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冷凉, 圆月高悬。
乌陵手中的灯笼在方才的推搡之中落在地上,烛火倾斜,火苗引燃灯罩, 送出一片转瞬即逝灿烂火光,照亮了染血刀锋。
乌陵在身后低喊:“殿下?”
沈持意低头看了一眼那好似一个用力就能割破自己喉咙的弯刀,毫无惧色。
他目光顺着锋刃,落在那握刀之人身上。
帷帽上缠绕着黑纱, 只露出一双阴影中的眼睛。
其他伪装成方士的刺客这时也跟着用轻功上了高台, 围住他们三人,举刀对着高台下的禁军和飞云卫。
一排长弓紧紧拉着弦, 长枪指天,月光火光刀光交织难分。
中秋前夜, 月圆人和,皇城外百姓阖家团圆, 皇城内哗然变天。
兵甲之声如水波粼纹般荡开。
四方纷乱难止,唯独筑星台一隅之地,围着高台的兵士们不敢轻举妄动,噤若寒蝉。
唯风声闹耳。
这方士高声道:“江统领, 你若是想保太子性命,现在立刻为我等每个人都备好一匹上等好马, 开宫门让我们安全离开。”
江元珩还没动静, 许堪便已经招呼暗卫去办。
不论让不让这些人走, 现在都得先稳住人。
可许堪招呼人办完, 情急之心稍缓,又觉得好像有些古怪。
这刺客只喊了江统领,却没喊他,好像已经认定江元珩和太子关系很好, 一定会为了救太子投鼠忌器。
可江元珩刚才基本没什么反应,见暗卫去备马了,才顺势对刺客喊道:“已经差人去牵马来,太子若有差池,阁下,这些箭可都已经搭在弦上了!”
方士冷笑:“自然。”
“太子殿下!”许堪突然又一声急喊。
只见沈持意仿若没有被刀架在脖子上一般,朝那方士抬起手来,扯下了方士的帷帽!
人质刀锋在喉还轻举妄动,众人尽皆心下一紧。
江元珩反过来安慰许堪:“许统领莫急,殿下的性命是这些人唯一的筹码,刺客不会因为这等举动就对殿下动手的。”
这么冷静?
许堪恍惚道:“有理。”
高台之上。
方士果然没有动手。
帷帽被沈持意随手抛下,坠下高台。
灯笼烧尽,火光早已褪去,只余下勉强越过高台屋檐洒落在一角的月光。
饶是如斯暗淡。
沈持意仍是一眼认出了这张脸。
乌陵当年便在苍王府见过对方,惊讶道:“三公子?”
苏承景缓缓皱眉,嗓音不再是先前那般故意压出的喑哑:“我留下的痕迹不算少,你会猜到我很正常。”
他方才没有阻拦,便是因为到了现在这种地步,隐瞒一个对方已经知道的秘密没有必要。
“……但你是什么时候确认的?”
沈持意心中最后一丝期望破灭,叹气道:“我觉得是你,希望是你,又不想是你。”
只有苏承景最为符合他先前推测的一切可能。
他一直愧疚于自己妄图改变剧情的举动反而害好友不得好死,此事至今是他放不下迈不过的坎,他曾经一直希望苏承景没死,希望那被北狄送回来的焦尸其实不是苏承景。
但他并不希望,当他这份希望成真的时候,是现在这个局面。
是敌非友。
沈持意五味杂陈。
故友相见,沾血的刀锋却横亘在他们两人当中。
夜色如遮天蔽日的猛兽,将他们的面色都无声吞没。
等候禁军和飞云卫备马开道的间隙里,苏承景问他:“今日我行刺皇帝,是你与楼轻霜设的局?”
