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意外 事不过三。


    沈持意直接将整个荷包扔到楼禀义手中:“太守如果要否认你自己刚才说的话, 又要找别的模样的金羽,要不你自己翻翻看?”


    “……”


    楼禀义自然没有继续扯出什么别的金羽样式来验证。


    若是认真论起来,到现今这个地步——哪怕楼禀义还不知道碧湖已经被人围了, 楼禀义和朝廷之间也和打明牌差不多了。


    烟州太守都密谋造反了,哪里会在意金羽是真是假?


    沈持意故意先拿出一个错的,又在楼禀义怀疑揣测之时,拿出一个楼禀义自己知道的真货。


    此举不是为了争论一枚金羽的真假, 而是要让楼禀义相信他确实是太子。


    他不想牵连任何人, 因此是一个人来的,若他直接拿一个真金羽出来, 楼禀义其实还是会怀疑,甚至很难相信他是太子。


    这样一来, 他反而失了主动。


    可是现在,他先让对方怀疑, 又将早就准备好打消怀疑的东西拿出来,楼禀义反倒会顺着他的说法而想下去,就算仍然有所怀疑,怀疑的也是太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太子为什么一个人——这些正是沈持意想要楼禀义去怀疑的。


    就好像他每次上课,等楼先生来布置作业, 那就是地狱级别的了。


    但他如果先自己练一页的字, 在楼先生来东宫上课的时候主动拿给对方看, 那楼先生就会看不下去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


    一一矫正之后, 那堂课的作业就会变成再写一张更好看一点的。


    智计无双的小楼大人从小就没过逃课的时候,这一招对楼先生屡试不爽。


    如今太子殿下又用在了楼禀义的身上。


    这一袋子金羽他出帝都就备好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楼禀义果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又往太守府外看去。


    他似乎很难相信太子真的一个人来见他, 顿了一下,才皮笑肉不笑地作揖道:“太子殿下。老臣刚才也是谨慎起见,殿下恕罪。”


    “太守第一次见孤,”太子殿下轻摇折扇,满是从容,“便这么不懂君臣之礼?”


    “……”


    楼禀义笑着跪下,对沈持意行了个叩拜大礼。


    “……老臣参见殿下。”


    “请起吧。楼太守,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情你我都知道,孤有话想问你——单独问。”


    太守府大门再度重重关上。


    刚刚铺洒大地的晨光似乎也随着厚重的门扉封存,倏而一大片阴云游荡而来,遮天盖日。


    无雨也无晴。


    碧湖旁更是一片肃杀狼藉。


    有人突然冒出水面,高喊:“这儿,这儿有一艘!”


    喊声随着涟漪荡开,声响淹没在无尽长风中,湖水却日夜不变地向前流淌。


    河道码头。


    孙应留在城中碧湖处寻船,楼轻霜来了连接出城河道的码头,让人将那些听了太子令却还是抵抗的人绑了。


    楼大人从始至终不曾持枪拔剑,只手中拿着长弓,滴血未沾。


    风声烈烈,白衣飘然。


    他将长弓随手插入马鞍兜袋,下得马来。


    “陈副统领。”


    飞云卫副统领陈固年拱手上前:“许久未见,小公子箭术精进不少啊。”


    楼轻霜自小在宫中长大,小时候没有官身,明面上又是楼家主幼子,宫中的亲卫和宫侍都喊他“小公子”。


    但楼轻霜入内阁已经有些时日,哪怕是大太监高惟忠,很早见着他便从改口称“大人”,连“小楼大人”这般区分楼家主和他的称呼都很少喊了。


    如今只有皇后宫中看着他长大的宫女太监,还有楼家伺候的人会喊他“小公子”。


    在朝为官的更不会这么说。


    陈固年上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公子”,似是亲切,实则暗藏玄机。


    楼轻霜对此毫无知觉一般,仍然肃着脸,说:“此次筹谋很是顺利,固定船只之后排查得很快,我过来前,载着金银的船已经寻出好些,孙副将正安排着往此处开,直接开出城。”


    “我们人手不多,太守府和碧湖只能二择其一,太子殿下选了碧湖税银,如此也不用对上集结的城防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我已尽力拦着去太守府方向的人,但城防军不可能没有察觉。算算时间,楼禀义该知道了。”


    “还请陈副统领领着江州军,争夺时间,先将这些船安全送出烟州。我在此留下,等江统领带着太子殿下过来汇合。”


    “还以为小公子会带着太子殿下一并出现,没想到小公子办事如此谨慎。不过……也好。”


    陈固年在这种时候居然笑了笑,“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楼轻霜眉头微皱,平和道:“自然。”


    他们两人行至四方兵士听不到交谈声的距离,陈固年说:“小公子,我此番出帝都,明面上领的皇命,是助小公子和太子一臂之力,暗地里,陛下有一份口谕。”


    “我们飞云卫命都是陛下的,陛下也一直都把小公子当亲生孩子一般,你我交谈,我便不顾忌什么了。”


    “陛下先前立苍世子为太子,看中的就是他无依无靠,体弱多病,草包一个。可是现在呢?”


    “烟州这事,我知道是小公子聪颖,这才办得如此漂亮,既没有起动乱,也没多少伤亡,税银和十年贪墨的银钱眼看就要送回骥都了。但毕竟是太子领命来办事的,回帝都之后,这些功劳无论如何都会挂在太子身上。”


    “他这些时日在朝中,已经声望不浅了,再带着烟州的功绩回去,是想翻了天去?”


    楼轻霜面不改色:“做臣子的本就该为君上效力,不谈功绩。”


    “小公子还没听明白吗?”陈固年嗤笑一声,“陛下又不是不行了,迟早能生个儿子出来,现在当真让这个不是亲生的太子众望所归,像什么话?废他还得费一番功夫,不如就让他为国为民死在这,陛下高枕无忧,朝廷的面子里子都好看。”


    “正好他还躲在榷城里,小公子别等了,拿到税银,你我便立刻离开此处,剩下的交给江州军处理。”


    “若太子死在乱中最好,若是没死,我们也说是死了,到时候真出现谁说他是太子,陛下自会按假冒储君来处置。”


    楼轻霜越听越皱眉。


    好似并不苟同此等手段。


    “今日楼禀义突然要封锁城门,逼得我们不得不马上行动,”他只问,“是陈副统领所为?”


    “小公子先前的筹谋太缜密了,不像现在这样乱,怎么完成陛下的暗旨?”


    “此次筹谋,乃太子殿下主为,我只是听令行事。”


    他的神情愈发不悦。


    “副统领这般行事,可考虑过将士们的伤亡?我们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争夺时间,避开战乱。若是其中出了岔子,江州军和榷城城防军直接在城中对上,百姓怎么办?”


    陈固年对楼轻霜素有的刚直没什么办法,突然压了嗓音:“楼大人,这是圣意。”


    ——圣意。


    圣意无可辩驳,圣意无需道理。


    这是宣庆帝执政二十三年,刻入每个为官者心中的念头。


    是高坐龙椅上的帝王无法成为一个收揽人心的圣明君主时,不得不狼狈用上的无能之术。


    圣明者之意雷霆万钧,弄权者之意贻笑大方。


    可却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圣命。


    楼轻霜眸光微闪。


    这一刻他似是想了很多,又似是没有。


    无人知晓。


    他自己也不知晓。


    他不过瞬间便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不解与愤慨,让陈固年看得清清楚楚。


    而后,他又好似无可奈何般压下了所有想法。


    “轻霜明白了。”


    他回应的是圣旨。


    陈固年笑意复又上脸。


    楼轻霜却又说:“可是我刚才夺下码头后立刻发了信号,江统领应当已经护送太子殿下过来了。”


    ——江元珩确实在看到信号弹的一瞬间就赶过来了。


    他们带出来的那一小队禁军押着冯家的人到了河道码头。


    还带上了花魁。


    他们先前许诺保护好花魁娘子妹妹,江元珩连带着养着那姑娘的舟户人家都带来了。


    唯独没有太子。


    楼大人登时便沉了脸色。


    江元珩转述了太子殿下的吩咐,一点儿不担心,说:“云三还跟着殿下呢,云三是飞云卫出身,陈副统领应当熟识。天子亲卫的本领,怕什么?说不定云三已经用轻功带着殿下飞出城去了。”


    说不定殿下已经用轻功带着云三飞出城去了。


    江元珩虽不好和楼轻霜直说,楼轻霜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沈持意身手了得,薛执还在跟着,沈持意真遇到什么危险要跑,薛执也会出来断后。


    除非沈持意傻乎乎一个人进了敌营还不走,否则出不了什么事。


    也许小殿下只是不喜被太多人护着,又或者是最近日日操劳太过憋闷,想要放开了走走,再寻机回来……


    太子之位还在这呢。


    小殿下还好端端地当着一个声望不浅的太子,不再是去年那个没有任何羁绊束缚,说走就走的江湖侠客。


    衮服厚重,并非一袭轻衣可比。


    片刻离了他的眼而已。


    继续按部就班,依照计划行事,等着太子自行寻到他们便好。


    可楼轻霜心底依旧不可自抑地爬出一片阴翳。


    ——片刻离了他的眼,便又不知所踪。


    第三次。


    楼轻霜再次默数。


    第一次是碧湖画舫上,第二次是客栈深夜里。


    第三次是现在。


    每一次他不过稍稍松垮了一些,太子殿下便如同转瞬即逝的飞鸟、捉摸不定的游鱼,当真一滑手便没了影子。


    最后又突然回到他的面前,轻而易举揭过一切。


    他双眸微阖,气息似急促似微怒,又瞬间平而缓下。


    事不过三。


    楼轻霜转身要去牵马回城。


    沈持意寻不着,薛执却能寻上一寻。寻到薛执便是寻到沈持意。


    可他一转身,身上却被一个小小石子砸中。


    顺着石子的方向看去,他让跟着沈持意的暗卫之一在死角处藏着。


    他的暗卫不显露人前,轻易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寻他。


    这显然是有急事要禀报。


    楼轻霜沉眸蹙眉:“我去行个方便。”


    他刚走开。


    陈固年这边,一开始便派去太守府旁暗探的飞云卫也突然回来了。


    那暗卫凑到陈固年身边耳语:“副统领,楼禀义听说碧湖生变之后,没有集结城防军,而是带着人来了碧湖。”


    陈固年一惊:“楼禀义来碧湖了?我们嫌现在对上城防军围攻太守府太难,他居然自投罗网——孙应还不立刻拿下?”


    “太子刚刚不知为何,独身一人去了太守府,被楼禀义挟持。楼禀义要求孙应给他准备好离去的航船,把税银给他,让他安全无虞地带着钱离开榷城,他才愿意放了太子。”


    第82章 回援 他是在恐惧。


    “太子!?”陈固年更是惊讶。


    太子怎么可能独身一人去太守府?


    楼禀义穷途末路, 一旦知晓税银已经落入朝廷手中,要么逃命要么当场造反,当朝太子这时候在太守府, 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你确定是太子?”


    太子去飞云卫挑过人,不少暗卫都见过太子。


    那暗卫点头:“千真万确。”


    陈固年眯了眯眼睛。


    这太子……虽然不知为何如此行事,但楼禀义劫持太子是真……


    他拿出自己的令牌给了暗卫,说:“你现在立刻沿湖往回赶。孙应不识得太子, 肯定会派人疾驰来这里问, 撞上人之后,你就说太子身边跟着暗卫, 不会落入楼禀义手中,那必然是楼禀义推出来骗人耳目的假太子。”


    “直接捉拿楼禀义, 不必管假太子。”


    “是——”


    暗卫正要接过令牌。


    “咻——”


    长箭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顷刻之间到了跟前。


    陈固年和跑腿的暗卫都是高手, 听到动静便已准备躲箭。


    可那长箭居然谁也没射,自两人当中而过,准确无误地射走了令牌,直接连带着令牌一道刺入后方的码头木柱之上!


    箭影已过, 箭风才至,吹进了衣襟袖口里, 酷暑生严寒。


    “慢着。”


    箭飞来之处传来一声压得极低极沉的嗓音, 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固年和那暗卫骇然回头。


    刚才说去方便一下的楼大人居然回来得极快, 走路无声无息, 此刻已经站在他们后头。


    他手持长弓,神情冰凉,双眸沉沉。


    似黑夜鹰隼般令人生惧,又似幽冥罗刹般令人生畏。


    无论如何, 都不似陈固年和帝都中人印象中的那个芝兰玉树。


    名满帝都的饮川君子哪里做得出不由分说以箭夺人令牌之事?


    又为何要如此?


    陈固年蓦地心底一沉。


    ——刚才的话,楼轻霜听见了?


    他虽觉得楼轻霜此刻的模样有些古怪,却只能想到是素来刚正不阿的楼大人受不了此等污秽下作之举。


    污秽下作……?


    世间事从来成王败寇,败者才污秽下作,胜者自有分说。


    太子今日为国为民死在烟州,便是高洁风光,哪来的下作?


    他仍是对那暗卫说:“把令牌拔出来,去找孙应,让他按我说的做。”


    “我已说过一遍,”楼轻霜却一字一顿道,“慢着。”


    同样的一句“慢着”,却陡然比先前的话语更为森冷。


    冷得陈固年已无法忽视、无法解释小楼大人突如其来的异样。


    “楼大人,”他说,“楼禀义挟持一个假太子就想拿走税银安然脱身,我等不可中了奸佞的圈套。”


    “那不是假太子。”


    男人斩钉截铁。


    陈固年眼皮一跳。


    “小公子听到了?”


    楼轻霜并不回答他,只是呼来战马,长弓往马鞍上一扔。


    他连城门接应和兵围碧湖的时候都如回本家,闲庭信步,此刻居然一举一动中多了一丝焦急之意。


    不,也许不止一丝。


    只是他冷静至极,透露而出的焦急不过冰山一角。


    “楼大人。”陈固年莫名喊不出那声拉近关系的“小公子”,不自觉换了称呼。


    楼轻霜说:“太子被劫,请陈副统领调动江州军回援孙应。”


    陈固年更是觉得对方这般模样太过陌生,拧眉道:“卑职方才已经私底下同楼大人说过,大人莫要再为难卑职。”


    “陛下让卑职传话时,还特意叮嘱过卑职,提醒卑职楼大人性情执拗,不懂变通,让卑职该怎么直言便怎么直言——卑职说得应当很清楚了。”


    楼轻霜恍若未闻,只说:“太子为朝廷费尽心力,此番更是将伤亡之数降到最低,几乎等于兵不血刃拿下了榷城藏匿的巨财。明知有为者困于他人刀兵之下而弃之不顾,非君子所为。”


    “圣命如山,并非同楼大人商量!大人此言,难道要说陛下是小人吗?”


    话落,陈固年拔刀而出,站在楼轻霜面前,挡住了楼轻霜的上马之势。


    楼轻霜缓缓道:“自然……算不上。”


    但他没退。


    阴云遮着明日,天光乌沉沉地落在光洁的刀面之上,照不出明亮之意。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湖面涟漪重重,四方风声飒飒。


    两个领头的拔刀对峙,不少江州军忍不住打量过来。


    那传令的飞云卫更是站在一旁,亲眼目睹。


    周溢年刚刚瞧见楼轻霜听完暗卫的禀报后,神情有些不对劲。他没让那暗卫走,自己也去问了一下,没想到听到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太子在干什么?


