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巡空, 连成长线,追着万丈霞光而去。
高台之上风声越来越大,如远天传来的长吟, 振击人心。
耳边纷杂,心间澄澈。
被长风吹凉的暮光晃入沈持意眼眸,接走了他眼底的所有郁色。
他闭着眼,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听着眼前万里山河的吟咏。
“哪儿不一样?”
楼轻霜来到他身旁。
“今日和昨日不一样。”
男人无奈轻笑:“殿下也学会话似机锋了。”
沈持意睁开眼, 侧头看去。
楼轻霜出宫前一套衣裳,回来居然又换了一套整洁干净的白衣, 衣摆正随着高台凉风烈烈翻动。
楼大人会寻到筑星台来,那必然是在楼府书房听到云三的禀报了。
太子殿下怅然之际, 还是没忍住心下感慨,楼大人当真处变不惊, 这种时候还能悠然换一身衣裳再入宫。
这么爱洁,却又对高台上的泥尘视若无睹,直接在他身边坐下。
白衣顷刻间沾上了乌黑。
他们两人一同无言了片刻。
千言万语要说,乱七八糟要问。
谁也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了。
沈持意还记得楼轻霜出宫是干什么去的, 便先问道:“楼禀义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说了。”
他一惊:“全都交代了?”
楼轻霜点头。
“约莫十年前,楼禀义赴任烟州太守, 出骥都时突然收到了来历不明的密信, 其中所言极为狂妄, 谈及天下大势将来必改, 邀请楼禀义共谋大事。”
“……共邀谋反的密信?”沈持意一愣,“谁的密信?”
“他不知道。”
沈持意更是怔愣:“他不知道!?他是一州大吏,不是三岁孩童。贪墨用以谋反这样的大事,他不知是谁的密信, 居然敢合作?”
楼轻霜蹙眉:“因为……与其说楼禀义敢同那未知之人合作谋反,不如说——楼禀义不敢不合作。”
“楼禀义一开始根本没有理会那密信,当场就给烧了。可是背后之人还在不断地给他送密信,他府中安插了护卫,但密信总是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宅中。”
“只有第一封密信是找他合作,共谋江南税银。此后的每一封密信,都写着骥都甚至是天下的局势变动,而且是提前得知的。那些消息或是政令,或是官员调配升迁,或是皇宫里的大事,每一次都很准确。”
“楼禀义觉得那个人在宫中、在朝中必然已经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程度。”
“最后一封密信,则是说,楼禀义若不好生为自己打算,另寻明主挣一份从龙之功,必定下场凄惨不得好死。”
沈持意登时明了:“所以他是带着一半野心一半畏惧和送密信的人合作的?”
难怪楼禀义和那人的合作那么奇怪,一同谋反,却又互相戒备。
“……这就是楼禀义知道的所有了?”
“还说了些这么多年来如何给淮东运送金银的细节,臣已经派人潜入淮东探看了,这些无足轻重。”
沈持意凝眸细思。
对朝局和天下大势一清二楚的人吗……?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人都身处高位,站在明面上,为何楼轻霜这么多年也一无所觉?
沈持意隐隐还是觉着不对。
但他们能从楼禀义身上知道的只有这些,若还想查,恐怕得看看御史台那边是否有痕迹了。
他又问:“楼禀义知道的都说了,那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把楼禀义交给朝廷了。
沈持意正想建议楼轻霜杀人灭口。
楼轻霜已经开口道:“楼禀义交代这些之后,自知已经没有生机,不想死状凄惨,趁着臣不备,撞墙自尽了。”
他自是不会和小殿下说,骥都郊区罕无人迹的小院里,他是如何从楼禀义口中问出了想问的消息,又是如何用刑逼问确定楼禀义没有撒谎,最后将人灭口的。
肮脏的鲜血溅了楼轻霜满身,他特意回了楼府密道之中,沐浴洗净刺鼻骇人的血腥味,重新换上干净的白衣,正从书房走出,打算悄悄入宫将楼禀义的供词告知给沈持意。
一出门便遇到了等候在外的云三。
该来的总会来,该怕的也还是会怕。
楼轻霜又慌忙又冷静地赶来筑星台,瞧见的便是青年坐在高台边沿迎风瞭望的背影。
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随时会随风而走,不留一点踪迹。
楼轻霜更是不愿吓到这随时可以离去的飞鸟。
他给自己的嗓音裹上了一层哀痛,面露惋惜。
“他是臣的四伯,如此结局,臣实在心有不忍。可他贪赃枉法,误入歧途,即便被朝廷捉拿,也免不了抄家砍头之罪……”
沈持意听着他家楼大人在那胡诌。
他眼眸转了转,心下了然——看来楼禀义是被他家楼大人给灭口了。
“这样也好。”他说,“我明日便寻机去御史台,查一查大人所说的余昌辅之事。”
“不论如何……我今日去了长亭宫,特意暗自探过——长亭宫附近虽然有皇家暗卫,但是宫内只有一个内侍。大人若是让我来猜,我觉得枭王哪怕涉身其中,也不像是那个执棋之人。他若当真有此能耐,不可能任自己置于如此危险之地,将生死交给时局。”
楼轻霜颔首以示赞同。
这时。
挂在天穹边缘的落日正好隐下了所有踪迹。
天色又暗了一分,只余下些微天光不舍离开人间,同渐渐悬起的明月争着大地。
夜色倾覆,不仅浇灌了天地,也盖住了那些无声却不安的心思。
谈到了枭王,谈到了长亭宫。
那便是要谈到今日重见天日的那一封谏言奏折了。
楼轻霜侧头望着坐在身边的人。
那张矜贵面容浸在煌煌早夜之中,像是流萤在侧,勾勒出动人心魄的朦胧轮廓。
他想碰。
又自知自己这双今日刚刚染过血的手不该惊扰这样的美好。
沈持意却在这时转眼看他。
不,应当说是仔细地打量他。
这目光太直接太直白,楼轻霜看不出任何含义。
“……殿下在看什么?”
沈持意眨了眨眼,这才垂眸,从怀中拿出一封奏折,徐徐摊开。
昏夜下看不清字,可他们都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
“我在看……”沈持意看着奏折上载满意气的字迹,答道,“在看我的木郎。”
如此暧昧缠绵的情话。
楼轻霜却浑身一僵。
这情话是对着木沉雪说的。
可木沉雪是寻不回的假象,是死在过往的废墟。
唯有数月的江南红尘里,静止的时光暂时抛却了阴谋诡计和汹涌朝局,他面对着一个看不见面容却听得见真心的江湖侠客苏涯,方才成功地让“木沉雪”昙花一现。
小殿下最喜欢木沉雪。
楼轻霜早已一清二楚。
因为苏涯可以邀一面之缘的木沉雪同住画舫,可以日日什么也不做,与木沉雪一道吹笛听曲,可以陪木沉雪听着枯燥的官府邸报。
还会将身份印信珍而重之地挂在木沉雪的腰间。
但他永远不可能真的是“木沉雪”了。
高台上的凉风好似吹进了楼轻霜的喉咙里,他的唇舌都涩得厉害。
心底的不甘在泥沼中发了芽,他双手藏在衣袖之中,死死攥着拳头。
他一双眼眸比黑夜还要黑沉,好在漆黑的星夜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的语气从容而和缓:“那苏公子可否告诉木某,沈沉霆将这封奏折给苏公子时,说了什么?”
他直接提了枭王名讳,小殿下似是反应了一下,才说:“不是枭王同我说,是长亭宫中的内侍同我说的。但能说出那些话的人显然深谙朝局,像是有人教那个内侍这么说的——枭王没疯,对吧?”
“那不过是他的活命之法,陛下未必不清楚。”
楼轻霜并不想在此多费口舌,“殿下,这封奏疏,是臣所写。”
青年没什么反应:“嗯哼?”
楼轻霜慢吞吞地说:“……殿下留着吧。”
沈沉霆觉得一封谏言原稿能让他们互相猜忌,是因沈沉霆为人如此,只能以揣度之心,设想他们面对这封奏折的反应,设想他会从此提防太子。
他确实不是什么君子。
若太子不是沈持意……他会明知沈沉霆在用阳谋而无畏踏入,佯装不知太子去过长亭宫,任由太子警惕戒备怀疑。
不过就是自此和储君甚至是新帝争斗不休而已,这本就是他曾经设想的最好结局。
但沈持意不一样。
这世上的所有离间之局,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愿意丢盔弃甲,束手就擒,都可不攻自破。
“臣不会背弃殿下,这封奏折殿下拿在手中,臣并不忧虑。”
“若臣当真违反了此刻所诺,让殿下有朝一日当真想用这封奏折做文章,臣也不后悔今日所言。”
星河流淌,天色又暗了一分。
灯盏燃起,夜色又亮了一分。
沈持意困惑的嗓音回荡在高台边缘:“既不忧虑,又无背弃,为什么要留着?”
楼轻霜神色一空。
沈持意掂量着手中的旧物,问他:“大人想留着此物当个念想吗?”
楼轻霜摇头。
“那就好。我记得大人总是随身带火折子……”
沈持意已经直接上手,从楼轻霜的袖兜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楼轻霜隐约猜到了这个火折子的用处,语气极讶极怔:“——殿下!?”
沈持意已经自顾自吹燃了火折,垂下火苗,触上奏折边角。
火焰顷刻间顺着纸张边沿蔓延!
火光照清了太子殿下纯粹无垢的眼神,也照清了楼大人错愕怔愣的面容。
太子殿下一个扬手。
引燃的谏言随着轻风往前,附着灼热的火,化作灰烬,飘零而下。
明火轻而易举地将尘封了九年的过往燃烧殆尽,却又送出此时此刻灼灼耀眼的光亮。
不远处巡逻的禁军瞧见了这一簇莫名出现的火光。
“什么人!?”
沈持意早料到会被发现,狡黠一笑。
楼轻霜无奈,赶忙拉起沈持意的手,飞身而走。
筑星台下登时乱作一团。
披甲戴胄的禁军举着火把飞奔而至,呼喊声吓到树中休憩的鸟雀,随之惊起一片慌乱啼声。
禁军四处搜查。
有人爬上筑星台,举目四望,却瞧不见一点人影。
不过片刻。
风声、人声、鸟鸣声……
灰烬却无声地随风而落,也许纷洒至深宫各处,也许径直落在了刑台之上。
不远处。
被树荫覆盖的另一面宫墙之下,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之中。
太子殿下刚刚隐入暗中,贴着宫墙藏好。
带着他逃跑躲藏的楼大人骤然将他锁在方寸之地,撬开他的唇齿。
追兵未退。
黑灯瞎火的边角并非私密之境,不过树荫为席,天地为被。
沈持意气息倏滞,下意识抬手要推。
可那人直接抓着他手腕上那锁链改造的手环,将他扣在了宫墙之上。
一墙之隔。
那一侧连绵火把动荡不息,这一侧岁月安然缱绻不止。
有人兵荒马乱,有人心慌意乱。
吻着他的男人在唇齿相交的空隙低笑了好几声,嗓音似从喉间偷跑而出:“殿下。”
“殿下……”
第102章 畅快 寝殿角落里衣裳半解的两个刺客……
禁军搜查之声愈来愈近。
近到逐渐盖过了树叶摩挲的声响, 吞下了他们交缠的气息。
沈持意眼前一片漆黑,手腕上的铁环被那人捉着,他动弹不得。
他像是溺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中, 被冰凉却广袤的海水困缚,迎面而来的水浪却又充满暖意……
楼轻霜在亲吻他,却更像在把他拆吃入腹。
那人撤出了唇舌,双唇却不曾离去, 贴着他的唇角, 蹭着他的脸颊。
“……这里有看到人吗?”
“……那里呢……”
“刚才火光的地方有人影,绝对没看错!”
“……这边再看看……”
“……”
星夜之下, 嘈杂之中,他们的亲昵随时可能被追兵瞧见, 远比寻常时关起门来的耳鬓厮磨要炙烫人心。
沈持意脑中昏昏涨涨,胸膛温热难凉。
他气息愈发急促。
那人该比他沉稳比他冷静, 眼下却冲动得换了个人一般,掌心握着他手腕上的铁环,使了劲推不开的手臂像是化作连接镣铐的锁链。
锁着他,缠着他, 困着他。
禁军的火光钻入余光之中。
——再不走就要被看到了!
他一个激灵,赶忙在楼轻霜双唇再度贴过他的唇角时, 轻轻一咬。
楼轻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抓着铁环的手不自觉更是用上了力道。
他当然也听到了越来越大的搜查动静, 瞧见了远处危险的火把光晕。
正是因为如此。
他居然更不想松开手。
想等着那些举着火把的禁军寻到这里, 让冲天的火光照清他和太子殿下的脸。
让皇城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他总是这样, 想做不可能做的事情,想为不可为之事。
明知没有人会喜欢他摘下面具后的伥鬼模样,却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突然被人撞破他的伪装。
明知此刻被人瞧见的后果将打乱一切筹谋,却还是希望他们四周的夜色被灯火揭开。
他亲手将心底的恶鬼囚困笼中, 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这个牢笼。
他快疯了。
可他没疯。
凑近的火光同方才筑星台上谏言奏折烧出的火光交叠在楼轻霜的眼前、心中。
燃毁了他在小殿下面前独一份的胆怯。
“殿下,”他突然轻声说,“臣有一事……欺瞒殿下许久,请殿下恕罪。”
沈持意微怔。
禁军成片的脚步声惊扰了连排高树上的寐鸟。
楼轻霜不自觉松了扣着手环的力道。
沈持意赶忙推开楼轻霜,又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给楼轻霜。
“楼卿,”他在那人耳边说,“陪孤玩一把。”
“——在那边!”
太子殿下垂下幕篱白纱,带着蒙上脸的楼大人一道飞身而走。
他没有往东宫去,而是冒着禁军和飞云卫随时可能拦住他们的危险,直逼宣庆帝寝殿而去!
楼轻霜没问他要干什么,只是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留下些痕迹让人发现他们,又时不时留下些障碍让那些人追不上来。
他们携手飞过层层宫墙,掠过飘满桂花的椒芳道。
轻功带起的风扫过枝头,后方追兵射来长箭,被青年随意侧身躲过,箭入树干,震下如瀑桂花。
箭与花同舞。
花雨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又被轻功带起的风扫落。
他们片刻未停。
皇帝寝殿内,“有刺客”的高喊声此起彼伏。
“——护驾!!”
病中的宣庆帝慌忙坐起,高惟忠赶忙挡在帷幔之前。
殿前,蒙面的白衣男子转身踢飞阶梯旁置着灯盏的短石柱,以力卸力,打落后方追来的冷箭。
幕篱遮面的蓝衣侠客径直往前,悍不畏死一般,落入暗卫列出的弯刀阵中。
冷光横扫,他一跃而起,脚踏刀刃,衣袖翻飞,白纱被金铃所压,晃而不飘,遮住了天潢贵胄那张恣意潇洒的面容。
许堪只能在暗夜里瞧见皎月下翩然翻飞的身影。
他抽出弯刀上前。
飞云卫尽皆被这一扫腿打退,侠客乘胜而来,夺下就近暗卫弯刀,一个反手,轻巧挡下飞云卫统领的攻势。
眨眼间刀光剑影,高招相见,青年身上挂着的桂花香飘荡而出,矫饰着生死对决。
“锵——”
弯刀对上弯刀!
许堪握着刀柄的手登时青筋暴起。
下一刻,他被卸了力道,骇然后退。
——这刺客武功远高于在场所有暗卫!!!
就在许堪存了死斗之意又要上前拦路之时,那两个刺客堂而皇之闯皇宫、刺天子,却在门前转身而走了。
江元珩这时正好打马而来:“许统领!”
许堪指向那两个身影离去的方向:“跑了。”
江元珩赶忙顺着许堪所指看去。
其中一个白衣蒙面的,他看不清。
另一个戴着幕篱,白纱坠着金铃——
江元珩:“……?”
禁军统领看了一眼夜刺皇帝的太子殿下潇洒的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拦在皇帝寝殿前的飞云卫,一时不知道自己手中这把枪该往哪个方向使。
许堪又喊:“江统领?”
江元珩扬起马鞭,挥手:“随我追去!”
寝殿内,高惟忠长长松了口气:“陛下,跑了……”
皇帝骤然连着咳了好一会,断断续续道:“咳咳……咳,追!查!咳……”
宫城今夜注定难以平静。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领着内阁重臣逃离天子寝殿,却没有往东宫走,而是故意放缓速度,给后方追来的禁军和暗卫留了踪迹。
沈持意最终落在了长亭宫外。
相比起天子寝宫外的重重防卫,还不知宫中有了“刺客”的长亭宫外,只有殿外两个负责看守幽禁枭王的侍卫。
他们两人藏在一旁。
沈持意回过头:“楼卿方才畅快吗?”
飞云卫只忠于天子,禁军也并不是任凭江元珩随意调配,他们自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就能真的闯到宣庆帝面前,更不可能在刺杀皇帝之后全身而退。
沈持意就是去虚晃一枪的。
扔一块巨石落入这一潭死水了十年的深宫,将那紧握权柄玩弄权术又贪生怕死的帝王吓得夜不能眠,最后又潜入深宫之中,没了踪迹,让无能天子自此提心吊胆。
畅快吗?
楼轻霜眸光微动,蒙面之下,无声笑了一下。
自然是畅快的。
不仅畅快。
楼轻霜先前以为,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对于习惯了游荡天下的沈持意而言,不论怎么样,都是压抑而拘束的。哪怕太子殿下主动回了东宫,他也不止一次想过,日后能否常陪着沈持意出宫。
可今夜沈持意烧了奏折,说干就干,想闯天子寝宫便闯了。
高高的宫墙困不住能遨游天穹的飞鸟,因为飞鸟在哪里,哪里便是广阔的天地。
如展翅飞鸟的小殿下扯下了楼大人蒙面的袖布,问:“楼卿这么聪明,应当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楼轻霜:“奉陪。”
沈持意很是满意。
他绕过门前的侍卫,和白日里一样,从后方的偏门进了长亭宫。
只是这一回,楼轻霜和他一道进来。
长亭宫的夜晚比其他宫殿还要漆黑许多,长廊两侧的石柱灯盏早已弃置不用,唯有主殿点着稀疏灯火。
主殿里的烛光在窗户上打出一个劳作的身影。
是白日里那个给沈持意谏言原稿的内侍。
而殿前的长廊尽头,枭王依然坐在那长椅之上。
他身侧插着一盏灯笼,面前还是堆成小山的枝叶。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摆弄起那些他摆弄了一天的枝叶。
直到沈持意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这才再度顺着面前人的衣裳下摆抬头看去。
借着灯笼闪烁的光,沈持意很清楚地瞧见,沈沉霆在抬头的一瞬间,双瞳不可抑制地缩了缩。
那不是因为他。
而是因为他身后站定的男人。
可这一瞬间的失态被装疯卖傻了两年的枭王藏得很好,眨眼便没了踪迹。
枭王又要低头。
沈持意却突然说:“王爷应该记得,白日里是谁来拿走了尘封九年的谏言奏折。”
他装束没变,沈沉霆不可能认不出他就是拿走奏折的“暗卫”。
沈沉霆仿若听不懂一般,目光呆呆愣愣,神情木然。
沈持意已经从楼轻霜那儿确认了这位废太子并没有疯,压根不信对方这副模样。
他撩起了眼前的白纱,露出脸来。
“白日匆匆,没有时间好好同王爷说说话,今夜特意回来再看看王爷。”
沈沉霆抓起一把树枝,又往前一抛。
枝叶散落而下。
沈持意说:“——以免王爷不识得孤。”
再度抓起枝叶的手一顿。
状若疯癫的人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看他身边的楼轻霜。
太子殿下轻笑一声。
“王爷送给孤的奏折,孤刚刚烧了。投桃报李,为了多谢王爷拱手让出一件后患无穷的旧物,孤给王爷准备了一个大礼。”
楼轻霜在身后听着小殿下的噎人之语,又看着废太子努力稳着不能崩改的呆滞神色,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持意却不说话了。
他在等着。
直到禁军搜查皇宫的声响传入长亭宫,自院内往外看去,能瞧见被大量火把照映得十分明亮的一小片天穹。
太子殿下才说:“孤和楼卿方才蒙面去了一趟天子寝宫,同飞云卫过了几招便来了此处。王爷,你说,若是让禁军和飞云卫瞧见他们搜查了许久的刺客从长亭宫中溜走,天子今夜遇刺一事,会如何盖棺定论?”