“你难道不是早就猜到了?但你也需要这个局,这才自己踏进来。”
他们想让苏承景刺杀皇帝,苏承景也不得不借着他们给的机会这么干。
苏承景早已没得选择。
今夜便是苏承景成王败寇的最后一搏,只要他能成功刺杀皇帝,顺利出宫,同阖州和淮东的兵马汇合,他就还有一争之力。
他们心知肚明。
沈持意只道:“你和我一样。”
乌陵和其他人在一旁,他不好说得太直接。
但他知道苏承景听得懂。
他们一样,都是很早就穿进这本书的人,知晓原著的所有发展。
“楼禀义贪墨近乎十年……”他说,“你我相识之时,你已经身在局中。”
他认识的那个苏承景,那个和他还有江元珩关系匪浅的苏承景,是原著里的苏承景,但也是他面前的这个人依照原著装出来的“苏承景”。
苏承景无声默认。
“你出身苏氏,但是苏三并不受器重,没什么倚仗,所以你就依靠对未来的了解,装作朝中神秘的大人物,以此慢慢积攒了一些人手,又寻了很多原定的未来里结局并不算好且为人比较摇摆的贪官污吏,借着预言的名头策反他们,为你所用。”
“铺好路后,你通过高妃引荐,成了皇帝的座上宾,继续用你知道的将来取信皇帝,借机给皇帝下药,以此来掌控皇帝驾崩的时机。”
“你的一切谋划都必须保证原定的未来不会变,保证皇帝的死期由你所控,这样你才可以在主线走到结尾的时候……”
沈持意眉眼压下,“……摘走属于楼轻霜的结局。”
“而两年前的辰陇之战——”
“两年前的辰陇之战,”苏承景居然接过了他的话,冷声道,“我不仅结识了你,还发现你和我一样,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改道行军?”
“是。你只想当个闲散王侯,可我不愿做无人在意的世家子弟。”
“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每一步都没走错,只等‘苏三’战死在辰陇之战。”
“这是推动未来的关键一步,此后苏家被沈骓赏识,这才导致了裴知节倒台之后,苏铉礼拜相,和楼轻霜相争。我必须让‘苏三’战死,我早就做好了假死脱身的准备,顺便摆脱苏家三公子这个毫无用处的身份。”
他忽然抬高了语调:“可你居然要救我?”
“我当时真的很惊讶。你和我一样知道原著的发展,但你出生就是手握封地的王侯,拥有的起点比我高那么多,若想成天下大事也比我容易太多,你却并不想入局,甚至完全不在意未来会改变,就因为想救我?”
“可惜了世子殿下的好意,”他同两年前一般喊沈持意,“你打乱了我的计划,我还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重新让‘苏三’战死的事情发生呢。”
苏承景漫不经心地看着那被刀锋逼近的咽喉。
他不由得在千钧一发的此刻,还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样漂亮的脖颈,血溅三尺的那一刻,该会是什么模样?
他复又抬眼看向相熟的青年,悠然道:“我当时想过直接杀了你。一个和我一样知道未来的人……威胁太大了。”
“一念之差啊太子殿下,我确实应该早点杀了你的。你如果死在了以为我战死的两年前,死在了还是苍世子的时候,也不会让我现在这么举步维艰了,对吧?”
沈持意眸光沉沉,不愿应答。
“我当时没对你动手,以为你从此就会在苍州做你那纨绔世子,说不定等我来日杀了楼轻霜,取而代之,执掌天下,还会和你再见。”
“结果你居然阴差阳错成了太子。不仅如此!当年我随手留了江元珩一命,本来是想给我自己用的,可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忠心耿耿?”
“那我可就难办了。殿下,你不了解真正的我,可我了解你,你不会受制于我做个傀儡的,我不能和你摊牌,更骗不了你,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对其他人的招数对你无用。”
“我只能放弃现成的太子不选,连枭王那个装疯卖傻的废太子都考虑进去了。”
沈持意看着面前完全陌生的人,眼神愈发沉冷。
高台下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们,没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也没人看清那帷帽摘下之后又是谁的脸。
已经有暗卫从远处牵来好马。
筑星台四方都围着人,如果不是苏承景手中的弯刀勾着沈持意的脖子,禁军早已一拥而上。
万箭齐发只需一瞬,人心的较量却永不停歇。
高天之上的长风簌簌不止,云海翻涌,遮了明月。
眼前又暗了几分。
“其实我不太明白,”苏承景的嗓音顺着风声传入沈持意的耳中,“两年前我以为你是无心天下,和我之间,只能算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你现在居然和楼轻霜一道设计我——我是虚假的苏承景,他就是真实的楼饮川了?”
