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级别的情报不应该告诉莱斯, 但瑟伊苏还是说了。
他甚至完全可以坐视不管,冷眼旁观希尔凡的领地被拉迪斯的军队踏平。
经过几次试探后,拉迪斯终于不再忍耐, 率先向那个明确给出自身立场、军事力量又弱于他的希尔凡发难。
希尔凡有没有提前收到消息,瑟伊苏并不清楚。
他只是在思忖半晌后,决定将这情报先告知莱斯。
希尔凡改信新教后的种种举措,他始终派人在暗处盯着。
对方的动机如何先不论,至少那些举措都切实带给了莱斯很大的帮助。
新教能如此迅速地发展,倒是大部分都依靠他在治理领地与对宗教事务方面的丰富经验。
头脑也算灵活,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
瑟伊苏便没有动他,暂且放任希尔凡继续待在莱斯的身边。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对方的选择确实明智。
既然希尔凡委婉向他示了弱, 暗示自己没有争夺苏丹王位的野心, 瑟伊苏便也不介意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一个机会——但选择权得交到莱斯手里。
倘若莱斯对希尔凡这个人是否存活表示无所谓, 他瑟伊苏就更不在乎了。
没错, 一切都是看在莱斯的面子上。
他看着莱斯在露出些许惊诧的神情后, 认真沉吟许久。
瑟伊苏耐心等待着。
他同样对此感到好奇,莱斯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会劝他救下希尔凡吗?
抑或是表示出冷漠,放任希尔凡无法抵抗拉迪斯的军队,就此被斩下头颅?
这些都是瑟伊苏能够预设出的答案之一。
在以往的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中, 他都听过类似的话语,内容也大差不差。
可他在等待回应的这片刻时间中, 又由衷认定, 莱斯应当不会给出如此……令人无趣的答案。
瑟伊苏定定瞧着莱斯,直至对方眼睫眨动,金眸自沉吟中抬起, 朝他看过来。
“我觉得……”
看着他的莱斯开口,语速不紧不慢。
“我觉得,这对你而言,是一个机会。”
——接着,莱斯说出了他的想法,一个大胆又疯狂的计策。
“———”
这次,轮到瑟伊苏惊讶睁大眼睛,那双面对他人总是冷然的墨绿眼眸,此刻逐渐透出十足欣然的喜悦来。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接话。
只是弯起唇角,安静的,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在微笑。
直到莱斯话音落下好一会儿,他发现瑟伊苏完全没有要点评的意思。
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
这种默不作声在那里盯着他笑的反应实在微妙,像是老师似笑非笑盯着答题的学生,心底琢磨着【我倒要看看你的回答还能有多离谱】。
于是,他只好干巴巴的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补。
“……我随便说说的,你就当是参考,不采纳也没关系。”
毕竟,他本质上始终是个没亲身经历过冷兵器征战——虽说热兵器也没经历过——的现代人,就算提出了一些建议,可能也会被经验丰富的瑟伊苏当作是异想天开。
“怎么会,我觉得你的办法实在出其不意,以前从来没人想到过这一点。”
瑟伊苏说,“我刚才其实是……被惊艳到了。”
莱斯下意识补全:“被我的办法?”
瑟伊苏笑了。
“被你。”
…………
瑟伊苏没有在教堂停留太长时间,又匆忙离开了。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直到尘埃彻底落定前,都不可能真正放松下来。
对莱斯而言,往后一段时间的日子依然平静与安全。
他继续住在教堂,给教士们上数理化。
面对这帮比神济堂还刻苦好学、悟性又高、还会结合生活经验举一反三的成年人,教学的进度出乎意料得迅速。
初中数学很快就教完了,现在已经到高中数学的进度。
甚至美拉米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就来找他,询问“后面呢,后面还有什么有趣的数学内容?亲爱的莱斯,我现在就想知道——”之类的话,附带眨巴着浅栗色的眼眸,冲他撒娇。
莱斯沉默,对美拉米的甜蜜蜜攻势无动于衷。
………你问我,我自己也还没有学到那部分啊。
托这帮好学生的福,莱斯不得不每天挑灯夜读,先自己把那部分知识弄懂了,才能去教他们。
幸好他有自学不明白的还能问系统,不至于愁得头秃。
它虽然是个一心想要他当宠妃的事业脑,但在辅导学习高中知识水平的数理化这方面,那性能实在绰绰有余。
用系统的话来说,【如果真的把我拥有的所有知识都塞进一个人类的大脑,ta会迎来强制进化,或者彻底坏掉。】
这形容还怪像某种克系神明的。
总而言之,莱斯只能尽力将标准且完善的一整套数学体系教给他们,培养出一批能用数字去解释这个世界的人。
后续的物理与化学,他只能挑着教一部分。
毕竟,这两门学科是数学落在现实里的具体应用,大部分都依赖设备与材料。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这个世界未必有与他以前那个世界完全一致的元素周期表——就算有,他怎么证明有这些元素存在?
他又没有亲自发现它们。
知识也不能乱教。
遑论,那些教士都对他的一字一句皆深信不疑,根本不会提出任何疑问。
莱斯的责任感反而更重,在每一次上课前,都再三确认内容准确无误。
他决不能给出错误的知识误导他们,用“神的智慧”把他们带到另一条阴沟里去。
大体而言,还算顺利。
至于这些教士们学完高中数学后,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莱斯心里也没数。
但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吧。
在整个课程……不对,布道快要结束时,莱斯又接到了瑟伊苏差遣仆从送来的信。
纸张上的字迹飘逸,内容简明扼要。
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可以拜托他这边进行下一步了。
莱斯收起那封信,重新摊开一张新纸,写下一封送到王城的信。
美拉米用手肘撑着桌面,眼眸弯弯,看着莱斯将纸张仔细叠好,盖上火漆,交到她手里。
“麻烦你了,美拉米。”
“哎呀,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美拉米朝他眨了下单眼,“非要觉得麻烦,那你把我排在第一个。”
“什么第一个?”莱斯没听懂。
“等你修行圆满、可以不再禁止享乐为止,”美拉米竖起食指,“我要排在第一个。”
——说完这句,她又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压在唇上,朝莱斯抛过去一个魅力十足的飞吻。
莱斯:“…………”
好家伙,原来这位公主还惦记着他的牛子。
“但你也加入了新教,”莱斯默默开口,“即使我修行结束,你也还在修行中。”
意思是你也得继续禁止享乐,别惦记他了。
系统也搁这叹息呢,【唉,好好的公主,未来的苏丹候选人,为什么要像希尔凡那样,改信新教……】
“我现在也依然是圣教的教徒呢,莱斯,别忘记我还是先知后裔。”
一听这话,美拉米当即露出一个狡黠又得意的灿烂笑意。
“只要脱掉这身衣服,换成圣教的服饰,我就可以尽情享乐了!”
到时候,新教?什么新教?她是圣教的先知后裔,她想对莱斯做什么就做什么啦,桀桀桀桀!
莱斯:【…………】
系统:【…………】
他们都忘记了圣教是不禁止教徒同时信仰其它教派的……
还给这位公主卡上bug了!
当然,莱斯也不可能答应美拉米那个什么【以后她要排在第一个】的交易条件。
美拉米也早就习惯了莱斯的回答,发出一点哎呀哎呀好遗憾的惋惜,还是帮他将信平安而隐秘的送到了收信人手里。
…………
王城,圣辉堂。
“圣子殿下。”
“贵安,圣子殿下。”
“请您过目这份文件,圣子殿下。”
走过这条镶嵌有大面积彩色琉璃的长廊,卡扬一路上收到了许多问好与请示。
在这里,他脸上的刺青从不会成为众人轻蔑与谩骂的对象。
甚至有传言,他身为奴隶的苦难只是神给予的苦难,是另一种神圣印记的象征。
卡扬对此嗤之以鼻,但没有做出任何反驳。
哪有什么神,是他的主人将他自绝望的深渊里拉出,又将他轻柔的推到了阳光下。
为此,他会服从莱斯的任何命令。
即使是成为所谓的【圣子】。
……但,这也不是坏事。
“啊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米鲁的呼唤,卡扬站定在原地,嘴唇微微抿起。
他似乎要露出一个笑意,却又下意识压抑住。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米鲁如此纵容,甚至抱有没来由的莫大善意与亲近。
也不排斥他喊哥哥,欢快的、活泼的、孺慕的、沮丧的……各种各样的语气,无论怎样都不会使他感到厌烦。
倘若他的弟弟一直都在身边,或许就是米鲁这样的吧。
“怎么了,米鲁。”
卡扬侧过身,望着米鲁气喘吁吁跑来,交给他一封信。
“美拉米公主说她不能露面,送给巴伊莎姐姐,巴伊莎姐姐又到妈妈的医馆找你,一定要你拆开,除你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看内容——我可是拍着胸脯再三保证,才接过这项任务的,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拆开才行喔!”
给完信,米鲁又转着圈的解释,比卡扬本人还着急。
眼睛也一眨不眨盯着他,用目光传达出快点拆快点拆快点拆的催促压力。
被米鲁这样催,卡扬面上神情不显,心底却觉得忍俊不禁,甚至觉得米鲁很……可爱。
或许,他是真的将米鲁当成弟弟来对待了。
“快拆啦,快拆快拆——”
见卡扬还是没动,米鲁开始化身复读机,一声接一声撒起娇来。
“好好好。”
卡扬顺着米鲁的意思,站在走廊上就将信拆开,抽出那张纸,展平。
下一刻,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极为明显的错愕与讶异。
那双暗蓝的眼眸亦随阅读缓慢转动,最终,落在信中的最后一行字上。
【——想为你的双亲与部落复仇吗,卡扬?】
第52章
咔嚓。
一道沉闷的雷鸣过后, 转瞬亮起的闪电笔直劈开了半边夜幕。
由落在大地上的第一滴圆形暗斑为序幕,争先恐后的雨点密集打在这栋教堂的圆弧形穹顶,急促如瀑布倾泻溅落。
莱斯推开窗户, 杂夹着湿润水汽的夜风扑面而来,芭蕉树似的阔叶同样被雨打得簌簌作响,又被迫弯下了腰。
随着又一阵风刮入屋内,桌上的油灯剧烈摇晃许久,才从熄灭的边缘缓慢恢复。
莱斯用力将窗户关紧,锁上插销, 防止被风吹开。
这些窗户又是贴金箔又是雕花又是镶嵌各种琉璃和贝壳, 一扇老贵了,可不能随便被弄坏。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暴风雨。
下午刮起大风时, 他就听见有人小声说今天晚上肯定要下大雨。
莱斯稍微听了一耳朵, 但也没办法继续打听, 更不好跟他们搭话。
这些教士的出身各有不同, 在过往人生中学到的经验与本事也大相径庭, 什么类型的都有。
但自从拜入万神新教、通过考核成为教士,他们在某一点上达到了高度的共识。
莱斯大人贵为先知,在教士们心目中的地位基本等同于神的代言人。
即使莱斯本人试图表现得亲切些,在他们眼中, 也会笼罩上一层神性的高贵光环。
遑论莱斯平时都待在自己房间里埋头苦学,几乎不出门。
在那些教士看来, 就是伟大的先知正在通过冥想与神交流。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怎么能随意打扰先知大人,扰乱他的修行?
刚听到这种说法的莱斯沉默。
被他脑海里的系统辅导学习数理化吗,这么说倒也没有错……
所以, 这就是那些教士都不跟他交流,在上课之外的地方碰面,都只恭谨问一声好,然后边用某种狂热的目光盯着他、边绕着他走开的缘故?
