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七夕 如此好的人间,如此好的风景。


    周大夫心头火起, 拿起一把扇子打开便开始扇风降火。


    楼轻霜视线落在那荷包之上。


    能让乌陵云三跑了数月都护在手中的东西,多半是沈持意叮嘱过要好好保留的。


    此物应当对太子殿下而言极为重要。


    他伸手。


    被堵住嘴的云三:“唔唔!”


    被堵住嘴的乌陵:“唔唔!”


    楼大人十分客气地说:“让两位受苦了,请见谅。楼某这就去看看殿下是否醒来, 将此物转交与殿下,让殿下同二位相见,也好为你们松绑。”


    他好似对包袱里的荷包没有一点兴趣,从周溢年手中拿回其中一把扇子, 原模原样地收好包裹, 进了密道。


    周溢年:“……”


    密道门合上的一瞬间。


    楼轻霜在门后停下脚步。


    他打开荷包。


    里头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木雕,一张叠起来的信笺。


    信笺有点眼熟, 和他常用来写一些走形式装模作样的拜帖所用兰花笺似是一样的。


    那木雕太过醒目,楼大人第一时间便下意识把木雕掏出来看。


    “……?”


    猴?


    什么猴对太子殿下这么重要?


    小殿下不属猴。


    苍王府也没养猴。


    楼轻霜愣了愣, 边思索着边转动木雕细看。


    而后看到了木雕后刻着三个字。


    刻字的人刻得又用力又认真,每一笔都硬朗实在, 轻重一致。


    唯独刻得有些歪歪扭扭,楼轻霜细看了片刻,方才看清——


    他神色蓦地一空。


    他总是预料不到沈持意会做什么、会想什么。


    一如现在。


    一种陌生而又久违的暖流过心之感不知从何处浇灌而来。


    陌生是因他鲜少有这样的感觉。


    久违是因上一回如此,还是在去年烟州的画舫之上, 发现回回邸报都不错过的苏涯其实并不爱看邸报。


    他滞在密室门后许久。


    久到他不用思考,在打开兰花信笺之前, 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但楼轻霜又失算了。


    信笺上的内容很早很早, 早到裴贵妃假孕之时。


    一个木雕, 念着的是江南的木沉雪。


    一张信笺, 记着的是朝中的楼饮川。


    密道无风,两侧的火光安安静静晃动着,照应着兰花笺上的工整字迹。


    墨香随光而飘,无风似有风轻漾。


    舞动的剑光又带起了一阵风。


    密室另一头的出口, 楼府偏僻的后山上,成片成片的树荫下。


    持剑青年身影飘然,乌发逸逸,衣袍翻飞,一个接着一个的剑花时不时接住了透过树叶间隙漏下的日光,散射出一片灿烂风华。


    身影已似云中龙凤,俊逸翩翩,让人瞧一眼便挪不开眼,偏生那张时不时展露而出的面容更是举世无双,美得灵动而脱俗。


    仅一个人,便衬得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乏味山景也迤逦艳丽了起来。


    练剑的正是太子殿下。


    沈持意身体刚刚恢复,还不宜运剑太快,只不过躺太久了骨头酥,他醒了见密室无人,想来楼轻霜在书房办事,便自行拿着流风来了后山,随意练一练普通的剑诀。


    他一个回身,却见有人站在隐藏的密道入口处。


    他收剑轻笑,左晃一下右跳一下,来到楼轻霜面前:“怎么不喊我?”


    “从未见过殿下舞剑,”男人说,“不愿打扰。”


    嗓音温和得比轻风扫过绿叶的摩挲声还要动人,裹着眷眷情意。


    装模作样的。


    楼轻霜又说:“殿下随我来。”


    跟着走回密道的沈持意:“……?”


    干什么?


    这伪君子突然这么温柔这么深情,还把他往回喊,不会是要用锁链把他锁在床上背《论语》吧!!


    他战战兢兢看着楼轻霜关上这一侧密道的门。


    此处没有点蜡烛,门一关,唯有后方泄来微弱的光亮。


    有人陡然回过身来,将他抵在墙上,落下蜻蜓点水般柔缓的缠绵亲吻。


    可现下已不是多日以前沈持意绵软无力清心寡欲的时候。


    他刚刚还在练剑,山林里风的味道还挂在他的身上,和密道里常年浸泡而出的烛火味混在一起,一同涌入他们二人当中,仿若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一吹即燃。


    沈持意一时出了神。


    ……周太医昨天还嘱咐过身体刚愈,修身养性!


    流风陡然横亘在两人当中。


    楼大人不知为何偏生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定力,这才突然想起“分寸”二字,带着沉重的气息,笑了几声。


    “殿下好无情。”


    沈持意不知楼轻霜在笑什么。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他们现在共同的敌人出事了?


    太子殿下问:“陛下驾崩了?”


    楼轻霜默了片刻,似是被逗笑一般,又笑了几声,方才肃然道:“天子崩殂,为天下哀事,怎可能嬉笑以对?”


    “此言大逆不道,殿下慎言。”


    许久没听到这话,太子殿下却没有如先前那般悻悻收声,反倒脱口而出:“大人刚才以下犯上的时候怎么不提大逆不道?”


    楼轻霜解释:“那是因许久不见卿卿,太过想念,情难自禁。”


    不过是睡了一觉练了一会剑的卿卿:“……”


    温暖的怀抱并未松开。


    那人就这么抱着他,在昏暗瞧不清人的角落里,气息压着他的耳廓,问他:“殿下想好回不回东宫了吗?”


    沈持意怔了怔——问的不是什么时候,而是回不回。


    原来楼轻霜早就看出来了。


    沈持意踌躇道:“我……”


    昏暗之中,他们彼此瞧不清彼此的神色。


    楼轻霜却已能从小殿下的语气之中听出了犹豫。


    他本就不是为了沈持意的答案而问,率先说:“没有想好也无妨。”


    怀中的人稍稍转身,回头抬眸瞧他。


    他又说:“都行,怎么都行。”


    太子殿下想登高望远也好,想逍遥江湖也行。


    喜欢民间商贾的木沉雪也好,喜欢纯良君子的楼饮川也行。


    他已经装了前半辈子,自然也能再装过后半辈子。


    小殿下呵护在小小物件里的心意是这世间最好的安神香,能让他永远睡在梦里。


    他知道沈持意还有秘密没有说。


    从小练就的武艺、碧湖落水的神秘后手、唯独给云三下了青衣蛊的原因……也有待考量。


    他会寻找答案,也会用小殿下察觉不到的方式,让这缕红尘春风……永远停在他的身边。


    楼轻霜缓缓后退,领路在前,话锋一转:“薛执把乌陵和云三请回来了,殿下随我来。”


    随后转身就走。


    沈持意却有些懵。


    懵的不是方才不得不戛然而止的情思,而是楼轻霜对他回东宫的态度。


    楼大人对朝局之注重甚至远超己身,为了稳住他这个太子之位也做了众多筹谋,以这人的公私分明,不至于到什么也不用和他谈,就随他任性的地步。


    可楼轻霜还真就这么做了。


    碧湖救他,已完全出乎沈持意的意料,如今所言,更是同沈持意所了解的楼轻霜相差甚远。


    ——数月的民间相伴,如何能让楼饮川这样的人眷恋难忘至此?


    这是他先前不敢相认的主要原因,也是如今还没想通的疑虑。


    为什么呢……?


    太子殿下跟在楼大人的身后,困惑地歪了歪头。


    书房那一侧的密道门被楼轻霜打开。


    他跟着走了出去,瞧见了被“请”来的乌陵和云三。


    “?”


    乌陵:“唔!”


    云三:“唔!”


    正在全身上下挠来挠去的薛执单膝跪下,拱手赔罪,再次解释了一遍缘由。


    沈持意:“……”


    流风剑锋划动,割开了绳索。


    云三登时起身行礼:“殿下。”


    乌陵一个箭步冲到沈持意身边:“殿下你没事吧?”


    楼轻霜说:“对了,云三身上还带着你的东西,我刚刚先是去密室寻你,没看到你,东西落在密室里了。”


    沈持意快速眨了眨眼:“什么东西?”


    “扇子,还有一个荷包。”


    没说荷包里面有什么。


    沈持意松了口气。


    那看来是没打开。他也不是不敢给木郎瞧,只是……只是那木雕确实有点拿不出手。


    他和乌陵还有云三说了说他落水之后发生的事情,安抚了一下蛊虫全被薛执耗光了的乌师傅,替楼大人把薛执接下来一个月的空闲时间都许诺给了乌陵,帮乌陵打杂做新的蛊,也让乌陵解一下薛执身上的痒蛊。


    众人兵荒马乱地这个解释那个安抚,小小的书房里乱成一团,直至晚膳时分才歇了阵仗。


    沈持意寻了个理由,单独回密室里,把荷包里的东西找了个地方藏起来,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又悠哉悠哉地出去了。


    楼轻霜却把他带到了密道的出口处。


    奉砚已经戴着帷帽,架着一辆马车停在那。


    “薛执会安顿好乌陵和云三的,”楼轻霜说,“殿下的用膳之地,另有别处。”


    出门用膳?


    藏在楼府的密道中这么久,今夜怎么突然出门了?


    太子殿下以为楼大人有什么筹谋讲究。


    他欣然随着楼大人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竟然没有往偏僻之处行去,反倒直奔骥都中心,大兴都城最为繁盛的几个坊市而去。


    夜风一下一下地吹着车窗纱帘,马车外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丝竹舞乐交叠不息。


    显然比往常还要热闹三分。


    太子殿下起了好奇之心,带上幕篱,掀开纱帘,往外看去。


    只见不断后撤的长街灯火辉煌,人头攒动,花灯一层一层勾上高楼,数百灯影无一重复。


    长龙杂耍处喝彩声不停,近处说书人板声不断。


    夜如白昼,世如仙境。


    如此好的人间,如此好的风景。


    沈持意目光落在卖灯的摊子上,瞧见那数量最多的鸳鸯灯笼,骤然明悟。


    今夜竟是七夕——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面具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吧。”


    沈持意第一次瞧见帝都的七月初七。


    琳琅满目, 雅中极繁,闹而不吵,艳而不俗。


    一旁有城防军打马而过。


    他们的马车本来随着人流, 在特定的车道上缓缓前行。


    城防军中,有人骑马至于奉砚身边,悄无声息地替他们开出了一条道,带他们来到酒楼后方的牵马处。


    沈持意透过车窗看去, 发现那功成身退的“城防军”他认识。


    正是如今已被封为卫国公世子的黄凭。


    四方不仅有黄凭, 明里还有好一些城防军,暗中也有不少练家子混在人群中。


    黄凭本就是城防军都尉, 会在七夕这种时候领人巡检夜市很正常。


    可这些人,包括黄凭在内, 看似巡检,实则都在围着他们这辆马车布防。


    显然巡检只是个由头。


    “你安排的?”沈持意问。


    “夜市闲杂人等众多, 殿下在他人眼中生死未知,今夜出游,若是被人瞧见,发现了身份, 保不齐发现之人会趁此机会刺杀,把殿下的死讯做成真的。”


    “还是小心为上。”


    “你与黄凭说了我的身份?”


    “不曾, ”楼轻霜悠然道, “但我悄悄带着你回帝都之时, 特意挑了黄凭在城门口巡逻的时间, 将银骨炭与我的官印拿给他看,让他悄悄放我们入城。”


    “他不笨,他把地图给我时,我随着太子出城, 我归来时,帝都都以为我在寻下落不明的太子。他能猜到当时马车里有谁。”


    原来如此。


    他们说话间,奉砚下了一趟马车,去买了两个东西回来,递进车厢中。


    楼轻霜接过,对沈持意说:“我不知苍北是如何过乞巧节的,在骥都,这几日夜市都繁盛至极,早已不是简单寻常的过节。”


    “出游的百姓上街多半会买一盏灯,赏灯作乐,听曲听书,有很多手艺精湛的摊子,还有几处允许百姓祭拜祈愿的古树。”


    “有的人会戴上面具,以此结识一些平时不会结识的人,做一些不会做的事。”


    “殿下身体刚愈,正好趁此机会出来玩一玩,还可以买一盏乞寿灯放于空中,诉愿于长空下的神灵。”


    这些话说得不疾不徐,毫无语气波动,沈持意一听就知道,楼轻霜是在念诵他人转达的消息。


    楼大人怕是根本没在七月初七出过门,提前问过别人做了准备而已。


    还在这装什么熟练呢。


    他懒得戳穿。


    楼轻霜将其中一个物件递给他——是一个小猫图案的面具。


    沈持意指了指自己——他戴吗?


    楼轻霜点头:“面具正好利于你我隐在人群中。奉砚买面具时黄凭瞧着,他会认着我们两人的面具,在四方盯着殿下,以护周全。”


    那怎么给他买小猫。


    怎么着也给他买只老虎吧。


    太子殿下心下抱怨着摘下幕篱,换上面具,往眼前定睛一看,楼大人也戴上了面具。


    沈持意一愣。


    不应该是狗啊狐狸啊这一类的吗?


    “你怎么戴猴脸?”


    也许是多了一层面具的缘由,男人的嗓音多了一丝沉闷:“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吧。”


    “……?”


    太子殿下叹为观止。


    “大人太谦虚了。”


    又不是他刻的楼大人木雕,哪里会像猴呢。


    楼轻霜率先下车,为他扶梯,伸出手来牵他。


    “我在酒楼定了雅间,但现在天刚黑,为时尚早,不急着用晚膳。”


    “这个坊市是帝都最繁盛的坊市,这条街是每年乞巧节最热闹的长街,苏公子正好散散心。”


    “随我来。”


    结果苏公子压根不用带。


    刚一下马车,沈持意便快步往前溜,来到了一个卖荷包香囊祈愿符一类小物件的摊贩前。


    他在车上就注意到了这种乞巧节里最多的摊子。


    他问:“有平安符吗?”


    摊主赶忙笑着:“那肯定得有啊,这位公子要什么样的?”


    他往怀中掏:“类似这枚平安符——”


    紧随而来的男人骤然抓住他的手腕,没让他拿。


    “苏公子已经有一枚了,缘何还要买?”


