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欲开了门, 见一弟子神色匆忙,对他们道:“二位,家主有请。”
弟子在前引路, 祝欲和宣业走在后面,瞧那弟子走得飞快, 有些奇怪,祝欲便调动体内仙气, 打开关窍,借仙气传音道:“上仙, 徐家怕是出了什么事。”
宣业看他一眼,镇定不改,道:“依你所见, 是何事?”
拐过一个回廊,祝欲快速扫了一眼这处院子,只看到几个零星弟子, 比先前空荡许多。他收回目光, 道:“多半与魇有关。天昭上仙逗留在此,不可能单是为了徐长因这个徒弟, 怕是徐家早就遇到了什么麻烦,解决不了,才会请天昭上仙来此。现下这般情状,约莫是那麻烦闹大了,连天昭上仙也镇不住。不过这也太奇怪了。”
“何处奇怪?”宣业并不参与猜测,只适时抛出话引。
祝欲思忖片刻,道:“与魇有关的麻烦,无非就是魇乱,可是, 什么样的魇乱会连天昭上仙也镇不住?他曾经可是武将,飞升后仙气必定极盛,再大的魇乱都有一战之力。更奇怪的是,这种紧要关头,徐家家主请我们做什么?就算要放人,也不会挑在这种时候吧?”
宣业默然一瞬,说:“倒也未必。”
很快,祝欲就知道这句“倒也未必”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见到徐家家主时,不是在归正堂,而是在徐家前院。见他们来,徐家家主冲他们点了下头,道:“二位。”
祝欲弯身一拜,只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徐家主,唤我们所为何事呀?”
徐家家主道:“我已让弟子查明,白雾林内并无异样。先前多有得罪,老朽向二位赔罪,二位在此耽搁了这些时日,想必还有要事,如今可自行离去了。”
没想到他这么开门见山,祝欲稍稍一惊,心下却发笑,这徐家主哪里是赔罪,分明是急着赶他们走罢了。
“看来徐家当真是出了了不得的事。”祝欲下意识传音说。
宣业回道:“走吗?”
祝欲道:“走吧。既然不方便让我们两个外人瞧见,那就走吧,何必自找麻烦。”
祝欲转回来,笑着对徐家家主道:“如此可太好了。这几日多谢徐家主招待,我们这就走了,保准不回来了。”
言罢,拉着宣业就往大门去,半点不耽搁,头也不回,像是晚走一刻都会小命不保似的。
宣业垂眸盯着被拽的手,沉默着没说什么。直到走出徐家大门,长阶下到一半,祝欲足下一顿,忽然不动了,扭头问:“怎么办?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他语气有点生无可恋,宣业却像是刚回神,抬眼时微微疑惑:“什么?”
祝欲往长阶下一指,道:“我这运气,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以前想见到仙人,怎么也见不到,现在最怕见到仙人,却处处是仙人。那长阶下走来的,不是仙州的明栖和十命又是谁?竟是一下子来了两位仙。
往后退,多半要卷进徐家那不能示人的麻烦里,往前走,又势必会被仙一眼戳穿身份。祝欲只觉左右为难。
忽然,手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扭头看去,自己还抓着宣业的手腕,方才是宣业动了动手,就势扯了一下他。
这么一直抓着人家手腕说不过去,祝欲刚想松开,宣业却反手牵住他,说:“别松手。”
“???”祝欲惊讶一瞬,差点以为某位上仙开窍了,随即便立刻反应过来,宣业这是要替他遮掩。至于这遮掩的方法,恐怕是必须有肢体接触才能生效。
于是祝欲暂时僵成一尊石像,任由宣业牵着他往下走。目不斜视,心跳加速。
这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祝欲情急之下也常常会拉人,但拉的都是手腕或者手臂,宣业也牵过他,可也只牵过手腕。但这次……宣业牵的是他的手!他们的手指就这样紧挨在一起,当着徐家弟子和仙州两位仙的面,正大光明的,毫不避讳的,紧紧牵在一起,没有半点规矩可言。修仙世家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又知晓他们的身份,必然要骂上一句“大逆不道”。
他们往下走,明栖和十命往上走,将将错身时,祝欲才找回了一点自己的三魂七魄,略有些紧张的往旁边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这一眼竟正好和明栖对上了!
祝欲的心瞬间提起来,感到手心被人捏了一下,他顿时又像吃了定心丸一般,神情镇定地移开了视线。
见明栖和十命还在往上走,祝欲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想,明栖和十命不单是没看出他身上有魇,怕是连他们是谁都没认出来。不禁感叹,真是好厉害的术法!
“等一下!”
后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祝欲一怔,脚下踩了个空,又被人稳稳扶住。这下,他与宣业两个人四只手全都牵在一起了。
祝欲一阵脸热,赶忙放开一只手。明栖和十命此时转过身来,方才喊话的正是明栖,他手里捏着一道符,正往下走,和颜悦色的冲他们道:“你们掉了东西。”
祝欲身上不知藏了多少符,下意识以为那是他的东西,伸手去接,谁知刚碰到符纸一端,手指却猛不丁被烫了一下。随即,一把折扇重重打在他手背,“啪”的一声,极响,简直要生生把他的手骨都给打断。
而那符纸则坠落在地,迅速爬满了黑纹。
“好啊,我就说你们有鬼!哪有看到仙还这么淡定的……嗯?你瞪我作甚?”
明栖得意极了,正准备高谈阔论一番,忽然被一道带着冷意的目光盯住。
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奇怪。虽然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客套的礼节,但怎么会有人见到仙能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还敢瞪仙呢?
“你这人……我可是好心,你怎么反倒瞪我呢?”明栖用扇尖指着台阶上的那张符,说,“你好好瞧瞧,我这符最是灵光,任何邪物碰到都会像被烈火灼烧一般。你牵着的这个人,他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宣业收回目光,没理他,只是托起祝欲的手查看。
那只手此刻已经不能看了,手指被烫起好几处水泡,手背则是青紫一片,高高肿胀着。明栖这一扇当真是十分厉害。
“你这么紧张他做什么?莫非……你也是邪物吗?”明栖歪头瞧着他们,很是疑惑,“可你看着不像啊……”
说着还凑近闻了闻,更加确定地说:“你身上没有一丝秽气,你确实不是邪物嘛。”
祝欲心道:是啊,他不是邪物,我是,我是行了吧!我天上地下第一邪!
他是真没想到明栖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差点没把他这只手给废了。他平日虽然倒霉惯了,但论起骗人,向来只有他把别人骗得团团转,未曾想如今竟是风水轮流转,着了明栖的道,实在丢人!
“你非邪物,不可这么说自己。”宣业忽然开口,语气是温的,像是安慰,“明栖出手不讲道理,不单是你,我也没有反应过来。”
祝欲一愣,这才想起先前打开的关窍还没堵上,宣业此刻仍然能听到他心中所想。
但下一瞬,他脸上的怔然就被极度的震惊取代。关窍什么的显然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
宣业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改变声音啊!
“你你你……你是?!”明栖跟见了鬼一样,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绊倒在台阶上,还不忘去扯边上的十命,“小十命你快来!真是见鬼了!”
宣业:“……”
十命:“…………”
祝欲:“………………”
祝欲无奈,道:“明栖上仙,你现在这个样子更像鬼吧。”——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新估计都是大半夜 :D
[猫爪]
第52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明栖那一扇子拍下来, 祝欲便知二人身份瞒不住了。
纵使他们抵死不认,明栖和十命认定他是邪物,必然出手阻拦, 届时双方大打出手,身份迟早也会败露, 倒不如早早认了,说不定还能瞒下魇的事。
因此宣业改换回本音, 祝欲虽然震惊,但很快也反应过来, 宣业和他想的一样,都不打算继续装下去。所以他坦坦荡荡的,也用本音唤了一句“明栖上仙”。
明栖约莫是对他印象深刻, 听他声音耳熟,立时奇了,道:“诶?你是, 你是祝家那个后人, 宣业的徒弟?”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明栖问完,转念一想, 这二人如今是师徒,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又改口道,“不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改了样貌?而且,你身上的……是怎么回事?”