    他赶忙走回来想和楼轻霜商量商量,没想到眼前两个人已经剑拔弩张起来。


    而且瞧楼饮川那个表情……


    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还在看着,陈固年这个天子亲卫的副统领可还在。


    飞云卫副统领可直达天听,他们众人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在陈固年眼中——这等同于在皇帝眼中!


    而且楼饮川急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们一清二楚。


    若不是太子故意为之,楼禀义怎么可能劫持得到太子!?


    指不定太子有什么自己的打算,只是没有和他们商量而已——也确实没必要一定和他们商量。


    那是太子,想做什么事情,不与臣子商量,难不成是什么稀罕事吗?


    为了一个极有可能是太子故意设计的“意外”,楼饮川为何如此失控?


    他赶忙上前,走到楼轻霜身边,劝道:“饮川,万事冷静,从长计议……”


    他全然没想到也有他对楼饮川说这话的一天。


    陈固年也说:“周太医劝劝小公子,别认死理,只想着那些没什么用的圣贤道义。”


    周溢年同楼轻霜低声道:“你我又不是不知……”


    太子出不了事,若是出事也是太子有意为之。


    他正思量着该如何当着飞云卫的面不显露消息地说出这个意思。


    楼轻霜却点了点头:“我知。”


    “那你……?”


    “就是因为我知,”男人的嗓音很轻,轻到周溢年看着他的口型,才“听”清下一句话,“他不对劲。”


    不对劲?


    不对劲什么?


    周溢年怔愣不已。


    楼轻霜自不会再费时间和周溢年解释了。


    沈持意先前便隐隐有着古怪,有着似乎故意想要暴露在危险之下的古怪。


    这样的古怪不止一次。


    正是这找不出源头的古怪,让楼轻霜明知沈持意或许是有意为之,明知太子的身手不应当如此,却不愿也不敢放任此事。


    那是飞鸟遁入长空前最后的清啼,游鱼潜入深海时即将瞧不见的涟漪。


    他承认。


    他不是在着急。


    他是在恐惧。


    恐惧越盛,他却愈发平静下来。


    他敛下神色,转回头去,再度问道:“请问陈副统领,可以调兵吗?”


    四方的人眼中,便是周溢年的劝说有了效果,楼轻霜脸色倏地和缓下来,失控在一瞬,冷静也在一瞬。


    嗓音不高不低,语调不疾不徐,话语更是彬彬有礼。


    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翩翩君子的壳子里。


    周太医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合该如此。


    这才是他人熟识的楼饮川。


    只是方才已经现了异样,等此间事了,陈固年必然会心生疑窦,他们还得想办法让这家伙不告状到多疑的宣庆帝那里……


    陈固年正在说:“江州军不会动。不仅江州军不动,如此好的机会,孙应更不能让楼禀义走。”


    “小公子请继续待在此处,同我一道,护送税银离开榷城。”


    楼轻霜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惯常的模样,宠辱不惊,喜怒淡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人跳脱出一板一眼的善雅行径。


    待到陈固年说完。


    “你不调兵。”肯定的语气,“好。”


    这话分明没什么别的意味,听上去甚至是对圣意的顺从。


    陈固年却没由来觉得有什么东西附骨而上,又冷又利。


    他回过头,想看说出此话的楼大人的神情。


    刚一转头。


    身着白衣的男人蓦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飞云卫的弯刀射不出天光,软剑的锋刃却如雪泠亮。


    那刀锋丝毫不停,利光寸步不止。


    似有轻微的一道利刃破空又入肉的动静。


    出剑之人已经侧开身去,白衣仍然溅满血点。


    陈固年“嗬嗬”出声,抬手想要触碰被一剑封喉的脖颈。


    眼前是楼轻霜淡漠的神情。


    这位幽兰君子浑身浴血,面如修罗。


    那双乌黑的眼睛无悲无喜地望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倒下。


    如刚才听他说话一般安静。


    “你不调兵。”


    楼轻霜又说。


    下一句却变了样子。


    “那我来。”


    他手持第一次在他手中染血的流风,弯下腰来,从死死瞪着双目的陈固年腰间,摘下了兵符。


    他白衣染血,衣袂飘飘,在一众骇然震惊的目光之中,持剑上马。


    “回援。”他说。


    他策马而起,掀起长风。


    长风扶摇而起,直上高天。


    铁马金戈,黑云压城。


    素日载歌载舞的碧湖边上满是刀锋。


    楼禀义持剑架在沈持意的喉咙前,同孙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一切都在按沈持意所想的做好的方向而去。


    他去太守府,并不是真的想和楼禀义说什么,而是想留下楼禀义。


    太守府和城防军主营所在相隔不远,且府中必然也有护卫和打手,造反的背后之人指不定也安排了高手在太守府,他们如果这时候要直接冲去太守府捉拿楼禀义,不仅会直接和城防军对上,还有可能反而延误了寻找税银的时机,让那和楼禀义内讧的造反之人渔翁得利。


    所以他们商议之后,为了确保城中安全,保证将士没什么伤亡,放弃了第一时间捉拿楼禀义。


    这样一来,一旦太守府得知税银已经被朝廷所控,楼禀义多半只有两个结局。


    一个是当场就跑,从别的城门出去,去找烟州总兵,直接坐实造反。这样的话朝廷好歹还有捉到他的可能。


    还有一个是被造反之人灭口。这个可能性最大。


    但如果楼禀义有办法——或者说楼禀义觉得自己有办法——安全离开的情况下带走税银,那么造反之人就不会灭口楼禀义。


    楼禀义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楼禀义如果有机会,多半也会拼命一搏。


    沈持意想着反正要脱离主线,不如干脆让太子亲至太守府,从而给楼禀义这个错觉,楼禀义便会挟持太子来换取税银。


    就算楼禀义不这么想,杀了他,那也行嘛。


    而后他果然就被楼禀义带着来到了碧湖。


    不知多少画舫游船被静置在岸边,天地萧萧。


    孙应领着亲信军围上来,没有止步,还在逐渐逼近。


    孙应问楼禀义:“太守,你没见过太子,我也没见过,你说他是太子他就是?”


    却见楼禀义扔了一枚金羽过去。


    孙应接到手一看,摇头道:“我等虽不曾见过太子,却知太子亲自拿着的钦差金羽是何等模样。太守给的这个,虽外表看似完全一致,‘奉天行事’四个字里,‘奉天’二字都往右靠了,不是真品。”


    楼禀义掏出沈持意之前扔给他的荷包,往前扔去:“那你看看这里哪个是你认得的真品。”


    孙应赶忙用双手接过,打开寻找了好一会,掏出一枚只有“天”之一字往右靠的。


    他神色一变,突然收了逼近之势,拿剑遥遥指着:“放了太子殿下!”


    沈持意:“……”


    这画面有点眼熟。


    第83章 坠湖 怎么敢连命都不要呢。 ……


    楼禀义见孙应信了, 继续持剑架在沈持意的脖子上,带着沈持意一并往前走。


    他听到碧湖已经被人围了的消息时,就知晓朝廷已经占了先机。


    等到他集结城防军, 顶多能守住太守府,要抢回税银根本不可能。


    可是他能在两方人马中周全到现在,靠得不就是这些大隐隐于市的税银?


    楼禀义不得不想要最后搏一把。


    因为太子就在他的面前。


    区区太子金羽又怎么能让他敢如此孤注一掷?


    金羽为其一,沈持意确实是太子, 为其二。


    藏在他府中暗处的那些人, 本就是骥都来的,有人早已暗中见过太子。楼禀义将太子领进府后, 便趁着太子没留意,和那些人确认过。


    太子那些策反劝降之言根本不重要。


    楼禀义要税银。


    他身边跟着自己的亲信, 挟持着沈持意不断往碧湖边上走。


    孙应不再咄咄紧逼,止住其他士兵的包围之举, 让开道来,却还是说:“太守,我只是个副将,听从命令, 无法决定税银的来去。我必须请示上峰——”


    “你先为我备船,”楼禀义冷笑, “你想找人确认是不是太子也好, 不敢做决定也罢, 你请示你的, 但我不会等你。”


    “休想把拖延时间这一招用在老夫身上。”


    孙应面露难色。


    楼禀义却又把剑提了提。


    被剑架在脖颈之上的青年面白如雪,显然被吓坏了,如此危机之刻都没什么神情,眼神空茫茫的, 像是走神一般。


    唯有剑锋及他咽喉时,他似是被冰凉之意唤回了直觉,一个垂眸,又一个抬眸,转瞬间面露惊慌。


    可他没有呼救,也没有胡乱喊叫。


    端的是惊惧却不慌,临危却不乱的高位之姿。


    孙应原先因那金羽信了五分,如今却信了八分。


    他立刻挥来下属,让人赶赴河道码头,又给楼禀义让出一艘航船来。


    楼禀义继续挟持着沈持意,带着自己的人马,缓缓上了航船甲板。


    沈持意看似被迫,实则一直在留意着四方的局势。


    他从太守府出来一直没有行动,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楼禀义上了船,后无退路,孙应等人围在岸边,前方码头又有江州军,随时可以围堵抓人。


    而那些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人,也想要楼禀义成功拿走税银的那一批人,他们一直跟着楼禀义来到碧湖边,却无法靠近。因为楼禀义也不信任他们。


    这个时候是最有可能生擒楼禀义和太守亲信的时机!


    楼禀义刚刚站定。


    孙应派去请示的人才刚走没多久。


    被挟持的青年突然说:“孙副将,我不是太子。”


    众人尽皆一愣。


    青年全然不复刚才或是游离或是惊吓的神色,刀锋在喉,却轻笑一声。


    他不像在生死的漩涡中心,而似踏在轻波之上。


    他说:“此乃太子之计。”


    “我为太子亲信,特奉了死命,带着殿下的金羽取信楼禀义,将其诱至此处,以防楼禀义逃窜无踪,被人灭口。”


    “如今大事已成,还请孙副将助我一臂之力,不必因顾念我而错失良机,即刻捉拿反贼,务必将此大案追查到底!”


    他这般说,卸了太子的身份,也摘了孙应的责任。


    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因为所有人眼中,太子不可能在性命攸关之时说自己不是太子。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可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储君会不想活。


    唯有确认过沈持意身份的楼禀义瞠目结舌:“你——”


    他太过惊讶震怒,一时之间失了警惕。


    藏在暗处的薛执终于找到机会,猛地掷出小刀!


    “啊!!”


    那暗器小刀准确无误打上楼禀义手背,卸了他握剑的力道!


    长剑登时滚落在沈持意身前,滚下了舷边,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说时迟那时快。


    薛执刚成功卸了楼禀义的剑,另一处不为人所注意的方向竟然又射出一支箭来,直冲楼禀义而去。


    ——局势突转,孙应还来不及反应,暗处便有人放弃税银,也放弃了楼禀义,只想趁此机会灭口。


    千钧一发之际。


    楼禀义竟直接将身侧的沈持意拉到自己身前挡箭!


    “咻——”


    眼看那箭尖就要刺入青年心口。


    远方不知何处又乍然而现一支箭羽,一刹那间撞上了前一支箭的箭身。


    可这支急切的救命之箭来得太远,哪怕拉弓之人已经到得很快很快,已经用尽全力,也卸不了先前一支箭的力道,拦不住已经要刺入前方的箭势。


    要灭口楼禀义的那支箭偏移了一寸,猛地刺入青年胸口!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沈持意胸口一凉。


    他本就已经濒临舷边,被拽动的力道尚在,他失了力道,身体一软,坠入湖水中。


    乌云压下,飞鸟不渡,长风不至。


    湖岸纷乱而肃杀。


    听不清多少兵刃抽拔之声,数不清多少利箭破空而来。


    榷城的碧湖每时每刻都是最繁盛的江南。


    此时此刻亦然。


    沈持意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见证了无数兴衰的湖水接住了他,将他包裹,隔绝了湖面之上的一切声响。


    四方骤然静谧得仿若时光静好,仿若天下太平。


    他从始至终没有动作。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局面。


    烟州事了,税银完璧归赵,羌南边境高枕无忧。


    楼禀义造反一事原著不知为何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毫无消息,此番楼禀义自投罗网,楼轻霜必能捉其活口,揪其首尾,抽丝剥茧,寻觅背后之人踪迹。


    楼轻霜只是对他有所怀疑,这种情况下太子死了应当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若是……若是这人还对他有意,却怀疑太子的话,瞧见太子至死都没有使用武功,也该打消疑虑,不会被太子身死所牵动,等他再用苏涯的身份来找楼轻霜就好。


    若是无意,那他就便如先前一般,从此做个带着乌陵和云三浪迹江湖,孝敬娘亲膝下的江湖侠客。


    无论怎样都好。


    最重要的是!


    终于不用回东宫上课啦。


    沈持意心满意足。


    他原先以为,不管怎么死,好歹都得疼一疼,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那刺入他胸口的箭似乎抹了剧毒,他只能感受到铁器和湖水的冰凉,软麻无力的感觉蔓延全身,连带着呛水的感觉都被弱化了许多。


    好似真的躺在一个将他全都包裹的床榻被褥之中,柔软宁和,无声无息地助他入眠。


    粼粼水面阻隔了一切。


    他闭上双眸,陷入黑暗,等待系统的到来。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似是有人不顾水面之上的厮杀与混乱,下得水来,逆着水流,直奔他而来。


    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困入怀中。


    “轰隆——”


    漫天的雨水好似都在等尘埃落定的这一刻,适逢其时地披覆而下,洗去了尘土和泥泞,绘出一片朦胧画卷。


    “噼里啪啦”落下的雨滴不住冲刷着碧湖岸边,带着难以清洗的血水,汇入终将净化一切的千万长河里。


    烟雨江南没了硝烟,来了落雨。


    雨中无尘也无垢。


    湖边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影,披着甲胄的将士和战马尽皆不见。


    乌云飘动,连黄昏也不留给苍生,直接将黑夜砸向人间。


    有百姓终于壮着胆子走了出来,走到湖边,走到岸侧。


    眼前只有黑夜里的一片宁和,暴雨中的涓涓水流。


    湖水直奔下游。


    雨幕之中,一艘画舫静静飘荡在河边,停在无人瞧见的僻静角落,却灯火通明。


    烛火如此刻人心,摇摇晃晃。


    青年悄然无声地躺在画舫屋室的床榻之上。


    他身上水迹早已干涸,只衣袍与头发余下浸过水的痕迹,面色比最是严寒的雪还要白,唇无血色,往常尽是风流写意的面容瞧不见一点生机,好似当真成了送雪而走的冬风,凛冽无形,在盛夏之中抓不见踪迹。


    他的身侧,床榻旁,有人仍然还是一身染血又浸了水的白衣——早已狼狈得瞧不出模样来。


    这人眼眶红得似是淌了血一般,双眸直愣愣盯着床榻上的青年,倒映着烛光与青年身影的眸子却毫无神采,面色与其说是白,不如说是毫无活气。


    配上一身血中抽出的白衣,仿若索命而来的无常,却寻不到勾魂的对象,滞留人间,入不了幽冥,见不了天光。


    周溢年心惊胆战地再度检查了一下沈持意中箭的伤口。


    箭已经被拔出了好几个时辰,沈持意不仅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浑身还愈发冰凉。


    他没了法子,只能直说:“你虽然射偏了那支箭,没让箭尖正入心口,但也入了胸口。箭上抹了剧毒,又经由五脏,指不定早已入了脑髓……”


    他想说,若是真的早已入了脑髓,即便用尽办法吊着命,人也是醒不过来的。醒不过来,无法进食无法喝水,早晚还是会撑不住。


    早死晚死的区别。


    可楼饮川不会放弃。


    楼饮川能为这位不知为何面对生死危险都不抵抗的太子殿下,冒着多年筹谋尽断、蛰伏尽毁的风险,杀陈固年,隐行踪不归朝,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直接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断气?


