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她主动问, 祝欲却不说了,只是以一种好整以暇的姿态,微笑看着她。


    “说啊!她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等不到答案, 神情逐渐变得癫狂,动作间将锁链扯得哗哗响。


    祝欲这才细细打量起她身上的锁链, 那些锁链并非是缚在她手脚上,而是直接嵌进她身体里, 像是锁在她骨头上的,那些锁链极细, 深深嵌进皮肉里,却不见血流出来,只由内而外散发出煞气。和某位上仙颈上的很是相像。


    那女子仍在大喊大叫, 祝欲从那些锁链上收回目光,忽然问了一句:“这些锁链在你身上,你会疼吗?”


    他这句话实在太像关心, 那女子整个人为之一怔。她在这阵中被关了两百多年, 受尽折磨,从未有人关心过她, 问她一句疼不疼。如今有人问了,她一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怔了好一会,她才迟疑开口:“我……这些锁链锁了我太久,我已经习惯了,不疼的……好像是不疼的。”


    祝欲转头看了一眼宣业,更准确地说,是看了一眼宣业颈间的锁链,而后才转回来,道:“不疼的话, 那很好。这样,你不是想知道她的名字么,那就礼尚往来,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实相告,坦诚相见。”


    因为方才的问题,这女子对祝欲的恨意消了些许,便道:“好。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祝欲面不改色,道:“她叫九命。”


    宣业站在他身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九命……九命……”那女子低声呢喃,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恨不能生啖其肉。


    祝欲抬手晃了晃垂下来的锁链,道:“换我问你了。是谁落下此阵,将你锁在这里的?”


    那女子抬起头来,眸中再次涌现滔天恨意:“是一群疯子!疯子!该死的疯子!!”


    阵中锁链又是好一阵当啷作响。


    祝欲倒也想过,这阵落成两百多年,锁着这么多怨煞秽气,必然不是一人之功,可是……他转头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徐长因,仍是不解。


    此事定然是与徐家脱不了干系,但依徐长因的性子,倘若知道这事绝不可能坐视不管,早就把这事捅到仙州去了,犯不着等到今日才叫人发现。徐长因必然不知道这事。而这便又是最奇怪之处。徐长因是整个徐家寄以厚望的弟子,又出身本家,连他也不知道的事,那比他身份低的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而比他身份高的人屈指可数,只剩徐家那几个老头。照之前徐家家主那反应来看,这阵也不可能是什么好阵。瞒着自家人,又瞒着仙州,将这阵落在这方土地两百多年,究竟图什么?


    “你这无名无姓的,只说是疯子,怕是不能算作回答吧。”祝欲蹲下身去,语调哀伤,“我可是把她的名字都告诉你了呢。”


    这语气,颇有一种“你怎么能不守信用”的哀怨,那女子神情透出几分无措茫然,补道:“我不知道名字,我只知道……我只知道那些人姓徐。”


    祝欲点点头,微笑道:“好吧。该你问了。”


    那女子本以为只是一换一,没想过还能问第二个问题,但转念一想,她确实也有别的事想知道。于是她问:“这锁链怎么解开?”


    “你若是答不上来,我就吃了你!”她威胁道。


    祝欲最不怕威胁,他笑着拎起地上的一条锁链,道:“简单。这锁链上煞气深重,只要煞气一散,和寻常锁链便没有两样,自然困不住你。”


    “要怎么让这些煞气散了?”


    祝欲伸出三根手指,道:“这是第三个问题了。该我问了。除了今日掉入这阵中的人,你近日还见过谁吗?”


    闻言,那女子脸色微变,而后斩钉截铁道:“没有!谁也没见过!”


    通常情况下,这种语气说出来的“谁也没见过”一定是假的。不过,祝欲也不戳穿,只说:“该你问了。”


    那女子立刻问他怎么驱散煞气,祝欲答道:“世间万物皆有源头,怨煞乃已死之物的执念所化,只要这源头没了,煞气自然也就散了。”


    “不行!”那女子应激道,“换一种方法!”


    祝欲笑笑,道:“换一种方法的话,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现在该我问你。你不愿意毁了这煞气的源头,是因为你就是源头本身吗?”


    “……”


    “我不是!”


    祝欲:“你犹豫了。”


    “……”


    祝欲:“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所以,你还想知道另一种驱散煞气的方法吗?”


    那女子盯着他,目光狠厉,但终是没有说“不想”。虽然她也没有说想,但祝欲默认她是想的,便道:“另一种方法其实也不难。”


    说着,他两根手指在锁链上滑过,指尖仙气流转,这一处锁链上的煞气顷刻便消散了。


    “你瞧,这不就散了么?”