明栖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明说方才那符探出他身上有邪物的事,索性直接略过。
“说来话长,长话也短说不了, 上仙还是不要多问了。”祝欲礼貌笑笑,“明栖上仙,你还是先起来吧,这里人还是挺多的。”
徐家长阶上每隔一段都有人守着,现下仙州的仙摔在台阶上,那些弟子不敢看仙的笑话,却都忍不住投来视线,近处的弟子甚至想上来扶一把,只是见着他们说话,所以不敢靠近。祝欲不想惹眼,也没有多余的手扶人,只能劝明栖自己起来。
十命顺势将明栖拉起来,对宣业道:“上仙。”
“嗯。”宣业应了一声,但并没看她,仍是盯着祝欲受伤的手,渡送仙气替他疗伤。
明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哈哈”干笑两声,道:“实在对不住啊,我也不知道是你,下手重了些。要不,我也渡些仙气给你吧。”
说着就要上前,两道异口同声的“不必”止住了他。
祝欲和宣业对望一眼,颇为无奈,失笑道:“不必了明栖上仙。”
明栖又是“哈哈”两声笑:“我觉得也是,宣业这么厉害,这种程度的小伤……”
眼见祝欲对他笑笑,宣业扭头也看他一眼,他立即改口:“我是说,哪怕是这种程度的伤,对宣业来说也是小事一桩,很快就能治好了。你看,这不是都消肿了嘛。”
确实如他所说,祝欲手指上的水泡已经被破开,手背也没有那么肿了,只是青黑的一片还没完全消退,只要不用力按压,也不会感到很疼痛。宣业却没有停下,还在渡仙气给他。饶是祝欲脸皮再厚,也被这么多道视线盯得受不住。他抽回手,说:“……可以了,上仙。”
说完便转向另一边,问道:“明栖上仙,你们怎么会突然到徐家来?”
他这一问,明栖才想起正事,折扇一拍脑袋,“哎哟”了一声:“瞧我这记性!小十命快快快!”扯着十命就往上走。
祝欲和宣业刚往下挪了一个台阶,明栖就转回头来喊:“你们两个别跑,一起!”
说着,他手中的扇子就飞出去,拦在二人面前。祝欲无奈:“……明栖上仙。”
“你们今日定然是走不得了。”明栖施法把先前掉落的符纸烧个精光,认真地说,“徐家这次是出了大事。宣业,你同我们一起料理了此事,我稍后再问你别的。”
宣业一时没答话。祝欲看出他犹豫,不想他为难,便主动往上走,回头道:“走吧,上仙。”
宣业没有动作,只说:“你并不想去。”
祝欲道:“不,我现在想去。”
宣业疑惑盯着他看了一会,终究妥协,跟着他一道往上走去。
那柄拦路的折扇飞回手中,明栖松了口气,但还是没忍住道:“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祝欲愣愣抬头,不解。
明栖视线往下移,折扇往二人的手一指,道:“你们非这样牵在一起不可吗?”
至始至终,祝欲和宣业牵着的手就没有松开过。即便是祝欲另一只手受伤,宣业给他渡仙气,他们另外两只手也始终牵在一起。祝欲不松,是仍抱着一丝侥幸,不愿让明栖和十命看出他身上有魇。而宣业不松,则是因为祝欲没有松手。本来是件心照不宣的事,偏偏明栖非要提起。一下子,二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见状,明栖频频摇头,叹道:“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他也不知道宣业用了什么法子遮住那邪物的气息,但想必同这“牵手”有关联。明栖道:“遮不遮的,难道我和小十命就猜不到吗?”
十命从那声“上仙”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不知在想些什么,现下听到自己的名字,才略略回神,望向宣业和祝欲,道:“你们这般,只会更惹眼。”
说完,她神情又变得十分怪异,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唏嘘担忧。她长长凝了一眼宣业,说:“上仙,你实在糊涂。”
“听到没有,糊涂!”明栖不知其中深意,只以为十命指的是宣业替徒弟遮掩一事,便跟着重复了一句,没有过多指责,只是个埋汰好友的语气罢了。
宣业接连受了两句骂,张了张唇,竟然也不知该反驳什么。
可能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吧,祝欲居然觉得某位上仙有几分可爱,但是又好笑,于是也端着调子,说:“上仙,糊涂呀!”
不多时,徐家家主看着去而复返的二人,以及不请自来的两位仙,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祝欲微微一笑,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徐家主,我说过不会再回来,现在食言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徐家家主:“……”
随行弟子:“……”
当着两位仙的面,谁敢介意啊?
“不知仙州二位造访,有失远迎……”徐家家主缓了缓神色,正要行礼,明栖折扇点了一下,打断他的话,道:“这种时候就不必客套了。徐家主,天昭上仙现在何处?”
闻言,徐家家主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眯起眸子,本就深陷的眼窝又多了几条皱褶。他略有些迟疑地问:“是……天昭上仙让二位来此的?”
“是啊。徐家主不知道吗?”明栖也有些疑惑,此行本就是为徐家魇乱之事,怎么徐家家主倒像是一无所知似的。
不过,眼下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明栖立刻又道:“罢了,先不说这个。徐家主,你快些找人带路。你身后这几个弟子谁认得路吗?”
徐家家主还没说话,其中一个弟子便出声道:“我认得的,我带几位去!”
明栖扇往手心一打,道:“那敢情好!你前面快些走!”
“是!”这弟子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能帮上仙的忙,也算是一场仙缘,甚至没注意到自家家主晦暗不明的神色,便站出来带路,脚下走得飞快,脸上还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欣喜。
几人途径长廊折拐处时,十命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又嫌弃地别开视线。
徐家家主站在一棵老树下,身形微微佝偻,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是担忧,多出几分绝望之色。他仰头望去,今日正好是个阴雨天,阴霾之下,山雨欲来。他颤颤巍巍开口:“祖先在上……求您庇佑……”
一滴雨恰在此时砸到他脸上。霎时,大雨倾盆而下!
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徐家这方土地上再也听不到任何祈愿。
这场雨来得迅疾凶猛,仿佛要涤荡一切罪恶,使所有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作者有话说:十命这条支线写得卡卡的,明天依然晚更 :D
第53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徐家这场魇乱之严重, 没等见到天昭,他们这一行人就全都亲自感受到了。
那弟子领着他们往徐家后山走,才稍稍靠近魇乱中心, 众人便感到地面一阵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潜行, 来势凶猛,一波又一波, 全都在往同一个地方疾行而去。见状,十命和明栖立刻踏风而行, 一步踏出几丈远,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幕中。
祝欲早早给自己拍了张避水符,正要再拍一张疾行符, 被身旁的人止住,宣业侧首看他,道:“我来。”
“好。”祝欲点了下头, 也不客气, 嘱咐边上的弟子找地方躲好,便紧紧抓住宣业的手, 跟着他的步伐抬脚而行。
在旁观者眼中,他们一黑一蓝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冲进雨中,行动诡谲,上一刻尚在眼前,下一刻便出现在数十丈远的地方,形如鬼魅,相依而行。单看背影,那两道身影一明一暗, 一高一矮,衣袍飞卷缠绵,仿佛天生就是一双。
越靠近魇乱中心,地下涌动之声就越明晰,且不单是地下,地面上也不容乐观,隔着雨幕也远远瞧见一排黑雾似的东西,像黑色的雪崩,来势之猛,简直要把整个后山连着徐家都吞入腹中嚼碎。而在那黑雾前面,以三道身影为首,一道黑衣金纹,一道蓝衣红带,一道绿袍竹扇,正是天昭、十命、明栖三位。在他们身后,则是一群徐家弟子,皆手持长剑,白衣飒飒。
“怎么会一下子这么多?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祝欲惊了一声,捏着符便冲上去。宣业与他并肩,并不阻拦,只道:“量力而行。”
祝欲回头一笑,道:“上仙放心,我很惜命的。而且,不是有你帮我兜底吗?”
他本意是缓解气氛,没真的想让任何人替他兜底,但宣业与他目光相接,混着雨声传来一声:“好。”
好?好什么?祝欲险些脚下一栽,只因那一声“好”实在太过笃定,太过郑重,简直像是某种承诺或誓言。他不过随口一句玩笑,哪里能承得起这样重的一个字?却不待他深想,那巨大的黑雾已压了过来。
他们定睛一看,才发现黑雾之中竟有无数生人随行狂奔!
那些生人无一不神情狰狞,四肢扭曲,大雨滂沱之下的泥泞拦不住他们半分,他们裹挟在黑雾之中,奔跑奇快,不似常人,口中嘶鸣不断,摄人心魄,可怖至极。
这哪是生人,分明是一群癫狂到极致的魇!!
