轻霜说。
江元珩不解:“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如何阻止他们?”
太子殿下从装满绿豆糕的盘子中抬起头来,和江元珩一般,对楼大人此言面露困惑。
可他自己再一想,似乎便想通了,复又埋头下去,徒留江统领一人等待解答。
“我们自然无法阻止,但楼禀义可以。”
楼轻霜缓步来到高窗边,将那半掩着的窗户彻底推开,望向浸泡在夕阳余晖中的蜿蜒碧湖。
湖水淌着金光,路过榷城千家万户的百姓门前,流过独占一隅美景的太守府外。
盯梢传信的人赶忙停泊小舟,跳下船,打量四周,绕过人群,鬼鬼祟祟跑进了太守府后门。
“你是说有人在游湖时失手丢了家传的宝玉,重金悬赏,等人打捞?”
传信的人点头:“现在不少人都下水了,小的过来的时候,打捞的人大多还在丢东西的那一片,但没找着,有人说可能宝玉太轻,已经随水而走,得顺着水流去打捞。”
楼禀义负手踱步,眉头紧皱。
“偏偏这种时候有人丢了个不怕水又不好找的宝玉……”
他脚步一停,冷哼一声——怕不是有人已经发现了碧湖之上的猫腻,以此来光明正大地让人混进下水的人里面,观察船身呢!
“来人,把主簿喊来,拟令……”
“……近日商船众多,河道拥挤,闲杂人等无令不得下水,若有犯者,一经抓获,杖五,囚十日……”
碧湖岸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衙役张贴告示。
下水之人哪里还敢为了一份不一定能得到的赏金冒险?
不少人挂着水爬上岸。
衙役张望四方,寻人来问,想要捉拿那悬赏之人,却听闻是位戴着幕篱的年轻公子,没人见着样貌,早已没了身影。
黄昏已过,夜色覆来。
星月下的清风吹过上岸的人的身侧,送来一阵冷颤,又片刻不停地离去,吹入千家万户,吹入长天之下的高窗。
楼轻霜收回目光,合上窗户。
有人推门而入。
江元珩摘下幕篱,感叹:“好方法,反正我们不走下水暗查这一招,楼禀义这告示一贴,防的是他们内讧的自己人。”
沈持意遗憾地看着盘子上仅剩的两块绿豆糕,喝了口茶润润嗓,说:“不过这样一来,暗中的另一批人虽然无法下水寻船,楼禀义也知道碧湖被人发现了。他迟迟等不到我们出现,肯定也会想到我们……”
“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楼轻霜颔首,指向桌上摆着的地图,指尖落在榷城边界外的一处河岸上,“孙应到城外后,寻一个城门大开的时机,装作领命入城,入城后即刻开道,封锁河岸,用最快的速度抢夺这个码头,江州军擅水,入水寻船。”
“寻到之后直接将载有金银的船往这个码头开,开出榷城,于城外卸下,护送回帝都。”
太子殿下接着说:“税银一旦寻出,楼禀义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赃款确凿,直接让江州府兵领着旨意围了烟州,先入烟州兵营把总兵拿了,卸了兵权,再入城把涉案官员一并抓获押送帝都。”
至于此,第一则要事便算是落定了。
那么这第二则要事……
“殿下,”区区一张被抢走的城防图,果然不能让楼大人忘了打算,“眼下诸事皆备,殿下的差事办得很好,剩下的交给臣来就可以。殿下在乱起之前先出城去,寻一处僻静之地等臣等来接,可好?”
不好。
殿下要独立行走,自行找死。
但这么说肯定不行。
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对其他人可能有用,在楼轻霜面前那也是妥妥引人怀疑的。
“现在出城难道就安全了?”
太子殿下挂上许久未曾用到的纨绔之气,挑眉道,“万一造反之人也有大批人马隐在城外,被孤碰到了呢?到时候大人还不在孤身边,孤怎么办?引颈就戮吗?”