莱斯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架上了很高的位置。
但他根本没办法掰回来。
那些事情好像就这么一环扣一环发生了,等到他意识到【咦,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不、不管怎么说,至今都没人质疑万神新教是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宗教,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吧……
莱斯坐回桌边,耳边是持续的密集雨声。
一切风雨都被隔绝在这片空间外,他所在的寝室依旧静谧、整洁而温暖,不受任何外来之物的侵扰。
如果是在以前的世界,他会很想泡一杯热茶,再打开一部知名的老电影,或是与闺蜜用微信语音聊会天。
不熬夜、不蹦迪,不喝酒。
活得很养生,但他依然加班到猝死,这就很地狱笑话了。
莱斯恍神了会,拉回自己的思绪。
他打算今晚再看两页高二物理,为后天的课做好准备。
信已经在两天前委托美拉米送过去了,但他其实也不确定卡扬会不会过来。
只是,他觉得如果有这个机会,还是可以先询问下卡扬的意愿。
——又一声闪电自天劈落的巨响。
莱斯的注意力被窗外骤然亮起的白光吸引,目光也不自觉朝窗户的方向望去。
当他再转回目光时,关拢的门却传来两下敲动的声响。
似乎也在担心屋内的人已经睡去,对方敲得很轻,并不打算惊醒他。
这个点来找他,是教堂里的人吗?
出什么事了?
“稍等,我这就来。”
莱斯扬声唤了句,一手端起油灯,过去给对方开门。
“主人。”
烛光的映照下,是卡扬在低声开口。
他浑身都湿透了。
原先罩在肩头极为宽松的披风,此刻也蓄饱了水,大半紧贴着皮肤;披风的末端则混着泥土,往地面不断滴着浊水。
短暂的功夫,便汇聚成脚边的小小一洼。
那个足以挡住小半张脸的兜帽也同样,连带他的头发一起耷拉着,胡乱黏在苍白的面颊上。
水痕凌乱滑过左脸的漆黑纹路,仿佛也一道将那耻辱的印记切割得破碎。
他就这样湿漉漉站在门口,垂着头,也挡住了那点漂亮的暗蓝眸光。
“都说过不要喊我主人……这点不是现在要跟你算的账,你先快点去洗个澡。”
莱斯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天气里过来,伸手就握住他手腕,拉进房内。
卡扬踉跄了步,顺从跨过那道门槛,来到莱斯的寝室内。
“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过来?米鲁和米赫莎他们都没有拦着你一点?”
莱斯在衣柜里翻找了通,抖出一件他没穿过的衣服。
是这里提前准备的新教服饰,依照【先知】的制式去做的,倒与主祭的衣服大差不差。
卡扬比他要瘦削一些,穿这件也完全没问题。
“我…收到您的信,就立刻赶过来了。”
卡扬的手也是湿的,都没机会碰那件衣服,就被莱斯推去了浴室。
他坚决不去浴场洗澡这件事,如今都快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
连希尔凡都有所耳闻,在修建教堂与莱斯的寝室时,专门给他修建了单独浴室,通过一道小门连接。
里面虽然不至于像现代社会那样,拧开水龙头就有热水,但也放置了一个类似蓄水缸的特质容器,里面随时存放有烧好的水,底部则掏空,凉了可以直接烧柴加热。
莱斯今晚给自己冲了次澡,里面还剩大半,正好给卡扬用。
“毛巾在这里,香皂在这里,精油在这里,把身体洗暖和了再出来。”
莱斯又严肃向卡扬强调了一次,才离开浴室,将门带上。
真是,哪有这种天气还在外面跑的,感冒了怎么办?
他也没在信里说要他必须立刻赶过来吧。
卡扬被独自留在那间浴室里,停顿了片刻,才抬起手,将兜帽摘下。
身体依然被雨淋得冰冷,连指尖也发白,带着点细微的颤。
自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肘的刺青,清晰可见。
卡扬垂眼看了它片刻,左手抬起,摸向自己的面颊。
这里也是,刺青从来没有被消除过。
但莱斯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这里,就像它不存在那样。
包括这间浴室,属于的一切所有物,也都要身为奴隶的他随意取用。
在王城时,也总是这样。
即使已经习惯,却总觉得恍惚,仿佛身处在不真实的幻梦中。
亦如那封信,是对方从未忘记他所讲述身世的证明。
为了双亲与族人,向苏丹之子报仇,这种事情,他还从来没有想过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为此,他没有片刻迟疑,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但在路上,他也一直在思考。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点,他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报答莱斯给予他的莫大恩情?
只服从命令,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了。
卡扬的蓝眸缓慢转动,落在那叠整齐的新教服饰上。
…………
莱斯往后学了几页物理,又将它收起来,等了许久,才看见卡扬穿着整齐,从那间浴室里走出。
虽然头发还有些湿,但明显已经认真洗过了,柔软的搭在肩头。
原本用来系头发的红宝石珠串被解开,转而缠在了手腕上。
仔细端详一番,莱斯满意颔首。
很好,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我等会去找菲雅,看看她有没有给你安排好寝室。”
卡扬来得太仓促了,他虽然有和菲雅提过,但不确定对方是否有做好准备。
但总而言之,莱斯先要强调一点。
“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卡扬。”
他先让卡扬在书桌的对面坐下,再刻意板起脸。
“我有允许你在暴风雨里赶路,跟大自然对着干吗?”
卡扬的坐姿很乖,回答也很乖,“没有。”
莱斯冷冰冰点头,“很好,不要让我再抓到有下一次。”
让对方知道以后不能这么干,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卡扬却突兀抬眼,“不惩罚我吗?”
莱斯:“………”
乍听到这句话,莱斯的表情险些没维持住:“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卡扬没有回避:“因为我犯了错。”
他的双手放在腿上,刺青被衣袖盖住,但左脸的纹路没有丝毫遮挡,暴露在莱斯的视野中。
在拉迪斯那里,犯了错的奴隶,哪怕后果再小,也会得到各种残酷的惩罚。
而且,看着奴隶被惩罚,拉迪斯的心情也会变好。
莱斯却对此哽了下,断然拒绝。
“我这里没有这规矩。”
卡扬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知晓了。
他的心不止没有安定下来,反而更空落落的提起,宛若被悬在一堆燃起的火上。
因为莱斯对他太好了,反而产生了患得患失的焦虑吗。
卡扬不太确定,甚至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他好像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用处,或是想要做出力所能及的报答。
“有些细节我也不清楚,等瑟伊苏过来,再和你详细解释。”
已经很晚了,莱斯又端起油灯,要给卡扬安置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我先带你去找菲雅。”
但他起身,越过卡扬时,衣角却被捉住。
“不……”
似乎极少说出否定的单词,卡扬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将话补充完整。
“不去,可以吗?”
不去找菲雅?
莱斯疑惑,“那你睡哪里?”
“我想守在您床边。”卡扬深吸气,“我不需要睡床,有一块地坐着就可以。”
莱斯愣了下,才想起自己之前遭到过拉迪斯的暗杀来着。
卡扬是为自己当时不在他身边而感到内疚吗?
莱斯原本想拒绝的单词留在舌尖,迟疑许久,还是没能吐出。
“——好。”
他叹道。
“但是,也不能真的让你在地上坐一整夜。”
“来一起睡吧。”
第53章
有那么一瞬间, 卡扬的蓝眸微微颤动,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竟然也有资格,与莱斯躺在一处吗?
衣袖的遮掩下, 他的指尖蜷起,尽力压制心底那半是紧张半是慌乱的反应。
纵然在过往的十年人生中,他始终没有将自己当作奴隶看待——甚至是那些人口中的硬骨头,总是不死心,总是妄图逃跑。
但他依然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活到了现在。
那些轻蔑的言语与斜睨的目光早已填满他的骨髓,连呼吸都早已习惯那冰冷而腥臭的血气。
他已经习惯自己是一个奴隶, 必须拼死在战场的污泥中活下来。
哪怕只剩一口气, 也要凶狠咬断敌人的喉咙。
相比太过深刻的十年记忆,如今的生活,倒总给他一种不真实感。
他如今名义上的主人, 莱斯, 更是如清朗银月高悬。
心中既装着世人, 却又愿意分一缕月光独照在他身上。
很……温暖。
好像连那些附骨之疽般的残酷噩梦, 也终于能离他远去。
卡扬安静地服从了来自他莱斯的那句命令, 躺在靠外的那半张床面时,仍这么想道。
这里的夜晚气温不会很低,莱斯另找了条毛毯给他,此刻正柔软的盖在身上, 传递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他们之间的距离挨得不算近,卡扬却感觉自己的五感被无限放大。
黑暗中的每一点动静, 都被捕捉得一清二楚。
莱斯的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躺得十分端正,呼吸也轻浅。
他似乎已睡去了,想必近来在这里的日子, 也过得相当繁忙。
卡扬在心里默默想道。
而且,他也是真的单纯想让自己躺在床上休息,而非做些其他的事情。
如果是被莱斯救出来前,有人让他夜里去ta的床上,不论口里讲得再如何好听,最终的目标都是相同的。
卡扬厌恶那些事情,也拒绝那些邀请,即使为此与对方闹到极不愉快,野蛮而凶狠地打过一场,也在所不惜。
他是绝不肯退让半步的,用的又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
足以令对方产生退意,在不甘之下,或是嘲讽或是唾弃的呸一声,说上几句贬损他的话。
久而久之,也没人敢来找他。
那些上层拥有精挑细选着培养出来的女奴与男奴,不会来找他们。
而身为最底层的奴隶间,实则也有属于他们的交流圈子,私下会互换些小道消息,会做点利益交换,也会在看对眼后发出邀请。
由于身份特殊,卡扬没有被选中成为伺候贵族的、身份较普通奴仆还要高一层的那种奴隶。
但随着年龄增长,卡扬的五官逐渐长开,是相当出挑的清俊。
至于左面颊的刺青,那些奴隶才不会介意呢,反正大家都有。
于是,某些眼热的视线便隐晦的盯了过来。
卡扬还清楚记得。
有一次,他本来能顺利逃离刚结束的战场。
是那个跟他分在一队、过夜时眼馋他又遭到教训的那个奴隶兵,向长官出卖了他。
他被抓回来,摔在尚且混杂着血污的泥水里。
他还记得身上传来的剧烈痛楚,伴随一阵接一阵的灼热感,将他视野里的天地搅得一片混沌。
他也记得那些尖锐的笑声与嘲讽,在肆意辱骂。
“凭你也想违抗那位大人的命令?”
“你一辈子也不可能逃离这里!”
“啊,23号这家伙好像是要找什么来着?”
“找*****吗,哈哈哈哈!”
“他一辈子也不会找到的,那个什么弟弟!”
滚开,这些混蛋!
给他滚开!
污言秽语充斥在每一处混浊而腥臭的空气里,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连带那些模糊的光影也同样,搅得他头痛欲裂,拼命想要反抗压在身上的枷锁。
“……卡扬!”
真奇怪,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好熟悉的声音,像是……
“卡扬!”
这一声呼唤足以压倒一切梦魇,卡扬瞬间睁开眼睛,呼吸仍然急促。
是梦,他已经逃离了那段过往,躺在这张柔软而舒适的床上。
身体也很轻松,没有受任何伤。
噩梦仍旧困扰着他。
卡扬转过头,看见莱斯半坐起身,看着他的目光里十分担忧。
“你还好吗?”
“……嗯。”
卡扬张口,嗓音闷哑。
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经常做噩梦吗?”
借着昏暗的光,莱斯又看了他一会,直截了当的问道。
卡扬不擅长隐瞒,更不擅长撒谎。
他咬住下嘴唇一会,还是承认了。
“嗯。”
“……果然啊。”
对方轻轻叹出点声,重新躺了回去。
窗外的雨声小了些,但风仍然刮得呜呜作响,像某种凄厉的哭嚎。
卡扬感觉自己的心脏依旧跳得很快,手指到小臂都是麻木的,只有大脑变得十分清醒,又带着某种惊魂未定的后怕。
这也是早就习惯的事情,他可以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又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他刻意放轻呼吸,这样,莱斯就不会发现……
“卡扬。”
黑暗中,他又再次听见了莱斯在唤他的名字,透着点明显的迟疑与歉意。
“是。”卡扬应道。
“你对米鲁怎么看?”
莱斯先绕了个弯,问起他这段时间与米鲁的相处。
米鲁……
想起那位活泼又开朗的义弟,卡扬有点踌躇,似乎在组织语言。
过了会,他才回答:“很好。”
他一点也不讨厌米鲁,也不反感他喊自己哥哥。
“我之前做出这个决定时,也在思考一点。该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是进展顺利?”