仙气和灵力在冲天黑雾中爆炸开来,一道又一道刺眼亮光乍现,伴随铮铮剑鸣,炸得此处地动山摇。祝欲几道净火符甩出去,青光似鬼火一般骤燃而起,黑雾中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祝欲心下一震,体内的魇似乎受到激荡,蠢蠢欲动。他拍了一道清心符在心口,随即一道染血的风符丢出去,将那片净火煽得足有数十丈高,映得这一处山头亮如白昼,雨水落入其中瞬间蒸发,火势丝毫不减。
与此同时,黑雾之中哀嚎更加凄厉尖锐,盖过雷鸣,响彻云霄!
在场之人皆侧目望来,徐家弟子个个心神受激,灵力稍低一些的更是一口血吐出来。徐长因隔着黑雾望了一眼这边,脸色也极难看。倒是明栖喊了一句:“干得好!真厉害啊!”
祝欲也没想到动静会闹得这么大,他只是想一把火燎干净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喊声,可惜道行不够,一时没把那些魇烧成灰烬,反而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实在对不住……”祝欲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张口刚说了几个字,忽觉嘴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他轻轻“欸”了一声,伸手去抹,竟然是血。
消耗太大了么?他这么想着,又突然感到脸上和耳侧有什么滑落,像是雨水。但当他低头看去时,又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干的,他早早就在身上拍了避水符,根本淋不到雨才对。
“……”
那他脸上的是什么?祝欲手比脑子快,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淋淋的一片!
他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了,他这是七窍流血了……
看来是方才的以血催符消耗过大,又被这群魇激得心神不稳,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祝欲心里暗道倒霉,脚下却不慢,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没有魇冲锋的地方,低头翻找起止血符和丹药来。这些魇虽然来势汹汹,但有一点好处,他体内有魇,只要不主动招惹,魇便会视他为同类,也不会来打他。所以他停下手来,反而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不过,他这七窍流血来得实在突然,连拍了三张止血符都没能完全止住,正要再拍第四张,忽然被人扣住了手腕。他一抬头,疑惑出声:“上仙?”
宣业眉目微凝,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总归绝对不是高兴。他视线扫过祝欲的脸,道:“量力而行?”
“啊,这只是意外。”祝欲倒是十分镇静,说,“而且也不要紧,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上仙你放心。”
祝欲没有意识到,他顶着满脸的血说这种话,根本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宣业仅仅是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的给他渡仙气。渡到一定程度,祝欲说:“可以了上仙。你听我说,我有一个猜测……”
他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从远处战场收回视线,一抬眼,怔怔对上宣业沉得骇人的神情。
宣业极少会露出这种神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过。他向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之色,甚至连愤怒也似乎没有过,这是第一次,祝欲在他脸上看到这样鲜明的情绪。明明是愠怒,却克制着没有发作。
通常来说,一个人生气却不发作,要么是觉得争辩毫无意义,要么,便是不忍心。但不管宣业是出于哪一种,祝欲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虚,仿佛自己确实做错了事。因此,他的那个猜测没能继续说下去。
宣业一手扣着他的手腕,一手贴在他颈间给他渡仙气,却也不看他。祝欲手腕被捏得生疼,愣是忍着一声不吭。
直到某位上仙主动停止渡送仙气,祝欲才抿了一下唇,试探开口:“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他语气里的讨好不难听出,宣业微微抬眼,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
“可以。”——
作者有话说:[哈哈大笑]看来明天能长更了
第54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祝欲终于如临大赦。
他肩膀一松, 又赶忙抓住宣业手臂,道:“上仙,我猜, 徐家这块地皮上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寻常魇乱不会如此猖狂。”更何况还是有好几位仙在此,这些魇也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
他目光紧紧盯着宣业, 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诚心,绝不是胡乱猜测。宣业松了扣在他手腕的力道, 道:“我在听,你继续说。”
祝欲便道:“这些魇来得突然, 规模又如此之大,完全不像是日久集聚来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 才疯了似的往这边赶。那徐家家主这么急着赶我们走,怕是知道内情。没准这东西就在徐家!”
宣业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问:“你想做什么?”
有了这道发问在前, 祝欲才好开口, 继续道:“照目前形势来看,这魇只会越杀越多, 治标不治本。但若是我们找到源头斩断,这场魇乱必然不攻自破。”
不待宣业说话,祝欲立刻补充道:“上仙你放心!这次我保证不会乱来,绝对不会再以血催符了。你信我。”
宣业望进他眼中,似是不信,却又忽然问:“你拿什么作保?”
“嗯?”祝欲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可既然对方问了,他就总要答点什么,否则也太没诚意。他思索片刻, 正要开口说自己拿命作保,却见宣业偏过脸去,说:“罢了。”
随即,宣业拉着他,追着那些越过防线的魇而去,带起一阵劲风。战乱中,明栖被这阵风拍了一脸雨水,回头喊了一句:“哎!你们上哪儿去?!”
宣业不答,祝欲在风里喊了一句:“明栖上仙!你们先撑着!我们去找魇乱源头!!”
他不知道,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个人回头看向他们,脸上疑惑震惊并存。犹豫一瞬后,那人提剑追了上去。
虽然有三位仙抵挡,但魇可不会讲究什么一对一的公平打法,逮着缝隙就钻。因此,不少魇已经闯入徐家,整个徐家乱作一团,大雨里火光冲天,不时有爆炸声传来,其中还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喊声,不知道是魇在模仿生人哀嚎,还是哪个弟子被生生咬断了脖子。总之,那喊声听着便痛不欲生,叫人揪心。
祝欲心中不安,下意识握紧了牵他的那只手。
宣业眸光隐在昏暗中,偏脸看了他一眼,借仙气传音道:“别怕,它控制不了你。”
或许是这道声音比往日轻的缘故,祝欲只觉脑海中清凌一声响,悬着的一颗心竟真的安定下来。
“我当然不怕。”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宣业没有回头,只用近乎温和的声音说:“嗯,别怕。”
“……”
好吧,他现在确实不怎么怕了。
他们追着魇进了徐家后堂,才发现徐行真早就带着一众弟子守在这里,不顾一切闯入的魇大半都折在堂外,没能进去。不过,也有少部分抓住时机溜了进去。此刻,那堂内黑雾弥漫,徐行真一柄大剑插入地面,灵力自剑下爆开,震得那些黑雾颤动不安。祝欲心道:一定就是这里了!
他视线快速扫了一圈,堂里堂外皆是混乱不堪,当即拉着宣业从旁边想溜进去,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长剑,正正插进他们脚边地面。
“二位止步——”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徐家内堂,非徐家弟子不可入!”
祝欲懒得同他争辩,一脚踢了那剑,径直就往内堂去。
徐行真似乎也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就执意硬闯,那双有些沧桑的眸子猝然睁大,愣了一下才想起拦人。虽已上了年纪,但他动作不慢,甚至称得上迅捷,三两下便已掠到二人面前。
“二位……”身为徐家家主,徐行真开口时礼数尚在,偏偏他拦住的二人都不是什么讲礼的人,刚说了两个字,一道金色流光便炸在他身前,将他整个人推出去数丈远。
“家主!”
有弟子惊呼一声,又有弟子赶忙去扶人。下一刻,更震惊的声音响起:“那是……仙?!!”
“是仙!是仙!我们有救了!!”
祝欲心道:你们不若看看自家家主的脸色,哪有半分获救的欣喜?分明更像是“没救了”。
不过,这仙威倒是好使,宣业一出手,整个后堂无人敢挡,那徐家家主被人扶起来,满眼绝望,心如死灰,却也只是盯着他们,未置一词。
“唉,徐家主,放宽心,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你且告诉我们,你把那东西藏哪儿了?”祝欲人都走过去了,却又扭过头,语重心长劝了一句,问,“是在地下吗?”
徐家家主没有说话,板着一张脸,神情肃然。祝欲却是一笑,道:“看来真在地下呢。”几个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再看时,那一人一仙已扬长而去。
这后堂极大,往里走,黑雾盘旋其中,但无一不避着他们。宣业是仙,魇最怕仙,自然不会凑上来找死。而祝欲身上有魇,魇自然也不会主动伤他。因此,他们在这后堂可谓是畅通无阻。
走过一道门槛,忽见前面立着一尊神像,还设了供台,边上集聚的魇最多,却都不敢靠近那神像,只在三丈之外徘徊。祝欲仰头打量那神像,见神像一身竹饰,手持折扇,面容舒朗洒脱,分明就是明栖。
这并不奇怪,修仙世家大都会立神像供奉,首先立的定然是从自家飞升的仙。但祝欲盯着那神像看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奇怪。神像高大是常事,可眼前这尊……似乎有些臃肿?
