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似墨,明月被流云吞没,漏出几缕惨淡的白。打更声遥遥传来,震落枝头素洁梨云,春色垂洒庭院,似一捧新雪。
净奴蹲在梨树下,吭哧吭哧烧得正起劲儿,听到动静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目光艰难从地面上的《霸道世子爷轻点宠》移开,秦津也被吓了一跳,僵硬目光望向青灰石砖上的鎏金火盆。
盆中炭火烧得正旺,一册《三百个化敌为友小妙招》在火舌吞噬下,燃烧殆尽。
秦津瞳孔地震。
——这都是些什么乌烟瘴气的杂书?
净奴护主心切,更出于仗义本色,顶着秦津震惊茫然的神色,她目光坚毅,脱口而出:“是我爱看,与我家娘子无关。”
秦津不耻下问:“这书上都写得什么?”
净奴:“……”
话语哽在喉间,净奴眼神飘移。她不知道,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过。
从屋内传出的声音打破院内僵持的寂静,薛溶月声音不耐:“烧完没有,净奴你是不是又跑出去偷懒了?”
话语稍顿,薛溶月语气愤愤地补充:“全都烧干净,这些书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看,再研究!”
净奴扶额叹气。
眉宇不受控制地扬起,秦津呼吸凝滞,僵在原地。
……竟真的是薛溶月在看这些书。
《化敌为友》便也罢,《霸道世子爷轻点宠》是什么意思,她研究这些做什么,谁是霸道世子爷?!
眼皮难以置信地抽搐,荒谬感涌入心头,秦津深吸一口气,颇觉匪夷所思。
怪不得给他送醒酒汤,怪不得去了解他的喜好,怪不得主动找他结盟,原来先前的示好都是有迹可循。
震惊之色逐渐变得幽深,望着燃烛窗下的那抹俏影,秦津眼神审视惊奇。
薛溶月屈尊降贵,学这些拙劣伎俩,必定有所图谋。
可是话又说回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图谋,需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书?
秦津一时想不明白,揉了揉眉宇,他暂时敛下思绪,阔步行至檐下明窗。
出于礼节,他没有敲门进屋,而是伸手叩了叩窗。
薛溶月还以为是净奴在使坏,刚欲开口让她滚进来,秦津的声音已自窗外响起:“是我。”
面色一僵,薛溶月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檐下六角宫灯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卷翘浓密的长睫在眼睑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墨玉玄带勾勒出他优越的、宽肩窄腰的身形,挺拔身量更是一览无余。
这都什么时辰了。
薛溶月还记着仇,撇了撇嘴,背过身去没有搭话。
春风不安拂动宫灯下缀落的红穗,一抹艳红映在秦津疏朗的眉眼处,目光扫过净奴仍在努力烧书的身影,他脑海中情不自禁设想薛溶月看这本书时的模样。
后知后觉的玩味涌上心头,他没有忍住,垂目轻笑。
薛溶月听得清楚:“你笑什么!”
她恼怒起身,鬓边步摇泠泠作响,隔着一扇昏黄纱窗,怒瞪秦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等了你整整四个时辰!”
眉心微动,秦津抬眸。
摇曳烛火为薛溶月镀上朦胧的光晕,身影虽模糊在纱窗后,秦津却完全可以设想出她嗔怒的眉眼,低声道:“回来时,被执卫司绊住了脚。”
他本不欲解释,他不在意薛溶月是否会误解,可话说出口,便没有转圜余地。
薛溶月挑眉:“曹明煜又找上你了,这次因为什么?是王金虎之死,还是那夜竹林杀人?”
倚着廊柱,指节闲适地撩拨灯下红穗,他难得有问必答:“竹林杀人。”
薛溶月放下心来。
此案秦津是被刺杀的“无辜”之人,也没有如王金虎一案引起轩然大波,应当只是照例询问。
沉默须臾,她忽而开口:“你是何时疑心柳如玉的?”
眼底泄露一丝碎光,秦津敛目反问:“你呢?”
他拖着长长的腔调
:“毕竟,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婿。”
“还没有定下!”提起这个她就来气,柳如玉竟跟害她之人有所牵扯,薛溶月再不愿承认这门耻辱亲事,反驳道,“我们两个没有交换生辰八字。”
秦津不甚在意地哼道:“是吗?”