    周溢年还未开口。


    楼轻霜便问:“以毒攻毒是否可行?”


    他的嗓音沙哑非常,语气却很平很淡,若不瞧见他此刻的狼狈模样,光听声音,还道他冷静非常,毫无慌乱。


    可若是看着他的模样,再听他如此言语……


    楼饮川只是在绷着最后一根弦而已。


    一根极其脆弱的,一拉就断的弦。


    那弦上捆着谁也降服不了的野兽,缠着人间万千良善都压不住的厉鬼。


    周溢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问:“就像当年你中青衣蛊之后,将能寻到的最厉害的毒一并送入你体内,为你强行除去蛊虫毒性那样?”


    哪怕当年这么做了,楼饮川身上的青衣蛊不再有用,却依然留了个每月发作的旧疾下来。


    “可以……但……”


    但也只是毒性相撞,压着剧毒,吊着一条命。


    吊着一条或许不会再醒来的命。


    不知道要吊多久,也不知道能吊多久。


    楼轻霜却连拔剑划破掌心的功夫都不愿意等,已经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味登时直逼咽喉。


    “那便试试。”他说。


    他们没有他当年那般的条件,能够立刻在无奇不有的皇宫之中寻出所有可用的毒药。


    但他的血就是剧毒。


    他俯下身来,撬开又一次没心没肺抛弃他、狠心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变心人的双唇,将自己的血渡入小骗子的口中。


    不要他……不仅是不要他。


    怎么能连命都不要。


    怎么敢连命都不要呢。


    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84章 回暖 温热了许多,不再冰凉。……


    夜凉如水。


    雨幕渐渐收了行囊, 归于云海天穹,隐入星河万丈。


    画舫停泊了不知多久。


    窗扉中的烛火不知换了几盏。


    天地都静谧在这一刻,只有山水之声相奏。


    楼轻霜以舌送血后, 周溢年探了探脉象,发现确实有些微稳下来的迹象,虽然只有些微,但也足够说明——这方法有用。


    甚至比楼轻霜当年拔除青衣蛊毒性还要有用。


    因为当年所用, 是皇后暗地里花费时间, 从皇宫内库还有宫外奇珍中收集而来的各种毒药,药性不一, 甚至互有排斥,全都混在一起, 必然不太稳定,也让人遭罪。


    可楼轻霜此后血中带毒的体质经年累月地调整平稳下来, 反倒成了另一种一次性的“青衣蛊”,毒药解药皆于一身,压制这种刺客杀人用的普通剧毒,确实对症, 还不用遭罪。


    太子哪怕是醒着,也不会因此有什么痛苦, 更遑论失去了意识。


    “脉象稳了一点……”周溢年说, “但是还差点。”


    楼轻霜无言, 这下总算有点功夫, 用放在一旁的流风割破了掌心。


    许是他的动作太急,挥剑带起的风太大,一旁灯盏上的烛火晃了晃,竟是被吹灭了。


    周溢年转过身去重新引燃烛火, 再度回头时,楼饮川已经又渡了血给太子。


    他怕楼轻霜失神到连掌心的伤口都不处理,正要去拿金疮药,却见楼轻霜自己便来到药箱前,鼓捣了一会,毫无错漏地将掌心伤口处理好。


    周溢年不再多言。


    他们又等了一会。


    床榻上的青年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张脸不论在哪都如独一朵晨日下的桃花,潋滟风华,衬得四方失色,如今却独自失了颜色。


    神情却从始至终十分平和。


    楼轻霜从水中将他救起来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


    好似他乐于如此,毫不畏死。


    屋外画舫舷边似是传来一声轻响。


    有人以轻功掠来。


    周溢年又把了把脉,说:“彻底稳下来了。”


    楼轻霜仍是紧绷着。


    他目如泣血,唇角沾红,整张脸的血色都在这两处,更显得毫无生意。


    他死死地盯着沈持意,反应了一会。


    片刻。


    他方才整个人松下一口气一般,敛目垂眸,往床榻边上一坐,说:“进来。”


    刚回来的奉砚候在屋外,闻言,立刻捧着刚去附近镇上买来的东西推门而入。


    周溢年一愣:“麻沸散……?”


    他还道这个时候派出奉砚去干什么正事,原是在方才一切未定之时,楼饮川便已经担心太子因箭伤疼痛,连对方在昏迷之中,也要用上麻沸散。


    楼轻霜拿起麻沸散,又说:“烧桶热水来。”


    “是。”


    周太医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和奉砚一道退出去了。


    他放不下心来,站在廊中,不敢远走,干脆在外头走来走去。


    不多时,楼轻霜又喊了奉砚进去。


    奉砚进去没多久,端着楼轻霜为太子换下的衣物出来了。


    最上面还放着一把被湖水泡湿过的折扇。


    周溢年:“……”


    正嫌手头无物的周太医拿起一看,觉得虽然上面画的图案都晕开了,但是还能用用。


    他直接拿起来,抓在手中扇着风,降一降急切不安带来的火气。


    又过了一会,奉砚又进去了。


    这一回,他捧着楼轻霜那身沾血的白衣出来。


    周溢年拦住他,小声问:“怎么样?”


    奉砚轻轻摇头。


    “半死不活。”


    也不知在说哪一个。


    周太医撑不住了,他干脆从奉砚手中抢过这些衣服,把扇子换给奉砚,说:“不干点事我心慌,我去洗衣服,你候着。”


    “……?”奉砚点头,“好。”


    周太医浆洗衣裳去了,轮到奉砚等在屋外,总算明白周太医刚才为什么坐不住。


    他望着屋内烛光,也忍不住担心。


    公子怎么样了?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为何会这样?公子现在又在想什么?


    奉砚开扇狂摇,走来走去。


    这时,不远处一艘更大的画舫渐渐靠近。


    江元珩领着他们这次出门带来的亲信,遥遥瞧见奉砚,便焦急地同他挥了挥手,等不及两艘画舫凑近,飞身而起,用轻功掠过水面,便来到了奉砚面前。


    “殿下怎么样了!?”


    奉砚还未回答。


    “吱呀——”一声。


    男人推门而出。


    他已经在屋内给太子还有自己都漱洗了一番,本该褪去方才的狼狈。


    可奉砚和江元珩尽皆一顿。


    他从前哪怕是在家中、哪怕是在沐浴之后,只要不曾安寝躺下,一头黑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绑束而起,或是一丝不苟地戴冠,或是素净简单地戴簪。


    可如今却尽皆垂落而下,只在后颈下的位置松松垮垮绑了根发带。


    不仅如此。


    他换了身素净到了极致的白衣,不是他在江南这段时间常有的模样。


    他这些时日,不是将年前苏涯在烟州为他购置的衣裳减了冬日一层绒衣穿在身上,便是穿些显然和太子的穿衣之风十分相似的衣物。


    哪怕是件白衣,白衣之上都有金线银纹,至简而华。


    奉砚和江元珩已经看惯了楼大人在江南时的模样,瞧见的第二眼,才恍然意识到,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楼大人。


    这才是楼轻霜从前在帝都独来独往时的模样。


    他明明站在煌煌江南涓涓长河的画舫之上,却仿佛回到了幽抑如囚笼的深宫之中。


    心似幽冥,立于云端,唯独不见人间。


    他嗓音沙哑:“殿下安好,未醒。”


    江元珩回过神来,视线绕过楼轻霜,往屋内一看,确认青年确实平静地躺在床榻之上,这才稍稍放心。


    “殿下昏迷了?”


    出事后,陈固年已死,楼轻霜跳下水去寻太子,孙应一人独木难支,江元珩一直留在榷城统筹,直至此刻才安稳送出税银寻过来。


    他连沈持意中箭落水都没瞧见,只知道太子殿下受了伤,楼大人带着太子疗伤去了。


    他问:“等殿下醒了我们再出发回骥都吗?殿下什么时候醒?”


    楼轻霜说:“会醒的。”


    江元珩微怔。


    楼轻霜又说:“他中箭时不曾运功抵挡,箭上的毒入了五脏,一夜之间来不及排清。陛下对他已心生忌惮,若是如今这般回去,陛下必定顺势废了东宫。”


    这话中含了许多意思,江元珩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楼大人嗓音格外麻木:“江统领还是按照先前太子殿下的安排,将调兵金羽送至江州府兵总营,在烟州府总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命人连夜调兵入烟州,听从孙应指挥,捉拿总兵及其党羽。”


    “江统领则将收缴来的金银护送回骥都。”


    “楼禀义在我手中,但此时不是把他交给朝廷的时机,你就当他不知所踪,尚需朝廷捉拿。”


    “那你们——”


    楼轻霜自顾自地说着:“江统领是太子亲信,应当知道此刻该站在何处。”


    他没有看江元珩,目光颇为空茫地落在前方乌黑的长河之上。


    “陈固年带了几个飞云卫出宫,我杀了他,飞云卫应当已经在回帝都禀报沈骓的路上,这事不可能瞒得住。”


    “你寻个百官在场的上朝之时抵达宫中,告诉沈骓,太子不辱圣命,却为诱敌落水,不知所踪,陈固年犯上作乱,明知太子有难而不救,已被我就地斩杀。”


    “沈骓听了必然会大怒,大怒之后必然会有朝臣出列让他冷静,你这时候再说,我自知无天子令杀天子卫乃大罪,无论如何都愿领罪受罚,可没有护卫好储君安危更是死罪,我心难安,不敢回朝,只愿能寻到落水的太子,再回骥都领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太子一日无踪,我便一日不归。”


    他嗓音本就极哑,此刻更是压低了声线,仿若黑鸦暗啼。


    “记住了吗?”


    江元珩还处于怔愣之中。


    楼轻霜说的话他都能听懂,却更震惊于他都能听懂。


    眼前这位帝都闻名的饮川公子突然间变成了极为陌生的模样,他心底无数疑问惊奇,甚至不知从何问起。


    男人似是见他不语,也不多说,转身便又回去。


    江元珩猛地回神。


    “大人!”他还是喊住对方,“大人方才提及殿下没有运功抵挡——看来大人知晓殿下就是先前和大人在江南结仇之人了?”


    男人本没有理他,脚步未停,已经半只脚踏入屋内。


    听到最后,却又动作一顿。


    江元珩说:“大人与殿下都是极好的人,若有什么仇怨,一定是误会。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男人依然无言,只一个背影对着他。


    透露不出一点喜怒。


    “不论如何,殿下先前便嘱咐过元珩,若是殿下出了什么意外,楼大人又在的话,让元珩无条件信任大人、听从大人的吩咐便好。”


    “大人方才所说,元珩不会将原话告知其他任何一人,只会一字一句铭记在心,回朝之后一一照做。”


    那背影似是动了动,染上了些许活气。


    江元珩自是没有察觉这等细微变化,想着方才楼大人神不守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殿下伤重,我瞧大人甚是忧心——元珩也十分忧心,我等都希望殿下安然无恙。但是大人也千万别焦忧入心,伤了自身……”


    沈持意几次三番地给过江元珩一些莫名其妙的叮嘱,还有送回苍都的信。


    江元珩隐约能猜到,这个局面或许是太子有意为之。


    可沈持意嘱咐了许多沈持意觉得会忧心的人,居然忘了嘱咐楼大人。


    “殿下私底下经常同属下关切大人,不过是碍于大人性格周正,他不好直言而已。若是他知晓大人会如此伤神,必会如大人此刻这般,心疼难捱的。”


    楼轻霜缓缓回过头来。


    他一直紧皱的眉头竟是稍稍展平了些,神色不再幽冷,似有惊愕,又仿若迷惘。


    江元珩持剑拱手,神色肃穆,微微躬身。


    “大人保重。”


    “殿下就拜托给大人了,还请大人和殿下一定平安归朝!”


    话落,他毫不犹豫,转身飞回了另一艘游船之上。


    画舫缓缓而动,在水上撞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驶入远方的黑暗里。


    楼轻霜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这才合上门,吹灭烛火,上了已经被他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床榻。


    他在太子殿下身侧躺下,合上被褥,侧着身,绕开伤处抱了上去。


    他低低笑了一声。


    很好。


    小殿下不仅心不是全然冰冷的,连双手都温热了许多,不再冰凉。


    第85章 苏醒 “祈求吾妻否极泰来,福寿安康。……


    宣庆二十三年, 六月十九,盛夏刚过。


    阖州。


    此地是离骥都最近的可行驶游船画舫之处。


    万桥千河,纵横相坐, 时有篷船画舫把臂同过,舟比人还多。


    有人刚买了官府邸报,迫不及待就在河边打开。


    其上写着天子圣明,察觉奸佞误国, 严查烟州贪墨, 一并捉拿了足足数十个尸位素餐的贪官,下了大狱。


    烟州府总兵拒不认罪, 被当场斩杀。


    官场清洗,从百姓口袋里掏出来的税银总算见了天光, 运回帝都,拨往四方, 送抵羌南御敌,发放工部救灾。


    邸报上只写了这些光鲜之事,可是骥都的流言早就卷到了离骥都较近的这些地方。


    听闻那位初立的太子殿下,颇有来日圣君之姿, 抄裴氏、查贪墨,悍不畏死亲身诱敌, 甚至不愿用百姓的税银来换自己的性命, 为了不让奸佞得逞, 被劫持之时还谎称自己不是太子, 只为了让朝廷留住税银。


    如此令人敬佩。


    结果就这么在乱中,中箭落水失踪了。


    一失踪就是两个月。


    就连阖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都说,这位新太子从前就体弱多病, 莫说是中箭,就算只是落水也难活,估计是早就没了。


    买了邸报的人还想看看上头有没有提及这位储君的只言片语,却只能瞧见朝廷的赫赫之功。


    “可惜……”


    “这都换了几个太子了……”


    那人收好邸报,沿着河岸远走。


    “换了几个太子,”河岸边的画舫之上,奉砚说,“百姓恐国朝不安,希望英明的少君否极泰来,求告神佛慰藉,都是常有之事——陛下问护国寺近来香火如何,住持说香火比往日还要旺盛,陛下问为何,住持便是这么答的。”


    薛执领人去捉那跑了的乌陵和云三了,近日都是奉砚负责传递消息。


    周溢年冷笑:“那看来皇帝是暂时不会提易储之事了。”


    江元珩明面上带回去的消息是太子下落不明,但所有人都认定太子早已不在人世。


    宣庆帝生了立刻扶持一个新靶子的心,幸好楼饮川早有安排,轻巧以护国寺住持的一句话,便让相信鬼神之说的皇帝自己拦下了易储的奏折。


    皇帝觉得太子已经死了,废了一个空壳子的东宫,是迟早的事。


    如果需要为了民意再拖一会也没什么。


    可若是再过段时日,皇帝又起了这个心思呢?