“哒——”
枭王手一松。
树枝轻轻落下。
“王爷,”沈持意挑眉,“接招吧。”
枭王送他一个挑拨离间的攻心之谋,他便回送枭王一个百口莫辩的栽赃之计。
“开门!”
外头传来禁军的声音。
沈持意和楼轻霜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飞身掠向屋顶。
“在那——!”
江统领看着那两位离去的身影,坐在马上张弓放箭,准确无误地让那冷箭从太子殿下和楼大人中间飞过,惋惜道:“箭术疏怠了!”
刺客的身影再度消失在长亭宫附近。
寂寥了两年的长亭宫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满是铁马金戈之声。
深宫灯火长明,不知多少人今夜难眠。
太子殿下和楼大人悄然回了东宫寝殿。
他们摸黑翻窗回了屋,刚合上窗户,沈持意摘下幕篱,又突然有些没底了。
“大人觉得孤今晚故意在枭王面前显露身份、暴露武功,最后来一出谁都会怀疑是栽赃的栽赃,做得如何?”他眼眸微转,“若是哪里疏忽错漏,会带来麻烦,大人可得和孤说……”
“很好,”楼轻霜低声说,“卿卿之谋乃君子策,可行可赞……”
“你又哄我。”
虽然说楼轻霜说得有些夸张,但沈持意确实放心了。
他正想往前走,却发现楼轻霜已经把他抵在墙上。
这人正抬手扯下他的腰带:“臣为殿下换下这身可能被认出的衣裳……”
“……”殿下咬牙,“冠冕堂皇……”
“嗯,”楼大人承认,“方才在筑星台下,臣便有些忍不住了……”
男人凑上前来。
昏暗沉寂之中。
外头陡然传来交谈声和一堆人凑近的脚步声。
“……陛下遇刺,陛下寝殿戒严,本宫暂时也进不得。本宫听闻那两个刺客跑了,正潜藏在宫中,东宫暗卫不多,本宫实在忧心,赶紧来东宫瞧一瞧。”
“太子可还安好?”
“皇后娘娘,殿下无碍,应当在寝殿歇着呢。”魏白山说,“哎哟,这没亮灯,娘娘稍等,容奴才敲门问问……”
担心太子殿下安危的皇后娘娘似是带了侍卫和宫人来,魏白山走到门前的功夫,沈持意寝殿外被围了起来,以防刺客。
正在寝殿角落里衣裳半解的两个刺客:“……”
第103章 坦白 | 更新+24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魏白山看着昏黑一片的寝殿, 不由得揪起眉头——万一刺客当真来了东宫潜藏在太子殿下寝殿呢?
他这时也顾不上殿下是不是已经歇下了,立刻高声在外头敲门通禀了一番。
里头一时没有动静。
虽然入了夜,但远没到就寝的时辰。
太子寝宫这时候没亮灯没动静, 众人更是担忧。
魏白山又喊:“殿下?……殿下?”
寝殿内的烛光骤然亮起,有人快步上前推开门。
青年一身鹅黄色长衫,乌发被发带简单绑起,鬓边还零落着许多碎发, 显然是匆忙之下迅速整了整装束。
他一双眼睛含着水色, 眼尾似乎还挂着微红,在昏暗夜色中模糊不清。
宫人们忙行礼道:“太子殿下。”
“起来吧, ”沈持意敛下仓皇,面露愧色, 对着皇后微微俯身作揖,解释道, “儿臣方才累得厉害,趴在桌上便睡着了,不曾想居然让母后久等。”
楼明月眉目温和:“无事便好。”
人都到门口了,越拦着人越欲盖弥彰, 太子殿下只好侧开身来请皇后进来坐下一叙。
魏白山要进来伺候,沈持意只让他把茶案旁的烛火点燃, 便把人打发出去。
皇后一进屋, 便瞧见了深处的床榻——那里没有点灯, 层层床幔垂落而下, 什么也瞧不清。
她仍是噙着笑,面色无改,只回过头来,对身边的徐掌事说:“门外候着吧, 本宫和太子说几句话便回宫。”
“是。”
徐掌事就这么和魏总管一人选了一边在门外站着。
沈持意跟在皇后身边回屋,还是没忍住瞄了一眼那看似毫无动静的床榻。
他见皇后没什么异样,这才坐下,装模作样地对皇帝遇刺露出了惊讶与担忧。
皇后安抚他,和他说了说天子的情况与刺客之事,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却没有提及枭王。
“太子,”场面话说完,皇后突然问他,“你的暗卫呢?”
“在东宫暗处守着。”沈持意如实答道。
“今夜宫中不太平,太子还是让暗卫在身边护卫较好。”
这是让沈持意立刻把暗卫喊来眼前的意思。
沈持意恍然明悟。
皇后特意来临华殿看他,其实是来助东宫撇清关系的。
宫中在抓刺客,而那两个“不知踪迹”的刺客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宫禁,还能在飞云卫和禁军的追捕下全身而退,必然是个熟悉宫中地形的高手。
原本就在宫中的暗卫是最有可能被怀疑的人选。
今夜禁军会搜查整个皇城,必然也会搜查到东宫来。
皇后让他现在就把人都贴身带着,届时禁军看见暗卫一直在他的身边,会一五一十地禀报给皇帝。
再加上皇后来过东宫见太子,可以帮忙坐实“暗卫一直在太子身边”这个印象。
只要不是刺客真的在东宫被抓到,那么他人便没有办法轻易把这件事情往东宫身上引。
起码在明面上,无法直接把太子扯进来。
沈持意格外惊讶。
他在此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委婉地和楼轻霜谈一谈皇后——毕竟枭王是皇后的独子,楼轻霜又是皇后带大的。
可是现在……
皇后似乎根本不在意长亭宫发生了什么。
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做的是想法子把东宫摘出去——不论东宫是不是真的与此有关。
他正了神色,喊来暗卫,让云一云三云四从现在开始在他身边护卫,寸步不得离。
“多谢母后关心。”
皇后点到即止,见他会意,不再多说。
说到底沈持意是个过继的太子,和皇后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皇后不便在太子寝殿待太久。
离去前,她起身来到沈持意身后。
沈持意:“……?”
他正要转回头去。
“太子束发绑带的这种活结……”皇后触上了他的发顶,“很是好看,很配太子。只是这活结绑的时候可得废些功夫……”
她亲手替沈持意重新系了个一模一样的活结,耐心拉紧。
沈持意的头随着发带的力道晃了晃。
他呆了呆:“母后……?”
徐掌事极有眼力见,适时进来,端着铜镜到沈持意面前,给他看已然被皇后规整的束发。
皇后温声道:“太子方才没有拉紧,再晃一晃,头发便要松散了。”
……那这自然是因为太子殿下刚才火急火燎地穿衣束发,楼大人只来得及堪堪给他绑出个样子来,哪还有时间为他细细束发。
“劳烦母后了。”
沈持意稍稍低头,掩住了瞬间烧红的脸色。
好在皇后为他拉紧发带后,并没有回到他身前瞧见他的脸色,而是直接转身出屋,带着徐掌事和一应侍卫宫人回去了。
人虽然走了,但沈持意刚才已经听从皇后的示意,在自己身边安插了许多人,做样子给所有人看,这时候再让人离去,不太好办。
他只能找了个理由,带着魏白山和几个暗卫去了一趟书房,消磨一会时间,再次回到寝殿时,床幔里头已经空无一人,连他换下来的衣裳都被楼轻霜谨慎地带出宫了。
长夜漫漫。
天子寝宫灯火彻夜未歇。
幽禁废太子枭王的长亭宫不再荒无人烟,除了包围的禁军之外,还多了好些领皇命守在各门的飞云卫。
宫门紧锁,江元珩领着禁军排查各宫各殿,连太子殿下的东宫都被深夜叩门,禁军告罪后鱼贯而入,把东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
直至白昼降临,皇帝遇刺的消息传遍朝野,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刺客竟然还是不知所踪。
宣庆帝昨夜刚刚经历一场刺杀,一宿无法安眠,筋疲力尽,却一反常态没有罢朝。
天子沉着脸坐在龙椅之上,听完禁军统领总述昨日搜查的结果。
他意味不明地问:“刺客只在筑星台和长亭宫现过踪迹?”
江元珩面露难色,似是在硬着头皮说:“是……”
有人出列。
“陛下,刺客最后消失在长亭宫,很可能被废太子枭王包庇窝藏!”
“两年前,废太子枭王便曾妄图逼宫谋反,陛下念他痴傻不曾降罪,从此幽禁长亭宫。可是废太子居然和昨夜明显熟悉宫禁的刺客扯上关系,枭王未尝没有包藏祸心的可能。”
那大臣跪下叩首,掷地有声,“为陛下安危计,为我朝国祚计,臣请陛下彻查长亭宫,绝不姑息谋反作乱之人!”
不少人陆陆续续出列附和,一同跪下请旨。
百官最前列,那位素来刚正不阿的楼家小公子正沉思地站在阁臣之中,理了理官袍袖摆,似是在踌躇要不要出列。
站在最前头的苏铉礼稍稍回头瞧见楼轻霜此态,眉头一皱。
他直接几步出列。
“陛下,臣以为此言差矣!”
皇帝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枭王已经疯了两年,缘何能指使刺客刺杀陛下?”
“若枭王当真装疯卖傻,那臣也觉得不可姑息谋反欺君之人!可枭王是否一直痴傻,尚需查证,此乃其一。”
“即便直接将枭王看做装疯卖傻,他人还被幽禁在长亭宫内,枭王又不能从这场刺杀里得益,缘何要在这个时候刺杀陛下?”
未尽之言,苏铉礼不敢说,朝堂之上的所有人却都听得懂。
皇帝如果当真遇刺身亡,谁是受益者?
那自然是能直接登基继位的太子。
苏铉礼震声道:“此事太过蹊跷,始作俑者居心叵测,请陛下三思!”
他这么一说,又有一部分苏党跟着跪下。
又有人出列跪下,说:“刺客现身长亭宫是不争的事实,苏相所言,为祸之人不可能想不到,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其他,都只是无端的猜测,无凭无据,不可妄言。”
朝臣各执一词,朝堂之上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太子殿下虚晃一枪,却一石惊起千层浪,揭出了朝局巨网之中的无数勾连。
分明是左右天下的沉肃朝堂,勾连的党派却滑稽非常。
楼皇后所出的枭王成了楼氏弃子,同楼家有旧的朝臣不但没有保枭王之意,还隐隐在摘出过继到皇后膝下的现太子。
而这位现太子真正的母家苏家,反倒领着苏党意图把刺客之事往现太子身上引。
皇帝猛地咳嗽了几声,任由这些大臣跪着,谁的意见都没理。
他扫视一圈,沉声问:“太子呢?刚才江元珩说他昨日一直被暗卫护得很好,他今日怎么没来上朝?怎么,他也被刺了不成?”
高惟忠赶忙道:“陛下,昨日追查刺客,禁军夜半搜的东宫,太子殿下在烟州受伤后身体还未养好,受了惊。”
“周太医连夜去瞧了,说太子得好好睡一睡,否则容易旧伤复发。太子忧心今日不能早起,误了早朝,东宫早早便递了折子告假。”
皇帝接过太子的告假折子,看了好一会,把那折子随手一扔,目光扫到堂下。
他没再提太子,“众卿各有各的猜测——各有各自立场上的猜测。”
皇帝冷笑,堂下百官更是匍匐在地。
皇帝这时却看向前头唯一还站着的楼轻霜,“这么多人各执一词,轻霜没有想法?你觉得他们谁说得对?”
此言可谓十分难接。
年少的阁臣却不卑不亢从容出列,躬身道:“臣没有苏相和众位大人的远见,所想颇为浅显,不敢擅言。”
“那朕倒更想听听了。”
楼轻霜有条不紊道:“臣以为,陛下应当彻查各方宫门守卫,还有筑星台和长亭宫附近的巡检守卫。刺客被发现时就在宫中,这代表他们有办法在宫门落锁后潜入宫禁,宫门防卫必有疏漏。”
皇帝面色稍缓:“有理。”
“除此之外,陛下身边的护卫近日来应当经常更改调换,以免有人探听混入。”
“臣粗陋之见,觉得在刺客之事不曾定论之前,陛下安危方为国朝重中之重,因此方才一直在想布防。至于如何追查刺客,并非兵部该置喙的……”
楼轻霜总算跪下,却没有俯身叩首,而是挺着脊背,不疾不徐道:“苏相和诸位大人所推测的,轻霜听着都觉得有道理,一时之间难以细思,说不出所以然来,陛下恕罪。”
苏铉礼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
朝臣所言,多数重在彻查。
可楼大人所言,只在护驾。
皇帝听后,依然没什么反应,也没让他们起来,分别给许堪和江元珩下了命令,才说:“苏相力争此事蹊跷,此事确实蹊跷。众卿争辩的源头,不过在于枭王是真疯还是假傻。”
“那便由苏相来核验枭王是否痴傻。”
苏铉礼冷汗涔涔,再度叩首:“臣领命。”
“散了吧。”
帝驾威严离去,朝臣鱼贯而出,数不尽的悄然议论声消散在宫墙之中。
筑星台下,不知朝中大事的洒扫小太监瞧见刑台旁散落的灰烬,心道又不知是哪个在这死了亲故的宫人偷偷来烧纸悼念了。
小太监见惯了,麻木扫走灰烬。
御史中丞高昶之回到御史台,终于从方才早朝的暗潮汹涌中喘过气来。
手底下的人却慌忙跑进来报:“大人,太子殿下驾到。”
高昶之还未重新戴好官帽,那位弱柳扶风的小殿下便一步三喘地在宫人簇拥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孤本想今日早朝问问高中丞,奈何昨夜受惊,今早无法上朝,”沈持意语气极为不好,“现在只好亲自来御史台问问大人——孤受百姓爱戴,民间编排点戏文故事,再正常不过,中丞为何这也要参一本?”
“莫不是中丞对孤这个太子心有不满?”
高昶之神色一顿,拱手凛然道:“殿下恕罪,谏言本就是臣等御史之责。”
太子殿下轻哼一声:“谏言谏言,那谏的也得是正确之言,民间戏文哪里能算成是孤的错处了?”
“殿下来问,臣自当答。若殿下愿意听,请进屋来,臣细细同殿下分说。”
太子殿下已经径直迈进屋内。
待到房门关上,高昶之立时收了那一脸正气,恭敬拱手,正要谢罪。
沈持意却压下声量,先行告罪道:“为了不给大人添麻烦,这才以找事为由来找大人。刚才孤话中不太客气,都不是真心之言,请大人切莫往心中去。”
高昶之刚才便猜到太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少君有需,其实只需要让暗卫私底下来传一句话,让他这个做臣子的想办法避人耳目去见太子便可,没想到太子居然亲自来。
他本来都做好关起门来先告罪的打算,结果先告罪的居然是太子!
御史中丞写谏言参本的本事不俗,骂人争辩一把好手,却在这种时刻词穷了起来。
“殿下太抬举微臣了……”
太子殿下却已经忘了这茬,开门见山,极为坦荡:“孤来此,是有一件同御史台有关的事情,想私底下问问大人。”
“殿下请讲。”
“二月初一,御史余昌辅在御史台处理公务,待了一整日,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嘉太子病逝多日,前东宫秘不发丧的消息,因此在宫门即将落锁之时求见陛下……”
……
皇城的枝叶浸在秋风中,无声无息枯黄了些许。
刺客到现在都没有踪影,谁都不知道刺客现在还在不在宫中。各宫戒严,皇后也不出寝殿,素来乐声不停的舟湖都没了动静。
楼轻霜下了朝,直奔皇后宫中。
楼明月似是早有预料,已经在院中亭里坐着,独自煮茶等着他。
宫人们都被挥退,就连贴身伺候皇后的徐掌事也只是领着楼轻霜来到院中,便自觉离去。
楼轻霜一人行至亭台外。
素日里,他在外人面前见到他的生母,都只是躬身行礼,意思意思,从不较真。
此刻四下无人,他却垂首敛眸,撩起衣摆,禀礼跪下。
他行的不是朝臣见君的跪礼,而是晚辈敬长的问安。
“母亲。”他喊。
壶中水“汩汩”冒着热气,分明闹人耳朵,却驱散不开四方的寂静。
楼明月叹了口气。
“昨夜太子的束发,是你梳的。”
楼轻霜默然。
已经一夜过去,该想到的,楼明月和他都早已想到。
有些话,多说无益。
“轻霜。”
皇后很是无奈。
“亲朋之间,若是彼此渐行渐远,结局大多只是再不往来,或是一人高飞一人摔落,或是再无干系。只要不是闹得太难看,最终起码会有个体面。”
“可史书上的皇家夫妻,一朝离心,那便是爱恨恩仇一念之间,不死不休都算是好结局。”
这是一片慈心的劝说之言。
楼轻霜能在片刻之间信手拈来许多应对的说辞,将他和小殿下的关系含糊而过,安抚生母的忧虑。
这也是所有人眼中的他最有可能的反应。
但他就这么温和处事了前半辈子,唯独眼下这一刹那不甘于此。
他说:“我甘之如饴。”
楼明月一个愣神,连手中正在倾倒的茶壶都忘了,茶水溢出小杯,她才猝然回神。
“太子是个好孩子,”她说,“可他是太子……”
偏偏是太子。
是这世间,和楼轻霜的将来最息息相关的那个人。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问询。
“你的身世告诉太子了吗?”
“没有。”
楼明月猛地站起来。
楼轻霜却又说:“先前不敢说,现在不敢不说。”
“母亲莫忧,我已有打算。今日来此,便是来找母亲借一物,拿给殿下看。”
……
沈持意从御史台回东宫时,一日便这么晃眼而过,诸事纷扰的皇城再度迎来宁静的月色。
他和高昶之一道细细查验了一番二月初一的御史台人员来往,又一人独坐宁思了许久,最终装作勉为其难和高中丞和解的模样,在御史台用了晚膳。
回东宫的路上,他不断思量着白日里高昶之所言。
“……余昌辅在朝中没有多少朋友,公务在身时更不会处理私事,那一日他待在御史台,并没有接见任何来访之人……”
“……臣虽然也在御史台,但妹妹那段时间正好寻到了一些方士,便也让那些方士来为臣算一算,说起来,其中还有陛下如今十分倚重的那位大师……”
“……那一日臣都在御史台同方士相见……”
“……”
方士……
又是方士。
回寝殿前,他唤来云三:“高妃是从正月开始接触方士的,替我去高妃宫中跑一趟,从头开始查,从宣庆二十三年——今年正月开始,查清楚进宫的所有方士都是从哪儿来,进宫前是什么身份,又都做过什么。”
“如果需要帮手,你可以去找薛执或者奉砚,不要动用东宫的人。”
“是。”
云三遁入夜中。
太子殿下回到寝殿,关起门来。
烛火未燃,有人突然从后方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后,他痒得稍稍撇开头。
那人突然间仿若发现猎物溜走的长蛇,抓着他的下巴,一把将他掰了回来,稍稍侧身,完全拥着他、缠着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吻了下来。
这一吻同先前的每一次拥吻都不一样。
时而温柔,时而炙热,时而充满了似要将人吞入腹中般的猛烈。
沈持意一时如入云雾中,晃晃不知岁月。
直至那人撤出唇舌,松开了他,他依然急促地喘着气。
烛火亮起。
楼轻霜慢条斯理地一个个点燃灯盏。
寝殿愈发亮堂。
沈持意终于回过神来,问:“你今日去哪了?”