他正想拍一张符试探,忽然想起什么,又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扭头道:“上仙,可否借灵目一用?”
宣业自是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也不多言,弯身与他额头相触。祝欲眸中金光闪烁,再度转身,果然见那神像露了本来面貌。
原来,在这明栖上仙的神像之中,竟还有另一尊神像!
祝欲扭头问道:“上仙,难不成徐家更早之前飞升过别的仙吗?”
“不曾。”宣业摇了一下头。
祝欲更觉奇怪。按理来说,徐家只飞升过明栖一位仙,不供他,却供了别的仙?既要供别的仙,那倒也不打紧,两位仙一起供了便是,何必要这样藏着掖着的,将一尊神像藏于另一尊神像之中?
他正疑惑,忽然听身旁的人道:“这应当是沉玉的神像。”
祝欲陡然一惊,道:“沉玉上仙?”
心念一转,又问:“为什么说应当?是因为雕得不像吗?”
“不是不像。”
祝欲以为自己猜错了,又听宣业说:“是根本一点也不像。”
“……”
祝欲觉得好笑,却忍住了,道:“好吧。那上仙,你是怎么确定这就是沉玉上仙的神像的?”——
作者有话说:写了三千,是电脑偷吃了(确信) :D
第55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宣业目光落在那神像上, 说:“太瘦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祝欲也突然想起来,传闻中确实说过, 沉玉上仙身形极瘦,且不喜配饰。眼前这神像雕得瘦骨嶙峋, 衣着朴素,可不正是传闻中那样吗?
不过, 徐家和沉玉上仙非亲非故,为何非要供他的像?
祝欲不得其解, 眸光不经意扫过边上的魇,忽然福至心灵,抓住一旁的仙问:“上仙!沉玉上仙可是掌渡魂?”
宣业低眸看了一眼被抓的手, 没动,只答:“不错。”
“那就对了!”祝欲频频点头,松手望向四周, “魇最喜的就是阴气重的地方。供一尊神像, 既然非亲非故,那看重的自然是能力, 沉玉上仙掌渡魂,自然也管镇压,这神像底下怕是压着个了不得的邪物。”
祝欲转头,道:“破开看看?”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两根手指贴上那神像。
只听“咔嚓”一声,他指尖下的石像出现一丝裂痕。而后,这道裂痕迅速扩大,更多裂痕爬满石像,龟裂的神像“砰砰”砸了满地, 露出了里面那尊沉玉的像。
“住手!!”
忽然,一声怒斥炸响在后堂,一人一仙转头望去,徐长因提着剑来势汹汹,像是要杀人。宣业没理他,指尖触上沉玉的神像,稍一用力,那神像便炸得四分五裂。
霎时间,那炸开的神像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散了,像几缕烟气似的。紧接着,周遭的魇忽然躁动起来,疯了一般往同一个方向汇聚。
黑雾奔涌,视线晦暗,仿佛连外面的雷声轰鸣都听不见了。
祝欲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坠了下去。
踩在他脚下的地板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整个后堂里的人全都跟着掉了进去。
在一声声恐慌的叫喊声中,祝欲反倒十分镇静。以往这样惊险的时刻不知有多少,他倒是不怕。甚至,在极速下坠的过程中,他还想从腰间摸出一张能点灯的符。
但四周尽是黑暗,符没摸到,反倒是一只有力的手环上了他腰间。
谁?
祝欲仿若是知道答案的,隐隐有所期待。下一瞬,那只手将他揽了过去,他就这么顺从地撞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他们身高体型皆有差,祝欲只能到他的肩膀,脑袋埋在他肩头,鼻尖一嗅,便是一股冷冽的风雪味。
其实祝欲也很奇怪,一个人的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种味道,像是天生就有,怎么也不会散。那日在祝家,他受魇所困,也是跌进这样的怀里,风雪味扫过鼻尖,他忽然就清醒了许多。
此刻,宣业勒在他腰间的力道很紧,将他整个人稳稳托在怀里。但祝欲想了下,不肯错失良机,便伸手抱紧了他。
宣业被他这一抱弄得一愣,垂首说了一句:“不用怕。”
因着现在的姿势,这道声音几乎就是贴在祝欲耳边的,他那只耳朵瞬间烫起来,黑暗里的风都卷不走这烫意。
“嗯……没有怕。”他低低应了一句,心虚似的。
不知道往下坠了多久,祝欲脚下才终于触到了实物。宣业揽着他,稳稳落了地。不过,周遭依旧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祝欲摸了张符想点灯,没点成,那符反倒被一阵阴风吹走了。
“上仙……”祝欲话刚起了个头,一盏小小的灯忽然在身侧亮起来,正是那时白雾林时裴顾用过的那一盏。看来这不是一种术法,而是一件宝器。
“这灯有名字吗?”祝欲问。
“衔春灯。”宣业在这一隅光亮里抬眸,顿了一下又问,“你喜欢这灯?”
祝欲确实喜欢这灯。小巧却很明亮,似乎还能随着心念移动,当真便捷。只是,他不知宣业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此刻都已经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没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祝欲便坦然起来,道:“怎么,我若喜欢,上仙便送我吗?”
他只是随口一说,宣业却真的将那盏小灯拂过来,道:“可以。送你。”
祝欲愣了一下,没接。因为仙的语气实在太平静,像是这盏灯于他可有可无,不管是谁提起,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将灯送出去。但这偏偏不是祝欲想要的。
“不了……”祝欲想说方才只是玩笑话,他并没有很喜欢这灯,宣业却打断他,道:“这盏灯于我的确可有可无。”
祝欲瞬间了然,关窍还开着,他刚才的心声全被眼前的仙听了去。他有些失落地垂了眼,默默把关窍堵上,偏过脸时却听见仙继续说:“不过,将灯送你,只是因为你喜欢,不为别的。”
祝欲怔怔回眸,橘黄的光映着他的脸,使本就流畅的轮廓更加柔和,眉目也愈发温朗。
即便此刻他们都不是本来的面目,却好似都能透过那张假面,看清底下原来是什么模样。
“上仙,你若是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待我不同,不单是因为我像你遇见过的那只白雀。”
祝欲在这一片光亮里开口,脸上有笑,语气却很认真。甚至,这语气里隐秘的带着某种紧张和期许。
宣业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微微垂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咯咯咯……”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串孩童的笑声,极清脆,却令人觉得头皮发麻。因为这笑声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像是从远处来,又像是就贴在耳边,仿佛那孩子就扒在人的肩上,一阵一阵地笑,却不知在笑什么。
祝欲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宣业的方向走了一步,却突然感到肩上一沉。他一扭头,和一张惨白的脸来了个四目相对。
一颗无手无足的头颅挂在他肩上,勾着红艳艳的唇冲他笑。
“咯咯,咯咯咯……”
祝欲:“……”
“咯咯,咯咯,咯咯咯……”
祝欲:“…………”
这颗头似乎致力于吓唬祝欲,将嘴唇咧到十分夸张的弧度,笑得更加卖力。
祝欲无动于衷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开口劝道:“虽然你是小孩子,但你这样挂在我身上,也有点不大礼貌。”
这颗头眨了一下眼,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笑了。下一刻,这颗头便滚下祝欲的肩,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却被一股力量托了一下,才轻轻落到地上,骨碌碌滚进了黑暗里。
宣业放下手,迎上祝欲投来的目光,道:“她有些眼熟。”
祝欲道:“确实很像。”
虽然那俨然是一个孩童的脸,瞧着不过六七岁,但细观之下,眉眼分明与十命有七八分像,若是在眉间点上一点红,就更像了——
作者有话说:太好了,是卡文,没救了[彩虹屁]
(先将就吃一口吧,我跟电脑感情有点破裂了)
第56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上仙, 这位十命大人飞升前是谁,你知道吗?”祝欲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位十命年纪轻轻飞升, 本该是个仙缘无限的命格,但却又只是半仙。整个仙州, 也只她这一位半仙。而且,有关她的所有传闻里, 竟从来没有提过她飞升前的名姓,纵使祝欲看了再多旧书, 对她的来历仍是一无所知。
宣业摇了一下头,道:“不知。”
这又在祝欲意料之外。虽说传闻都道宣业上仙性情淡漠,事不关己时半句都不会多问, 可宣业认得祝风的残魂,又能认出沉玉的神像,分明对仙州的事很清楚, 只是不说罢了。此刻他说不知道十命飞升前是谁, 祝欲实在惊讶。
他道:“上仙,难不成你同十命有仇吗?所以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事?”