薛溶月不想再与秦津这个外人谈论此事,转移话题:“他会出现在那间酒肆就已经很蹊跷了,不是吗?”
“柳府在长安城西端,不过一间平平无奇的酒肆,因何能劳驾他跨越半城去饮酒?偏偏还这么巧,王金虎死时他在,我引蛇出洞时他也在,我不信这是巧合,那夜酒肆中他纠缠上来,我偷偷在他身上洒了香粉。”
“竹林遇刺,我特意将箭尖洒上另一种香粉,两味香粉混合,染上肌肤持香甚久,不仅会招来蜜蜂,而且香气清淡,不易被人察觉。”
她派了人去盯梢柳府,只要柳如玉出府便会跟上,查看他身侧有没有挥之不去的蜜蜂。可惜他数日未出,今日终于鬼鬼祟祟踏出府邸,下人匆匆回禀时,她不在府上,好在亲眼所见,更为确信。
除了这些,还有张翁。
自那日玄妙道观后,张翁被捆至薛府,骆震亲自审问,终于得知全貌。
张翁有一个不成器的小儿,还未及冠,便敢去暗赌庄子寻乐,在庄上结识柳如玉,一次输到身无分文,连脚上踩得靴子都抵给旁人时,按了手印借走柳如玉几两银子。
借银钱时急红了眼,根本就没有仔细看借贷条子,待利滚利,被柳如玉催要债款时,彻底傻了眼。
还不起银钱,柳家这样的门户又远非他们可以得罪,张翁不是没有想过向她开口,可在得知薛柳两家即将结亲时,不禁又犹豫踌躇。
最终,张翁不敢赌,只得打消念头,才有玄妙道观,用农户养的散鸡滥竽充数。
不过这些,她也不必再说与秦津知道。
薛溶月反问:“你呢?你往箭上抹了什么?”
头往后抵着廊柱,他姿态慵懒地凝着檐上遥遥明月:“你曾经给我下过的药粉,染上会起一身红疹。”
“怪不得他几日未出府。”
薛溶月轻嗤一声,问道:“你今日探查到了什么?”
“你真要听?”他问。
薛溶月翻了翻眼皮:“废话,不听我问你作甚。”
沉默须臾,秦津垂下眼皮,声音低沉:“柳如玉今日去的是一处暗娼院子,倒也不光是为了狎妓,他是东家,经营不轨勾当,可惜青天白日不好入内探查。”
薛溶月一愣:“那你为何不趁着夜色继续探查,回来作甚?”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红穗,闻言,秦津被气笑了,似真似假地哼道:“这不是答应要回来告知你,怕你再多等四个时辰。”
“少来!”
薛溶月撇嘴,暗道信你才有鬼。
明月西斜,碎星隐匿,早已超过他来时预期要停留的时辰。
秦津站直身子,挥去衣襟沾染的落花,秉持最后一丝真心,懒洋洋劝道:“柳如玉绝非良人,存有害你之心,你素日最好防备着他,也少沾染柳家为妙。”
被活捉的步辉还没有开口,他言尽于此,抬步欲要离开。
“咔哒”一声,身侧的窗户忽而打开。
氤氲柔和的烛火顺势涌出,驱散春夜凉寒,云鬓簪起的牡丹绢花夺目,却远不及少女明媚生艳的眉眼:“秦津。”
秦津步伐稍顿,微微侧目。
薛溶月探出半个身子,杏眸盛着温和光晕,歪头狡黠地看着他:“你不生气了?”
浓密眼睫轻颤,秦津避开她的视线:“此话何意?”
“你少装!”
