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下除了主人和童子, 至此多出来另一个人。
祝风成了令更上仙唯一的徒弟。
仙州每十年会从修仙世家挑选仙侍,祝风是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比试,破格成为仙侍的人。
此事传开后, 修仙世家自然不满,十命的正机缘一月内飞来七只信鸟, 无一不是请求仙州妥善处理此事,不要厚此薄彼。
但十命散了那些信鸟, 没管。
她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严肃公允的模样,但令更上仙救过她, 开导过她,她是极尊敬令更的。见不得旁人说令更半句。
仙州也有几个仙来劝令更,给他出主意, 让祝风参加比试,再顺理成章收徒。
令更一一都给拒了。
先不说祝风灵根不好,能不能通过比试是一回事。下一次挑选仙侍的时间是三年后, 他总不能又把祝风送回祝家养三年。
这孩子他捡回来养了那么多年, 刚把性子养开一些,这才飞升没多久, 性子就又倒回去了。断不可能再把人送回去淋雪。
于是祝风又像一条尾巴一样,整日都跟在令更身后,在仙州是这样,出了仙州也是这样,但凡有谁看到令更,再看一眼,他身后必然跟着个闷闷的少年。
少年如今长高不少,眉眼生得锋利,一身英冷气质, 依然不爱说话。虽说身在仙州,但同仙州的仙、仙侍都不熟悉,关系亲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他的师父令更,另一位便是正机缘的十命。
他与十命起初不熟,但因着令更的关系,十命常常会到桃花下来,二人便避无可避的会见面。祝风性子闷,也不喜管旁人闲事,但十命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比他还小,总让他觉得是个妹妹,忍不住照顾关心,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起来,真真有些像是一对兄妹了。
十命是半仙,瞧着年幼,说话行事却是个正经模样,仙州没有哪位仙会把她当成妹妹,唯有祝风。
也正因二人关系亲近,所以十命比旁人更早看清祝风的心思。
这份心思就连祝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起的,只知道某一日就突然不同了。师父不是师父,徒弟不是徒弟,他看着仙人走在自己前面,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升起妄念。
他想走上去,和那个人站在一起。
这妄念把他吓了一跳,又很快被他压下,死死藏进心底最深处。
他将这份妄念藏得很好,生怕露出一丁点破绽,叫那人厌他。即便是十命问及此事时,他也只是否认。
可十命太了解他,很快就戳穿他,斥道:“祝风,你糊涂!”
这话半点不错,祝风道:“那就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叫他永远不要知道。”
十命道:“你以为我不说,就瞒得住吗?”
“瞒得住。瞒得住的。”祝风以一种像是在劝人,又像是在劝自己的笃定语气说。
十命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他就低下头去不说话了。十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我就当不知道。”
“嗯,谢谢你。”祝风低声道。
祝风以为,只要他小心一些,克制一些,不叫那人察觉,永远是师徒也好。
但人仿佛天生就是贪心的,他们在见光的地方做着师徒,妄念就会从隐秘阴暗的角落生出来,任你怎么反抗都会动摇。
被撞见那不堪的一幕时,祝风怀里抱着令更的衣袍,整张脸都埋在里面,怔然抬头时,他迷恋的神情甚至还嵌在脸上,就这么被来人看了个全。
师徒二人,一个赛一个的震惊。
祝风在桃花下跪了三日。桃花下的府门也跟着闭了三日。有好热闹的仙来瞧,无一不是吃闭门羹。
令更心中有气,却终究见不得这个徒弟受苦,在屋里坐了三日,便出门将祝风领了回去。并且在心下打算,寻到个时机便将祝风送走。
这对师徒心思一样,祝风也认定令更不会留他,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平日里闷着一张脸,如今就更闷了,话也没几句。令更回头看见这样一张脸,赶人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再等一日,再饶他一日。令更这样想着。
岂知一日复一日,永远也没有尽头。祝风还是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刻意冷着脸,仿佛改邪归正,清心寡欲似的。
令更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心里也就更软了。
罢了。罢了。令更终是没忍心赶他走。
千般无奈,万般不忍。
有些事不挑到明面上说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也很好。况且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他已飞升,总是要看着祝风走的。
但令更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猝不及防。
祝风浑身是血倒在他身上,四肢见骨,胸前的血窟窿贯穿后背,脸惨白和死人无异,仿佛只剩一点脚尖还没踏进阎罗殿。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一心只想救人,仙气源源不断渡过去,把自己耗干了也只是勉强吊着祝风一口气。
他将祝风安置在一个聚灵阵中,打开界门,独自返回仙州。
仙州神木,可补万物。仙州无仙不知。若有伤者在神木下静坐凝神,陈年旧伤也能渐渐好转。但祝风等不了,他那具身体已经被邪魔啃噬得没有人样,连路过的野兽都会嫌弃他身上没肉,悻悻走开。
唯独令更视其为珍宝,不忍弃,也不肯弃。
令更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他仿佛入了魔。他挖走神木的半截根,救活祝风,而后自己走上了斥仙台。
一道雷刑就劈碎了他一半神识,二十八道雷刑落下,他已经看不出一点仙的模样,狼狈至极。
此后,人间再无令更,只有罪仙令更。
因他偷盗神木,仙州根基受损,灵气流失,大半仙府都遭了秧,塌的塌,裂的裂,激得修仙世家骂声一片。
这些对他来说没什么,他已经活不久了。
不过,他仍旧有一人放心不下。
祝风的性子他了解,他死后,祝风必定执念深重,恐会再生心魔,误入歧途,不得解脱。
是以,他生剥灵魂深处最后一抹神识,将这抹神识留在了祝家,想为祝风留下一丝生机。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抹神识实在太微弱,没能遇上当时的祝风,而是依附在一截桃花枝上,被祝家一个年轻的弟子捡去,阴差阳错种下,又阴差阳错在两百年后附在了一个孩子身上,在那个孩子额间温养了许多年,才终于得以醒来。
也是在这两百年后,他才终于接到了两百年前那个怎么也放心不下的人——
作者有话说:下章应该就能把这对师徒的故事写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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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仙人抚我顶
令更死得不冤。修仙世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尤其是他生前的本家祝家, 因为罪仙一事受尽冷嘲热讽,令更一死,他们反倒能稍稍昂起头来, 不必再事事受人脸色。只不过倒霉了离令更最近的那一旁支。令更一生没有娶妻生子,这一旁支就被归为了他的后人, 担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替整个祝家挨了最多的骂声。
而为了以证清白, 表明自己磊落光明,祝家的其他旁支常常会加入到骂人的这一方, 也跟着贬斥起这一旁支来,说尽难听的话,有时还奉上一些平时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诅咒。完全是一派大义凛然的姿态, 就好像这一旁支确实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相比起义愤填膺的修仙世家,仙州就要冷静多了。一来是忙着重建仙州,修补神木。二来, 仙到底是比常人要更通透些。
他们当然也怨令更, 也叹他糊涂至此,但要说有多恨, 那还真不至于。
就连那位刚从人间回来的宣业上仙,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刚改了仙府名,“宴春风”三个字才刻上去,转头整座仙府就塌了个精光,也没见人家吭一声不是。
如此大度,仙州自然仙仙效仿,有关令更的一干后事也没人再问。
令更如何死的,死在哪,死透没, 有没有人收尸。仙州一概不问,也一概不管。对于令更偷盗神木救回来的那个徒弟,众仙也一致当这个人不存在,不曾有谁追究过。
唯有正机缘的十命出仙州去寻人,在一架废弃的木板车旁见到了祝风。
火焰亮起,幽幽飘到板车下。
夜里暴雨如注,祝风跟丢了魂似的坐在地上,板车翘起的一边替他挡着一点风雨。他手里虚虚地捧着个东西,微微弱弱地闪着白光,像是油尽灯枯的前一刻似的。
祝风修为平平,但如今神木在他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流向并滋养着那团白光,不肯让其熄灭。
十命几乎是颤抖着跌在泥里,问他:“这是,是不是……”
她没问完,祝风便已经抬起头来,心如死灰道:“十命,帮帮我。我求你。”
一直以来,祝风都当她是个需要保护的妹妹,从未求过她什么事。十命眼睛一热,道:“好。”
她取下明栖送给她的琥珀坠子,将令更那一缕极其微弱的残魂封了进去。
“你要如何救他?”十命问道。
祝风不答,只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虚空画起一道极其复杂的符文来。画完之后,血光亮了一瞬,便化为血雾聚向十命眉心,融进她的皮肤,变成一个细小的红点。
祝风道:“这是他教我的。以前我灵力不够,用不了,现在可以用了。将来你若是遇险,它会代我们保护你。”
十命不管这些,只拽着他湿透的衣袖,道:“我用不着这个。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救他?”