“他和我也没什么区别,不都是想窃国遮天吗?怎么你现在……”他握着刀柄的手分外用力,手臂紧绷,双眸转来转去,时刻盯着高台下的状况,面上却吊儿郎当道,“可以认同他,却不能认同我呢?”
“我才是不明白。”
沈持意眼尾轻压,双眸之中瞬间扫去一切惆怅无奈,清冽的嗓音仿佛将路过的秋叶冷风都裹了起来。
“人各有志,或江湖之远,或庙堂之高,本就无高低之分。”
他语调骤然一沉——
“可你的庙堂之高,是高高在上地将嘉太子病逝的消息,故意告知一位和你无冤无仇、刚正不阿的寒门御史,利用他对天下百姓的一片赤胆忠心,以他血肉之躯,来护住一个昧敛一州百姓血汗税银足足十年的贪官吗?”
苏承景面颊狠狠一抖。
“冠冕堂皇!你就不爱这样的庙堂之高了?你从前天高皇帝远,说是要闲散余生,结果得了个储君之位,现在不也不愿放手,倾轧其中吗!?”
这一言沈持意自己都不曾想过,登时怔然了片刻。
他自言自语般道:“我从前不愿参与其中,是觉得来日总会江山安稳,四海升平……”
如今呢?
如今涉身其中,还是觉得来日总该江山安稳,四海升平。
他释怀一笑。
但此事已经没有和苏承景多说的必要。
苏承景以为他哑口无言,嗤笑道:“殿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我还有最后一次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
“殿下既然愿意做楼轻霜的傀儡,做我的傀儡有何不可?他对手中的傀儡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我们好歹还有旧友之谊,我不会动你。”
“我手中有淮东军,楼轻霜固然能调动羌南戍边军,但羌南的远水救不了骥都的近火,而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还能调动禁军,你我一道杀了楼轻霜,如何?”
沈持意无言,连争辩之心都没有。
他看出了眼前之人的孤注一掷与强行镇定。
他方才的那么一点怅然早已随着高台长风而逝,此时此刻只余果决。
挟持之人穷途末路,被挟持的人却从容不迫,刀锋在前而面不改色。
苏承景等了片刻,从沈持意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咬紧后牙,谨慎地留意着四方,同时盯着沈持意,也看到了被沈持意护在身后的乌陵。
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似乎没有一点护主之意,也并不紧张,反倒像是在……在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交谈?
他隐约察觉到了哪儿不太对劲。
下方传来许堪的喊声:“马已备好!”
筑星台下,好些骏马聚在一块。
许堪看似有所顾忌,四方的暗卫和禁军却没人放松,尽皆在等待挟持太子的刺客松懈。
这等时刻,禁军和飞云卫知道刺客不可能乖乖放了太子,刺客也清楚禁军和飞云卫不可能任由他们离去。
端看谁能谨慎到最后,谁又能抓住一切时机。
如此关头。
许堪稍一转头,又瞧见江元珩拽着缰绳坐在马上,松松垮垮地顺着马首上的毛。
悠然得浑似刺客那一边的。
早已被今夜接踵而来的大乱和意外吓得慌了神的飞云卫统领:“……?”
不愧是真的上过战场的人,冷静远超所有暗卫啊。
筑星台上。
沈持意的目光越过苏承景,看向夜色下的遥遥远方。
远方的万家灯火似乎还在宁和美好地迎着佳节,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皇城之中的你死我活。
苏承景晃了晃架在他脖颈上的弯刀:“随我下筑星台。”
他没动。
他说:“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确认的吗?”
这个问题,是苏承景问的第一个问题,沈持意并没有回答,苏承景便也不再问。
眼下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太子殿下复又提起此言。
苏承景面色微顿。
“就在你拿着刀架在我面前的刚刚。”
苏承景一愣,随即眉头紧皱道:“殿下,随我下去,拖延时间对我无用,我不会上当。”
“禁军围了长亭宫之后,你觉得枭王没用了,便再也没有想过去找他,”沈持意依然没动,“因此你错过了一个消息。一个其实是我故意留给你的消息。”
他这话说得太没头没尾意味不明,苏承景刚才还自觉不会上当,此刻却又不由得凝神听着。
他还是没忍住问:“你留了什么消息?”