    沈持意笑道:“我不是要把这一枚给换了,这枚我会一直留着的。我是想再买一个。你上次和我说,你给我的平安符是你回骥都的时候随手在路边摊子上买的,我便想着什么时候上街,买个一样的,也给你身上放一个。”


    他又要掏出来。


    楼轻霜却还是把着他的手腕,说:“不必。”


    “为什——”


    “这个吧,”楼轻霜拿起摊子上的一枚,“我喜欢这个。”


    那也行。


    沈持意放弃了拿出自己那枚平安符的想法,往腰间一掏。


    什么也没掏到。


    没带钱。


    他醒来就一直在楼府密道里住着,根本没有银钱。


    “……”


    于是楼大人出钱帮太子殿下买了一枚平安符送给自己。


    沈持意尴尬地离开了这个摊子。


    他痛定思痛,想去那些玩耍赢彩头的摊子挣点钱来。


    结果凑近一看。


    猜灯谜、画灯笼、画扇子、做木雕、绣锦帕、缝香囊……


    苏公子退避三舍。


    苏公子最终选择跟着木郎去放灯。


    他给木郎选了个乞安的,木郎给他选了个乞寿的。


    灯上可以自己写字,也可以让店家来写。


    楼轻霜自然无需他人相帮,挥笔便是洋洋洒洒的祈愿祷词。


    百姓却不是人人都识字习文,大多都让店家来写。


    沈持意等着楼轻霜写字之时,听到在他们之后来的百姓全家凑钱买了一盏灯,全家的祝愿挤在一盏灯上,只剩最后一行可以落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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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家问:“还要写什么吗?”


    牵着孩童的妇人说:“那就……那就国朝什么事都没有,太子也什么事都没有。”


    太子一愣。


    店家却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十分熟练地在最后落下“国泰民安,储君安康”八字。


    太子转头去看另一侧的楼大人。


    楼大人还在执笔挥毫,写着祷词,并无意外之举。


    店家对此习以为常,楼大人也对此习以为常。


    沈持意怔然许久。


    喧嚣里人心多变,静谧处善恶自辨。


    近处明灯千万盏,远处星河千万丈。


    祈愿灯写好了。


    沈持意和楼轻霜一道燃灯。


    他的目光随着祈愿灯升起,最终落在已经飘至高处的一大片灯火上。


    这些明灯中,居然有着不止一盏之上,寄托着对他的祝愿。


    ——对身为太子的他。


    防守严密的城墙拦不住非要迈入都城的长风,幽深的宫城和高耸的筑星台也遮不住明月。


    长风吹着月光,吹拂过他的脸颊,不知把什么东西吹进了他的心间。


    胸膛似是空荡荡的,又似是满满当当的。


    直至在酒楼雅间中坐下,方才那一片灯海的模样仿佛还在沈持意眼前。


    伙计上完菜后关门退下,两人摘了面具。


    楼轻霜问他:“在想什么?”


    沈持意脸上心事重重,嘴上片刻没停。


    他咽下了嘴里的饭菜,才说:“在想刚刚那盏灯。”


    楼轻霜夹了几道菜到他的碗里。


    “殿下昏迷数月,臣把画舫停在了离骥都最近的阖州。每日置于河岸边,总能听到一些百姓提及殿下的话,方才那些,司空见惯。”


    殿下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又有些羞赧,举杯轻抿美酒。


    楼大人说:“溢年不让多喝,这一杯是殿下今日所有的量。”


    殿下立刻不喝了。


    但方才入喉的酒水已经在他的唇舌之上留下了辛美之味,他不仅没染上酒意,还更为清醒了一些。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些驱赶人的动静。


    沈持意和楼轻霜尽皆一顿。


    奉砚稍稍开窗看去,低声说:“公子,好像是夏王。他今日要宴请犒劳手下人,正在驱赶大堂的客人。”


    夏王?


    沈持意记得这个夏王是先帝最小的子嗣,因着宣庆帝继位时年岁不大,没有卷入先朝风波,反倒封了个富贵王位。


    若不是宣庆帝封了他为太子……这个夏王,绝对会是朝臣建议的储君人选之一。


    窗户开了个缝,沈持意听到楼下有人在对东家和食客说:“做他们的菜和我们的菜不是一样的?都走开都走开,别碍着王爷的事。”


    听那意思,连点赔偿都没有,直接仗势赶人。


    能和王爷说上话的贵客都在雅间,大堂之内的客人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只能苦着脸起身离座。


    沈持意眉头一皱:“都是王爷了,真喜欢这家店的饭菜,点了去王府开宴便是,怎么偏要来此耀武扬威,坏了百姓一日的好心情?”


    “正是因为知道这是耀武扬威,才要如此,”楼轻霜徐徐解释道,“这间酒楼是骥都近几个月来生意最好的,没有提前定位或是定雅间,根本没办法想来就来。”


    沈持意恍然。


    正如他刚才所想,夏王是太子之位空悬之后,最有可能被朝臣举荐为储君之人。


    如今他生死未卜,夏王自然觉得机会很大。


    沈持意觉得夏王太过嚣张,实则夏王就是在嚣张。


    夏王甚至不笨,很清楚宣庆帝不想要精明的储君,故意以嚣张没有远见的方式来打消皇帝的疑虑,增加自己被皇帝选中为储君的可能性。


    “……”


    他轻笑一声,打开折扇,起身问楼轻霜:“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安排,可能应对太子随时归朝?”


    楼轻霜眸光微闪,似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人问他:“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其实在楼轻霜主动和他说怎么都行的时候,他就想好了。


    楼轻霜退了这一步,反而让他想往前一步了。


    太子殿下没戴面具,没戴幕篱,就这么露着脸信步走出了雅间,对着楼下大堂喊道:“慢着。”——


    作者有话说:[猫爪]宝宝们,现在营养液是42w+,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加更现在更到22w,还会有20章加更用来感谢大家已经投了的营养液。因为前两天和大家说过的,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在调整休息,没办法高精力码字,我担心太急着赶加更会影响质量,而且本文不是大长篇,再多加更也不够写了,所以现在就先把加更数固定在20啦,之后就不多加更了,慢慢把20章加更写完。如果完结前没加更完的话(宝宝们这个只是说万一没加更完选的方案,不是说现在的方案[求求你了],我还是会尽量在完结前加更还上的),会在以下形式里二选一:把剩下的加更一比一换成普通收费番外,或是三章加更转换成一章免费的福利番外。


    [猫爪]推一篇古耽新文:


    《有本事诛我九族!》 by 醉狸贪月


    文案:


    乔肆现代人身穿古代,却被虚伪的世家吸血利用,害得惨死!


    重生归来,他一定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然后又死了。


    乔肆再次重生,韬光养晦,再次政斗,势要改天换地!


    然后又死了。


    重生了好几次后,乔肆认清了自己不是政斗这块料,不管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哈哈!


    他终于决定——


    带着全家一起下地狱!


    他是斗不过世家,但是他可以诛九族啊!


    只要被诛九族了,他就能带着作恶多端的京城第一世家下地狱了!哈哈哈!


    皇帝殷少觉少年登基,看透了人心算计,成为了多疑暴戾、喜怒无常的性子。


    有人为了利益想把他变成傀儡,想要他的皇位,有人想为民生大义讨伐他这个暴君,唯独没人想让他活。


    他早已习惯了高处不胜寒的日子,日日殚精竭虑,终于累得出现了幻听。


    仔细一试探,那幻听竟然是乔肆真实存在的心声。


    御书房,乔肆一拍桌子,怒道:你个昏君!暴君!


    殷少觉听到的:有本事诛我九族啊反正我不活了!!


    殷少觉:“……?”


    乔肆:“?”没听请吗?


    还不快诛我九族!


    皇帝怒极反笑,“这么想死,朕成全你。”


    乔肆大喜过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被扔到了龙榻之上。


    哪怕眼睛嘴巴都被堵住,那吵闹的心声依然不绝于耳,吵得殷少觉没了耐心,直接假戏真做了。


    数次之后,乔肆听到伏在耳边的低语,


    “还想死吗?”


    乔肆整个人猛地一颤,“唔唔唔!”


    不不不!这个月都不敢了!


    后来。


    人人都说,朝中出现了一大佞臣,正是乔家最小的儿子,乔肆,此人在朝中嚣张跋扈,蛮横无理,陛下却对其宠爱非常,纵容无度。


    还有人说,那乔肆生得一副好容貌,将新帝迷得团团转,为博美人一笑,随手便能杀了朝中重臣,胡乱推行暴政。


    再后来便是太平盛世。


    第93章 回宫 这香,对谁没用?


    清亮嗓音登时回荡在大堂之上。


    正在驱赶食客的夏王眉头一皱。


    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搅他一个堂堂亲王的雅兴?


    莫说是有点身份的人必然都在雅间, 就算是雅间的贵客,他赶人又没碍着那些贵客,又有谁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来阻拦他?


    可别是什么不识得亲王身份之重的世家纨绔。


    夏王嗤笑一声:“哪位多管闲事?”


    他抬眸看去。


    只见一贵气十足容貌无双的年轻公子临栏而立, 持扇而笑。


    夏王在宫中见过这张脸。


    这……这不是……!??


    这不是那位明面上生死未卜,实际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笃定十死无生的太子吗!!?


    夏王满目错愕。


    当主子的没说话,随从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堂里的食客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尽皆停在原地。


    沈持意就这么在寂静的目光下走到了夏王面前, 折扇一收,嬉笑道:“小皇叔这是干什么?我等皇亲食邑众多, 多的是佳节可去之处,缘何同百姓争食?”


    ——“同百姓争食”。


    此言不可谓不重。


    夏王尚还在见到太子的意外之中, 乍然听到这话,惊色和怒色混在一块, 脸上五彩斑斓的。


    太子殿下一拍折扇,又说:“难不成……今年朝廷拨给小皇叔的亲王食俸偷工减料了?若是如此,孤此番回朝,定当为小皇叔奔走, 上禀陛下,下询户部, 问个清楚。”


    ——“孤”。


    上一句还只能让人听出是个皇亲, 这一句便是明晃晃地表明身份。


    亲王再大也是臣, 储君尚储却也是君。


    离得近的面露犹疑, 只等夏王肯定,便跪下行礼。


    夏王面颊狠狠一抖。


    他根本来不及细思太子为何突然就回到了骥都,甚至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电光石火之间,夏王只有一个念头。


    太子回骥都, 怎么回的?谁送回的?都有谁知道?宫门落锁,没有圣谕,太子明早才能回宫,回宫之前若是出了意外……


    这个念头才在心中转了一瞬。


    又有人从太子走出的雅间内出来,从容而来。


    楼轻霜在沈持意身旁停步,作揖道:“臣见过王爷。”


    “臣刚寻到太子殿下,便马不停蹄带殿下回都城,无奈凑巧碰上了今日这般盛况,没能赶上宫门落锁。好在黄都尉在此定了雅间,见臣护送殿下归来,将这雅间让出来给我们歇脚充饥,再议后事。”


    “没想到在此处遇到夏王。许久不见,王爷安好?”


    这一言,仿若随口的见面寒暄,说与夏王听,说与在场的随从和百姓听,都没什么。


    可其中包含了楼轻霜和太子在此地的原因,还刚好熄灭了夏王的打算——黄凭领着城防军守在四处。


    夏王眼神闪烁,咬牙默了片刻,骤然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弯腰,对着身前这个比他小上许多的青年恭敬道:“太子殿下平安归朝,实乃大兴幸事。诸位不必走了,都坐下好吃好喝,今夜这家酒楼里的所有花销,都往王府里报,聊表本王恭迎太子归朝之心。”


    亲王弯腰,何况他人?


    一时之间,夏王的随从立刻跪倒一片,呼声道:“参见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恩德。”


    呼声一圈传了一圈,外头和人群中藏着的城防军听到动静,干脆明目张胆地围着护了上来。


    百姓们一开始不知道酒楼里发生了什么,只凑着热闹围了上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子!太子在此!!!”


    城防军大喊:“肃静!”


    黄凭勒紧缰绳,面色沉沉,已做好了镇压纷乱的准备。


    却没想外头的百姓没有拥挤而来,只跟着人潮,一道以祈愿祝祷的方式,跪拜呼喊“太子万安”。


    祈愿灯一盏接着一盏,载着千家万户的祝祷,含着臣民无声的挂念,见证着万里山河十里长街中的潺潺民心,于月色下飘荡,把一切诉说给了俯瞰生灵的长空。


    今夜骥都天气晴朗,雨无影,云无踪。


    唯皎皎月色永驻黑夜,千万年无改。


    ……


    七月初八,太子归朝。


    宫门一开,沈持意便先回到东宫,被所有人喜极而泣地问候了一遍,随后换上太子朝服,同时隔多日也才穿上官服的楼大人一道拜见宣庆帝。


    寝殿之中,皇帝躺在层层纱帘之后,不住地咳着。


    他的语气好似十分欣慰:“太子能顺利归朝,朕也放心了。烟州一行,多亏了你,也苦了你。”


    沈持意跪得端端正正,嗓音清正平顺,不卑不亢:“为国朝效劳,乃臣之本职。”


    皇帝又咳嗽了两声。


    片刻的沉默。


    意味不明的声音陡然从纱帘后传来:“太子此番下江南,老练了不少。”


    沈持意和楼轻霜尽皆心下一凛。


    皇帝这般的反应,他们昨夜归楼府商量此后诸事之时,便早有预料。


    但此事避无可避。


    太子办成了烟州之事,却让天下人知道了皇帝在位期间江南生了一场长达十年的贪墨案,等同于提了太子的威望,却让皇帝失了民心。


    如今这咳嗽声里,有几分是病的,又有几分是当场气的?


    楼轻霜张口要说什么。


    沈持意却率先道:“陛下恕罪,臣反倒觉得,臣还差了点火候。”


    皇帝刚接过高惟忠递来的药汤,持着汤匙的手一松,汤匙落在碗里,传出一声脆响。


    高惟忠不禁屏息。


    楼轻霜眼眸一转,略微惊讶地看着沈持意,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应对。


    沈持意微微垂着头,回了身边的楼大人一个挑眉。


    他既决定了要归朝,又怎么可能会将一切摊子留给楼轻霜?


    归朝不仅仅是归朝,而是要面对着接下来已经完全预料不到的脱离原著主线的局面,摆脱太子和楼大人在原著里会有的走向。


    一切都是未知。


    苏承景之事,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在皇帝的沉默之下,他极为不满地说:“臣险些被那逆贼陈固年害死了!找到税银那日,他诓骗臣去了太守府,哄臣劝降楼禀义,结果臣被楼禀义所劫,他却冷眼旁观!”