    楼饮川又要怎么做?


    周溢年转过头去。


    这位生死不明的太子殿下正平静地闭着双眸,面色已不似将死之人那般苍白无血,乖巧地躺在楼饮川的怀中。


    仿佛在这静谧晚风中睡着了一会。


    楼饮川在躺椅上抱着小殿下,坐得端正挺直,连小殿下的后脑勺都垫得恰到好处的高度,生怕昏迷不醒了许久的人会觉得躺着不舒服。


    周溢年说昏迷之人久不见日不太好,楼饮川便日日挑着不算闷热的黄昏之时,抱着小殿下出来晒太阳。


    楼饮川甚至担心小殿下醒来之后,身体会留有什么长期的不适,担心影响到那身俊俏的功夫,每日渡血还不够,问了周溢年方方面面该如何照顾。


    全都照顾得面面俱到,确保小殿下除了醒来会有些虚弱再无其他问题,楼饮川的日夜便只剩下朝局、筹谋、公事。


    一如现在。


    楼轻霜淡然吩咐了一些事情。


    奉砚领命去办事之后,周溢年例行上前,为太子殿下把了把脉。


    他说:“脉象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五脏的毒估计排得差不多,剩下的……”


    剩下的就看这毒到底有没有入脑髓,影响人的意识了。


    他绕开此言,说:“箭伤更是愈合得很好,现在躺在马车里颠簸颠簸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男人颔首:“该回去了。”-


    又过了七日。


    六月二十六。


    骥都北门。


    正值骥都四门总都尉、卫国公世子黄凭骑着马,来北门巡检之时。


    一辆颇为奢华宽敞的马车缓缓停在城门前,赶车的侍从戴着帷帽,瞧不见面容。


    这侍从拦住了要查验马车的将士,车内倏而伸出一只男子的手,将一枚普通的官印拿给守门的将士看。


    驾车的侍从问:“黄凭黄都尉可在?”


    黄凭打马上前,看也没看那官印,沉声道:“不知车内是哪位大人,但近来朝中不稳,四门守卫比往常森严,哪怕是内阁的阁老来了,过这道门也要下车来核查。”


    “请大人见谅。”


    他一挥手,守门的将士收到命令,又要上前打开厢门。


    里头的人把手收回,却又再度从车窗内伸出手来,掌心向上。


    这一回,上头除了官印,还有一块炭。


    黄凭心头一跳。


    他赶忙抬手拦住守门兵士,下得马来,走上前看了一眼那官印——乃兵部尚书的官印!


    他赶忙拿起那块黑炭。


    不必放到鼻前细嗅,他便闻到了炭上散出的清香。


    他神色一凛,后退拱手,肃然道:“请进。”


    戴着帷帽的奉砚扬鞭驱马,车轮越滚越快,马车逐渐消失在转角之中。


    楼轻霜回了楼府,却又没有回楼府。


    此时他人眼中,楼轻霜应当还要在江南寻找落水的太子,不该出现在楼府。


    他们没从楼家的前后门回去,而是从连接着楼轻霜书房的那个密道回去。


    入了密道,周溢年去翻找能有益于太子的医书和药材,奉砚去了书房洒扫。


    楼轻霜抱着沈持意,进了那间上锁许久的密室。


    若是沈持意在这一刻睁开双眼,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密室之中的器具摆设、起居用物,全都是和榷城画舫里他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


    他亲手摘来的云鹤金灯就摆在架子上,墙边挂着好些裱好的画,全都是同样的走笔,人像俊逸非凡,却又有些让人瞧着悚然——这些人像全都没有脸。


    人像旁还悬挂着一个幕篱。是太子戴过的。


    书桌上放着不少文墨之物,堆叠着几本账本,账本上的内容和苍王府的账本如出一辙。


    小小屋室,零零总总,没有一物是太子殿下喊不出来历的。


    而这间屋子里的生活之气,远比楼大人的卧房和书房来得多得多。


    足以可见,多少个夜晚,有人安眠在此。


    可惜太子殿下现在发现不了这些。


    他就这么闭着双眸,毫无意识地被楼大人轻柔地放在床榻之上。


    楼轻霜回身锁上密室。


    四方天地只余下他们两人的那一刻,楼轻霜缓缓在床榻旁坐下,俯下身来,轻吻青年的额头。


    他没有停下。


    他自额头细吻而下,亲过那闭上许久的眼皮,亲着眼角,又像阴冷的蛇一般,一点一点用双唇触摸沈持意的脸颊,而后品尝到嘴角、双唇……


    这已是不知多少次以下犯上。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人完全想清楚——为什么一个人筹谋着故意送死,告知暗示了身边所有人,唯独瞒着他。


    只能是一个原因。


    这么做,想避开的人就是他。


    又招惹他,又不要他,又信任他,又不要命。


    他眸光一暗,阴霾登时覆盖满面,蓦地又发了狠意,咬了一下太子的下唇。


    青年毫无反应。


    他又被这样的平静吓到,不敢再有所动作,立刻坐起身来。


    而后看到了床榻旁的锁链。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苏涯刚刚离开的时候备下的。


    当时他寻不到苏涯,而苏涯的一切刻意为之的遮掩,似乎暗示着苏涯可能是他人派来的别有所图的局中人,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来害他。


    不是金风玉露的爱侣,而是别有用心的仇敌。


    若是如此,他便用准备好的圈套,将人抓到手,锁在这里,带着仇恨怨愤和阴谋诡计,同对方纠缠不休……


    时过境迁。


    楼轻霜自己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抱着苏涯来到此处,竟是为了一道藏匿行踪、避人耳目。


    锁链是用不上了。


    他自己便是那个冰凉却甩不掉的枷锁。


    楼轻霜移开目光。


    他拿出沈持意在元宵那夜送他的香囊和糊弄他的假香囊,苍王府的印信文书,还有放着沈持意用炭画过的地图。


    榷城动乱那日,他担心乱中丢了这些物件,好端端地收好让奉砚拿着,只带了流风。


    倒是机缘巧合之下,没让这些薄纸因他情急之下入水而毁了。


    他把这些物件也都暂时在床边的桌案上放好,确认了一下沈持意躺得会不会舒服,最后将一枚金铃放在床边,以防沈持意在他不在的时候醒来,可以摇铃喊奉砚。


    随后便离开了。


    密室的门再度开了又锁,密道之中烛火皆熄,黑暗覆下,沉静降临。


    ……


    护国寺。


    长阶高如云海,香客多如繁星。


    一名戴着幕篱的白衣公子快步踏阶而上。


    站在大殿前的僧人等他许久,见他到来,引着他绕开人来人往的重重宝殿,入了接近后山的一间僻静禅室里。


    禅室内已经坐着一个老僧。


    白衣男子摘下幕篱,在老僧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住持。”


    住持正手持木缒,敲着木鱼,另一手缓慢滚动佛珠,念念有词。


    闻言,他停下动作,睁开眼来。


    入定也信手拈来的老僧居然面露惊讶。


    眼前之人白衣无华,乌发披落,只一根发带松散绑着,这本已是自持之人少见之态了。


    住持竟在他的脸上瞧见了浅浅的胡茬。


    不似走马看花的骥都世家少年郎,像是庙宇宝殿中颓靡求神的落魄香客。


    “从未见你如此疲态,”住持道,“可是烟州太过凶险?”


    楼轻霜向来少话:“非也。”


    住持便也不问了。


    “你先前传信老衲之事,老衲已办妥。可是又出了何事?”


    “打搅住持,轻霜惭愧。”楼轻霜垂眸,“住持且放心,朝中无事,我为私事而来。”


    住持微怔。


    他神色却比方才还要严肃——能让眼前人提出的私事,想必事关重大。


    可楼轻霜却说:“我想求一枚平安符。”


    住持更是意外。


    “什么样的平安符?”


    其中或许有什么讲究。


    楼轻霜说:“祈求吾妻否极泰来,福寿安康。”


    “笃——”


    住持蓦地松了手中的力道,木缒顺势而下,落在木鱼背上。


    “年前你赶赴江南数月,归来后,也是在这间禅室,枯坐了一日。”


    “你说你在江南定亲娶妻……人寻到了?”


    楼轻霜微微颔首,似是想点头。


    可他动作一顿,却又哂然一笑:“不算。”


    住持便知,这是不想多说了。


    他出家前为边境守卫军,曾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为先朝大将军顾名锋所救。他意欲报恩,却被顾名锋所拒绝,只道举手之劳。


    他伤好之后留了病根,已不再能握枪持剑,又觉杀孽太重,入了佛门。


    没过多久,皇位更迭,顾名锋死于政变。


    因为当年顾名锋拒绝了他的投效,除了顾名锋夫妇,无人知晓他与顾名锋曾有旧事。


    而后宣庆帝登基不至一年,楼明月以皇后之身来护国寺礼佛,抱来了一个孩子。


    若说渊源,也有渊源。


    这渊源可深可浅,正好点到为止。


    老僧不再多问,唤来门外的沙弥,让人去取来平安符。


    楼轻霜郑重接过,收入怀中,便又戴上幕篱,起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住持依然坐在蒲团之上,说:“你从前,念经练心,听经静心,抄经寄心,虽礼佛,却从来不恳求妖鬼仙佛为你办事。”


    门口的男子回过头来。


    “求人不如求己,从前礼佛,是为我己身之心,非为谋求他物。我能行之事,何须外力?”


    如今却是无能为力,只等天命。


    他彻底转身走了。


    回了密室,床边的小案上,烛火未熄,火苗随着密室墙边通气的气孔送入的轻风一晃一晃。


    青年枕于榻上,如两个月来的每一日般恬静。


    他缓步上前,拿出已经在他怀中捂得有些热的平安符,塞入沈持意枕下。


    随后如往常一般,为太子殿下喂续命的参汤、擦脸、清口、漱洗、梳头……


    今夜,他在这个满载了他上不得台面的心念之处,拥着心念所属之人,缓缓入眠。


    次日一早。


    楼轻霜蹙着眉刚醒,睡意未退,却隐约觉着不对。


    身侧之人被他捂了一夜,却还有些冰凉。


    他惊醒而起,一探沈持意气息——孱弱近乎于无。


    他面色一白,猛地惊醒而起,就这么身着寝衣,打横抱起青年,快步出了密室,冲入密道另一处周溢年暂居的小室之中。


    周太医突然被人从床上拽醒,本来正想发脾气,一转头看到楼饮川面色比死人还要可怕,怀中还抱着太子殿下,登时知道大事不好,连滚带爬下床把脉。


    他们两人皆披头散发身着寝衣,满面焦急。


    周溢年迅速探了鼻息、脖侧、脉搏,连胸口都仔细探了探。


    他刚刚还想劝楼饮川要冷静,这么一番探下来,自己先慌了。


    这确实是骤然衰竭的脉象啊!


    他一抬眼,骤然对上一双赤红的眼睛。


    楼轻霜抱着沈持意的双手都在用力,手背青筋暴起,紧绷得脖颈至于脸上每一处皮肉都在颤。


    周溢年刚才的一举一动、一切神情变化,都被楼轻霜看在眼中。


    “是不是毒血不够?”


    周溢年赶忙伸手拦住对方抽剑的举动:“他的毒前些时日就清干净了!不是毒的问题!”


    “那要怎么做!?”


    陡然便是一声近乎于吼般的质询。


    那赤红的双目竟湿了些许,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憋在眼眶之中,将出未出,却又被死死地压抑着。


    仿佛周溢年此刻不论说出什么方法,他都会照办。


    “楼饮川!”周溢年实在没办法了,再也无法委婉,“太子中箭那日我便已经说过,毒若是入了脑髓,哪怕血中的毒排干净了,他也是醒不过来的,醒不过来便迟早会衰竭。除了用参汤吊命,没有任何办法。”


    “我以为你很清楚!早已做好了准备!难不成太子今日死在这,你就要死要活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回应周溢年的却又突然是一声又哑又轻的肯定。


    “自然不会。”


    楼轻霜浑身紧绷着,再度一一探过沈持意身上各处,倏地放轻力道,轻轻抚过青年脸颊。


    ——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放弃筹谋萎靡不振的无能之举。


    自然是等功成之后,等他将那些滞留人间的恶鬼一并带入地狱之后,他再奔赴黄泉,追寻他自己的人间。


    他对听到动静赶到此处的奉砚说:“还有气息。参汤。”


    奉砚片刻不敢耽误,立刻转身去熬。


    熬汤的一两个时辰里,周溢年体会到了这辈子最难熬的两个时辰。


    楼轻霜每隔一会便探一探沈持意脉搏气息,无言无话,惨白的面色和赤红的双眼从始至终没有变化。


    好在老天爷只是开了个玩笑。


    奉砚的参汤还没熬好,一直维持着微弱气息的太子殿下又突然恢复了正常。


    楼轻霜探到气息突然正常之时,骤然露出了笑容。


    他面上悲意未退,笑意又来,周溢年乍一瞧见,还以为太子彻底没了气息,楼饮川这是疯了。


    可他凑上前也探了探,惊喜道:“气息正常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探了沈持意脉搏与胸口,再细瞧太子脸色,忆遍医书,才恍然:“习武之人若是遇到重伤之时,或多或少会自行龟息,以此来延缓伤情,但我从未遇到过昏迷数月的情形,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太子武功高强,刚才应当只是昏迷了太久,身体无意识间自行龟息了一会。”


    “虚惊一场,”他又强调,“没有大碍。”


    楼轻霜不再说话。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花在了方才沈持意生死未知的两个时辰里,此时此刻一点情绪都找不见。


    奉砚依然熬着参汤。


    楼轻霜等着参汤熬好,一点一点对嘴喂着太子喝完,这才晃晃然抱着对方,再度回了密室。


    昨夜安然入梦,今夜心惊胆战。


    楼轻霜虽熄了烛火,拥着沈持意,却入不了梦中,时不时便要探一探怀中人的气息。


    就这么躺了一宿,一夜未眠。


    等他困意上来了,天却亮了。


    帝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他并不能真的怠惰于床榻。


    他自己闷了一大杯浓茶,为小殿下漱洗清口、更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寝衣,再度离开了。


    ……


    沈持意这一觉睡得很饱。


    不,应该说是特别饱,饱到他这个爱赖床的人都觉得睡觉睡得有些腻烦了。


    可他隐约觉得他好像在等什么东西,一直等不到,便又只好坚持等等。


    等着等着,就只能一直做梦了。


    他梦到上上辈子读读读读读,从幼儿园读到大学,好不容易拿到了个一流大学的工程系文凭,不用上学的第一天就死了。


    他还梦到上辈子自己在武学世家每天练练练练练,好不容易成了个年少的武林高手,还没步入江湖就死了。


    又梦到十几年来无忧无虑地在苍王府长大、带乌陵回羌南看看时正巧遇到了曼罗部的游军、在辰陇之战中结识了江元珩和苏承景、入了东宫成了太子……


    梦到最后,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梦了,只剩下楼大人考他《休政九论》的画面。


    沈持意:“……”


    换一个。


    梦到了楼大人让他背《论语》的样子。


    “……”


    再换一个。


    又梦到了楼大人让他练字。


    “……”


    于是他一点也不眷恋这已经十分漫长的沉眠,缓缓睁开了眼睛。


    浑身无力得厉害。


    他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入了幽冥地府,正在等待投胎转世。


    系统呢?