刚才在黑灯瞎火中的那个吻显然不对劲。
昨日烧了奏折之后,这人还好好的。
难不成是今天发生了什么?
“臣下朝后去皇后宫中,取来一件东西后去了许堪那,寻了个由头又找他要了一物,而后便一直在这等殿下。”
“什么东西?”
楼轻霜指向桌案。
沈持意这才发现桌上多了个他很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个封裱十分奢华的绢帛册子。
“宗室玉牒!?”他将此物拿起,随手翻开,“尚书大人,你好端端的,去偷这东西干什么,咱们穷到要抠玉牒上的玉石宝物变卖了吗——”
太子殿下嗓音一滞。
他被册封为储君,过继后需要改换玉牒上的记载,他自然是见过最新的玉牒的。
可他手中的玉牒乍一看和他见过的玉牒一样,翻开之后才发现其中什么都誊写得极好,唯独缺了御玺等过了明面的红章。
像是……像是一本写好了,但是最终没有拿到明面上用的玉牒。
他印象里,宣庆帝沈骓那一页,写了好多皇子,还加上了他的名字。
而他手中这本,沈骓之下只记载了一人。
皇嫡长子沈沉雪,诞于宣庆元年十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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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明意 | 更新+25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沈持意揉了揉眼睛。
不仅是这一点不一样。
他过继时瞧见的那个正本玉牒, 皇嫡长子的位子上写着的是沈沉霆的名字,沈沉霆虽然被废了,但是并未被废除宗室皇亲的身份。
沈沉霆的名字下面则是跟着一串宣庆帝的孩子——其上多半都早夭或获罪而亡了。
而他的名字也从他的生父苍王那移到了沈骓下面。
他又翻了翻面前的这一本玉牒。
他的生父苍王还未注明已逝, 更没有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只记载到宣庆元年十月初三的玉牒。
这也是一个在二十三年前被仔细认真地修订誊写,甚至被礼部校验核准过,只差御章落下便可以拿到天下人面前的玉牒。
而那个被抹去的皇嫡长子……
万千的困惑一同涌来,沈持意甚至没来得及思量楼轻霜哪来的这个东西, 又为什么会有他熟悉的“沉雪”之名。
他听到身边之人压着嗓音, 仿若在念着什么哀词一般,一字一顿和他说:“是我。”
“这个皇嫡长子……?”
“是我。”那人又答。
沈持意茫茫然重复道:“这个皇嫡长子……是你?”
他抬眸去看楼轻霜。
楼轻霜刚才分明一直在盯着他, 可就在他抬眸的那一瞬,这人蓦地移开视线, 目光游离在远处,眉目轻动, 面颊绷紧,唇角压下。
像是……
在紧张。
沈持意更茫然了。
这样的神情基本不可能出现在楼轻霜这样的人脸上。
可他就是看到了。
此时此刻的场景太荒谬太奇怪太纷杂,原著里也从来没有提过这玉牒的存在——当然,原著早就没用了。
太子殿下懵得彻彻底底, 连问都不知该从哪问起。
他不问,可楼轻霜不能不说。
玉牒已经拿出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皇后在宫中怀孕产子不可能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这把弓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箭在弦上, 越迟松手, 出箭入骨的痛便越大。
楼轻霜回过头来, 下意识便对上了沈持意的双眼。
眸里含光涉水,眼底黑而不浊。
他爱惨了这双从来澄澈透亮的眼眸。
但太过明亮了。
明亮得让人一瞧便挪不开眼,说不出话,一刻也不想打扰眼底的宁和美好。
爱之于极, 惧之于极。
楼轻霜五指微颤,最终掌心覆上了这双眼睛。
意味不明的玉牒在前,太子殿下却还是任由楼大人如此,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上下晃动的睫毛扇在楼轻霜的掌心之上,勾起一阵传达进心间的痒意。
灯火通明,太子殿下眼前却什么也瞧不见。
“大人……?”
楼轻霜还在措辞——他分明早就想好了如何坦白。
在无人寝殿等着沈持意入内的时间里,他不知在心中起草了多少种说辞,朝臣策论之法、用兵征伐之道……全都用上了。
可临到关头,他还是想再斟酌斟酌。
再小心一点。
沈持意却等不住了。
太子殿下随手拉了拉楼大人的手腕,没能把这人蒙着他眼睛的手扯下来。
他撇了撇嘴:“饮川?”
沈持意第一次这般喊。
楼轻霜蓦地定了神色。
他说:“昨夜臣同殿下提过,有一事……臣欺瞒殿下许久,今日特取来此物,便是来向殿下告罪的。”
“嗯哼?”
太子殿下无谓。
“皇后是臣的生母。”
“哦……啊?”
太子殿下一愣。
“玉牒乃臣诞生时所书,十月初三是臣真正的生辰。”
“元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母亲在同一个月内大婚两次,先嫁先朝武将顾名锋,后被封为当朝天子的皇后,同年发现有孕,在十月初三,生下了……我。”
楼轻霜掌心又传来一阵痒意。
小殿下又快速地眨了眨眼。
片刻。
“所以……”沈持意的嗓音有些游移不定,“这份玉牒上的名字,是最开始他们为你取的名字……?”
楼轻霜点头,点完头才想起来沈持意看不见。
“嗯。”
他不敢看沈持意脸上的表情,目光只落在玉牒写着的“沉雪”二字之上。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玉牒最终没有盖上玺印?
不用沈持意问,楼轻霜本就打算接着说。
“臣的生辰说不清楚,难以定论生父。”
又岂是难以定论这么简单。
沈骓杀了顾名锋。卑鄙地趁人之危,在新婚时杀了顾名锋,抢了他的妻子。
楼明月怀胎十月时沈骓没有怀疑,嫡长子降生时沈骓没有怀疑,可当沈骓真的将啼哭不止的婴孩抱在怀中时,对已故冤死者的恐惧彻底爆发,潜藏在心底已久的怀疑终于冒了出来。
皇嫡长子与仇敌之子之间,相隔万壑。
沈骓既不舍杀他,又不敢认他。
“所以最后……这份玉牒留在了母亲宫中被封存,母亲给臣换了个名字,也就是臣现在的名字。”
“楼家主把臣记入他的名下,找了个由头重新把臣送回宫中,‘交由皇后抚养’。”
这便是玉牒能够说清楚的一切。
而他剩下来要说的话,没有证据,空口无凭。
几分信任几分真心,全都倚仗在接下来所说的话中。
楼轻霜缓缓放下遮挡对方双眼的手。
烛光入眸,青年晃了晃眼,面色稍定之后,眼底渐渐浮现出了担忧之色。
这一分担忧并不算重,却似刀剑架于楼轻霜的咽喉,瞬间打散了他藏在喉间将要出口之言。
“殿下……”
沈持意望着他,不置一词,眉头越皱越紧。
楼轻霜不可抑制地眸光渐沉。
他垂着眸,目光落在了太子殿下手腕的铁环之上。
沈持意突然忧心忡忡道:“我们如果是堂兄弟,那怎么办啊?那我们现在这样……有悖人伦啊!”
“……?”
沈持意理清楼轻霜所说的话之后便觉得晴天霹雳,结果眼前这人还如此淡然。
他更是咬牙切齿。
“你早知道你不告诉我?我说你怎么这么心虚,有什么事情用得上这么郑重和我赔罪,原来瞒着我这种事!”
那这确实是大事啊!
楼轻霜这人表面君子,实际上什么都不太在乎,估计也不会执着在意什么世俗的人伦——可是他在意啊!他娘亲他已故的父亲在意啊!
好你个楼轻霜!!
这么大事现在才说!!!
沈持意险些两眼一抹黑往楼轻霜身上栽倒。
他用力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不是死局。
他还有一次换身份和换身体的机会啊。
换了身份,就不是堂兄弟了,就没有关系了嘛。
但是太子这个身份现在对他和楼轻霜来说都很重要,他也决心要好好做这个太子,现在不能妄动。
实在不行,就先禁止楼大人和他亲近,等到事成之后,江山落定,再把系统喊来。
沈持意越想越觉得这样可行。
他赶忙和楼轻霜商量:“要不这样,等我成功登基之后,刚好把你的身世昭告天下,恢复你的宗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让位给你,然后……”
再寻个机会被人刺杀换身份?或者想别的法子身死,让楼轻霜这一回别再救他,等他换身份回来就行。
两全其美!
太子殿下已经开始打算起将来,拧着眉,低头思量着。
楼大人怔愣地看着明亮烛光笼罩着的太子殿下,满肚子措辞都不是应对如此情形的,“让位”之说更是让他措手不及。
他如果没看错的话……太子殿下说出这个方法之时,甚至有些开心。
偌大的宫殿兜住了惶惶之心,满屋的明光驱散了晦暗之色。
沈持意想着想着,便要起身。
楼轻霜拉住他:“殿下?”
“我去把计划写下来,整理一下……”
楼轻霜不得不把沈持意按回座椅上。
沈持意:“……?”
干什么?楼大人不急不在乎,他急他在乎啊!
楼轻霜足足默了好一会,才说:“臣的生父不是沈骓。”
沈持意心中计划都快开始安排日程了,突然被这么一个打断,愣道:“什么?”
“臣的生父是顾名锋。”
“此事没有证据,但母亲一清二楚……”
楼轻霜接下来要说的,若是传到沈骓耳中,哪怕没有证据,那也将带来天大的祸患,还会害了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的楼明月。
没有证据的往事对其他人而言,是难以相信的真相,但对于多疑的沈骓而言,却是足够狠下杀心的契机。
因此这么多年,除了帮楼明月隐瞒的周家人,只有楼明月和楼轻霜自己清楚。
这些言语连沈沉霆都不知晓。
当年楼明月并无法肯定沈沉霆会不会把真相捅给皇帝,以此彻底绝了楼轻霜的“嫡长子”身份——时间证明,这个决定没有错。
但楼轻霜全须全尾地将楼明月曾经告知他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告知沈持意。
他相信沈持意。
他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深思熟虑地相信一个人。说出口的话不需要仔细斟酌,哪怕是会被人握在手中的把柄也无需小心。
坦白的是他,酣畅淋漓的也是他。
沈持意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从听到楼轻霜说生父是顾名锋开始,便已经立刻松了眉头,长长舒出一口气,不再开口。
直至楼轻霜没了声音。
这人把着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戴在手上的铁环,默默无声地等着他的反应。
他方才只顾着焦急他与楼轻霜可能的堂兄弟关系,眼下没了这份忧虑,他渐渐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枭王想引他去查的事情。
这才是当年不过十岁出头的两个少年结怨的根本原因。
沈沉霆确实没必要自断一臂,去对付母家的助力。
可若这个人在沈沉霆眼中,是一个随时可能根据宣庆帝的心情而归回宗籍的嫡长子呢?
人心诡谲,善恶难测。
沈沉霆日日看着才华横溢深受器重的“表兄”事事都比自己出挑,而帝王又时不时流露出对这位兄长的器重,敌意就这样悄然在心底发了芽。
那一封意气挥遒的谏言奏疏,让曾经的太子看到了兄长的能力,也让曾经的太子看到了一举除去后患的机会。
《休政九论》的劫难被陈康翊挡了下来,沈沉霆便又策划了青衣蛊之局。
两次背弃。
两次没有出现在原著里的背弃。
原著里只写了在那之后的楼轻霜是如何搅弄风云,如何在朝堂之上闲庭信步,步步高升,最终执掌天下,权倾朝野。
看似野心勃勃的多年筹谋,实则如履薄冰的漫漫岁月。
裴知节临死前和他说,楼轻霜才是朝堂上藏得最深的厉鬼。
他当时和裴知节说,他知道楼轻霜不是一个好人,他也会怕楼轻霜。
如今若是重回那日,他或许会说:他并不怕楼轻霜。
沈持意缓缓抬手,触到了面前之人的鬓角。
他的目光落在这张气质清雅的面容之上。
哪怕是现在,这人脸上还挂着几分习惯成自然的温吞。
他先前要在楼轻霜面前隐瞒身份,不过是偶尔的装模作样,他都累得厉害,关起门来便提不起劲。
楼轻霜却这样活了这么多年。
分明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二十三年人生。
分明楼轻霜所言,不过这漫长深宫岁月的冰山一角。
可沈持意心口却有种无法言说的细密的疼,胸膛被酸苦堵得满满涨涨,万千思绪不得而出,寻不着由头,找不见落处。
沈持意指尖在这人面上缓缓滑落。
身前的男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的指尖落下轻轻一吻。
太子殿下立刻蜷了蜷手指。
楼大人又从腰间拿出了一个极小的木盒。
“这是臣今日取来的第二件东西。”
太子殿下惆怅之情顿时消散,震惊道:“你还有比这更大的秘密!?”
“……”楼轻霜无奈,“是臣从飞云卫那取来的青衣蛊。”
“青衣蛊?东宫也有青衣蛊,乌陵就可以配,怎么要去找许统领要?而且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楼轻霜:“这不是给普通暗卫用的,而是极为稀罕的母蛊。母蛊若是落在未曾中过青衣蛊的人身上,蛊毒发作得会比普通青衣蛊频繁、猛烈;若是用在已经中过一次蛊的暗卫身上,也能继续加强蛊毒效用。”
这是楼轻霜取来给自己用的。
他已经中过一次青衣蛊,而且用别的方法解了,寻常蛊毒对他无效,只有这种更为罕见、连许堪都拿不出几个的青衣蛊母蛊,才能让他再次中蛊,且再次中蛊的痛苦远非初次中蛊可比。
他昨夜决意坦白之后,便设想过沈持意的反应。
沈持意多半不会马上怀疑防备他,这一点楼轻霜其实很是清楚。
小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可此事难的并不是当下。
就连沈沉霆那样的品性,当年刚刚得知这份玉牒的存在时,也不是立刻翻脸的。
此事难的是往后的每一日。
天下大势随时会变,朝堂之上风云难测,往后的每一日都可能发生什么如今预料不到的事情,滋养猜疑,萌生忌惮,离间人心。
楼轻霜这么多年来,一直靠着一副君子面皮,让其他人对他放下戒心,可真论起如何维护至亲至爱之人的信任,他其实毫无经历。
他自己便是一个放不下戒心的人,也从来都觉得他人防备他、不信任他,再正常不过。
但他现在想要沈持意的信任。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青衣蛊。连皇城中最多疑寡恩的皇帝,都能因为青衣蛊信任他。
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青衣蛊的母蛊。
他服食之后,沈持意只需再喂他一点血,血同蛊毒相融,自此他便再也离不开小殿下。
他不允许小殿下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任何怀疑防备的底色。
哪怕将来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他也绝不允许。
可这青衣蛊现在拿出来,竟然显得有些颇为滑稽与无用。
太子殿下格外不解:“大人寻来这么毒辣的蛊毒干什么?”
“……”
现在实话实说,似乎只会换来太子殿下的笑话。
楼大人破天荒地恶向胆边生,幽幽道:“自然是担心殿下知晓此事之后怪罪臣,疏远臣。”
他直勾勾地望着青年,喉结轻滚,“若是如此,臣便趁着殿下来不及防备,给殿下喂下无法解除的青衣蛊母蛊,逼殿下自此只能待在臣的身边……”
一字一顿。
“至死方休。”
这已经是楼轻霜在他人面前绝无可能说出的恶毒之言。
可沈持意只是好奇地从他手中拿过那木盒,打量着稀罕难见的青衣蛊。
他拿出裹着母蛊的药丸,笑道:“那大人现在已经告诉我了,还怎么趁我不备?”
毫无异色。
不惊不怕,无忧无惧。
楼轻霜唇舌发苦,不得不泄了气。
——这是完全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话,一点儿也没信。
可惜沈持意越是无所谓越是不信,楼轻霜便越是没有胆量再开第二次这样的“玩笑”。
他还没来得及失落。
沈持意陡然把那药丸往嘴里一塞,说:“那孤让大人如愿如何?”
青年喉结一滚,顷刻间已经将入口之物吞下。
楼轻霜那天塌不惊的神色骇然一变。
“你干什么!?”
他猛地站起,顾不上把握力道,一个用力把沈持意拽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按上太子殿下的咽喉,拍上他的后背,势要将那吞咽而下的药丸逼出。
沈持意凭空噎得咳了几声,赶忙在两个人的兵荒马乱之中摊开掌心,露出那青衣蛊。
“我没吃……”
楼轻霜陡然一顿。
沈持意抬眼看去,却见这人居然瞬间急得眼眶赤红,面上凶意未褪,眼中刚被怔意填满。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楼轻霜?
他很清楚,这人都把青衣蛊光明正大拿出来了,话是这么说,下蛊那是根本不会下的。
可他也清楚楼轻霜此刻犹疑难定的心。
沈持意不会吃这东西,但他并不介意让楼轻霜以为他吃了——如果这样能让已经提心吊胆潜行九年的木郎在他这里安下心来。
反正他吃过青衣蛊,也能演出中蛊毒的模样。
等到多年后没有这些纷乱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再说他其实没有吃嘛。
可楼轻霜反应居然这么大。
太子殿下意识到自己方才或许有些莽撞了。
他急着安抚楼轻霜,却一时之间忘了,他既会心疼当年硬扛蛊毒的少年,这少年长成了他眼前的楼大人,又如何会愿意让他中蛊。
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楼大人的衣袖。
“骗你的,”他又把掌心递到对方眼前,让人看清楚蛊毒还在他手中,“我真的没吃。”
男人陡然拿走那药丸,往灯盏处一掷。
药丸落入烛火中,包裹着的母蛊顷刻间消融在热蜡里。
劲风扫过,烛火倾熄。
有人死死抱着他,细密地吻过刚才抓着药丸的掌心,低声说:“殿下该罚。”
“……”
风从微启的窗偷偷溜了进来,拂过摊开在桌上的玉牒,路过熄灭的灯盏,最终被垂落而下的层层床幔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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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浓。
太子殿下摊着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在楼大人的伺候下沐浴完毕,裹在被褥中,突然说:“正月十六,我如果没走……”
楼大人自他身后抱着他,似是在摸着他散落的头发。
倏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楼轻霜话语中还带着笑意,“有朝一日居然会这么想。”
“……怎么想?”
“臣那时……不明己心,雾里看花,一叶障目,幸好殿下走了。”
青年困倦如梦中呓语的嗓音最后响起:“说得这么高深莫测……”
春宵苦短,良辰难觅。
楼大人一大早便悄悄从东宫翻墙离去,先回了府,又从府中坐轿入宫上朝。
宫中又搜查了一日,还是什么可疑之人都找不见。
刺客一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苏铉礼领着圣命去了长亭宫,连早朝都没来。
内阁的事情就这么直接压到了楼轻霜身上。
尚书大人连轴转了一整日,奉砚来接人时,却瞧见自家大人低下头来便笑了一下。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回了书房,奉砚问:“公子,今夜还去东宫吗?”
“不去了,昨日我太打扰殿下,”他家公子又笑了笑,“他不让我去了。”
奉砚:“……?”
不让去,高兴什么?
楼轻霜落下这么一句话,便自行下了密道。
小殿下不让他今夜再夜宿东宫,他只好枕着小殿下睡过的床榻安眠。
可入了密室,楼轻霜突然发现密室的架子上多了两样东西。
他走上前一看。
一个木盒,里头放着和沈持意腕上手环一模一样的铁环,钥匙不知在哪。
一封密旨,上面写着的居然是年初皇帝秘密宣往苍州立储的谕令。
曾经几次三番想要抛弃储君之位的太子殿下,今日竟将这曾经很是厌烦的立储密旨放在密室之中,让他自此珍藏——
作者有话说:[猫爪]感谢宝宝们的灌溉,这是今天更新加上感谢25万营养液的加更,双更合一
第105章 卦象 “几日来就抱这么一下,卿卿好狠……
七月二十八。
中秋将至, 寻常百姓都已经开始备上佳节所需,更遑论天子居所,皇宫重地。
皇帝遇刺之后, 寝殿之中满是病气。
贵人抱恙,宫中反倒卯着一股要大办佳节的劲,像是想要遮掩什么不愿让人瞧见的暮气一般。
宫人们穿梭其中,禁军戒严多日, 各宫各门往来比寻常繁琐, 更是耽搁时间,搅得皇宫愈发繁忙。
宫人负责帮皇后递交各宫赏赐礼单给皇帝, 从寝殿中捧着御批过的礼单出来,听着关上门都挡不住的咳嗽声, 心里想着不敢说出口的大逆不道之言:这年节筹备得如此隆重,到时候真的能办得起来吗?