薛溶月短促地哼道:“我承认,看到那间封窗锁门的屋子时,我确实很好奇,但走近发现里里外外透不进一丝亮光,我这个人最为惜命,为了防止被你杀人灭口,我一眼都没有多看。”
她认真阐述事实:“你今日又冤枉我了。”
眉宇微挑,秦津刚欲开口,却被薛溶月抢先一步堵回去:“我不用你致歉,毕竟我也还欠你一句……”
停顿瞬息,她面色稍显不自然,小声哼道:“欠你一句道谢。”
秦津一怔。
薛溶月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力求一气呵成:“感谢你收留知犬好好饲养它没有拿它泄愤将它养的黑黑胖胖好了就这样你可以走了走快点跑起来。”
“啪”的一下,根本没有再给秦津反应的机会,薛溶月话音落地那一刻,快速将窗户合上。
扶着案角,薛溶月瘫坐在软榻上,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秦津从怔愣中回过神,耳畔还停留薛溶月急速的道谢声,再听屋内遮掩不住,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低头失笑。
待秦津身影逐渐远去,融入浓浓夜色后,净奴小跑溜进屋内,薛溶月已经平复好呼吸,正在摆弄身前的两盏烛火:“你去窗外。”
“啊?”净奴不明所以,但听话地折返。
再次打开窗户,薛溶月将那两盏明烛位置复原,重回方才的站姿,挑眉看净奴。
净奴不懂,用疑惑眼神以示询问。
薛溶月直白地问:“好看吗?”
净奴恭维话语如同滔滔不绝的流水,半分停顿都没有:“娘子美艳动人摄人心魄国色天香冰肌玉骨,简直美得惨绝人寰!”
精心摆放的蜡烛位置,露出姣好侧颜,再搭配无可挑剔的服饰,薛溶月满意点头。
愤怒过后,理智回归,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那该攻略就还是要攻略。
净奴试探地问:“你俩这算是和好了?”
拔下鬓边牡丹绢花,薛溶月还记着仇,冷冷哼道:“从来没有好过,哪来的和?”
秦津最好日夜祈祷不要栽在她手里,不然等她翻过身来,一定有他的好果子吃!
净奴觑着她的脸色,有话要说:“适才秦世子到院子时,正好撞见我正在烧书,他看了两眼……”
薛溶月头皮遽然一麻,怒瞪净奴:“他看到了什么?”
净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将头埋得很低:“化敌为友与霸道世子爷……”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净奴尚未小声哼唧完,薛溶月如遭雷击,僵立原地,耳畔嗡嗡作响,脸颊“唰”地红透,是恼的更是怒的。
将手中的绢花砸向净奴,她暴跳如雷:“你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净奴吓得一哆嗦,翻手关上窗。
薛溶月气得又拿起软枕从窗户中砸出,净奴却早已逃之夭夭,她恼羞成怒坐到蜡烛燃尽,方才宽衣入睡。
或许是今日与秦津牵扯的糟心事太多,薛溶月辗转反侧终于入睡,却又梦到秦津。
白雪如絮,纷纷扬扬落下,即便是浓重的冬夜,也无法遮挡覆盖群山的皑皑霜雪。
她梦到上元节,普明寺那夜。
净奴提灯在前,苦口婆心劝她停下脚步,然而她被愤怒冲昏头脑,任谁也无法阻拦她上山的决心。
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她的指尖早已被冻僵,斗篷落满霜雪,艰难行走在上山的路。
雪夜孤暗寂寥,清雪压弯一截截竹枝,簌簌下坠。普明寺前栽种几株红梅,正值盛放的时节,虽被落雪覆盖,却难掩傲骨嶙峋的气节。
薛溶月最终在普明寺远近闻名的姻缘树下,寻到秦津。
披雪上山,她的裙裾早已被泥泞雪水沁透,额上细细密密的热汗未曾消退,云鬓松散,几缕乌发垂落在耳边,步摇花簪早已在行走时不知掉落在哪处雪堆里。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狼狈,秦津却不遑多让。
他高大身影立在姻缘树下,膝上被雪泥晕染出大片污渍,皱皱巴巴的锦袍松垮裹在身上,额角刺目鲜血顺着他深邃眉眼滑落,不止额头一处伤,他左手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染红脚下白雪。
他却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漆黑双眸僵硬转动,执着望向姻缘树,似在搜寻什么。
她提剑冲上去,直到剑刃即将架到脖颈时,他方才恍然醒悟,却依旧没有躲闪,任由利剑划过他的肌肤,在落雪中洒下一串血珠。
幽深目光紧盯她的眉眼,他忽而踢起一截枯枝,与她打斗在一起。
泛红双眸恨怨的与他对视,寒风凌冽,卷起千层雪纷扬,苍茫的群山之巅,只