祝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去,道:“我不知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分明就是要去寻找复生之法!可生死之事向来难以逆转,不管是什么复生之法,都是逆天而行,到头来害人害己,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十命对此再清楚不过。
十命死死盯着他,质问道:“你也要去送死,是不是?”
祝风几乎是决绝地看着她,缄默不言。十命话里罕见的带了怒气,道:“上仙死的时候我没见到最后一面,如今你也要寻死,我却连你会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说不想让你伤心,无声无息的就死了。现在你是不是也要同我说,不想让我伤心,所以也要一声不吭的死?在斥仙台我救不了他,现在我也救不了你,为什么你们……”
“十命!”祝风用兄长一样的口吻呵斥她,想让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可十命不怕他,反而声调更高,道:“祝风!!”
她这一吼,祝风就愣住了。十命自己也静下来,像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片刻之后,她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怎么也止不住。
祝风同以前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语气软下来,道:“没关系。十命。没关系的。”
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贪心不足之下,便会有人妄图以诡术让人死而复生,衍生出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来。人们视其为传说,却又在走投无路时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想要亲自尝试,哪怕希望渺茫。
祝风后来找到了一种古法:在灵气充裕之地画下一个招魂阵,以骨血为祭,以执念作引,将想复生之人的残魂放置其中,不断注入灵力温养,便可为这抹残魂重塑肉身。
不过,这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祭阵之人的执念必须深重,而且坚定不移。二,注入阵中的灵力必须从无间断,四十九日后方可停止。三,残魂必须有足够的求生意志。
祝风选择落阵的地方叫白雾林,那里云雾缭绕,最好掩人耳目。
但他落阵的第一日便出了状况,招魂阵招来诸多秽气,他只能强行剥出体内的神木压制,以免惹人察觉。
他日日守在白雾林,无聊时索性为令更建了一座庙宇,塑了神像,成日望着神像发呆,求那人原谅,盼那人归来。
可那一日,与他相连的阵法突然有了异动。他闻讯赶去,只见一只火红色的小兽被卷进阵中,看见他之后还用人语骂他,骂着骂着灵力快被吸干了,又强硬的命令他救命。
人在绝望时连良心都不知道是什么。可或许是因为他也曾被人救过吧,所以他在阵上开了一个十分窄小的口子,想把那小兽拎出来丢开,然后自己补上那个空缺。但他没有成功。他每日往这阵中渡血,就算化成鬼了这阵都认得他。他一靠近缺口,这阵就跟发疯一样将他拽了进去,吸他的血,蚀他的肉,把他的骨头嚼得嘎吱响。一开始他还能听到声音,后来,就连小兽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
恢复意识时,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透明,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
原来,他已然变成了一抹残魂。
残魂的记忆是有缺失的,他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但他看见一只身高三尺的鹿,一头小兽卧在那鹿的脚边。
那头小兽一双金瞳死死瞪着他,叫嚣着要杀了他。可事实上,那小兽根本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摇了摇头,像个迷途之人,转身离去。
此后,他游荡在白雾林。有时会忽然想起来一些事,记起来一个人,但都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
白雾林中有一座庙宇,他依稀记得那是他建的,所以经常待在那里。那里供的神像他认得,有着那张脸的人似乎做过他的师父,背着他走过仙州的玉阶。
后来那头红毛小兽把神像的头和半边肩颈都削没了,他想试着修补,但残魂太轻,他连重一些的石头都搬不起来,更别说重新雕一尊新的神像了。
再后来,他望着残缺的神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直到两百年后,有人扫净供台,在上面放了几支香。他依着习惯拜完神像,才抬眼看见供台角落还放着一块玉牌。玉牌上刻着两个名字,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刻的。
他听见一道声音问:“祝风,你可还记得令更上仙?”
霎时间,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了,是了。令更,令更,令更……是令更,更是祝世。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叫祝世的仙人来接他。
人间的风吹了两百年不歇,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这个小支线写完啦。写的时候就觉得“仙人抚我顶”超级适合用来形容这对师徒,没有后半句“结发受长生”,刚好也是他们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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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厌:&*%#@%…%&#*%&@#*%÷&^:@.!!!
第43章 庙宇夜谈偷亲仙人
祝风的残魂散了。
祝世的那一抹神识也散了。
大抵是两百年的执念太深, 消散之时,二人的记忆短暂停留在这座庙宇,让庙宇之中的人得以窥见。
不过, 这种窥见的方式并非是共享记忆,而是像闪回一般, 让他们看见了一些画面。比如,尸山血海中祝世伸出的手, 祝家的那一场雪,仙州云雾中的两道身影, 以及那一抹强留的神识,祝风濒临绝望的一眼……轰轰烈烈,又最终归于平静。记忆之中, 二人当时的心境无法悉知,却让人一阵唏嘘。
等到这些执念和情绪散干净,祝欲才轻轻叹了一声, 转过身去望宣业。对方面色未改, 眸光微沉,也在看他。
祝欲微微一笑, 问道:“上仙,你认为这个结局好吗?”
宣业道:“好与不好,有何区别?”
祝欲想了下,祝世和祝风走到这一步是必然,若论好与不好,其实没有答案。便道:“确实也没什么区别。那我换个问法,上仙,你认为他们做错了吗?”
这个问题换修仙世家任何一个人来答,定会斩钉截铁道:他们做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错得荒唐!合该千人指摘万人骂!
但宣业仅仅是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道:“可以错,也可以没有错。”
祝欲兴致一起,道:“怎么个说法?”
问这话的时候,他完全不是一个徒弟该有的姿态。而宣业竟也没觉得有半分不妥,只道:“令更寡断,又私心过甚,这才使仙州塌毁。有人说他们错了,所以他们便做错了。不过,令更偷盗神木是为救人,他的徒弟起阵也是为救人,想要救一个人,这本是没有错的。”
祝欲微微一笑,道:“不错。”又觉这样说像是夸赞,有些怪异,便补了一句,“我是说,我和上仙想的差不多一样。”
“差不多?”宣业很给面子的抛出话引。
祝欲盘腿在草席坐下,仰头道:“是的,差不多。至于差的那一点,是我认为祝风和令更确实错了。”
宣业道:“错在何处?”
祝欲道:“他们错在犹疑不定。是非对错有无数种评判标准,同一件事,有人说是对的,也有人说是错的,所以个人选择本就无关对错。但无论是令更还是祝风,他们在还没有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自己的选择是错的了。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错了,还会有谁觉得他们是对的呢?”
宣业思忖一番,道:“你这说法,倒也有理。”
祝欲一笑,手掌伸出,示意他坐下。宣业便和他又坐在一张席上,同上次一样。
“上仙,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祝欲忽然问。
以往宣业都是有问必答,这回宣业却只是定定凝他一眼,没说话。甚至连一句“我不知”都没有。
祝欲等了一会,忍不住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宣业敛眸,道:“也不是。”没有多解释什么,复又抬眼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选?”祝欲哈哈一笑,道,“上仙,我不用选。倘若有朝一日遇到这样的境况,我一定站在你这边。你进我便进,你退我便退,生死不论。”
“……”
宣业道:“何故又扯上我?”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祝欲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此刻还带着笑,“令更和祝风是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既然要做假设,自然还需要一个人。”
他说得实在有理,宣业争不过他,沉默片刻道:“不能假设别人吗?我好歹算是你师父。”
谁知,祝欲一听这话就黑了脸,道:“怎么,上仙与我等凡俗不同,假设不得吗?”
他话里有气,宣业一听便知,但却不知他为何气。思索着瞧他两眼,才道:“好吧,随你心意。你接着说。”
祝欲脸色缓和不少,姿态也松散下来,道:“祝风自卑,令更寡断,若我设身处地站在他们其中一方,不管站在哪一方,只要另一方还是和祝风令更一样性情的人,结局就不会变。”
他语气并无鄙夷,只是陈述一般。宣业想了想,道:“若另一方不是他们,是旁人呢?”
祝欲道:“也不会是旁人,只会是你。上仙,只会是你。我一早便说过了。”
宣业看清他眼中坚定,终是没有争辩,只道:“好吧,且当是我。那结局又会如何?”
祝欲感到十分高兴,但开口时却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仿佛开玩笑似的。
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道:“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
他用一种柔和而且坚定的眼神望着宣业,道:“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上仙受人指摘,面临与令更和祝风一样的抉择,我也好,上仙也好,我们都不会有半分犹豫。”
闻言,宣业倒是饶有兴致地挑了眉,道:“你如此确信?”
祝欲笑道:“是的,非常确信。”
他笑意盈盈,宣业不知怎地,或许是看他看久了,心中竟然也生出一丝喜悦,极轻地弯了下唇角。
“为何?”宣业又问。
祝欲像是就等着他问,即刻便弯眼道:“因为上仙无所畏惧呀。”
他笑眯眯的,神情乍一看像是在哄小孩,可语气里的笃定却不容忽略。尽管这句话换谁来听都觉得是客套,不会相信。但宣业看着他,竟是轻声笑了一下。也并非嘲笑,更像是被哄高兴了。
“无所畏惧。”宣业慢声重复,细细琢磨一番,抬眼道,“你说得不错,的确如此。”
论到此,没再深入。夜半,二人背对背躺在一张草席上,祝欲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先是想,大概是方才谈论的话题太合心意,他想入非非,所以睡不着。后又想,身后的仙是不是同他一般也醒着。再又想,仙真的会睡觉吗?