这话说的有点没头没尾,但卡扬没有出声,只安静听着莱斯的嗓音响起在淅沥而绵密的夜雨中。
“但是啊,我刚才听见你在噩梦里一直喊着帕戈摩,还有别的零碎呓语……我在想,或许,我本不该擅自替你做决定。”
“我为我之前的隐瞒向你道歉,卡扬。请原谅我当时认为这样做对双方都有好处,却忽视了你过往的伤痛,绝不会因为此刻的安宁而彻底停息。”
卡扬不明白莱斯究竟隐瞒了他什么,却在听到道歉后立刻回答。
“没关……”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有一只手伸过来,轻柔地覆盖在他的双眼上。
随即,莱斯的声音也朝他靠得更近了些,也更低,接近耳语。
“接下来,我要向你讲一个故事,卡扬。”
“一个关于,米鲁就是你亲弟弟的故事。”
卡扬静静听着,张开口,想说的话语却卡壳在半途,怔怔的,发不出哪怕半个音节。
而莱斯呢,他的掌心已感到温热的湿痕,自眼尾不断溢出,滑落。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小声的呜咽,低低的,像一只在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唉,早知道,该在发现米鲁是帕戈摩的时候,就立刻告诉卡扬的。
他怎么没反应过来呢,不仅是部落被灭的经历对卡扬造成了严重的PTSD;找不到弟弟这件事,同样对他的心理状况影响严重。
要不是今晚意外睡在一处,他都没发现困扰卡扬的梦魇如此严重。
莱斯的心底更加内疚,默默将手收回。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扑过来的卡扬抱住,脑袋深埋进怀里。
“谢……谢谢您……如果没有您……”
卡扬的话语断断续续,发音也含混着,带着一点短促的哽咽。
他早就死了,也不可能找到弟弟。
“他过得很好……太好了……这么多年一直都过得很好……真的太好了……没有变成我这样……”
在听完以后,卡扬的第一反应,只有庆幸。
他的弟弟不记得那些事情真的太好了,有爱他、抚养他长大的双亲真的太好了,能够逃脱成为奴隶的命运,就这样健健康康的长大,真的太好了。
卡扬的哭泣闷闷的,甚至压得很低,却更显得撕心裂肺。
在终于失而复得的时刻,卡扬只是下意识想要抓住潜意识里他最依赖的人,放心得宣泄情绪。
莱斯在忽然被抱住的时候,身体还僵了下。
两辈子加起来,他也不怎么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
但过了片刻,他还是将手轻轻拍在卡扬的后背,生涩地摆出哄小孩的架势。
直到许久之后,房间里才彻底恢复安静。
莱斯稍微动了动,发现自己仍被抱着,但卡扬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直接睡过去了。
“…………”
以前都一直没有好好睡过觉吗。
这家伙怎么不早跟他说,明明才18、9岁吧,比他小好几岁呢。
放在他以前那个世界里,顶多才刚上大学,还是属于无忧无虑的年龄阶段啊。
莱斯想了想,还是没有动,就让他这么抱着睡了。
至于剩下的事情,就留到明天他精神好转以后再说吧。
轻轻摸了摸卡扬的脑袋,莱斯也闭上眼睛。
——再醒来,已经是美拉米的一声惊叫。
“卡扬!?你这家伙,竟然比我先爬上了莱斯的床!啊啊啊啊不能原谅,我都还没有爬成功过!!”
原本开开心心来喊莱斯起床的她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快炸毛了。
提前一步醒来的卡扬表情依然平淡,暗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朝美拉米那边看去。
在另一方看来,这简直是明晃晃的炫耀!彻彻底底的挑衅!!
再定睛一瞧,卡扬穿的还是莱斯的衣服!
啊啊啊啊更加不可原谅!
美拉米简直气得要兔子跺脚。
躺在那里的,怎么就不能是她呢!
“我今晚也要睡这里!”美拉米哇哇大叫,“我可以是不穿衣服的那种!”
莱斯:“……………”
在异想天开什么呢这!
第54章
整夜的暴风雨终于停歇, 仅剩些许浮云飘在天边。
空气极为澄净,泛着点雨后特有的湿润气味。
园内的阔叶与花瓣仍噙着点滴水珠,又随指尖的拨弄而迅速滑落。
原来是美拉米俯下身, 边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柔软湿润的花瓣,边气呼呼鼓起脸,整个人都散发出巨大的怨念。
又被拒绝了!哼!
卡扬那小子都能睡,凭什么她不能睡!哼!
别以为她看不出来,那小子明明跟她一样,也对莱斯有意思!哼!
瑟伊苏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朝莱斯抬了下眉毛, 传递出“她这是怎么了?”的疑问。
……这怎么解释,他让卡扬在自己床上睡了一晚,但不答应美拉米的果睡请求吗?
莱斯无奈瞥了眼还在赌气的美拉米, 才看向瑟伊苏, 微微耸了下肩, 示意你懂的——即使他也不明白瑟伊苏到底懂没懂。
瑟伊苏做出个了然的表情, 便直接略过这个话题。
这处花园特意安排人清了场, 又守在门口,防止有任何人有意或无意的将话听了去。
此刻,只有他、莱斯、卡扬和美拉米在。
接下来要讨论的内容,极为重要。
“任何计划, 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即使我们为你提供了一个报仇的机会,也不能说肯定可以成功……甚至可以说, 你还会有一定的生命危险。”
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瑟伊苏先给卡扬打个预防针,让他的期望不要抬得太高。
卡扬点头,“我知道。”
瑟伊苏见他依然冷静, 并没有被负面情绪影响到理性,倒也稍微放下了点心。
也是,对方都当了十年奴隶,再有多么高傲的自尊或心性,也早已被彻底磨平。
“那么,我从头说起。”
在得知希尔凡的领地即将遭到拉迪斯的讨伐后,莱斯对瑟伊苏想出的计划构思并不完善,但可行性很高。
有很高的风险,甚至还要赌上对希尔凡的信任。
抿心自问,瑟伊苏对希尔凡根本连半点信任也没有。
他们可是竞争关系,不死不休的那种。
即使希尔凡特意加入新教、向他委婉示好又如何?
谁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叛徒,趁他放松警惕的空挡,从背后狠狠刺过来一剑。
他甚至还担心希尔凡会不会用莱斯当人质过。
好在莱斯自身的战力就足够高,平时也相当警惕,深居简出,拒绝一切需要前往陌生场合的社交。
但莱斯在思考许久后,还是决定相信希尔凡。
他并非盲目做出的这个决定。
只是觉得,当他在圣辉堂找到独自站在门后的希尔凡的那刻,对方看过来的目光……比起一个运筹帷幄的狡诈之辈,更像是终于找到路的迷途之人。
为此,莱斯想要相信希尔凡一次。
瑟伊苏听完莱斯的解释后,沉思许久,还是点头答应了。
如果说整个计划里,莱斯赌上的是他对希尔凡的信任;那么瑟伊苏赌上的,就是他对莱斯的信任。
既然决定了这么做,瑟伊苏便换身装束,快马加鞭,亲自向希尔凡领地所在的中央宫廷赶去。
希尔凡似乎也没想到瑟伊苏竟然敢单枪匹马来找他,吃了一惊。
而瑟伊苏也没有耽搁,立刻道明来意。
“要我向拉迪斯投诚?”
希尔凡的身体依然不算强壮,但脑子一点就通,瞬间理解了瑟伊苏想要做什么。
根本不需要瑟伊苏解释,他便猜出了下一步。
希尔凡来回踱了几步,淡绿色的眼瞳隐隐泛出明晰的锐意。
“拉迪斯是一个多疑且谨慎的人,是的,没错,正因为他足够多疑又谨慎,才会以为其余几人都与他这般,尤其是与他势均力敌的你……”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王子,几乎没有竞争力,即使妄图夺得王位,也无法使那些贵族信服我。”
“包括莱斯也不会选择我,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主动前往了帕迪沙的教堂……”
“所以,我会更想与他做一笔交易。”
瑟伊苏只说了个开头,希尔凡便迅速猜出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令前者也不由哑然片刻,发出轻声的感叹。
“假使你的体格有卡赞克的一半强,或许,我们都不可能胜得过你。”
“这是一个谬论,”希尔凡露出一个微笑,“如果我能在武力上足够强大,就不需要像现在这般,绞尽脑汁地要让自己活下来了。”
没有等瑟伊苏说些什么,希尔凡便朝他伸出一只手。
“我接受你的交易,我亲爱的瑟伊苏兄长。”希尔凡说,“并非因为这个计划对我有利,而是因为,它是莱斯提出来的。”
“但对你,接下来,我也要提出我这边的条件。”
——花园内,正在叙述的瑟伊苏没有说希尔凡具体提出了什么条件,而是接着往下讲。
希尔凡的口才与他的头脑一样出色,在拉迪斯尚未挥刀进攻前,便先一步去见了对方。
拉迪斯还记得上次与他在圣辉堂不欢而散的结果,对希尔凡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希尔凡并不生气,诚恳向他致歉,并表示那天在圣辉堂,人多眼杂,他只能故意摆出断然拒绝的架势。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谋划落空了吗?]
拉迪斯依然不为所动。
只不过,他没有立刻下令让周围的士兵杀了希尔凡,已经在传达出某种态度。
[看来,您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希尔凡的笑意收敛,让他整个人显出几分憎恨似的阴郁。
[我如此待他,他却决定支持那个什么也没为他做的瑟伊苏,令人恼恨。]
拉迪斯淡淡抬了下眼皮,[哦?]
神色阴冷的希尔凡抬手按在自己心口,闷咳两声——他早已咳了二十来年,要复现这动作再容易不过。
[我的身体其实根本没有治好,都是为了配合他的神谕,才假装宣布自己完全痊愈了。]
[为了扩大他的影响力,我还为他修建教堂、培养教士、拉拢贵族替他宣扬……但他呢,一旦真正的王位之争开启,他就将我抛诸脑后,选择胜算更大的瑟伊苏了。]
[既然他放任我死在这场斗争中,我偏要先让他们再也睁不开眼睛。]
一声比一声更咬牙切齿,希尔凡的话语终于引来拉迪斯明显的兴趣,令他微微前倾上半身,饶有兴味的问道。
[你对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助你达成心愿吗?]
[是,我亲爱的拉迪斯王兄。]
希尔凡的嗓音一变,在刻意压低后,透出几分蛇似的蛊惑感。
[我还没有当面与他们撕破脸,也就意味着,我依然可以借着新教总主祭的身份,接近莱斯,甚至瑟伊苏……您理解我想说的话吗?]
拉迪斯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在思索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在有继承资格的兄弟五人中,他与瑟伊苏拥有的领地与军队都差不多,很难说谁占据绝对的优势。
正因如此,反而让整体局势保持在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上,谁也没有先动手。
无论他或者瑟伊苏向其余三个王子的任意一个开战,都需要担心另一人会不会趁机偷袭。
看起来,希尔凡也没有与瑟伊苏结盟,同样独自待在自己的领地内。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没有谁不想当苏丹,希尔凡肯定也不过是看中了莱斯的影响力,想要让他支持自己登基。
拉迪斯太清楚先知的煽动效果了,过去就曾有圣教先知出面宣扬某位苏丹才是神明选定的继承人,便让原本均衡的局势大幅度倒向了他那边。
在先知的“神谕”之下,苏丹的身体是否孱弱,就变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此,派奴隶兵去刺杀莱斯,是他在老苏丹下葬的那夜,当机立断做出的决定。
倘若莱斯也这么做,拉迪斯清楚对方绝不会选择自己。
因此,必须要先下手杀掉,让他说不出半个字。
但派出去的奴隶兵小队当晚全灭,之后也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这种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刺杀竟然也能失败,拉迪斯不得不怀疑是瑟伊苏提前做出了布置。
否则凭莱斯一人,怎么可能平安无事的逃脱?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这边有对方的眼线。
拉迪斯没有立刻展开排查,而是选择先按兵不动,静候数日。
第二天,莱斯也没有出面宣扬自己遭到刺杀,只是打着布道的旗号,前往了瑟伊苏的领地。
也让刺杀的谋划变得极难实现。
不过,莱斯选择前往帕迪沙的行为,也让拉迪斯看见了突破口。
既然有瑟伊苏的眼线,他何不将计就计,放出自己要进攻希尔凡领地的消息,观察对方的反应?