宣业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但还是认真回答他,道:“不是不问。她的事,仙州无人知晓。”
“这倒是奇了……”祝欲沉思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道,“无人知晓?”
“不错。”宣业像是早知他会想到这一层,点头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名姓,生平, 一概不知。”
“这就更奇了。”祝欲望了一眼四周,又道,“不过上仙,你还记得在徐家时,我曾问你十命和徐家有没有过节吗。那时虽然是为了试探,但我的话是真的,那位十命大人并不待见徐家。上仙,这其中因果你可知晓一二?”
宣业仔细想想,道:“明栖倒是提过。”
祝欲听得认真,却见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什么,而后才继续道:“明栖说,十命和徐家犯冲,瞧见徐家便心烦,所以每次只能哄着些。”
祝欲立刻了然,笑道:“上仙,这恐怕不是原话吧?”
能让宣业上仙觉得难以启齿,需要斟酌的话语,多半是极为难听的。不过,祝欲点到即止,没有为难人的意思,调侃了那一句之后便道:“看来,那位十命大人为什么厌恶徐家,又是不知其因了。”
宣业应了一声,祝欲又说:“不过,她和徐家定然是有牵连,说不准还是什么深仇大恨。这里……”祝欲环顾一圈,除了衔春灯照亮的这一小片地方,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脚下的触感也很平滑,不像寻常土地,“是幻境吧?”
“不单是幻境。”宣业道,说着便看向祝欲,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而祝欲也果真接了话道,“确实不该只有幻境,既然压的是邪物,就一定会有阵法。上仙,我们找找阵眼或是阵灵。”
“好。”宣业应他,却又在抬脚的间隙转过身来,问:“要牵吗?”
牵什么?祝欲一时没反应过来。宣业思索一瞬,说:“防丢。”
换做往日,祝欲定然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可想起先前被孩童笑声打断的那番对话,祝欲又只是蜷着手指,低声唤了一句:“出招。”
腕上神木应声而动,化成一根细长的青白绳索,一端绑在祝欲手上,另一端缠上了宣业手腕。
“这样就可以了。”祝欲一本正经道。
宣业捏着那绳索摩挲了一会,没说什么,随便捡了个方向走。
他们在黑暗中一前一后走,挨得不近不远,前方似乎只有无尽黑暗,但不知走了多久后,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周遭的一切就都变了,漆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竹林和一座小屋。
这样的变化太过迅速,猝不及防,又无声无息,竟叫祝欲生出一丝后怕来,哪怕是先前看到一颗头颅挂在自己肩上,也远没有此刻令他害怕。
祝欲拽了一下腕间细绳,没说话。宣业回头看他,却说话了。
“是我,不用怕。”
他的语气里竟罕见地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祝欲忽然意识到,即便是堵上了关窍,无法借着仙气听到心声,宣业似乎也总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竹屋的门紧闭着,他们走到门前,宣业曲着手指在那门上叩了两下,如询问一般。而那竹门竟真的“吱呀”一下松了,似乎是同意他们进去。推门而入,方才在外瞧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忽然多出来三个人,一对夫妇,一个孩子。那孩子瞧着不过七八岁,正拿着一把木剑在树下比划。
这里定然还是幻境,看来这幻境不止一个。祝欲如是想着。树下那孩子像是看到了他们,提剑走了过来。这个年纪的孩子面容稚嫩,一派天真模样。他仰着头问:“哥哥,你能教我剑术吗?”
该回答“能”还是“不能”?回答了会怎样?不回答又会怎样?祝欲想了半天,挑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答反问:“你学剑术做什么?”
那孩子一双大眼天真无邪,道:“杀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吃饭。
这比没经过他允许就挂在他肩上的那颗头颅还要没礼貌!
话虽如此,祝欲依然放轻了语气,倾身道:“人生在世,杀人最简单,但也最不能善了,这种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不过,你想杀谁?”
那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懂他前面的话,只说:“我要杀人。”
“……”
见劝说无果,祝欲冷了脸:“只要是人,你都要杀吗?”
那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道:“要杀,要杀的,我要杀的。”若是忽略这句话的内容,只听声音,还以为只是个普通孩子在索要糖果。
祝欲又换了一种问法:“那如果不是人,你还杀吗?”
那孩子深黑的眼珠转了转,说:“不要。”竟像是嫌弃似的。
祝欲觉得有些好笑,便指着自己道:“那你怎么不杀我?”
他心想,他边上的是位仙,这孩子自然不敢杀,但他是人,这孩子竟也对他没有丝毫敌意,反而要跟他学剑,岂不是好笑?
谁知,那孩子疑惑地望着他,却说:“你又不是人,我为什么要杀你?”
祝欲整个人一怔,简直像毫无预兆的被人刺了一剑,而且正正刺在要害处,他连呼吸都是一滞。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体内有魇,魇把他吃空,只留下一具皮囊,那他自然不算是人。可是,难道现在他就已经不是人了吗?那他是什么?是魇吗?魇会吃掉人的记忆,情感,一切,并且模仿人的思想和行为,难道此时此刻正在思考这些的,已经不是他,而是已经替代了他的魇吗?
“啊!”
祝欲陷在自己的猜测中,忽然听到一声痛呼。他抬眼去看,只见那孩子正捂着头,委委屈屈地盯着他们。
宣业语气平静,却少见的带着一丝不满:“你再说谎话诓他,我就折了你的剑。”
闻言,那孩子立刻将木剑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宣业给他抢了去。
祝欲看了一眼宣业,便立刻将刚才所有的胡思乱想都狠狠摁散,也跟着在这小孩头上补了一下,仗势欺人似的,说:“听到没有,你再敢说我不是人,他就折了你的剑。”
一人一仙,一唱一和的欺负一个小孩子。这怕是几百年来头一遭。想到此处,祝欲就忍不住笑了。
那孩子盯着他们,满脸的委屈和不服气,咬着唇一声不吭,像是不乐意和他们说话了。
祝欲揉了下他的脑袋,笑道:“好了,你不是想学剑术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就教你剑术,这样好不好?”
一听可以学剑术,那孩子眼睛就发亮,但估计是记恨刚才挨的两下打,他只很小声的说:“你要问我什么?”
祝欲弯着眼睛笑得无害,道:“我要问你,你说你要杀人,那为什么,你不杀了你自己呢?”
他话音刚落,那孩子便蓦地睁大双眼,小小的脸上只剩惊惧。
为什么,他不杀了自己?
当然是因为……
他已经死了啊——
作者有话说:我跟电脑好像有点复合趋势了,争取明天早一点更~[猫爪][猫爪]
第57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哗——”的一声, 眼前的小孩瞬间化成了一摊血水。
祝欲下意识拽着人往后退,退完了才发现,宣业身上一滴血也没溅到, 他身上也是。因为有一层淡淡的金光在他们身前挡了一下,溅起的血落回地面, 只有那孩子的衣服浸在里面,红得令人心惊。
祝欲放开手, 小声又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句:“多谢上仙。”
宣业瞧着他奇怪,却不知他气什么, 便学着他的语气回道:“嗯,不客气。”
“……”
学人精。祝欲心里腹诽,但郁着的那点气确实又因为这话暂时散了。
他抬眼望向院中, 那对夫妇只各自做事,始终没有向他们投来目光。看来,这对夫妇也只是这幻境的一部分, 方才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幻主。幻主不会轻易消亡, 即便是受到刺激,也只是短暂消失, 不知哪一刻又会回归其位。
祝欲道:“上仙,别处再看看吧。我总觉得,这里的幻境恐怕比我们想的要更多。”
很快,祝欲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们随便挑一个方向走,前一瞬还身处上一个幻境,下一瞬周遭就全然变样,而这种转变发生在瞬息之间,每每是祝欲还没反应过来,眼里映着的就是另一个地方了。唯一不变的是, 有一位仙一直走在他前面。
接下来,他们遇到了许多不同的幻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礼貌的,脾气暴躁的,寡言少语的,兴奋话唠的……
他们在一座坟前看见一位老人,衣衫朴素,头发花白,坐在边上的石头上,对着那坟长叹不止。奇怪的是,那座坟上并没有立碑,是一座无名坟。
不过,祝欲还是冲他那坟拜了一下,才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呀?”