他双手撑着桌案,说着说着又自行弱了气势,在楼大人面前稍稍趴下,抬眸望去,小声说:“论谨慎,谁能比得过大人?如今还没有起乱子,和大人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吧?等起乱子的时候再说呗……”
也不知太子殿下这些话里哪一句说服了楼大人,男人虽然还是沉着脸,却在思索过后,松了口。
“也好。”
太子殿下开心了。
他甚至十分大方地只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将剩下的一块连着盘子一起推到楼大人面前。
“楼卿统筹安排辛苦了。”
“赏给楼卿了。”
云三准备好了木桶和温水,小殿下吞下绿豆糕,转身回屋沐浴去了。
周溢年瞧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太子的转角,又回头看着已经在隔着锦帕抓起绿豆糕缓缓品尝的楼大人。
等到江元珩等人也走了,他才问:“殿下怎么感觉……”
怎么感觉什么?
好像也没变。
起码对其他人的态度没变。
但是先前小殿下在楼饮川面前总是有些不一样,要么是最开始那过了头的轻佻——这个回头想应该是为了掩饰苏涯的身份,要么是前些时日的局促——这个多半也是因为这两人的烟州旧事。
如今却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好似已经……
“你和他摊牌了!?”
楼轻霜却摇头:“没有。”
“那怎么……”
“他发现了。”
“……发现?他发现你知道他身份了?怎么发现的?”
“去皎月楼那晚,我多喝了些,说了些其实不该说的话。”
如今想来,沈持意确实从他的一时冲动中发觉了不对。
也许是知道他已经确定,也许只是觉得他有所察觉。
昨夜灯火悠悠,玄布遮眼,隔着的是一层看不清的迷瘴,也是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
太子殿下却不愿意捅破。
面对着曾经春风一度的心上人这般的捉摸不定、没心没肺。
幽幽黑瞳却染上了餍足的笑意。
“慢慢来。”
周溢年无话可说。
若论捕猎蛰伏的耐心,这世间楼饮川称第二,便再也寻不出何人能称第一。
他看着姓楼的缓缓起身远走,如往常一般盯着太子殿下沐浴去了。
周太医莫名觉得自己现在也需要沐浴一下。
入夏的江南什么都好,却比骥都来得更湿更热,让人觉得好生黏腻。
……
昼夜更迭,日升又落。
太子称病许久,内阁中已经开始渐渐冒出询问太子身体的折子。
苏铉礼将这些折子送抵御前,皇帝却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连个朱批都没给。
朝堂之上,风平浪静,宁和得好似榷城碧湖偶起涟漪的水面,身在此间的人只有亲自入了水,方能闹出些动静来。
飞云卫副统领陈固年领着秘调而出的一部分江州府兵,已经在榷城外藏匿了两日,终于等来找了个借口偷偷领一队亲兵而来的烟州府兵副将孙应。
夹带着暗语密信的飞鸟自兵营而出,渡过昏昏晨夜,展翅掠过榷城寻常百姓家,落在众人这几日来为了隐匿而换了的又一家客栈窗外。
天光乍亮。
四方城门刚刚开启。
一道轻轻的飞禽振翅之声,唤醒了不知多少人的沉眠。
沈持意是被楼轻霜喊醒的。
他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被楼大人喊醒,不用楼大人说便主动问:“孙应到了?”
楼轻霜将沈持意挂在一旁的外袍拿来,就着太子殿下起身下床的姿势,为他披上身。
他神色沉肃道:“不止。”
沈持意自然而然地穿上外袍,迅速绑上衣带:“出什么意外了?”
“云四传来消息,夜中有人暗探冯氏,没有显露行踪,也没有让冯家的人发现,探完便走了,他和云一藏得及时,没有被发现。”
“盯着太守府的人刚刚来信,太守府突然派出四队人马去了四方城门。”
竟然前后脚到了三个消息。
沈持意一愣。
冯氏有人暗探?
楼禀义若是突然要找冯氏,没必要暗探,那便只有可能是和楼禀义合作又内讧的造反之人的手下。
可这些人已经去过一趟冯氏,得到了税银在水上的消息,现在又去……
“他们猜到前两日是我们使计让楼禀义张贴告示,觉得我们多半也从冯氏得到了一些消息?”