这一想就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想起还在徐家的时候,同裴顾讨论明栖的竹筒里装的是酒还是水。他说是酒,因为仙辟谷,不会渴,用不着喝水。裴顾却同他说,仙有时候也是会渴的。
既然仙会渴,那应当也是会睡着的吧。
这么一想,祝欲便轻轻转了下身体,再逐一将四肢转过去,动作又慢又小心。仿佛偷腥的猫要干件大事似的。
等他慢腾腾把身体换了个姿势,一抬眼,却见某位上仙不知何时已经改侧躺为平躺。庙宇内符灯没有灭,暖黄的光投落下来,此刻,他连人家眼睫的阴影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一手撑着草席,稍稍支起身体,以便看得更清楚。他用肆无忌惮的眸光仔细描摹着对方的眉眼,鼻唇,脸的轮廓。某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这张脸不是易容之后的,而是已经改换回本相了。
宣业的本相是极好看的,五官并不柔和,却也不过分锋利,脸部轮廓清晰,有些棱角,微微硬朗,透着几分冷冽,却不刺人。与裴顾虽不是一张脸,但骨相气质却大差不差。总归,都是叫祝欲移不开眼的。
祝欲就这么盯着看了很久,久到他支撑身体的手掌和手腕都开始发麻,他才敛眸,往庙宇四周看了一番。
看完了,确认四下无人,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宣业脸上。
如果……假设,假设仙真的会睡着,那么……
祝欲心里泛起一股紧张,连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还没做过这种事,难免心虚。
平复一番后,他缓缓低下头,很轻的,很慢的,亲了一下仙人的唇角。
而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过身去,躺下,捂脸,闭眼,一气呵成。
好似天衣无缝——
作者有话说:祝欲:偷亲一下。(自以为天衣无缝版)
某位上仙:QAQ
第44章 求问弥鹿与故人别
祝欲惦记着弥鹿说的话, 也惦记着宣业寻弥鹿有事,翌日醒来一点没耽搁,快速略微修整一番, 二人便动身去找弥鹿。
那块黑白两色的玉牌留在庙宇里,没有带走。
一路上很安静, 二人都没怎么说话。祝欲做了亏心事,心里发怵, 偷偷觑着身边人的神情,做贼一样。
宣业则是目不斜视, 一派坦荡,比往日还要正经几分。
祝欲瞧他这般,像是心中有事, 以为他是顾虑弥鹿,便试探问道:“上仙,你寻弥鹿, 是有求于他, 还是为别的?”
宣业转头看他,神情透着一丝疑惑, 像是方才走了神,没听清他说什么。
这是很少见的。祝欲几乎有些惊讶。他料定,宣业要与弥鹿说的事非同一般,不但是有事相求,而且还很怕弥鹿不答应,否则不会愁得这样失神。
“上仙。”祝欲郑重其事深吸一口气,道,“不管你寻弥鹿所为何事,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求他帮忙的。”
宣业:“求他帮忙?”
祝欲道:“是啊, 有我一起,弥鹿更有可能答应帮你的忙。”
宣业侧首瞧他,见他一脸神采奕奕,没扰他兴致,顺着话口问:“为何?”
听到他问,祝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开口道:“因为……我觉得弥鹿喜欢我。”
宣业微微一怔,随即唇边荡起一抹很浅的弧度。
纵然他笑得很轻,但祝欲目光全在他身上,将那抹笑瞧得分明,便扬起下巴道:“上仙,你可莫要取笑我,我说的是实话。”
其实从第一次见弥鹿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弥鹿是上古灵兽,活了上千年不止,那双硕大的眼瞳中承载过万里长风,沉淀太深,因而看谁都是柔和包容。但祝欲不止一次发现,弥鹿看他的眼神虽然也柔和,但多出几分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高兴,又似乎是欣慰。就好像……年老的长辈看着膝下承欢的孩子一般。
祝欲觉得这么形容未免太厚脸皮,便隐去细节,只道:“或许就像上仙一样,上仙瞧着我像你见过的那只白雀,弥鹿瞧我,也觉得我像是他见过的某个人,所以待我便有些不同。否则,他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又为何要叮嘱我们同他道别呢?”
宣业略微颔首,道:“有理。兴许,你像他曾经看着长大的某个孩子吧。”
这么一说,祝欲觉得还真有可能。虽然弥鹿口中的“孩子”多半不是人族,但宣业能说他像一只鸟,那他像弥鹿的某个眷属也不稀奇了。
再见到弥鹿时,他依然是本相,以鹿的形态卧在一片花海里,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有鸟雀飞停到他开满花的鹿角上,他也纹丝不动,只发出又长又沉的吐息。
祝欲忽然觉得,此刻的弥鹿就像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摇头。弥鹿可是上古灵兽,他这想法分明是咒人家赶紧死,也太忘恩负义。祝欲心下“罪过罪过”两声,为自己的恶毒诚心忏悔一番,才张口唤道:“弥鹿。”
话音落下,先回应他的却不是弥鹿,而是一骨碌从弥鹿背上滚进花丛的七厌。七厌顶着满头花草爬起来,小小一只坐在弥鹿边上。它一双金瞳在白日里也很夺目,瞥了一眼祝欲和宣业,然后不耐烦地扬起爪子——推了推弥鹿。
祝欲看见这一幕,“扑哧”笑出声来。七厌刚才那架势,分明像是要打人,结果却只是推搡。上古恶兽,竟然是个孩子心性,着实有几分可爱。
这时,弥鹿缓缓睁开厚重的眼皮,柔和目光中带着些许疲惫,又在看见来人时流露出几分喜悦之色。
祝欲微笑道:“弥鹿,依照约定,我们来同你道别了。”
弥鹿缓慢点头,道:“此间事已了吗?”
祝欲道:“了了。弥鹿,此番多谢你了。不过,我们尚还有一事相求……”
说着,便转头望向一旁的仙。弥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将宣业的模样端详一番,竟是先开口道:“仙州来客,也有无法做到的事吗?”
祝欲怕弥鹿不肯帮忙,立刻便道:“仙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嘛。”
他这一插话,袒护的意味太明显,一时间三道视线都望过来。少见的,祝欲觉得脸有些热。
好在这次仙没有沉默不言。宣业道:“不是无法做到,只是不能做,所以要另寻他法。”
他语气平和,没有身为仙的高高在上,只是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祝欲微微偏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近乎痴迷。
弥鹿道:“所为何事,你且说吧。”
宣业语气稍稍认真起来,道:“只有一问。他身上的魇,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抽离吗?”
“……”
“?”
祝欲倏然睁大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宣业问的……是他的事?怎么、怎么会是他的事呢?那他之前以为人家是有求于弥鹿,还认定此事一定非同一般,某位上仙才会这么发愁。原来竟然……岂不是他自作多情!
祝欲偏过脸去,自觉没脸见人。他自作多情也就罢了,偏偏还被某位上仙瞧了个全!堂堂宣业上仙,竟然就这么面不改色的看他笑话!
想到此,祝欲一脸怨气地看了某位上仙一眼。下一刻,宣业却忽然转过头来,被他这副气鼓鼓的神情惊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问道:“你怎么了?”
祝欲耷着眼,随口扯道:“魇发作了!”
很少听他这副口气说话,宣业先是一愣,而后便走过来,道:“我替你看看。”说罢,手指便已经贴上祝欲颈间的皮肤。
这下可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降火神器都管用,祝欲的气立时就魂飞魄散,一丝不留。
片刻,宣业放下手指,道:“仙气压着,并没有发作。”
他回答认真,祝欲淡淡“哦”了一声,道:“那可能是我感觉错了吧。”说完立刻侧过身去,摆出一副凝重神情,道:“这魇已经在我身上待了很多天了。弥鹿,你有办法吗?”