沈持意却又话锋一转。
“陛下因你故意给出的囚牛之卦对楼轻霜发难那天,你隐瞒身份,悄悄给元珩送了消息,想要让元珩以为我与楼轻霜危在旦夕,诱导元珩妄动,从而让陛下看到我或是楼轻霜勾结禁军——那时我便知道,这人定然知道我和元珩有别的渊源。”
“我猜来猜去,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你,我和元珩本就是因你而结识。”
“这又如何?我当时用这一计的时候就知道,若不成功,必然惹你怀疑。”
“可你只知晓我与元珩的关系,不知其他。”
苏承景更是不解:“什么其他?”
“你‘死’前,我在你和元珩面前一直都是体弱多病的苍世子,所以你并不知,在你‘死’后,我和元珩是如何成了生死相托的莫逆之交。”
他并没有在苏承景面前显露过武功。
他本无意参军,正是因为苏承景“战死”,他愧疚非常,喊来系统却无力回天,为了给苏承景报仇,他才隐瞒身份上了辰陇道的战场,取了北狄统帅首级,将斩将之功记在江元珩身上。
这渺渺人间的阴差阳错,又何止是正月里那一封送往苍州的立储密旨?
沈持意嗓音越来越轻:“你不明白为何元珩如此助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你错漏的消息,也是你选择劫持我的那一刻,让我确认了就是你的原因。”
知晓他也是个穿书者,知晓他和江元珩的关系,却又不知他会武功的人,那便只剩下一个苏承景了。
苏承景渐渐没了耐心。
他扫了一眼下方被火光折射而出的大片刀兵冷光,面色一定,厉声道:“殿下,等出了皇城,你有的是时间告诉我这个消息。现在你必须随我下去!否则我先杀了你的侍从。”
他话音未落,那些围在高台边缘的苏承景的手下便有好些回过头来,锋刃指向被太子殿下护在身后的乌陵。
可这一主一仆竟无一人失态。
说时迟那时快!
冷刃置于咽喉前的太子殿下蓦地轻笑一声。
下一刻。
“锵”的一声刀兵碰撞之声顷刻间荡出高台,清而脆,疾而短!
许堪面色一变——莫不是刺客突然改变主意,要和太子同归于尽!?
可他袖中暗器还未来得及射出,筑星台下蓄势待发的暗卫也没来得及掠上高台,禁军更是因无令而毫无动静。
他们所有人已经一并瞧见,体弱多病了近乎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剑锋顷刻间撞上他面前弯刀。
又是一声刀兵相撞的脆响!
苏承景根本来不及接招,手中弯刀便被流风轻而易举挑飞。
沾着天子鲜血的弯刀转瞬飞出高台,在筑星台四方所有禁军、暗卫、宫人的眼前,猛地插入地面!
接连两声兵刃碰撞近乎让高台上下的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太子殿下身后的侍从不仅没有护驾,还立刻趁此机会踮起脚尖,用轻功离开高台,抛下太子跑了。
许堪:“……?”
长风一刻不停地吹着连绵云海,终于拨云见月,将圆月救出。
皎洁月光重临人间,照亮了筑星台顶端。
纯白月色随着凉风混入高台,死皮赖脸地挂在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青年身上。
似暗却有光,似静却迎风。
众目睽睽。
他持剑转身,抬腿旋踢,四方所有武功好手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只见太子殿下衣袂飘飘,袖袍敛风,发尾发梢尽皆随风而动,不过剑光一闪,眨眼之间,将那些围在高台旁的刺客尽皆卸了兵刃!
十数把刀剑如仙神散花一般,自高台周围零落而下。
矜贵少君夜下持剑,意气侠客台上退敌。
明月是他,清风竟也是他。
剑花开而又落。
江元珩终于不再同骏马玩闹,近乎在太子出剑的同一时间,抬起手轻轻一挥,短促道:“放箭!”
长箭破空而上,准确无误射入围着高台的刺客要害。
刀剑如雨而下,丁零当啷坠于候在下方的禁军面前。
尘埃落定只在须臾之间。
攻守顷刻易势,伺机而动的飞云卫什么都还来不及做,青年手中软剑已横亘在苏承景咽喉前——
作者有话说:[猫爪]感谢宝宝们的灌溉,这是今天更新加上感谢31万营养液的加更,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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