沈持意快速漱洗了一番,回过头去,楼大人正好把幕篱往他头上一放,替他绑着系带。
楼轻霜说:“他们离开冯家之后,一定是去找楼禀义了。”
再如何内讧,再如何互相防备,这些人终究是一伙的。
不论税银在谁手上,那些人都不想落入朝廷手中。
而太守府这个时候又派了四队人马去了四方城门……
沈持意登时明白过来:“楼禀义要关城门?”
那便有些难办了。
他们只和其中一门的守门将串通,原先想的是趁着白日里城门本来就开着的时候,让守门将先找个理由,直接放孙应进来——毕竟孙应本来就是烟州府兵副将,只要和守门将一唱一和,装出领命进城的样子,便能顺利领兵入榷城。
如果楼禀义已经开始下令锁城……
“怎么会……?”
沈持意喃喃自语。
楼禀义就算察觉了他们绕过太守府查到许多线索,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去封锁城门。
除非楼禀义今夜得知了城外埋伏着人马!
若是楼禀义从合作之人那里得知他们早就发现碧湖藏着税银,又不知哪里得来了城外藏有兵马之事……
这两件事稍一合计,楼禀义便能猜到他们要干什么,因而才会紧急封锁四门。
可他们本来就注重兵贵神速,一切谋划都紧密而迅速,怎么太守府突然就能知道了?
孙应是楼轻霜策反的,以这人的多疑谨慎,不太可能用到一个会这么再度倒戈背叛的人。
问题多半不是出在孙应身上。
可是城外驻扎的只有皇帝让陈固年调来的江州军——总不可能皇帝是造反谋逆之人的内鬼吧?
“……”
那这个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沈持意心下惶然。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量这个的时候。
“臣已经让江统领即刻回信城外,趁着榷城内的城防还未完全调动,立刻破入城门。”楼轻霜为他放下幕篱上的白纱,“但是这样一来,城门口必然免不了刀兵,殿下不便直接从城门而出。”
楼轻霜还有更大的顾虑未说出口。
沈持意心中在想什么,他看得出来——因为他刚才也在想。
他原是打算直接让沈持意从城门而出,但消息既然提前泄给了楼禀义,导致他们此时不得不立刻动手,那不论是孙应还是陈固年,他都不会再信。
太子不能先随军离开。
“江统领带着人先陪着殿下,寻城内一处僻静之地候着。若是动手,楼禀义等人的目光只会在河道旁,城中其他地方反而更为安全。”
沈持意听着,戴着幕篱,跟楼轻霜走出客房。
江元珩和周溢年等人也已出了屋。
云三从客栈后院牵出几匹马来,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小马车,想来就是给太子殿下准备的。
楼轻霜亲自放下上马车所用的木梯,侧开身来,让沈持意上车:“待臣夺下码头,会放出信号,江统领再带着殿下直奔码头所在的方向而去,上船从河道出城,与臣等汇合。”
周溢年在一旁看着咂舌。
楼饮川这安排做的,还真把太子殿下当成表面上那个体弱的病秧子来护送了?
做做样子得了。
等他们走了,楼轻霜特意留下的江元珩本就是沈持意的人,真遇到什么危险,太子直接动手也不是不行,怕什么危险?
可楼饮川还真就放不下心来,什么都交代完了,还负手在身后,比了个给暗中藏匿的薛执看的手势。
这是让薛执和薛执带来的几个暗卫一并留下的意思。
给武功高强的太子留了明面上的禁军还不够,自己贴身的暗卫都要留下。
太子殿下似是对此一无所知,仿佛没睡醒一般,懵懵懂懂听着他们的安排,又茫茫然踏步上车。
“殿下,”楼轻霜突然抓住踏上木梯的沈持意的手腕,一字一顿,沉声道,“危险重重,切莫乱跑。”
沈持意回过头。
他隔着白纱,瞧不清楼轻霜的神情,却心下一跳。
他莫名觉得听到此言的不是此时此刻的太子,而是许久以前在同一片烟雨城中不告而别的苏涯。
可这感觉刚冒上心头,男人便已经收了话语,再不多说什么,神色肃然地翻身上马。
他见楼轻霜身边居然只有一个周溢年,却稍稍乱了心绪。
“大人,”他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我上回见大人有一把锋利软剑,藏于腰间,灵巧不凡。如此宝剑,若是在客栈里落下被他人捡了去,未免太过可惜。”
他转了转眼眸,轻声问,“大人带了吗?”