老人抬眼看他,道:“你这个年轻人,你看不出来我在祭奠吗?”
祝欲道:“哦,那你在祭奠谁呢?”
老人盯着那坟看了半晌,才说:“我不记得了……我记性不好。年轻人,你知道吧,我已经很老了,老了就会忘记很多事。”
祝欲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那老人家,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我?你问我的名字做什么呢?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腿脚都不利索,还有谁会在意我叫什么呢?还有谁会记得呢?”
“我呀。”祝欲用诚恳的语气道,“老人家,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需要有人记着的。所以我来记,我来记住你。那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老人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哎……你这个年轻人,真是拿你没办法。那你就好好听一听吧,我姓徐,报恩便是我的名。徐报恩,我叫徐报恩,你记住了吗?”
祝欲点头,微笑道:“我记住了。徐报恩,你叫徐报恩。这个名字有什么由来吗?知恩图报的意思?”他开始低头翻找着什么东西。
那老人又是一声喟叹,道:“倒确实是这个意思。我啊,很小的时候就到徐家来了……”
祝欲已经翻出了一支细笔和一小盒墨,又左右看了一圈,似乎想找什么。忽然一块木板递到他身前,甚至是已经被削平整过的。他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接了。想了想,没有客客气气地说“多谢上仙”,而是将笔和墨递过去,说:“上仙,你来写吧。”
“我写?”宣业有点困惑。
祝欲点头,刻意用着一种怪怪的调子道:“怎么,难道仙就写不得吗?”
宣业静静看了他片刻,平静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到底是接过了笔墨。祝欲拿稳木板,目光追着他写字的手动。
仙的字很漂亮,有些劲瘦,因为滑动而露出来的腕骨匀称,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握着笔,就连抬笔落笔的姿势也十分利落好看,称得上赏心悦目。
边上的老人还在说话,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徐家人所救,进徐家做了一名洒扫弟子,因为感念徐家恩情,所以改了名字,随了徐姓。只是徐家这么大个家族,他也没什么能力,一直没等到报恩的机会。直到有人问起他的生辰八字,感叹他“八字全阴”当真是好运气。于是,他终于等到了向徐家报恩的机会……
老人还没有说完,忽然扭头看向祝欲和宣业,此时祝欲已经将写好的木牌插在了坟前。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徐报恩之墓。
“你们这是……”老人看清木牌上的字,愣了一下,才很无奈地说,“你们这两个年轻人,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呢!”
祝欲微微一笑:“我们很有礼貌呀。您看,这字写得多好看。”
“字好看,可你们也不能咒我……”那老人说着,却忽然慢下来,什么也不说了。他盯着这座孤零零的坟,缓慢地垂下了手。
“老人家,好走。”祝欲轻声说了一句。
下一刻,冷风倏忽而过,那位老人便被这风吹散了身影。
祝欲摇头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是什么容易伤春悲秋的人,但接连两次看到已死之人不知自己已死,还是忍不住生出叹息。
不过,很快他就拽了下腕间细绳,道:“上仙,我们也走吧,多半还有别的幻境……上仙?”
宣业盯着那木牌,不知怎么出了神。祝欲觉得好笑:“上仙,因为这字写得太好看,所以被迷住了吗?”
“不是。”宣业转身和他并肩走着,“只是在想你的事。”
祝欲不解:“我的?我的什么事?”
宣业道:“字。”
祝欲脚下一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宣业停下来看着他,语气放轻了一些:“字写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你若是不喜欢自己的字,我可以教你写新的。”
祝欲:“……”
“……是明栖上仙说的吗?”虽然是问,但祝欲几乎已经笃定,将长明退婚一事传上仙州的是明栖,那将他在谢家大门上刻字的事抖出去的肯定也是明栖!
宣业也果真道:“嗯,他照着你的字描了一份。”
“什么?!”祝欲猝然睁大双眼,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本以为,明栖只是说他字丑,却没想过,竟是直接将他的字描了一份抖出去供人看!他现在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了……
“堂堂上仙,无聊至极!”
祝欲恨恨骂了一句,快步朝前走去。宣业被他拽着走在后面,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宣业仍是劝道:“字写得如何,真的不要紧。”
祝欲闷头走,没好气道:“怎么不要紧?上仙难道没有听说过字如其人吗?我的字丑绝人寰,天上地下独一份,上仙既然已经看过了,何必诓我?”
“你这是什么道理?”祝欲话里有气,宣业却连疑惑都很轻,“字是字,人是人,字写成什么样,和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也并没有诓你。字不好确实不要紧,因为人很好。”
听见这话,祝欲似乎是顿了下,而后脚步慢下来,小幅度地偏了一下脸,问:“上仙的意思是,我字不好看,但是人好看吗?”
宣业当然并非是这个意思,但他听得出来,祝欲话中隐隐含着些许期待。
思量一番,宣业终究没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尽量用一种趋近肯定,使人相信的语气道:“是,你好看。你很好。”
于是,祝欲走得更慢,以一种等待的姿态,等着身后的仙走上来,与他并肩。
然后,他礼尚往来一般地,极为诚恳地说:“上仙,你也好看,你也很好。”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你这样好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在十二点前更啦![哈哈大笑]
第58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此间幻境重重, 二人起初是一前一后走,后来就变成了并肩而行。神木幻化的细绳系在腕间,因为颇具灵性, 所以会根据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或是变长,走动时偶尔会扯着两只手碰在一起。祝欲只当没看见, 而当他眸光斜斜瞥向身旁时,仙似乎也毫无所觉。
他们遇上一只话唠小鬼, 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高马尾, 银白束腕,瞧着干练清爽,但叽叽喳喳的话很多, 问他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是什么关系……简直像是没见过活人似的, 兴奋地绕着他们转圈走。
祝欲和宣业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但当那少年问及他们的关系, 问他们为何要在手上绑一根绳子时,一人一仙却沉默了。
那少年嘴停不下来,直接替他们答了:“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祝欲心下道:要好是真,朋友却不想做。所以他还是抿着唇,没说话。
宣业侧目瞧他一眼,答了那少年的问题:“我与他,胜似知己。”
那少年“哦”了一声,像是也不大在意,只又问:“那你们能留下来做我的朋友吗?我会对你们很好的!”
祝欲指着树上挂着的一片人, 面无表情地问:“你说的好,就是把我们两个也挂上去吗?”
少年解释道:“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想跑。”
祝欲道:“那如果我把你也挂上去,你高兴吗?”
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某位上仙已经抬起手,又很快放下。于是,树上挂的人又多了一个。
一人一仙仍然随意捡了个方向走,途中,他们遇到一副会说话的骷髅架子,声音听着清灵,要找人帮她画眉,祝欲提了笔上前,趁机在她身上拍了一张生长符,那骷髅架子便生出血肉,变成了一位妙龄少女。祝欲问了一句年岁几何,才知她也是八字全阴。
接下来,无论他们挑哪一个方向走,仍会不知不觉踏入下一个幻境,诡谲至极,无穷无尽似的。
直到他们走入一间净室,看到了一具没有头的身体,身量十分矮小,瞧着约莫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人一仙对望一眼,立刻都想到了最先遇见的那颗头颅。
这次,没有等这具身体说话,祝欲先开了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音。”无头身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可以帮我找找我的头吗?它不见了。”这声音稚嫩,却听不出孩童应有的天真,反倒显得十分板正。
祝欲问道:“怎么不见的?”
无头身道:“弄丢了。”
“谁弄丢的?”这话是宣业问的。祝欲本来也要问点什么,听见这话忽然一惊,扭头看他,觉得这问题实在是问到了要害!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层,如今一想,还真是有道理。谁会没事把自己的脑袋“弄丢”呢?自然是有别人砍掉或是拧掉的。
谁知,那无头身却道:“我自己弄丢的。”
祝欲认为她在撒谎,正要哄她说真话,手腕却被宣业扣住,示意他不要说话。祝欲不明所以,但也照做。宣业又问:“你是如何弄丢的?”
无头身道:“没有拿稳,它掉了,滚着滚着,就丢了。”
“……”祝欲有些汗颜,听到尾了原来还是个鬼故事。
无头身催促道:“你们帮我找找我的头,好不好?”
祝欲正要答应,宣业便先他一步说:“你的头掉在哪里?”