弥鹿叹息一声,道:“你走上前来。”
祝欲照做。就见伏卧在地的弥鹿将头垂得更低,与他额心相抵。下一瞬,他听见七厌的声音喊了一句:“弥鹿!”似乎是急切的想阻止什么。
“无妨,七厌。不必担心。”弥鹿的声音贴着额心传过来,却是说给七厌听的。祝欲不知其中因果,只隐隐觉得不对劲,想要退开。但他刚想有所动作,就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他,不让他走。
这股力量不可能来自七厌,某位上仙也不会做这种强制于人的事,只可能是弥鹿。祝欲心中并无畏惧,问道:“弥鹿,你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最近还是不准时,但依然是日更~
^_^
第45章 与故人别与故人别
他与弥鹿无冤无仇, 总不至于弥鹿要害他吧。而且,依照某位上仙的心性,若真是弥鹿要害他, 上仙也不可能见死不救。还有七厌突然喊的那一声,分明一点也不像是弥鹿要害他, 倒像是怕他害弥鹿才喊的。
是以祝欲没有一丝惧怕,反而格外放松。而弥鹿也果真没有伤他分毫, 只道:“我与你有缘。”
这一句来得突然,没头没尾, 也不是在回答“你要做什么”的问题,但祝欲却忽然一怔,一种十分怪异的心绪蔓延上来, 令他敛了眸。
我与你有缘……
这句话太平常,萍水相逢有点好感便能说是有缘,起了贼心要坑蒙拐骗时也可以用这话做借口。所以这句话是人是鬼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口。可是, 弥鹿说这话时, 祝欲却觉得珍重极了。
他安静地等待着,听见弥鹿继续说:“所以我想看你平安, 顺遂。”
这像是祝愿。祝欲有些无奈,道:“可是,我注定不可能平安,也不可能顺遂了。”
他身上有一只魇,未来可能还不止一只,会变成千万只,啃他的肉,嚼他的骨,把他吃得什么也不剩。如今他不过是多活一天算一天, “平安顺遂”这几个字,跟他无缘。
“弥鹿,你这样说,我怕是会让你伤心的。”祝欲觉得有些对不住弥鹿。而他也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仙虽然安静,眉心却并不平展。
弥鹿以一种长辈特有的包容口吻,道:“没关系。世间生灵万千,聚散离合,难免要伤心。”
“临别之际,我将灵髓渡与你,希望你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祝欲和弥鹿额头相贴,他感到额心发热,一股暖流正源源不断流入,十分温暖舒服。他不禁道:“灵髓是什么?和仙气一样,能压制我身上的魇吗?”
弥鹿道:“不同。灵髓无法压制魇,但能保你意识清明,让你记得自己是谁。”
这么一听确实是好东西。魇能食人记忆,祝欲也担心自己忘事忘人,得此奇物,他自然高兴。不过,细细一想,这灵髓有此等效用,必是来之不易,平白给了他,实在不妥。
祝欲问道:“灵髓从何处来?就这么给了我,那你呢?”
弥鹿道:“我已用不上了。灵髓生于灵山,由千年灵气积聚所化,于我虽有裨益,却无大用。”
“真的……是这样吗?”祝欲显然是不相信的。他倒是很想相信弥鹿不会骗他,但此刻他低着头,分明看见七厌正仰头瞪他,双爪叉腰,尖牙磨得咯咯响,像是恨不得吃了他。
“七厌大人,你也想要灵髓吗?要不要分你一点?”
祝欲记着七厌被卷进凶阵的事,便好心问了一句,不曾想七厌仍是瞪他,道:“用不着!”也不知道是在气什么。
渡完灵髓,弥鹿眼底的疲惫更重了。祝欲瞧得清楚,却没有多问。弥鹿的目光温和,缓缓看过他和宣业,而后道:“魇依附于人,便与人的骨血魂气相连,不可强行抽离。”
祝欲道:“不能硬来,那有什么办法能让魇自己出来吗?”
弥鹿道:“魇不会依附于死物,人死,魇自然会出来。”
祝欲微笑道:“这可真是个好方法呀,弥鹿。”
“……”
“你先听我说完。”弥鹿又慢声道,“魇并非生灵,感知死亡的方式也与寻常生灵不同。”
祝欲倒是没想过这一层,问道:“对魇来说,怎么样才算死?”
“魂气消散。”
应答他的不是弥鹿,是某位在边上站了很久的上仙。宣业道:“身死魂灭,魇自然离体,若能在魂气散尽之前将其集聚,附于仙州神木之上,便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祝欲摊手笑了一下,道:“上仙,这便不用说了吧。”此法若是可行,宣业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开口?
他腕上就有弥鹿送的半截神木,但这神木在凶阵中待了快两百年,仙气所剩无几,靠着在仙州温养几日才有了点活气,必然聚不住魂气。想聚魂气,就得要新的神木。但这行不通。打仙州神木的主意,修仙世家和仙州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再者,以命换命的法子,别人不欠他的,他不能这么做。如今魇横行人间,仙州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塌了,将来无数怨魂怕是都要来找他索命。
祝欲自己不会这么做,也很确信宣业不会这么做。他转过头去问弥鹿:“除了仙州神木,还有别的办法吗?”
弥鹿道:“灵髓有生肉续骨之效,将来你若能得机缘,炼化自身,将魇灭于你体内,而你魂气不散,届时无论你身体如何损毁,只要血、肉、骨仍在,灵髓便能为你再造躯体,予你一线生机。”
弥鹿始终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祝欲看不明白,只摇头道:“生死之事交托于机缘,那和坐着等死没有两样。”
“弥鹿,你说的炼化是什么意思?我若只剩下一具粘着血肉的枯骨,魂气怎么会不散呢?”
弥鹿眼底泛起一抹悲伤,道:“这便是我所说的机缘。”
听见弥鹿的叹息,祝欲垂下眼去,片刻后又不死心地问:“难道当真就别无他法吗?”
弥鹿没有回答。宣业也没有开口。
这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冷哼,七厌的声音响起,道:“炼化还不简单,你往业狱里一跳,别说是一只魇,一百只魇都能给你炼得干干净净。”
七厌这番话不过是赌气,故意气祝欲的。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巴巴地往业狱里跳,仙进去都得脱层皮,更何况是人,进去就是找死!
但在听到“业狱”二字时,祝欲却猛然抬了眼,眼底深处迸发出一簇新火来。
没错。没错!业狱只是一道裂缝空间,裂缝不开,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休想出来。当然也包括魂气!
若他在业狱中炼化魇,他的魂气再怎么散,也只能在业狱那一隅地方来回打转。只要魂气还在,再想办法聚集,兴许便能博得一丝生机!
祝欲正思量,忽觉肩上搭上来一只手。他先是偏头看了一眼那只修长的手,再抬头,视线便与宣业相撞。
而只这一眼,他们便都看穿了对方的意图。
“不行!”
“不行也得行!”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被对方的强硬语气吓了一跳,皆是一怔。
片刻之后,宣业收回手,没再说话,兀自走到远处的一棵树下去,抱臂倚在那处,静静望着这边,似乎是不愿再插足此事。
七厌觉得他们莫名其妙:“什么行不行的?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祝欲收回目光,看向弥鹿,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问道,“弥鹿,束缚你的凶阵已破,你之后不打算回灵山吗?”
弥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没有问方才的事,道:“不回去了。”
“不会想念吗?”祝欲又问。
弥鹿道:“这里也很好。”
祝欲便摸出一张符来,莞尔道:“这叫生长符,我用它浸过灵山的水,渡入灵力,落地便可生花。你说我和你有缘,但此番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将这符留给你。”
“一张破符,会开花有什么了不起的。”七厌在一旁咕咕哝哝的。
祝欲也不气,仍是微笑着道:“这符是新画的,我努力回忆了灵山的花草长什么模样,只是时间久远,不知道开出来的花会不会和灵山的一样。”
“你去过灵山?”弥鹿温和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微讶。
祝欲道:“早年机缘巧合去过一次……”
话到此,他顿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道:“都说灵山不迎外客,但我去的那一次,灵山的生灵似乎和弥鹿你一样很喜欢我,为我拨开浓雾,还为我引路,像是迎我归家似的。”——
作者有话说:更得最晚的一天……[化了][化了]
欲啊,你能不能出来替我写几章存稿……
第46章 难得分歧
二人改换样貌走出白雾林, 一路各有心事,谁也没说话。自相识以来,倒是第一回气氛如此僵冷。
白雾林的出口和入口是同一个, 他们行至出口,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徐家人。这次, 不单有他们进来时的那两个弟子,还多出一人来。看清那人面容时, 祝欲皱了下眉,默默将捏在手上的符纸塞了回去。
多出来的那一人, 正是徐家弟子徐长因。
不说在徐家,放眼修仙世家,徐长因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都排得上名号, 这小小定身符,奈何不得他。虽说若他以血催符,倒也能缚住徐长因片刻, 但眼下这情形……祝欲瞥了一眼边上的仙, 心道:还是罢了。
宣业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以血催符的法子不能常用”,此刻又在气头上, 他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三个弟子视线牢牢钉在他们身上,走到近处时,不等三人发作,祝欲立即弯身一拜,一脸歉意道:“那日情势紧急,这才对二位动了手,实在对不住。”
两个弟子那日被定身符定在这里足足半日,浑身酸麻,心中早就把人骂了个遍, 下定决心要将偷袭他们的人一顿好打。岂知还没发作,对方便先赔了礼,而且态度端正,言词诚恳。一时之间,二人脸色一阵古怪。徐长因转过脸问:“可是他们二人?”