楼轻霜闻声回头望去。
小殿下的神色被幕篱藏得很好,可笨拙地藏在言语间的关切却娓娓而来,抚平了不知是谁的不安与忧心。
“带了,”被关切的郎君翻身上马,话如呢喃,“日日缠于腰间,从未离身。”
沈持意微怔。
楼轻霜收回目光,拉起缰绳。
时机转瞬即逝,动手刻不容缓。
不过是暂时的兵分两路,城门处、碧湖边,还有更紧迫的要事等着他们。
他的木郎白衣纵马,扬鞭远走。
第80章 敌营 “本殿下可以进去了吗?”……
“殿下?”
江元珩牵着马上前, 又喊了一遍。
沈持意恍然回神。
许是那人打马远走掀起的长风终于吹到了他的面前,幕篱垂下的白纱被掀起一角,揭开了朦胧的阻隔。
他看清了眼前只余下一排马蹄印的无人长道。
此时晨光渐醒, 隐于城中的客栈附近已经有了来来往往的人影。
不远处摊贩吆喝声传来。
榷城仍在一片宁和之中。
沈持意想起方才在他眼前远走的白衣背影,居然有些心下怅然。
空落落的。
是不舍吗?
可他分明打算等“太子”死后,偷偷回来看看局势,再决定要不要认下苏涯的身份——并不是再也不见了。
担心楼轻霜?
小楼大人有主角光环, 在原著剧情走向不可更改的前提下, 和主线紧密相连的主角不可能出事。
更别提这人武功筹谋皆是一流,流风剑也随身带着……
“殿下, ”江元珩等了一会,没等来沈持意的命令, “楼大人武功是在飞云卫学的,听说连许统领都甘拜下风, 殿下不必担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子殿下撇撇嘴,退回马车里,放下纱帘。
云三坐在马车前头准备驱车,江元珩也上了马。
客栈已经有其他人醒了, 人多眼杂,江元珩话里有话道:“公子, 兄弟们都在附近, 随时听从调遣。”
“公子是留在这还是换一处地方休息休息?”
“去冯家。”
“冯家?舫商冯家?”
“对。”
“好——啊?”
城门处现在说不定已经动手了, 冯家和税银案息息相关, 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去。
这算是楼大人所说的僻静之地吗?
江元珩不是很理解。
但比起小楼大人的命令,自然还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更重要。
他和分散在客栈四方的禁军传了个暗令,和云三一道,带着沈持意往冯家去。
冯家本身就在碧湖旁, 沈持意到冯家的时候,听到了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兵戈之声。
孙应成功领兵入城,直奔碧湖而来了。
他是习武之人,听到得快一些,寻常人毫无所觉,此时此刻冯家周围还是十分宁和。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沈持意这时候也不必顾上隐瞒身份了,他掀开马车纱帘,对江元珩说:“元珩,冯家之人是楼禀义谋逆贪墨之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若是被楼禀义灭口或是落入他人手中,之后稽查烟州官场会难上许多。”
“你现在把冯府围了,带着禁军兄弟一起,让云一云四配合你们,把冯家重要的人都先拿下。”
——那这必然需要极多的人手,江元珩和手底下的禁军都得留在这干这事。
江元珩这才明白太子殿下的打算。
如此虽然不是楼大人说的安全待着等汇合,但江元珩倒也不是很在意。
当年在辰陇之战中,沈持意一人单骑在千军万马里都能平安来去自如,榷城这点小动乱算什么?