    “若臣多一份心眼,便不会中了这厮奸计。”


    “多亏了楼大人!如果不是楼大人坚持顺着水流寻臣,终于在沿水岸边一户农家发现臣重伤被救,及时为臣寻珍贵药材救命,臣早没了这条命回来。”


    “那陈固年身为飞云卫副统领,陛下身边的人,居然有此二心。陛下可一定要好好彻查飞云卫内部,免得宵小暗害陛下!”


    “除此之外,臣斗胆为楼大人求一份恩赏,以全大人救命之恩。”


    太子殿下说完,徐徐磕了三下头。


    他这一番话,直接把所有事情都扣在了陈固年这个不会辩解的死人身上。


    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死未卜中箭落水,他再这么一告状,一切便只能成了定局。


    皇帝喝着汤,又沉默了片刻,才说:“轻霜有胆有谋,斩了逆臣,护了储君,确实当赏,当重赏。”


    “只是你已年少入阁,再升唯有封侯拜相……朕不知,该如何赏你了。”


    又是一句意味不明的敲打。


    楼大人神情自若,游刃有余地露出了坚毅刚正的眼神,字字铿锵:“臣不敢居功,更不敢提封侯拜相之事,烟州之事更是殿下主办,殿下还未领功,臣岂敢擅越?”


    宣庆帝笑了一声:“太子为你请功,你为太子请功,你们二人,如今倒是情谊深厚。”


    “好了,都会赏的。太子与轻霜出宫日久,皇后甚是想念,你们去给皇后请安,住在皇后宫中,陪她几日,等着朕命人拟好封赏便是。”


    “下去吧。”


    这是明赏暗贬。


    让他们留在皇后宫中,等于延缓了他们两人回到朝中的时间,拖延了东宫掌权的速度。


    在这期间,皇帝想要用什么理由和方式来废太子……可就有得说道了。


    但这已经比沈持意想的结果要好。


    他今日都做好不脱层皮休想离开的打算,居然就这样轻巧地结束了。


    他茫然地同楼轻霜一道行礼告退。


    楼轻霜方才那番话,只会让皇帝觉得太子现在十分依赖楼大人。


    皇帝向来最忌朝臣和储君结党,居然唯独不怕储君信赖楼轻霜,甚至乐见于此,听了此言反而放下心来。


    这人的直臣人设居然已经这么强大了?


    上轿辇前,太子殿下搭上楼大人扶他的手,在对方手心上挠了挠,低声说:“楼卿厉害。”


    仅凭三言两语,莫名其妙就打消了皇帝的猜忌之心!


    楼大人神情淡然,跟在他后面入了轿辇。


    纱帘刚刚放下。


    男人陡然凑上前来,轻轻咬了他下唇一下,责怪道:“宫中耳目众多,殿下莫要招我。”


    “……?”


    “???”


    殿下茫然。


    殿下不解。


    殿下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楼卿了。


    殿下往一旁挪了挪屁股,留了一个后脑勺给冤枉人的楼大人。


    那人笑了笑,没再多说。


    到了皇后宫中,宫人领他们到了花园的亭子下。


    皇后正燃着香,闭着眼,假寐休憩。


    她早得了宫人禀报,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徐徐起身,温和笑道:“总算回来了。”


    沈持意一凑近,刚行完礼,便动了动鼻子——这香的味道好生熟悉,正是楼轻霜每晚点的。


    楼大人本就是皇后带大的,会和皇后用一样的安神香也正常。


    沈持意原先没想太多。


    皇后却已经察觉到他的动作与神情,恍然道:“险些忘了这安神香——”


    楼轻霜面色微变:“姑姑……”


    可惜需要在宫人面前温文尔雅的楼大人根本无法打断皇后娘娘的话语,这一声“姑姑”毫无作用。


    皇后接着吩咐徐掌事道:“轻霜从前常点,这香对他已经无用,本宫燃香休憩时从未避开他,却忘了太子还不习惯。今日还早,可别让太子困倦了,快收下去。”


    宫人应声端走香炉。


    日日和楼大人燃香同屋而睡的太子殿下:“……?”


    这香,对谁没用?


    第94章 脾气 那不就是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干了……


    沈持意立刻拦住那要端走香炉的宫人:“等等。”


    他扭头去看楼轻霜。


    楼大人已经从宫人手中接过烧水煮茶的器物, 正端方而立,平静地持壶落水,沏茶晕香, 说:“出宫许久,让姑姑担忧,轻霜为姑姑沏茶赔罪。”


    沈持意盯他。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水流倾注。


    皇后无奈:“大难一场归来,歇着还来不及, 不必做这些形式上的章程。先坐下说说话吧。”


    “是。”


    楼大人神色自若地将手中的活还给内侍, 在太子殿下身旁坐下,仿若随意一般, 什么也没说,只挥手又让那端着香炉的宫人下去。


    太子殿下回过头来, 直接伸手,将宫人拽了回来。


    宫人捧着香炉,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皇后困惑,“太子喜欢这炉香?此香虽好闻,但效用极佳, 不是常闻之人,吸上几口便困了。本宫今日睡得不沉, 晨起后才会用此物寐一会, 太子现下闻多了不好, 喜欢的话, 本宫让人给你带些新的回东宫。”


    太子殿下继续盯着楼大人。


    那炉香此刻正对着楼轻霜,袅袅青烟飘出,沁人心鼻。


    楼轻霜一点困意也无,敛眸道:“姑姑不必担心, 烟州一行,我常在路上为殿下点此香助眠,以防殿下记挂着办案,忧思难眠。如今……殿下闻着也没什么用了。”


    这是认了。


    好你个楼轻霜!


    每晚点燃安神香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他睡着之后又在做什么?


    他就说他莫名其妙暴露了香囊一事,却对此一无所觉,如今回想——楼轻霜旧疾发作那晚一大把的安神香,还是这人特意让他去找周溢年拿的!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转头不看楼大人。


    太子殿下对着楼皇后面露笑容,松开那宫人,说:“楼大人所言极是,今天安神香对我与楼大人都无用,母后用不着避开我们。”


    楼皇后责怪楼轻霜:“我如今闻着还会有些困意,你这是给太子闻了多少?你们二人年纪轻轻,用这些安神定神的东西,还是要有些分寸。”


    “你们不会困,本宫可还会呢,撤下去吧。”


    宫人:“是。”


    太子殿下这一回没有拦人。


    皇后令人送来了糕点瓜果,细细问了问他们数月以来的情况。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宫前已经一起编好了一切,对答如流。


    说到最后,皇后有楼家的事要同楼轻霜单独说,让人领着太子住下。


    从始至终,太子殿下看也没看楼轻霜一眼,转身就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楼轻霜:“……”


    太子走了,皇后面上笑意褪去,皱眉问道:“你与太子怎么了?你救了他,可他方才为什么看上去……对你很是不满?”


    没法解释的楼大人:“……”


    四下无人,他换了称呼。


    “母亲,”他说,“无事。”


    楼明月更是皱眉——这哪里是无事,这是有事不好说,不愿说。


    楼轻霜少时还颇为张扬意气,可经由陈康翊之死,又被暗下青衣蛊,越长大话越少,逐渐长成了现在这般拘束模样。


    君子之名满天下,却再也不见意气风发少年郎。


    她默了半晌,只说:“瘦了许多。”


    楼轻霜宽慰她:“长途跋涉,难免如此。”


    他为皇后续上热茶。


    楼明月又是片刻无言,才说:“陛下这一回,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楼轻霜神色不变,递杯的动作都没有停顿,淡然听着。


    他没有问楼明月做了什么,也没有问楼明月为什么如此笃定。


    一点儿也没有好奇。


    就好像这么多年,楼明月没有问他做过什么一般。


    “……可有想过何时告知太子,你的身世?”


    这话问得突然,楼轻霜却能瞬间听懂她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皇帝时日无多,可皇帝不知道,或者说,皇帝不会认。


    沈骓还觉着这皇位没坐够,妖鬼神佛会为他续命送寿。


    既如此,沈骓便绝无可能接受太子逐渐总揽朝政大权,民心所向,架空他这个病入膏肓的皇帝。


    楼轻霜是太子最大的助力,但在沈骓看来,楼轻霜也是太子最容易被挑拨的助力。


    只需要将楼轻霜的身世告知太子便好了。


    连枭王这个同母弟弟都迈不过这个坎,更遑论一个过继来的太子。


    所以沈骓那么怀疑那么忌惮,瞧见太子依赖楼家、依赖楼轻霜时,反而能放下心来。


    楼明月说:“我先前让人传话给你时,便暗示过你,比起其他宗室,太子对你而言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他如今又如此信你,与其从他人口中透露,不若你自己来。”


    与其让皇帝寻机挑拨,不若主动告知太子,第一时间知晓太子的反应,以此占据主动。


    楼轻霜却说:“再等等。”


    楼明月微怔。


    “我从未见过你如此优柔之时。”


    楼轻霜自己也未曾见过。


    他从前无所谓太子是谁,便是觉得这一日迟早到来,结局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他不可能当个安身立命的富贵良臣,唯有君弱臣强可解。


    可偏生沈持意是太子,太子是沈持意。


    他既不愿筹谋在小殿下身上,又一点不想摘下遮掩恶鬼真容的面具,更没了先前那般和对方永远在权欲泥沼中争夺不休纠缠一世的想法——他已经无法接受小殿下对他面露厌恶怀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楼明月似是看出了什么,问他:“太子有何特殊?”


    “有,但时机未到,暂无法告知于您。”


    “母亲,我心中有数。”


    楼明月叹了口气。


    楼轻霜起身作揖:“您好好休息。”


    他转身离开,却没有去自己在皇后宫中的住所,而是寻着太子殿下的住处,快步赶去。


    刚到门前,乌陵拦他:“大人,殿下说他睡了。”


    楼轻霜:“……”


    楼大人点头:“好。”


    随即转身离开,特意用上了功夫,绕开前院的人,来到侧窗旁,轻轻一拉窗户。


    窗户居然没锁。


    楼大人稍稍松了神色,不再遮掩动静,直接打开窗户。


    窗内放着一张临时搬来的方桌。


    一个上头插着三根安神香的香炉摆在桌上。


    “……”


    楼大人无声关上窗户。


    屋内,太子殿下正在书案旁画画,将窗外的动静听了个十成十。


    ……这就走了?


    他撇撇嘴,收回心神,继续画画。


    又过了许久。


    沈持意已经画了不知多少张,刚画完放下笔,窗户又被人拉开了。


    这一回,他没有听到合窗的动静,却也没有人进来。


    沈持意:“?”


    他来到窗边。


    故意点在那膈应楼大人的三根安神香已经完全燃没了,香炉旁却多了一盘新鲜的烟州绿豆糕。


    太子殿下岂是一块绿豆糕能收买的?


    自然是不能的。


    他哼哼了两声,搬走了这一盘绿豆糕。


    刚吃完,有人翻窗而入,来到桌案旁,瞧见他用能让人看懂的简笔画画出的故事,问:“这是什么?”


    “我猜了猜陛下接下来会选的废太子的方法,做了点准备来应对。”


    楼轻霜似乎已经想明白他要怎么做了:“你要把你画的这个小故事传播到民间?此事薛执和奉砚擅长,让他们去办吧。”


    沈持意点头,回过身,把空盘子递给楼轻霜,又在窗边点了一炉安神香,送客了。


    楼轻霜:“……”


    太子殿下一般不发脾气,一发脾气便是好几天。


    朝中如火如荼,皇后宫中的小厨房也如火如荼。


    楼大人做了五日绿豆糕,第六日夜里偷偷开窗时,方才没有见到一炉安神香。


    包括云三在内的几个暗卫也没有守着房间,显然是被谁刻意屏退了。


    屋内黑灯瞎火,一盏灯也没点。


    ……


    沈持意听到有人来到了床边,卷着被子转过身去。


    那人脱去外衣,入了床榻,自他身后抱住他。


    沈持意问:“你每晚点安神香让我睡着之后,都在干什么?”


    “如现在这般……”


    楼轻霜将沈持意完全拥入怀中,微微埋下头,贴着小殿下的后颈,没有别的动作。


    他不敢展露出自己最卑劣最见不得光的模样,半真半假地交代着,“偷偷抱一抱殿下……而已。”


    殿下:“……”


    而已?


    伪君子口中的偷偷抱一抱的意思,那不就是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干了!


    难怪呢!


    难怪他有一次突然觉得嘴里破了呢!


    为什么要偷偷干?


    若不是偷偷干,他早便知晓楼大人发现他身份,不仅没有报复,还……


    又何必安排落水中箭这一出?


    太子殿下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眼前这人环着自己的手,狠狠咬了一下。


    身后之人极为夸张地“嘶”了一声。


    “臣僭越了,”又装模作样地说,“请殿下恕罪。”


    温热的气息洒在沈持意的耳边:“殿下……”


    “楼卿。”


    “殿下。”


    “转过身去,”殿下无情地说,“周太医说了,我武功没有恢复十成之前,需修身养性。”


    “……”


    夜色在枝叶上蔓延,月色在砖瓦上匍匐。


    宫墙深深,夜深人静——


    静不起来。


    沈持意在床上坐起,楼轻霜也随之坐起。


    “你今晚就不该来。”沈持意说。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几日他故意晾着楼轻霜,没怎么同对方亲昵见面,结果这一抱一睡……


    谁还能睡得下去?


    楼轻霜说:“七夕那夜,臣说要带殿下赏玩,却被夏王扰了兴致,最终因百姓太多,不得不在城防军的护送下回楼府。今夜既睡不着,不若臣带殿下偷偷出宫。”


    沈持意双眸一亮,完全不困了:“好!”


    太子殿下赶忙穿了衣服,只让云三暗中跟着以防宫中需要消息沟通,和楼大人翻墙出宫。


    刚出宫墙。


    楼轻霜回过头,想接住沈持意。


    青年却已经翩然落在他面前,抽出一根发带,随手往双眼上一绑,回过头,伸出手来。


    “榷城我牵着木公子,”他说,“骥都木公子熟识,我眼前之一切,便交于木兄了?”