两个弟子应道:“是他们。”
徐长因又转回来,审视的目光落在祝欲身上,见他相貌平平,还算有礼,又移开目光,想去打量另外一人。
祝欲却在此时开口:“不知这位是……”
这一出声,徐长因的目光被拽了回来,看他一眼,严肃道:“徐家弟子,徐长因。”
祝欲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原来是徐公子。早听闻徐家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弟子,今日得见,果真是正气凛然,卓尔不群,叫人心生敬佩。”
他夸人的话张口就来,是个好词就往徐长因身上套。徐家的两个弟子听得一脸自豪,徐长因虽觉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好道:“过誉。二位无故闯我徐家,伤我徐家弟子,此事还需有所交代,便同我走一趟吧。”
这一副秉公办事的态度,祝欲只觉自己刚才夸人的话夸给狗了。但神色未改,微微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妥,不过,我们并非无故,也并没有伤你徐家弟子。你看,他们两个不是好好站在这里,既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半条腿。”
徐长因扭头看那两个弟子一眼,道:“但二位不请自来,此事总要有一个说法。”
祝欲道:“非要不可?”
徐长因正色道:“是,非要不可。”
僵持片刻,祝欲似是无奈,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要带我们去见谁?”
徐长因道:“徐家家主。”
这么大阵仗?祝欲实在有些惊讶。两个陌生人进入白雾林虽然可疑,但一个徐长因亲自来了不说,还为此事惊动徐家家主,这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祝欲回头看向宣业,对方神情冷淡,没有出手的意思。祝欲只好转回来,道:“那便请几位带路吧。”
“慢着。”徐长因用剑柄拦了他一下。祝欲不解,问道:“还有何事?”
这人总不能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吧,他这张脸是宣业亲手动过的,仙的手笔,徐长因应当看不出来才是。可转念一想,通过仙州比试的十人,徐长因也在列,登过仙州的人不容小觑。祝欲下意识又想捏符,手腕却被人捉住了。
力道不重,仅仅是轻轻一握又松开。他转头看去,宣业却没在看他,而是朝徐长因的方向问了一句:“要做什么?”
不知怎么,说话的人明明语气平静,却叫徐长因平白生出一丝敬畏之心。再观另外两个弟子,竟是连直视都不敢。
徐长因心中怪异,握剑的手紧了几分,肃然道:“如今各处皆有魇乱,凡有人过,必要以符探查。二位也不例外,还请配合。”
说罢,一个弟子便将两张符递到他手中。宣业垂眸瞥了一眼两张符,没说什么,先伸了手。徐长因快速将符贴到他手腕上,片刻,符纸随风而动,完好如初。
到祝欲时,祝欲盯着那符,没有立刻伸手。他瞧出来了,那不是寻常探魇符,徐长因如今拜在天昭上仙门下,这符怕是得了仙的指教,改良过的。寻常探魇符他当然不怕,但是仙的东西……
祝欲迟迟不伸手,徐长因脸色更加戒备,两个弟子更是一脸紧张,悄悄握上了腰侧剑柄。
却在此时,一道略有些和缓的声音道:“不会疼,你不用怕。”
这话显得十分多余,探魇符自然不会疼。那两个弟子面露不解,徐长因也觉奇怪。唯有祝欲怔然抬眼,下一刻,他便毫不犹豫伸出手。探魇符贴在腕间,也是完好如初。徐长因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下,收起两张符,道:“二位请吧。”
祝欲是头一次踏进徐家待客堂,一派肃然正气,匾额上写着“归正堂”三个字,盛气凌人。走进堂中,主位后墙上挂着一幅画,约莫是哪位仙人,瞧不出来是谁。主位之下,两侧设有方桌和八仙椅,奉茶弟子守在边上。
主位之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徐家家主徐行真,另一位祝欲没见过,生得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看起来和徐家人一样,都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祝欲虽不认识,却也留心多看了两眼。能同徐家家主平起平坐的,恐怕是某个修仙世家的大能,须得多做提防。
徐长因退至一旁。徐家家主年事已高,说话却很有威严,冲二人道:“二位请坐吧。”
“多谢。”祝欲欠身,将礼数做足,一回头瞧见某位上仙早已落座,没忍住笑了一下。他说这仙无所畏惧,果真是半点不假。
“二位如何称呼?”徐家家主问道。
宣业道:“从裴姓。”回答得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像假话。
祝欲看他一眼,这才冲主位上的人道:“我姓顾。”
话落的瞬间,宣业朝他投来疑惑的一眼,祝欲笑笑,眉眼之间有一丝得意。
他们都只说了姓,徐家家主也不深问,问起别的:“二位从何处来?可是我清洲人士?”
祝欲道:“不是。我们从南亭来。”
“南亭啊……”徐家家主沉吟片刻,道,“南亭路远,四处魇乱动荡,二位行至此处却毫发无伤,想来不是闲人。不知是哪个修仙世家的翘楚?”
祝欲全当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只道:“散修罢了。”
散修大都不愿透露来历名姓,有这个身份做挡箭牌,徐家家主也不好再多问,只能问起别的:“二位远道而来,造访徐家,所为何事啊?”
祝欲露出一抹笑,纠正道:“我们无意造访徐家。我们造访的是白雾林。据我所知,白雾林虽是徐家地界,却并不归属于徐家。”
有上古灵兽坐镇的地方,谁也不敢把白雾林划归成自己的地界。
徐家家主难得被噎得没话,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二位造访白雾林,又是为何?”
为何……这个祝欲还真没有想好怎么编,若说他们是怕死来寻上古灵兽庇护的,似乎也站不住脚,寻求庇护又何必还要出来呢?若说他们是进林寻宝的,徐家家主这般老成,怕是也不会信。
祝欲正愁,忽然听得宣业的声音道:“我们与弥鹿是旧识,此番寻他有事。”
弥鹿是上古灵兽,寻常人哪敢说和弥鹿是旧识?偏偏宣业语气平静极了,不容人置疑。徐家家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问:“所为何事?”
宣业道:“私事。”
徐家家主道:“什么私事?”
宣业微微疑惑一声,反问道:“既为私事,为何要说与你听?”
“……”——
作者有话说:更新前摇真是一如既往的长。大半夜的,莫名其妙握个爪吧就[猫爪][猫爪][猫爪]
第47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归正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之中。
在场的徐家弟子无一人敢想, 一个外来客,竟然敢当众如此直言驳回家主的问话。徐长因更是盯着人深思起来。他一早便觉此人不简单,相貌虽不出众, 一身气质却实在不凡,不大开口说话, 可一开口,便让人无法质疑他所说的。正如此刻一般。
主位之上的另一人本是个事不关己的姿态, 此刻也投来视线,略略打量起宣业来。几道视线一齐落在宣业身上, 他却面色不改,一派坦然。
祝欲也没想到某位上仙会如此直接,将话说得半分余地不留。但再一想, 又觉得本该如此。
传闻中没人会用“任性”二字来形容宣业上仙,但祝欲识得的宣业,本就自由随性。想说什么, 想做什么, 从来就是任性而为。
被下了面子的徐家家主愣了好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威严和声音, 道:“二位既称与弥鹿是旧识,又何必要定住我徐家弟子,偷摸潜入白雾林?只需说一声,徐家难道还会无缘无故扣着二位吗?”
宣业微微抬了下眼皮,道:“不想说。”
“……”
“扑哧。”
侍在一旁的徐家弟子皆是一脸震惊,徐长因更是沉了脸,徐家家主脸色也不好看。偏生在这样的僵硬的气氛中,祝欲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笑得不大声,但此刻其他人一言不发, 他这一笑就显得十分突兀。
徐家家主顶着一张老气横秋的脸看过来,问他:“很好笑吗?顾公子。”
确实是十分好笑,祝欲心道。他努力憋住笑意,正色道:“怎么会,一点也不好笑,真的。不过,徐家主方才这话说错了。我们并没有偷偷潜入,是正大光明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徐家家主年事颇高,老迈却不衰颓,倒是透着十足的练达和精明。他沉声道:“二位入我徐家地界,连一声知会也没有,怕是谈不上光明磊落吧。”
“哦?”祝欲轻疑一声,“难道任何人进这白雾林,都得同徐家知会一声吗?”
徐家家主微微扬头,似有傲色,道:“不错,向来如此。徐家镇守白雾林百年有余,此举一为护住这片福地的生灵,二为防止生人误入丧命。二位不声不响踏入这白雾林,倘若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要追悔莫及。”
“可是,我们并不需要人保护呀。”祝欲笑眯眯道。
“既然不需要徐家为我们操心生死,保驾护航,那知不知会,也就不要紧了吧。”
他一脸自信坦然,纯良无害,徐家家主那双爬满皱褶的眼睛却直直盯着他,道:“白雾林虽是福地,但不单有弥鹿在此,更有上古恶兽七厌。七厌生性凶残,食人拆骨,二位当真就不怕,尚未寻到弥鹿,便先做了七厌的腹中餐吗?”