有两人拂耳垂洒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渐渐的,她体力不支,在一次挥剑时被秦津击中手腕,长剑脱落,她被打退数步,并未站稳的身子朝山下倒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眼疾手快抓住垂落在山边用以祈福的红绸,虽阻止身子下跌,却无法维持摇摇欲坠的身子。
细微脚步声停在头顶,几簇薄雪自秦津脚边无力滚落,砸在她的额发上。
她抬眼,对上秦津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
剑眉低压,双眸淬霜,鲜血凝在他桀骜的眉眼上,杀意毫不掩饰。
她确信,那一刻,秦津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但最终他还是让开身子,任由匆匆赶来的净奴将她拉上去。
回去后她一连三日高烧不退,与幼时那般,似乎忘记许多前尘往事,可具体是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
薛溶月再次从系统无休无止的提示音中惊醒,她心有余悸地翻身坐起,尚未回过神,系统提示音便接踵而至。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下降5】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3】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下降2】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上升4】
【警告宿主,攻略目标[秦津]的好感度下降2】
指尖自尚有余温的安神香余灰收回,薛溶月揉着生疼肿胀的眉心,仰头缓缓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
这大半夜的,秦津就不能好好睡个囫囵觉吗,这是又在琢磨什么?
她粗略计算一下,发现不论好感度怎么上下波动,始终增减抵消,维持原有的数值,便不再费神留意。
可在床榻上翻衾倒枕,薛溶月却失了困意,难以入睡。
无奈之下,薛溶月翻身坐起。
趁夜深人静,她拿出原著册子,手撑着脑袋,再次细细翻看。
虽说还是这几页内容,可许多疑点仍未揭开,令她蹙眉,心神不宁。
先说原著中书写的落水一事。
如今民风开放,虽说仍有男女大防,却早已不是前朝,会将莫须有的女子贞洁看得极为严苛,和离再嫁已是常见不过的事情。
若真如原著所写,她只是落水被人救起,怎么就会沦落到失去清白,名誉扫地,被柳家退婚,闭门不出的地步?
这是其一,其二,在原著中到底是谁救了她?又出现何种偏差,救她的人未如原著所写出现,令她溺水身亡。
其三,将军府因何获罪,她又是怎么在满门抄斩中苟活下来?
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原著册上的字墨,薛溶月思绪不停,却始终未能得出能够解惑的答案。
窗外,漫漫长夜退去,旭日自远山之巅跃出,灿如绢绸的朝霞缓缓铺开。
听到净奴在院中洒扫的声音,薛溶月起身推开窗。
净奴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挪步上前:“娘子,今夜睡得不好吗?”
薛溶月面无表情:“不是睡得不好,是被你办事不利蠢得没有睡着。”
净奴神色讪讪,摸了摸鼻子,说道:“天色还早,索性今日无事,我为娘子再点一柱安神香,娘子小憩片刻如何?”
按了按酸涩的眼角,待净奴走进来,薛溶月忽而开口问道:“派去监视蒋施彦的人,可曾报过信回来?”
净奴点头:“回过一次信。被蒋家接回府上,不知是不是被这场波澜吓到,蒋家郎君又生了一场病,三日前方好,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凉州。”
“至于徐夫人,已经被送去清心庵。蒋家原本不依,得知下毒一事方才罢休。”
思及不日前原著册子浮现出来的新内容,薛溶月暗道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再次叮嘱:“你命骆震再派些武艺高强的可靠之人盯好他,以十日为周期,一举一动都要写信来报,信件直接交由我手,我要亲自翻阅。”
净奴不解:“可是蒋家郎君有什么不妥?”
薛溶月眯起双眸,口中缓缓吐出四个字:“绝非善类。”
净奴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便听薛溶月又问:“钟愿如何了?”
净奴答道:“被安置在偏院,与骆震的院落相邻,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步辉招了吗?”