    第95章 夜游 这么信任这个身为君子的楼饮川。……


    他们正躲在宫墙下方。


    月上中天, 只在高高的宫墙旁落下吝啬的阴影,堪堪将楼轻霜笼罩在内。


    沈持意浑身浸在皎洁温柔的清光之中,玄金发带遮住了那双如琥珀如清潭的双眸, 遍布金纹的玄布衬得一张白皙面容比身上的月光还要无瑕。


    似耀耀明日沉于星河,如皑皑山雪吻上曲水。


    惹眼又不刺目。


    唯有那朝楼轻霜伸出的手,离了月色,入了阴霾。


    楼轻霜屏息一瞬, 轻笑一声。


    他朝堂之上沉浮多年, 怎么可能听不懂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


    那句“我眼前之一切,便交于木兄”才是目的。


    小殿下是在润物细无声地告诉他, 眼下能信任他牵手引路,日后也能信任他为臣辅政。


    这份皎月下坦然于心的信任, 楼轻霜替那个世人眼中刚正不阿如玉如竹的翩翩君子楼饮川接着。


    他牵上了沈持意的手,温声道:“好。”


    沈持意回握对方, 亦步亦趋地跟上。


    他问:“先前你提前放出太子可能活着的消息,想引蛇出洞——引出来了吗?”


    “出来了。有人按耐不住,去了淮东。朝中动向有异,揪出了些首尾不干净的人, 但我还没动他们,不急。”


    “陛下知道吗?”


    “不知道, 若是他知道了, 淮东却暂时没有动静, 那他谁都会怀疑, 甚至可能发疯先对你这个明面上的太子动手。淮东未乱之前,告诉他便和驱虎吞狼无异。”


    “大人这时候不说大逆不道需要慎言了?”


    “……”


    太子殿下终于成功噎到了楼大人一次,十分得意。


    他们边走着,边商谈了些朝事。


    关于楼禀义背后之人之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该明白的他们不必说也明白。


    没说一会,两人又尽皆安静下来,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


    沈持意什么也瞧不见,习武之人的听觉更是比以往还要厉害,好似连飘过耳边的微尘的声响都能听见,漆黑的眼前处处都有可能是危险。


    但他又全心全意地相信前方引路的人,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着。


    这种感觉格外新鲜。


    沈持意时而会想到——去年在榷城,他牵着楼轻霜上街时,楼轻霜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时而又会在这种不安又安心的心境之中,不断地告诉自己,和他十指交握的这个人是楼轻霜,是年少入阁又为太子少师的楼大人,也是暗自筹谋多年一朝权倾朝野的楼饮川。


    不是许多书文笔墨都没能真正为他概括而出的那个原著主角。


    前方的人停下脚步。


    “笑什么?”


    沈持意不答,只问:“你带着我去哪了?”


    男人也不答他。


    “卿卿猜猜,我想亲你哪里?”


    沈持意气息一滞。


    这低沉的嗓音入的明明是他的耳朵,却莫名其妙落到了心上。


    那人似是更为凑近了一些,却只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的一吻,突然扯下了蒙眼的玄布。


    月色、灯影、溪流,一时之间尽入眼底。


    沈持意眨了眨眼,往后看,是隐约还能瞧见一些的宫墙与筑星台,往前看,是熄了灯的十里长街沉眠骥都。


    脚下却是小桥流水,左右人家。


    楼轻霜往桥边一坐,拿出锦帕垫在身旁,示意他坐下。


    沈持意头一回见楼大人丝毫不在意白衣染尘,就这么不拘小节地坐在溪边,惊奇道:“这是哪儿?”


    “不是哪儿,”楼轻霜和他并肩而坐,目光似是落在水中月影之上,“我儿时住在宫中,只在楼家有祭祖祭奠之类的大事时依制回府,常走的便是这条路。这里后边是皇城,前边是楼府,我好不容易出皇城,又不想回楼府,有时便会坐在这,坐到拖无可拖再离开。”


    沈持意微怔。


    “不想回楼府?你与楼家主和楼夫人……关系不好吗?”


    “没有,还不错,彼此都挺客气的。”


    沈持意:“……?”


    客气?


    这是形容关系不错该用的词吗?


    他觉得楼轻霜有话没说。


    这明显是想到了什么不好又不便同他说的事情,在多愁善感呢。


    “这里是个好地方,正好做我想做的事。”


    他不愿让楼轻霜再多想,移开话题,打了个响指,喊来跟在暗处的云三,让云三留下笔墨纸砚。


    “出来时你不是问我带这些干什么吗?”他直接借了溪水研墨,摊开纸,递出笔,“明日便是中元,我这个太子必须在宫中祭奠,回不了苍王府,没办法陪我娘亲像往年那样祭奠我父王。想借大人的一手好字,替我写一封信给他。”


    “他当年娶了我娘,领了圣命奔赴苍州,若是魂灵还在,想来也是不愿意迈入宫城的,我正好在宫外把这封信烧给他。”


    楼轻霜接过笔,正了神色:“殿下想写什么?”


    沈持意临时想了一下,说:“和他说,我如今有了心上人,吃好喝好睡好,过得很好,不必担心我。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很思念他,只能这样写写信同他说说话啦。”


    楼轻霜提笔之手轻颤,没有落下一字,转过头来瞧他。


    沈持意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指尖的墨迹登时在脸上落下几道指印。


    他困惑地说:“怎么?我脸上沾上墨了?”


    楼轻霜又立刻低下了头,一张脸埋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露不出一点儿眼神与面色。


    他摇头,嗓音莫名沉了些、哑了些:“没有。”


    沈持意见他不假思索在纸上写下:慈母在旁,爱侣在侧,岁岁福好,年年安康。未曾谋面,思之憾之,聊寄文墨,望父莫念。


    沈持意很是满意。


    他吹干了墨,将这张纸折成一艘小纸船,放到了溪水之上,再用火折子引燃。


    小船载着明火,顺水而走,化作灰烬,顷刻间融入溪流之中,同天地山河共眠。


    他做完这些,回过头来,却见楼轻霜又写了一张一模一样的。


    “不用那么多,”他说,“一样的内容,我父王看一遍就够了。”


    楼大人学习能力极好,刚才居然已经默不作声地学了他的孩童戏法,眨眼间把第二张纸又折成了小船,递给沈持意。


    “自然也是给吾父看的。”


    “……?”


    楼家主尚在,楼轻霜哪里需要和他一样烧纸祭奠亡父?


    那人一本正经道:“殿下之父,自是吾父,吾父自也是殿下之父。”


    “可是如此?”


    “……”


    殿下不说话了,也替楼大人放了一艘纸船。


    流水如人心,湍湍而动,涓涓而行,于无声的长夜之中,悄然将同一句话寄托的两份哀思送入幽冥。


    沈持意又与楼轻霜在溪边坐了一会。


    虽说是偷偷出宫玩,但谁也不能保证宫中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深更半夜还要找太子,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在外面待一宿。


    回去时,太子殿下秉承着怎么来就要怎么回的道理,再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对楼卿伸手。


    他出宫时还一身整洁,如今是不仅脸上几点墨迹指印,身上还有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楼轻霜垫的锦帕没起到一点作用。


    唯有一双手特意在溪水里洗过,干净得很。


    楼轻霜看得忍俊不禁。


    可他笑容还未落下,瞧着小殿下那寻不出一点犹豫怀疑的神色,许久未曾浮上心头的恶劣卑鄙又占据了上风。


    这么信任他。


    这么信任这个身为君子的楼饮川。


    笑意倏散,他骤然握上青年的手,猛地将对方拉到自己面前。


    沈持意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到了楼轻霜胸膛之上。


    “你——”


    未尽的困惑之言被汹涌的亲吻所封堵。


    唇齿相碰,有什么圆溜溜的类似药丸一般的东西,被人顺势塞入沈持意的双唇中,借着亲吻,让他吞了下去。


    酸甜之意在口中散开。


    那人松了口。


    沈持意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沉默。


    “……?”


    他抬手要扯下蒙眼之物。


    楼轻霜猛地抓住沈持意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沈持意,确保自己不会错过沈持意可能的神情,这才幽然道:“青衣蛊。”


    不,这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糖丸。


    他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面对太子殿下可能的震惊、犹疑、暴怒、失望,或是……厌恶。


    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忍受哪怕那么一刻,会不会下一瞬都忍不住,在沈持意还未反应之前,便赶忙告诉对方那不过就是一颗糖丸,他开玩笑的,他哪里会这么做,他……


    沈持意一把甩开他的手,扯下蒙眼的发带,笑道:“什么样的青衣蛊?是每月需要特定配方解药的青衣蛊,还是每月只有同下蛊者恩爱欢好才能解的?前者可不行。”


    楼轻霜神色一空。


    沈持意挑眉——当他没吃过青衣蛊啊!


    这糖丸骗小孩呢!


    他干脆把发带蒙到了楼大人双眼前,说:“木兄不牵,那就本公子来咯。”


    他在男人身上寻摸了一会,找到糖丸瓶子,打开,直接往楼轻霜嘴里也塞了一颗。


    “我也给你下一个青衣蛊,扯平。走吧大人,苏公子和木兄玩完了,本殿下得和楼卿翻墙回宫了。”


    楼轻霜:“……”


    太子殿下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又脚步一顿,回头:“怎么走来着?”


    忘了他来的时候是蒙着眼睛的了!


    楼大人似是无奈到了头,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扯下发带,又给他蒙了回去,继续牵着他往前走,解释道:“不是青衣蛊,就是普通的糖丸。”


    “大人,”沈持意说,“与其解释这个,孤觉得大人更应该解释一下,大人这么个……嗯……顶天立地年少老成的内阁重臣,堂堂尚书,怎么随身带着糖丸吃?”


    楼轻霜:“……”


    那是因为周太医说过太子殿下昏迷日久,没恢复前都可能突然需要喝药,这才带着以备万一。


    此话楼大人自然是不可能说的,于是楼大人默然无声地接受了太子殿下一路的嘲笑。


    回了宫,楼大人为太子殿下脱了外袍,擦了脸上那些脏兮兮的墨迹,见小殿下一溜烟上了床卷起了被子,这才离开。


    屋门轻合,四方再度静谧下来。


    沈持意徐徐睁眼。


    黑暗之中,他举起自己的手。


    同楼轻霜十指交握了许久的手。


    手上空无一物。


    今夜楼轻霜提到了少时,提到了皇宫,也提到了楼府。


    甚至用“客气”来形容同父母的关系。


    不对劲。


    楼轻霜自小得帝后恩宠,父母皆在,又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君子之名享誉天下。


    若他单单认识的,就是这个人前的楼饮川,那他不会对楼轻霜今日所言有什么疑虑。


    客气也许是和睦的意思。


    少时的楼轻霜宁愿在泥泞的溪边待着,也不愿回宫不想回家,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少年人心性未退。


    但楼轻霜并不是众人所熟识的样子。


    那么楼轻霜所提及的少时,便十分里有着十二分的不对劲了……


    他先前便觉着奇怪。


    楼轻霜既然不是天生无情之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太子殿下凝眸细思了半晌,把今夜出宫后发生的一切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他笃定地想:他家楼大人有大秘密瞒着他。


    第96章 疤痕 “嚼舌根说殿下随意使唤重臣,又……


    第二日, 沈持意一大早便被乌陵没收了被子,揪下了床。


    正值七月十五,上至皇家, 下至黎民,皆忙着祭奠先祖,悼念亡魂。


    宫中过中元,比寻常百姓家要来得麻烦许多, 沈持意虽然不需要参与操持这些事情, 但他身为太子,该去的场合一个都不能缺, 必须早早到场。


    他在魏白山的伺候下换上了太子服饰,正羡慕着楼轻霜。


    这人是楼家本家幼子, 论资排辈,有的是别人操持祭奠之事, 楼轻霜只需回家上柱香就行。


    楼轻霜却穿着官袍来了。


    沈持意打着哈欠:“大人没出宫回府?”


    “陛下恩典,允臣同姑姑一道于宫中祭祀,不必回府。”


    让一个朝臣参与皇室宗亲的祭奠,于他人眼中, 确实是恩典。


    就是这恩典有些怪——又不是其他佳节,中元这种日子, 各家都有各家的先祖, 特意让一个外戚留在宫中祭拜皇家的祖宗干什么?


    老皇帝又在明着赏人暗里膈应呢。


    沈持意撇撇嘴。


    魏白山刚刚给太子殿下理好了衣裳, 正待束发。


    楼大人已经拿起木梳, 在魏总管呆愣惊讶的目光下,驾轻就熟地为太子殿下梳头,说:“姑姑那儿如今都是女眷,便把臣赶来殿下这, 随殿下一道去。”


    有了楼大人相陪,太子殿下确实不那么困了。


    两人前后上了车,关好厢门,沈持意忽而低声说:“一会在帝都的所有皇室宗亲都会在场……”


    楼轻霜颔首:“殿下是不是在想,其中会不会有那个利用烟州官场又驱使淮东骑兵的人?”


    “那人必然是帝都的宗室王侯。”


    沈持意笃定。


    这一点,他和楼轻霜没有谈过,但他们各自都了然于心。


    外姓起兵谋反,那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借由天下大势,直接开创新朝,如今的大兴还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区区淮东骑兵,逼宫尚可,造反远远不够。


    “可我不敢确定——此人若真姓沈,为何不在朝堂之上运作?为何不直接争夺储位,而是布局在江南和淮东?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我方才看了一眼今日入宫的宗室名单,又觉得他们全都不像。”


    楼轻霜双眸之中骤然涌现出冷意,说:“此人多半不是今日会出现在祭礼之上的宗室。”


    “他的布局只适合应对一种局势。”


    “那便是等陛下出事之时,给殿下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扣一个谋反弑君的罪名,以勤王清君侧的名义挥师骥都,趁着天下州府还来不及反应,夺位登基。如此一来,他只需要掌握时机,在陛下出事后,迅速让淮东骑兵攻陷皇城即可。”


    沈持意无声细思,片刻,他犹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人虽然是皇室宗亲,却很有可能在法理上已经不能被立为储君,或者陛下不可能立他……所以他无法争夺太子之位,只能越过我这个太子,在皇位更迭之时‘众望所归’地登基?”


    他心下一凛。


    有一人最符合楼轻霜所说。


    他登时明白了楼大人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是因何而起。


    “枭王!?”