如今的胶着局面,正需要一枚石子来打破。
而这结果,也令拉迪感到斯满意。
[我可以帮您将瑟伊苏骗出来,甚至可以尝试擒住他,]希尔凡继续道,[一支失去将领的军队,就算士兵再如何强大,于您而言,依然比不上一盘散沙。]
[确实如此,]拉迪斯说。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我可以在登基后,放你一条生路。]
——谎言。
希尔凡从那双透着点绿的浅棕色眼眸里,再清晰不过得辨认出了这个讯号。
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露出一个微笑,朝拉迪斯俯下身。
[感谢您的慷慨,我亲爱的王兄。]
——到这一步为止,都符合莱斯提出的预想内。
瑟伊苏也说累了,端起茶杯喝一口。
卡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表情摆得很好,完全没被发现从中途开始,他的大脑就已经开始有点冒烟。
熟悉勾心斗角的美拉米也坐回来了,双腿交叠,小臂交叉往胸前一抱。
她听懂了,甚至同样能大致猜出后续的行动。
但有一点,她非常好奇。
“你要怎么保证,卡扬一定能骗过拉迪斯?”
“不能百分之百保证可以骗过。”
莱斯微微摇头,却在美拉米正要惊讶的下一刻继续说道。
“但我发现拉迪斯有一个弱点,”他竖起食指。
“一个,他肯定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弱点。”
第55章
“什么弱点?”
“那家伙竟然还有不能告诉别人的弱点?”
面对数双望过来的探询目光, 莱斯思索片刻,斟酌该如何向他们通俗解释的措辞。
他对那个发现的判断依据,或者说对它的认知, 是基于发展相当先进的现代医疗体系,而非眼下这个连治感冒还崇尚放血疗法的蒙昧时期。
而莱斯之所以能察觉到,来源于两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是卡扬刚逃跑的时候,拉迪斯曾经到他家来搜查。
在关键时刻,那些正要冲进家门的士兵被站出来的瑟伊苏阻止。
那时,刚打算动手士兵立刻停住, 拉迪斯却与瑟伊苏对峙了许久, 好似才辨认出后者的身份。
时间久得有点不正常。
莱斯误以为那是拉迪斯故意给自己增加气势,营造出某种无言的压迫感,好能压瑟伊苏一头。
但后来察觉到的第二个细节, 令莱斯怀疑加深。
当初, 为了防止自己在铸裁节上被觊觎, 他想出一个点子——让巴伊莎假扮成美拉米, 代替后者与他一同待在二楼的包厢内。
那时候, 恰巧除了希尔凡以外的四个王子,都来拜访过那间包厢。
莱斯还记得顺序,拉迪斯是第一个敲门的。
当时的巴伊莎猝不及防,那张佩戴着面纱的脸完全落入了对方的眼底。
出乎意料的是, 拉迪斯开口念出的名字,是“美拉米”。
从头到尾, 他都将巴伊莎当成了美拉米, 没有任何怀疑。
莱斯对此感到过困惑。
即使巴伊莎伪装得再像,平时经常接触美拉米的熟人只需要多看几眼,应当就能拆穿她的真实身份才对。
遑论巴伊莎与美拉米的眉眼有差别, 即便化妆也只能模仿得六七分相似。
例如第二位进来的瑟伊苏,他一眼就看穿了巴伊莎的变装。
在听说拉迪斯认错人后,瑟伊苏更是说出过关键的一句话——“拉迪斯对某些事物的观察,甚至比他还要敏锐”。
如果一个人的眼力很好,对许多事物的观察都很敏锐,却能判断错变装成美拉米的巴伊莎,会是什么原因?
如果他连常年斗争的瑟伊苏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辨认出来,又是什么原因?
或许这些从没有接触过现代医学的人无法理解,但莱斯想到了一种情况。
——脸盲症。
又称为面孔失认症或面孔遗忘症,是一种神经认知障碍,具体表现为无法记住与辨认他人的脸,需要通过对方的声音、独特穿着或走路姿势等其他特征才能喊出ta的名字。
身为脸盲症患者,哪怕在其他方面的记忆力非常好,一旦涉及到面部识别方面,甚至不如常人记得快与记得准。
拉迪斯的情况,就非常符合脸盲症患者的症状表现。
他无法只看脸就认出巴伊莎,因此,将穿着公主服饰的巴伊莎错认成了美拉米。
他同样无法轻松辨认出换了身装束的瑟伊苏,因此,需要通过后者的声音辅助回忆并对应。
这种症状即使放在他那个世界,也没有根治方法。
更别提这个世界。
如此一来,莱斯甚至能解释为什么拉迪斯尤其喜欢在所有奴隶身上都纹上大面积的刺青,无论对方是否犯过错。
甚至专门刺在醒目的位置,根本不在乎这样做会损害奴隶价值。
因为这样做,他可以直接通过刺青的细微差别,最快速地识别出对方的身份。
也正是如此,拉迪斯身边更喜欢带着纹上防伪刺青的贵族奴隶,而非升上来的平民。
这点,同样能解释拉迪斯在其他事物的观察力上更为敏锐。
因为无法只通过脸辨认他人,便只能在其余细节方面更下功夫。
在他那个世界,脸盲症是许多种病症中的普通一种;
但在这个世界,堂堂王子殿下却分不清他人的面孔,说出去只会被无数人嗤笑。
拉迪斯无法告诉任何人这点,只能想方设法的适应它。
放在平时,这是没问题的。
毕竟每一阶层的人都只会穿与自己阶层相称的服饰,通过语调、措辞、发型、饰品以及其他特征,也能够快速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这里也没有人会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会得脸盲症这种病,并刻意以此做出布置、设下陷阱。
而现在,有莱斯向瑟伊苏提出构想。
这个计划确实疯狂、大胆,足够冒险,但并非没有可行性。
既然巴伊莎伪装成美拉米,能成功骗过拉迪斯。
卡扬伪装成瑟伊苏,又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
“——就是这样。”
环顾一圈,莱斯简单讲完自己曾经发现的两处异常,并作出总结。
“拉迪斯没办法通过脸来辨认他人的身份,瑟伊苏正好可以利用这点。”
美拉米听得有些呆住,连眨好几下眼睛,似乎很难想象拉迪斯还会有这种不可告人的弱点。
“光靠脸没办法认人?竟然还有这种事?”
“对于能够辨认的人而言,这种状态确实是有些难以理解,”瑟伊苏微微颔首,“但莱斯给出的解释非常合理,难怪会提出这样的计划。”
他接受得很快,没有提出半点质疑。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僵持的局面已经足够久了,是时候彻底打破它。
三人之中,唯有卡扬没发表自己的意见。
身为奴隶的他原本就沉默寡言,不擅长说出自己的想法。
何况这里坐着两个身份高高在上的权贵。
因此,卡扬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眼睑低垂,显得格外乖巧。
那根红宝石珠串又系在了他束起的发上,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一眼就把美拉米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当然能认出这是莱斯的东西,也知道它从很早以前就跟着卡扬了。
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光是想起今早看见卡扬睡在莱斯的床上,她整个人又要开始炸毛。
啊啊啊啊竟然被这小子抢先了!
想想她以前好不容易成功夜袭一次,也是被这混蛋占了莱斯的床!
最受莱斯宠爱的人难道是卡扬?
哈,没天理!
莱斯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她啦!
……等美拉米终于把自己哄得平心顺气,再度收回神游的思绪时,其余三人已经谈完起身。
她也赶紧站起来,听见瑟伊苏最后对莱斯说。
“我会尽力保证卡扬的安全。”
…………
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上,其实很少会有一环套一环、步步皆精心算计的权谋。
构思的计划越复杂、牵涉的人越多,产生的变数与意外就越大。
现实不是下棋,不可能下一步想三步,将所有人的反应与行动都预测得清楚而精准。
在许多时候,胜者能够获胜的缘故不是能构思出一个复杂的完美计划,而是可以在掌握大方向规划的同时正确地临机应变,顺势而为。
或者要更简单粗暴,用各种方法把敌人杀掉,直接一劳永逸。
好比之前对莱斯的刺杀,就是拉迪斯想解决掉【先知】这个变数。
再好比此刻,拉迪斯与瑟伊苏的最终目标都是一个。
杀死对方。
那些领地、宫廷、军队以及围绕这些延伸出来的一切权势,都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对方杀死,以及更轻松的杀死对方。
如今,二人都待在自己的领地不出,数次刺杀也失败,需要找到新的突破口。
拉迪斯打算利用希尔凡,而瑟伊苏打算顺势而为。
这是一场关于人心的博弈。
希尔凡的动作很快。
没过几天,他便以【新教总主祭】的身份,向帕迪沙的教堂发出拜帖,表示自己同样想要接受来自【伟大先知】的布道。
倘若瑟伊苏拒绝,他希望莱斯可以来到他所在领地的新教教堂,进行第二次布道。
这点要求合情合理,但放在希尔凡的身份上,又显得极为微妙。
哪个王子会在这种时候不带任何兵马,孤身前往对方的领地?
即使是总主祭,也不太寻常。
何况,现在还是关乎王位之争。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此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瑟伊苏当然在莱斯表态之前,就回信表示拒绝,对希尔凡的举动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
但这是新教的事务。
理论上来说,他只有拒绝希尔凡前来帕迪沙的权力。
莱斯依然可以动身前往希尔凡的领地。
而且,对于希尔凡的请求,莱斯绝不可无动于衷。
几乎所有教区的教堂都是他主持修建的,教士培养模式也是他一手创立的,许多支持新教的贵族也是他极力笼络过来的。
在新教内部,他的名声极好,许多人都非常尊敬他。
莱斯要是拒绝前往,对他的名望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为新教发展出过如此力气的总主祭,先知竟然拒绝前往他的领地布道?
即使想要表示出中立的态度,也不能只关注瑟伊苏这边,而全然忽视希尔凡吧。
无论如何权衡,莱斯都不得不同意,自己将会于某日后,前往希尔凡的领地。
那么,既然先知决定动身,按照大家默认的规矩,瑟伊苏若是不亲自相送,就是对先知的轻慢与不敬。
何况是希尔凡特意放出消息,如同昭告天下般的正式邀请。
以往被帝国认可的先知,哪一个出行的排场不盛大隆重,连铺在地上的花瓣都一路连绵数里?
