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追着沈清池出城,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身披轻甲,于杏花微雨中打马远去。
李锦与沈清池年少相识,一个是不务正业的纨绔,一个是年少有为的小将军,本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却架不住李锦厚着脸皮死缠烂打要与人结交。
李锦与沈清池的第一次见面,那年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
沈将军打了大胜仗,带着部下回京接受封赏,沈清池是那一队人马里,最年轻的小将。
李锦和一众狐朋狗友站在临街的二楼,看清那个端坐马背上,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的模样时,不学无术的脑子里只冒出一个词,好看!
初时,刚回京城总是独来独往的沈清池并不理会李锦。
沈清池越是冷淡,李锦便越是积极。
李锦的其他狐朋狗友们愤愤不平:沈清池一个连妾生子都算不上的野种,勉强被国公府承认而已,有什么可傲气的!
后来,沈清池慢慢卸下冷漠疏离,终于被李锦拉到身旁。
李锦的狐朋狗友们又说:沈清池这种出身的人,果然有些心机和手段在身上,现在整天扒着李锦这个金贵皇孙不放,肯定没有真心全是演技。
不过是世子爷身边的一条好狗!
这些话,李锦听了不置可否。
他觉得自己真心与沈清池结交,不用在意别人的闲话。
他觉得沈清池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一腔赤忱。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好兄弟,
现在是,以后也是。
直到那夜醉酒,一切全都变了。
边关战事又起,沈清池要随父出征,出发前一晚,李锦提了酒熟门熟路地翻墙去找他。
他们像过去很多次一样,坐在沈清池所住偏院的石桌旁喝酒赏花,不同的是,这次沈清池没有劝着李锦早归,而是带着他喝了一坛接一坛。
沈清池酒量很好,李锦却早早醉了,沈清池似乎跟他说了什么,李锦记不清了,至于自己后面答了什么,做了什么,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醒来时已是半夜,李锦看着一片狼藉的床榻慌了手脚,他脑中一片混乱,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看一看身侧半掩在被褥下的沈清池,匆忙穿好衣服,逃也似的离开了国公府。
李锦回到王府,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也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只觉得自己对好兄弟做下这种事情,简直禽兽不如,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更没有勇气按之前说好的去给沈清池践行。
然而沈清池偏偏是李锦的一众朋友里唯一被恒王妃看得上眼的,她记着这个事情,早早地派人来催儿子。
李锦不想被母亲看出端倪,假装出了王府,浑浑噩噩一头扎进醉仙楼。
不知道是怎么又跟一群纨绔喝起来的,本就宿醉未消的李锦只想着喝醉也好,可以暂时不用去想那件事。
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调侃道:“说起来镇北军不是今日出发吗?世子怎么没去给沈清池饯行?”
突然听到沈清池的名字,李锦心里颤了颤,生怕别人看出什么般下意识反驳:“给……给沈清池送什么行,普通朋友罢了,是他总是黏着我不放,走了我倒落得清净。”
话落,便听包间外传来李锦的死对头贺景行的一声轻呼:“沈兄!”
声音隔着门板本来极小,落在李锦耳中却是轰的一声巨响,他瞬间酒醒了大半,愣了愣,这才狼狈起身追了出去。
追到楼下只看得见沈清池打马离去的背影。
李锦撞开跑在他前面的贺景行,随便抢了门口不知道谁的一匹马,急急追了上去。
李锦当时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本能地觉得一定要追上去解释清楚,即便他还不知道解释什么,怎么解释。
但是终究没有追上。
至此天人永隔。
三年时间,李锦浑浑噩噩,伤心欲绝中更有深深的悔恨。
恨自己看不清己心;
恨自己在该回应对方感情时选择逃避;
更恨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让折返回来的沈清池听到。
当李锦终于明白,自己对沈清池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那抹细雨朦胧中远去的身影,却永远留在了那年春天。
三年时间恍如大梦一场,李锦在其中醉生梦死。
梦的尽头,是方才神似沈清池的那个身影于落英缤纷中的蓦然回眸。
缠绵细雨终于停了,李锦深吸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清甜空气,对一直站在侧后方的侍从福生道:“吩咐乌衣跟上前面的车队,切记保持最远距离,不要被察觉。”
福生原地踟蹰半晌,终于在李锦催促的目光中苦着脸提醒道:“世子,方才那是个姑娘。”
李锦斥道:“你懂什么,没见他身手、声音、样貌都与沈清池一模一样吗?”