    那女子睁大眼睛盯着那条锁链,不可置信地在上面摩挲了好一会,煞气果真没有再聚集起来。


    祝欲收回手:“好了,现在到我问……”


    “你还不能问。”那女子警惕地看他,“你只驱了这一条锁链,但这里面少说也有上千条锁链,你得帮我把其他锁链上的煞气也驱除,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祝欲:“……”


    祝欲:“那你要是跑了怎么办?我岂非白费功夫?”


    那女子思索一番,道:“那就先驱一半,待我答了你的问题,你再驱另一半。”


    还挺会算。祝欲心里嗤了一句。虽然宣业给他渡了不少煞气,驱除一条锁链上的煞气绰绰有余,但要是成百上千条锁链,把他吸干了都决计成不了。即便是他真敢一试……想到此处,祝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仙,赶忙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还是别试的好,方才出招不过是吸了他一点仙气都挨了训斥,他再整这么一出,某位上仙必然又得冷脸。


    祝欲心道“算了”,正准备起身结束这场问话,眼前忽然落下无数金色星尘,像一场金色细雨,凡所过之处,煞气皆消,就连那些锁链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那女子亲眼见着身上的锁链消失大半,震惊之余又无比兴奋,她急急催促祝欲:“你要问什么?快问!”


    祝欲不满地瞪着宣业,对方倒是很淡定,轻轻抬了下颔,道:“问吧。”


    仙气散也散出去了,祝欲只好转头,看向那满目怨恨,满身怨煞的女子。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说:可能还得写个一两章才能写完这条支线~


    不过趁乱摸了一章小情侣互明心意的亲吻,被甜到了哈哈哈[奶茶][奶茶]


    第62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死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人问她,她是怎么死的……


    她原以为, 永远都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怎么死的。


    因为,


    她死得实在是太随意了啊……


    随意到, 甚至根本都没有人注意到她死了。


    她是被一个巨大的石头砸死的。那时她走在山道上,从天而降一块很大的石头, 正正砸在她头上,一下子就把她给砸死了。


    但她没有死得很彻底, 从前听说过鬼魂之事,只以为是传闻,没当真过, 不曾想就在她死的那一日,亲自印证了人确实是可以变成鬼的。


    不过,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成鬼了,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她的确死了,因为她亲眼看着山里的野兽把她的身体给吃了。


    那场面实在太血腥, 所以她还有些庆幸自己死了,否则野兽撕咬一定很疼,若是活生生被咬死,那也太惨了。所以她还挺感谢那块巨石一下子把她给砸死,都没怎么疼,她就没有意识了,再睁眼的时候,她就站在自己的身体边上,看着干涸的血叹气。


    生死无常, 人总是要死的,死都死了,她也只能选择接受。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顺其自然就好了,或许每个人死后都会像她这样的。


    她原本想着回家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有看不见的东西挡着她,她在山里行动自由,却无法走出这座山。不过,好在她已经死了,不用依靠双脚走路,而是可以像话本里写的鬼怪一样飘来飘去。


    正因如此,她很快就发现山里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很多穿一样衣服的人,个个执剑捏符,一身正气凛然。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但不难猜到,这些定然是修行之人,专门驱斩妖邪的。


    这些人在山里呆了好多天,好些人都受了伤,她想帮忙,但不知道该怎么帮,便远远地跟着他们。然后她才知道,这些人都来自一个姓徐的家族,他们封了山,要在这座山里布下一个驱邪大阵,屠尽这山中邪祟。


    这当然是大义之举,她虽然已经死了,但也由衷钦佩这样的人。


    所以,在那个驱邪大阵差点被毁的时候,她替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挡了一击。


    听边上的弟子喊,击中她的应该是邪祟,但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吧,所以邪祟入体,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至少不疼,只是有点怪。


    那种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经常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他们害死了你。”


    “砸中你的那块巨石,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布阵才掉下来的。”


    “你好蠢啊,他们害了你,你反而还要救他们。”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好可怜啊……”


    刚听见这些声音时,她是怀疑的,徐家人封山为的是驱除邪祟,怎么会害死无辜之人呢?


    后来她又想,即便真的是徐家人害死了她,想必也并非是有意,多半只是无心之失,谁叫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入这座山呢,只当是她运气不好罢了。


    可那些声音又说——


    “若并非有意,他们为何不好好安葬你呢?”


    “为何眼睁睁看着你被野兽吃掉呢?”


    “他们就是故意害死你的啊。”


    “他们早就知道你在山里,却还要封山布阵,就是想让你也一起死啊。”


    “不要犯蠢了,他们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


    “你被他们骗了。”


    ……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叫她无法反驳,甚至,她竟然也有些怨恨了。


    但她已经死了,怨恨也没有用,而且,谁能无错呢?修行之人护佑苍生,有牺牲在所难免,只不过碰巧被牺牲的是她罢了。


    “为什么偏偏要牺牲你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护佑苍生?难道你不是苍生吗?”