宫人捧着礼单往前, 却见前方两侧宫侍开道,众星捧月,玄衣朱裳面若桃花的青年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而来。
后方宫殿里暮气沉沉的咳嗽声若隐若现,前头长廊下意气正盛的身影逐渐清晰。
众人行礼:“太子殿下。”
沈持意抬手让他们起来, 来到寝殿外,同高惟忠说了些什么。
高惟忠转身回去禀报:“陛下, 太子殿下忧心陛下身体, 在殿外请见, 为陛下侍疾。”
“太子有心, ”皇帝摇头,“他不是身强体健之人,自己身子弱,还来侍疾干什么?”
大太监将此言传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沈持意知道皇帝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太子近身的, 他就是来这里做做样子。
他又同高惟忠客套了一番,转身便走了。
出去时,他又撞见了那戴着帷帽遮着脸的方士。
皇帝不让太子侍疾,却召方士伴驾。
“太子殿下。”
“大师,”沈持意仿若随口道,“上一回拜托大师替孤的故友安魂,手底下的人回来,说大师做得极为认真,孤本想挑时间特意拜访大师,可是近来国朝之事愈发繁忙,抽不出身。今日得见,正好多谢大师。”
他让跟在身边的魏白山掏出赏金。
方士却道:“为太子殿下分忧,本就是臣下之责。”
沈持意也不强求。
“大师替孤的故友做法事时,他在天之灵,可有只言片语?”
“不曾。”
“那也好,”沈持意笑道,“孤故友众多,唯独他,实乃遗憾。辰陇之战至今已快三年了,孤仍是无法忘怀。”
“也许亡灵早已安息,”方士喑哑嗓音毫无波澜,“殿下节哀。”
高惟忠从后方赶来:“大师,陛下召见,等着大师呢。”
方士不再多言,即刻跟着高惟忠进了天子寝殿。
沈持意回过头,望着一些太监宫女捧着些神鬼之物跟着方士进去。
此后还有几个暂时挂名在钦天监的方士也一道进去了。
他想起昨日云三查完给他回禀的消息。
这些方士大部分都没什么特殊的来历,很多都是游历在民间,名声不错,得了世家举荐,才能陪侍天子。
或是高妃这样会托高昶之从民间寻能人异士的后妃,牵线搭桥,最终留下几个看上去还有些本事的。
皇帝最信的,就是刚刚和他说话的那个方士。
但这个方士常年游历四方,不止在大兴境内往来,被高妃举荐之前甚至刚刚从北狄回来,行踪跨度太大,一时之间很难查清具体的来历。
这个方士在二月初一那日去过御史台。
但是当时这个方士并没有被举荐给皇帝,根本没有渠道得知嘉太子病逝一事,看上去反倒是最不可能告知余昌辅秘事之人。
“殿下?”魏白山喊他。
沈持意舒展眉头,回过身来,翩然上辇。
秋风吹拂宫墙,游过开满桂花的椒芳道,桂花零落而下,飘过太子仪仗,缓缓落地。
文渊阁内,楼轻霜顶了苏铉礼的事务,与这人议完事,又同另一人论奏疏,来来往往,最终抱着一叠奏折回了自己的隔间。
刚一入内,便瞧见玄衣青年坐在他的交椅之上,低头随手翻看着内阁机密要件。
楼大人面上疲色尽扫,登时是军国大事也忘了,奏折也不抱了,几步上前将小殿下拥入怀中。
他低着头,凑上那瞬间有些发红的耳朵,问:“殿下怎么朝服未换便来了?”
“刚从陛下那出来,”沈持意躲开这人刻意压下的气息,压低了声音说,“寻了个由头路过文渊阁,偷偷过来的,一会就得潜回去了。”
“楼卿,孤是来同你商议正事的,你能不能先放开?”
楼大人不肯动。
“殿下多日不让臣夜宿东宫,臣情难自禁……”
他捻起太子殿下披肩的乌发,细细一嗅。
极为浅淡的桂花香味同东宫常用的皂香混在一起沁入口鼻,牵动着无法放肆的遐思。
“而且臣从未在私底下见殿下如此穿着……”
沈持意脸颊被这人双唇蹭得格外痒,不住地撇着头,咬牙道:“这是私底下吗?”
这是文渊阁的小室,外头的人来来往往的,他隔着窗户纸都能瞧见影子!
“大人,正事要紧!”
沈持意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轮到他来和楼轻霜说这句话。
好在楼轻霜也不是真的食髓不知收敛之人,只面露失望地松手后退:“几日来就抱这么一下,卿卿好狠的心。”
殿下不为所动:“我做个样子去陛下面前说要侍疾,他见都没见我就让我回去,此后还召见了方士。”
楼轻霜抓起沈持意那只带着铁环的手,撩开太子朝服的衣袖,摩挲把玩着太子殿下的手腕与手环,口中一本正经道:“他不想放权。”
皇帝这是觉得自己不过一时病重,寿数还长。
天子病重,却不让储君全权监国,也没有任何留下圣旨以防万一,此时若是生了什么动乱,那么……可就真的一切变数都有可能了。
沈持意接着说:“刺客连日毫无踪迹,陛下心惊胆战,听了大人的话,开始频繁更换守卫的禁军和暗卫。我大致瞧了瞧,元珩已经在逐渐换成他自己的人,只是飞云卫那边……”
“飞云卫那边,没有办法,许堪忠于天子。”楼轻霜说,“但禁军能逐渐更换成江统领的心腹,已经足够,最差我们也能确保天子寝宫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立刻知晓。”
“那……”
沈持意刚开口。
门外,突然有人高声禀报:“大人,陛下召见,请您快些。”
沈持意一愣。
皇帝不见太子,先是见了方士,随后召见楼轻霜?
甚至还含了催促之意……
身旁的男人眸光微沉,万千思量都在瞬间过了这人眼底。
太子殿下脸颊被楼大人细细轻吻,耳边传来低声的安抚:“本来就有机密军情要禀报,也许是陛下见完方士之后心情好了些,想早些听军情。”
原是被看出了他的担忧。
“哦……”
楼大人毕竟是阁臣,苏铉礼现在还被扔去长亭宫审烫手山芋枭王了,楼大人和代相区别不大,有什么要事突然要面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太子殿下没再多想,翻窗溜走了。
楼轻霜推门而出,跟着传令太监来到寝殿外,等候之余,垂首沉思。
他虽然在早朝结束时递了话,言明有军情要禀报,但是当时沈骓又被早朝的争论气得咳嗽不止,根本没有要今日听他禀报的意思。
眼下却突然命人来催,依着沈骓的处事之风,只有可能是之前发生了什么,让沈骓改变了主意。
方才沈持意说,皇帝接见了方士……
“大人,请。”
高惟忠侧身让开道来,示意楼轻霜独自一人进去。
“吱呀——”
“砰!”
天子寝殿的门开了又合,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楼轻霜在皇帝的咳嗽声中端方跪下,手捧密折。
“参见陛下。”
隔着层层床幔薄纱,皇帝听不出喜怒的嗓音传出来:“说。”
“羌南早先擒了曼罗部将领,曼罗部表面谈判赎回,实则拖延时间,妄图偷袭救人。此举被武成侯与长公主夫妇识破,密报朝廷,希望朝廷不再与曼罗部谈判,允他们将擒获将领送回骥都斩首示威。”
楼轻霜缓缓起身,将那奏折递进了垂纱中。
“臣起草了关于此事的章程,请陛下一阅。”
皇帝翻看了一会,递了出来。
“准了。”
只准了,却没说别的。
没让他走,也没让他坐。
楼轻霜收回奏折,再度挺着脊背跪在垂纱外。
除了偶尔的咳嗽声,皇帝仍然不曾发话。
许久。
寂静骤然被打破。
不是皇帝先开口。
而是外头传来了高惟忠的声音:“陛下,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拿进来。”
“是。”
门扉再度开合。
大太监端着承盘进来,承盘之上仅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那木盒飞云卫很多,楼轻霜前几日才刚刚从飞云卫那拿过一个,只不过里头放着的青衣蛊没被用上,还被他亲手毁了。
皇帝命高惟忠去飞云卫取了青衣蛊来……
他不动声色地挪回目光。
“近来风波迭起,朕实在是想不明白,今日向上天问了一卦。术士解卦,同朕说了四个字。”
楼轻霜垂眸静候。
高惟忠似是预料到了风雨欲来,赶忙无声跪下。
皇帝一字一顿:“祸出囚牛。”
楼大人一动不动。
大太监先行失了色,赶忙俯首趴跪,不敢抬头。
“龙生九子,囚牛为首……”皇帝又咳了咳,语气愈发低沉,“术士和朕解释,说此卦象或许指的是已经被废了的枭王,卦象早已应验,劫难也早已过去。”
“可是朕觉得——这囚牛还有两种解法。”
垂纱猛晃。
皇帝披着龙袍,走下床榻。
“陛下……”高惟忠不得不开口。
“东西留下,出去。”
大太监如蒙大赦,放下青衣蛊,赶忙道:“奴才告退。”
门扉再度开合,冷凉的风趁机溜了进来,钻入衣袖之中,勾起骨血的冷意。
皇帝走到楼轻霜面前,低头看他。
“轻霜知道,是哪两种吗?”
“臣不敢言。”
“那便是知道。”
“你不敢言,朕可以说。”
“除了沈沉霆那个写在宗室玉牒第一位的逆子,朕还有一个并不在册的长子。”
“这是你。”
楼轻霜绷着脸,不惊不惧不改色,双手交叠,叩首磕头。
“还有一种解法。”
“朕如今膝下的皇子,或是不在人世,或是同不在人世也没什么区别。”
“只有一个过继的孩子,若要论,也能算是如今名正言顺的‘长子’。”
“这是太子。”
“轻霜觉得——该是哪种解法?”
第106章 决心 | 更新+26w+27w营养液加更……
“哪一种?”
一派和气的东宫里。
沈持意正举着两张不同的信笺问乌陵。
太子殿下从文渊阁偷偷跑出来, 回到东宫便开始筹备送往苍王府的中秋节礼。
他被立为太子,只能尊帝后为父母,唯有这种时候才能名正言顺地以太子的名义, 给他娘亲和苍王府送点东西。
因此沈持意准备得格外认真,礼单上的每一件东西他都仔细把关,筹备得极为稳妥。
眼下,他正打算亲笔写一封书信, 再寻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把书信和节礼一道送往苍王府。
他手中的两种信笺,是近几个月来骥都最为名贵雅致的两种, 分不出优劣来。
乌陵深知自家殿下的脾性,埋着头给沈持意最后核准礼单, 头也没抬,直接说:“都写一份。”
太子殿下觉得很有道理。
而且这样, 还能算上楼大人的一份。
沈持意提笔蘸墨,尽可能端正地在纸上落笔。
“殿下!”
门窗开着,云三直接从窗户处落了进来。
太子殿下走笔一歪:“哎呀!”
“殿下恕罪。”云三要跪下。
“无妨,本来我也写不好, 等楼轻霜来再让他写吧,”沈持意拦住云三告罪的动作, 笑道, “你直接闯进来, 是有什么急事?”
云三闻言, 却更是垮了脸色,低着头道:“江统领托人传信,陛下刚才召见了楼大人。”
此事沈持意早已知晓。
但能让江元珩这么急着报信……
他笑意一顿,皱眉:“召见时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 楼大人进去之后就没出来,门一直关着,只有高公公进去了一趟,很快就出来了,出来时面色不太好,却什么都没说。”
“江统领传话是说,高公公进殿前,亲自去飞云卫许统领那取了一件东西来。门口离得近的禁军心腹偷偷看了一眼,送进去的似乎是青衣蛊。”
沈持意指间力道一松,水墨未干的长笔“啪”的一声落下,直接在精挑细选的信笺上晕开一大片墨团。
他猛然回神。
——青衣蛊。
楼轻霜曾因枭王而身中青衣蛊,皇后与周溢年私底下苦解多年,再加上楼轻霜冒死一试,才偷偷把青衣蛊解了。
可皇帝一直以为,楼轻霜现在每个月还得服用特制的解药用以压制蛊毒。
对于已经身中青衣蛊的人来说,再服用青衣蛊,毒性便会加强。皇帝不知楼轻霜蛊毒已解,如果单独召见楼轻霜是为了给楼轻霜再次下蛊,那么……难道皇帝哪里起了疑心,想给楼轻霜加重蛊毒毒性?
还是说,这蛊毒别有他用?
如今在皇帝的眼中,楼家和东宫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断没有单独为难楼轻霜而不管东宫的道理。
此事多半是同时冲着沈持意和楼轻霜来的。
乌陵也面露担忧:“殿下……”
沈持意起身便绕过桌案,快步走到门前。
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目光扫过门前放着的那些要送往苍州的中秋节礼上。
皇城、骥都、苍州……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大可以蒙面持剑冲入天子寝宫,但此后必会引发天大的乱子,搅乱如今的局面,
他家楼大人不是什么束手就擒的无能之辈,他也不再是一个等着原著原本结局到来,可以什么都不想的废物太子。
他若是轻举妄动,才是真的落入未知的陷阱与圈套。
沈持意眉眼微垂,紧绷的两颊稍缓,总是堆着笑意的面容敛去随性,却再无忙乱之意。
他退身回屋,喊来云一和云四,关起门来,先是对云一说:“你即刻便去东宫府兵中点些身手不错的出来,领着人,以护送节礼为由,快马加鞭赶至苍王府,暂时留下,无命不归。若有任何意外之情,即刻带着府中人和孤的生母一道藏匿别处。”
云一领命:“是。”
沈持意转而对云四说:“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去寻元珩,和他说,只要不是我亲自传令或是让云三去传令,不论他听到什么消息,都当做一无所知,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要再往东宫、往我这里传任何消息。”
“是!”
云四也依言领命离去。
只余乌陵和云三还在。
乌陵有些不解:“殿下,若陛下那边真要发难,江统领是殿下最好使的一把刀,殿下这时候把他封存于鞘中,会不会自弃助力?”
沈持意已经冷静下来,摇头道:“从陛下召见楼轻霜,到元珩现在传来消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陛下如果当真要直接发难,这个消息就不可能传出来这么久还这么平静。”
刚才他关心则乱,现在仔细一想,皇帝今日做的事情没有刻意避人耳目,反倒代表没有大事。
起码不是下令强行废太子,或是直接刀兵相见的大事。
至于其他……
那便是暗流相争,胜负在分毫之间。
他对乌陵解释道:“我们现在不知陛下那边关起门来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在一切明了之前,多做多错,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殿下,”魏白山在门外禀报,“皇后宫中来人,说是皇后娘娘多日繁忙,不曾见到殿下,有些想念,让殿下去舟湖一坐。”
“来接殿下的轿辇已经在东宫外等您了。”-
天子寝宫。
年迈帝王低哑沉重的嗓音回荡在紧闭的寝殿之中,撩不动垂纱,撞不破门窗,却仿若刀剑悬于头顶,利刃搁于胸前,随时随地入骨抽髓。
如此重压在身。
年轻的阁臣却只是绷着脸,不卑不亢道:“陛下恕罪。臣若当真有可能是卦象所指,便不该进言谏议,以免乱了君上裁决之心。”
“臣——”他重重叩首,“听凭圣裁。”
皇帝笑了一声,似是早有所料。
“你的性子……咳咳,素来如此,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嗓音蓦地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来,朕看着你在宫中,一点一点长大……朕曾经想让你待在飞云卫里,就当个宫中办闲差的暗卫,陪着你母亲,安安稳稳度日。可你十五那年,跪在朕书房外请求入仕,说你想为国尽忠,为朕尽忠。教过你的学士都说你天赋绝伦,朕也不忍埋没,便下旨让你入大理寺任职。”
“当时六部皆质疑你靠着外戚之身封高官,资历尚浅,年少不堪重任,你却力压议论之声,事事干得漂亮。如今一晃眼,你都是一部尚书,一阁重臣,可行代相之责,揽一朝之任了。”
楼轻霜仍旧叩首不起。
“皆因陛下看重,臣沐皇恩而已。”
皇帝竟是弯下腰来,将他扶起。
“朕有时在早朝之上,看你站在百官当中,也会愧疚。”
“若是当年朕让你入了宗籍,你上朝时,是不是就该坐在太子辅政的座椅之上?”
楼轻霜心中毫无波澜。
他的所有心思都落在那意味不明的青衣蛊之上,所忧所虑,皆在皇帝刚才提的那一句太子里。
他在皇帝好似慈祥的目光下,适时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片刻失态,随后不自在地垂下目光,装作恍然回神,急忙回话道:“臣不敢!”
皇帝蓦地变了神色。
“你不敢,那你想吗?”
“连朕都会时不时觉得,若你上了玉牒,说不定就是这江山的来日之主。轻霜,这么多年,你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高台上的龙椅时,没有一点这样的想法吗?”
皇帝扶着楼轻霜站起的手还未收回,楼轻霜便猛地脱开皇帝的力道,再度跪下。
双膝砸着寝宫的地砖,发出一声闷响。
“请陛下降罪。”
“朕还在问你,”皇帝站得有些累了,又咳了几声,在茶案旁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扶着桌沿,回过头来打量楼轻霜,“你请什么罪?何罪之有?”
“为臣者,让君上问出此言,便已是天大的罪。”
楼轻霜缓缓摘下了官帽,将官帽置于身前,无声,却明意。
“别急,咳咳……朕,咳,朕还没说完。”
皇帝又和缓了语气。
“朕知道你脾性好,从未有过怨怼不平之心,这一点……沈沉霆比你差之太多。”
“所以朕想了想,这囚牛有祸之卦,应当落不在你身上。”
“另外两个解法,一为沈沉霆那个逆子,二为太子。沈沉霆……”皇帝面色一冷,“枉费朕将他自幼立为太子,他竟在朕还在之时肖想帝位,到了如今都能和刺客扯上关系,朕不会再姑息他了。而太子……”
皇帝猛烈咳嗽了好久。
楼轻霜眸光渐沉。
“咳……他毕竟不是朕的亲子,未免不会步沈沉霆的后尘!若他真是囚牛之卦所指,是心思不正的祸患……轻霜,朕忧虑的,是皇后和你,你们母子二人。”
皇帝再度走到楼轻霜面前。
他捡起地上的官帽,如慈父一般,为楼轻霜重新戴上,又拿起高惟忠刚才送进来的放着青衣蛊的木盒,塞到了楼轻霜的手中。
“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皇帝好似语重心长,“这两日,朕时常在想,与其把这储君之位给一个过继来的宗室子,为何不给你?”
“陛下!”
“就算你不归回宗籍,做一世的臣子,朕也不想百年之后,你过得不好。”
“当年沈沉霆不明事理,暗自给你下了青衣蛊,朕很是心痛,可青衣蛊没有解法,朕只好让周溢年月月为你解毒。可你中的蛊毒,得用宫中府库才有的药材所制的解药能压制……咳咳,轻霜,若是来日登基之人容不得你可怎么办?”