    枭王已经因谋反被废过一次太子,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成为太子。


    只有宣庆帝驾崩,枭王才有机会。


    “可是……”沈持意还是觉得古怪,“烟州官场贪墨了十年之久,枭王废太子不过两三年……”


    从前的枭王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十年前甚至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不可能那时候就筹谋到现在吧?


    更别提枭王之后还兵变谋反失败,自此幽禁长亭宫,装疯卖傻了数年。


    从布局的目的来看,枭王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可从布局的时间来看,枭王又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沈持意脑子有些乱。


    他摇了摇头,晃走乱七八糟的思绪,说:“时间上好像说不通……”


    楼轻霜复又抬眼。


    小殿下的身影映入眸底的那一刻,他眼神之中的所有冷意尽皆散去。


    “这也是臣所忧虑的,因此臣一直不能确定。”


    他对沈持意笑了笑,“殿下莫忧,楼禀义还在我手中,这两日差不多是时候再去问问他了。”


    “楼卿办事,”太子殿下回以微笑,“孤自是放心。”


    轿辇缓缓停下。


    到了祭典之处。


    魏白山高喊:“太子驾到!”


    外头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声。


    太子殿下想逗逗楼大人,突然懒洋洋地往后方一靠,装模作样地伸手,轻声说:“孤本就体弱多病,此番大难归来,身体更是元气大伤,走路都有些累,还得大人扶着……”


    楼轻霜用更低的声音问他:“殿下先前不认苏涯的身份时,便是这样日日在臣面前骗臣的?”


    太子殿下眼眸一转,立刻坐直,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现在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楼大人先行下车,却还是抢了宫人的活,亲手为太子摆梯搭手,温声道:“殿下小心。”


    沈持意:“……”


    他本来已经打算不怎么装体弱,结果楼轻霜在宗室和宫人们的注视下这么干,他不装也不太好了。


    葳蕤晨光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徐徐下辇,搭上了尚书大人的手,扫了一眼或躬身或跪拜的众人,清和嗓音散开:“诸位有礼,请起。”


    “谢殿下。”


    众人抬眼,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被人扶着。


    沈持意昏迷日久,面容白得有些病恹恹的,乍一看当真像那么回事。


    以至于他弱柳扶风地在楼轻霜陪同下入了殿,不少人才恍然意识到——


    方才伺候太子殿下的不是什么太监宫女,而是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清正的兵部尚书。


    离得最近的夏王咬牙切齿看了半晌,还是上前作揖道:“太子殿下,楼大人。”


    太子殿下倚着楼卿,慵懒道:“又见到小皇叔了。”


    “殿下身子不适?”夏王面露忧色,“东宫的宫人没有随侍殿下吗?怎么让楼大人来?这般……不好吧?”


    “楼大人每年都会得陛下恩典,留于宫中与皇族同祭,此事本王知道,在宫中待得久的也知道,可大部分人不知道啊!”


    “让那些不懂事的看了去,嚼舌根说殿下随意使唤重臣,又说楼大人谄媚储君,一来二去,毁了二位的一世英名可怎么办?”


    沈持意很想点头。


    他也是这么想的!


    说得好,说得妙,快说得楼大人松手后退装乖巧!


    身旁的男人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若是臣品行无亏,德行服人,为臣者遵从礼义侍奉少君,该是为人称颂之事。”


    “可臣却会让人想到谄媚奸佞之举,看来臣尚需谨修为人为臣之道。多谢王爷提醒,臣定当更加严于修身。”


    太子殿下叹为观止。


    “哈哈,”夏王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大人品性高洁,所思所想,果然非本王这等庸才可以企及。”


    太子殿下适时道:“小皇叔莫要气馁,勤能补拙。”


    夏王:“……”


    夏王走了。


    沈持意平等地给了夏王和楼大人一人一个白眼。


    好在楼轻霜也没办法这样扶着他太久。


    到了时辰,皇帝来了,同来的还有沈持意见过一面的那一直戴着帷帽遮着脸的方士。


    众人依着次序排开,方士得了圣恩,竟同礼部和钦天监的高官一道主领祭礼。


    祭礼终了,皇帝第一个离场,还让高惟忠召走了楼轻霜,说是陛下今日身体欠佳,心情不好,让楼轻霜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陪着说说话。


    沈持意独自一人出殿时,正巧又遇到那方士。


    他们上一回见面,各自都在轿辇之中,这一回倒是头一次面对面。


    方士行礼,嗓音喑哑:“太子殿下。”


    沈持意停步,客套道:“祭礼已了,大师怎的还往回走?”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方士身边伺候的随从解释道:“大师受陛下礼重,不少贵人皇亲们也想见识见识大师的本事,拜托大师同家中逝去之人传传话,大师正要回去继续办点法事呢。”


    “原是如此,”沈持意唏嘘,“生离死别乃世间一大憾事,孤也有解不开的心结,无法免俗。大师既有沟通阴阳之能,可否也替孤看看故人?”


    “殿下请讲。”


    “孤有一故友,姓苏,名承景,为孤表亲,两年前战死沙场,孤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甚是遗憾。”


    “他在家中素来不受器重,想来家里人未必会为他烧纸悼念,大师可否替孤为他做场法事?”


    方士执礼:“自然。”


    沈持意随意点了一名东宫的宫人,让那宫人跟着方士,说:“大师如需什么物件人手,尽管和东宫提。”


    方士不卑不亢,古井无波:“多谢殿下。”


    沈持意上了轿辇。


    这一日宫中人来人往,好似繁闹,闹的却又是寂寥之事。


    宫道之中不缺人影,却没一点儿生机。


    路过筑星台,沈持意瞧见居然有宫人在那烧纸焚香。


    他低声问魏白山:“是裴妃宫中的旧人吗?”


    魏白山摇头:“殿下有所不知,筑星台不仅是裴妃坠亡之地。此处高台入云,钦天监的大人们都说此处镇得住鬼气,因此若是有人犯了事,行刑也……也都在此处。”


    沈持意眸光一顿。


    “……这些人都是每年奉命来此点香的,不是祭奠谁,是燃香送鬼,好让那些死在此处的鬼魂不要徘徊不走。”


    犯了事的都在此处行刑……


    那正月里被杖毙的御史余昌辅、多年前被千刀万剐的帝师陈康翊、还有许多或许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宫人,是否都是这一缕青烟送不走的亡魂?


    轿辇不断前行,筑星台前的人影在沈持意的目光中后撤。


    繁茂的青叶与高耸的宫墙织就一张看似鲜活实则庄严的网,笼罩着整个皇城。


    日升月落,星河漫天。


    楼轻霜回屋时,有人已经换下了繁重的太子服,只身着一身轻便常衣坐在那等他,不知是何时来的。


    “殿下……”


    他赶忙上前,正待点燃灯盏,一股醇酒浓香扑鼻而来。


    楼轻霜于黑暗中定睛一看,瞧见沈持意身边放着一碗清酒。


    “殿下是来找臣喝酒的?”他轻笑。


    “不是我喝,是你喝。”


    沈持意端起酒碗递给他,“今日是你头疼旧疾复发的日子,我问过周太医,他说你这么多年用过太多法子,很多药物蛊毒对你都没用了,所以呢……”


    他笑眯眯的,“孤想到大人不胜酒力,便有了一个法子。大人,这酒可是上好的贡品,一碗下肚,比蒙汗药还管用,醒来也不会有宿醉之感。如何?”


    “……”楼轻霜哭笑不得,“臣已经习惯了,不——”


    “不喝我就每晚点安神香放我床边。”


    “……”


    楼大人接过碗,皱着眉,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片刻。


    得逞的太子殿下将醉得毫无意识的楼大人搬到了床上。


    他并没有漱洗上床,反而点燃了烛火,回到床边,在楼轻霜身上探查起来。


    他刚醒来就想看看楼轻霜有没有在烟州纷乱之时受过伤,被这人悄无声息躲过了。


    如今可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这还是他从楼大人身上学的——隐下目的,耐心图之,等着对方放松警惕再行事。


    果然好用。


    沈持意随手拉开这人的衣袖,先从手臂看起。


    刚一掀开,密密麻麻的刀疤尽皆映入眼帘。


    第97章 缠绵 有人不愿他瞧见手臂,扯下他的发……


    烛火在沉寂的夜里蹁跹不停, 思绪在沉重的心中动弹不得。


    沈持意凝望那新旧不一的疤痕许久。


    伤口不重,只是皮外伤,若是再久一些, 或许连疤痕都会渐渐淡去,再也寻不出痕迹。


    他缓缓放下了男人的衣袖。


    他又瞧了瞧楼轻霜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一些旧伤疤,但这种伤疤他自己也有,习武之人多少会有一些, 没什么特殊的。


    唯有手臂上的伤疤, 虽然已经愈合,但明显时日尚新, 多半就是在他昏迷的这几个月里留下的。


    楼轻霜的血中有毒,元宵那夜, 这人就曾经自伤退敌,像这种全是往手臂内侧走势的伤疤, 一看就是楼轻霜自己划的。


    在他昏迷的数月里,这人没有回骥都,只和他一起待在阖州,又有什么情况需要割出这么多伤口放血……?


    他缓缓起身。


    人影闪过, 带动轻风,吹灭了烛火。


    周溢年正翻着羌南那边送来的蛊毒典籍, 四方陡然一黑, 只见窗户不知何时开了, 眼前一个青年身影落下。


    他瞪大眼睛, 就要喊出声来。


    那身影却一把按下他手中的书,凑上前来,低声说:“问你点事。”


    周溢年赶忙咽下尖叫,一惊一乍道:“太子殿下?”


    他又压低了声量, “殿下来找微臣,为什么翻窗吹蜡烛?”


    太子殿下拿出一把匕首。


    “当然是问一些你可能不愿意说的事,”他单刀直入,“在我昏迷的时候,楼轻霜为什么要在手臂上割那么多道伤口?他带着我在阖州养伤时你一直在,你肯定知道。”


    周溢年:“……”


    姓楼的也会有着了道的时候,想瞒的事情就这么被太子殿下发现了。


    他无奈:“殿下都猜到饮川是故意瞒着殿下的,那微臣必然受过他的叮嘱,死也不能说,殿下这匕首想刺哪,请便吧。”


    昏暗之中,沈持意轻笑一声,手腕一转。


    那匕首陡然对着他自己的胳膊。


    周溢年:“?”


    太子殿下语出惊人:“你不说,我不刺你,我刺我自己。”


    周溢年:“??”


    沈持意抬手落下衣袖,悠然地晃着匕首,“楼轻霜敢划他自己,我也敢。”


    周溢年:“???”


    这要是在他面前割下去了,明日姓楼的问过来,他怎么说?


    他难道要说——他为了守口如瓶,眼睁睁看着太子自残!?


    他这厢目瞪口呆,太子那厢已经举刀要落下。


    “因为你中的箭上有剧毒他把你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毒已入五脏只能以毒攻毒而他的血就是最好的选择!”


    周溢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说完便呛了几声。


    沈持意仍是保持着举刀未落的姿势。


    四方寂静非常。


    周溢年半晌没等来沈持意的反应,又看不见他的表情,忐忑道:“……殿下?我没骗你啊!殿下能不能先……”他指了指那把刀,“放下来?”


    黑暗中的身影动了动,似乎此刻才突然回神。


    青年润亮的嗓音比方才多了几分郁气:“他的旧疾是怎么回事?每月固定时间头疼,和青衣蛊有什么关系?”


    又是一个问题抛来。


    “……”


    周溢年刚才还急,现在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了——姓楼的从前干什么都是谨慎小心,想藏的消息就没有不成功的,可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跟头是栽了一次又一次。


    他可是见识过太子殿下命在旦夕时,姓楼的是什么样子。其实太子殿下若是像现在这样举着刀逼问楼饮川本人,也能得到答案。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瞒着沈持意没什么必要。


    周溢年摩挲着自己面前的古籍医书,蓦地自嘲一笑,一字一顿道:“我爹娘下的。”


    “哐当——”


    匕首落地。


    沈持意全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你……爹娘?”


    “此事我和饮川都许久没有提及,殿下突然问起,我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容我慢说。”


    沈持意轻轻点头,弯腰捡起匕首,收回刀鞘之中。


    “我爹娘替枭王下的,”周溢年说,“当年枭王命人绑了我,以此威胁我爹娘给楼饮川下青衣蛊。皇后信任我爹娘,楼饮川自然也信任,毫不怀疑地喝了我爹娘熬的‘补药’……他中蛊之后,我爹娘自然事发,将解药配方供了出来,其余什么都没说,双双自尽了。”


    他的语调很是平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麻木,似是从前不知在心底想过多少次、说过多少次。


    沈持意却是第一次听,惊怒登时涌上心头,瞬时便想问——就这样?没有彻查吗?楼轻霜就白白中蛊了?周溢年的爹娘就白白死了?


    可这些诘问不该对着周溢年说出,他还是一言未发。


    无需问,他自己便能想到答案。


    枭王当时还是太子,而青衣蛊落在楼轻霜的身上……皇帝甚至暗地里乐见其成,又怎么会真的仔细计较。


    周溢年又说:“陛下当时想大事化小,只让人救了我,没有查枭王,因此对楼饮川还有点愧疚。陛下和我说,我爹娘的死是为了给楼轻霜一个交代,让我此后每个月给楼饮川配置青衣蛊解药。”


    “我不知其中恩怨弯绕,起先是怨恨楼饮川的。因为我觉得我爹娘不可能无端害人,他们至死谁也没说,我从头到尾不知是谁绑了我,唯一能知晓的人只有楼饮川。”


    “枭王给他下的青衣蛊,加了宫中极为稀罕的药材,每月都需要陛下特批才能从天子私库里取。我年少分不清仇人时,偶尔取了药材,还想过偷偷毁掉,想让楼饮川尝一尝毒发无解的痛苦……”


    周溢年头一回和别人这般全须全尾地说往事,竟有些游离之感。


    他看也不看太子殿下,径直说着:“我每回都强行忍下来了,我每回也都以为楼饮川吃了解药。可是有一日,这姓楼的居然当着我的面,把解药扔了,和我说他其实每个月都是硬熬过去的,从来没吃过解药——他竟然宁可疼死,也不愿意身家性命被攥在陛下或是枭王的手中。”


    他方才说话都毫无波澜,唯有此处,还是下意识裹上一层矛盾的敬畏与骇然。


    青衣蛊是用来控制那些生死游走的暗卫的,若是普通痛苦,又岂能让暗卫害怕?