至少得护送到领地的边境,才是对先知的尊重。
这是一次阳谋,让莱斯不得不离开帕迪沙,也让瑟伊苏必须按照礼仪规矩送他至边境。
甚至不能带太多人——尤其是全副武装、披甲戴胄的军队。
否则,这不叫礼送,而是押送。
骑马等在约定地点的希尔凡,望着远方那支队伍缓慢前进,唇角噙着惯有的从容微笑。
他身边有个戴着兜帽,遮挡住左半张脸的男人,冷声开口。
“埋伏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了,殿下等着你的表现。”
“请放心,”希尔凡没有回头,只是慢条斯理的回道。
“我不会让你的殿下失望。”
第56章
拉迪斯的领地名为卡拉狄, 既不靠近王城,也不靠近港口。
与帕迪沙之间,还隔着希尔凡的领地。
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沙漠地区, 常年被酷热与干旱笼罩,除了陆上商队外,几乎没有原住民愿意长期在那里生活。
当然,将五位王子所拥有的领地放在一起比较,它的整体面积并不小,基本全凭拉迪斯四处征战、吞并而来。
但这并不是他野心的终点。
拉迪斯想要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塞尔曼苏丹, 将帝国的领土继续朝外扩张, 不仅要越过沙漠的中心,还将要去往那片海洋的尽头。
直到探索迎来边界,否则, 一切铁蹄与长矛能够抵达的地方, 都必将纳入塞尔曼帝国的国土。
过往的塞尔曼苏丹都拥有如此宏伟的野心,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成功。
而他, 拉迪斯, 绝不会像过往的塞尔曼苏丹那般羸弱。
他会用铁、血与火,让所有外族都彻底臣服在塞尔曼帝国的旗帜下。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首先,他需要将其余四个兄弟全部杀死, 戴上唯一的那顶黄金宝冠。
亦如此刻,拉迪斯将营地扎在卡拉狄通往希尔凡的领地边境, 与那支礼送的队伍相隔不远。
最精锐的军队已尽数全副武装, 保持肃静,等候指令。
外围布置了一些奴隶兵,起到预警与侦查的作用。
一旦开始进攻, 他们也会变成肉盾,负责冲锋在最前面,替后面的军队排除陷阱。
拉迪斯本人则身处营地的中心位置,等希尔凡那边传来讯息。
这个计划是希尔凡想出的,也只需要他那边行动,拉迪斯只用等着就可以。
拉迪斯谨慎评估过,即使希尔凡的计划失败,他这边也不需要付出多少损失。
反之,倘若一切进展顺利,他不必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杀死对他威胁最大的瑟伊苏。
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要是换成大王子卡赞克来,早就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然而,哪怕是这样对拉迪斯百利而无一害的计划提案,他依旧抱有相当高的警惕心。
在沉思半晌后,拉迪斯提出了一个条件。
必须同意他安排一位亲兵随行在希尔凡身边,以防后者耍诈。
希尔凡的眸底微微闪动,仍带着微笑应下,没有半点迟疑。
即使如此,拉迪斯依然没有掉以轻心。
按规矩来说,拥有盛大仪仗的先知出行,其余王子要是趁机发动袭击,只会落人口舌,带来极糟糕的负面影响。
当然,希尔凡为了活命以及报复对方,愿意这样彻底弄脏自己的名声,就不在拉迪斯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也就是说,这支军队其实根本没必要出现,只需要带着精兵随行即可。
但拉迪斯还是以出征的规格来准备的这一切。
事情发展得越顺利,他反而越会以慎重的态度审视它,坚信这世上不可能有白白让自己得利的事情。
这次,他在营地等了小半天,终于有部下进来禀报。
“希尔凡殿下称他已擒住瑟伊苏殿下,正交给殿下的斥候,由他们带给您,他就不进来了。”
这也合理,希尔凡要是直接孤身闯入这座大营中,他也别想活着离开。
虽说他们已私下达成“交易”,但这点基本的警戒心,自然得有。
“我知晓了。”拉迪斯颔首。
“要带进来吗?还是直接就地杀掉?”他的部下继续问道。
“杀……不,带过来吧。”拉迪斯问,“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了吗?”
“是的,已经确认过了。”
拉迪斯扫了那人一眼,挥手示意没问题,将人押过来便是。
他自己也起身来到那顶营帐的门口,腰间佩着弯刀,闷热又沉重的头盔与披甲暂时被留在置架上。
数位亲兵随行在他身后。
不亲眼见到人,拉迪斯实在放不下心。
营帐的不远处,站着一位负责传递旗语的旗手。
军队里的人数一旦多起来,士兵与士兵间的距离隔得远,声音很难传过去,命令就会有延迟。
这时,用目光就能接收到的旗语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命令传达下去。
面对他最大的死敌瑟伊苏,用多慎重的方式对待都不为过。
何况,他也没有多信任希尔凡。
倘若这其实是针对他设下的计谋呢。
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以前,他绝不会松懈神经。
身后的亲兵偷偷看过去,只能见到他们的拉迪斯殿下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冷峻,没有半点听见死敌被俘虏的喜悦与激动。
不愧是拉迪斯殿下,即使听到这种好消息,也完全不会动容……
他又将目光放到前方,看见两个左脸有刺青的奴隶兵,正一左一右,压着一个明显身穿王子装束的男人过来。
大约是经过了一番抗争与厮杀,对方的衣襟散乱,沾了点血污,发冠束得也不怎么整齐。
他的双手用结实的麻绳紧紧缚在身后,眼睛则蒙上遮挡视线的布条,看起来分外狼狈。
至少,拉迪斯是从未见过沦落到如此境地的瑟伊苏。
他还算感兴趣的挑起眉毛,仔细端详这位特殊的“战俘”。
这人的身量与他见过的瑟伊苏相同,步行的姿态有些踉跄,倒也与记忆中的对方相差不大。
发型也是,衣着打扮也是,右边那个奴隶兵手里拎着的长剑也是,都与他记忆里的瑟伊苏极为相近。
但拉迪斯就是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可能是太顺利了,连带他都显得疑神疑鬼起来?
拉迪斯眉头紧锁,过了片刻,直接下令。
“将布条拿掉。”
另一边的奴隶兵听命,抬手就将遮挡住俘虏眼睛的那块布摘下。
那人的神情极为恼怒,在布条解开的同时,便露出了一双墨绿色的幽暗眼眸,冷冷朝拉迪斯这边瞪来。
但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为什么不说话?
拉迪斯心底一沉,顿时万分警惕。
他清楚自己有一个缺陷——从幼时起,他便分不清他人的样貌,也记不住亲近之人的脸。
其他人所说的“看脸就能认出人”,他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但幼时的拉迪斯也敏锐意识到。
这个会给他带来异样眼光的缺陷,决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能帮助他分辨清楚其他人的,是眼睛或发色的特征、是发型、是着装、是声音……但绝不是脸。
对他而言,奴隶比平民好辨认得多——他可以通过强制纹上的刺青区分他们,而后者也只需要听命,为他干活就足够了。
这个小问题,他一直掩饰得很好,身边没有人从没有怀疑过这点。
但拉迪斯始终介怀于心,总会在这点上多加顾虑。
例如,万一瑟伊苏知道了他有这个缺陷?
会不会面前的瑟伊苏不开口说话,就是担心自己的声音暴露了他其实并不是瑟伊苏本人,而是一个替身?
拉迪斯的眉心拧得更紧,目光便显得更为凌厉。
他的视线在那张脸上一点点审视过去,骤然停留在左眼下方。
在亲兵的视野中,便是他们的拉迪斯殿下突然迈步去到瑟伊苏面前,手指毫不迟疑地擦上瑟伊苏的左脸。
即使对方立刻想要闪躲也没用,只需要用拇指用力一擦拭,掩盖的颜料便被抹去一角,露出底下的漆黑来。
是那个奴隶吗,曾经从他这里逃跑的那个?
只是被瑟伊苏保下一条命来,就感动不已,甘愿当一个替死鬼,连性命也可以交付给他。
“果然是假的。”
连带希尔凡也在骗他——不过,这倒也无所谓。
无论计划是否成功,他本来就活不了。
拉迪斯冷哼,还没来得及向旗手发布警戒的军令,以及杀掉眼前这个冒牌货,另一个士兵匆忙跑了进来。
“殿下,瑟伊苏率领他的军队,往这边杀过来了!”
这点也是理所应当会发生的,既然眼前的瑟伊苏是假的,真的瑟伊苏怎么可能不率兵袭击?
“准备迎战!”
旗语猛然朝下一挥,所有人都迅速动了起来,上马的上马,拿盾的拿盾,营地内忙作一团。
不远处,果然有马蹄声与喊杀声响起,是瑟伊苏的军队在向这边冲锋!
拉迪斯的军队早就等候多次,此刻同样冲了上去,反而让营地中心空出一片无人打扰的地方。
冒牌的瑟伊苏还站在原地,左右各站着两个奴隶兵。
“杀掉他。”
既然是假的,就没必要再多给一眼了。
拉迪斯淡淡朝那两个奴隶兵吩咐一声,转过视线,便要回营帐拿他的头盔。
但只走过两步,他的步伐便一顿,停在了原地。
——那柄属于瑟伊苏的长剑,那柄削金切石、无往不利的好剑,此刻透了一截在他的胸前。
“………”
拉迪斯张口,比话语更先涌出的,却是他那尚且温热的血。
他身旁的亲兵竟然吓傻了,面对这超出想象的一幕,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后,则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拉迪斯,我的王弟,你既然谨慎了,就应该更谨慎些的。”
是瑟伊苏的声音。
是属于瑟伊苏的声音!
拉迪斯缓慢转过头,瞳孔在剧痛下微微震颤,看向刺杀他的人。
是压着瑟伊苏过来的,右边那个奴隶兵。
因为左脸有刺青,他想当然以为这是属于他的奴隶兵。
而他握在手里的长剑,所有人都误以为是从瑟伊苏那收缴来的。
直到此刻,拉迪斯才恍然察觉,这个奴隶兵的眼神,才与他记忆里的很相似。
冰冷、仇恨,即使被压在泥土与血污里挣扎着,也总会倔强地抬起那双暗蓝的眼睛,绝不认命。
原来,不是这个奴隶成为了瑟伊苏的替死鬼,而是瑟伊苏不惜以身犯险,主动成为对方的替身吗……
“精彩的……计策。”
拉迪斯的语气平静,说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卡扬将剑拔出,甩了一串血珠溅落在地,接受拉迪斯被刺杀的亲兵才在慌乱之下,拔刀杀过来。
卡扬能在被当成炮灰的战场挣扎着存活十年,又有利器在手,战斗的能力比他们强了不知多少。
三下五除二,卡扬将剩下的几个士兵都解决掉,过来用剑割断捆住瑟伊苏的绳索,将武器还给他。
瑟伊苏活动了下手腕,接过自己惯用的佩剑。
再看向拉迪斯的那具尸身,瑟伊苏轻叹。
“只差一点,拉迪斯。你要是不打算亲眼见我,而是直接下令杀掉,我就会真的死在你手中了。”
但他也再清楚不过,拉迪斯的行事作风便是如此,谨慎且多疑,许多事情必须要亲眼确认,才可以安心。
瑟伊苏摸上自己的左脸,那里有被拉迪斯擦出的一小块漆黑纹路。
这是特制的墨黑颜料,由美拉米喊来帮忙的图芭亲手调制,普通的清水无法洗掉,更别提干巴巴的用手擦。
第一层是照着卡扬的刺青画上去的,第二层再故意用不那么牢固的肤色涂料遮盖。
拉迪斯肯定能发现这点异常,他只是无法分辨人脸,但不等于看不出这点异常。
当瑟伊苏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时,反而会忽视他身边的奴隶同样是卡扬乔装潜入。
只需要将双手的刺青用肤色涂料掩盖,左脸的刺青便足以让所有人都将他当成拉迪斯的奴隶。
这确实是一个大胆的、疯狂的计策。
没人想到瑟伊苏也会以身入局,押上自己的生死作为赌注。
“这不…可能……”
来禀报的士兵吐着血,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明明……看见…冲在最前方的是……”
“——殿下!!”
冲进敌军营地的布达翻身下马,整个人都几乎快要扑过来,一看就腿软得厉害。
他都快吓崩溃了,在刚听殿下表明自己要被真的绑进拉迪斯驻扎的营地里、而他需要穿上殿下的铠甲,伪装成殿下率军突袭的时候!
对此,瑟伊苏只是笑了笑,语气难得温和下来。
“你这不是将任务完成得很好吗,布达。”
“都是殿下以前太爱出门了……”
布达简直要掬一把辛酸泪,还不敢大声抱怨。
扮演殿下的经验为什么这么丰富?
还不是因为殿下以前非要隐藏身份给那个莱斯当剑术老师,而他老得苦哈哈坐在御座上假扮……
瑟伊苏又微笑了下。
接着,他看向呆怔站在拉迪斯尸体边的卡扬。
“你还好吗?”