“陛下寿数绵长,臣恳请陛下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宣庆帝哂笑,面上沉冷之色微褪,眼底锐意却更盛。
“好孩子,你这么想,不代表其他人这么想。”
他拍了拍楼轻霜的肩,如圣君,如慈父。
“这是暗卫认主用的青衣蛊,上面滴了谁的血,再让太子服下,日后谁的血就是解药。”
皇帝低头,仔细审视着楼轻霜。
这个让他无论多么称赞,都总会有那么一丝怕的年轻人——一丝来自二十三年前已死之人的怕。
看到对方面上浮出震惊错愕之色时,他才满意地接着说:“朕现在命人唤来太子,你滴上你的血,朕会让太子服下,这样一来,即便太子登基,他往后也必须用你的血作为解药。朕还会给你留一道密旨,证明你的出身,以备后用。”
“咳咳……朕是在,为你打算。”
“如何?”
皇帝缓缓直起身子。
他不过站了一会,又不住地咳嗽起来,不得不疲惫地回到椅凳上坐下。
转身的帝王没能瞧见,跪在地上的年少重臣官帽在身,脊背挺直,刚才展现给皇帝的那些错愕震惊无措尽皆寻不着痕迹。
他面无动容之色,唯有那么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睛,转瞬之间浮满了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显露在天子驾前的骇然杀意-
舟湖秋波荡漾,绿林染火,落叶浮水,画着满满当当的萧瑟秋意。
太子殿下被徐掌事引入湖心亭中,在皇后面前坐下。
他如今已经知晓了楼皇后就是楼轻霜的生母,从楼大人的态度就能看出,皇后似乎已经不认沈沉霆,更不可能同皇帝一条心。
他以为皇后是寻了个理由,找他商议皇帝单独召见楼轻霜之事。
可他坐下之后,皇后只是让徐掌事在一旁泡茶,还让人端来了他爱吃的绿豆糕,同他聊了聊无足轻重的小事。
“母后……”
皇后从徐掌事手中接过茶壶,让徐掌事退下。
她亲手替他添满茶杯,面上挂着温和笑意,不疾不徐道:“本宫瞧太子似乎饮茶很是挑口,寻常时候泡了些虽是上好但不算稀罕的茶,太子虽然也喝,但喝得比那些难得一见的茶王少得多。本宫这次特意备了今年岁贡最上品的径山春雨,太子尝尝?”
太子眨眨眼,听话地举起茶杯轻抿。
甘甜入口,清香入鼻。
急躁稍褪,忧虑尚存。
皇后问他:“如何?”
“上佳。”
“正是因为上佳,反而不可多饮,”皇后悠悠道,“径山春雨性寒,喝多伤脾胃,越好的越伤。世间万般用物皆是此理,好的东西,有时用得多了,反而受不住。”
沈持意微怔。
皇后却也不再多说,又和他说了些有的没的。
秋风吹起一阵又一阵的水波,舟湖旁的乐师弹琴奏曲,乐声不停,却没有一段能流入太子殿下的耳朵里。
沈持意不住地想着,那个总是站在舟湖岸边吹笛奏曲的人,此刻在御前怎么样了。
素来爱喝的径山春雨都没了滋味。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日暮西垂。
徐掌事快步而来,在亭外禀报道:“娘娘,陛下和小公子议完事了,小公子刚刚从陛下那儿出来。”
“只是出来了?”
“只是出来了,”徐掌事说,“陛下还在寝殿之内,寝殿之中没端出什么东西,也没发出什么圣令。”
——好似只是一场普通的君臣秘谈。
可是青衣蛊呢?
沈持意登时站了起来,要往亭外走。
皇后抬手,虚虚地止住他。
“舟湖有卧房,轻霜小时便住在宫中,在此也有卧榻之处。宫门眼看就要落锁,他怕是赶不上了,今晚得宿在宫中。”
徐掌事立刻接话道:“娘娘,已经派人去接小公子了。”
“给陛下熬的参汤好了吗?”
“早便好了,温着呢。”
“那正好,”皇后浅笑,“陛下和轻霜议了这么久的事,该累了。拿上参汤,随本宫去陛下那儿。”
“是。”
太子殿下看着皇后就这么走了,既没和他说今日之事,也没和他说他如今该不该走。
可他是皇后派人接来这里的,并没有带东宫仪仗,皇后这样走了……
这是给他留了个没有仪仗不便回东宫的借口。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便有宫人来领着他,带他进了舟湖旁的休憩小室里。
他环顾四周,墙柜之中还一些明显十来岁出头的少年才穿得下的衣物。
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痕迹。
……皇后让人带他来了楼轻霜曾经在此处住过的小室?
和楼府的书房还有卧房一样。楼大人自小住过的地方便这么冷冷清清吗?
太子殿下关起门来,啃着自己离开湖心亭时亲手捧走的绿豆糕。
楼轻霜从皇帝那出来,他怎么着也松了口气,有了闲心回想刚才皇后在湖心亭所说的话。
皇后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该说的都和他说了。
他能从江元珩那得知皇帝让高惟忠取了青衣蛊的消息,皇后在宫中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在皇帝寝宫办事的人,必然也差不多时间知道了。
可皇后第一时间做的是把他喊来舟湖闲聊,怕的也是他一时慌忙,反倒做出些惹火烧身的事情。
太子殿下思及此,皱了皱眉。
皇后担心他会为了楼轻霜着急而失态……
“……”
楼轻霜什么时候把他们的关系告诉皇后的?
太子殿下把绿豆糕当楼大人,狠狠地啃了几口。
但此时并不是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账的时候,他啃了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拍了拍那代楼大人受刑的绿豆糕,这才细嚼慢咽地把绿豆糕吃完。
又喝了一口上佳的径山春雨。
皇后刚刚除了稳住他,还和他说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话。
沈持意听的时候有些不明白,可瞧着皇后取了参汤去见皇帝,这参汤……他在宫中这些时日,好像撞到过几次皇后送去皇帝那,想来是常常给皇帝熬的。
皇帝如今身体不好,喝参汤看上去没什么不对,但参汤中若是加一些验毒验不出来的药材,以补之法,行毒之事……这本就是一个太医院或许不敢说却有可能导致皇帝病重的方式。
原著里,皇帝似乎就是突然病来如山倒,而后慢慢缠绵病榻,权柄下移楼轻霜,直至驾崩,新皇在已经身为首辅的楼轻霜的扶持下登基……
原来原著里这一部分的剧情,有楼皇后的手笔。
可现在皇帝明显比原著里病重得要快上许多。
为什么?
……丹药?
宣庆帝迷信方士之后,吃了不少丹药,近来病重,太医求稳,疗效甚微,皇帝更是寄希望于“灵丹妙药”。
这里的人不知晓,沈持意这个穿书的却知道,丹药才是剧毒之物。
剧毒之物与强补之药同服,才是宣庆帝如今病重的原因?
沈持意恍然。
皇后不一定知道丹药也起了作用,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刚才是在告诉他,皇帝肯定时日无多了,一定要耐心稳住,切莫在今日之事上做出任何冲动之举。
“殿下。”
云三突然轻敲窗外。
沈持意开窗让他进来,听着他说:“云四领命之后一直待在江统领那里,方才传回消息,确实有人私底下给江统领送消息,拐着法子暗示江统领,陛下要对殿下和楼大人下手。”
沈持意一愣:“何人!?”
“不知,”云三摇头,“江统领知道消息后很是着急,幸亏有殿下传令定心,他没有轻举妄动,当什么也不知道,只让云四把这件事告知殿下。”
沈持意心下一沉。
不对劲。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按理来说,除非他们自己人,不然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时刻给禁军统领传话,甚至暗示出随时准备兵变谋反的意思。
江元珩听到消息,自然会觉得是他或者楼轻霜想法子传出来的,稍有不慎,就算没有真的兵变,也会留下调动布防之类的痕迹。
——谁知晓了东宫和禁军的关系!?
今日这一出,不仅仅是皇帝单独召见楼轻霜,还有人想要利用他们互相无法在短时间内互通消息的时机,想办法让他们在宣庆帝面前留下谋反的证据!
沈持意尚在沉思。
“哐——”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沈持意思绪一断,赶忙转头看去。
他以为会看见楼轻霜快步而入,可楼轻霜居然手臂挂在奉砚肩上,垂着头,近乎被奉砚半扶着半扛着送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
他面色骤然一变,赶忙上前帮着奉砚一道将人扶至床榻之上。
男人面色惨白,微阖着眼,额头满是细密冷汗。
沈持意问完自己便猜到了答案,瞬间哑了嗓音。
“……你吃青衣蛊了!?”
楼轻霜缓缓抓上他的手,扣着他手腕上的铁环,苍白着脸,轻笑了一声。
楼轻霜的掌心比往常冰凉,沈持意的手似乎也跟着冰凉起来。
他刚才没见着人的时候都能冷静,此刻见着了人,却迟来地血气上涌。
他深吸一口气,撇开头去。
“奉砚,”楼轻霜说,“你先出去。”
奉砚留下了个东西在床边,快步出了屋合上了房门。
沈持意却也站了起来:“云三去把乌陵带来,我去找周溢年。”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拔蛊。
楼轻霜扯着他手腕上的锁链改造的铁环不松手。
这人分明蛊毒在身,拉着他却还用上了十足的力道,不让他离开分毫。
他挣手。
他不放。
“殿下,无碍。”楼轻霜指着奉砚留下的那东西,说,“这种普通的青衣蛊已经无法融入臣的体内了,蛊虫现在还在臣的心脉里游走,殿下助臣把蛊虫引出心脉便好……”
沈持意回过头来,定睛一看。
那是他熟悉的东西——用来引出蛊虫的草药。
乌陵之前为他拔出蛊虫用的就是这个。
原来楼大人早已什么都准备好,出了天子寝宫便让奉砚拿来了东西,这才来见他。
“殿下……?”云三低声问。
“你也先出去吧。”
沈持意重新在床边坐下,赶忙根据记忆里乌陵所做的步骤,在屋内寻出一个空香炉和一把匕首,用烛火引燃了那草药,端着香炉放在楼轻霜身边。
自始至终板着脸。
楼大人哪里见过太子殿下如此严肃的时候?
他服软道:“卿卿。”
沈持意不看他。
那双如桃花瓣尖一般的眼尾似是有些不明显的红,不知是气是怒是疼是忧。
楼轻霜感受着那附骨钻心的细密痛楚,胸膛冷得很,心中却热得厉害。
这是全然因他而起的恼怒。
也是全然撒在他身上的恼怒。
他竟稀罕极了。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贪婪地希望沈持意能继续这样将所有心绪,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爱与恨,恼与怒,他全都想要。
可他却听到自己在用极为缓和的嗓音说:“殿下不想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吗?”
太子殿下果然被这句话移走了注意,愣了愣,问:“沈骓为什么让你吃青衣蛊?你都中过一次蛊了,他让你再中一次,在他看来,除了让你毒发之时更加痛苦,还有何用?”
楼轻霜眼角轻压。
——那自然是因为,蛊毒一开始并不是给他准备的。
沈骓先是故意问祸出囚牛的卦象怎么解,看他的反应,若是他回答得有丝毫站队维护之嫌,那便远远不是一枚青衣蛊那么简单。
可哪怕他躲开了囚牛之卦的陷阱,沈骓依然让他给沈持意下蛊毒。
说得冠冕堂皇。
他太清楚这位看着他长大的仇人的性格了。
就算太子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在沈骓问他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进退维谷。
他若应了下毒的命令,会让沈骓从此怀疑他从前的君子伪装。
而他若是不应,也会让沈骓怀疑,他与太子的关系已经到了足够让他抗旨的地步。
左右都是错。
沈骓当年趁人之危,兵变上位,等到他自己暮年病弱,便成了最担心他人趁人之危的那一个。
楼轻霜向来很清楚,他在朝堂之上所走的路,越到沈骓暮年,越会步步艰难。
他本就是个在泥沼里腐朽的人,哪里会在意这些?莫说是区区青衣蛊,便是圣驾在前,他也敢拔出刀来,斗个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可此后的烂摊子怎么办?
留给东宫里等着他的小殿下吗?
绝无可能。
他更不可能让沈骓保留着对太子下青衣蛊的念头。
兵不血刃的唯一解法,便是他用吞食青衣蛊的法子,让沈骓赐他天子血,以从此忠于天子的方式抗旨。
楼轻霜放任着心中的杀意汹涌蔓延,却跪在那窃国小人的面前,吞下青衣蛊,吞下对方的血,对皇帝说:“不论储君是谁,尽皆为陛下钦定的少君。臣做不出对储君下蛊之事,抗旨不遵,请陛下赐臣死罪。”
皇帝久久不语。
青衣蛊发作了许久,楼轻霜依然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道:“臣请陛下赐死。”
皇帝终于松了口:“过刚易折,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囚牛之卦,为上天之卦,看的应当是在册的长子,不是你……也不是太子。”
“回去吧。”
天子寝殿门扉不知开合了几次,楼轻霜终于从中走了出来。
皇后早已安排好了人在外等着接他。
他本想着在舟湖这拔了蛊毒,再回东宫同太子殿下好好说一说话,没曾想奉砚扶着他进来,他便撞上了等候在此的小殿下。
“今日沈骓从方士那听了一些胡诌的卦言,疑心臣会趁他病重,从他手中夺权,拥护新帝,挣从龙之功。”
楼轻霜隐去许多内容,“他只是试一试我敢不敢吃而已。”
“普通蛊虫对我无用,吃一吃无妨。”
楼轻霜望着那本该时时刻刻都是笑意的脸上挂满忧虑,胸膛堵得厉害,赶忙抬手触上沈持意的眉心。
他笑道:“殿下,别皱眉。”
小殿下仍旧板着一张脸不理他,只无声抓住他的手臂,举着匕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臂腕脉旁划开一道口子。
蛊虫在心脉中躁动不安地游走而出。
楼轻霜从前蛊毒未解时便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如此时刻,他看着那蛊虫缓缓顺着伤口的鲜血爬出,心底的默然与麻木跟着一道流淌而尽。
他望着小殿下那张被烛光勾勒出一层光雾的姣姣面容,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着难过与愤怒,想起面圣密谈之时皇帝对太子的杀心。
楼轻霜近乎十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耐心与冷静。
可这些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皇帝迟早会死,太子迟早继位。
他本该蛰伏等候。
他本该劝着小殿下和他一道耐心等待。
等到沈骓撑不住不得不放权给他,这样太子就能名正言顺行使监国之权,从而稳妥地拿到一切要拿到的东西。
可是此刻。
“殿下。”
沈持意正将那爬出楼轻霜手腕,沐浴着鲜血的蛊虫引进燃着草药的香炉之中。
他一点也等不得这蛊虫慢慢自行闷死在满是草药烟气的香炉之中。
匕首一转,刀尖骤然而下,冷漠利落地将阴毒血腥的蛊虫捅了个对穿。
沈持意还觉不解气,碾了那蛊虫好几下。
香炉合上,掩起一切见不得光的阴凉。
舟湖多水,入了夜的秋风携着泠泠水汽入屋,吹散了缥缈的烟雾,送来了挥不去的凉意。
月色在这时终于爬到了沈持意的身边,却没能争得过屋内的烛光,无法将冰冷的夜色挂在小殿下的身上。
簌簌风声里。
那人嗓音裹着病气,却又沉又稳,不飘不颤。
“殿下。”
太子殿下听到楼大人和他说。
“臣想当个乱臣贼子。”
“臣等不及了。”
“望殿下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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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天命 “你相信你我的结局,早就定好了……
沈持意手中还抱着香炉。
炉中的火将草药与蛊虫一道燃尽, 余温烘着他的掌心,他放下香炉,握上楼轻霜冰凉的手, 给对方送去热意。
他心中五味杂陈。
楼大人向来和他说的都是“殿下慎言”。
却是第一次和他说“乱臣贼子”。
哪怕是在已经完全偏离的原著走向里,楼轻霜最后的结局,依然是一个拥护沈氏正统的宰辅。
不怕死的言官口诛笔伐,檄文奏论漫天, 只道楼相只手遮天, 为奸为权,从未将楼轻霜往“乱臣”二字上引。
如履薄冰至今, 楼轻霜融入被皇帝搅成了一团浑水的朝局之中,始终以敌之法克敌, 不曾想过造反谋逆。
单独面圣之后,却和他说, 想做个乱臣贼子。
面圣时发生了什么?
楼轻霜没有说实话。
沈持意与这人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他没有应答楼轻霜的请求,而是毫不留情地问:“大人,陛下单独召见你, 取来青衣蛊,一开始究竟是打算干什么的?”
突然被戳穿谎言的楼大人:“……”
沈持意沉着脸, 探出手来, 往楼轻霜的衣襟里掏。
那里挂着他腕上手环的钥匙。
楼轻霜面色微变, 赶忙抓着他的手腕, 交代道:“……是沈骓疑心臣和殿下,为了安心,让臣给殿下下青衣蛊。”
所以楼轻霜最后自己吃了青衣蛊破了局?
沈持意微怔,稍稍收回手。
他神情空白了片刻, 被楼轻霜抚平的眉头逐渐再度皱了起来。
男人陡然坐起,张开双臂拥住他。
“卿卿答应我吧?”耳边传来这人极低极轻的请求,似呢喃般,“我不会让东宫牵扯其中,史书上的是非对错,都由我一人来担。”
“孤不准。”
楼轻霜一愣。
“正是不想让楼卿一人来担,孤才不准。”
他入了局,便绝无可能再让那个九年前意气风发写下九论的少年,仍然走到原著里的结局。
他的楼卿该成为流芳史册的宰辅,而不是遗臭万年的奸佞。
他面上柔意尽敛,冷意尽显。
“我也不想等了。”
“不准,并非不干。”
“你在面圣时,我这里得知了一些消息,正想同你说说,一道商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楼轻霜又一愣。
这一愣,却是因为小殿下不知何时起,在这些大事决议之上信手拈来,独当一面,从容不迫。
楼轻霜默然抬手,透过衣襟,轻轻触了触挂在颈上的那把钥匙。
沈持意已经起身。
“不过在这之前,孤还有一事要安排。楼卿今日骗孤被发现,难保以后还会有孤发现不了的时候。”
他开窗喊来云三,说:“从现在起,你跟在楼轻霜身边,替孤监视他,平时听他调遣,危难时出手助他。”
楼轻霜:“……”
监视。
调遣。
相助。
云三不明白,云三拱手点头:“是!”
沈持意又从云三那拿来暗卫随身带着的处理伤口的金疮药等物,才让云三关窗退下。
他给楼轻霜手臂上拔蛊毒留下的伤口上药包扎。
楼轻霜身上的血天然带毒,太子殿下曾经还中过一次毒,现在却毫无异样,也从始至终并未对自己的毫无异样有所怀疑。
显然是知晓了这血已经对他无用。
楼大人看在眼中,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更是不敢多言。
在这算不上宽敞的舟湖小室内,他们一道漱洗更衣,合起门窗,上了床榻。
沈持意要吹灭烛火。
楼轻霜拦住他。
他困惑偏头。
楼大人一本正经道:“臣毒侵心脉,痛楚未褪,看不清殿下面容,实在难捱。”
“……”
殿下眼眸微转,没吹灭烛火,钻上了床榻。
他们挨在一处,低声商讨着大逆不道之事。
“你刚才说,陛下从方士那里听来了一些胡诌的卦言?什么卦言?”
楼大人最想瞒的事情都被太子殿下掀了个干干净净,其他更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将御前发生之事全都告知沈持意。
他说:“这方士不对劲。”
何止是不对劲。
沈持意今日一整天都在猜测此事,如今听了“祸出囚牛”的卦言,他更是有了定论。
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定论。
他说:“这个卦言看上去像是为了对付你我而借鬼神之言胡诌,但这背后有很多蹊跷。”
若要对付沈持意这个太子,囚牛之卦其实有些拐弯抹角,不若胡诌一些直接针对储君的星象卦势。
可这卦若是直接冲着楼轻霜来,那么……方士不仅知晓楼轻霜的身世,还得知晓——楼轻霜是最大的威胁。
再结合楼禀义临死前的供词……
沈持意侧着身,在床榻之上,同楼轻霜面对面,说:“大人,你相信这世上有类似鬼神的东西,早就将一些天下大势、朝局走向,还有……你我的结局,定好了轨迹吗?”