“殿下在这等着,元珩进去办好事便出来。”
沈持意却说:“不必。”
江元珩一愣。
“你把人拿下之后,直接绑着人,去同楼轻霜汇合。”
“我们前两日已经做好了安排,确定了楼禀义私底下安排在碧湖旁的岗哨。”
“楼轻霜入城的时候会把这些岗哨都尽快控制住,尽量让楼禀义没那么快察觉。楼禀义就算马上知道兵马入城,他调动城防军和官府衙役都要时间。我还想趁着这段时间做点事。”
“云三跟着我便好。”
“是!”江元珩不疑有他,“殿下小心。”
殿下笑了笑。
他压低了声音,对江元珩说:“你若是听到什么消息,先不要着急,记得我先前托你办过的那些事。”
他托江元珩给他娘亲送过密信,其中提到过,让他娘亲不要在意他的死讯,但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若真的脱离主线成功了,江元珩肯定能想到这封信,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交代完这些,沈持意看着江元珩围了冯府,领人闯了进去。
他放下马车纱帘,对云三说:“去太守府。”
马鞭扬起。
马蹄渐快。
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的兵士或策马或疾跑,鱼贯入城,没过多久便沿着碧湖岸边前行。
领在最前头的男人身无甲胄,轻衣纵马,神色肃肃。
烟州府兵副将孙应策马跟随在一旁,扬声道:“烟州太守楼禀义尸位素餐,贪昧税银,意图谋反,今太子亲下江南,严查奸佞,命我等入城平乱。”
“刀剑无眼,无关百姓退让!画舫游船尽皆靠岸,其上不得有人。”
“尔等城军,放下刀兵者,可当无知;举刀相抗者,同罪论处!”
正值清晨刚至,万事初始之时。
本该于繁盛中渐渐沉醉的江南湖岸登时被金戈铁马之声唤醒。
百姓如鸟兽散。
跟随而入的江州军中,擅水者纷纷来到岸边,脱下甲胄,接连跃入水中,潜下水面。
人群之中,有一人一直坐在岸边垂钓,见着兵马忽至,一愣又是一惊,这才赶忙起身,露出和百姓一般茫然慌乱的神情,朝太守府的方向跑去。
楼轻霜眸光一动,倏而轻笑一声。
他瞬息之间从身侧孙应的战马马鞍上拿起长弓,抽出长箭。
张弓如龙,箭出如虹。
“咻——”
那人方才跑出不到十步,骤然被射中大腿,痛呼一声踉跄倒地。
“楼禀义安排在碧湖的岗哨,”他说,“拿下。”
……
太守府。
楼禀义派出传令四方关闭城门的人马后,太守府闭门不见客,乍一看去,如死一般沉寂。
云三就这么驾着马车,缓缓勒紧缰绳,停在了太守府附近。
“殿下?”他为沈持意搬出小木梯。
青年缓步而下。
他摘下楼大人今早亲手为他戴上的幕篱,往马车里一扔。
“你去找乌陵,让乌陵寻一处我能找到的地方,你们两个一起藏好。”
这些话他都交代云三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交代完他都安然无恙,压根没用上。
这次眼看终于要成功用上了,太子殿下时隔多日,在心中把落了尘的脱离主线进度条提溜出来。
废太子进度条已经彻底灰暗,但脱离主线进度条一跃而至99%!
“你走吧。”沈持意说。
云三向来不理解,云三向来点头说“是”。
但这一次,他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说出了一个暗卫不该说的话:“殿下,楼禀义现在还不知楼大人已经入城寻船,还会有所顾虑,可一旦消息送来太守府,他逼急了,不会放过殿下的。殿下届时出手,消息会传扬出去,这是欺君大罪。”
“还是让属下陪您进去吧。或者殿下想做什么,也可以告诉属下,属下装作太子,替殿下去做。”
太子殿下笑道:“你这么郑重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会去找你和乌陵。”
就是不一定是什么身份去找他们。
不过不管什么身份,武功都可以保留。乌陵和云三要是不认得他,他就把他们两捆起来慢慢说好了。
沈持意打定主意,正想开个折扇,悠哉去见楼禀义。
他一掏腰间,却摸了个空。
原是今早被楼轻霜从床榻上扯出来,穿衣漱洗得太急,忘了带折扇了。
好叭。
云三却突然掏出了一把递到他面前。
沈持意:“……?”