过了会,卡扬才慢慢应声。
“……嗯。”
他半跪下身,抬手压在自己的心口,以一个虔诚祈祷的姿势,在心底默念出父母曾教给他的悼词。
……愿在那晨暮交替的钟声里,所有灵魂皆得以安息,一切泪水都在永不凋谢的花与蜜中落尽,与天上的星光永恒同在……
盘亘在他心底的梦魇,也终于可以,开始散去了。
…………
与此同时。
捂着胸口的希尔凡踉跄几步,撑住身体,大口喘息着。
拉迪斯的亲兵已彻底倒在地上,瞳孔涣散,手中还紧握着那柄险些给希尔凡致命一击的弯刀。
“您……来得……有点慢。”
忍住痛楚的希尔凡勉强喘匀气息,甚至还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好了你快别说话。”
莱斯反手收剑回鞘,俯身将他揽在怀里,动作很轻,特意避开了伤处。
这家伙光说自己能搞定一切,怎么不说他被拉迪斯派人盯着,差点一刀要了小命!
靠在莱斯怀里的希尔凡看着眉头蹙紧,终于为他流露出担忧神色的莱斯,在咳出口血的同时,依然笑着,勉强问出一句。
“我这次……有让您失望吗?”
这次,他没有等多长时间,便得到了一句叹息般的回答。
“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希尔凡。”
第57章
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莱斯都没有再参与。
他正待在希尔凡领地的教堂里,又开始给这片教区的教士们讲数理化。
希尔凡受的伤不算致命,但也不轻。
用御用医师的话来说, 好在他如今的体质比以前强了不少,否则凭这样越严重的伤势,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不过,即使这样,他也不得不静养很长一段时间,清淡饮食, 禁止任何剧烈运动。
这段话是莱斯双手抱臂站旁边听的。
甚至还重复了遍医嘱, 等医师确认无误后,才恭恭敬敬将这位捻着白胡子的老爷爷请了出去。
不愧是宫廷里的御用医师,不会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荒诞疗法。
希尔凡全程都微微笑着, 也很客气的跟医师道谢, 遣人将他送出门。
他现在伤势才稍有好转, 只能半靠在床上, 不能四处走动。
用希尔凡自己的话来说, 就是“还挺怀念的”。
毕竟,他曾经有很多时候,过的也都是这样只能静躺在床上休养的日子。
至少这次,还有莱斯陪在他身边。
虽说是计谋的一环, 但这份邀约自然是有效的。
莱斯也教帕迪沙那边的教士教得差不多了,正好换个地方继续【布道】。
那场人心博弈之下的生死殊斗, 已经落下帷幕数日。
瑟伊苏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拉迪斯胆大包天, 竟妄图袭击先知;而他带着随行人员拼死反抗,加上希尔凡恰好也前来迎接,才得以成功诛杀对方。
这番说辞有人信, 有人不信。
但这无关紧要,拉迪斯已死,瑟伊苏要做的只是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至于剩下的,谁还敢纠缠?
瑟伊苏没有付出多少代价就成功杀了拉迪斯,他距离苏丹之位,只差一步。
但后续的那些事情,与莱斯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可能跟系统有点关系,它最近乐呵得不行,连天天早上叫他的闹钟都变成了婚礼进行曲。
再配一点“命运终于来敲门啦!”的激昂小调。
就有点无语,感觉它才是那个快要当上苏丹的。
不过,反正都待在一起这么久,早就处出点感情了,莱斯也不介意它乐颠颠的放歌,当一个快乐的小系统。
至于他自己,目前又开始忙着……教学。
倘若以先知的身份来论,他如今的名望实在很高。
不论在帕迪沙还是希尔凡的领地高尤加,都有许多虔诚的信徒,会向莱斯行庄重的大礼,会恳切地向他祈求“请您渡我”。
莱斯大约观察了数日,大多是饿得奄奄一息的贫民,有些则是前来寻求其他帮助,各种大事小事都有。
“教会已经设立了救济院与互助中心,能够更快也更周到地解决他们的求助。”
希尔凡终于能够下地走路了,只是面色还相当苍白,行动也比较迟缓。
他给莱斯介绍如今又再度发展壮大的万神新教。
因为能解决百姓实际遇到的困难,所以很受众人的欢迎;因为很受众人的欢迎,愿意了解教义并加入的信徒就增多;因为信徒不断增多,所以有更多百姓的困难被解决……
这种无解的正向循环,以莱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与速度,使新教进行了一个突飞猛进的扩张,且完全没有要放慢速度的意思。
“除了这些救助方面的事务,许多信徒还会希望能在教会、在新神的注视与赐福下结婚。”
“如果遇到不幸的丧事,也会请我们的教士过去主持葬礼。”
“有些家庭,大人都出去工作,孩子没人能照顾的,也会托付在我们这,说这样最安心。”
“自然,我们也会安排教士简单教一些拼读与识字,带着他们做游戏,教他们自己有兴趣的手工,未来或许也能成一门足够养活自己的手艺。”
“前段时间,我们的教士还组织了几次节日活动,获得了城里百姓的一致好评。”
希尔凡越往下说,莱斯的心就越凉飕飕的。
只能勉强站在原地,摆出端庄的架势,好似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才能维持表面的镇静这样子。
毕竟,当一个宗教如此渗透进普通百姓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且绝大多数人都持欢迎与感谢态度时,也意味着它很难再被彻底割舍出去。
一想到他虚构的宗教竟然真的越传越广,那些编出来的教义与祷词将被更多的人反复念诵。
莱斯的脚趾都快忍不住扣紧鞋底。
真是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些许羞耻的程度……
“卡扬呢,他还好吗?”
这时,他听见希尔凡出声问道。
“我以为事情结束后,他会与您一起过来。”
“他去卡拉狄了。”莱斯说。
“带着之前酿好的两壶花酒,去祭拜他的双亲与族人。”——停顿片刻,他补全后半句,“米鲁会跟他一起过去。”
卡扬的部落被屠后,原本属于部落的领地也被吞并入卡拉狄,仅剩下些许残垣作为遗址。
米鲁仍然不清楚他自己的真正身份,卡扬也不会主动说起。
陪卡扬去卡拉狄这个决定,是米鲁主动要求的。
不过,无论是卡扬抑或米赫莎,都已经做好被米鲁问起时,将一切事情都坦诚告诉他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是这样。”
以拉迪斯一贯的行事作风来推测,希尔凡大概能将事情原委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是他没有选择拉迪斯的缘故。
对方向来残酷,做事又喜欢做绝,怎么可能真的放他一条生路。
相比之下,瑟伊苏更偏仁慈,手段也没那么激进而绝对。
隔着单薄的衣服布料,他慢慢抚了下自己仍在钝痛的伤处,缓慢吐出口气。
这些理由,只是他在说服自己罢了。
他不还是冒着性命风险,去做了这件事吗?
或许正如他当时对瑟伊苏说的那句话,那句本该是别有用心的话。
——只因为,是莱斯拜托他的。
他好像真的陷下去了,义无反顾的。
“另外,我还有个想法。”
在恍神的刹那间,希尔凡又听见莱斯这么说道。
“什么想法?”他微笑着问。
对此,莱斯没有直接开口。
他先轻吸了口气,确定周围没有其余人在偷听后,才看向他。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所以想先咨询下你。”
“我想……废除这个国家的奴隶制。”
每次,当他看见卡扬身上的奴隶刺青,看见来来往往的奴隶衣衫褴褛、脚步趔趄,却不敢向教堂求助,连偶尔流露出的钦羡目光都只能匆匆一瞥时,这个想法便开始在心底萌芽。
这种通过压榨一部分群体,不把他们当人对待,好让另一部分群体生活优渥的制度,莱斯始终都相当反感。
那些祈求着“请您渡我”的信徒中,没有奴隶。
或许,真正活在底层,甚至不被当成人对待的奴隶,才是比任何人都想对他说这句话的人吧。
莱斯总会不自觉这么思考着,迫切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但这种堪称彻底□□制度的构想,他也不能直接说出口。
只能先暂时问一下希尔凡的意见,听听他的想法。
然而,即使聪慧如希尔凡,也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禁惊异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莱斯。
“我现在是真的相信,那个计划是你提出来的了……”
过了好半晌,希尔凡才喃喃出声。
“竟然会想要废除奴隶制度,这种动摇国本的事情,要是父王还在,已经下令砍掉你的脑袋……”
莱斯被说得轻咳一声。
“很荒谬吗?”
“至少,没有人敢像您这样,直接说出口。”
希尔凡终于平复心情,过了一会后,才若有所思般轻轻点头。
“可以理解,这个国家的奴隶有数十万人,若能彻底废除,恢复他们的自由身……”
“您甚至,会成为活着的地上神明。”
第58章
即使提出这个想法, 以当前的形势而言,莱斯也只想想。
在这点上,希尔凡竟然也给不出具备可行性的建议。
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甚至从未将它纳入值得考虑的范围内。
对塞尔曼帝国的大多数人而言,奴隶制度是自他们出生起就固有存在的制度,是如呼吸一般,根本不需要去思索它是否合理的某种自然规律。
天生就该有一部分成为连人也算不上的奴隶,能够被交易、被使唤、被任意处置。
怎么会有人去为奴隶考虑,觉得他们也能够被当做人呢?
正因如此, 当莱斯突然问出这句话时, 竟连希尔凡也怔愣许久,给不出答案。
“请您原谅,以我如今的权力与智慧, 都不足以解决您的困扰。但我相信, 您必定可以做到。”
最后, 他只是微笑着向莱斯这么说道。
那双淡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极浅, 甚至更接近某种偏银灰的宝石, 透出涟漪般的澄澈光泽。
“就像您已经拯救了我那般,您还会拯救更多人,完成此前所有先知都不曾做出的伟大功绩。”
单手按在胸口,希尔凡行了个礼,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虔诚。
浅褐色的发梢微卷,自冷白的颈侧柔软滑落, 在空中、也在莱斯的眼底轻轻荡了一荡。
直至此刻, 莱斯才发现希尔凡不像瑟伊苏他们那样常年在外奔忙,又极少风吹日晒,肌肤便比他们细腻许多, 也白上许多。
因而,他的五官也更清俊些。
只不过,当希尔凡收敛刻意摆出的笑意时,那不带任何情绪的眉眼间便总是萦着久病后的淡淡阴郁,消沉而悲观。
即使如今已经好了许久,待人说话也相当客气守礼,在极偶尔的时候,依然会无意识地流露出来。
之前,莱斯就是因为这点,总觉得自己应该提防他。
但此刻的希尔凡……
“不要这样吹捧我,万一达不到呢?”
看着对方朝他这边抬眼望过来的明亮目光,莱斯也不禁露出点笑意,摇头要他别替自己夸下这种大话。
真想要废除奴隶制,也不可能一纸法令就彻底终结的,重点还得有社会性的思想转变,以及能够取代原本社会结构的、合理且可行的新体系。
“您太小瞧自己了,”
希尔凡的嗓音偏低,将话讲得有条不紊,带着些许常年咳嗽后的轻微沙哑。
“神明是眷顾着您的,莱斯大人,亦如您三次眷顾了我,将我从死亡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将他的身体治好、没有放任他被拉迪斯杀死、又促成他与瑟伊苏的交易。
比这份独一无二的眷顾相比,他只是冒了一次风险,又有什么损失呢。
希尔凡在呼吸时,胸口仍然带着点迟钝的闷痛,还有点轻微的痒。
但这与曾经那无数次捂着胸口咳出血腥味、纵使是深夜也仍然无法入睡的经历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更何况,他的神明正站在他的面前,那双灿金的眼眸璀璨如同太阳,却只照耀着他。
他没有被抛弃,也不曾孤独的死去。
希尔凡想要微笑,便放任自己的唇角弯起,伸手做出邀请。
“教士们已经在等着了,您现在要过去吗?”