    楼饮川让他骇然的不止是硬熬蛊毒发作,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饮鸩止渴的解药在前,还能放弃服用。


    “中蛊……很疼,”太子低声说,“我听说蛊毒发作的痛楚,比初次中蛊猛烈数十倍?”


    周溢年点头:“是如此。”


    不过太子没中过蛊,他也没中过蛊,初次中蛊多疼周溢年都不知道,自然论不出蛊毒发作又会有多疼。


    他一言蔽之:“那日之后,饮川给我看了些他暗中寻查出的证据,我明白了我最该恨的人是谁。”


    三言两语里,周溢年略过许多纠葛。


    他和楼饮川虽然有着绝对共同的仇人,但他从前迁怒过楼饮川,楼饮川从始至终不觉得这份迁怒会悄无声息地消逝。


    他和楼饮川当年抛开芥蒂,在仇恨的驱使下成为同盟,走到今天,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其中涉及到了楼轻霜绝对不想让太子殿下知晓的另一个“楼饮川”,周溢年自是不敢提。


    他顿了顿,说:“皇后娘娘和微臣前些年一直在想办法,最后便是殿下所看到的,青衣蛊的效果已经弱到每个月只能让他头疼一段时间,但他血里从此带着毒。”


    “这才能以他的血,再以毒攻毒解殿下血里的毒,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了殿下的命。”


    “实不相瞒,”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书,“殿下来之前,我正在看羌南那边送来的蛊术古籍,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把他的头疼旧疾也解决的办法。”


    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影把桌上的古籍拿了起来,塞进怀中。


    “殿下……”


    太子殿下嗓音恹恹,语调极沉:“此事乌陵更为擅长。”


    他又默然片刻,似想说什么,最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转身来到窗前,脚步一顿,头也没回道:“今夜我来此……”


    “必不会让第三人——尤其是楼饮川——知晓!”


    周太医举手发誓。


    这两位的事情,自然是这两位私底下解决,他哪里敢多说?


    太子殿下若是不乐意了,那姓楼的不也还是一样不乐意,最后说不得还是得找他的不是!


    得了他的许诺,青年不再停留,翩然踏上窗栏,瞬间没了踪影。


    长风吹走了一日又一日。


    七月二十三,皇帝终于下了封赏给东宫和楼府,并提及内阁政务众多,兵部要事积压日久,责令楼轻霜即日起归朝,又给东宫扔了好些杂务,让沈持意领着东宫属官处理。


    就在这封圣旨宣读的当日早朝里,御史中丞高昶之紧接着出列谏言,参了太子一本。


    这一本参的是太子,谏言内容却是民间传闻。


    因太子大难不死归朝,近些时日骥都民间已经开始流传太子出生之时便有祥瑞异象,自小体弱却在当太子之后病体渐愈,也是上天有定数,早就有此一劫,唯有当了储君才化解。


    百姓都是爱看故事的,有了传闻,便有了说书人的书文、有了夜间坊市的皮影戏、有了高台瓦市里的戏文……


    连传说都有好几种花样。


    高昶之义愤填膺:“太子虽过继陛下与皇后膝下,可生父却是已故苍王,如今民间说太子承天命,岂不是暗喻已故苍王也有天命?此乃大逆不道!”


    “臣恳请陛下彻查流言,杜绝此等传闻!”


    立时便有其他朝臣出列,辩驳道:“民间喜爱太子,本就是感念陛下立储慧眼如炬,怎能算在已故苍王的头上?若是连正统储君承天命的传闻都要管,那才让百姓怀疑陛下的圣德!”


    朝堂之上登时吵成一团。


    站在最前头的内阁首辅苏铉礼手中正拿着一封折子。


    其上写着太子身为苍王遗腹子,血统一直备受质疑一事。


    皇帝立太子时,可以严惩散播此言的人立威;现在想废太子,自然也可以把此言重新提到明面上。


    可高昶之这一参,把苍王遗腹子是上天定数的民间传闻搬到了明面上,苏铉礼又如何在这时候说上天的定数可能血统不正?


    苏铉礼稍稍抬眼看向座上天子。


    天子一言不发。


    苏铉礼复又低下头来,悄然将谏言奏折收回了官袍衣袖里,不再拿出。


    楼轻霜站在苏铉礼身后,将这个动作收入眼底。


    他没有出列,没有出声,好似这些争吵与他毫无干系。


    下了朝,皇帝面色沉沉回了寝殿。


    高惟忠正听着皇帝吩咐:“去把高妃喊——”


    外头的宫人便已经高声通禀:“陛下,高妃娘娘求见。”


    佳人脂粉敷面,金簪满发,端着糕点佳酿快步而入,愤愤不平道:“臣妾听说民间近日传了些不尊圣君的戏文故事,气得不行,哥哥听了更是生气,赶忙在陛下复朝这一日赶了奏折出来参上一本……”


    高妃一进来便说了个没停,高惟忠躬身告退,关上门时,隐约听见寝殿之中的帝王叹气道:“你们兄妹两个,被人利用了……”


    屋门合上,锁住了帝王寝殿里的纷扰与喧嚣。


    送奏折的小太监在外候了不知多久,眼见伺候的宫人来来往往,高妃端着空了的食盘离去,又过了许久,寝殿中朱批过的奏折才送了出来。


    宫人们捧着奏疏,快步赶至文渊阁。


    楼大人在文渊阁里待了许久,总算处理完今日的政事,当着众人的面坐上回楼府的轿子。


    轿子悠悠晃晃,行过宫道,出了几重宫门,转入巷口时。


    楼轻霜喊停下轿,让薛执坐到轿子里,自己则用轻功翻墙回去,进了东宫。


    也许不该来得这么勤。


    过犹不及,就算是纠缠,也该让被纠缠的猎物一无所知,方是上乘之策。


    可前几日他回书房下的密室睡时,突然发现密室床榻上的锁链被人拆了。


    能不经由他同意进入密室的只有太子殿下。


    沈持意什么也没动,只拆了那锁链。


    楼轻霜在床榻边缘坐了许久,眼神愈发低沉。


    锁链本是当时他还心在迷瘴时准备的东西,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用那锁链再做什么。


    但沈持意背着他把此物拆除……是猜到了他备下锁链时的想法?还是发现了他至今无法摒弃的卑鄙?


    ……不仅如此。


    这几日,从中元祭典之后开始,沈持意不知为何,比往日安静了些,脸色也不大好,似乎心情极差。


    他问怎么了,小殿下又只说是明里暗里的事情太多,忙得有些累而已。


    一听就是有事情没告诉他,有意敷衍。


    什么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


    小殿下偷偷扔了锁链,还怎么哄都哄不好,楼轻霜愈想愈难以安心。


    人明明好端端地在东宫里,他没有见着,便总觉得一个转眼便会把人看丢了。


    直至绕过东宫的人,翻窗进了太子殿下寝殿,瞧见小殿下正站在桌案旁摆弄着什么,楼轻霜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持意听到动静,头也没抬道:“楼卿总算来了。”


    楼轻霜一愣:“殿下在等臣?”


    “自然!”沈持意似乎比前些时日心情好了许多,语气都雀跃了些,“一大早这东西便做好了,一直想赶紧拿给你看,让云三去打探了好几回,说你在上朝、在处理内阁要务,好不容易等到你上轿‘出宫’,我就知道楼卿要来。”


    青年已经从身前的木盒里拿起了两个物件。


    一个是可以戴在手腕上的铁环模样的东西,一个是挂在长绳上的钥匙。


    他走上前,问楼轻霜:“大人识得他们吗?”


    楼轻霜蹙眉细思:“不曾见过,材料和颜色却有些眼熟,像……”


    话语一顿。


    “正是大人密室中的锁链。”


    沈持意打开铁环,往自己手腕上一扣。


    一声极为熟悉的“啪嗒”脆响。


    他在楼轻霜眼前晃了晃手腕,示意这铁环上了手便脱不下来。


    楼轻霜眸光微动,眼底填着意外,浮着错愕,似是已经隐约猜到这铁环来处。


    太子殿下稍稍抬眸直视着楼大人的眼睛。


    “我在密室醒来时便觉着床上的锁链机关精巧,可惜回了东宫,那锁链没了用处。我当时请铸剑大师太叔况铸造流风时,在旁边看着,学了些铸造之法,干脆把锁链拆下来,保留和改进了一下扣手的机关,削了两侧,制成手环,便可时时刻刻戴在手中。”


    “这机关被我改过,已经不能随意撬开了,唯一的钥匙……”


    他把长绳往楼轻霜脖颈上挂,钥匙垂坠而下,被他塞入男人衣襟里。


    他郑重地说:“大人可得好好保管。”


    戴着铁环的手还未收回。


    眼前的男人陡然抓入手中,猛地一拉。


    沈持意刹那间撞到了结实的胸膛之上。


    他以为会如平常一般迎来一个难以招架的吻。


    可楼轻霜只是将他锁在怀中,捧起戴着铁环的那只手。


    当着他的面,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一寸一寸,仔仔细细抚摸而过。


    这人指尖轻触,细痒之感不断传来,沈持意没忍住想抽手而去。


    楼轻霜却又猛地抓住他——抓的不是他的手,而是那铁环。


    可铁环已在他的手腕上脱不下来,轻而易举地拽住了他。


    他不仅没能挣开,反倒顺着铁环勾拽的力道,送回了楼轻霜手中。


    那人顺势再度握上他的手。


    冷铁冰凉,掌心炙热。


    天光自窗外偷偷游入屋内,洒在男人侧脸之上,灿灿明光照出乌黑幽沉的眸子,仿若入了深沼泥潭,送不进绚亮,带不走晦暗。


    沈持意被困在方寸之中,照不到垂暮的日光,瞧不见楼轻霜面上神色已如幽冥走出的厉鬼,只听到清谡温雅的嗓音送入耳中:“殿下不该如此。”


    殿下:“为何?”


    因为这般无知无觉的放任只会滋长被困在恶鬼身中的卑劣心思。


    楼轻霜喉结一滚,气息渐沉。


    片刻。


    “……冷铁材质再好,也只是冷铁。殿下乃江山未来之主,所佩所用,该合乎礼制。”


    小殿下居然煽风点火:“那是大人的错,选来制作锁链的用料不够好,该是大人再去寻些珍料来重铸一对锁链。”


    “诶——!”


    转瞬间,楼轻霜已将沈持意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之上。


    沈持意身后是床角,身前是俯身而来的楼大人,只觉四方比刚才被楼大人锁在怀中时还要狭窄局促。


    他赶忙抬眸,对上一双黑得仿若深不见底的眼眸。


    楼轻霜雅然道:“殿下说笑了,那锁链不过是担心殿下不愿好好休息才用上一二,又不是……当真用来锁人,何须再寻。”


    “……”


    殿下一个字也不信。


    那人已经凑上前来,同他交颈,在他耳边低声说:“还有一个呢?”


    一条锁链做一个手环,还有一条呢?


    “臣也想要。”


    “……”沈持意气息渐促,“我也做了,但是如今不能给你。你我若是手上同时戴着此物,实在是太过招眼……”


    皇帝那边便过不去。


    楼轻霜垂下目光。


    他许久未有这般冲动的时刻,恨不得什么徐徐图之细细筹谋都不管,殊死一搏当个乱臣贼子,将这天下和皇位都拱手送给他的殿下,只为了光明正大地将另一个镣铐戴在手上。


    “殿下。”


    “嗯……?”


    “殿下。”


    “嗯。”


    “卿卿……”


    “……”


    沈持意咬牙。


    这哪有一点幽兰君子的模样,又哪里看得出是他当时在江南药庐见到的落难相公?


    男人低声的呢喃还未停下。


    有礼得不听到答案便不冒犯一步,又无礼得不听到答案便不罢休。


    他只好说:“周太医早晨来把脉时说……明日他不用再来——”


    帷幔垂落,细风晃着纱尾。


    日落而去,余下模糊不清的暗色。


    有人不愿他瞧见手臂,扯下他的发带,遮住了他的眼睛。


    ::::::


    ::::::


    初秋的春光随着夜色悄然远走。


    次日午后,皇后召楼轻霜去舟湖共司乐事,许是想着让太子殿下和楼轻霜多来往些,又把太子召来。


    沈持意到湖心亭时,楼轻霜正背对着皇后和他,站在亭子最前方,面朝舟湖,吹笛奏曲。


    皇后见他来,便关切问道:“徐掌事替本宫去东宫传话,回来时和本宫说,太子今晨似乎在床榻上待了许久。可是身子不适?招太医了没有?”


    悠然曲调骤然一抖。


    沈持意:“……”


    第98章 干净 他恨这样的独一无二。更爱这样的……


    皇后听出楼轻霜奏错了曲音, 惊讶道:“少见轻霜失误,看来轻霜也担心太子。”


    她挥手,招呼楼轻霜先过来坐下。


    楼轻霜手中长笛一转, 回过身来时,只一副沉静无波的模样。


    沈持意慌忙摆手:“母后不必担忧,用不着太医,最近琐事太多, 儿臣处理得忘了时辰, 睡得迟了些……”


    石桌之下,太子殿下轻轻踢了楼大人一下。


    楼大人稍稍低头, 举杯饮茶。


    皇后皱眉:“琐事……太子对这些琐事,有何看法?”


    ——这明显是有话要提点的意思。


    沈持意正了神色:“家国之事无大小, 陛下看重儿臣,给了儿臣这些差事, 儿臣自当事事办好。”


    皇后笑道:“太子懂事。”


    一来一回,彼此了然于心。


    皇帝虽然不满一个用来当靶子的太子在储位之上越来越风生水起,甚至得了民心,入了朝局, 但皇帝现在没有明面上的皇子,废了沈持意, 立的也是其他宗室, 所以皇帝不至于下死手废太子。


    宣庆帝还想着春秋万年, 子嗣绵延, 但那是宣庆帝的事。


    如今除了皇帝,又有几个人真的相信皇帝能一人活过千秋万代?