这些话,他曾经不敢说,是因为他不想踏入主线。如今主线都被他改变得不成样子了,他其实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正想着如何取信楼轻霜这么一个不太会相信虚无缥缈之物的人。
这人却说:“殿下说有,那便是有。”
殿下耳朵有些热,往被褥里钻了钻,藏起大半个头,才闷声闷气地接着道:“我……我就是知道这些的人。”
楼轻霜微讶之色一闪而逝,竟没多么意外。
沈持意也清楚,自己身上的疑点其实不少,楼轻霜或许早就发现,只是不主动问他而已。
“我之所以从小装弱却会武功,也是和这个有关。在我知道的这些‘天命’里,苍世子自小体弱,不受帝都重视,所以我便一直在外人面前装病。但我在成为太子之前,只是这些‘天命’里非常无足轻重的一部分。”
“而你……”他往前凑了凑,特别近地抬眸打量他家楼大人,“饮川,你是这些‘天命’里最关键的一部分。在原定的未来中,沈骓驾崩,你会拥护新帝,位极人臣,封侯拜相。”
天命里的新帝重臣顺势亲了几下他的额头。
他要退,楼大人的双手直接在被褥之下环住他,念念有词道:“殿下觉得在天命之中无足轻重,又觉得臣身涉其中。”
“所以你不认我。”
“……”
殿下没想到这个陈年旧账还能翻。
殿下顾左右而言他,“若有一个人,他想的是扶持一个容易控制的宗室——或是枭王,或是夏王,或是其他什么人上位,他又和我一样,知道这些既定之事,知道他不是大人的对手……”
“那么对他而言,最容易最可能成功的一条路,就是在天子驾崩,权柄更迭之时做手脚,一举将大人甚至是我这个太子打做谋逆弑君的乱臣贼子。”
系统曾和他说,没有穿书者的世界,主线不会改变,而他是系统送进来弥补人生的,不能算穿书者。
可主线确实改变了。
也许原因很简单,这里不止他一个看过原著的人。
沈持意刚才就一直在想,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么这一切就能解释得通。
那个人肯定没有太多权柄,出身不高,年纪和他还有楼轻霜都差不多,因此很难提前对付或是刺杀在宫中长大的楼轻霜。
毕竟连曾经受楼轻霜信任的废太子枭王都没能做到。
但那人可以不露面,用原著的内容,假装成一个隐藏在朝堂中的大人物,私底下招揽许多州府长官和朝中重臣——这便是楼禀义所看到的。
还可以用这些来招揽原著中结局不好的人——淮东骑兵在楼轻霜掌权之后被楼轻霜整治,统帅被诛杀。
甚至可以同装疯卖傻的枭王合作,得知一些原著里没有写到的深宫秘事——楼轻霜的身世。
如此一来,以烟州金银,养淮东兵马,等着原著主线走到楼轻霜即将扶持新帝之时,让淮东骑兵奇袭帝都,用勤王的名义杀了楼轻霜,再启用这么些年用原著蛊惑到的那些潜藏在朝中的人,便可以摘了原著主线里属于主角的结局,替代楼轻霜成为那个挟持天下的权臣。
但这些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原著主线会顺畅走到结局。
可是现在明显不可能了。
他知道不可能,那么他猜想中可能存在的另一个穿书者也知道不可能。
因此那人很可能现在有些左右掣肘,穷途末路,选择以一个“祸出囚牛”的卦言,催动宣庆帝的疑心,再从中想办法让他做出一些错事,留下一些可能被做文章歪曲成谋反的“证据”。
若是如此。
沈持意低声说:“今日你我之劫安稳渡过,背后之人没能撬动我们两人任何一人。”
“我知道的那个天命,现在其实已经有些对不上了,那个人如果之前靠的都是未卜先知的预言,他现在等同于黑夜行路,手中无灯。”
“他一定比我们更急。”
用不着他和楼轻霜先动手。
这些推测,沈持意不必说明白。
楼轻霜相信他所说的“天命”,那必然也能想到这些。
太子殿下等着楼大人的看法。
可这人却默然片刻,没头没尾地问他:“殿下所知的既定之事,以臣为主,那其中……应当列了许多和臣有关之事?殿下都……知道?”
男人话语之中隐含着少见的踌躇,抱着他的力道越来越紧,已经把他整个人连着被褥都困在了怀里。
他靠在对方胸膛上,瞧不见楼大人的神情,却觉着隔着胸膛传出的心跳声似乎有些快,上方的气息似乎有些急。
他说:“也不是,这些既定之事,其实和史册所书有些像,很多小节与秘事都不曾提及,比如大人的身世,九论的奏疏……这些都没有。”
楼轻霜似是气息缓了许多。
“那可有说臣在沈骓驾崩之后……是怎么样的?”
沈持意快速眨了眨眼。
好在他看不见楼轻霜紧张的表情,楼轻霜也看不见他一瞬间的掩饰。
若是这个问题,在沈持意不知道宣庆十四年发生了什么之前,他或许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原著里的内容。
可现在,他不愿楼轻霜再有一点走向原著结局的可能。
他不想让画舫数月里昙花一现的木郎,看到那不断沉浮在权欲泥沼中,日夜被天子所忌惮,被天下人所唾骂的“将来”。
他笑着说:“自然是贤名远扬,名垂青史啦。”
楼轻霜回以一声轻笑。
“那就好。”
第108章 拜相 | 更新+28w+29w营养液加更……
“大人现在也是, ”沈持意抬了抬头,顶着男人的下巴,“——为国为民的纯良之臣。”
楼轻霜明明笑着, 眸底却浮着涩意。
他这样的人,碰上沈持意已经是老天没了眼,若是没有小殿下,他哪里有一点可能拥有君臣相宜的未来?
沈持意片刻的犹豫已经说明, 那所谓的天命里, 他的结局并没有这么好。
甚至……对于沈持意来说,很差。
他回想着方才沈持意的每一言每一语。
太子殿下似乎很是坚信他是一个高洁无垢的君子。
这种自内心而出的坚定, 并非城府不深的小殿下能够矫饰而出的。
假不了。
原来的结局如何,他无所谓。
沈持意不知他最见不得光的污秽内心, 足矣。
“大人?”
沈持意迟迟等不来应声,有些不满, “孤夸你呢。”
“……臣不敢当。”
太子殿下挑眉:“有何不敢?”
他嗓音愈发柔和。
“大人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
不论过往如何,未来早已改变。
“沈沉霆将九论原稿给我之后,我在筑星台上等你来寻我, 对着原稿看了很久。昏政之君尚还在位,能在不曾入朝之时, 以少年之身, 写下如此谏言策论的人……”
他稍稍后撤, 在昏暗烛光之中, 对上了男人的双眸。
对上了那眼底只有他面容的双眸。
“来日必定会是个治世名臣。”
刚刚拉开的距离骤然被那人再度拉近。
劲风扫过床边烛火,送走了小室内唯一的光亮。
双唇被缓缓撬开。
这一吻不疾不徐,主动凑近的那人仿若捧着稀世珍宝般细细品尝,又不愿放开。
气息交缠之际。
楼轻霜低声说:“好。”
……好什么?
气息愈发沉重急促。
沈持意悬崖勒马, 赶忙推开这人,背过身去。
楼轻霜也知在皇后的舟湖该收敛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只从后方抱住沈持意。
他又喊他:“殿下。”
沈持意以为这家伙又要开始假正经真耍赖了,没有出声。
身后却传来那人极为轻缓的言语:“臣在内阁拟批条陈时,看到礼部送来了皇太子冠礼的章程。八月二十六——殿下二十岁的生辰要到了。”
沈持意活了三辈子,早就对过生辰麻木了,想到冠礼,想的也是繁琐忙碌的流程。
他以为楼轻霜是在问他想怎么过这个生辰,不太当回事:“如今你我的要事不在于此,大人不必费心,礼部怎么拟就怎么办?”
楼轻霜似乎在轻吻他的发顶。
“八月二十六……”
又重复了一遍日子。
随后没了声音。
皇城深处的水面入了夜依然同风缠绵,波纹难止。
笼罩而来的冷夜却入不了小室门窗,钻不进相拥而眠的床榻。
沈持意闭着双眸,眼前却浮过了去年八月二十六,他在家中过完生辰之后,便带着乌陵离开苍北,一路游山玩水,下了江南,在冬末的榷城遇到了木沉雪。
眨眼一春秋。
“殿下。”
已经睡意半拢的殿下:“叫魂呢。”
“苏涯是取自殿下的表字,对吧?”
这旧账翻没完啦?
“嗯……”
“什么字?”楼轻霜在他耳边说,“臣一直想问——殿下早就取好的表字是什么?”
沈持意心下嘀咕:大晚上不睡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可他转念想到这人今日受了那么久的蛊毒之苦,此刻还有些伤着,他连调侃的话都说不出,还是乖乖回答道:“识涯。”
“是我父王和母妃一起取的。”
他虽喊了楼明月为“母后”,却从未喊过沈骓“父皇”,沈骓也乐于见他深谙臣子本分,并没有让他改口。
他这一辈子,只称呼过素未谋面的苍王为父。
“他和我母妃成亲的时候,就和我母妃一道取了好些孩子的名字,男孩女孩都有,表字也有。我出生时,一开始的脉象确实是命不久矣,母妃希望我长命百岁,却又担心事实不是如此,便早早选了表字给我。”
“她说苍都偏远,北地荒芜,天涯却广阔无际,她希望我能见识天涯之广阔,寰宇之浩渺,所以从那些表字里面,选了‘识涯’二字。”
“只不过我还没有及冠,所以只是选好了表字,并未对外宣扬。”
楼轻霜又默了片刻。
“识涯,”他换了个方式喊他,“我想为你加冠。”
屋内没了动静。
太子殿下裹在被褥中,于温热怀抱里渐渐被困意环绕。
睡意朦胧间,他隐约想起来,历来能为皇太子加冠者,多为帝王,帝王若是年迈病重,则会选个德高望重的年长者来承担此责。
加冠者为帝王尊重之人,太子信任之人,于天下文人和朝堂清流的眼中,其意义非凡。
宣庆帝如果还在位,必然不可能选择楼轻霜来为他加冠。
可楼轻霜想为他加冠。
太子殿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床榻之间好似耳鬓厮磨的呢喃轻语,其中含着多重的分量-
次日。
楼轻霜以身体不适为由,上了告假的折子。
皇帝瞧了一眼,并无质疑之意,只让同在内阁的工部尚书吴况乾暂领一日代相之责。
沈持意倒是起了个大早,混了一次早朝。
皇帝问他:“苏相领了彻查长亭宫的差事,朕命他不办好不回朝,楼卿又身子不适,内阁一下子缺了两个人。太子,不若你去内阁行走两日,替朕分忧。”
太子却说:“臣叩谢陛下信重,但陛下龙体抱恙许久,钦天监算出今日是个好日子,臣正想出宫前往护国寺,为陛下求神祈福,还请陛下恩准。”
皇帝不假思索:“太子有心,准了。”
太子殿下似乎真的很忧心天子的身体,一下朝,连东宫都没有回,穿着朝服便带着太子仪仗和护卫出宫往护国寺去。
护国寺香火旺盛,殿宇恢弘壮阔,主殿前千百层台阶直入高山,更衬得国寺庄严。
禁军开道,僧人执佛礼立于两侧,恭迎储君驾临。
就在众人以为太子仪仗要直上这长阶之时。
青年在尊呼声中走出,挥开宫侍,只让禁军在旁护驾,说:“为陛下烧香祈福,岂能安然享福坐于轿中?孤自己走上去。”
大半的人被他留在了护国寺外。
他撩起太子朝服衣摆,仪态端方,举止从容,迎着庙宇钟声,古刹香火,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僧人道:“太子仁德之心,恭孝之行。”
沈持意回以微笑。
终于行到至高处,从小体弱的太子殿下气喘吁吁,朝服仿若重担般压在他的身上,衬得他好似风一吹便落下高台。
跟随的僧人赶忙道:“太子殿下请随贫僧入禅室,主持方丈已经为殿下备好祈福求佛之物。”
僧人离去,禁军在外,宫侍站于门前。
禅室内除了正在念经的方丈,有人身着白衣,玉簪束发,正端坐在蒲团之上,像是算好了他入内的时间一般,正好沏茶倒出。
方丈要起身:“太子殿下。”
沈持意走上前,止住对方:“住持不必多礼,孤来此之前,饮川已经将两位的关系尽数告知。”
楼轻霜将温热正好的茶推到沈持意面前,也说:“我与殿下知根知底,住持可与我说之事,都可与殿下说。”
住持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惊讶。
不知是在惊讶楼轻霜和沈持意之间居然已经交底到了如此地步,还是在惊讶楼轻霜和“太子”关系之密切。
他放下佛珠,拿出一物,递给楼轻霜。
“你先前担心局势太乱,此物不便随身带着,将它放在老衲这里许久,现在可算物归原主了。”
——正是白玉龙环!
楼轻霜接到手中。
“多谢方丈替我看管。”
他转过头,又将白玉龙环递到了沈持意面前。
“……?”
男人笑道:“这才是物归原主。”
太子殿下眼眸一转,想起当时,这白玉龙环曾被楼轻霜当做定情信物送给他,又被他留在了画舫……
他轻哼一声,不自在地接到手中。
熟悉的细腻白玉触感传来,他把剩下的温茶一饮而尽,跟着楼轻霜起身。
楼轻霜对住持说:“轻霜带殿下去后山看宝库,劳烦您替我们遮掩。”
“在你们回来之前,老衲不会让任何人进这间禅室。”
住持走到禅室另一面的窗户,在那鼓捣了一会,边角的墙下竟然开出一扇暗门。
门下有透光的暗道,看那方向,显然就是楼轻霜所说的后山。
住持侧开身让他们进去,沈持意走近细看,发现那机关和楼轻霜书房的密道一模一样。
从时间来看,楼大人显然是从护国寺住持这学到的。
沈骓当年自以为赶尽杀绝,可这世间之人,但凡存在,都会留下痕迹。
这些痕迹绵延不止,最终还是在皇帝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悄悄蔓延,成为了若干年后仇敌遗孤的助力。
楼轻霜先行入内,回过头来同他说:“此处可以避人耳目去后山宝库。”
沈持意没有犹豫,跟着走了进去。
暗门关闭前,方丈突然喊住楼轻霜。
“刚才都在同你聊正事,忘了问你。”
“住持请说。”
“上一回你来此,求了一枚平安符,用以护佑你那江南的心上人平安。如今否极泰来了吗?”
太子殿下歪了歪头,垂眸看向腰间荷包——里头塞着一枚平安符。
楼大人好似并不在意这些,极为平静道:“平安了。”
住持笑道:“如此甚好。”
暗门合上。
楼轻霜转回头,便瞧见太子殿下站在密道光束中,一双润亮的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他,满是打趣之意。
“回来的时候随手买的?”
“……”
“路边摊贩卖的?”
“……”
楼大人直接将太子殿下拽入怀中,亲了一下小殿下的眼尾。
沈持意眼中狡黠之色登时褪去,小声而又慌乱道:“你干什么?佛门清净地!”
“干大逆不道之事。”
“楼卿慎行!”
“是殿下非要招惹臣。”
又被冤枉的殿下:“……”
他连楼大人的手都不牵了,一言不发地跟在对方身后,走出暗道,遁入后山。
护国寺后山广袤非常,稍往深处走便人迹罕至,路都没几条。
他们边走边佐以轻功,仍是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那藏在深林草丛后方的山洞门前。
白玉龙环嵌入机关。
石门“轰隆隆”地往两侧拉开。
沈持意率先踏入其中,总算见到了这个原著里没头没尾的宝库的真正面貌。
竟然不是金银钱财,而是——
“甲胄!?长枪,长刀,这些……”
他回过头。
楼轻霜点头道:“都是军需。二十三年前,先朝太子秘密奉了圣命,苦寻这份没来得及被前朝用上的宝库,追寻踪迹到了护国寺,才发现宝库就在骥都脚下。而白玉龙环作为国寺里传给历任方丈的宝物之一,被认为是前朝的御赐之物,因为是宝玉才一直留到了我朝。”
“先朝太子看到机关之后才明了,那其实是宝库钥匙。不仅钥匙玄妙,这山洞也是特意所选之处,本就少有水汽,其中又放了许多用以贮存铁器的东西,军需损耗并不严重,还有大半可用。”
“那时正值我父母婚宴前夕,先朝太子便先拿着白玉龙环去了我父母婚宴。出事之时,沈骓已经围了顾府,先朝太子自知无力回天,将此物塞给我的母亲。”
阴差阳错,这宝库的钥匙,一直在这世间最该拿到它的人手中。
直到正月十六那日,又被楼轻霜给了他。
沈持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你当时把门钥送给我干什么?”
“送你。”
“……”沈持意不得不说清楚,“那时候我对外的身份就是个浪迹江湖的苏家旁支,就算真的知道可以拿着白玉龙环到这里打开宝库,我也用不上。”
“因为军需宝库对我而言很重要。”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的。
“那更不应该给用不上的我吧?”
楼轻霜走到他的身边,同他一道并肩而立,看着面前尘封多年的宝库。
这人直接越过了白玉龙环之事,说:“殿下,这两日臣私下派去淮东的人接连有密信回报,淮东的情形和烟州不太一样。”
“烟州只有楼禀义和烟州府兵总兵最清楚谋反之事,其余多数人多半都是被裹挟其中,如孙应一般不得不参与,或是根本不知情。”
“但是淮东那边,他们有马场,有训练有素的兵马,拥兵自重,上下将领都参与其中,我们斩了烟州府总兵便能收回烟州兵权,但淮东这边……怕是无法兵不血刃地镇压。”
沈持意了然。
也许,现在正好到了需要用上这个宝库的时候。
“恐怕不仅是淮东……”
他叹气,“如果背后之人知晓这个天命,那人不可能这么多年只成功策反了淮东。”
原著里,沈骓驾崩之后留下了很多弊政的烂摊子,除了边境好歹还算安稳,地方文官武职多有尸位素餐之人。
楼轻霜前后肃清了许多,背后之人十年来不可能只用这种装神弄鬼的预言之法策反了淮东。
原著里还写了谁被楼轻霜清算?
谁又能助淮东骑兵一臂之力?
“阖州太守……”他说,“此人楼卿可有留意过?”
“有些消息,回府之后,臣再喊奉砚来细查一番。”
“兵事如今看来是无法避免了,朝事呢?苏铉礼和枭王那边……”
楼轻霜抬手。
沈持意眉眼之间泛起一片痒意,快速眨了眨眼——这人正直勾勾地望着他,极为轻柔地触摸着他的眉眼。
“苏铉礼已经在自寻死路,殿下,”楼轻霜指尖游移,勾勒出沈持意双眼的轮廓,“——等着看便好。”
……
日头偏移,古刹钟声不绝,香烟袅袅不散。
静谧禅室墙边传来几声轻微的敲击之声,同护国寺住持敲击木鱼的声响混在一起,没能让外头的人听出一点端倪。
住持打开暗门,楼大人带着太子殿下走了出去。
为皇帝祈福烧香本就是幌子,事情办完,太子便要走了。
楼轻霜继续躲在禅室之内,住持送太子殿下走出禅室。
他陪着太子一路出了护国寺,下了长阶,看着太子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轿辇时。
住持目光一顿。
只见这位百姓极为爱戴的少君腰间,比来时多挂了一个同那精致尊贵的太子朝服有些不太相配的物件。
正是住持曾经给出的平安符。
“恭送太子殿下。”
两侧僧侣的呼喊唤回住持心神,他赶忙敛下失态,与众人一道行礼垂首,恭送恩人遗孤的心上人离去-
又过了好些时日。
眨眼来到了八月。
早朝时分,楼轻霜前头的位置依然空着,禁军搜查行刺天子的刺客一无所获,禁军统领江元珩卸甲上殿请罪。
皇帝命人即刻赶去长亭宫,询问事情办得如何,忽有御史出列,状告内阁首辅苏铉礼为了一己之私,办差之时枉顾尊卑律例,为了证明废太子枭王确实得了疯癫之症,严密封锁长亭宫,连日以馊饭苦水应对枭王,让枭王服食。
大理寺卿闻言,继而愤愤出列,请求彻查。
皇帝直接让江元珩将功赎罪,领着禁军前往长亭宫一探。
禁军统领提刀踹门进了长亭宫,瞧见废太子枭王狼狈之极,身边服侍的唯一内侍横挡在前,苏铉礼领着人在另一侧,不仅端着馊饭苦水,长亭宫内还搜出了刑具。
江元珩登时依照圣命将苏铉礼扣下,封锁长亭宫,拎着那枭王内侍回到殿前,奏明情况。
本来一直在避嫌没有开口的楼大人勃然大怒,出列问那内侍:“你服侍枭王,为何不来报此事!?”