“这里怎么也这么早就到齐了……”
莱斯对这帮人的好学也算是有点心理准备了,便点点头,暂时将自己那个以当前社会看来还实在大胆的想法压在心底。
怎么说都还是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情呢,先专注教数理化吧。
似乎是提前从帕迪沙教区那边的教士口中听说了莱斯要教给他们的东西,也可能是莫名的胜负欲在作祟。
高尤加的教士们没有对莱斯第一堂课教授的【数学】产生任何疑问,而是一个个都提前带好了纸笔,昂首挺胸的坐在位置上,等他讲课。
一副誓要与隔壁比个高低出来的战斗架势。
莱斯:…………
知道你们刻苦,也没想到你们还能这么刻苦。
他默默转过视线,看向同样坐在台下的希尔凡——后者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拿笔记录的坐姿格外端正。
……该不会是希尔凡提前给他们打的预防针吧。
他只用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就讲完了之前在帕迪沙教过的所有课程。
希尔凡也同样参与了莱斯的全程教学,考出来的分数还意外得高。
也没见他问过自己什么问题,每次都能考第一,轻松甩开后面人一大截。
莱斯觉得,以这家伙的脑袋瓜的聪明程度,搞不好比预想中还要适合搞科研……
只学到高中程度都有些浪费了。
对此,希尔凡的说法是“用数字来解释世界很有意思,这些公式与定理也很有趣”。
莱斯:“………”
听听,这人竟然能用“有趣”来形容数学!
当然啦,他在这里住的还算不错,也是睡在专门修建的寝室内,每日出门接收到的崇拜与仰慕也大差不大。
就是希尔凡这边的厨师烧的菜有点不合他的口味,但也不是不能习惯。
何况,这个时代的食物并不像他以前世界那样丰足,不可以浪费。
一开始,莱斯还会眉心紧蹙,吃光那些味道奇怪的食物。
但希尔凡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厨师做出的味道也迅速贴合他的喜好,连份量也恰到好处。
莱斯沉默许久,想起他在帕迪沙居住的那段时间。
甚至更早,他还在王城的时候,瑟伊苏时常会带着食盒登门,笑称看不下去他总是啃馕饼配腌菜。
后来,他手里没有再拎着食盒。
因为他给他介绍了一家做菜非常符合他口味的店面。
瑟伊苏比希尔凡认识他更早,于是也在很早以前,就让厨师在做菜时特意迎合并摸索出了他的喜好。
……如果只当他是个好兄弟,或者出色的学生之类,应该,不会对他做出这么细心的事情吧?
完蛋,这很不对劲啊!
莱斯的心底陡然一惊,防牛子雷达哔哔炸响。
还有眼下坐在他对面的希尔凡……
对方有时会来和他一起吃饭,但额外让厨师做了一两道清淡的菜,放在他面前。
而他也只吃面前的这几样,其余丰盛的菜肴,都是属于莱斯的。
没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了,真是越想越微妙。
莱斯还记得曾经高中时,他的闺蜜喜欢上一位男生,又不敢向对方表白。
于是,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每天早上偷偷往对方的课桌抽屉里放一个苹果和一瓶牛奶……
莱斯没忍住,又看了眼希尔凡。
对方吃得慢条斯理,连咀嚼都显得格外斯文。
察觉到莱斯的目光,他便抬眼回望过来,刻意露出点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这次的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没有,我很喜欢。”
莱斯端着碗,想了想,尽量以一种比较严肃、讨论什么学术课题般的语气问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在待人接客时,都会很照顾对方在饭菜上的口味吗?”
“嗯?”
听见这种问题的希尔凡略怔片刻,不明白莱斯怎么突然这样问他。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莱斯肯定在帕迪沙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才会用上【都】这个词。
那个虽然比拉迪斯好上一些,但对外态度依然冷酷的瑟伊苏,竟然也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不对,既然瑟伊苏认识莱斯比他早,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应该也要提前许多。
既然如此,他的心思,倒也不算难猜……
希尔凡立刻想通了里面的门道,却在眼眸微转的瞬间,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是,这是皇室成员自小被教育的礼仪之一。”
他刻意将这些话讲得轻描淡写,好似完全不值一提。
“尤其是对待弟子、亲信或地位更尊贵之人,更要体贴且细心。让您在饮食上感到满意这点,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罢了。”
分明是他与瑟伊苏刻意为之的区别对待,却被说得仿佛人人都有。
这种不惜自己跟着栽下坑,也要拉兄弟一把的作风,莱斯哪里见过。
他恍然“哦”了声,没有半分怀疑。
“这么说也是。”
毕竟在他以前那个世界里,也有类似的习俗。
真是吓了他一跳。
也可能是他有点紧张了,最近系统活跃得不行,天天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论刷爆皇帝好感度的一百零八种方式》,全是过往宿主的经验总结。
害得莱斯都开始担忧瑟伊苏到时候登基成为苏丹,会不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纳入后宫……
嘶,别自己吓自己。
莱斯喝了口汤,顺便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一下。
希尔凡但笑不语,没有揭穿自己王兄的那点小小心思。
至于他,还有的是机会。
如今的瑟伊苏还被卷入王位之争的漩涡中,分身乏术,不能来见莱斯。
而莱斯如今的身份与名望又足够高,鲜少有人能真正靠近。
在这点上,他的优势却很大。
已经退出王位斗争的他身为总主祭,反倒可以有各种理由见莱斯,与他待在一起。
包括那些教义与神谕,他也能尽自己所能的帮助对方,将它传播得足够远,吸纳更多的信徒拜入新教。
何况,莱斯教的数学确实很有趣。
只不过,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教导教士们数学,又说这是能解释一切神秘的语言……
希尔凡坐在书桌前,沉思许久。
最终,他取来一张纸展开,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尊敬的阿什拉夫导师:
我仍记得您曾说自己在机械设计上投入精力甚多,数年来却始终苦于无法突破。在此,我要郑重向您介绍一门伟大的语言……】
第59章
往后一段日子, 莱斯的生活风平浪静。
除去每隔两三天就定期给教士们上一堂课以外,他竟然发现自己变得无所事事。
课上要讲的内容都已经在帕迪沙那边全部讲过一次了,不需要再争分夺秒的备课。
以前还需要在书店工作, 休息日还要学点剑术和礼仪之类,现在都结束了。
他也不在神济堂,不用给学生们上课,带着他们举行各种祷告及仪式。
巴伊莎他们也都不在这里,休息日没人来找他打发时间。
莱斯靠着躺椅,目光放空, 虚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绿树林荫处。
……这下是真的无聊起来了啊。
【好无聊, 】他戳了下脑海里的系统,【放点电影来看看,最好是那种牛顿啊、高斯啊、爱因斯坦啊之类的伟人纪录片。啊, 但别放难度太高的, 我还看不明白。】
系统抗议:【……喂, 我又不是影音播放器!你总是把我当闹钟使已经很过分了!】
【你自己看完了我那个世界里的所有文娱作品, 还不许我从你这里看点新鲜东西吗?快点放。】
晒着暖烘烘的太阳, 莱斯的语调舒缓,但将话说得理直气壮。
【或者你和我聊聊天也行,但不要提苏丹这个单词,我最近一听你讲这个单词就头疼。】
系统发出“别这么小气嘛”的声音。
【怎么了嘛, 这不是看你快要当上苏丹宠妃了,我先替你多念叨几遍, 提前习惯下啦。】
现在瑟伊苏的势头这么强劲, 拉迪斯还是没费多少代价就干掉的,一看就是他以后稳当苏丹了嘛!
哈哈,瑟伊苏好瑟伊苏好, 它果然没有看走眼!
晒得有些困倦,莱斯便闭起眼假寐,只在脑海里与系统闲谈。
【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究竟算是恋爱脑,还是事业脑。】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脑,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事业脑,】系统哼唧,【放那些科学家的纪录片?我看你是想从我这里白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
莱斯:【哦,你这不是很懂吗?那快点来放一部看看。】
系统:【那你拿15积分来换。】
莱斯叹息:【怎么看个纪录片也搞上大会员了。】
唉,用积分兑换观看权,那就很没有意思了。
【算了,你还是给我放点免费专区的吧。】
【……你不要真的把我当成影音播放器!我和你说,你这样的宿主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哪怕用母子平安丹还有生机补丹还有乌发汤假装自己是神医呢!或者用美颜膏和减脂丸收买人心、倒卖高价呢!这些手段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商城里要多少道具有多少道具,你想换什么都可以!结果呢,只有你总想着兑换科学理论,那些一串串在我看来超低级的公式和定理……】
系统气得一连串嘟嘟叭叭,全是在控诉莱斯竟然让它干点杀鸡焉用牛刀之类的小事。
完全对不起它身为系统的全能——哪怕它只在宠妃这条赛道上一骑绝尘,那也能让宿主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结果呢?它都来这么久了,每天不是当闹钟,就是当备忘录!
那些宿主唾手可得的积分与任务奖励,到莱斯这里,吭哧两三年,才憋出一碗避子汤加100积分!
莱斯默不作声听着系统抱怨,直到后半段才突然出声。
【真的吗,这些知识在你看来都是超低级?那你举个高级点的例子听听呗。】
系统气噎:【…………你别想在这里套我的话!】
莱斯:【哎呀火气这么大,你喝碗丝瓜汤吧。】
系统:【………………】
系统被气得吐了一长串乱码刷屏,还没来得及反击,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
是希尔凡的声音。
系统不再吭声,但默默的、用力的给了莱斯一个白眼——打在他脑海里的字体超级大,还是放大加粗版。
【白你一千眼!!!】
收到这行字的莱斯笑了声,才在开口时提高音量,让希尔凡进来。
“当然没问题,请进。”
希尔凡站在门外,能听见房间里始终都很安静,莱斯并没有招待任何客人。
他也提前与那些教士打过招呼,让他们不要随意来叨扰先知,这样非常无礼。
然而此刻,希尔凡很确信,在他询问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低笑。
很轻,也十分短促,带着几分愉快的味道。
倘若他稍不留神,就会当成自己的错觉。
但他听见了。
莱斯是在高兴他的到来吗?
希尔凡的心跳不自觉加速,甚至抿起唇角,好似也想要提前模拟等会见面的场景,给莱斯一个同样愉快的、恰到好处展现自己魅力的笑意……
“你在这傻乐呵什么呢?”
身边与他同行而来的阿什拉夫瞪着眼睛等了会,没忍住用手推了他一把。
“我记得你应该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才对,这表情怎么变得傻里傻气的?”
希尔凡:“…………”
希尔凡默默放平嘴角,收敛那不自觉流露的微笑。
您真是一点风情也不懂。
他默默推开房门。
莱斯正半靠在露台前的躺椅上,用金丝纹满刺绣的暗红缎面柔软,金箔贴就的扶手与包边更是奢华精贵。
银白的长发却比缎面更柔软,自边缘滑落些许,在不时吹拂而起的一阵微风间,扬起又飘落。
那双灿金如太阳的眼眸也半睁半闭着,如同黄昏逐渐落尽的晦暗天际线,轻易便让航行的水手迷失方向。
这幅场景不论看多少次,希尔凡也认可那些见过莱斯的信徒的说法。
像这般超凡脱俗、拥有高贵神性的伟大存在,倘若他都不是先知,这世上绝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位先知。
希尔凡的走神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不过瞬息之间。
很快,那双闭合的金眸再度睁开,将目光投向他这边。
希尔凡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指尖的温度也变得灼热。
自从他受伤以后,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明显。
他好像又病了。
而这次,他病得心甘情愿。
好在,对方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太久,便挪开,落在身旁的阿什拉夫脸上,认真端详许久。
“这位是?”
“是我要向您介绍的一位导师,他是我曾经……”
希尔凡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按照贵族间交往的惯例,将那些复杂的措辞讲完,阿什拉夫便已经冲上去一步。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两侧与头顶的发丝都泛出明显的灰白。
脸上明明按照这个帝国蓄须的习俗,留着乱七八糟的山羊胡子,却没有整齐修理,长得像胡乱歪倒的稻谷。
衣袍也是东一件西一件随便套着,好几种风格混穿。
“我是阿什拉夫,以前教过希尔凡,哦,我承认他当时是我最满意的一位学生,教起来不怎么费力,当然,他听得也不怎么用心,还假装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
阿什拉夫的语速飞快,叭叭叭一口气讲了许多,还拆穿了希尔凡当初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小心思。
莱斯一听是希尔凡曾经的老师,当即从躺椅上起身。
“阿什拉夫先生,初次见面……”
但他话还没说完,连基本的见面礼节也没有做到位,对方已经双手握住他的手,相见恨晚般的大力摇动。
“但您,伟大的先知,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什么教的莱斯,我一开始还不相信,认为又是一个骗人的神棍玩意。”
“请注意您的措辞,阿什拉夫老师。”
希尔凡在一旁纠正,但阿什拉夫连半个单词都没听进耳朵里,通通从大脑皮层上弹开了。
“结果呢?您发明的数学语言,神啊,真是不可思议,这简直令我醍醐灌顶!没错,纯粹的数字与符号,谁能想到呢?答案正该如此!公式不需要用任何一种语言去概括,公式就应该是另一套更美妙、更简洁、更明确的字符才对!”