那夜竹林,虽让玄衣人逃走,但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引蛇出洞顺利,将脖颈有黑痣的恶人抓到。
净奴摇头:“他是个硬骨头,骆震用了不少手段,他却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一问三不知。”
薛溶月挑眉:“秦津也拿他没有办法吗?”
净奴解释道:“听骆震说,秦世子很少会去柴房审问步辉,似是对他不感兴趣。”
薛溶月沉思片刻:“改日我亲自去看看。”
解决这些琐事,安神香点燃,困意倒是再次席卷,只可惜,这次薛溶月没有睡够一个时辰,便被净奴摇醒。
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眸,薛溶月困到眼皮一直耷拉,身子无力歪靠在软枕上,拧眉:“又怎么了?”
净奴低声道:“柳家大房二房的夫人来了,要寻娘子说话。”
“柳家?”
薛溶月思绪清明些许,皱眉道:“她们来做什么?”
明知她赴宴“落水”后柳家一直不闻不问,今日不年不节为何追到长公主府来与她说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净奴摇头,“奴虽不知她们的来意,但肯定不安好心,只是如今两人已经在正厅坐着喝茶,娘子还是洗漱打扮一番后去见个礼,省的被旁人指摘。”
不悦地翻身下床,薛溶月坐在梳妆台前,待净奴为她梳妆后,行去正厅时,柳家大夫人王氏神色不耐,在厅中来回踱步。
黛紫祥云纹绣菊广袖长衫裹着王氏丰腴的身形,高梳云鬓,鬓边簪着一支牡丹金钗,她步伐焦躁,紧拧的眉眼显露几分不悦。
倒是另一侧的柳家二房夫人赵氏,正温声劝她。
赵氏话音还未落,王氏眼风扫见薛溶月姗姗来迟的身影,顿时冷哼一声,不悦道:“到底是长公主府的茶好,多亏薛娘子,我才能有福气连饮两盏。”
“不曾提前收到府上拜帖,不知两位夫人匆匆想邀,可是有什么急事?”
薛溶月上前行晚辈礼,听出王氏口中的责怪,没有打算给王氏留脸面。
勋贵门户,不论登门还是相邀,都要先提前递拜帖去府上,收到主人家的回贴才能上门,若无要紧事,唐突而至未免失了应有的礼数。
自打议亲后,薛溶月就与王氏相看两厌,无法和睦多说两句话。
得知柳如玉的小人行径,薛溶月更加无所顾忌,不阴不阳地刺回去:“两位夫人既然喜欢长公主府上的茶,那就多吃两盏,不妨事。”
王氏脸色一沉。
这已经不是薛溶月头一次下她的颜面。
她好歹也是长辈,不论如何,作为晚辈,薛溶月都应当谦卑恭顺,可薛溶月不知礼数,常常出言顶撞。
她家二郎模样出众,性情温和,去年科举中榜,前途不可限量,若非看中薛家门楣,依照薛溶月的脾性和在长安城中跋扈的名声,要做她的儿媳,她自是百般不愿点头。
她们柳家乃是书香清流门第,如何能容纳一个不知礼数的儿媳?
她拧起眉头,想要说教两句,却被柳二夫人赵氏不假思索拽住衣袖,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不能耽搁此番前来的正事。
王氏张了张口,只得不情不愿将话咽下,赵氏上前欲拉薛溶月的手,温声说道:“那日赴宴,薛娘子落水,我与大夫人一直忧心不已,只是知晓薛娘子需要闭门养病,这才没有上门打扰,不知薛娘子如今身子可好些?”
一旁的净奴听不下去,皮笑肉不笑:“距离我家娘子落水怎么也过去数日,便是当时再不好,如今也该养好了。”
虽说她家娘子对外宣称闭门养病,可但凡来往过的门户即便不亲自登门慰问,也会派府上奴仆送来厚礼,以表亲近。
可柳家作为即将与府上结亲的门户,却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有尽到。
不仅一直没有派
人上门过问,连礼都没有派人送过分毫,装聋作哑至今,忽而追至长公主府,这番言论未免让人觉得虚伪可笑。
自两家开始议亲,柳家就摆足架子,柳家女眷更是眼高于顶,明明想要攀拢府上,却又拿腔作调,对她家娘子言行指指点点,恨不能她家娘子伏低做小捧着她们。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门亲事,是府上在高攀,不就是欺负娘子身后没有女眷长辈撑腰,才敢如此作践!