    系统怎么没声音?


    该不会系统这次根本没给他选择,直接给他换了个真的体弱多病的身份吧!


    他赶忙撑着坐起——动作间,又发现自己的功夫还在,只是身体虚弱,像是……像是许久没有动弹、没有好好进食那样虚弱。


    他低头扒开衣领。


    胸口果然有一个箭伤后留下的疤痕。已经没有一点疼的感觉,显然愈合了很久。


    他还是他!?


    沈持意茫茫然往一旁看去。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床边点着一盏灯,十分昏暗。


    第一眼,他只能瞧见床边衣桁上挂着熟悉的楼轻霜的衣裳。


    而后他又看到近在咫尺的床案之上,放着兵部尚书的官印,还有——


    苍王府印信文书!???


    太子殿下浑身一僵,脑中一片空白,赶忙闭上眼,笔直倒了回去。


    第86章 情怨 该冒犯的冒犯完了,那人又彬彬有……


    可惜这一次不是梦。


    残酷的现实不会因逃避而消失。


    沈持意僵直着身体闭上眼许久, 除了愈发感觉到饿,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他还在这间屋子里。


    系统也没有出现。


    种种迹象已足够让他确认,他没有死。


    没, 有,死。


    他坠湖之后,被人救了。


    被谁救的呢。


    太子殿下又看向眼前的兵部尚书官印。


    “……”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能算最重要的事了。


    重要的是那一张本来早就应该随着香囊一起毁掉的印信文书。


    证据确凿, 无可抵赖。


    楼轻霜必定已经知道太子就是苏涯。


    “…………”


    烛火太暗, 他拖着十分绵软无力的身体,挪了挪, 凑近到床边那个小案前,低头细看。


    除了苍王府印信文书, 还有两张他的灵魂画作,都是用东宫的炭画的。


    他刚醒来, 不仅身上乏力,脑子也转得不算快,盯着这些东西回忆了许久,才渐渐理清楚, 楼轻霜是如何发现,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


    而且床榻旁还有两个东西。


    一个是可以捏在手中摇的金铃。


    他猜这个是楼轻霜留下的, 方便喊人。


    他生怕人来, 哪里敢摇?


    还有一个是和床榻连接在一起的锁链。


    这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床啊!!!


    沈持意不敢看了, 费劲吧啦地缩回了被褥里, 蒙上眼睛。


    这间不见天光的密室不大,又安静得很,连气孔送风的声响都很清晰。


    愈静愈多思。


    沈持意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楼轻霜是如何救下一个又中箭又中毒又落水的人。


    也不知……楼轻霜现在在哪。


    楼轻霜在骥都郊外, 挂在奉砚名下的一处私产宅子中。


    他挥退暗卫,只带着奉砚进了屋,在楼禀义面前坐下。


    楼禀义四肢被缚,狼狈得全然没有一个封疆大吏的模样。


    见到抓了他两个多月才现身的人,他瞪大了眼睛:“你、你……”


    “四伯是在惊讶抓你的人是我,还是惊讶——我这样的好臣子,怎么抓到你却没把你交给朝廷?”


    “你这两个月来,已经想好了,如果是朝廷的人来,你该怎么为自己争取生路,如果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来了,你又该如何投效保命,结果来得是我,一个你推测了所有可能都没考虑到的人。”


    “你现在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这般说话,更是让楼禀义心下骇然,不住地“你”“你”“你”,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人却不在意这些,缓缓起身,行至他面前。


    楼禀义浑身脏臭不堪,他极为嫌弃地皱了皱眉,又退了一步,收起那幽诡神色,温吞道:“四伯先别说,不急,可以再慢慢想。饮川今日来,就是来看看四伯。”


    他就这么什么也没问,转身又走了。


    徒留楼禀义再度困于空无一人的黑暗之中,疯狂揣测猜疑害怕,却无人应答。


    楼轻霜办完了今日该办的最后一件事,见时间已经过了午后,算上赶回去的时间,差不多可以沐浴净身一番,再抱着太子殿下出去晒晒太阳了。


    他片刻不愿耽误,策马回城,先行回书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擦洗一番,方才又下了密道。


    密室里一切如常。


    唯有床边小灯亮着。


    他稍稍走近。


    小桌上,他这两日还没心思收整的那些东西也还在原位。


    可床榻上的青年板板正正地躺着,被褥四角也平平整整地放着。


    可他离去前,分明没来得及抚平他睡过之处的痕迹。


    床上的人虽然还是闭着眼,气息平稳,但装睡的小殿下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日以来气息有多慢而缓,此刻的气息又有多么不同。


    楼轻霜脚步一顿。


    烛火闪烁,人心相错。


    沈持意心中一团乱麻。


    他昏迷许久,思考慢得很,正蒙着被子,慢吞吞地想着——楼轻霜知道他是苏涯又救了他,此时对他有几分情、几分怨。


    还没来得及理清楚,人就进来了。


    来人在床边站了一会。


    又是几步靠近,直接在床榻旁坐下。


    又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沈持意眼皮下的双眸其实早已忍不住晃动了好几下。


    久到他快躺不住了。


    倏地。


    那人俯下身来,动作间不知宣泄了多少的忍耐、冲动、悲喜、苦涩,用尽力道将他抱入怀中,将他的双唇猛地撬开。


    “!”


    沈持意脑袋如雷轰鸣。


    这睡再也装不下去,他赶忙睁开双眸。


    熟悉的面容和面容之上陌生的颓丧之气一同映入他的眼底。


    他心下空空,脑袋也空空。


    男人在唇齿间攻城略地的能力居然比元宵那夜好上许多,陶醉人身,摄夺人心。


    他怔愣不已,无言之间,似是被这一吻占尽了上风。


    刹那间灯暗心燃,极尽缠绵。


    该冒犯的冒犯完了,那人又彬彬有礼地撤开。


    “苏公子。”


    他这样喊他。


    微微喘着气的苏公子:“!!!”


    他问他:“我给你留了金铃,为何不摇?”


    苏公子连自己其实正在被楼轻霜抱在怀中都忘了,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唯有目光乱撞。


    稍一抬眼,却瞧见那人一双乌黑双眸,竟是含了些许湿意,不知餍足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刻不愿挪开目光。


    面上似有无尽的喜色,眼中却又有着明显的苦意。


    而后他看到了那人松散的披发和浅浅的胡茬。


    他目光微滞。


    这是他所认识的楼饮川、原著里的翩翩君子从未有过的模样。


    他不由得抬手。


    他这一动弹,楼轻霜似是以为他要挣出怀中,抱得更紧了些,死死将他按在胸膛之上。


    可他无意于此,指尖已经轻轻触上了楼轻霜的下巴。


    胡茬扎得他的指尖有些微痒。


    “你……”


    他昏迷数月,乍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极了年前得了温疾哑了嗓子的时候。


    可他这时候也没必要藏了,没管这个。


    他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了,”他问楼轻霜,“你还好吗?”


    怎么搞成这样?


    楼轻霜闻言一愣。


    他眼中喜色胜了苦意,双手却颤了颤,突然又放开了沈持意,让人靠在高枕上,撇开头去。


    如此还嫌不够,又抬手遮住了沈持意的双眼。


    沈持意:“……?”


    干嘛不让看?


    一声脆响,沈持意手腕一凉。


    面前的人这才放下手,直接转身出去了。


    低头瞧见自己被扣上了锁链的太子殿下:“……??”


    他就说这床不是什么好床!


    ……


    楼轻霜刚才想直接转身出来,可他还不知沈持意现在还想不想死,又会不会趁他没看着找死,便先用那锁链将小殿下扣在床榻上,免得人离了他眼时又出什么事。


    他出了密室,对奉砚说:“就近买碗粥来。”


    奉砚没见着自家公子如往日一般抱着太子殿下出来,此时又隐隐有些不同,似是少了些行尸走肉之感。


    他登时明白密室中发生了什么,一点不敢耽误,转身出了密道,便快马加鞭去买来一碗热粥,还添了些适合长久少食的病中之人的开胃小食。


    他一来一回不到半个时辰,回来之时,楼轻霜正巧从书房走下密道。


    竟是换了一身织金锦长袍,玉冠束发,面容整洁,浑身上下都捯饬了一番,又是那骥都闻名的幽兰君子模样。


    楼轻霜整了整神色,从奉砚手中接过食盒,没有理会贴身侍从瞠目结舌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密室。


    太子殿下正在玩锁链。


    楼轻霜离开时,只给他扣上了一只手,应当只是不想让他下床乱动弹。


    他趁着楼轻霜莫名其妙出去的这段时间,又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些。


    楼轻霜对他……情分大于怨恨。


    若是当真怨恨更多,何必救他?


    这人不是那种把人照顾好了再谈报复的无聊之人。


    但楼轻霜很早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一直没说,此番救了他,这些物件都大喇喇地放在明面上,明显是不想再装聋作哑了。


    这又不是笑泯往事之意。


    太子殿下姑且先当做楼大人对他是六分情,四分怨。


    随后楼轻霜回来了。


    那人行至他面前,他借着微弱烛火,发现楼轻霜方才的颓丧之气已经全然找不见了。


    似乎在无言地回答他——很好,没事。


    他眼睁睁看着楼轻霜又在床榻旁坐下,像是不知做了多少遍一般,极为熟练地摊开床上用的小桌案,从食盒中拿出清粥和小食,在他面前摆开。


    七分情,三分怨。


    他想。


    对于许久没正经进食的人来说,清粥都是香的,他刚一闻到香味,肚子随之叫了几声。


    “多谢大人……”


    他抬手要去拿小勺。


    楼轻霜却先行拿了起来。


    他伸手要抢:“我自己来吧……”


    “啪嗒——”


    太子殿下另一只不安分的手也被扣上了。


    楼大人放下锁链,一本正经地低声说:“殿下尚需恢复,手中无力,臣效劳便好。”


    沈持意:“……”


    至于吗!!至于吗!!


    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让他乖乖被喂粥!?


    男人舀起一勺清粥,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


    他张嘴吞下。


    八分情,两分怨。


    他想。


    昏昏火光只能将他们两人勉强笼下,他甚至看不太清楼轻霜的神情,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吞粥入腹。


    末了。


    沈持意问:“救我费力吗?”


    这是他正经问的第二个问题。


    “还好。”楼轻霜说,“不难。”


    “多久了……?”


    “今日是六月二十八。”


    居然这么久。


    “我们在哪?别人知道我们在这吗?”


    “此地乃臣书房后方的密室,臣是私底下偷偷带殿下回帝都的,他人不知,朝中明面上只知太子落水失踪。”


    “……?”


    他这太子之位,居然这样都还在。


    他继续问:“元珩知晓我在大人这里吗?”


    楼轻霜点头。


    江元珩知晓,那他娘亲也会从江元珩那得知消息。


    “乌陵和云三呢?”


    “在抓。”


    “……”


    九分情,一分怨。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迫不及待想问的问题:“……何时怀疑我的?”


    楼轻霜动作不停,收了喝完的粥,又将小食摆到他面前,把小勺换成了筷子。


    这人嗓音格外缱绻,语气十分悱恻:“心上人日夜置于眼前,朝夕遮掩躲藏,时时刻刻皆是破绽,哪来的何时?”


    太子殿下心头一跳。


    完蛋了。


    这分明是十分情,十分怨。


    第87章 共寝 芙蓉帐暖,红尘窃光。


    楼大人的情与怨都太让人招架不住, 沈持意分不清心跳是因心动还是心虚,他不禁垂下目光,局促在这小小床榻上的一隅中。


    莫说是被楼大人乖乖喂粥, 便是吃小食,他也一点都叛逆不起来。


    这片刻用膳的时间里,他们一个平静地喂,一个平静地吃, 好似江南之事从未发生过。


    沈持意还不宜吃太多, 楼大人只喂他各吃了几口,不许他再贪嘴, 把吃食都撤走了。


    楼轻霜又端着东西出去了。


    可楼轻霜方才似爱似怨的缠绵之语猝不及防地钻进沈持意的心口,久久不愿挪出地方。


    他一人独处, 万千思绪立刻爬上心头。


    他想着原著对楼轻霜的描写;想着木郎的绵绵情意竟比他所想还要多;想着若是楼轻霜早知他身份,那先前这人一次一次喊着他“殿下”时是何心念……


    乱七八糟的。


    心里乱, 手里便闲不下来。


    他又开始玩两手的锁链。


    仔细一瞧,这锁链的机关原理还挺巧妙的。


    既不伤人手腕,又难以脱手,长度正好让人在床上可以挪动, 却又下不去床。


    两条连着床榻的锁链都这么讲究。


    不愧是楼大人的锁链。


    他钻研了一番锁链扣手的机关,又顺着锁链, 趴在床边, 去瞧锁链和床体连接处的玄妙。


    玩得入了神, 没留意屋外的脚步声。


    楼轻霜就是在这时候端着参汤回来的。


    沈持意这才听到开门的动静。


    他拉扯锁链的动作都被对方收入眼底。


    搞破坏被抓包。


    太子殿下赶忙松手缩回床上。


    床边仅有一朵的火苗没能照清男人面容, 沈持意只能瞧见这人步履沉沉而近。


    他听见对方问他:“殿下在干什么?”


    这嗓音又不似刚才那般带着情怨缠绵,竟然又哑又沉,听得沈持意一愣。


    “没什么……”


    楼轻霜已经又在床边坐下。


    这一回,这人没有隔着桌案喂他, 而是宣泄着什么一般,直接将他抱入怀中,按在胸膛之上。


    太子殿下任凭摆布。


    他装了十几年的柔弱无力,现在却是真的柔弱无力,又自觉理亏,不敢乱动,被男人牢牢锁着也不挣。


    而且……


    而且他其实挺喜欢这样的。


    此时正值酷暑,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有些燥热难忍,但沈持意大病初愈,身体寒凉,被他一见钟情的木郎拥在怀中,暖意包裹,他舒服得只想整个人都埋进去。


    这样的怀抱还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元宵之时他们便这样同寝了一夜。


    如此至亲至信,甚暖甚念。


    他不想动。


    他就这么靠着楼大人。


    盛着参汤的汤匙送到他的嘴边。


    他抿了一口,没等来木郎的责怪,而是听到楼大人低沉着嗓音问他:“殿下想走?”


    问得一字一顿,似有万千心念缠绕在短短四字之中。


    一时之间,沈持意没听出楼轻霜是在问他现在,还是在问他落水中箭之时。


    可他现在好像也没说要走。


    那问的也许是之前的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若是不牵连他人之事,沈持意从未有敢做不敢当之时。


    人间情爱,若是两情相悦,怨恨纠缠也好,情意绵绵也罢,既生之,何避之?