阿什拉夫讲得滔滔不绝,眉毛和胡子一齐乱动,整张脸都洋溢着说不尽的喜悦。
“还有您讲的其中几个公式,哦对,还有函数,啊,这用词可真精准!当然,我最喜欢导数这部分,它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非常大!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构思一款能够不断运转的机器,或者说是带动某样东西不断运转……不过它还有点小小的问题,是的,始终无法精准掌控能量转换的效率……等等!我忽然有了个想法!”
说到后面,高兴坏了的阿什拉夫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滔滔不绝到一半,又松开莱斯的手,开始四处找纸。
希尔凡习惯了他的导师的作风,正要去给他拿叠纸来,却见阿什拉夫直接从自己的不知道哪个小兜里掏出用了半截的炭笔,趴在地上开始计算。
完全不在乎这里是先知的寝室,连地板也是神圣且不可随意亵渎的。
莱斯睁大眼睛:“…………”
说真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数学这么痴迷的人。
“…………”
希尔凡轻咳了声,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莱斯解释。
“其实,阿什拉夫老师以前对我们都是拉长那张臭脸,除上课外不会说超过三句话的。”
他也是试探性写了封信给对方,没想到才过几天,直接被找上了门,说什么都要见莱斯一面……
数学竟然有这种魔力,把他老师勾得一只脚都没穿鞋就这么过来了,希尔凡也对此大为震撼。
“没关系,能对某样事物怀抱一生的热情,是极为了不起的坚持。”
莱斯看着还在边自言自语、边写下密密麻麻推导过程的阿什拉夫,忍俊不禁。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您快过来看看!这里,我算得对吗?这里是不是该用它而不是它?”
算到一半的阿什拉夫手一抬,一把就将莱斯薅得跟着他趴在一堆数字与符号前。
对着眼前这堆超过高中数学水平的方程的莱斯:“…………”
鬼看得懂啊!
系统,快救救……!
第60章
索性, 阿什拉夫并不打算真的从莱斯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是自顾自又计算了下去,希尔凡刚想说点什么还被他无视了,一副谁也别来打扰我的模样。
莱斯在旁边等了会, 发现他确实彻底把自己忘记个彻底。
再看向希尔凡,对方也露出个极为歉意的无奈表情。
但凡阿什拉夫不是他亲自带过来的,希尔凡都恨不得以手捂脸,说上一句“我不认识他”。
希尔凡的这番反应,倒是也少见。
莱斯感觉有点好笑,起身将衣袍压出的褶皱抻平, 来到他身旁。
“我们出去吧, 不要打扰到他。”
这段话是莱斯用口型对希尔凡说的,后者微微颔首,也觉得在这种时候, 他们还是不要打扰到那位正处于狂热计算中的阿什拉夫比较好。
二人并肩而行, 决定去院子里散会步。
“他曾经是很有名望的宫廷教师, 被邀请来教导过我一段时间。”
鉴于阿什拉夫开篇三句话就直接跑题的自我介绍, 希尔凡只好又对莱斯详细介绍一遍。
“其实, 嗯……他对学生很严格,平时讲课也不苟言笑,着装始终非常体面。后来,他沉迷研究机械的结构设计, 试图将计算科学的知识融入其中,发明出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机器。”
“结果一直没什么进展, 他又不甘心, 为了找到突破口,决定辞去宫廷教师的工作,游历各地, 即使要花费数年、数十年也在所不惜。”
“我也是最近向您学习数学后才想起他,觉得这或许会对他的研究有什么帮助。”
“没想到……”
这位始终一丝不苟的阿什拉夫老师,会像发现了新大陆那般,如此不修边幅的跑过来找他,也礼仪规矩也早就忘得彻底。
希尔凡只大略讲了他知道的故事,说到后面,甚至显得有些赧然。
他担心阿什拉夫老师的行为对莱斯来说是相当严重的冒犯与不敬,足以触怒对方。
而这位眼下依然在地板上狂用炭笔写写写的老师,还是他亲自带过来的……
想到这点,希尔凡就忍不住忐忑。
莱斯听着听着,大概懂了这是什么情况。
痴迷数学应用研究的科学家啊,这确实是很少见的。
毕竟,这是一切产品都要靠人力制造的小农经济时代,即使大家都推崇精通文化的学者,但文盲依旧占据了社会人口的大部分。
遑论即便是学者,更多也是朝书法、诗歌、神学或哲学等方面发展的。
至于计算科学?没人会在意那些落不到实处的勾勾画画,商业交易用不到高深的算术,而它也无法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与好处。
如果说高深的哲学还能吸引到一部分产生共鸣的人,但高深的数学?
它的门槛太高,以至于听不懂的人说几遍依然听不懂,讲得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当疯子。
能像阿什拉夫这样坚持数十年也不放弃的,甚至为此舍弃了原本优渥生活的,莱斯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怎么可能会讨厌这位致力于将理论数学落在实处,为改变世界而努力的科学家?
一开始教授数理化的目标,不就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吗。
“阿什拉夫先生拥有非常高贵的品格,我怎么会为此感到不高兴。”莱斯温言安抚希尔凡。“不如说,我反而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他想要发明的是蒸汽机吗?”
“我不知……”
希尔凡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刚路过的窗口先探出个脑袋来——正是阿什拉夫。
“蒸汽机!没错,就是蒸汽机!我知道该用什么做动力源了,我本来还打算用水或者骡子!天哪,您果然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
“是先知!”
希尔凡高声纠正。
“最伟大的先知!”
阿什拉夫从善如流换了说辞,脑袋从窗口缩回去,继续记录他喷涌到彻底大爆炸的灵感。
从1到2非常简单,只需要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即可。
但从0到1等于从无到有,这张纸的距离如果没有被一指头戳破,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阿什拉夫就是处于被点破的状态,整个人亢奋到不行。
直到莱斯与希尔凡散完步回来,他仍旧趴在地上计算,还画了许多看不懂的机械结构图。
那张昂贵精致的地毯已经被他随手拿来当板擦,揉得皱巴成一团,还擦得脏兮兮的。
书桌与椅子也被推去了墙边,上面的东西变得歪七倒八。
其中一个杯子砸在地上,碎成好几片。
“…………”
希尔凡深吸口气,“阿什拉夫老师,即使您是我尊重的老师,我也要直言不讳了。您怎么能如此冒犯莱斯的寝殿,将它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阿什拉夫头也不抬,甚至还当即吩咐他快点干活。
“你来得正好,快拿叠纸,把那片地上的公式与图都画下来,一点也不能错。听到没?尤其是我标在旁边的尺寸,一个小数点也不能抄错!”
希尔凡揉了揉额角。
头疼。
他感觉自己在莱斯面前好不容易竖起的形象,眼下已经被自己的老师毁了个彻底。
况且,天还快黑了,乱成这样的寝殿,莱斯要怎么睡?
希尔凡只能诚恳对莱斯保证,“我会尽快将这里恢复原状。”
“不要紧,让阿什拉夫先生先用这里,”莱斯可完全不在意,“想来你那里肯定有空房,收留我一晚就好。”
偌大一座城堡似的宫廷,总有多余的客房吧。
莱斯觉得自己十分善解人意,但希尔凡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的心脏又跳快半拍,血液仿佛翻涌的滚烫潮水,似乎难以相信莱斯想要主动住在他的宫殿里。
这种关系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尤其以莱斯曾经拒绝一切社交、极度洁身自好的禁欲作风,希尔凡从未听说过他会主动住进谁的家里。
即使是那个名叫扎希南的贵族,也说过莱斯不仅拒绝他的求欢,甚至趁夜独自离开了他的住所。
他只在米赫莎夫人的家中借住过数日,自那以后,再不曾留宿于任何人的家中。
包括瑟伊苏,也只是邀请到他来帕迪沙的教堂内居住,而非他的宫殿。
希尔凡轻轻吸了口气。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莱斯的心里,他确实是特殊的……?
“——好。”
过了一会,他才张口,回出一个简短的单词。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说不出任何花言巧语,只觉得一切都如此令人感到愉快,连夜晚的风也变得心旷神怡。
甚至不介意专门去拿了摞纸回来,与莱斯一道誊写阿什拉夫写在地板上的内容。
天色彻底暗下去了,就点起油灯照明。
莱斯头一次参与这种类似帮导师整理实验报告的活,还怪激动的,抄得格外仔细。
搞不好,未来的工业革命可全靠这几张纸了!
与认真誊抄的莱斯相比,希尔凡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总是悄悄溜走,又擅自落在莱斯被照亮的小半张脸上。
对方的落笔很专注,没有察觉到他在看他。
在希尔凡的心里,莱斯是他所见过的人里最特别的。
他从不在意自己外貌上的吸引力,对那些昂贵的珠宝与漂亮的美人也无动于衷;即使拥有了先知的声望,他依旧从未做出过任何有利于自身的事情。
实质的钱财、无形的权势还是虚荣的恭维,都不值得他多落下一眼。
但能如此包容阿什拉夫老师的冒犯,甚至还愿意俯下身,认真帮忙誊抄。
住进神济堂的时候,希尔凡便逐渐知晓,莱斯的目光永远注视着需要帮助的底层,亦如太阳总是眷顾着它的生灵。
然而,此刻的他升起了些许贪心。
他想要太阳多照在自己身上,且毫不在乎这是对神的亵渎。
大约是希尔凡的目光停留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莱斯也终于察觉到他的注视,朝这边转过视线来。
“怎么了,希尔凡?”
那双在夜间沉作暗金色的眼眸深处,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走神了。”
希尔凡露出一个微笑。
但没等他再说点更暧昧的话,不远处的阿什拉夫声音洪亮,劈头盖脸地朝希尔凡表达出他的不满。
“现在是你走神的时候吗,又不是在上那些连我也觉得枯燥无聊的课!快点抄,快点,不要耽误我的时间,我明天还赶着去老友那里,他虽然是个好铁匠,可脾气比我还臭!”
被这么一打岔,什么暧昧的气氛都没了,连风都刮得嗖嗖冷。
在莱斯的忍俊不禁中,希尔凡认命提笔。
“……是,老师。”
…………
阿什拉夫来得匆忙,去得更急切。
在通宵一整夜后,他卷起一大摞纸,兴高采烈的离开了,完全不管脸上又多出几道脏兮兮的炭粉痕迹。
莱斯本来还说去希尔凡那边睡觉,结果跟后者一起,也被拉着誊抄了个通宵,完全没能睡觉。
临走前,阿什拉夫特意又找到莱斯,眉飞色舞的同他握手。
“您如此深刻的启迪了我,我将会在未来每一册著作的扉页都写上您的名字,伟大的数学家,不对,先知大人,”
他的心情始终亢奋,连带脸上也不见半点疲态。
“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将数学分享给我的好友们,他们在其他领域的研究之深入,并不比我逊色,或许,这也能对他们带去一些启发。”
“当然,您想教给多少人都没问题。而我也并不是什么数学家,相比像您这般真正的伟大人物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跑腿传信的邮差罢了。”
莱斯与他握了握手,委婉的回道。
“为真理跑腿传信给他人的邮差吗,这形容实在贴切。”阿什拉夫感慨道,“您这般无私而谦逊,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阿什拉夫没有待多久就走了,留下送别他的希尔凡与莱斯。
等马车远得彻底望不到后,希尔凡才看向莱斯。
“如果我现在邀请您去我的宫殿居住一段时间,您愿意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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