那内侍哭嚎道:“陛下明鉴,苏相说疯子不分是非,若是王爷吃了馊饭喝了苦水还没有异样,面对刑具也不惧怕,这才像个疯子……可王爷吃了喝了,苏相还不肯停……”
高昶之皱眉道:“公公说话可要三思,枭王虽是废太子,但还是有王爵在身,苏相更是内阁宰辅,国之栋梁,公公若是编排苏相逼迫宗亲王侯吃馊饭喝苦水,便是欺君大罪。”
那内侍跪着往前爬,“奴才怎么敢欺瞒陛下!陛下,王爷他怎么也是您的长子啊陛下——”
龙椅之上,一直沉默不言的皇帝突然道:“你为何不反驳高卿刚才所说的?”
内侍一愣,情急之下,甚至没能明白皇帝所指的是哪一句话。
宣庆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病得太久,一步一晃,高惟忠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边,生怕皇帝一个没站稳便倒下。
他就这么走到那个趴跪在地的内侍面前,稍稍垂眸,森然道:“刚才高昶之情急之下,顺口说错了一句话——他说苏相‘逼迫’宗室王侯。你自己也说,若是疯癫之人,无需逼迫,可刚才高昶之说这句话,你却默认他所言无错……”
内侍猛地变了脸色。
“苏铉礼知道沈沉霆没疯,但他领了这个差事,想糊弄我,就必须让沈沉霆疯了。这才用了这些花招,是亦不是?”
“一个内阁首辅,觉得朕时日无多老糊涂了,想着逼疯朕的儿子来交差!”
“一个谋反的逆子,事到如今什么也不愿意说,还想装疯卖傻混过此节,以便来日翻盘!”
“连你,一个跟着废太子的小小内侍都一清二楚,你们!你们一个个,却妄图欺瞒朕!”
皇帝骤然抬脚一踢。
那内侍被皇帝踢得翻滚在地,天子带着怒意的嗓音响彻大殿,众臣尽皆慌忙跪地俯首。
“咳咳……咳……苏铉礼,革职查办,沈沉霆……沈沉霆——!”
皇帝身形一晃。
高惟忠惊呼:“陛下——!”
楼轻霜也一同露出惊忧之色,几步上前,同高惟忠一道,一左一右扶着皇帝,在一众宫侍的簇拥下将皇帝抬回了后殿。
百官依然跪在大殿之中。
太子殿下先行起身,面色沉沉道:“陛下不曾说出废太子枭王该如何处置,长亭宫一事需留待圣裁,还请江统领先将这犯上作乱的奴才押下,派人看守长亭宫。”
“楼大人跟着高公公伴驾去了,怕是来不及处理内阁事宜。吴大人——”
他看向吴况乾,“陛下有命,苏铉礼革职,此事暂由你来办。”
江元珩与吴况乾一同领命:“是。”
“众卿平身。”
朝臣们尽皆站起,太子却作揖行礼道:“还未到散朝之时,陛下也没有散朝之令,有劳吴大人继续主持朝局,各位大人继续商议政事,莫要耽误军国大事。”
太子殿下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转身跟着去了后殿。
高惟忠正指挥着其他宫人进出伺候、传唤太医,他着急忙慌地进进出出,走出殿时,正好看到太子殿下从朝堂而来。
青年虽满面愁色,却并无慌乱之意,行步更是端方从容。
高惟忠恍然想起冬日冷风中,那个领着圣命夜半入宫的苍世子。
分明人还是那个人,可眼前这个身影,竟然完全无法和他初见的那个苍世子重叠在一起。
“公公。”沈持意喊住他,“陛下如何了?”
“禀殿下,陛下方才气有些不顺,如今躺下好多了,奴才已经差人去唤太医了,楼大人在里头陪着陛下。”
“今早皇后娘娘还特意送来了天没亮就开始熬的参汤,陛下喝了,还提了提精神,没想到又被气着了……哎,幸亏有殿下在朝堂上稳住百官啊。”
“公公一片忠心,孤也十分忧虑陛下的身体,还请公公替孤通禀一二。”
高惟忠应声回屋。
没过一会便出来了:“殿下一片孝心,陛下看在眼中。”
那便是不召他进去的意思。
沈持意早有预料。
皇帝身体越不好,越担心太子会在一旁图谋不轨,哪里可能让他进去?
会让楼轻霜守着,多半还是因为在皇帝的眼中,楼轻霜连中了两次青衣蛊,皇帝这才放心。
眼下一切都是他和楼轻霜设想的一样,沈持意继续做着一个守在殿外、忧心圣体的太子。
不多时,太医来过,为皇帝开了些宁神静心的药,屋外都能听到的片刻不停的咳嗽喘气之声总算缓了许多。
高惟忠又来和沈持意说:“殿下,陛下无碍。”
“那孤便先回东宫了。”
“殿下慢走。”
殿内。
“轻霜。”皇帝嗓音沙哑,裹着沉重的暮气,连怒意都被疲惫削减了许多。
楼轻霜满面忧虑地上前跪下:“陛下。”
“苏铉礼革职待查,长亭宫内侍欺君罔上,斩首示众,沈沉霆这个逆子……即刻绞杀。”
“陛下!早朝之上的争论还未证实,刺客除了曾经现身长亭宫后消失,长亭宫并未寻出任何痕迹,也许枭王真的疯了两年,即便没有,他或许只是想让陛下饶他一命,并非狼子野心——”
“拟旨,去办。”
皇帝挥手,让高惟忠垂下床幔,不再多言。
莫说是楼轻霜,便是伺候在一旁的高惟忠都明白,皇帝并不是因为枭王装疯卖傻欺君而如此决绝。
废太子的痴傻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保命之法。
皇帝也未必不清楚,刺客出现在长亭宫,也许是他人的栽赃之举。
可为什么有人在皇帝病重之时,莫名其妙要栽赃一个已经和太子之位无缘的枭王?
枭王为什么直到如今,明知皇帝心知肚明,却还要装疯卖傻不说话不辩解?
除非有人觉得枭王有威胁。
那便够了。
不论刺客是真的和长亭宫有关,还是有人想让刺客和长亭宫有关,皇帝不会放心其他宗室,同样也不会让长亭宫再有活人。
圣心已决,无可转圜。
片刻的沉寂。
废太子的同母兄长面露悲痛,好似无能为力地接了圣命。
“……臣遵旨。”
门扉开合。
皇后靠在软榻之上,浸在安神香飘出的香气之中,听着徐掌事转告天子谕令。
她听后许久无言。
徐掌事踌躇了片刻,还是问:“娘娘,准备仪仗吗?”
——去送枭王最后一程吗?
皇后侧过头,顺着窗隙送来的天光,往寝殿外看去。
宫墙高得瞧不见远方,枯枝黄叶多得望不见生机。
长了多年的老树之下,似乎还有两个孩童一同捧着书的身影。
“算了。”她说。
……
宫城中秋将至,四处已经装点了许多团圆佳节的饰物。
沾着人间烟火的长风走过千家万户,入了囹圄深宫,吹落枯黄枝叶,没能给屋檐下的饰物挂上一点暖色。
早已失了储君之位的枭王被禁军押送到了筑星台下,脸上挂了两年的呆滞痴傻之相被惊愕所替。
那曾经也属于过他的太子仪仗停在一旁。
可现今的太子殿下只是掀开窗纱,往外扫了一眼,回过头,不知是对着谁笑了笑。
而后,纱帘掀开,被少君浅笑以对的重臣下了车。
正是身着仙鹤腾飞绣案官袍,腰间缠着唯有首辅方能得御赐的蟒纹玉带,头戴朝冠的楼轻霜。
少君端坐仪仗内,新官上任的首辅从灯火照亮的现太子仪仗那缓步而来,行至被困缚到了刑架之上的废太子面前。
沈沉霆还未来得及开口。
楼轻霜吩咐道:“陛下抱恙,不愿听到嘶叫哀嚎之声,封口堵喉。”
沈沉霆瞪大双眼,目眦欲裂,却已发不出声响。
他毕竟是宗室里的亲王,至死没有被废除枭王封号,为了皇家脸面,四方没有点灯,昏夜正好掩住了行刑之状。
唯有那领了皇命,被迫来监刑的废太子的表兄,手中拎着一盏算不得亮的灯笼,只能照清他自己的脸。
行刑之人站在废太子身后,逐渐拉紧绞绳,只道监刑的楼大人一言不发,想来很是为这位一同长大的废太子所惋惜。
唯有面朝着楼轻霜的沈沉霆方能瞧见,那素来温和静雅的面容逐渐浮现出了幽然笑意。
乌黑双眸拢着昏暗烛光,夜风吹得庄肃官袍晃荡不止。
他好似淌过黄泉彼岸而来的幽冥鬼差,行路数年,终于寻到了该勾走的游魂。
半晌。
楼轻霜看着眼前的人垂下了头颅。
早已准备好收尸的宫人们快步上前,筑星台下,人来人往,又静谧无声。
楼轻霜的笑随着废太子的气息一道消散。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什么也没做,像是在惋惜废太子的离去。
昏昏夜色之中,他悄然戴回了他最擅长的假面。
宽敞至极的马车内。
太子殿下正偷偷把云三喊进来,低声说:“一会楼轻霜要是没忍住,冲上去鞭尸沈沉霆,你马上把旁边那些宫人打晕,别让他们看到。”
“这次跟着东宫仪仗过来的都是信得过的心腹,等楼轻霜鞭尸完,我们再一起商量怎么糊弄过去。”
“?”云三点头,“是。”
却见楼大人满面沉痛地转身走了回来。
太子殿下十分惋惜,只好把悄悄带出来的流风剑收好,塞回腰带里头藏着的软剑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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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授受 缠绵在四方围满人影的私密之处。……
太子殿下只好让云三潜藏回暗处, 让云三按照他之前吩咐的,继续跟在楼轻霜身边。
楼大人神色哀哀地掀帘而入。
沈持意说:“别可惜啦。”
他们毕竟还在宫中,眼下局势如此动荡, 以楼大人的谨慎,确实不太可能为了泄愤做出些冲动之事。
楼轻霜面上哀色一扫,笑道:“多谢殿下宽慰。”
他放下纱帘,关上马车厢门, 回过头来, 瞧见沈持意正独自一人坐在马车侧边。
小殿下不知何时从密室中取来了云鹤金灯,摆在太子仪仗马车里的小桌案上, 是马车之中唯一闪动的明火。
四方纱帘垂落,沾染了幽魂的夜色进不来, 小小一盏金灯的暖黄烛火出不去,尽皆洒在一旁太子殿下的脸上。
美人端坐明灯旁, 双唇微勾,眉眼含笑,如拨开云海后的天上明月,似画中山河都拢不住的人间仙神。
楼轻霜方才亲自看着沈沉霆脖颈上的绞绳逐渐收紧, 心间如浴血海,清醒而又昏沉, 畅快而又冷漠。
可这一切尽皆被面前人含着笑盛着他倒影的眸光所洗净。
如此明亮无瑕。
谁人来了都相形见绌。
楼轻霜不愿挪开眼, 因此赶忙挪开了眼。
他肃了神色, 说:“沈沉霆死了。”
——沈沉霆就这么死了。
“苏铉礼这段时日一直守在长亭宫, 江元珩也让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若是有人当真想救沈沉霆,早就出手了,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而且臣与殿下故意等了好些天, 不论是朝堂还是宫中,殿下会武功的事情似乎都没有泄露出去。”
沈持意当时对着沈沉霆暴露武功和刺客之事,楼轻霜没有丝毫阻拦,就是因为知道此事的正好是装疯了两年的枭王。
多年体弱多病的太子其实是闯入天子寝宫后全身而退的刺客——这话从一个疯子口中说出,除了让人觉得是疯癫之言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苏铉礼本就要验证沈沉霆是否装疯,沈沉霆就算直接把刺杀那夜的真相告诉苏铉礼,也会被苏铉礼当成他还在故意装疯卖傻。
只有那和沈沉霆合谋过的背后之人,也许会听沈沉霆所言。
可这个消息却没有丝毫泄露的迹象。
背后那人别说是救沈沉霆了,也许在长亭宫被围之后,那人都不曾冒险接触过沈沉霆。
沈沉霆怕是至死都没能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会相信的人。
沈持意思忖片刻。
“所以我们的猜测没错,那个和我一样知晓原本天命的人,并没有完全认准沈沉霆,和储君之位再无机会的沈沉霆只是他寻求合作的其中一人。”
“沈沉霆出事,那个人的选择是自保。”
“那我可开始奇怪了,”沈持意轻笑一声,“既然那个人谁都可以选,为什么那个人连枭王都考虑了,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呢?”
他先前可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废物草包,对于狼子野心的异姓来说,可不正是上佳之选?
但他从收到圣旨来到骥都,直到一步一步和楼家绑在一条绳上,这么久的时间,那人都没有任何来找他合作的迹象。
他和其他宗室有什么区别?
那人为什么越过现成的太子不考虑?
其中必有蹊跷。
沈持意凝眸不语。
楼轻霜又说了一些从阖州那收集而来的消息。
他说完转眼看去,却发现沈持意正不仅听得十分认真,还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的。
“殿下在看什么?”
太子殿下眼眸一转,缓缓倾身凑近,抬起手来,指尖落在官袍的仙鹤绣纹上。
目光随着指尖一路往下,触上那御赐给首辅的玉带。
楼轻霜气息一重。
“孤在看这泱泱大兴的楼相,”沈持意低声说,“年少英才,仪表堂堂。”
“若说年少英才仪表堂堂……”楼轻霜喉结轻滚,“何人能比得上殿下?”
沈持意尚为苍世子时,纨绔之名在身,人人都知世子命不久矣,可想要入苍王府的苍州世族依然不计其数。
他不过是得了太子殿下青眼而已,哪里能比得过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小殿下还在玩着玉带。
楼轻霜陡然握上他的手腕,把他往马车角落里一推。
沈持意一惊。
他眸光乱撞,眼前身前却已经全是将他困在马车边角的男人。
太子仪仗正徐徐往皇后宫中而去。
马车外,宫人打着灯笼行于两侧。
深宫的夜里,什么动静都很是明显。
沈持意赶忙抬起另一只手去推。
楼轻霜却顺势又抓住了他那只手,将他双手手腕都握于一掌之中。
这人没有用上特别大的力道,可他若要推开,必然会引发让人怀疑的动静。
“楼饮川!”沈持意低喊。
楼大人正经应道:“臣在。”
“你干什么?”
楼大人继续将他抵在马车边角里,抽出玉带,慢条斯理地用那镶了许多宝玉的帛缎先行缠住自己的手腕,再把另一端缠住他的手腕,收束在腕上紧锁的铁环之上。
好似权欲化作柔软的枷铐,将他们二人相连相锁。
太子殿下没忍住动了动,楼大人手臂也被牵动,皱眉“嘶”了一声。
沈持意:“……?”
“无妨,只是扯到臣拔蛊时的伤口了。”
“……”
沈持意咬牙。
都多少天了还没好吗?
眼看楼轻霜已经肆无忌惮地整个人都欺身而来,他顾念着那伤了不知多少次的手臂,却不好动弹了。
楼轻霜不住地亲着他的眉眼。
沈持意双眼无法睁开,痒意接连不停。
榷城药庐里看似寡心冷情的木郎,私底下是这样一个不知收敛的模样。
全然不看场合!
“……别乱来!”他气息已经有些乱了。
“好。”
楼轻霜果然极为“听话”,没有做任何多余之事。
——看似没有。
这人双唇在他脸颊耳下游移,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不挪开不后退,像缠绕着不愿退开的长蛇。
“殿下喜欢臣拜相的玉带,”他说,“那臣便让给殿下用。”
殿下:“……”
殿下听着马车车轮前进的声响,愈发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动静格外大,话都不说了。
马车突然停下。
侍从禀报:“殿下,高妃娘娘仪仗在前,差人问候殿下。”
沈持意正心慌意乱。
这突如其来的禀报之声让他一个激灵。
他想瞥楼轻霜一眼,可是他们挨得太近,这一眼无论如何都好似秋波。
他只好用头撞了这人一下。
楼大人却不松手,和那玉带一道,同太子殿下缠绵在四方围满人影的私密之处。
“殿下?”外头宫人又喊。
楼轻霜不再磨蹭着他的耳边,他平了平呼吸,才喊道:“……请高妃先过。”
太子仪仗礼让了高妃的仪仗,停在原地,等着高妃仪仗走过之后,再度缓缓启程,行到了皇后宫中。
楼大人率先下了车。
他衣冠齐整,玉带束腰,一如往常,亲手为太子摆好木梯,恪守臣子本分,伸手等着扶太子下马车。
里头没动静。
太子殿下为人亲和,对待东宫的宫人们更是从来没有一点储君的架子,鲜少有这般故意晾着人的时候。
宫人们纷纷低头握紧灯笼,一动不动立于两侧。
被无视的楼大人却依然伸手等待着。
宫人们尽皆垂首,太子殿下在车中没有出来,无人在这一刻看到他的面容。无人发现,他不仅没有露出任何不耐或是疑虑,只有笑意留存。
太子殿下终于掀开纱帘而出。
可他并没有顺着木梯,搭着楼轻霜的手下来。
他转向马车另一边,抓起太子朝服的下摆,直接跳了下去。
楼大人:“……”
宫人们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瞧见楼大人快步追上了太子殿下。
从殿下的背影看去,束发似是比出东宫前乱了一些。
太子殿下连筑星台观刑都不曾下车,也不知是哪儿弄乱了头发。
徐掌事快步下阶迎接他们,领他们到了皇后面前。
今夜枭王身死,楼轻霜监刑,太子观刑,无论如何,他们二人都该来看看皇后。
可皇后只是摆好了甜汤糕点等着他们,和他们说了说中秋给各宫的安排。
从始至终没有显露出什么。
宫中处处暗流涌动,可在此时此地的皇后宫中,这一夜和以往的每一夜都没什么区别。
楼轻霜惯例住在皇后宫中,沈持意领着东宫的人回了临华殿。
明月再度被云海送到了高空长天之上,挂在高耸的筑星台上方。
薛执办完事回来,落在楼轻霜屋外。
云三正抱着剑,藏在树影中,守在屋外。
薛执:“……?”
这好像是他的活?
“进来。”屋内传来楼轻霜的嗓音。
云三这才让开。
“……”
薛执入内,合上门窗,低声禀报:“公子,飞云卫收了枭王尸首,没做别的,应该是在等着陛下明日醒来决定如何处置。”
沈沉霆毕竟是个皇子,该以罪人之身下葬,还是保留亲王身份葬入皇陵?