这下,祝欲也终于觉得不大对劲,将堵着的关窍打开,借体内仙气传音问:“上仙,你拦着我,是这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宣业低下头来,与他额头相抵片刻,而后退开,道:“你且看一看。”
借着仙的灵目,祝欲这才看见,那无头身看着乖乖巧巧,但分明浑身都是深重煞气,在她的身后,有一道丈高的虚影笼着她,这虚影掩在深重煞气中,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不要答应。”宣业传音道。
祝欲一愣,随即想起在旧书上看过的一种说法:怨煞最容易蛊惑心智,煞气深重之人,能在不知不觉下引导生人献祭自己。宣业这般阻拦,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此刻同他们说话的是这具无头身,但未必不会在某一瞬就换了人,而若是他们没有察觉便应声,可不就是正遂了对方心意,届时怕是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明白这一点,祝欲认真点了下头,又叮嘱道:“上仙,你也要当心。”
他的担忧写在脸上,丝毫不藏,俨然忘了宣业颈上锁着万千煞气,煞气奈何不得他。而宣业也没有过多解释,只道:“你且安心,我不会有事。”
那无头身没有说自己的头掉在哪里,像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掉在哪里,所以十分困扰地站在原地。
宣业微微仰头,冲那道笼在后面的虚影问:“她的头掉在哪里了?”
那道虚影比他高出很多,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站位,但当宣业话音落下时,那道虚影却硬生生颤了颤,竟像是害怕一般。
不过很快,虚影又镇静下来,散发出更浓的煞气,仿佛要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强大,找回一点面子似的。
而煞气中也传出一道声音:“她的头没有了,很可怜的,把你的头借给她,不就好了吗?”
这声音明显是一位女子,幽幽如鬼魅,祝欲听得指尖都跟着泛了一阵抖。
而且,头是什么可以随便借来借去的东西吗?!
“说得这么好听,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头借给她?”
“……”
那道虚影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而后才哀伤地说:“我已经死了,我的头不能借给她。”
祝欲微微扬眉,道:“那岂不是正好,你都死了,要头也没什么用,不如砍下来送她。”
“……”
那道虚影似乎被他噎得又死了一次。
“……这位小公子,你怎么如此心狠呢?我都死了,你也不肯放过我。”
这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隐隐像是要哭。若是只闻其声,定然会认为这是一位柔弱悲惨的女子,让人心生怜惜,什么也愿意为她做。
祝欲立刻便道:“你可别用这副语气说话。”
那虚影以为他是心软,哭声便愈发缠绵起来。但下一瞬,祝欲却说:“我心上有人,你这样招人误会,显得我不检点似的。”
虚影:“……”
柔若无骨的哭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更,歇一天,周三更~么么~[猫爪]
第59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掩在浓重煞气后的虚影再也不出声了。
只有无头身在说话:“帮我找找我的头, 帮我找找我的头,帮我……”
她不断重复着,即便语调很平, 没有什么情绪,也仍让人觉得十分可怜。
“上仙……”祝欲扯了下腕间的细绳, 仍是传音,“她或许就是此间阵灵。”
和其他幻主相比, 这具无头身实在太过特殊,头身分离在不同的幻境, 又和十命有着相似的容貌,倘若此间真有阵灵,也只能是她了。
“徐音。”祝欲叫她的名字,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身后的人是谁?”
闻言,无头身转过身去, 像是“看”了一番, 才转回来说:“我后面没有人。”
“那你肩上是什么?”
无头身扭了一下脖颈,像是在扭头一般, 若她有头,那她此刻的动作分明是侧首看向自己肩上。或许是一无所获,她伸直脖颈,道:“我肩上没有东西。”
祝欲弯腰,直直盯着她原本应该有头的地方,道:“那你看看我肩上,有东西吗?”
“……”无头身道:“没有。”
祝欲微微一笑:“你说谎。你的头,不就在我肩上吗?”
他话音刚落,一只极长的手便突然袭向他右肩, 又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不得再前进半分。
宣业抓着那只手,用力一拽,将整道虚影都给拽了出来,摔在地上。祝欲唤了一声:“出招!”系在他们腕间的细绳便冲了出来,将那虚影捆得结结实实,手脚皆无法自如。
这虚影果然是一位女子的模样,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怒斥:“你撒谎!她的头根本不在你肩上!你这个骗子!!”
祝欲无辜眨了眨眼:“我没有骗你呀,她的头就在我肩上,你看不到吗?”
说着,他甚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右肩,像是那里真有什么东西,被他戳了几下。
“你看,就在这里啊。”
他说得太真,那女子半信半疑,盯着他右肩看了半天,仍是没看到什么头,更加气恼:“根本什么也没有!你分明是在耍我!”
“我从不撒谎。”祝欲摇头,蹲下身道,“分明是你眼神不好,没瞧见罢了。你再仔细看看,她在对你笑呢。”
祝欲说得煞有其事,还转头问站在一旁的宣业:“上仙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宣业点头,道:“嗯,可爱。沉么?她在你肩上。”
祝欲莞尔道:“不沉呀,她的头很小。”
那女子听他们说话,神色变得十分怪异,似乎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死死盯着祝欲肩头看,简直要把那处盯穿了,但别说是完整的一颗头颅,连那颗头颅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忽然,她感到捆着她的绳索似乎松了一些。心下一动,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她仔细观察着眼前二人,确认他们没有察觉,便从身后悄悄聚起一团黑气,黑气一点点攀染上神木。不多时,神木便不安颤动起来。祝欲猛然扭头,喊道:“不好!她要逃!上仙拦住她!”
宣业十分配合地抬手,但慢了一步,那女子挣脱束缚,携裹着煞气冲出了门,几下便没了踪影。
她太着急逃跑,又或是太着急赶去确认什么,连头也不回,自然也没有看到,落在她身后的人不见半分慌乱,仅仅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好出招,做得好,回来吧。”祝欲伸手将出招召回,另一手则拎着一张追踪符晃了晃,笑着看向一旁,道:“上仙。”
大抵是因为他夸了出招,所以后面这话一出来,便显得像是讨要奖励。宣业看他笑眼弯弯,便道:“你很聪明。”
他夸得认真,也夸得诚心,祝欲愣了一下,笑得更欢。
“多亏上仙好配合。”他称赞道。
说完,也不再耽搁,转身看向那具无头身,朝她伸出手:“走吧,徐音。我们帮你找回你的头。”
有白雾林山洞内那番指导在前,祝欲如今用符已是十分厉害,改良过的追踪符祭出,即便是幻境重重,煞气深重,也阻挡不住他的符!他们追着气息而去,破开幻境,找到了一处阵眼。祝欲手里牵着徐音,他蹲下身,用请求的语气道:“抱歉,可以帮帮我们吗?”
徐音没有发出声音,她抬起手,轻而易举便打开了阵眼。
见此情形,祝欲心中猜测便得到了证实,徐音果然是此间阵灵,正是因此,这里的阵才会对她打开阵门,毫无阻拦。不过,这便又是可叹之处,倘若最后他们要摧毁此阵,那身为阵灵的徐音也会被一并抹除。可这个孩子太小了,祝欲其实不大忍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徐音,小姑娘任他牵着,跟着他走,乖得不得了。
他正心中叹息,肩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他抬眼看去,宣业道:“无妨,我会尽力保下她。”
踏入阵中,迎面扑来的便是极重的煞气和魇气,压得祝欲心口一闷,下意识闭上眼想缓一缓。
此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替他挥开了那些气息,宣业的声音落在耳边:“没事了,走吧。”
宣业走到前面,将所有不好的气息挡住,祝欲睁眼看到他的背影,低头笑起来。
阵中光线不明,脚下地面不平,犹如荒山。四处锁链纵横交错,怨煞横生,魇流窜其中,时而低声呜咽,时而呼呼哀鸣,渗得人脚下生寒。祝欲倒是不怕这些,但怕吓着人家小姑娘,便伸手戳了下前面的人。
“上仙,亮一盏……”灯吧。
温黄的光亮起,照着这一隅,祝欲在这光里怔怔眨了一下眼,轻疑出声:“这、怎么回事?”