    在皇帝缠绵病榻的当下,不论朝堂之上如何暗流涌动,沈持意这个太子要做的, 是以不变应万变。


    他已经是太子了,不争便是赢。


    今日共同听曲奏乐只是个由头,皇后是担心沈持意不满这些成山的琐事,做出什么让人能抓着把柄的举动,这才把他和楼轻霜都喊来,暗中提醒一二。


    沈持意笑道:“母后宽心。”


    他并不担忧这一点。


    他现在最担忧的,是那已经掌握着淮东骑兵的人。


    上回楼轻霜和他说,最有可能的是枭王。


    枭王正是楼皇后唯一的皇子。


    楼轻霜和枭王的关系,用势如水火来说都算保守。可枭王被废幽禁之后,皇后依然对楼轻霜毫无芥蒂,甚至如今还隐约在为楼轻霜铺路。


    楼轻霜少时本该圆满欢乐,中元那夜所说的话,却含着既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楼府的意思……


    这人瞒着他的事,是不是和枭王有关?


    “太子?”皇后突然又问他,“可是又有什么忧虑?”


    沈持意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皱了眉。


    楼轻霜温声道:“姑姑,多事之秋,殿下忧心之事甚多,不如我陪殿下散散心说说话吧。”


    “朝政之事,轻霜比我明白。中秋在即,后宫也忙,我不打扰你们二人。”


    皇后起身,在宫人簇拥下徐徐远走。


    身旁都没人了,楼大人还在那装模作样地恭敬道:“殿下还未逛过舟湖,臣来为殿下引路。”


    初秋的林荫还留着晚夏的树影,骥都的萧瑟来得慢上一些,舟湖小径仍是一片绿意盎然。


    轻风吹出水波,奏出一曲无声的平静。


    楼轻霜骤然道:“陛下建舟湖,不是因为有多爱姑姑。”


    沈持意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楼轻霜没有回头,缓步在前走着。


    “很多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臣无法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可是如今,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哪怕他依然不敢对着这个人撕下面具,这个人却能够听他说出一些矫饰过的真话。


    “对陛下而言,姑姑更像是他当年成功登基的战利品,象征着他将曾经不可得之物抓在手中的‘辉煌’,其他人死了,可是这个战利品活着,活在对他的皇位没有影响的后宫里,他便能一直得意。”


    “陛下喜欢姑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个喜欢并不会超越一切。不会超越帝位,不会超越他曾经是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事实,不会超越……”


    楼轻霜嗓音一顿。


    “……他对顾名锋赫赫战功的在意。”


    沈持意默默在身后听着。


    “为姑姑建舟湖,是建给陛下自己看的。给姑姑皇后之位,是拉拢楼家主家的一步棋。而这一步棋若是行差踏错,陛下便是最先翻脸不认人的那一个。”


    楼轻霜回过头来。


    他看着站在树荫下的青年。看着那双浸泡在斑驳树影里的清澈双眸。


    情爱与亲族在深宫之中从来只是帝位的陪衬,他见过的帝王与储君无一免俗。这才是合乎常理的,翻尽史书,尽是证言。


    可沈持意是个意外。


    意外到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够坚信,哪怕小殿下日后登临高位俯瞰众生,也必然还会是眼前的这个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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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的举世无双。


    他不可自控地起了龌龊肮脏的心思,宁愿这双眼睛没有那么干净,不至于明亮到所有人都看得见其中的美好。


    他恨这样的独一无二。更爱这样的独一无二。


    楼轻霜悯然一哂。


    他伸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了沈持意的眉心。


    “殿下不必多思,姑姑在宫中这么多年,早有她的生存之道。”


    “臣支走姑姑,是想趁机和殿下说说御史台。”


    沈持意缓缓眨眼。


    “大人是想和我提——高昶之?”


    “殿下先前画的那些戏文故事,臣给殿下修饰重画了一下,让奉砚传入民间,高昶之昨日参了殿下一本,堵回苏铉礼对殿下遗腹子身份的质疑。”


    “臣与殿下并没有直接同他商议此事,可他和高妃一道配合了殿下的阳谋,便已是暗中选了殿下的意思。”


    “大人有其他事要用到御史台?可如今御史台明面上还是得效忠陛下,只能以和我对着干的名义做一些推波助澜之事,无法公然站队。”


    楼轻霜摇头:“和现在的事情无关,臣想从高昶之那,查一件过往之事。先前御史台是陛下的口舌,高昶之口中撬不出东西,如今却是好时候。”


    “什么事?”


    “御史余昌辅因念诵《休政九论》被杖毙一事。”


    沈持意神色一顿。


    他记着年初雪中梅树下的那一条仿佛望不见头的拖拽血迹,不曾想时隔半年,眼前的男人同样记得。


    “——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殿下可还记得余昌辅是何时谏言的?”


    “记得很清楚,”沈持意郑重道,“因为那日陛下急得厉害,连夜颁了立储圣旨,甚至让魏白山送出皇宫,在鹊明楼那么一个风月之地宣旨。我接旨回宫之时,正巧碰到了余御史被拖走……”


    “隐情就在这里。陛下之所以如此急着公告圣旨,就是因为嘉太子病逝一事提前传到了余昌辅的耳朵里,余昌辅直言上谏,丢了性命,陛下不想再听到他人谏他昏庸无能,压下了臣请求彻查烟州的折子。”


    沈持意恍然。


    楼轻霜年末下江南查烟州,正月嘉太子悄然病逝,他收到圣旨赶赴骥都,而楼轻霜带着查到的账目回到皇城。


    这时正好生了余昌辅谏言一事,压了烟州贪墨案情,宣了他这个太子之位。


    此后才有的楼轻霜裴知节暗斗,羌南军需假意被劫,引动皇帝重新动了彻查烟州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才在只言片语中彻底连成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线。


    “何人告诉余昌辅的?”


    楼轻霜面色沉沉:“嘉太子病逝的消息是许堪亲自封锁的,臣当时也没能及时知晓。利用余昌辅的人不仅能提前得知,还护了楼禀义一次,必然和操控淮东骑兵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或者就是一个人。”


    “余昌辅家中查不出任何线索,消息只有可能是他在御史台轮值时得知的。”


    沈持意了然:“这两日我寻个时间,正好借着高昶之参我的由头,假意上御史台找他麻烦,关起门来问问他。”


    两人说着说着,正好缓步走出了舟湖里的小径。


    楼轻霜轻笑作揖,有模有样地和他说:“那便有劳殿下。”


    前方不远处,乌陵正领着太子仪仗在等着沈持意。


    他问:“孤送大人回文渊阁?”


    楼轻霜低声说:“余昌辅之事有了可追之机,臣也是时候该审一审楼禀义了。”


    这是要即刻出宫。


    太子殿下饶有兴致地问:“不若孤回东宫后,换身行头,偷偷来找大人?”


    楼轻霜敛眸藏色,没有应答。


    他在楼禀义面前早已脱了君子面皮,打算用来逼问套话的法子更是无坦荡可言。


    他哪里敢让太子殿下瞧见分毫?


    他无言片刻,淡然道:“审讯枯燥,殿下在一旁坐着也是无聊。”


    沈持意眼眸一转:“哦……”


    这是有啥阴招要用,敝帚自珍,不给他看呢。


    他也不强求,转身上了轿辇。


    楼轻霜立在原地,遵着臣子礼,作揖躬身,目送太子仪仗离开。


    直至太子仪仗淡出视线,他方才收礼转身,缓步远走。


    ……


    沈持意又路过了筑星台。


    他掀开窗纱再度看去,已瞧不见中元那日的香炉与灰烬。


    他正打算放下窗纱,轿辇却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跪在仪仗前,拦住了去路。


    沈持意恍惚间,想起了裴妃坠亡那日,他和楼轻霜共坐在这个轿辇之中,也是在此处,被宫人拦住了去路。


    不知是不是有这个往事在前,乌陵前去询问那宫人所为何事时,沈持意便没由来皱了皱眉,只觉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乌陵果然拧着眉走回来,直接钻进了轿辇里,用极轻极低的嗓音说:“殿下,是长亭宫的内侍,他说他、他听说……”


    “难得见我家乌师傅这么支支吾吾,”沈持意挑眉,“我可更好奇了,他说了什么?”


    “他听说殿下如今以楼氏为助力,同小楼大人同气连枝,一如当年枭王与小楼大人那般。”


    “可当年枭王和小楼大人并不如外人眼中那般兄友弟恭,他知道一些和小楼大人有关的秘事,可以告知殿下,因此特等在此处拦驾。”


    “殿下若是不想听,可以直接将他打杀了扔了。殿下若是想听,他请殿下……长亭宫一叙。”——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真相 这一言,隐含之意太过惊世。……


    沈持意沉眸拧眉, 缓缓坐直,身上挂着的慵懒之气渐扫。


    长亭宫。


    枭王。


    这本就是这两年来宫城内人人讳莫如深的字眼,寻常人提一嘴都怕没了性命, 可这内侍居然敢拦路在前,堂而皇之地和新太子提旧事。


    这旧事还和楼轻霜有关。


    无怪乎乌陵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转达。


    沈持意稍稍探头,视线越过乌陵,往前方看去。


    那内侍近乎趴跪在地上, 低着头, 一动不动,视死如归一般。


    “殿下, ”乌陵担忧道,“这人公然拦驾, 开口就是宫闱秘事,万一别有用心……”


    沈持意点头示意乌陵安心, 拔高声量,吩咐道:“此人胡言乱语,祸乱宫禁,居心叵测。孤念及他不曾当真做出祸事, 饶他一命,让他在长亭宫外跪着, 什么时候知道错了, 什么时候再起来。”


    乌陵领命下轿, 挥来两个东宫侍卫, 一左一右,直接将那仍然趴跪在地的长亭宫内侍拖走。


    沈持意又说:“将他放在长亭宫偏门自行反省便好,不必盯着他。”


    “是。”


    纱幔垂下,厢门轻合, 仪仗复行。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换了一身轻便常服,戴上坠着金铃的幕篱,唤来云三:“随我一道去长亭宫。”


    乌陵一惊:“殿下!小心陷阱!”


    “殿下自然会小心陷阱,”沈持意稍稍掀开白纱,歪头道,“所以殿下罚了那个内侍,没再理会。去长亭宫的人自称太子暗卫,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乌陵恍然大悟,让开道不再拦着他。


    沈持意领着云三,自东宫翻墙而出,用轻功避开人群,来到了长亭宫外。


    罕无人迹的偏门处,那内侍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他带着云三上前,拿出东宫令牌,让那内侍不必跪了,和内侍说他与云三乃太子暗卫,奉命来私下询问拦路之事。


    他哑着嗓音问:“你想同太子殿下说什么?”


    内侍徐徐起身,露出一张已近中年却形容枯槁的脸。


    他依旧弓着腰,“奴才所说之事,需要大人将一个物件交给太子殿下。大人可愿随奴才进殿取物细谈?”


    沈持意倒要看看这内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亭宫中,也许有着专门针对太子的阴谋,也可能是如裴知节死前那般的挑拨,乌陵一开始想的是对的,视若无睹是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原著主线已经完全偏移,原著里早就不重要的枭王现在反而可能和淮东骑兵谋反一事有关,楼轻霜瞒着他的事又极有可能和枭王有关……


    他已经成为了棋局之上最大的变数,便不能袖手旁观。


    反正他单枪匹马过来,不怕这些弯弯绕绕——实在不行撒腿就跑呗。


    他让云三在长亭宫外把风,对那内侍说:“带路。”


    “大人请。”


    破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早秋的风顺势跟着人溜了进来。


    叶未枯黄,人心已凉。


    楼轻霜进屋坐下,看向一脸颓丧又满目警惕的楼禀义。


    他如寻常相见般行了个晚辈作揖礼,嗓音平和:“许久不见,四伯近日可还好?”


    楼禀义早已清楚楼轻霜的清正之名不过是个假象,如今看见这副纯良君子相,他毛骨悚然,面露骇色。


    “你不把我交给朝廷……”他战战兢兢道,“到底是在筹谋什么?”


    楼轻霜不知何时收了好脸色,讥笑一声:“这话问得好。只是现在好像不是四伯问我话的时候——我给了四伯这么久的时间,四伯想好如何同我交涉了吗?”


    楼禀义一梗,咬牙切齿,正要开口。


    楼轻霜从进门起就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楼禀义的神情变换,见状,他却及时止住了楼禀义将出口之言:“我可从没说过要听四伯想好的说辞。”


    “——你什么意思!?”


    楼轻霜挥了挥手。


    奉砚掏出匕首走到楼禀义面前。


    楼禀义只慌了一瞬,复又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一声:“你若是想杀我,早便杀了。”


    话音未落,奉砚却割断了楼禀义身上的绳索,收起匕首,重新回到楼轻霜身边。


    男人悠悠起身,敛下眼底讥笑之色,又恢复了那温雅君子姿态。


    “此处乃骥都外郊,院外暗中看护的暗卫都被我撤走,外面现在空无一人。”


    “四伯请便。”


    他转身便要走。


    楼禀义得了自由,反倒愈发慌张。他被困缚之处还在无力发麻,动弹极慢,只能匍匐着往前,疾声喊道:“等等!等等!”


    楼轻霜停下脚步,有礼道:“四伯还有何吩咐?”


    “你、你这是放我走的意思?”


    “自然,”他说,“晚辈今日来此,没有隐匿踪迹,说不定不一会儿,与四伯合作之人便能寻来此处。他们若是知道我这么轻易放了四伯,还什么都没问,一定会很开心地接走四伯。”


    楼禀义双瞳微颤——这番话谁能信!?


    谁能信他落入楼轻霜手中数月,真的没有倒戈,甚至一个字都没说,就全须全尾地出来?


    “你别走!你别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实话告诉你,绝不耍花招!”