许堪自然是不敢妄动,只能从行刑的宫人那里接管尸身,等着圣令。
但是……
楼轻霜面色沉冷,淡然道:“让我们在飞云卫里的人在停尸之处放把火,再送他一程。”
“记得留下点潜入的痕迹,让他们‘看得出来’,有人故意放了这把火。”
“是。”
烛火熄灭,屋内的昏暗同层层宫墙的漆黑融在了一起。
飞云卫署区蓦地传来一声“走水了”。
火光冲天,染红了一片夜空。
待到最后一束火苗被冷水扑灭。
泛着呛人烟味的屋舍残骸里,许堪亲自领着人入内,只抬出了一具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焦尸。
早朝之上,天子刚刚在龙椅上坐下,百官平身之际,大理寺卿出列跪奏:“陛下,昨夜有贼子潜入飞云卫放火,什么人也没伤,什么物也没偷,只烧了废太子枭王的尸身。”
“臣斗胆怀疑废太子未死,以此法金蝉脱壳,以谋后动!”
坐在最前头的太子殿下立时起身,对着天子躬身作揖:“陛下,枭王尸身乃天子亲卫所殓,能出入飞云卫如入无人之境者,必须对飞云卫的机关与把守十分熟悉——难不成大理寺卿怀疑许统领对陛下的忠心不成?”
“臣以为,大理寺卿危言耸听,胡言乱语。”
皇帝接连咳了许久,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放下掩口的锦帕时,皇帝瞧见了锦帕上的鲜血。
高惟忠要上前为他收拾,他猛地一个挥手,不让随身伺候的大太监靠近,将那锦帕紧紧握在手中,低头望着身边随侍上朝的人、台阶下乌泱泱的百官。
飞云卫、奉天监、禁军、内阁、太子、六部、大理寺、御史台、督察院……
全都是他的臣子。
却又全都不可信。
第110章 劫持 | 更新+30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皇帝沉默无声。
朝臣直接就飞云卫失火一事争论了起来。
毕竟这事确实蹊跷。
且不说要潜入处于皇城的飞云卫署区就是一件难事, 烧的还刚刚好是个尸体。
人都死了,谁废这么大劲非要烧尸?
还是说……枭王没死,烧飞云卫就是为了造出一具虚假的尸体?
纵火之人和之前行刺天子的人一样, 只留下了难以查清的痕迹。
一切都不明晰,那么便一切都有可能。
朝臣们越争越凶,直接在御前吵了起来。
这时。
比谁都明白枭王早已成了一具焦尸的楼相出列跪下,沉声道:“陛下命臣监刑, 而后将尸身交于飞云卫。行刑结束之后……”
他更是沉痛, “因枭王和臣实有自幼相识之情谊,臣不忍细看, 并未亲自确认枭王是否没了气息,此节实乃臣之疏忽。”
“若其中出了差错, 臣万死难辞,请陛下降罪。”
皇帝看了他一眼。
“昨夜是何人行刑?”
楼轻霜报了名字。
皇帝没让他起来。
“把这个人和许堪一并喊来。”
宫人上殿跪下, 一听问询,面色惨白,不住叩头:“陛下明鉴,奴才真的查验了, 确认是没了气息的……”
许堪见惯了风浪,冷静跪在楼轻霜身旁, 并不辩解:“臣失察, 请陛下降罪。”
“请朕降罪, ”皇帝冷笑一声, “上一次刺客明目张胆到了朕的面前,你们没抓到人,也是请朕降罪。”
“现在,一个逆子死没死, 你们都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只知道请罪。”
皇帝陡然把手上奏报的折子往前一扔,“你们上朝,是来请罪还是办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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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哗然变色,尽皆跪下。
太子殿下神色一凛,离开听政的座椅,跪在最前头,顶着天子怒意,从容不迫道:“臣等无法为陛下分忧,乃臣等之过,陛下切莫动怒,伤了贵体。”
皇帝张口想说话,一开口又是接连不断地咳嗽。
高惟忠赶忙递上温着的药汤。
皇帝稍稍止了咳喘,却许久没有开口。
降罪发难……如何降罪发难?
眼下要罚,那首辅和天子亲卫的首领就得一起罚。
官场接连变动,内阁一年内都换了两任首辅了,再罚下去,他还能用谁?
楼轻霜和许堪已经是他最能信任的重臣了,都罚了,他又如何在多事之秋立刻找出有能力顶事又不会心怀鬼胎的人?
分明还在清晨,皇帝却精疲力竭。
他在朝堂的龙椅之上坐了二十三年,从前只觉万事在手,台下明争暗斗看得一清二楚,没人能瞒过他的眼睛。
可如今,他才在龙椅上坐了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手中攥着沾了血的锦帕,不愿松开,好似只要锦帕上的血被团在他的掌心之中,便没人能瞧见他的颓势。
良久。
“枭王已死,众卿难道觉得此事还有疑虑?”
一片沉默。
皇帝都这样问了,谁还能有疑虑?
枭王就算真的还活着,于天下人面前,于史册里,枭王也死在了昨夜。
“今日朝事交由内阁决意,退朝。”
山呼万岁。
皇帝离开后,众臣方才缓缓起身。
高惟忠却快步回来,来到百官最前头,对楼轻霜说:“大人,陛下有请。”
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宰辅不卑不亢道:“有劳公公。”
百官自大殿正门离去,楼轻霜跟着高惟忠从侧门而出,入了迂回曲折的长廊。
红砖绿瓦同枯枝黄叶相接,萧瑟秋风吹过所有人的衣摆,将落叶吹到他们的脚下。
一群人目不斜视地踩过满地落叶,发出一阵稀碎磨耳之声,同走道尽头殿宇中传来的咳嗽声交叠起伏。
楼轻霜进屋时,正好听到皇帝在对许堪说:“朕看你们整日殿内殿外布防,刺客却没办法及时发现,连署区都能被人潜入点火,却一个人也抓不着……”
许堪叩首,又重复了一遍殿上之言:“臣罪该万死。”
“前几日术士替朕算了一卦,咳咳……朕近来,不利于金,”皇帝看了许堪腰间的弯刀一眼,“飞云卫随侍或觐见时,卸刃。”
许堪愣了愣。
飞云卫直属于天子,从来都是护驾在旁,不卸甲不卸刀兵。
皇帝现在却不让他们在殿内随护,也以术士之卦为理由,去了他们的御前带刀之权。
许堪自小在飞云卫,而后被宣庆帝一步步提拔成了飞云卫统领,虽然深知皇帝脾性,却也明白提拔之恩,从未有过二心。
没想到有朝一日,因为一具焦尸,他也成了提防的对象。
飞云卫统领欲言又止。
最终。
“是。”
他起身拎起最后一次带到宣庆帝面前的弯刀,无奈退下。
楼轻霜在御前行礼:“陛下。”
皇帝半坐半卧在软榻之上,问道:“沈沉霆尸身被烧一事,你如何看?”
“臣——”
话未出口,便被一阵咳喘之声打断。
皇帝满脸病容,方才静静躺着还好,一旦想到这些错综复杂之事,他为数不多的精力好似在一瞬间便被抽干了一般。
他想思考政事,想揪一揪这些风波之后究竟是什么人,想查一查沈沉霆那个逆子到底是不是借着失火金蝉脱壳……
许多年轻时能够接连处理之事,此时堆积在眼前,却提不出劲来应对。
太医日日都来,术士的香炉从未熄过火,怎么还是日日不如一日?
他不甘,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力有不逮。
皇帝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又往后,透过楼轻霜,看向还未关上的殿门,看向殿门后的迂回长廊,看向那看不见的朝堂,似是看到了早朝之时,不到二十的太子鲜活热烈,在他止不住的咳嗽声中,同朝臣们争得有来有回。
沈骓猛地咳出一口血。
站在一旁看在眼中的高惟忠大骇:“陛下!”
“轻霜,”皇帝暮气沉沉地说,“拟旨,太子一片孝心,忧朕病情,愿上筑星台长住,为朕祷告上天,不得带暗卫随行。今日起,由你监国,若非无法决意的军国大事,诸事皆由你来代批……”
……
圣旨传至东宫,宣往内阁。
筑星台看似是摘星赏月通达天听的高台,实则下方是宫中的刑台,每年都得请护国寺的高僧来念经诵佛,中元还得烧点纸钱送走亡魂。
这种地方,哪里是什么适合祷告上天的地方?
圣旨看似是让太子祈福,让楼相监国,可这祈福之地选得意味不明,监国的人是首辅而不是太子,显然是想限制太子在朝中的名望。
圣令甚至还特意不让太子带暗卫随行。
皇帝不知道是谁刺杀过自己,也不知道谁烧了飞云卫,却知道,熟悉宫中地形的习武好手最有可能——暗卫便是这样的人。
长亭宫彻底没了人烟,其余王侯不住在宫中,嫔妃没有暗卫,除了直属于皇帝的飞云卫,那可不就只剩下东宫有可能养着这种人了吗?
圣旨已经是明晃晃地在敲打年轻气盛的储君了。
哪怕楼相是位人人都敬重的高洁君子,百官们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圣旨一下,太子面上不太过得去,楼相反倒掌了国之大权,这两位面对面该如何相处?
——自然是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东宫里,魏白山还在使唤着其他宫人为太子殿下收拾去筑星台的用物。
还有宫人刚刚从寝殿中出来,带走了用完的沐浴之物。
对外说是前往筑星台祷告前沐浴净身的太子殿下穿着寝衣,软绵绵地卧在软榻之上。
他看着楼大人齐整地穿回官袍,将那花样实在多的玉带束回腰间,拎着他的外袍来到他面前。
这人边为他穿上外袍,边问:“筑星台不如东宫舒服,殿下可以每夜回东宫就寝,让云三回去护着殿下,入夜了装成殿下睡在筑星台。以殿下的武功和云三的轻功,偷偷换人之后回东宫,无人能发觉。”
沈持意摇头。
“今日之事,是你我预料之中。我越让沈骓警惕,沈骓便越是信你……”
他这些时日以来在朝堂之上锋芒毕露,正是他和楼轻霜商量好的。
既然他这个太子无论如何都会让日暮西山的老皇帝忌惮,不如就把这个忌惮坐实,让沈骓忌惮他,让沈骓……害怕他的年少气盛。
害怕才会让人失态,才会让沈骓慌不择路地拉紧能“信任”的人。
“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还是谨慎为妙。”
他自然能在东宫和筑星台之间来去自如,但他并不想冒这个险,若是哪里有了疏漏,到时候又得多应对一层麻烦。
楼轻霜于是说:“那我去筑星台夜会卿卿。”
“……”
楼大人没得到许可,叹了口气,最后将流风藏在沈持意腰间,对着武功高强的太子殿下说:“风波将至……一定小心。”
沈持意眉眼一弯:“大人也是。”
楼轻霜是翻窗进的寝宫,无法光明正大地送沈持意去筑星台,只得在寝殿内任沈持意离去。
待到太子殿下领着几个随侍的宫人走了,他出了东宫,把薛执喊来。
“去筑星台护着殿下。”
薛执瞄了一眼在一旁看着自家公子的云三。
“……是。”-
第二日,皇帝没再上朝。
一切国事都直接递给了内阁,只要盖了兵部尚书兼首辅的官印,便算是议过了。
天子寝宫只有太医、术士和后宫嫔妃时常往来。
东宫因太子殿下去了筑星台,也变得格外冷清。
沈持意自然不可能真的为沈骓做什么祷告上天之事,日日到筑星台高处做做样子。
他和江元珩的关系多半被那还未现身的背后之人知晓,自囚牛之卦一事后,他便干脆和江元珩断了联系,以绝对方拿禁军做文章之心。
朝堂之上的消息都经由楼轻霜派来的薛执传递给乌陵,再由乌陵传递给他。
他和楼轻霜连日未见,只在用于写密信的信笺之上纸短情长。
楼大人每回送来的密信都洋洋洒洒写满整张纸,字字句句都像是用尽了所有文采斟酌而落。
太子殿下却仗着楼大人早已看得懂自己那现代写法,想到什么便胡乱写什么。
他便是这样看似为皇帝抄写祝祷之词,实则在筑星台上胡乱涂画。
看似长住此处不理政事,实则朝局了然于心,悄然往北戍府兵那送了两轮密信。
又是一日。
沈持意低头览着低处层层宫墙,骥都之外大好河山,时而想起自己一年前还在北地的苍都,现在却在这深宫至高之处瞭望帝都秋景,实在恍惚可叹。
他听见清亮啼鸣,举目一望,正见候鸟南飞。
宫人们扫走每日每夜落下的枯枝枯叶,哪怕是长青的树上都瞧不见多少鸟雀。
绑着暗语的信鸽逆着候鸟翱翔的方向,直入骥都,飞入楼府小院。
奉砚摘下信鸽脚下的纸卷,摊开一看,神色愈发凝重,赶忙放下信鸽,拿着密信进入书房-
眨眼到了八月十四的黄昏。
中秋前夜。
太子殿下仍然坐在高台最顶端,百无聊赖地随意摆弄着书墨。
余光之中,他瞥见下方宫道上,宫人抬着步辇往天子寝殿而去。
步辇后跟着好些穿着长袍的术士,辇上唯一坐着的人戴着帷帽,看不见面容,正是皇帝最信的方士。
他毫无意外之色,眸光一转,看向天子寝宫的方向。
那里被禁军层层环绕,暗卫藏于殿外暗处,谁人来了都要经过禁军搜身,戒备森严至极。
过了守门的禁军,方能入得门内,得见天子。
寝殿内青烟袅袅。
香炉摆在皇帝卧着的软榻旁,冒出同寻常的香味道颇为不同的烟,炉壁上镌刻着好些晦涩难懂的符文。
那是许久以前方士为皇帝所铸的炉子,专门用来烧一些所谓延年益寿的香料。
楼轻霜与皇帝隔着青烟与垂纱,站在殿中。
他手里拿着几封比较重要的奏折,正在同宣庆帝述职。
还未说完。
太监在外喊道:“陛下,大师到了。”
皇帝咳了几声,哑着嗓音道:“请大师先进来。”
楼轻霜听懂了圣令:“臣在殿外,候陛下传召。”
他转身,缓步走出殿门时,正好门口守着的禁军在搜那方士的身,检查兵刃。
搜完身,禁军要去搜方士带来的其余术士,那人却说:“他们不进去,只是跟着我来此,以防陛下卜卦问道之时需要人手。”
禁军于是重新回到殿门两侧。
楼轻霜站在殿外,神色平静,好似对里头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
方士在殿内行礼:“参见陛下。”
皇帝咳了好一会,扔开带血的锦帕,说:“朕近日来,身体愈发不好,太医院开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师算卦向来准,连国朝大事都算无遗漏……”
他招手让方士过来,“来替朕算一算,这病到底何时才能好。”
方士面露犹豫:“陛下之寿数乃天机……”
皇帝又说:“高惟忠先出去。”
大太监心知肚明——不论方士算出来的准不准,皇帝现在正在病中,哪里愿意让他人听到算卦出来的寿数?
他笑着说:“陛下必然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奴这就退下,去外头候着。”
厚重门扉合上。
偌大的寝殿之中,只有垂垂老矣的皇帝,和面容不明的方士。
“算吧。”皇帝吩咐道。
方士却突然说:“不必算。”
此言算不上恭敬,皇帝第一次听这方士如此说话,先是一愣。
方士已经走到皇帝身边,转身,面向那他很早之前为皇帝铸好的香炉。
香炉一直摆在寝宫内,青烟不断。
他稍稍抬手,触摸着其上被符文环绕的太极两仪图。
“答案在这香炉之中。”
皇帝以为其中有什么玄虚,微讶道:“哦?”
喑哑嗓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陛下的寿数……”
方士骤然按下阴极上的圆点——那居然是个机关!
香炉之下陡然打开一个暗格。
皇帝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蓦地见到冷光一闪!
方士竟是从暗格中掏出一把弯刀,与此同时口中低声道:“就在今日。”
他反手便往皇帝这刺来!
皇帝骇然喊道:“来人——”
正站在门外的楼轻霜踢门而入时,宣庆帝胸口已经被弯刀所穿,鲜血喷洒而出。
他防了满朝文武,防了所有宫人,寝殿的守卫一日比一日森严,却从来不曾想到,刺穿他胸口的刀兵竟然早已藏在他的身边。
皇帝捂着胸口,瞪大双眼。
那方士利落至极,手起刀落,抽刀而出,手握带血弯刀,头也不回,直接破开了最近的窗户,跳窗而走。
与此同时,在殿外等候的那些术士竟一个个都从长袍下掏出了兵刃,同禁军交手,跟着这不知面容的方士而去。
这些人居然各个都是功夫好手!
一切都在刹那之间。
楼轻霜急忙挡在皇帝面前:“可有伤药!?”
高惟忠赶忙说:“老奴这就去寻!”
许堪领着飞云卫追去。
楼轻霜回头,看了一眼浑身浴血的皇帝。
要引的蛇出了洞,要捞的鱼入了网。
那藏头露尾的人要用勤王的名义让淮东骑兵攻城,那么皇帝就得死。
只有皇帝突然死了,且这个死期是背后之人所控制的,那人才能掌握主动,在天子驾崩的时刻迅速出兵,趁着骥都百官都没来得及反应,把监国的楼相和年轻的太子打成乱臣贼子。
楼轻霜以首辅之位监国多日,又以护卫皇帝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将天子寝宫的防守逐步加强,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让所有人都猜测皇帝此刻到底病到了什么程度。
自然也让那背后之人摸不准局势,急于动手。
不过是一场迟早到来的刺杀。
如太子殿下所料,正是那从未露过脸的方士。
皇帝本就缠绵病榻多日,弯刀入了心口,一击致命,再厉害的圣手也无法妙手回春。
楼轻霜面上挂着焦急之色,心下却如死水一般无波。
连高兴与畅快都不曾浮现。
他恍了一瞬,高声喊道:“陛下被刺,速传太医!封锁门窗以防还有刺客藏在别处!”
日头彻底落下。
明暗错身,皎月出了云海,比昨日又圆了几分。
天地宁静祥和,皇城兵荒马乱。
火把照亮了皇城的天穹,喊声纷乱不休。
许堪领人追着那些术士,轻功极好的暗卫飞奔往太医院去,禁军将天子寝宫四方围满。
寝宫之中,皇帝身边,只余楼轻霜一人。
……
“殿下,”乌陵提着灯笼上高台来,“入夜了,明日是中秋,为陛下的祝祷可以暂歇一日,下去吧。”
沈持意坐在长席之上。
他面前的长桌放着笔墨纸砚,被镇纸压着的一叠白纸在秋风中微微卷起边角,纸上空白一片。
他仍然在望着天子寝宫的方向。
离得太远,宫墙和高树遮挡了太多,什么也瞧不清。
可他双耳微动——似有刀兵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
他站起身来,顺着声响看去。
筑星台下。
江元珩正和许堪一道策马疾追。
禁军早已放了信号弹,四方宫门尽皆戒备,守株待兔,等着逃窜的刺客。
可是那一行人阻挡着追兵,死了好些,剩下的人跟着方士,竟然来到了筑星台!
冷箭不断。
方士在一众手下的掩护下,头也不回,片刻之间,迅速以轻功掠上高台。
筑星台下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反应,筑星台上只有沈持意和乌陵。
太子暂住筑星台,身边连个暗卫都没有,轻而易举让人上了高台。
沈持意率先将乌陵推到自己身后。
回过头来,沾了皇帝鲜血的弯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上。
皇帝的血染红了太子的衣襟。
追来的飞云卫和禁军尽皆面色一变。
这方士竟然早有筹谋,清楚强行冲破宫门防守很难,但是劫持正在筑星台上没什么警惕的太子却有机会。
天子被刺,储君被劫。
若是太子当真一并死在刺客手中,今夜莫说是宫城,骥都也绝无可能太平。
许堪深知其中利害,立刻抬手让手底下的飞云卫莫要动作,急忙对着高台上的人喊道:“放了殿下!”
江元珩看了身边急急忙忙的飞云卫统领一眼,酝酿了片刻,这才成功跟着做出急忙的表情,口中平淡道:“放了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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