他明明连话都没说完,这灯就突然出现了。
宣业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衔春灯,道:“不是说了送你么,自然是你的。”
“可是我并没有……”
“噔、噔、噔……”
某处传来重物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打断了祝欲未完的话,他凝神去听,辨清方位后,与宣业对视一眼,立刻正色道:“那边。”——
作者有话说:应该快写完了吧这个支线,应该……
第60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祝欲手上牵着人, 跑是没法跑的,他看向腕间,道:“出招, 去探一探。”
话落,神木便脱离他的手腕, 似蛇一般扭动着飞向黑暗中。只听得一通“噔噔铛铛”的乱响声,出招飞回, 蔫蔫儿地缩回祝欲手上。一看便知道是被这阵中怨煞给折腾了。
祝欲哄小孩一般,道:“好出招, 再探一探,出去了找点灵气给你补补。”
出招便又飞出去,先是慢腾腾的, 后又跟赴死似的,一鼓作气飞入漆黑一片中。
这回,动静闹得比方才还大。祝欲想, 这次必然不会无功而返。他没猜错, 出招回来时确实有所收获,但只猜对了一半, 出招带回来的不是一颗头颅,而是一个完整的人。
祝欲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非常直接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被出招捆着拖过来的人,不是徐家那个犟木头又是谁?
“徐公子?”祝欲稍稍压着声音,唤了一句。
徐长因闭着眼,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祝欲四下看了一圈,想着也没地方能安置人,只好让出招继续托着他。出招被这阵中怨煞折腾惨了,光泽黯淡, 还得吊着这么大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祝欲拍拍它,哄道:“出招,辛苦你啦。”
出招细细的枝桠缠上他的手指,引着仙气往自己的方向流,祝欲倒也没阻止,只说:“少吸点,别给我吸光了。”
他话音刚落,手却忽然被人拽走,仙气一停,出招追着就要再吸,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打。
“你这样会害了他。”宣业话里带了一丝冷意,有些责备的意味。
出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收回枝桠,连动也不敢动了。祝欲也从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但瞧着出招可怜,便出声想劝一劝,“上仙”两个字刚说出口,就被宣业一眼盯得闭嘴了。
“你说过,你很惜命。”宣业看着他道。
祝欲向来脸皮厚,旁人骂他再难听的话他都能视若罔闻,但宣业这一眼,竟是让他觉得心虚了。
他惜命是真,但更多时候,他是不要命的,否则,他也决计说不出要进业狱那种话。宣业把他看得太透了,知道说什么话能拿捏他。他只能暂时做个哑巴,手动封唇表示自己不说话了。
主人挨了训,出招更是怕得打颤,但宣业朝它伸出手,却道:“我的给你,别动他的。”
祝欲愣愣眨眼看着,出招更是受宠若惊,伸出一小截枝桠探了探,见仙没有收回手的意思,才攀上对方手指吸纳仙气。但因为被主人盯着,它也没敢吸太多,没一会儿就缩了回去,吊着徐长因跟在他们边上。
黑暗中仍然不时有“噔、噔”声响起,但往往是刚辨清方位,声响又立刻换了方向,分明是在刻意戏弄他们。
这样始终不是办法。祝欲停下来,翻出一张没画过的符纸,抬眼就正好对上了宣业的视线。
因为有“绝不再以血催符”的保证在前,祝欲立刻举起手,道:“上仙你别误会,我不是用我的血,是要她的。”说着,指了指没头的徐音。
见宣业没说话,他才放心,对徐音柔声道:“可以给我一点你的血吗?可能会有一点疼。”
徐音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活人,多半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但祝欲觉得对不住她,所以什么都要事无巨细问上一句。
同打开阵眼时一样,徐音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抬起手。祝欲割了她的指尖,握着她的手指画下一道符文,又渡入灵力,引符光大亮,骤然爆开。
符纸爆炸的动静不小,但毫无危害,只有那耀眼的白光如水纹一般荡出去,席卷了这阵中每一处角落。虽然那白光很快就没入黑暗任其吞噬,但祝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同一个人头身分离,身体想要找到头,头自然也想找到身体,既然暗处有人作祟,不肯让他们找到头,那就让那颗头颅自己找到他们好了。
“咚!咚!咚!咚!”
很快,某处传来了急切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欢呼雀跃地朝他们跳过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咯咯,咯咯咯……”
那咚咚声响中夹杂着笑声,愈发近,愈发真切。祝欲目光四下寻找着,却终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头。
这也太奇怪了,那笑声分明都快响在他耳边了……
“嘻嘻,咯咯咯咯……”
突然,祝欲感到肩上一沉,和徐音一样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你是在找我吗?”
“……”
祝欲扭头,果然正正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和之前一样,咧嘴朝他笑。
“这是你第二次想吓我了。”祝欲道。
头:“嘻嘻。嘻嘻。吓到你了吗?”
祝欲配合道:“吓到了,吓得我都没有表情了。”
“嘻嘻。嘻嘻嘻……真好玩。”头对此十分满意。
祝欲蹲下身,让头颅和无头身处于差不多的高度,道:“既然玩够了,那便回去吧,她找了你很久呢。”
头却依然挂在他肩上,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玩。”
祝欲道:“可你不回去的话,她就没有头了。”
头歪了歪,说:“那把你的头给她,我住在你的头上。”
“……”
果然是小孩子的心性,真当什么都可以换来换去的。祝欲无言片刻,敲了一下肩上的头,说:“不行,我的头是我的,我不愿意给她。”
头像是要哭了:“我必须回去吗?”
祝欲没有回答她,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之前为什么离开她呢?”
“她把我丢了。”
祝欲:“怎么丢的?扔出去吗?”
“唔……不是。她摔倒了,我掉在地上,滚走了。”
祝欲想了一下这个画面,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徐音说的“没拿稳”是这个意思。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小心。”祝欲牵过徐音的手,“来吧,徐音,你把你的头弄丢了,给它道个歉吧。”
徐音很听他的话,立刻便乖乖道:“对不起。”
虽然这种一个人的身体给头道歉的场景很诡异,但祝欲还是尽职尽责地转过头,说:“她道歉了,你还生气吗?”
头晃了晃,想把自己摇起来,但忘了自己现在没有身体,摇着摇着就掉了下去,但没有掉在地上,和上次一样,有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住了它。
“谢谢。”它往后仰了一下,以便能看到站着的人。它请求道:“你可以再帮帮我吗?把我放回去。”
“可以。”宣业说完,手往上轻轻抬了一下,那颗头便飘到了徐音的颈上,扭了几下,终于归位。
徐音颈上留下了一圈黑色的线,略显怪异,但宣业没说,祝欲也没问,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这件事。
徐音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说:“谢谢。”这次,她的声音确确实实是从嘴里发出来的。
祝欲张唇想说些什么,忽然眸光瞥到什么,神色一凛,脚先作出反应,狠狠踩上已经抓住徐音脚踝的那只手。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又响起另一声惨叫。宣业抬脚踩住了另一只伸过来的手。
那两只手极长,小臂往上的部位隐没在黑暗中,估摸着是被踩狠了,挣扎着想缩回去,没能成功。祝欲眼疾手快给它拍了一张符,便伸手去拽,宣业立刻也有所动作,二人合力一齐将那两只手狠狠一拽,听得一阵“叮铃啷当”的锁链响,那两只手的主人便被他们拽出黑暗,又两脚齐发踹在地上。
衔春灯飘过去,映亮那人的身体和脸,正是先前笼在徐音身后的那道虚影。她的手已然恢复了常人一般的长短,只是已经扭曲变形,显得十分诡异。
“看来,这阵就是用来镇你的了?”祝欲走上前,召来出招将人捆住,“这阵中怨煞如此深重,你被压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而她又很想向人吐露自己的怨恨,所以即便是想杀了眼前的人,她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已经……已经,两百多年了。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
她的语气满含恨意,她微微仰着头望向虚空,像是想起了往昔的种种,神情极度悲伤,也极度怨恨。
但祝欲不管这些,他道:“这阵中没有记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那女子没有得到安慰和怜悯,反而得到了如此冷漠的回应,立时便用满含恨意的双眼瞪着祝欲,道:“我就是知道!”
祝欲往徐音的方向抬了下下巴,问:“是因为她么?”
那女子偏过脸去,不再说话。
祝欲也不急,只道:“或许应该换一种问法,你能记岁,是因为能逃出去的另一个‘她’吗?”
“……”女子仍是沉默。
祝欲也不急,只又问:“你不想知道她的名字吗?她能逃出去,你却不能。你这么恨她,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难道没有诅咒过她,诅咒她不得好死,就算死了也要死无全尸,也要下地狱吗?你在诅咒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来,诅咒又怎么可能应验呢?”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那女子偏头听着,缚着她的锁链被她抓得一阵响。
她心中恨意滔天,无法平息。她转过头来,眼中血红一片,话说出口时的每一声气息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她,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快了,应该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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