    只是他醒来的时间还太短,来不及思忖和原著有关的那些事,更没时间理清,楼轻霜为何与他设想的主角该有的反应截然不同。


    楼轻霜是主角,他不知如果对一步三思的主角透露有关原著和系统的事情,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反而害了人。


    他边想着如何避开原著和系统却能如实告知楼大人他之所思,边缓缓答:“确实想过……”


    ——想走。


    楼轻霜握着汤匙的手不着痕迹地晃了晃。


    沈持意却并未提及刚才鼓捣锁链之举,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元宵那夜之后,正月十六,我收到元珩为我报信,说飞云卫已经赶赴苍州宣旨。我当时本就是隐瞒身份在外,又见……又见木兄来历不浅,担心欺君之罪,也担心惹上祸事,祸及自身,牵连家人,也牵连木兄。”


    “权衡之下,不告而别。”


    “木兄……见谅。”


    “若木兄心有不忿,该当如何,我都认。”


    楼轻霜微怔。


    入耳的不是预想中的抗拒、分离之言,而是猝不及防的坦言。


    他抱着沈持意的力道下意识松了松。


    可松了手,小殿下居然还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中,甚至还嫌他放手失了着力点,自行稍稍转了转身,把侧脸往里埋了埋。


    无言之中,楼轻霜深吸一口气。


    等了数月的摊牌与交底如期而至,他在心中设想了所有沈持意可能的说辞——他觉得可能的所有,潜藏着不愿退去的阴霾,早已做好了自认完全的准备。


    不管沈持意醒来后是什么反应,楼轻霜都已有应对之言。


    可他偏生没有设想过此情此景。


    楼大人难得又因太子殿下而体会了一回心头空茫,怔了片刻,方才继续舀起一勺新的参汤。


    沈持意喝了一口,接着道:“我这个太子之位,和大人牵扯太多,并非苏涯和木沉雪的俗世相逢可抵,牵一发动全身,我不敢相认,不想深入局中,便故意为之,有了大人之后所知之事……”


    “碧湖落水,我有后手,却没想到被大人先行救下。我当时以为大人只是怀疑我,没认出我,见我落水,也会打消我是苏涯的怀疑,不会因‘太子’身死伤神——”


    他还想说:大人见谅,切莫伤怀。


    参汤这时正好见了底。


    这最后一句话却没出口。


    抱着他的男人突然放下汤匙,低下头来,骤然吻下。


    这一吻比方才那一吻还要凶还要用力,像是倾注憋闷了许久的爱恨,十分的情与十分的怨都夹杂其中,如暴雨倾盆,来得快,停得也快。


    沈持意浸在疾风骤雨中,只顾得上喘气。


    那人不过片刻又稍稍撤出,双唇却不愿离开他的唇角,不住摩挲着。


    怨不知去了哪儿,情不知哪儿可去。


    楼大人呢喃般喊:“殿下。”


    殿下脸颊通红,未来得及开口,又被楼大人撬开唇齿。


    如此反复数次。


    芙蓉帐暖,红尘窃光。


    不过区区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却旖旎得软了人心。


    沈持意从未想过,楼饮川掀了木兄的皮,会是这副模样。


    言辞尽是款款君子之姿,所为却如猛兽出笼。


    既不像木兄,也不像楼卿。


    “殿下……”


    “苏公子……”


    “殿下。”


    再缱绻的情思也抵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黏腻缠人。


    殿下要怒了。


    殿下的心虚和愧疚快要被耗光了。


    殿下若不是心悦楼卿,此刻早就咬下去了!


    楼轻霜仿佛知晓他的脾气,在他即将咬人的前一刻,及时悬崖勒马,不再缠绵亲吻。


    “殿下先前不认臣……”这人轻轻在他耳边问,“是因不敢?”


    沈持意:“……?”


    他说了那么多,楼大人所在意的,居然是这一句不起眼的事实。


    自然是因为不敢。不敢冒险,不敢连累身边人,不敢影响楼轻霜该走的主线。


    难道还能因为不想不成?


    他若是一开始便敢认,哪还有此后诸事?


    太子殿下坦然点头。


    楼大人没有动静。


    他们贴得太紧,沈持意瞧不见楼轻霜的神情。


    可他莫名觉得,这人在笑——笑意没展现在他眼前,却扫去了方才这昏暗之处的沉闷。


    分明是他不敢认,木郎在笑什么?


    沈持意不明白。


    楼轻霜不解释。


    这人打开腰间的锦袋,从中拿出了一把小钥匙,解开他双手的锁链,将他打横抱起。


    沈持意:“?”


    这这这,这是要带他去哪?


    “殿下昏迷之时日日躺着不见日光,溢年说这样不太好,臣每日都会尽为臣之责,带殿下晒晒太阳。”


    “现在殿下虽然醒了,却仍需时日恢复。黄昏未过,还是出去晒一晒日光较好。”


    原来只是去晒太阳。


    楼大人果然自持自律,从不会有慌乱疏漏之时。


    刚论完爱恨情怨呢,还记着晒太阳。


    “哦……”


    沈持意双手挂上男人的脖子,不再多说。


    书房后的密道连接着楼府后山较为荒凉之处,少有人踏足。


    晚夏风热,林间满绿。


    骥都的黄昏和江南的黄昏分明同诞于一个落日之中,却少了悠然写意,多了肃穆庄严。


    似是连这一片日光都知道,联袂的屋舍殿宇之内,藏着多少忧思,埋着多少恩仇。


    奉砚早已备好了躺椅,置于日光下等着他们。


    楼轻霜如往常每一日,将沈持意轻柔放在躺椅之上。


    沈持意侧头看去。


    楼府离皇城不远,后山地势又偏高,稍一眺望,皇宫中最高的筑星台便映入眼底。


    许久之前的深夜宫墙之下,前太子生母裴贵妃自筑星台坠下,裴氏自此开始衰败。


    楼轻霜在东宫仪仗的轿辇之中,一句一句地将裴氏恶行送入他的耳中。


    “大人,”他问,“那时候就开始了吗?”


    绕道筑星台那一夜,便开始怀疑他了吗?


    奉砚听得一头雾水。


    可他家公子只顺着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去,颔首:“嗯。”


    太子殿下突然就局促了起来,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好在楼大人表面上维持君子做派习惯了,并不会在此事上揶揄他。


    沈持意独自尴尬了一会,忆着宫中之事,自然也想起自己还是个太子。


    这小小密道和无人后山之外,还有着许多家国大事、翻涌朝局等着他们谈。


    他不再捂着脸,回头问楼轻霜:“朝中如何了?我们是不是需要谈谈国事?”


    楼轻霜不愿打搅他:“殿下今日刚醒,不宜多思。”


    沈持意想了想——自己现在思考确实慢得很。


    他也不坚持,晒了一会,倦意果然上涌。


    几乎在沈持意合上双眼的那一刻,楼轻霜面上的温润之色骤然褪去。


    何止是国事要谈。


    他们其实还有千言万语应该说,还有无数的暧昧衷肠没有诉诸于口。


    但……两个月都等过来了,又何须急在一日?


    无论小殿下喜欢的是不是那个无牵无挂身无负累的木沉雪,无论小殿下此时对身为楼轻霜的他还剩多少情意,他都会卑鄙下作地纠缠下去。


    他不知足地盯着日光中假寐的青年。


    哪怕身体未愈,刚刚醒来,此刻还在阖眼休憩,却依然有着让人瞧一眼便挪不开眼的鲜活。


    太子殿下决定不要命时毫不留念犹豫,苏醒后直言时又坦荡无悔。


    如这灿灿日光一般,明亮浓烈,敢爱敢恨。


    可他其实是个只能活在影里的游魂。


    光无处不在,影附骨随形。


    只愿沈持意越晚发现这一点越好——当然,永远不会发现……最好。


    楼轻霜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任由心中阴霾铺天盖地,任由泥泞长满全身。


    直至黄昏离去,最后一点天光消散。


    他又将沈持意抱了回去。


    正巧这时周溢年偷回家中拿了药材和医书过来。


    周太医见状顿时又惊又喜:“殿下居然醒了!?”


    沈持意眨了眨眼,隐约觉得周太医这话似乎不太对。


    “居然”。


    楼轻霜不是说,救他不难吗?


    楼轻霜适时随口道:“两个月,本就该到苏醒之时。”


    周溢年顿时闭了嘴,上前来为沈持意探看。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身体虚。就算是武学高手,是个人睡这么久没有正经进食都会虚,不必担忧。这几日慢慢增加进食,有力气了开始走动,多吃些补药,过不了多久就和常人无异了。”


    “饮川照顾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毛病。”


    楼轻霜松了口气,这才又把沈持意抱回密室中。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床榻上,沈持意抬眸问,“就这一盏灯,我连屋子里这么点地方都看不清——刚醒的时候差点以为我瞎了。”


    楼轻霜倏地一顿。


    这人默了片刻,才说:“地道密室通气不易,灯盏太多,不利于活人。殿下现在不易动弹,点灯也无用。”


    楼轻霜点上一根安神香,指了指床边的金铃,“臣今夜还是回书房睡竹榻,殿下在此就寝,有何需要,摇铃喊臣,臣在书房能听得到。”


    “大人!”


    沈持意蓦地喊住对方。


    他想到周溢年对他苏醒的反应,记得刚醒之时这人身上的憔悴之色——也许救他并没有楼轻霜说得那么容易。


    他想把人留下,再看一看。


    “大人辛劳,竹榻狭窄冷硬,岂不是委屈了大人?”


    “若是住在其他屋子里,便不好照顾殿下了。书房里只有竹榻。”


    “臣日日宿于竹榻,习惯了。”


    “习惯了便舒服了?”沈持意缓缓往床榻里挪了挪,“我又不是没有与木兄同床共枕过。”


    “臣若如此,有失礼仪。”


    熟悉的假惺惺。


    都这时候了,还在君君臣臣。


    刚才喂饭不让他动锁了他双手的时候,怎么不提君臣礼仪?


    沈持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搬出太子令旨:“孤命楼卿睡上榻来。”


    那双黑眸浸于烛火照不到的昏暗之处,无人察觉地染上一层笑意。


    “臣遵旨。”


    这间密室不算大,床榻睡一个人宽敞,睡两个男人却有些拥挤了。


    好在沈持意本来就体弱,不怕紧挨着楼轻霜,只觉温暖。


    男人去书房取来枕头,脱了外袍,挤了上来。


    沈持意稍稍撑起身子,要把自己枕的那一个挪到自己这边。


    楼轻霜似乎顿了顿,突然说:“殿下,臣来吧。”


    殿下现在已经苏醒了一天,吃饱喝足晒了太阳,远没有刚醒的时候那般难以动弹。


    他才不想挪个枕头都要楼大人代劳,丝毫不停,已经把那枕头搬开。


    枕下却有个系绳的小东西。


    “这什么?”殿下好奇地拿起来,“在我枕头下面,是什么药囊吗?”


    楼轻霜:“……”


    沈持意已经拿到眼前瞅。


    “好像是——”平安符。


    “是臣回府的路上瞧见有摊子在卖,”楼轻霜淡然道,“随手买的。”


    “哦。”


    沈持意笑了笑。


    他躺在床榻内侧,床边的微弱烛火被楼大人挡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昏暗近乎于无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反倒衬得带着笑意的双眸愈发明亮动人。


    楼轻霜看晃了眼,回过神来,沈持意却已经将“随手买的”平安符塞进了寝衣内侧的小兜袋里,藏在怀中。


    楼轻霜侧过头,冷静躺下,久久不语。


    沈持意一转头,只瞧见一个后脑勺。


    “……?”


    他凑上前,“大人,你怎么背对着我?”


    他把楼轻霜喊上榻,本就是想趁机看看楼轻霜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是不是消瘦了。


    周溢年见他醒来时反应太大,要么周太医就是这么个咋咋呼呼的性格,要么周太医觉得他醒来其实很不容易。


    若是后者……他落水那日,碧湖边那么混乱,楼轻霜是否受伤了?之后他昏迷了那么久,楼轻霜是不是在这其中有陷入险境之时?


    他要把楼大人掰过来看看。


    他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只能先扯一扯楼轻霜的手臂。


    刚抓着手臂——寝衣好像有些厚……


    楼大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殿下身子虚弱,应当好好休息。”


    挣了一下发现力气悬殊过大的沈持意:“……”


    好叭。


    等他武功恢复了再说。


    太子殿下在被褥里挪了挪,费劲吧啦地转过身去,睡了。


    密室之中无月无夜,唯有床边那盏煤油灯晃着火光,困着时间。


    安神香逐渐矮了下去。


    “殿下。”


    楼轻霜轻喊。


    无人应答。


    楼轻霜缓缓起身,看向火光照不到的、大半浸在黑暗中的屋室。


    他其实完全可以带着沈持意,在附近寻一处无人注意的小客栈住下。


    不是非要在这间多半会吓到小殿下的密室里。


    他像个好不容易将猎物叼入巢穴的鹰隼,千方百计困缚敌人的长蛇,不愿放开,不愿松手。


    既不敢点亮烛火,让此刻熟睡中的青年瞧见他完全算不上高洁的情爱之心,又不想干脆把人带走,把这里再度尘封上锁。


    他又浸在自己这般见不得光的暗思中,静坐许久,才无声出了密室,将密室门合上,来到周溢年所在的小室里。


    周溢年本就开着门,见到他来,毫不意外,直接拎出药箱。


    楼轻霜从中拿出金疮药等物,掀起衣袖。


    手臂之上,赫然缠满了白布。


    他极为熟练地拆开白布,露出这些时日来为了渡血而割开的伤口,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换了药。


    复又重新卷上新的白布,放下衣袖。


    周溢年问:“太子睡着了?”


    楼轻霜点头。


    周溢年哂笑。


    那看来楼饮川是彻底不愿让太子知晓这些。


    当真是古怪。


    先前去烟州的路上不让武功高强的太子遭遇刺杀,不要白来的护驾之恩,现在连诉诉苦劳,施施手段也不肯。


    到头来,太子若真移情别恋,第一个失态的恐怕也是他楼饮川。


    但周太医可不敢说这话。


    他见这人转身要走,只提醒道:“先前人不知会不会醒,我便没有顾虑醒后之事。如今醒了,我提醒你一下,你给太子渡了这么久的血,不仅解了他身上的毒,也让他习惯了你的血的毒性,从今往后,你血中毒性对他算是没用了。”


    这个倒是好事。


    “同样的,对你无效的一些药、毒、蛊,对他虽然不至于无效,但是效力多少会减轻一些。”


    “比如你日日给太子点的安神香……”


    周溢年还未说完。


    楼轻霜骤然神色一空,猛地转身,穿过密道,回到密室前。


    乍一推开门,屋内明亮的烛光便倾泄而出。


    密室中的所有灯盏都被点燃了,将里头的所有陈设照得清清楚楚、无从抵赖。


    本该熟睡的太子殿下正抓着原先放在床边的小灯,头发毛躁地站在密室中央。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的目光从墙上挂着的那些无脸画作中移开。


    四目相对。


    楼轻霜眼瞳轻颤,缓步入内。


    他渐渐缓了神色,语气近乎诡异般温和:“殿下怎么装睡?”


    太子殿下眨了眨眼,面上全无骇色。


    他甚至有些好奇。


    “所以大人刚才是故意不点灯的?”


    楼轻霜眉眼一压,嗓音愈发温和:“……是。”


    “因为这些画没画完吗?”