祝欲莞尔道:“是的,我们不怕。”
他语气平静笃定,面带微笑。即便是生得一张五官平平的脸,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却叫人为之一叹。
“有如此胆识,倒是难得。”
忽然,主位之上的的另一人开口说了话。祝欲转头与对方相视,对方却没再多说什么,像是随口感叹一句罢了。祝欲只好点头谢过,也没说什么。直觉告诉他,此人来头绝不简单,如无必要,莫要相交。
祝欲视线再回到徐家家主这边,道:“我们二人进白雾林,生死不论,徐家主不必操心。”他轻轻一笑,又说,“况且,我们已见过弥鹿,事情也已办完。如今我二人正好好坐在这里,分毫未伤,徐家主说的那些食人拆骨之事,并未应验,不是吗?”
他这番话实在无可辩驳,徐家家主深深审视他片刻,才开口道:“来者皆是客,二位既然进了我徐家地界,我徐家便不会置二位的安危于不顾。”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祝欲也不探究,只微笑道:“是吗,徐家主可真善良。”
他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口吻,又道:“我还以为,徐家主见我二人是要兴师问罪呢。看来是我误会了。”
“……”
徐家家主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道:“自然不是兴师问罪。”
祝欲便问:“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闻言,徐家家主却不说话了。祝欲早有所料,反倒笑起来。果然,这徐家家主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让他们走,却又有所顾虑,不好意思亲自开口扣人罢了。
倘若他猜得没错,接下来——
“你们二人走不得!”
一道十分强硬凛然的声音响起。徐长因在一旁站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前来。
果然如祝欲所料,徐家家主不好开口说的事,还有徐家弟子能说。在场众人中,徐长因的身份是最合适的。既是徐家弟子,又是天昭上仙的徒弟,性子还一根筋。只要徐长因开了这个口,他们就绝不可能安然走出徐家的门。
祝欲转头又看了一眼某位上仙,仙仍是事不关己地坐着,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甚至有意避着他的视线。
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祝欲转回来,道:“为何走不得?这偌大的徐家,就这么缺我们两个外来客吗?”
已经知晓某位上仙打的什么主意后,他语气就变得有些懒散,像是走流程一般的,带着厌倦。
徐长因皱着眉,道:“顾公子,我不是同你玩笑。”
祝欲淡淡“哦”了一声:“我现在也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有事直说吧,你徐家要如何才肯放人?”
修仙世家没有不好面子的,平白无故扣人的事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要扣人就得有理由。客套话说了这么多,祝欲已经有些厌烦了,索性直言相问。
好在徐长因不是个拖沓性子,立刻便道:“我徐家镇守白雾林百年,从未出过差错,二位来历不明,若白雾林出了差错,此间生灵——乃至我整个徐家都要大祸临头!”
原来竟是疑心他们在白雾林做了手脚。祝欲了然,道:“那你想如何?”
徐长因语气板正,道:“徐家会派遣弟子进入白雾林探查,若探查无异,徐家会向二位赔罪,二位便可自行离去。”
祝欲转头望向主位,露出一个仅仅出于礼貌的假笑,道:“徐家主这下可满意了?”
徐家家主只一副长辈的口吻,道:“长因性子莽撞,直言不讳,还望二位勿怪。不过,眼下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便请二位在我徐家多待上几日,徐家定会以礼相待。”
祝欲皮笑肉不笑,道:“那便多谢徐家主了。”
徐家家主:“来者是客,应该的。”
徐行真召来一个弟子,领着他们去客房。路上祝欲回头看了好几眼,某位上仙仍是一言不发。临到客房门口时,那弟子给他们指了邻近的两间屋子,祝欲终究是没忍住先开了口,问:“裴大哥,你要住哪间?”
宣业这才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瞬,道:“住一间。”
祝欲:“嗯?”
祝欲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宣业侧过身去,冲那领路的弟子道:“我们住一间。”
那弟子约莫也觉得有些奇怪吧,但也没多问,应了一声,退下了。
“裴大哥……”
祝欲想问清楚,宣业却已经抬脚进了屋,在门前停了一瞬,偏脸看过来,对他道:“进来,把门关上。”
“……”
就因为这句有些像师父训徒弟的话语,祝欲关门时的动静都比往常大了不少,还悄悄踢了一脚门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突然蹦跶出几个活人,我还以为没有人呢[笑哭]
第48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转过身, 正见宣业放下手,大概是使了个什么术法,想来是为了隔绝屋外那些探听的耳目。
祝欲也不说话, 就这么站着,一脸平静, 只有视线跟着某位上仙移动,直到上仙坐下了, 他目光也没有移开半分。
像是妄想以这种注视感化上仙坦白从宽似的。
偏偏上仙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抬眸望向他, 也是静默,并不说话。
好,看谁熬得过谁。祝欲心道。
这间屋子还算大, 陈设虽简,但桌椅书案一应俱全,内外还设有屏风, 祝欲就站在屏风边上, 和里面的上仙对望,打定主意只要仙不开口, 他也绝不开口。
他本以为这样的局面会僵持很久,不曾想才过了片刻,便听得里面的仙道:“你想这样站多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仙的语气并不强硬,没有半分训斥意味,反而透着些许温和。这近乎是像在哄人了……
只是这绝无可能,祝欲心里清楚,某位上仙对他虽有偏私,但这份偏私究竟源于什么, 上仙自己尚没有弄清楚,又怎么可能哄他?
祝欲心中叹了一声,拿这迟钝的仙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道:“上仙,我不明白你。”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第一次问的时候,是裴顾回答他说:若是如此轻易便能明白一个人,人与人之间又为何横生许多误会?
如今他和宣业称得上一句熟识,他却还是不明白这位仙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面对这个问题,宣业和他一样心中有惑,道:“我也不明白你。”
祝欲:“什么?”
宣业道:“你本可以向我求助,但你没有。”
这是事实。在白雾林入口前,祝欲顾忌徐长因没有出手,但站在他边上的是仙,别说是一个徐长因,上百个徐长因也得被乖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但从始至终,祝欲都没有向仙求助。
此刻宣业谈及此事,祝欲也只道:“求人不如求己。而且,上仙你并不想帮我。”
宣业看着他,道:“可你明知我会帮你。”
闻言,祝欲一怔,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人哪是不明白他,分明是拆丝剥茧一般早就看穿了他!祝欲抿了一下唇,不再模棱两口的回答。他认真道:“‘会帮’和‘想帮’是两回事,上仙。你不想做的事,我不想逼你做。”
“况且,上仙以徐家绊住我,也绊不住几日。待到徐家放人,业狱……我还是会去的。”
他总是如此,嘴里说的话越危险,面上神情就越坚定。而每一次,宣业都会在这样坚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你或许会后悔的。”宣业似是轻轻叹了一声。
祝欲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你或许会死在业狱里”。祝欲笑了一下,道:“但不去也会后悔的。上仙,你不是说过,希望我活着吗,我也一样,希望自己活着,所以我不会等死。”
宣业静静望着他,就像两百年前静静望着离去的白雀一样。
良久,他开口问:“执意如此吗?”
祝欲道:“嗯,倘若别无他法。”
宣业不再说话。祝欲依然站在屏风边上,思忖半晌,又道:“上仙,有一事我想问你。”
见宣业抬眼看过来,他才继续道:“为什么……你希望我活着?”
宣业眸中疑惑一闪而过,答道:“因为我不希望你死。”
“……”
这问了等于白问。祝欲将眼一闭,扭头平复一番,才又转回来,语气颇有几分怨念:“上仙,你可真是会说话。”
宣业不明就里,默了一瞬问道:“你气我什么?”
祝欲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气。”
他语气里的幽怨毫不掩饰,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宣业饶有兴味看着,垂眸很轻地弯了一下唇角。
“好吧,随你高兴。”
入夜时,二人和衣躺在一张榻上。虽然在庙宇里也是如此,现在只不过是草席变成床榻,其余并无分别。但祝欲背过身去,仍能感到心如擂鼓,久久不歇。
试问,谁能和仙躺在同一张榻上呢?这要是让修仙世家那些人瞧见了,私下里要骂他们伤风败俗,当着面就会骂他大逆不道。想到那些人跳脚的画面,祝欲顿觉好笑。
而他也真的笑出声了,只是自己不觉。直到身后的仙问了一句:“你笑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静在夜里有多明显。
“没笑什么。”祝欲赶忙扯开话题,“上仙,白日里你说自己从裴姓,难道裴顾真是你的俗家名吗?”