福生觉得自家世子肯定是魔障了:“可是,沈小将军如果还活着,十八九岁的年纪怎么还会是少时的声音。”
对此李锦自有一套理由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口技不知道吗?他那么聪明什么学不会,他假死扮作女子自然是有他的苦衷。”
他顿了顿,又叹口气道:“他不肯与我相认,肯定是还在怪我……”
福生还要再劝:“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李锦拿扇子敲了一下福生:“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可是。”
福生一面捂着并不怎么疼的胳膊一溜烟跑去给暗卫传话,一面在心中叹气,完了,他家世子又犯病了。
都三年了,世子还是一遇到跟沈小将军有关的人和事就会不正常。
还不是苦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唉!
两日后,淮城。
车辚辚马萧萧,富商徐家终于即将迎回当年被歹人换走的小儿子。
马车内,流落在外四十载,年近半百终还家的徐从礼掀起车帘一角,看着淮城的街景感叹道:“到底是江南富庶之地,比北境最大的云城繁华了不知多少倍。”
林淑华正襟危坐,小心地扯了下丈夫的衣袖,低声道:“别看了,小心又被人笑话咱没见过世面。”
徐从礼心中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但闻言还是放下了帘子,对林淑华笑道:“娘子说得是。”
一旁云娘见此,欠身将林淑华拉到自己身侧:“娘,流落在外又不是爹的错,该觉得亏欠的是他们徐家。有人狗眼看人低,难道人还要去在意狗的想法吗?我们从没来过这里,看看又怎么了。”
说着轻抬手,掀开了身侧的车帘。
林淑华见云娘几乎将帘子整个掀起,赶忙将放在旁边的一顶帷帽扣到她头上。
她盯着云娘将帷帽整理好,这才转头看向外面,语气中带了几分低落:“话虽如此,可那徐家乃江南数一数二的富户,我出身贫寒……”
街上熙熙攘攘春光正好,她脸上却愁容不散。
云娘明白她的顾虑,劝慰道:“您是秀才之女,徐家却是商贾之家,士农工商,若真有人嫌贫爱富要比个高低,也不必妄自菲薄,委曲求全。”
“况且……谁要欺负了你们,我也不会饶他的。”
最后一句话,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令林淑华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她转头怔怔地看向云娘,帷帽遮住了那过于漂亮的容颜,略随意的坐姿也并没有高门贵女的端庄,但那周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气度,却每每让人心生畏惧。
她们小夫妻自然是养不出这样的女儿的。
真正的云娘,也就是林淑华夫妇的亲生女儿早在三年前未婚夫因戎人犯边失踪时,便想不开跳河了,如今这个云娘是夫妻二人在打捞女儿尸首时从河里救上来的。
那时她奄奄一息,浑身都是外伤不说,更是多处骨折,尤其是右臂箭伤带毒,伤口溃烂不成样子,行医多年的丈夫只是出于医者之心勉力救治,并没抱多大希望。
但没想到她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只不过大概是因为头部受创,醒来后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夫妻二人刚刚经历丧女之痛,又见她跟亲生女儿生得有几分相似,便起了私心,骗她做了自己女儿云娘。
所幸他们之前生活的边陲小镇民风淳朴,云娘养病几个月后再出来见人,邻里只以为是大病一场再加上小姑娘长开了才变得性格模样有几分不同。
外人看不出来,但朝夕相处中,林淑华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此云娘与彼云娘的天壤之别。
如今这个云娘坚韧聪慧,跟随徐从礼学医不到三年,便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更令林淑华震惊的是她在不经意间展现出的身手。
想到两日前云娘瞬息间不费吹灰之力打伤二十多个贼人的一幕,林淑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忙道:“什么饶不饶的,可不兴乱来啊,旁人的死活那是其次,你自己千万不要惹祸上身。”
云娘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林淑华话里的意思,她拨开帷帽上的轻纱,对林淑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娘想什么呢,您看女儿像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凶恶之徒吗?”
云娘五官生得艳丽,然而眉目间偏带了几分泠冽的英气,这使得她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冷,如高山白雪,皎皎明月,远离红尘万丈,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她也不常笑。
可一旦展颜,便如薄冰乍裂,春水初破,九天仙子下凡尘,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此刻如花笑靥配上清冽动听的声音,饶是朝夕相处三年的林淑华都看得呆了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尴尬笑了笑:“是我多想了,你向来主意多,我听你的。”
天香楼三楼雅间内,一群从书院逃学出来的锦衣公子正在饮酒作乐,方才云娘拨纱轻笑的一幕恰巧被这群人中靠窗的几个看到。
吴庸作为淮城知州的侄子,城内第一纨绔,尽管他自诩阅女无数,还是被那惊鸿一瞥晃了眼。
他目光盯着云娘的方向,拿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同窗徐怀知,出口的话带了几分轻佻:“哎,那不是你家的马车嘛,那位戴帷帽的小娘子是谁,方才有幸看到一眼,真乃倾城之色。”
迟迟没等到回答,吴庸不耐烦地回头,却正正对上李锦仿佛淬了冰的目光。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