赵氏伸去的手被薛溶月冷淡避开,脸色也不由讪讪,在心底暗骂大房上不得台面的做法。
柳家这些年终于有所起色,太爷余荫未散,小辈也够争气,考取功名在身,眼看日子好过起来,大房却依旧改不了尖酸刻薄的小家子做派,即惦记薛家丰厚的嫁妆,又不肯舍去小利。
即便再不满薛女这个儿媳,也应当做好面子功夫,偏偏大房自视清高,却全无礼数。
王氏自然听出净奴话中讥讽之意,再次生怒。薛女倒也罢,好歹仗着门楣,可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敢出言教训她不成?简直欺人太甚!
此时若不震慑住薛女,待她来日进门,可不是要仗着家世翻过来拿捏她。
她当即对净奴斥道:“主子说话,哪里有奴才插嘴的道理!听说薛娘子早就开始掌家理事,却到底年轻,连个下人都约束不住。”
薛溶月眸色沉下。
王氏不喜她的倨傲忤逆,沉声嘲道:“薛家无主母管教,倒让薛娘子不分轻重,竟还骇人听闻的卷进命案当中。酒肆是何地,薛娘子怎么能堂而皇之去这种地方饮酒,如此不安分,也不怪会被执卫司疑心。”
薛溶月怒极反笑:“看来今日两位夫人前来,不为关心我的身子,是想要上门说教。”
柳二夫人赵氏去拉王氏的衣袖,却被她反手挣开:“薛娘子的做派与柳家家风大相径庭,你的这些做派我家小辈是万万不敢为之,待薛娘子进门后,我要好好为你立立规矩,好叫你知晓什么叫安分守己。”
瞧着薛溶月阴沉脸色,柳二夫人心生悔恨,只怪自己不该与大房一同上门。
不怕人犯蠢,就怕蠢而不自知还洋洋得意。
王氏显然不觉自己言行有何问题,扬首问道:“既然薛娘子卷入其中,可知案子进行的如何了?执卫司到底寻出真凶是谁了吗,与你与薛府可有牵扯。”
这才是她们今日登门目的。
薛溶月垂目拨弄手中玉镯,不答反问:“说起这桩命案,我倒要问问两位夫人,柳郎君身为读书人怎么也被卷进命案当中?”
柳如玉已经考取功名,只待朝廷任职文书下来,忽而身陷命案,柳家最担心的莫过于,府上儿郎会因此被耽搁前程。
可执卫司隶属天子,曹明煜根本就不买柳家的面子,柳如玉被带走那日,他们四处打听无果,这才想起了薛溶月,故而才有今日上门这一遭。
王氏驳道:“二郎是男儿,读书累了,去酒肆喝盏酒解解困乏再正常不过。”
短促地笑了一声,薛溶月冷冷讥讽:“春闱刚过,正值用人之际,朝廷各部正在考察近两年中榜进士,待过了春就要分去各部任职。柳郎君殿试名次在最末尾,这段时日不夹着尾巴好好安分守己,还有心思去饮酒寻乐,如今还被卷入命案当中,看来是要置前程于不顾。”
这番话直戳王氏心窝,她愤而起身:“你如此冷嘲热讽,二郎若是博不得一个好的前程,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若是你,就该好好为二郎谋划,绝非事不关己!”
虽不知柳如玉与那夜竹林的玄衣人有何牵扯,但这一笔帐她尚未好好与他清算,薛溶月不打算放过他,只是今日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但让她咽下这口气,也是万万不能的:“如何没有好处,我出身将军府,即便日后嫁人夫婿婆家不争气,不论和不和离,凭借县主的封号和万贯嫁妆,我照样能好吃好喝的过日子。”
王氏面色一滞。
薛溶月抬眸,杏眸闪烁着不加掩饰的讥讽:“倒是那不争气的夫婿婆家,若没有本事立身,还不懂得察言观色,日子恐怕就要难过了。”
“柳夫人不是早对我的名声有所耳闻,说我行事狂妄,这话确实不错,我行事向来不计后果。为柳家、为柳如玉谋划我是做不到,但若是要我使绊子,我倒跃跃欲试。”
“你敢!”