“不是。”宣业答他。
祝欲下意识转了个身,转过来才想起他们此刻躺在一张榻上,这般姿势有些不妥。想转回去,可又一想,这屋里烛火灭得干净,黑漆漆的,又看不见,妥不妥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便就着这个姿势问道:“那你怎么说得那么顺口?像真的一样。”
夜里静了片刻,他才听见宣业的声音说:“也许,是听你叫得多了,习惯了吧。”
祝欲一愣,黑亮的眸子在夜里眨了眨。他突然意识到,宣业一直是平躺的姿势,方才安静的那片刻,是宣业偏头瞧了他一眼。
微妙的感觉泛上心头,祝欲连胆子也大起来。他微微仰头,问道:“那上仙,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没有飞升仙州之前。”
“你想知道?”
宣业的声音落在他头顶,带着一些祝欲辨不清的情绪。
但他仍是不假思索道:“是,我想知道。”
很多年前的时候他就想知道了。只可惜有关宣业上仙的传闻无数,却独独没有人提及过他的名字。似乎谁也不知道宣业上仙原来叫什么。但祝欲想,人有来处,就总会有名字,就算是仙也该有的。
所以他静静等待着,但很久之后,落在黑暗里的那道声音却说:
“没有。飞升之前,我没有别的名字。”
宣业的语气依然平静,没有过多浓烈的情绪,听不出是喜是悲。祝欲却已经很后悔问了那话,觉得伤了他的心。
祝欲仰起头凑近,试图看清宣业脸上此刻是什么神情,但脸都蹭到人家头发了,也还是什么都没瞧见,反倒给自己吓得“噌”的一下缩了回来。
他等了等,没等到某位上仙责怪他无礼,这才松口气,试探着道:“其实……裴顾这个名字也很好听的,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很喜欢。”
“是么?”
“是啊。”怕对方不信,祝欲还傻愣愣地点了好几下头,点完才想起对方看不到,便又补了一句,“我很真诚的,裴大哥。”
想起白日里落在他后面的那句“我姓顾”,宣业轻轻笑了一下,应道:“嗯,我知道。”
他声音很轻,话里的笑意又太浅,但倘若祝欲能看见的话,便会发现此刻某位上仙不但唇边含笑,还正偏头望着他,眼神甚至称得上温柔——
作者有话说:居然赶在十二点之前了[猫爪]
第49章 同榻而眠私心起
祝欲夜里做了梦。
其实也不单是梦, 毕竟梦中之事确实发生过。说得更准确些,是他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尚不满十岁。是个提得动剑的年纪, 但仍然不能免于挨打。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性都大差不差,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有第一个人说他是罪仙后人, 就有下一个,再下一个, 无穷无尽的人说他是罪仙后人。说他的人深信不疑,连他自己也跟着信了。于是嘲讽谩骂接踵而至, 如秋后蝗虫,生生不息。有第一个人说他罪孽深重,就有下一个人说他死不足惜。起初, 掷向他的只是短枝和石子,后来就多了拳打脚踢,再后来, 就成了刀剑。
小孩子嘛, 都是这样的,想做惩奸除恶的英雄, 手里握着把剑最是威风。只是刀剑无眼,不知轻重,虽是无心之失,但也确实很伤人。
祝欲捂着左腹的位置蜷缩在地,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流出,淌了一地。那几个小孩惊慌失措地丢了剑,一股脑跑了。
其实那伤口不是很深,就是看着吓人。只是小孩子嘛,胆子小, 跑回家指不定躲在被窝里又哭又求。而祝欲比他们要倒霉一点,没有被窝可以钻进去睡一觉,只能躺在这偏僻的巷子里,迷迷糊糊睁开眼和一只流浪狗大眼瞪小眼。
狗不吃人吧?至少不吃活人吧?祝欲觉着自己还没死透,忍不住这样想。再一想,又怕这只狗不讲道理,趁机偷偷咬他一口,于是把那群小孩丢掉的剑扒过来,握在手中作防备之用。
他的脚可能是被踢断了,站不起来,尽管多次尝试,但直到寒冷的月光照进这条巷子,他也没能成功站起来。
好吧。好吧。偶尔放弃一次也没什么。
祝欲放弃挣扎,将自己翻了个面,呈“大”字状躺尸一般。
爹娘总会找到他的。他这么想。伸手去摸腰间,想找一找他娘给他的药吃一颗续命。但摸了半天手里还是空的,那药瓶早就不在他身上了。大抵是刚才被人踢掉,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这巷子里黑黑的,他又站不起来,找药实在费劲。索性懒得找,睁着眼盯着天上那轮薄薄的凉月,看久了,忽然感慨:“真可惜,今日月色这样好……”
还没感慨完,一道阴影突然罩上来,把他的光亮遮了个全。
他脱口而出道:“你挡到我的月亮了。”
那道阴影可能是愣了一下,道:“抱歉。”而后便让开了。
眼前重新亮起来,祝欲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居然有一个活人在和他说话?!
那人走到他旁边蹲下,他微微一转头,借着依稀光亮看见那人的脸。说真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好看到让他忘了身上的疼痛,眼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的脸看。
“你怎么躺在这里?”那人问他。
祝欲眨了一下眼,说:“我起不来。你的声音真好听。你是谁?”
“我叫宣业。”
那人答完他的话,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腹部。祝欲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在那处流转,很快便流遍他全身。渐渐的,身上的伤就没那么疼了。
这个人竟然是在替他疗伤。祝欲心里一惊,随即十分感动。他偏着脸,看见那人的衣摆落在地上,染到了他先前流的血,便把那截衣摆提起来,想起自己的手也是脏的,又赶忙松了手。衣摆落回地上,再一次沾上血。
“……”
宣业垂眸看他,不明所以。
祝欲只好又把那截衣摆牵起来,说:“对不起,我只是看地上有血……想帮你,但我忘了我手上有血……”
宣业略略看了一眼他带血的手,道:“没关系。”
说着,便就着那截衣摆干净的地方给他擦手,擦完了,问他:“要起来吗?”
祝欲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硬邦邦来了一句:“不起。”
后来细想才发觉,原来是怕自己起来,那人就走了,所以才跟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赖在地上。
幸好他的确是个孩子,宣业道:“好吧,随你高兴。你有地方可去吗?”
祝欲盯着他的脸,说:“有的,我有家。”
“你的家人会不会担心你?”宣业又问。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祝欲笑了笑,说:“当然会啦,我爹娘很好的。”
“好吧。那你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
祝欲一下子被问懵了。他觉得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法说清。他磨了磨牙,不服气地说:“因为我讨人厌。”
随即,他立刻又说:“当然,他们也很讨我厌。”
宣业瞧他又是磨牙又是撇嘴,表情实在生动,像只跳脱可爱的鸟雀。便道:“他们说错了,你讨人喜欢。”
祝欲忽然一怔,回神问:“仙也会骗小孩儿吗?”
宣业没听懂这话,听他又说:“我知道你,你是仙。我在书上看到过你的名字,还有你的画,不过,你和画上长得不一样。”
宣业看着他:“所以呢?”
祝欲很快地皱了一下眉,说:“我以为仙不会骗人。”
宣业偏了眼眸,不知想起什么,抬眼时道:“也有会骗人的仙。”
这话一出,祝欲气得鼓了脸,抿唇不作声了。
但宣业又说:“不过我说你讨人喜欢,这是真话,并没有骗你。”
他的解释堪称耐心。祝欲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仙人这么哄他,一愣再愣。之后,仍是赖地不起,想和这个仙人多说几句话。
认真想过后,祝欲说:“可是除了我爹娘,没人喜欢我。”
宣业默了一瞬,道:“一个也没有吗?”
祝欲摇头:“没有。”
“嗯……”宣业沉吟片刻,道,“好吧。”
就在祝欲以为仙人也要放弃证明“他讨人喜欢”这件事时,忽然又听见仙说:“那我是第三个。你讨我喜欢。”
仙的语气始终平静,话出口时没有刻意的柔软,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祝欲心想:仙骗人竟然连眼都不眨。可事实上,他已经相信了宣业的话,并且为此感到窃喜。
窃喜之外,他又忍不住问:“那会有第四个人喜欢我吗?”
“会的。”宣业毫不犹豫给出回答。
祝欲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快,愣住一瞬,黑亮的眸子里疑惑又惊讶。
“可是我运气很差,很多人都说我会不得好死。”他不怎么高兴地说。
宣业在不明晰的月光里蹙了一下眉,道:“他们是在咒你,这样的人缺心眼,你不用信。”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正经,又或许是因为他仙的身份,祝欲一下子被逗乐了,人还躺在地上就“嘿嘿哈哈”的笑出声来,笑声清脆,衬得幽暗的巷子里跟闹鬼似的。
好半晌,祝欲才停下,定定看着宣业,道:“仙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宣业:“什么?”
祝欲年幼的脸上一副认真神情,道:“我想问你,那么多人都想要我死,如果我爹娘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希望我活着,如果所有人都希望我死,那我到底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宣业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吗?”
