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你们两个整日在忙些什么,明明同住一府,却时常不见你二人身影。”
鹤归水榭,鱼贯而入的侍从垂首将佳肴美馔呈上,清冽甘甜的桃酒在金樽中轻漾,映着摇曳烛火,泛出琥珀色的光。
御安长公主高居上座,宽大云袖轻拂白玉案,娇艳眉眼染上几分醉意。含笑扫过分座左右的两人,她打趣道:“本以为你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谁知今夜席上一观,还是这般疏远。”
秦津修长指节揉捏一枚樱桃,若隐若现的青筋隐在冷白肤色下,闻言垂目不语。
一手撑着桃腮,薛溶月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不知是不是那夜逗弄得很了,秦津这几日总避着她,行踪飘忽不定,即便相遇,也刻意保持疏远距离,连眉眼都不多抬片刻,仿佛她是洪水猛兽。
薛溶月倒是难得没有因他的防备而恼怒,或许是欣赏他暴揍柳如玉的嘉举,又或许是……从他鲜红欲滴的耳垂中,品尝到一丝微妙的快意。
她忽而觉得,攻略秦津的这个系统任务,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甚至,还有些乐趣。
见二人照旧避而不谈,御安长公主无奈叹息:“我与皇后娘娘都盼着你们两个能够握手言和,究竟有什么化不开的矛盾,值得你们僵持至此?”
“尤其是你。”御安长公主目光转向秦津,语气微肃,“边疆不稳,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陛下还欲将你放去薛将军麾下历练,你可要争气,莫要再顽劣。”
秦津神色淡然,一笑置之:“我哪里有这个本事?陛下高看我了。”
——高看?
薛溶月忆起原著册子上,描写秦津凯旋而归时的盛况,便知这话不过是随口敷衍。
御安长公主心知秦津的顾虑和处境。当年他的身世被揭露,若非先帝留下的遗诏,陛下也无法抵抗太后威压。
这么多年过去,太后从未放弃打压秦津,更不愿他走上仕途、掌握权势,散布传言,试图将纨绔名声钉死在他身上。
眸色微深,御安长公主叹道:“太后那边,自有陛下周旋,你不必忧虑,陛下不会任由你的才干磨灭在长安的腥风血雨中。”
御安长公主这话说的直白,薛溶月不禁心神一震。
先帝有九子,太后膝下养有两子。
一子德才兼备,早早被先帝立为太子,可惜天妒英才,先帝崩逝后先太子因悲痛欲绝,尚未登基便暴毙而亡,膝下只有一名不满四岁的稚子,难以担当大任。
为稳固局面,太后当机立断扶持养子五皇子登基,便是如今的天子。
刚登基时,天子根基不稳,太后以雷霆之势掌控朝局,至今仍不肯放权,随着天子羽翼渐丰,两派矛盾日益尖锐严重,各部官员身陷其中,只能择主而事。
薛溶月早有所怀疑,原著中薛家之所以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或许与站错队有关。
若想规避掉原著中薛家凄惨下
场,她必须要理清楚,薛家获罪到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是确实犯下不可抵赖的大错。
只可惜,领兵打仗之事绝非她一朝一夕可以渗透了解,她现下能做的只有打理好薛府,不给居心叵测之人留下把柄,等候父亲归来再从长计议。
御安长公主不胜酒力,由女官搀扶下回庭院小憩。薛溶月叫住欲要孤身离席的秦津:“世子,天色已晚,可否送我一程?”
秦津眉眼冷淡,刚欲唤丫鬟,便被薛溶月眼疾嘴快堵了回去:“我有要事与世子相商。”
并肩行出水榭,薛溶月吸取上次教训,主动与秦津保持恰当距离。
攻略一事需松紧有度,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会适得其反。
秦津察觉出她的疏离,紧绷的神经不由松懈些许,目不斜视走在旁侧。
薛溶月不疾不徐地问道:“世子那日,为何要揍柳如玉?”
来了。
他猜到薛溶月会有此一问,只是不待他开口,薛溶月便自顾自道:“柳如玉道貌岸然,想必是世子也看不惯他伪善的举止,才出手教训他的。”
她竟是这么想的吗?
秦津一时默然,薄唇轻启,却又犹豫着抿住。
“不是吗?”
薛溶月侧首看他。
秦津惜字如金:“是。”
薛溶月弯唇一笑,脚步停下:“既然世子也看不惯他,不如助我揭开他伪善面孔。”
秦津跟着停下脚步:“你想怎么做?”
“后日,枕金书斋启业,遍邀长安举人进士前去赋词,便连内阁学士王大人也会亲自前往,欲要入仕的进士绝不会放过这个冒尖出头的好机会,柳如玉自不例外。”
薛溶月笑容无忌:“我偏要在他风光时,当众毁了他。”
秦津声音平直:“光是行为不检,难以动摇柳如玉的根基。”
“自然不止。”
忙碌这些时日,骆震收集不少柳如玉胆大包天的罪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见她胸有成竹,秦津敛目转动玉扳指:“既已谋划周全,那就祝薛娘子得偿所愿。”
——这是拒绝了。
薛溶月并不意外,甚至没有秦津预想的恼怒,她勾唇一笑,不甚在意道:“我便猜到,世子要拒绝我。”
秦津挑眉:“那你为何还要……”
圆润杏眸黑得透亮,薛溶月迈步上前,在秦津戒备的目光中走近三步,双眸盛着盈盈笑意:“世子没有看出来吗?”
秦津错开视线:“什么?”
“我相信世子,是在向世子表达我的诚意和忠心。”
话语一字一顿,薛溶月语气轻飘,声音中含着几分促狭笑意,听上去并无半分真挚,更像在捉弄打趣。
——又来了!