王氏勃然大怒:“你敢威胁我!”
“我有何不敢?”
薛溶月气定神闲地拨了拨茶沫:“两位夫人想打听的事我无可奉告,但有一言,我可赠予柳夫人。”
冰冷目光似刀,从上至下划着柳大夫人的肌肤,令她莫名颤栗。薛溶月勾唇轻笑:“我不仅行事狂妄,且睚眦必报,惹急了我,即便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也会照干不误。”
瞋目结舌地看着薛溶月,王氏脸色苍白,还未开口言语,便被赵氏急忙拽住。
勉强勾出一抹笑,赵氏拉住她起身告辞。
“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娘子跟前说教,简直不知所谓!”
目视二人身影远去,净奴“呸”了一声,上前问:“娘子,现下还困乏吗?”
饮下一口热茶,薛溶月身子窝在椅中,正思索怎么报复柳家,闻言冷哼一声:“气都气饱了,哪里还会有困意。”
净奴眨了眨眼:“娘子别气,既然没了困意,不如奴去备车,我们去干些给娘子解气的事。”
薛溶月挑眉:“什么解气的事?”
净奴道:“方才骆震派人通禀,柳如玉出府,在一处胡同小院接上两名男子。”
薛溶月疑惑:“然后呢?”
净奴压低声音:“骆震说,那两名男子模样清秀可人,柳如玉对他们两个动手动脚,怕是关系匪浅。”
薛溶月猛地坐直身子:“果真?”
净奴点头:“骆震瞧得真切,柳如玉接上那两人后,将人拉坐膝上,左拥右抱,举止十分不规矩。”
薛溶月冷笑出声:“好、好、好,他倒是潇洒。”
新仇旧恨一起算,薛溶月站起身,咬牙切齿道:“不仅要退婚,我还要他永无宁日!”
胡同深处的宅院连着酒肆,青天白日酒肆虽关着门,宅院中却丝竹雅乐不停。
两名模样清秀的小厮坐在膝上,柳如玉正在与他二人嬉戏玩闹。
“郎君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
柳如玉叹气:“还不是那桩命案闹得,长辈看管的严,这才无暇与你们寻乐。”
小厮笑道:“我还以为是郎君即将与薛家娘子成亲,要与我们疏远。听说那薛家娘子国色天香,模样身段一顶一的好,郎君真是好福气,成亲后定会忘了我们。”
“怎么会。”
柳如玉调笑道:“不论那薛女如何千娇百媚,都不抵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娶她回来不过是看中她的家世,更能应付家中长辈。她这个人八字硬,克死兄长,克得父母离散,待我娶她进门,就将她关在后院中,再将你接入府上,我们两个日日相伴,一处逍遥。”
小厮一喜,搂上柳如玉的脖颈:“郎君可不能骗我!”
柳如玉不怀好意一笑:“只要伺候好爷,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可以享。”
一直厮混到夜色降临,柳如玉才不依不舍出来。他身上沾满酒气,衣襟半敞,踉踉跄跄走出来,身上布满红痕。
后门处,却不见本该停在此处等候他的马车。
揉着生疼的额角,柳如玉脑袋昏沉,刚欲不满大骂,眼前却忽然一黑。
宽大的麻袋套在他的头上,不待他反应过来,重重的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他顿时吃疼,酒瞬间被吓醒了大半,想要挣扎:“谁,谁!哪来的贼人敢对我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
狠狠踹在他的脸上,脚上用力一踩,柳如玉顿时痛呼出声,秦津
双手抱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闻言轻嗤一声:“今日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揍不误。”
柳如玉心生俱意:“你、你是谁,到底谁派你来的!”
清瘦腕骨缓缓转了一圈,秦津将他拎起,右手抡圆,一拳精准砸在他的嘴上,声音吊儿郎当:“一个路过、看不惯你的正义人士。”——
作者有话说:文案剧情就在这两章了
下一章预告:
秦津:给我买两本书
广晟:什么书?
秦津:……
秦津:……怎么办,好难以启齿的名字[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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