云三:“殿下和楼大人分别前,属下见殿下忘了拿,从周太医身上借了一把。”
沈持意欣慰接过,折扇一开,悠悠扇风。
不远处。
薛执领着手底下的暗卫,藏匿在暗处,一路跟着太子去了冯家,又一路跟着太子来了太守府。
太子去冯家的时候,薛执和江元珩的想法差不多,不觉得有什么,跟着太子就是了。
太子只带着一个暗卫离开了江元珩,薛执虽然很意外,但也可以解释。或许太子只是想一个人单独安静地待着,观赏观赏江南的风景什么的。这不是还是带了一个暗卫嘛,他们继续跟着就好。
结果太子观赏的江南风景居然是太守府。
不仅如此,太子居然直接下了马车摘了幕篱,让那个暗卫走了。
薛执:“?”
他赶忙指了一个暗卫,让人偷偷跟着云三。
刚指派完,回过头,发现太子殿下敲响了太守府的大门。
一个人,敲响的。
薛执:“???”
太守府内,会客堂门窗紧闭。
楼禀义脚边碎瓷满地,茶水四淌,浸了水的茶叶同碎了的茶盏混在一起。
他又怒又急,口干舌燥,刚想举杯喝一口茶,低头才发现茶盏刚刚已经被他怒而摔碎了。
他干咳一声,冷冷道:“闹到现在这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你们满意了?”
厅堂内还有一人。
此人黑衣蒙面,正是先前将太子下江南的消息告知楼禀义,让楼禀义谋划刺杀的人。
楼禀义又说:“你们当时说要帮我留下太子,杀了楼轻霜,还让我布置陷阱等着,都是为了分散我的人手,你们好偷偷在城中寻找税银吧?”
“大人刚才也说了,”那黑衣人不疾不徐,“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讲这些干什么呢?江州军已经埋伏城外,大人虽然送了密令前往烟州府兵军营,但总兵调兵而来还需时间,其中若有变数,大人该当如何?”
“烟州败局已定,皇帝拿到税银便不会留着大人了。大人不如还是直接告诉我们究竟是哪几艘游船,我们直接把税银和大人一并安全带走,方才最为稳妥。”
楼禀义不答。
外头有人禀报:“大人,有人找。”
楼禀义怒道:“说了今日不见客!”
“那人、那人说他是太子,有御赐金羽为证。”
“太子?”
楼禀义站在太守府门前,瞧着眼前之人。
青年素面华服,手持折扇,黑发披落,只一束高高绑起,其质不似凡俗具,其貌不似人间有。
雍贵不凡,又意气随性。
确实像个太子。
但这个时候出现一个自称太子的人,又单枪匹马来了太守府……
楼禀义眯了眯眼,“这位公子,非是老夫不信,但御赐金羽乃我朝钦差领皇命办大案时所持之物,在外为官都见过此物方才下放地方,以免不识得。”
“你这金羽是假的。公子若是拿不出理由解释,假冒钦差是死罪,老夫说不得要把你即刻拿下了。”
“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年轻公子折扇一合,全然不慌。
楼禀义说:“金羽小巧,长三寸,宽不至一寸,羽骨两侧对称,皆为九瓣羽——公子拿的金羽确实符合。金羽第九瓣上还刻有‘奉天行事’四字,可第二个‘天’字象征皇命,会微微往右突出。公子拿出的这金羽有这四个字,端端正正,全都是对齐的。”
“哦,”年轻公子点头,“大人的意思是,拿出你说的样式的金羽,就是真钦差,真太子,是吧?”
他立刻从腰间掏出了一个荷包。荷包打开,里面居然一眼望去全是金羽,乍一看一模一样,细看必然有所不同。
他从中翻了一下,拿出其中一个金羽,其上刻字同楼禀义所说一模一样。
“来烟州前就知道你不会认啦,早就准备好了,什么款式我都有。”
“本殿下可以进去了吗?”
楼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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