    沈持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自己。是身为苏涯的他。


    他就说,楼轻霜这样的人,做事必有缘由,不让他点灯必有猫腻!


    哼哼。


    也轮到他抓包了。


    他饶有兴致地凑到楼大人面前,喊着时人盛兴的情郎称呼:“檀郎是想等画完再给我瞧?”


    片刻的静默。


    那人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去,像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仍然冷着脸道:“嗯。”——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情话 “卿卿之貌,惊鸿绝世,见之难忘……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沈持意突然又有些懊恼了。


    他确实不该急着点灯。


    他在琴棋书画中,最不通的就是画。饶是如此,他看这几幅画, 都能瞧出作画之人走笔有势,收笔有心,技艺非凡。


    只有身形轮廓,便如此赏心悦目, 加了脸后画完整了, 岂不是每一幅都是上佳之作?


    他若是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成品,必然更为惊艳。


    殿下遗憾撇开眼, 去看别处。


    “这幕篱——幕篱是我们有一次一同出宫买的?”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


    沈持意直接用手肘顶了顶对方:“檀郎?”


    “嗯。”


    那人才答。


    沈持意上前,放下手中灯盏, 想摘下幕篱。


    楼轻霜担心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伸手要替他拿着。


    他还不至于连个幕篱都拿不动, 躲开楼大人的手,自己拿起端详了一会,又戴上头,转过身, 隔着白纱看向楼大人。


    这幕篱他第一次戴的时候,害怕被楼大人发现端倪, 走在大街上, 不敢显露背影, 只敢走在楼大人身后。


    当时白纱晃动, 眼前只有那人瞧不出心绪的背影,一切朦胧而模糊。


    而今小小居室,灯火晃晃,隔着一层白纱, 他看不清明楼大人的神情,却觉得眼前一切明明白白。


    时过境迁,旧物仍在,人却不同。


    可惜他现在确实身体不好,戴着幕篱晃了晃白纱就有些头晕,不得不摘下来,小心仔细原模原样地挂回原处。


    沈持意转身,低头,翻开桌上的账册。


    “……”


    他立刻合上了。


    他又往一旁看去。


    云鹤金灯。


    “你找人修复过?”


    他拿金灯挡过刺客的剑,按理来说金灯之上应当有剑痕的,如今却是光滑如初。


    这个问题不必楼轻霜答他就知道答案。


    他轻轻将金灯放回原位。


    还有别的。


    每件东西,他都能想起来历。


    有些他自己都险些忘了,看见东西才回忆起来。


    初识的、画舫上的、元宵那夜有关的、皇城再见后的……


    沈持意看得格外入迷。


    楼轻霜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小殿下把小小的密室逛出了夜市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想过,这些物件其实承载了他许多卑劣心思。


    愈是如此,他竟愈是没了先前那般隐秘地希望对方瞧见的心。


    沈持意是这样热烈而明亮,他其实根本无法接受坦荡鲜活的太子殿下发现的那一刻,无法接受这张脸上出现任何对他失望、厌恶、害怕的神情。


    他想把人立刻抱回床上。


    别看了。


    楼轻霜上前。


    沈持意感觉到男人凑到了他身边,没回头,抬手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这间屋子,是照着我在画舫上的房间做的?除了屋室大小稍有不同,其他几乎一模一样,怎么做到的?我们去烟州的时候,那艘画舫里我的房间东西都在啊。”


    没有回答。


    怎么又不应声?


    “……檀郎?”


    他回头去看楼轻霜。


    那人明明就一直在看着他,直至此刻才答:“回帝都前,令人画了图纸,照着做了一份,但一应物件都是我搬进来的,在那之后,除了你我,无人进过这里。”


    都是一人制备吗……


    沈持意又回到那几幅未完成的画前。


    他其实想拉着楼轻霜,现在就画完其中一幅画给他看看。


    但他刚刚喊楼轻霜总是得不到应答,喊一声这人才应一声,也许是困了。


    他打消想法,正想转身。


    昏沉之感顷刻间席卷而来。


    他突然一个踉跄。


    有人及时伸出双手,将他扶住,一一吹灭了沈持意点燃的烛火。


    “此地处于地下,全靠气孔进风,不可长久点燃如此多的烛火,对身虚体弱之人不好。”


    楼轻霜将他重新扶回床榻上,替他掩好被褥。


    “卿卿该安寝了。”


    这人说。


    “……”卿卿登时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去,继续背对着楼大人。


    过了片刻。


    他们两人背对着背。


    “你刚才故意等我‘睡着’,出去干什么了?”


    楼轻霜:“……”


    楼大人驰骋官场,君子小人,一念之间,手到擒来,阴谋诡计都从未失手过。


    今夜不过瞒了两件事:一为密室,二为出屋。


    尽皆被太子殿下掀了个干净。


    他仿若随口般道:“朝局之事,去找溢年聊了聊。”


    “哦……”


    密室中再度没了声音。


    情念纠葛终于随着清风明月一同沉入深梦中。


    盛世人间阖眼,万家灯火渐熄。


    次日。


    天光未亮,日头还差片刻降临人间。


    分不出昼夜的密室中,楼轻霜缓缓睁眼。


    小殿下一如既往地在他怀中安静睡着。


    他也一如既往地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和脉搏,确保小殿下一切如常,身上没有冰凉之处。


    这些全都熟练地做完,他蓦地愣了一下,神色一空。


    半晌。


    他无声地笑了笑。


    楼轻霜为美梦正酣的太子殿下重新盖好被子,下床漱洗完往书房去了。


    沈持意醒来时,屋内只有他一人。


    漱洗的一应用物和摇人用的金铃都摆在一旁,离去的人显然在出屋前为他备好了一切。


    但他自行动了动,觉着今天比昨日又好上许多,并不需要劳动他人,便自己漱洗了一番。


    他想直接出去找楼轻霜,却发现屋内似乎没有他的外袍。


    楼大人似乎觉着他躺在床榻上等人伺候便好,根本没给他准备自行出门的东西。


    但太子殿下哪里是能在小小屋室内闲得下来的人?


    他在这间住了没几天却已经十分熟悉的密室里翻找了一会,寻出楼轻霜的素衣外袍来。


    楼大人比他高上一二寸,外袍对他而言只长了一点点,略宽,完全能穿。


    太子殿下披着他家檀郎的外袍,没有系上,用外袍的衣带随手一绑垂落的头发,慢悠悠走了出去。


    密道里没人。


    楼轻霜应该不至于大早上跑到后山去散步。


    他往书房的方向走,却没有敲响密道的门。


    他借着两侧烛火,左看看,右看看,抬头瞧瞧,低头瞧瞧。


    默不作声地在这小角落研究了好一会,自行找到了开门的机关和用法。


    密室门随着书柜一道打开。


    男人一袭青衣,玉簪束发,端然写意地立在桌案前,提笔蘸墨,一派名士气韵。


    他从密道走出,这人并无动静,依然低头挥墨。


    直到沈持意走近,楼轻霜余光之中瞥见自己的外袍衣摆。


    他提笔之举一顿。


    “我以为是奉砚,”他说,“又不摇铃。密道外还有暗卫守岗,就算我不在,他们听到摇铃之声,也会来寻我。”


    沈持意压根没听进去,凑到桌案旁,探头。


    “是我吗?”他看着桌上未完成的水墨画,“怎么不是密室里那几幅画?”


    画上依然是一个戴着幕篱的持剑侠客。


    画中人身着蓝衣,幕篱上落着好些桃花花枝,枝繁花茂,垂下的白纱也随风而起,将一张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瞧楼轻霜身旁的那些墨水颜色,眼看是准备添上五官画完了。


    “大人怎么新起了一幅?”


    他也想看完整的,但他还以为直接从墙上取一幅画下来补完就好。


    楼轻霜手中未停,淡然答道:“心境不同。”


    不都是画他?


    不过这幅画好像确实比密室里那几幅多了一些鲜艳之色。


    而且密室里那几幅,角度不是回眸,就是侧身,好似提笔作画的人都在从一些瞧不见的阴影角落里窥伺。


    现在这一幅,倒是春光明媚下的持剑抬眸。


    沈持意十分欢喜。


    他干脆在桌案的另一边、楼大人的正对面坐下,等着这幅画完成。


    楼轻霜稍稍抬眸蘸墨时,瞥见的就是青年浅浅笑着坐在面前的模样。


    那一头乌发比他面前晕开的浓墨还要乌黑润亮,松垮绑缚之下,两侧额角散落出不少零碎发梢,落在桃花瓣尾般的眼角旁,涓涓风流,缱缱情丝,勾得人挪不开眼,又停不住眼往下看。


    青年披着他的外袍,两侧松垮,轻而易举显露出里侧寝衣,还有微微散开的寝衣对襟……


    楼轻霜喉结轻滚,眸光微沉,视线重归墨画之上,再不抬眼。


    沈持意见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挥毫不止,奇怪道:“我就坐在这里,大人在画我,为何不看着我,对照着画?”


    墨香飘荡,清晨日光透着窗纸落入书房之中,氤氲落于画上。


    “卿卿之貌,惊鸿绝世,见之难忘。”楼轻霜说,“无需对照。”


    沈持意啧啧称奇。


    这伪君子,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真是好听。


    他不再打扰。


    画中人五官渐显。


    惟妙惟肖,如真似活。


    那不是浪迹江湖的苏涯,而是持剑浅笑的太子。


    楼轻霜将这幅画晾在一旁,同沈持意一道用了午膳,为沈持意穿戴好衣冠,说:“一会有人来。”


    “谁?”


    来者一脱帷帽,激动道:“殿下!你可算醒了!恢复得如何?可留了什么毛病,影响了武功?若是影响了,元珩这就去为殿下寻药问医——”


    “打住!”沈持意赶忙道,“我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江元珩松了一口气。


    江元珩进来后,奉砚又带进来一人。第二个人摘下帷帽,直接一个踉跄在沈持意面前跪下,抱上了他的双腿,哭道:“殿下,您没死真是太好了——”


    殿下把魏白山扶起来,作揖道:“让你们担心,是我之不是,在下这厢,对统领和总管赔罪了。”


    “哎哟,殿下这么说不是折煞奴才吗?”魏白山说,“您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这段时日以来,宫中人人都说您必定已经死了,只等着陛下发丧呢。但是奴才不信,一直在等着您回来。”


    “不只是奴才。东宫里不少人,还有莺娘,大伙都十分挂念您……”


    魏白山接着提了好些个沈持意熟识的宫人名字,说着自打沈持意奉命微服出宫之后,他们各自都如何在东宫为太子殿下祈愿祝祷。


    楼轻霜正在亲手装裱着太子殿下看花持剑的墨画。


    听到魏白山提到的其中一个名字,他动作一顿。


    偏生太子殿下听完了这些,谁也没管,只从其中提出了那个名字,关切问道:“莺娘现在可好?”


    第89章 招惹 小殿下格外受人爱戴喜欢。


    沈持意倒不怕东宫的人会如何。


    江元珩率先回宫, 肯定会利用禁军统领的身份明里暗里护着东宫的宫人,不会让人出事。


    可莺娘以为自己身中青衣蛊,与其他人不同。


    他离宫前, 想着这次要么成功脱离主线,要么就是办好差事回来,怎么也不至于数月不归,因此只给莺娘留了两个月的“解药”。


    若是他脱离主线成功了, 自会再悄悄回骥都, 寻机带走莺娘,为她找一个天高皇帝远之地, 继续生活。


    他没想到自己是又没脱离主线又昏迷了数月,如今莺娘的“解药”早没了。


    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从前的风流纨绔之名了, 莺娘会不会说出去都没关系。


    他不过是担心莺娘最后一个月没有解药,发作之前或许因太过担忧, 反倒出了事。


    魏白山和他说:“她可担心您了,但是说起来,她比奴才们都还要坚信殿下无事。”


    “奴才私底下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得含含糊糊的, 说什么……”魏白山挠了挠头,“她有相思之病, 殿下每月来看她, 她才能减缓相思之情。可殿下至今未归, 她却心下安然, 寝食皆好,想来殿下偷偷回东宫看过她了。”


    沈持意:“……?”


    原来,莺娘以为青衣蛊没发作,是因为他偷偷让人回东宫, 把解药混进吃食里悄无声息让她吃进去了。


    “……”


    魏白山还说:“奴才们没被宫中到处流传的谣言所惑,还得有莺娘如此坚信殿下无事的一分功劳在。”


    “奴才感谢她,她说:‘都是殿下高瞻远瞩,暗示提醒,让她心里有数,才能如此镇定。’”


    “……”


    原来东宫是这样做到毫不动摇的吗。


    好的。


    不过……楼轻霜会告知江元珩他醒了,再正常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连魏白山也会被偷偷带出宫来见他。


    沈持意转头去看楼轻霜。


    那人神色自若地低头裱画,似是没在意他们这边的久别重逢。


    但不用沈持意问,魏白山下一句便紧赶着禀报:“在殿下生死未卜的这段时间里,苏阁老私底下派人找过奴才,问了些话,还想给奴才塞一大笔银钱,说奴才这个东宫太监总管当不了多久了,但他可以帮奴才找新的主子,或是调到陛下跟前伺候。”


    魏白山重复了一下苏铉礼问的问题——听上去都是些可以寻机问罪找漏洞的问题。


    “殿下放心,奴才含糊过去了,没有理会。”


    这事若是单独提起,沈持意还会想一想是不是苏铉礼干的。


    可在楼轻霜默认魏白山是可信的情况下……


    这根本不是苏铉礼干的,是楼大人找人试探了一下他的太监总管可不可信吧!


    确认魏白山可信,楼大人这才让奉砚把人带来楼府私底下见他。


    太子殿下又转头去看楼大人。


    楼大人继续一本正经地垂眸裱画,从容平静,俨然不动。


    想来这种试探筹谋,对楼大人来说不过洒洒水。


    他倒是乐享其成了一回。


    他又回头,继续问了问江元珩和魏白山宫中的情形。


    江元珩并没有把他们对淮东骑兵造反的怀疑禀报给皇帝。


    因为无凭无据,全都是沈持意和楼轻霜根据自己额外的消息得出的猜测。


    至于其他,楼轻霜怎么交代的,江元珩就是怎么说的。


    宣庆帝知晓烟州发生了什么之后,立刻动了换太子的心。


    可楼轻霜一句“太子一日无踪,我便一日不归”,成了君意和民心中的一道坎;护国寺住持一句“国朝不稳,百姓求神”,又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扇门。


    太子之位就这么留到了现在。


    而皇帝近日来罢朝的时间愈发多了。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谁都能猜到——龙体抱恙。


    太子失踪,天子病重,重臣抱恙。


    苏铉礼接了裴知节的班子,为天子臂膀,得皇帝授意,在朝中领着一部分文臣上疏,言明储君乃军国大计,不可空等沈持意归朝,也不可随意废立,不如先行从宗室之中择选候补之人,以防后患。


    如此又没有废了东宫,又能让太子之位处于风口浪尖。


    “……这便是如今之势,”江元珩面露忧色,“现在最不想看到殿下回朝的,或许不是苏铉礼,也不是那些个想要太子之位的宗室,而是……”


    而是皇帝。


    沈持意点头:“元珩这次瞒得很好,没让陛下怀疑你与我有关……”


    枭王当年谋反兵变,靠的就是上一任禁军统领。


    他这个太子要是再和江元珩扯上关系,宣庆帝怕是容不下江元珩。


    “你今日回宫后依然如此,就当做不知我还活着,也当做不在意我活没活着,只要没有我传信,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轻举妄动。”


    “是!”