下颌绷紧,秦津陡然生出一丝不耐,冷声讽刺:“诚意忠心?我与薛娘子并无此等交情。”
目光未在薛溶月身上多停留一瞬,秦津拂袖离去。
“看见没?”
净奴正在琢磨秦津翻脸的缘由,忽而听到此言,不由纳罕:“什么?”
薛溶月低笑:“你看他,耳朵又红了。”
口中再凶,也遮挡不住瞬间红透的双耳。
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秦津这般有趣?
净奴谨慎询问:“确定不是气得吗?”
“啧。”
薛溶月斜她一眼:“这你都不知道,他生气才不会红耳朵,只会冷笑。”
净奴老实巴交:“奴婢确实不知,又不关心这个。”
顿了顿,她不懂就问:“娘子为何会留心这些?”
薛溶月:“……闭嘴。”
***
三更梆子敲过,落花簌簌,孤寂庭院中只剩一轮明月高悬。
月色透过敞开的窗户跃入,留下一片清冷的白。
“我便猜到,世子要拒绝我。”
秦津翻向右侧。
“世子没有看出来吗?”
秦津又朝左侧翻去。
“我在向世子表诚意和忠心。”
秦津翻身坐起来。
绝望地拧紧眉头,秦津不得不承认,他再一次因薛溶月而难以安睡。
——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夜夜折磨着他,他反复复盘薛溶月近日举止:两次示好的羹汤、主动要求结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以及那本该死的《霸道世子》,究竟写了什么?!
秦津越想越昏沉,酒意未消的头脑肿胀难忍。
不能再被薛溶月牵着鼻子走了!今夜必须弄个明白!
广晟亦未寝,他将人唤进来,沉声道:“我有一位友人……”
广晟打着哈欠,在听完“友人”遭遇后,目光发直:“世子,这些事我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不必在意这些!”
秦津打断:“你只需要客观、理性、真实的分析一下,这女子如此行径是何意图?”
广晟摸着下巴,语气深沉:“听着像是不安好心,会不会是怀柔策略,先让世子友人放松警惕,再伺机而动,寻到恰当时机,给予世子友人致命一击。”
很有道理,广晟的分析与他设想的一般无二,可不知为何,秦津听在心中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未必如此绝对。”
他抿了抿唇,搜刮反驳理由:“她清楚友人喜好,这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而且一些话,听着有几分可信。”
广晟好奇:“什么话?”
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秦津将薛溶月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叙述一遍。
广晟恍然,猛拍大腿:“哎呀,这不就是因恨生爱了!”
“什么?”
秦津心猛地一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从来只听说过因爱生恨,还是头一次知道有因恨生爱。
而且谁爱谁?
薛溶月因恨爱上他吗?!
“怎么没有。”广晟信誓旦旦,“我与我家娘子便是如此!”
“幼时,我与娘子是左邻,自小一块长大,娘子长我几岁很爱找我麻烦,还总是欺负我,我一直以为她厌恶我,为此伤心很久,后来才知……”
广晟面红耳赤,嘿嘿一笑:“她是心悦我,但性情使然,又羞于表达,不知如何与我友好相处,便只能用捉弄来引起我的注意。”
秦津语塞,陷入迷茫。
还能这样吗?!
“就是这样!”广晟趁胜追击,“那位娘子是否性子高傲?”
秦津愣愣点头。
薛溶月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整个长安恐怕都找不出比她还难伺候的人。
“她是否常常针对挑衅世子友人?”
秦津情不自禁又点两下头。
往日,薛溶月除了用膳睡觉,就是想法设法折磨他。
他不由开始听进去了。
“那她是否总是心口不一?”
这是自然,连她的亲兄长都这般评价她。
广晟胸有成竹:“那她是否说过厌恶世子友人的话?”
秦津眼皮猛地抽搐一下。
何止啊!不仅是讨厌他,咬死他、砍碎他、吊死他、将他剁成八截都说过。
“你看看,这不就对了!”
广晟斩钉截铁,大声宣布。
秦津正在全神贯注思考,被他突然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眼皮狂跳:“看什么?什么就对,怎么就对了!”
广晟恨铁不成钢:“世子对待感情怎么如此愚钝,你读过这么多书,还不明白心口不一、口是心非的意思吗?”
“她说讨厌,那就是喜欢,她说滚开,就是过来,她说不吃,那就是要喂到嘴边!”撸起袖子,广晟给秦津授业,“小娘子本就面皮薄,那位小娘子又是生性高傲之人,心悦世子友人,也不会宣之于口。”
“你看”
广晟摊手:“是不是都对上了。”
月色泼洒进来,桌案烛火不安跳跃,映在秦津瞳孔中。
秦津不敢置信,心跳如雷,震得他本就醉酒的大脑更加昏沉:“……这怎么可能?”
见秦津质疑,广晟顿时不乐意:“怎么就不可能,我与娘子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世子缘何不信?”
随风摇曳的翠枝在屋内投下乱影,眉宇紧拧,秦津喉结剧烈滚动,急促跳动的心令他呼吸不畅。
广晟瞪眼:“世子怎么如此武断,你又不是那位小娘子,怎么就敢笃定?我好歹也是娶到娘子的人,感情之事怎么也比世子精通。”
“好了,不必再说。”
尾音发颤,秦津强撑冷静:“你先退下。”
广晟不情不愿起身,暗暗腹诽,世子就是对感情太过一窍不通了!
刚行至门口,身后却又忽而传来一声艰涩低唤:“……等等。”
秦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喉结滚动几番,才艰难开口:“……你明日,去帮我买两本书。”
广晟茫然:“什么书?”
“……”
烛火“啪”地一声爆了个灯花,秦津耳根通红,猛地闭眼,指节攥得发白,书名在舌尖滚了三圈,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
他实在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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