祝欲摇摇头。书上说仙人无欲长生,但他并不知道长生有什么好处,更不可能知道眼前的仙为什么活到现在。
“你活了很久吗?”祝欲问道。
宣业说:“是。很久。”
祝欲问:“为什么?”
宣业便道:“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死,所以一直活着。”
祝欲倏然睁大眼,深黑的瞳中燃起一簇从未有过的星火,炽烈长久,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他怔怔发问:“一直活,那要活多久?”
“越久越好。直到你有想要为之而死的人,或事。”
说完,仙的身影突然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愈发遥远,一团黑气骤然铺满祝欲的视线,如猛兽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吞没了整条巷子。
“等等!”
祝欲猝然睁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宣业的脸。这张脸和梦里的重叠在一起,祝欲心里一阵后怕,连呼吸也急促,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猛然抓住了宣业的手腕。
力道极重,饶是仙也忍不住蹙起眉。
但宣业看了看被抓的手,终究是没有勒令他放开,只是道:“只是梦而已。你睡不安稳,是魇在作祟。”
祝欲这才发现,他抓着的这只手正横在他颈间,手指贴着那处,在给他渡仙气。
这里不是梦中的阴暗小巷,是徐家的客房。此刻,他侧躺在榻上,而宣业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榻沿,亮着一盏灯,静静守着他。
祝欲松手坐起来,一摸脑门,竟然是湿的。
“我刚才做了梦……嗯?”祝欲心有余悸,想说点什么缓解,话到一半却顿住,疑了一声,“上仙,你怎么变回来了?”
此刻,眼前的仙分明没有改换样貌,是完完全全的本相。
宣业不知从哪里递给他一块手帕,道:“方才你在梦中唤我。”
“?”祝欲动作一顿,愣了。
就因为他唤,所以才变回本相,让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吗?祝欲眨眨眼,心里的恐惧瞬间被别的东西挤占填满。他轻轻笑起来:“上仙,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
宣业望进他含笑的双眸,温黄的火光将那张脸勾勒出清晰俊秀的轮廓,比春日还要明媚。宣业搭在腿上的手指轻微蜷了下,心中却升起疑惑:是了,他为什么要对祝欲这样好呢?可是,仅仅如此便已经算是“好”吗?
想不明白,宣业没再纠结,只说:“一向如此,和从前并无什么分别。”
祝欲笑笑,摇摇头,心想:宣业上仙果真是迟钝的。
片刻,祝欲又想起什么,急忙问:“对了。上仙,我刚才做的梦是小时候发生过的事,魇食人记忆,它出现在我梦里,会不会……它会不会吃掉我的那段记忆?”
见他一脸担忧,宣业道:“现在不会。”
“那以后呢?以后会吗?”祝欲却更加急切,下意识向宣业凑近。
夜里火光只笼着他们这一隅,他一靠近,气息愈发明晰,宣业怔了一下,想起在庙宇的那一夜唇上落下来的温热。忽然之间,他觉得整个屋子都燥热起来,尤其是二人相隔的这一点空间,简直像是要烧起来了。
但他仍是一派临危不乱的自若神情,道:“可能会。”
谁知他话音刚落,祝欲就猛地抓住他的手臂,说:“不行!”
“……”
宣业喉间滚了一下,抬眼看向他时又有些无奈,放轻了语气说:“不要紧的。”
祝欲道:“怎么不要紧?很要紧!我绝对不能忘记那件事!”
他目光灼灼,似乎还有点生气。宣业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欲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宣业用和梦中一样平静的声音道:“我的意思是,就算魇真的吃了你的记忆,我也不会忘的。”
“你……上仙你……”祝欲怔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震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当年的事,你记得?”祝欲下意识将人抓得更紧,“你记得我?上仙你记得我?你真的记得我?”
他激动迫切,惊喜溢于言表。宣业点了一下头,说:“我当然记得。”
祝欲:“那、那第一次在徐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认出我了?”
“自然。”宣业用一种趋近于笃定的语气回答他,“我说过,我从未认错过你。”——
作者有话说:小时候的祝欲写得我心软软的,好可爱[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50章 羞愤难当羞愤难当
接下来的几日, 祝欲和宣业在徐家来去自如。虽然每日也会有弟子用探魇符来测他们是人是魇,但态度还算恭敬,确实如徐家家主所说, 以礼相待,没有半分亏待。
那日主位上坐着的另一人也在徐家, 祝欲早起和人打了个照面,点头而过, 见着那人和徐长因走在一起。
不过说是走在一起,更像是徐长因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十分恭敬一般。祝欲回屋同宣业说起此事,觉得颇为奇怪,忽然听宣业来了一句:“那是天昭。”
“……”
“…………”
祝欲很想摇着某位上仙的肩膀, 质问他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句话,但没敢,只叹道:“上仙啊, 你怎么不早说?”
天昭上仙, 那不正是徐长因的师父吗?
难怪当日那人能和徐家家主平起平坐,今日又能让徐长因亦步亦趋地跟着。祝欲也想过此人来头不小, 但没想过这么大啊!这么说来,他不但和仙坐在一个堂上,还和另一个仙一起,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这都是什么事嘛!
祝欲怨怼地瞧了宣业一眼,宣业道:“你也并没有问我。”
“……”祝欲顿时语塞,“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上仙你不是说过,只有仙才能看出我体内有魇吗,那天昭上仙也是仙, 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这么多天,他岂不是早就瞧出端倪来了?”
宣业不急不缓,道:“他瞧不出。”
祝欲一喜:“果真?但这是为何?”
宣业道:“他飞升前伤了眼睛,如今双目不明。”
这前半句祝欲是知道的。据说,天昭上仙飞升前是在人间做将军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极受百姓爱戴。有一年,两国交战,这位将军以一己之身守城三日三夜,身中数刀,却仍屹立不倒,如不死之身,血战百人。敌方杀他不成,便砍瞎了他的双眼。城破之时,这位将军吊着一口气,竟是飞升成仙了。
不过,这后半句祝欲就不明白了:“可是,他既然飞升了,身上的伤不是全好了吗?怎么会双目不明?”况且,他分明瞧着那位天昭上仙的眼睛好好的,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宣业解释道:“我说他双目不明,不是指肉眼,而是指灵目。”
“灵目?是飞升之后才有的?”
“正是。”
祝欲疑惑:“那怎么天昭上仙的又没了呢?”
宣业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俯下身去,与他额头相抵。祝欲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如一尊石像僵在椅子上。
片刻,宣业放开他,说:“你眨一下眼。”
祝欲照做,睁眼的一瞬,一抹亮光倏忽闪过,给他的眼睛镀上了一层极浅的金色。当视线触及宣业颈间的锁链时,他竟然看见上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十指上也有相似的黑气,左右细看一番,才发觉自己周身都是这种黑气,又稠又湿,在他身上涌动不停。
他很快意识到,锁在宣业颈间的是煞气,而他身上这些,则是魇的气息。
祝欲怔然,听见宣业道:“人飞升为仙便会拥有灵目,肉眼凡胎容易一叶障目,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天昭已然飞升,他站在城外,看见满城怨魂哭号嘶喊,心有不忍。”
“所以……他便瞎了自己的灵目,是吗?”祝欲接了话。
宣业道:“不错。”
天昭为人时尚可上阵与敌人厮杀,左右不过一死。为仙却不能擅自扰乱人间因果,只能站在城外看国破家亡,万鬼哭号。这事换任何人来都不可能平静自若。对于天昭弄瞎自己灵目的事,祝欲倒是觉得能理解。
“这位天昭上仙,倒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祝欲感叹着,举起自己一只手,问道:“上仙,你也有灵目吧?”
宣业想了想,说:“有。”只是是天生就有,而非飞升后才有的。
祝欲道:“那你日日看我,是不是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浑身都是……这种脏东西?”
他这么问,连眉也跟着紧蹙。宣业不解:“这样,怎么了?”
怎么了?祝欲简直不可置信:“上仙!你天天看着这种东西,脸上怎么能一丝厌恶都没有?你怎么做到的?就连我自己看见这些都觉得无法直视!”
祝欲的神情一会一言难尽,一会又满脸嫌恶,大概是被自己恶心到了。宣业却只是看着他,微微疑惑,道:“为什么要厌恶?我看的是你,又不是你身上的魇。”
“那有什么分别啊?”祝欲头都要大了,双手毫无章法的在空中瞎比划,“魇就在我身上,你看见我,不正是看见魇吗?黑乎乎的一片,丑得惊天动地,你每天看见的都是这样的我啊!”
祝欲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年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越说越懊悔,悔到极致,跟个泄气的麻袋一样瘫软下去,趴在桌上不动了,叹道:“……上仙啊。”
这一声羞愤又无奈,仿佛认了命了。
宣业不明所以,可看他这样受挫,便忍不住想拍拍他的头安慰他。
手刚抬起,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明天拜拜我的电脑求它写长一点: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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