    至于其他,太子殿下现在还没有那个脑子和身体能考虑。


    魏白山极有分寸地候在一旁,没有插话朝局之事,等到沈持意和江元珩聊完了,才禀报东宫内的事情。


    说是禀报,其实是传达一些和沈持意比较熟悉的宫人的担忧与祝祷。


    不仅不耗费太子殿下的精力,还逗得太子殿下笑嘻嘻的。


    楼大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窗户旁裱画。


    他好似对此不感兴趣,实则画没裱多少,沈持意和江元珩魏白山说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小殿下格外受人爱戴喜欢。


    小殿下也格外关心关切着每一个身边的人。


    江元珩、魏白山、苍王府的人、东宫的人、从未见过太子便投诚的孙应、烟州那个轻易被太子折服的花魁、云三、还有刚刚提到的那个莺娘……


    这画裱不下去了。


    楼轻霜突然说:“殿下今日该歇息了。”


    事关太子殿下身体,江元珩和魏白山根本不敢耽误,赶忙和沈持意告辞,又偷偷摸摸跟着奉砚走了。


    沈持意确实有些累了。


    他现在醒一会就得睡一会。


    他想和楼大人单独说说话再去歇息,悠悠然来到了窗边的楼大人身边,低头一看。


    “咦?”


    这怎么没裱多少?


    不,不能说是没裱,只能说是堪堪做了点准备工作。


    不愧是楼大人,裱画裱得如此细致。


    “诶你干嘛!”


    沈持意突然出声。


    眼前之人竟不由分说便把他打横抱起,往密室里走去。


    沈持意前一日刚醒,全身绵软无力,被这么抱着走来走去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是已经能自己走动了,登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挣了挣:“我自己能走。”


    楼轻霜还是抱着他,直到回到了密室的床榻前,才把他放下。


    沈持意出来时没有续上烛火,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更显得近在咫尺的另一人存在感极强。


    他感受到那人和他一起入了床榻,就着抱着他的姿势,顺势凑近。


    没有放开他,让他一人休憩。


    而是落下了疾风骤雨般的亲吻。


    亲吻是温柔的,可交织的气息却是急促的。


    太子殿下所有心神都搅成了一团。


    楼大人却在这种时刻,在亲吻的间隙,用着谈论公事的语气和他说:“殿下不在东宫的这段时间,难免有人会收买一些东宫之人以备后用。殿下此番若是再回东宫,还得将东宫人员精简,尤其是东宫内宅——那里许多都是先前他人送给殿下或是塞给殿下的人……”


    沈持意没办法细思楼轻霜为何这时候说这番话。


    他从不觉得楼轻霜会把他的风流之名当回事。


    楼大人手眼通天,指不定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毕竟连苍王府的账目明细都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间密室里!


    他脱口而出:“我先前想让别人以为我纨绔风流没有威胁,才把这些人收下养在院子里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自然没有留着的必要了,遣送回原处便好。只是莺娘……”


    楼轻霜似是稍稍止了再度亲吻之势,听他说着。


    “……鹊明楼那夜她得罪过苏二,我当时是为了让她不被刁难,才以看上她为理由带她回了东宫,之后正巧让她为我掩饰。”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是东宫之人,光明正大地把她送走反而害了她,还得想个法子找个理由,或是先让她留在东宫安全些。”


    楼轻霜也许是在考量如何行事,静默了片刻。


    望不见底的黑暗酝酿着旖旎情思,又让人渐渐冷静。


    沈持意迟来地开始想——楼轻霜怎么突然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这人蓦地轻咬了他下唇一下。


    他思绪一断。


    “你……!”


    随之而来一声低笑。


    “好。”


    好什么?


    他被困在黑暗逼仄的角落里,被这人不住地凑近,叛逆心压不住了,终于抬手摸索着对方面容,寻到那人双唇,更用力地咬了回去。


    楼轻霜深吸一口气。


    小殿下昏迷日久,暂时没什么情欲之心,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招人的举动,又不知他刚才已经费尽了力气忍耐。


    可沈持意身体未复,亲吻尚可,如何经得住其他?


    他猛地翻身下床,背过身去。


    小殿下一无所觉,带着些许困惑,低喊:“檀郎……?”


    楼轻霜:“……”


    还在招惹他。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沈持意不仅没有躺下歇息,还想下床来到楼轻霜身前看看。


    “啪嗒——”


    两声脆响。


    被锁回床上的沈持意:“?”


    “殿下该歇息一会,再议公事。”


    殿下:“?”


    刚刚主动议论公事的不是楼大人吗?


    楼大人一本正经地倒打一耙,板着脸为太子殿下点了盏灯,直接出了密室。


    奉砚正好走上前来,小声说:“公子,薛执来信,云三和乌陵寻到了……”


    楼轻霜暂时顾不上这个,吩咐道:“沐浴。”


    奉砚正要转身。


    他又说:“冷水。”


    奉砚:“……?”


    ……


    楼轻霜带着一身冷意回密室之时,沈持意刚刚成功撬开一边锁铐,正在撬另一个。


    四目相对。


    楼轻霜:“……”


    沈持意:“……”


    太子殿下立时面露懊恼,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拆得更快一些。


    眼见楼轻霜缓缓走近。


    没有乖乖休息午睡的太子殿下突然觉得有些理亏,回头又把那打开的锁铐拽回来,扣回手腕之上。


    随后躺下来,拉起被子,闭上双眼。


    楼轻霜:“……”


    第90章 荷包 独一无二的皇位留不住太子。……


    楼轻霜在床边坐下。


    沈持意整个人都缩在了被褥里, 唯有一张脸露了出来。


    暗灯的火光和被褥边角的阴影争夺着这张脸的主人的垂怜,烛光为双眼上鸦翅般的睫毛拉下挠动人心的阴影,暗色藏在鼻翼两侧, 好似为小殿下盖了一层无形的面纱,隔着点什么,却又瞧得清清楚楚。


    连藏在被褥里,露出来的这么一点儿面容也在招惹他。


    “睡不着?”楼轻霜问。


    沈持意眼眸微动, 没有睁开双眼。


    他听到楼轻霜没由来地突然问他:“今日已见江元珩和魏白山, 殿下对于何时归朝,有什么想法?”


    ……何时归朝?


    沈持意缓缓睁眼。


    逆着烛光, 他只能看见床边男人的剪影,瞧不清的光暗边界衬得这人的问题都肃了三分。


    若不是密室里摆着尽是他们二人的往事, 苍王府印信、兵部尚书官印、他画的炭图、金铃、锁链……这些东西都在一旁,太子殿下都要觉得他和楼卿正在文渊阁中谈论政事了。


    这样的感觉对沈持意而言有些新鲜。


    从前虽然太子常常和楼卿谈论政事, 但那时他对楼轻霜的看法不一样,对朝局的看法不一样。


    一个是主线,一个是主角,都将和他没有关系。


    哪怕他会用苏涯的身份回来, 也只是回来找榷城碧湖旁药庐中邂逅的木郎。


    而不是现在这般,楼卿一直是楼卿, 太子才刚刚开始把自己当成个太子。


    楼轻霜问他何时归朝, 他想的却是——是否归朝?


    他现在若是顺势干脆就当太子死了, 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楼大人如此费力地稳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江元珩、魏白山、东宫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去。


    最重要的是,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排斥太子之位,他之前想脱离的是主线,想摆脱的是既定的惨淡结局, 排斥的是注定要和楼轻霜敌对纠缠的原著走向。


    可烟州一行,宣庆帝隐下贪墨的打算落空,整个大兴都知道烟州官场腐败了十年,太子成了民心所向,而非原著里那样的可有可无。


    不仅如此,淮东骑兵在原著里一直没有生事,直到楼轻霜掌权之后,才处置了在淮东作威作福的淮东骑兵统帅,可现在淮东骑兵已经疑似蓄谋造反,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生事。


    楼轻霜把他从水中救起,他醒来之后回头一想,发现一切的发展已经不太可能回归原著主线了。


    连楼大人都和原著不太一样了。


    这简直挑战了沈持意一直以来对主线的看法。


    系统也和他说过,他是个被意外安排到这个世界的人,算不得穿书者,没有穿书者的世界,故事主线是不容更改的。


    沈持意自己亲自体会过。


    系统给了他三次机会,他现在还剩下一次。他没有脱离主线成功,暂时可以保留。


    上一次就是被封为太子那次。


    而第一次,则是在两年前的辰陇之战。


    宣庆帝虽然在内政之上左右制衡,不让任何人出头拔尖,有时甚至会故意重用奸臣,从而稳固皇权。但在边境将领的任命上,皇帝也知道交给直臣是最好的选择——免忧于造反,也不会玩忽职守,疏忽怠惰。


    统领羌南戍边军的武成侯和宁康长公主夫妻,还有北戍府兵总兵李曵生,尽皆是刚正不阿一根筋的武将。


    苍州兵权归于北戍府兵之后,李曵生念及苍王府只有妇孺幼小,在沈持意儿时便时常上门关照,甚至念及沈持意年幼体弱,几次三番要带着体弱多病的苍世子习武强身。


    沈持意固然能装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但这样浪费李总兵的时间,实在是不太道德。


    原著里李曵生从始至终都是直臣,沈持意自己也打了许久交道,相信对方,便干脆告知李总兵,他早有游荡江湖的不知名高手暗中教导武艺,装作体弱,是为苍王府计。


    在那之后,李总兵从想当师父,变成了想当同门。


    有空就偷偷来找沈持意练手。


    一直如此到了辰陇之战,沈持意一开始虽然没有随军参战,但李曵生也会时刻给苍王府送来军报。


    沈持意就是在那时结识江元珩和苏承景的。


    江元珩是为了弃文从武,以军功博得高位。


    苏承景是苏铉礼三子,生母出身军户,和苏大苏二并非同母。苏铉礼年轻时还好,年长位高后逐渐显露出了看不起军户的本心,母子二人与苏家渐渐离心。


    北狄入侵时,苏承景生母已经不在人世,他一人无牵无挂,为了证明行伍出身也可光耀,和江元珩一道随军。


    苏家人参军,自然会来拜会拜会苍世子。


    毕竟他们虽然都和苏家有关,却都和苏家关系不好。


    一来二去,他与江元珩和苏承景都成了好友。


    可沈持意回忆原著,却发现苏承景虽然在原著中和他这个苍世子一样没有多少笔墨,却是剧情前期的一个关键点。


    苏承景会在接下来的一次行军中,走了有埋伏的一条道,被暗中藏匿的敌军射杀而死,苏家三子战死的消息传回帝都,皇帝体恤,反而让苏家受了皇恩。苏家表面哀痛,实则乐见其成,苏铉礼还觉得这儿子死得好,战死带来的价值比活着还大。


    明知这些事会发生在至交好友身上,沈持意如何坐视不理?


    他先是将那条路可能有埋伏一事告知苏承景,劝对方改道。


    可苏承景却觉得沈持意杞人忧天,不至于此。


    沈持意只好修书李曵生,让李总兵为苏承景换一条行军之道。


    行军那日,派去原路探看的斥候确实发现了埋伏,可苏承景改的那条道居然也有埋伏!苏承景被北狄游军所俘,归来之时,只一具焦黑尸体。


    沈持意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苏承景还是战死沙场。


    甚至下场比之原著还要惨——原著中只是射杀而死,如今却只有一具焦黑尸骨,谁又知晓被俘时发生了什么,又是不是被活活烧死的?


    沈持意悲痛后悔至极,立刻喊来系统。


    系统只是个为沈持意安排新身份的系统,没有其他功能和办法,检测来检测去,只能得出结论:也许沈持意不能算穿书者,而没有穿书者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会往唯一的方向发展。


    系统告知沈持意的时候,他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系统离开,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之后,李曵生彻查军中,却一直查不到为何那日行军路线改道之后还会泄露。


    沈持意寻李曵生,为他安排了军中的假身份,于两军对战中亲手取了北狄将领首级,为苏承景报仇。


    这事一直是沈持意心中的一道坎。


    他想脱离主线,也是怕这样的事情重演。


    可是现在……


    主线改了,却没被修正。


    那他这个太子……


    沈持意心中一团乱麻。


    他说:“大人今日特意带来魏白山,让他看到我安然无恙,是不是因为知晓魏白山的城府不深?他回到东宫之后虽然不会说,但东宫多少会有些不一样。”


    东宫若是有了变化,盯着东宫的人自然也会有变化。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便说:“引蛇出洞尚需时间,我再想想。”


    “好。”


    谈论正事确实让人费神,沈持意不过这么费心想了想,困意便上来了。


    刚刚是装睡,现在却成了真睡。


    他渐渐阖眼,气息平缓。


    楼轻霜看着青年平静的睡颜,凝望半晌,方才垂下眼去,目光落在被褥边角延伸而出的锁链上。


    锁链冰凉,这般捂着睡哪里会舒服。


    他从腰间锦袋中拿出了钥匙,掀开被褥,拉出沈持意的手,徐徐解开。


    他本也是打算回来时解开的,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有本事,在没有刀刃的床上都能撬锁。


    精巧的机关难不倒沈持意,独一无二的皇位留不住太子。


    楼轻霜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更明白的时刻。


    清楚这股红尘里的春风永远不可能因他人摄取而困于原地,明白小殿下只有动心动情的自愿止步,才会为被吹拂者永远停留-


    数日后。


    太子殿下又在楼大人的教书催眠之后睡了个饱饱的午觉,眼看就要到醒来的时间。


    楼大人则在书房询问周太医,太子殿下身体复原得如何。


    薛执正好在这时候领人带着抓到的乌陵和云三来了。


    五花大绑带来的。


    周溢年:“……?”


    太子殿下不都醒了?


    他们现在不是一伙的吗?怎么还要绑来?


    薛执苦着脸拱手:“公子恕罪,属下实在没办法。之前为了追到他们,属下用过假传太子殿下的意思这一招,被乌陵识破了,他们后来便不信了,我怎么说太子殿下在我们这,他们都不理我。”


    楼轻霜:“……”


    “云三武功不算绝顶,暗卫的脚下功夫却登峰造极,还有乌大人这一身蛊毒功夫,”薛执说着便挠了挠脖颈,“实在是厉害。属下追到现在,乌大人只剩下让人发痒的蛊虫,属下才能捉到他们。”


    楼轻霜看了一眼双脚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云三,还有手指头都被绑着以防用蛊的乌陵。


    “……”


    薛执把一个包袱往楼轻霜面前一放。


    “这个小包袱属下没打开过,但云三逃命路上一直随身带着,也许里面是什么重要之物,属下便一起带回来了。”


    楼轻霜正在想着要不要现在去看看沈持意醒没醒,把太子殿下带出来,让云三和乌陵相信,也好给这两位殿下的亲信解绑。


    周溢年见那包裹边缘似乎透出了什么熟悉的东西的形状。


    他好奇上前,拆开一看。


    包裹里赫然是一个不知放着什么的荷包,还有一二三四……七把折扇。


    周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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