    已经一只脚踏出门的男人方才幽幽回身,坐了回来,居高临下低下头来,古井无波道:“那就,有劳四伯了。”


    “吱——呀。”


    木门合上。


    摒弃了拂过千花万叶的风,谢绝了浸着尘世静和的光。


    沈持意跟在内侍身后踏入长亭宫,入目所及,一片萧瑟。


    廊道两侧绿意未退,可杂乱无章的长草爬了满地,枝叶堆叠,轻风能带起一阵微尘浮动,似是迈步带出的泥尘都比那些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要多上许多。


    这偏远的旧殿之中,明面之上,竟然只有今日拦他仪仗的这内侍一人伺候。


    他无声走到了廊道末尾,方才看到院中的另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华服,衣裳所佩所绣皆为亲王制,但衣摆衣袖皆染了尘土,颇为狼狈,束发更是凌乱,瞧不出一点皇亲仪态。


    他正坐在拐角廊道的长椅上,手中拿着树枝,低头摆弄着面前的一堆枝叶——原来那些不像自然凋零的枝叶是这般散落的。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


    隔着朦胧白纱与浮光微尘,沈持意与枭王对视了一瞬。


    而后枭王神情麻木地转回头去,继续摆弄着面前的枝叶。


    不知是不是因为子常似母,枭王那张脸有着宣庆帝的痕迹,却也更像楼皇后。


    楼轻霜和楼皇后也有几分相似。


    以至于沈持意在刚才对视的一瞬间,甚至觉得枭王和楼轻霜五官面容有些相似。


    但也只是略微相似——即便是最为相似的眼睛,在不同的脸上,气质也截然不同。


    他挪开眼。


    内侍早已见惯了枭王的疯癫,平静地领着沈持意,进了长亭宫侧殿的屋室内。


    沈持意默默看着内侍从屋室墙柜的角落处,寻出了一封折子,躬身递到他面前。


    他微微皱眉——奏折?


    “大人请看。”


    沈持意接过,没有马上翻开,而是先问:“一个奏折,又怎么会同时与枭王和小楼大人有关系?你想要同太子说的到底是什么?”


    “说的正是大人手中这一封九年前的谏言。”


    沈持意神色一顿。


    九年前唯有一篇名震天下却无人敢提的谏言。


    这一封谏言让皇帝在宣庆十四年的秋日千刀万剐了门生满朝的帝师,又让皇帝在宣庆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场雪中杖毙了刚正不阿的直言御史。


    沈持意缓缓翻开奏折。


    他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休政九论》不出预料地映入眼帘。


    熟悉的却不只是内容。


    更是字迹。


    ——这赫然是楼轻霜的字迹!


    除了笔锋稍微稚嫩些以外,走笔习惯同现在的楼轻霜没什么区别。


    这不仅是楼轻霜的字迹,这还是楼轻霜在许多年前尚还年少时写的。


    宣庆十四年《休政九论》震动朝野,此后几年是这封谏言禁得最严重的时间,抄背者若被发现皆等同欺君死罪,楼轻霜缘何在十几岁的时候冒着如此大的危险誊写《休政九论》,还让此物辗转到了枭王旧人手中!?


    太子识得楼大人的笔迹,太子派来的暗卫不会识得。


    他压下惊疑之色,佯装不知,指着谏言最开头的“休政九论”四个字,厉声问:“你给我看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的抄本,居心何在?”


    内侍枯槁面容毫无波动,恭顺答道:“大人,这不是抄本,这就是谏言的原本。”


    沈持意气息一滞。


    这一言,隐含之意太过惊世。


    他在踏入长亭宫之前,全然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这样一个东西。


    他怔愣未动,内侍已经在他面前猛地跪下。


    无人扫洒的屋舍扬起一片尘土。


    “请大人将此物以及奴才接下来所说之言转告太子殿下。”


    “九年前,小公子不满陛下为政,写下大逆不道的《休政九论》,私下给了太子与太傅阅览。”


    内侍上一句太子指的还是沈持意,这一句的太子却成了枭王,就连楼轻霜,都成了他口中的曾经的“小公子”。


    “太傅当面指出此论引祸,让小公子烧毁。太子没有因亲族而姑息此等忤逆之行,以助小公子烧毁为由,拿了原本,烧了个假的,将原本递交给了陛下。”


    “陛下问责,太傅却先行出列,当着陛下的面,一字不落谏出了这封奏疏上的所有言论,谎称这封谏言是他让小公子誊写,正打算私底下将九论教于太子与小公子,没曾想先行被陛下得知,便干脆当堂谏议,望陛下纳言。”


    “陛下大怒,赐太傅凌迟。这封小公子写的谏言被太子收在了东宫,又跟着来了长亭宫,现在,正在大人的手中。”


    沈持意摊开陈旧奏折的双手莫名有些发凉,僵得不愿动弹。


    他的视线落在纸间洋洋洒洒的字迹上,目光却寻不着落点。


    “你是说……这封《休政九论》的原本,是小楼大人所著,”他喃喃道,“陈……陈康翊背了下来,念诵而出,陛下便以为是陈康翊所作……”


    他人眼中,皇帝眼中,天下人眼中,比起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学士当然更像是写出狂悖谏议的那个人。


    ——“殿下记性极好,天赋绝伦……”


    ——“大人哄我……记性好算什么天赋?”


    ——“如此天赋,我朝近几十年来,只有一人……”


    ——“谁?”


    数月前,微服出宫的马车里,车窗透来的斑驳光影中,教了他一路《休政九论》的楼先生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只是看了写着谏言的竹筒一眼。


    第100章 天下 庇四海而不乱法度,昌一国而不劳……


    细风从门扉窗缝透进, 轻缓抚过陈旧奏折。


    稀疏的光影仿佛同数月前江南行路落在马车中的天光交叠,恍惚难辨岁月。


    扬起的微尘总算不再眷恋浮空。


    尘埃无声落定。


    却好似落在了沈持意的心间,带起一阵压不下缓不了的心绪。


    对陈康翊惨死的悲痛、对枭王背弃的愤怒、对往事不可追的无能为力……尽皆堵在他的胸膛里, 烧出了他眼眶的热意。


    半晌。


    他缓缓合上了这封九年不曾见世的奏折,长出一口气。


    “你是枭王的旧人,”他看向那内侍,“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如今关系密切, 却把这封谏言的原本给我, 让我转交太子殿下。”


    白纱替他掩下复杂神色,他敛着语气, 冷笑道,“怎么?异想天开, 指望太子突然想不开,主动自断一臂, 拿着这封奏疏去对付小楼大人?”


    内侍答得有条不紊:“若是太子殿下初入朝堂只能倚仗小楼大人之时,这么做当然是自断一臂。”


    “可先有裴家案,后有烟州乱,朝局洗牌, 太子再度归朝,羽翼已丰, 大人能替太子跑这一趟, 应当比奴才更清楚现在太子在六部与地方的份量。”


    “你在这荒无人烟的长亭宫, 倒是知道不少事。”


    “不过是一些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内侍接着说, “大人,您的主子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陛下猜疑、楼氏功高盖主,那么这一封旧奏折, 便会在关键时刻有大用。”


    沈持意无声哂笑。


    大用?


    什么大用?


    在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愈发怀疑猜忌之时,他翻脸不认人搬出此事,当着皇帝的面和楼轻霜决裂,稳定储位打压楼氏——这样的大用?


    或是来日成功登基之后,卸磨杀驴,以此为由头降罪楼轻霜——这样的大用?


    他接着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当年陈康翊已经把这事揽下来,时隔近乎十年重提旧事,难道会有用?”


    “时局不同。”


    “九年前小楼大人不过十四岁少年郎,不曾展露锋芒,更引不起陛下的警惕,陈太傅的说辞才能改换事实。”


    “可如今小楼大人年少入阁,拜相指日可待,陛下早已看到了小楼大人的经纬之才,稍一猜测,不难相信小楼大人十四岁时能写下《休政九论》。现在太子殿下再拿出这封原本,陛下能看到的……便和九年前不一样了。”


    内侍自行起身,弓着腰,不疾不徐地说,“主子当年和小楼大人私底下闹得并不好看,两年前宫变之时,他们二人更是全然撕破了脸。”


    “长亭宫这个样子,大人已经瞧见,早已没了翻身之机,威胁不了现在的太子。奴才只是为主子做最后一些事情,主子若是清醒,应当是不想让楼大人好过的,奴才便把不能让楼大人好过的东西,交给该看到的人。”


    沈持意一字一顿:“太子殿下不是那个该看到的人。”


    “主子和楼大人也曾经兄友弟恭融洽非常。谁能料到往后呢?”


    沈持意眉目微动。


    若他是以太子身份在同内侍对话,此时便要脱口而出:这才是长亭宫一叙的最终目的吧?


    如果旧事重提真的能直接让楼轻霜万劫不复,枭王何须把这个东西拱手给他?


    谏言和往事不过是一个引子,这个内侍——或者说教内侍说出这些话的枭王,真正的目的是让他看到往事背后的疑点。


    九年前,楼轻霜十四岁,枭王十二岁,虽说已经是能够明事理的年纪,但怎么说都是十来岁出头的少年人。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觉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有威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两人甚至还是一同长大、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


    此后甚至还有青衣蛊一事……


    这背后的原因,他人直接告诉太子,不如让太子自以为发现了疑点去查——人总会格外相信自己查证而出的结果。


    所以枭王便用这个法子,想引导他这个太子去怀疑,去查明,去……重走当年枭王的老路。


    好一招一石多鸟的离间。


    先是光明正大拦下太子仪仗,报出长亭宫的名号,留下痕迹。


    楼轻霜迟早会知道枭王找过太子。


    沈持意和楼轻霜之间但凡有一丝不信任,这便埋下了祸端。


    随后将一个可以给现在的楼轻霜造成一些麻烦的把柄交给沈持意,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把柄能怎么用。


    若他当真是个有野心想揽权的太子,就算知晓之后唾弃枭王、赞同楼轻霜所为,现在什么都不做,他也会默不作声地留下这个把柄,以防万一。


    说不定还会从此对楼轻霜多了一层戒备之心。


    一来一回,分别在他和楼轻霜心里落下隔阂,埋下忌惮。


    没成功也无妨。


    因为《休政九论》的原稿最主要的目的,是留下楼轻霜的可疑之处,引他去查。


    此乃损人不利己的攻心之谋。


    这个内侍刚才说的话,不论是真是假,其中又含了多少引导之意,有一句怕是枭王的真心话。


    枭王恨透了楼轻霜。


    不论现在的太子是谁,枭王都不想让楼轻霜好过。


    谁得天下不是最重要的,枭王要的,是楼轻霜永远无法同天子或是储君互相信任。


    沈持意默不作声地思量了片刻,将奏折收进怀中。


    他没有表露出一点对此感兴趣的模样,公事公办道:“这个东西,还有你今日所说,我回东宫之后,会一五一十禀报太子殿下。”


    内侍弯腰拱手。


    沈持意转身,推门而出。


    不远处长廊之上,枭王依然坐在一堆强行掰扯下来的枝叶前,胡乱摆弄着,听到他出来的动静也没有反应。


    沈持意握了握缠在腰间的流风剑柄。


    ……不是时候。


    长亭宫内虽然看上去没人,四处未必没有皇家暗卫盯着。


    而且枭王要是现在出事,皇帝必定疑东宫,淮东骑兵一事更是没头没尾。


    他松开剑柄,直接一个掠步飞身而起,跃出了长亭宫,来到在外放风的云三身边。


    他说:“你现在出宫一趟,去楼轻霜书房外等他。见到他,立刻和他说,今日太子仪仗被长亭宫的人拦了,我担心有陷阱,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应邀,假装成暗卫来长亭宫。拦路的内侍和我说了点往事,给了我一封楼轻霜少时写过的折子,我拿着去筑星台了。”


    云三:“是。”


    云三一人离去之后,沈持意继续戴着幕篱,潜行在宫中,绕开不知多少殿宇楼阁,来到了筑星台。


    他乘坐轿辇路过筑星台许多许多次,此时此刻,方才第一次双脚踏在此处。


    近了一看,才发现台下确实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铁架铁台。


    上头不知躺过多少已故之人,飘过多少徘徊游魂。


    此处果然是个刑台。


    沈持意停步在刑台前,缓缓跪下,郑重肃穆地对千刀万剐而不悔的帝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而后起身掠步,直上高台。


    凉风簌簌,撩动幕篱白纱。


    他在高台边沿坐下,俯瞰层层宫墙,瞭望万千人家。


    他已经被无数纷杂心绪堵满的胸膛登时开阔许多。


    沈持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宣庆十四年那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带走了不止一个人。


    《休政九论》原稿的笔迹隽秀齐整却不失随性,比之现在楼轻霜的笔迹少了些许板正,九论内容更是句句抨击朝政要害,行文用词犀利准确而大胆疏放,完全不似如今闻名骥都的幽兰君子。


    那个写下九论的少年郎把自己杀死在了宣庆十四年的初秋,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曾经最不可能为之的事情,伪装着曾经的自己。


    他与楼轻霜重逢之后一直不敢相认,最大的原因便是觉得,江南数月相处,春风一度,若是往轻佻了说,不过就是露水情缘。


    楼轻霜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如何会因为一场露水情缘眷恋红尘,甚至把情爱看得比朝局筹谋要重?


    落水苏醒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却还是不知为何。


    眼下总算恍然明悟。


    他在药庐里见到的那个木沉雪,那个和他在画舫上相处了几个月的木沉雪,才是停步在九年前的真正的楼轻霜。


    于他,是人生中的短短数月红尘。


    于楼轻霜,却是十年深宫朝局沉浮中,唯一一次放下身份筹谋的漫长数月。


    沈持意藏在下方人仰头瞧不见的夹角边沿处,迎风坐了许久。


    云卷云舒,明日西流。


    后方传来有人轻功掠步之声。


    来人落在他身后,缓步朝他走来。


    风吹来男人的嗓音:“在想什么?”


    沈持意没有起身,没有回头。


    白纱被他自两侧撩开,挂在幕篱上,随风而晃。


    他眼前的万里河山一片明晰,嗓音更是无偏无倚:“我想当太子。”


    身后之人脚步一顿,不解:“殿下已经是太子。殿下此番回朝,便是回来当太子的。”


    “不一样。”他说。


    此番回朝,是因为百姓需要太子,因为楼轻霜、江元珩、吴况乾、东宫的人、甚至是远在苍北的李曵生……他们都希望他是太子。


    所以他要回来当太子。


    可是现在。


    他不想陈康翊这样的先人枉死近乎十年而不得伸冤,不甘余昌辅这般一腔忠心的纯臣反成了贼子手中刀柄。


    他不想贪墨欺民者轻而易举受到包庇,不愿戍边军士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拿到应得的军需。


    他要让布局用计都只瞧得见猜忌怀疑的枭王和皇帝看到,储位和龙椅之上并非不能坐着坦荡之人。


    他想让政令下行无阻,民声上禀无碍。


    他想让经纬之材不用以阴谋应对诡计。


    他想让一心为国的良臣不必再做行走在鬼蜮的魑魅魍魉。


    他想当太子。


    他想御临天下,治世安邦,庇四海而不乱法度,昌一国而不劳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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