    “为什么他们不护佑你呢?”


    “你何其无辜啊。”


    是啊,她何其无辜?她只是走进了这座山,就无端要受牵连,死了也没人收尸。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想去问问徐家的人,为什么这样害她。但没等她问出口,徐家布下的大阵就将她也吸了进去。她听过阵中传出来的凄厉嘶吼,徐家的人说那是邪祟,怨煞,是蛊惑人心的东西,所以她从没靠近过。但现在她也被纳入其中,也被认为是邪祟了。


    “他们害了你一次,还要害你第二次。”


    “你都死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你。”


    “分明是他们害死了你,他们应该忏悔,应该赎罪,但他们竟然毫无悔意,甚至还想抹杀你最后的痕迹。”


    “这样的人,谈什么护佑苍生呢?”


    “好可怜啊,真是好可怜啊,你难道就不恨吗?”


    时至今日,她如何能不恨?


    她恨啊,她好恨啊。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人才应该去死!


    “想报仇吗?”


    “我们来帮你啊。”


    “接纳我们,融入我们,和我们一起,让该死的人死。”


    “恨吧。恨吧。憎恨吧。我们一起——报仇雪恨!”


    ……


    无数声音响在她耳边,响在她心底,响在她的骨头缝里,响在她周身每一处,她好像再次被野兽吃了一遍,她和阵中那些邪祟一样尖叫嘶吼,发出常人难以发出的悲鸣声。


    她在凄戾冲天的悲鸣中诅咒徐家,诅咒徐家的每一个人——


    不得安宁!不得好死!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诅咒竟然真的应验了。


    她被那些人带回了徐家,徐家不敢动她,就算驱除她,诅咒也不会消失。


    所以,他们像屠山布阵时一样,重新布了一个阵,把她关了进去。


    阵中黑漆漆的,锁链叮铃啷当的响,徐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丢进来一个人,丢进一个,她吃一个。被她吃掉的人变成鬼,和她一样,永永远远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不得往生。


    这正是她想要的——


    诅咒一日不灭,徐家永不得安!!!——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明天会长一点,差不多能收尾了这条支线[奶茶](明天23:00之后更~)


    第63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他们没有变成鬼。”


    祝欲心平气和地纠正了一句。


    那女子方才说了好多话, 中途没有任何人打断她,这会儿祝欲语气又温又缓,她对祝欲的恨意又消了一些, 便顺着祝欲的话问:“不是鬼,那是什么?”


    “是执念。”祝欲说。


    “执念?”那女子神情困惑, “可他们分明是人的样子。”


    祝欲道:“执念本就是无形之物,化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 你所见到的他们,只是一抹尚未消散的执念罢了。”


    想要学剑杀人的孩子, 祭奠无名坟的老人,把人挂在树上的少年,请人画眉的骷髅架子……或许那孩子只是憧憬剑术, 那老人只是惦记着报恩,那少年只是想结交朋友,那少女也只是刚过及笄……他们的一生本来应该平平常常, 却被丢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又如何能没有执念呢?


    只是这阵中怨煞深重,连寻常执念也难保清明, 沾染上戾气,变得不人不鬼,诡谲吓人。


    “那、那她呢?她的头被我咬断了,可是我没有吃她,她不可能只是执念!”


    那女子不知为何有些惊慌,伸手想要去够什么,扯着锁链一阵响。


    祝欲转头去看徐音,小姑娘一双黑瞳被火光映亮,身处此间却丝毫不惧, 像是在这里待了很久早已习惯,所以才不怕。


    祝欲道:“她自然不是执念。不过,你为什么没有吃掉她呢?”


    那女子面露困惑,重复道:“我……为什么没有吃掉她?”


    她垂下头去,神色闪烁,最终却只是说:“我想不起来了。”


    祝欲又问:“那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名字?她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她有些轻蔑道:“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哪有人会不记得自己名字的?”


    祝欲直直看着她,道:“所以,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我当然记得。”


    祝欲:“你叫什么?”


    “我叫……”那女子十分自信的开口,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我……我叫……”


    好奇怪,她叫什么来着?怎么会突然忘了呢?


    祝欲也不催促,只是看着她,但偏偏这样平静的目光,反而让她觉得心虚。


    她提高声音,扬起下巴,道:“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我没有忘。”


    “哦。”祝欲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因为他已经得到答案了。此人不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为……“祂”本身就没有名字。


    “上仙。”祝欲转过身去,“可以了吗?”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


    二人一问一答没有起因,那女子看不明白,便很困惑地盯着他们。祝欲走到徐长因身边去,等了一会,见人还是不睁眼,便张了口:“徐公子,听故事听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吧。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徐长因倏然睁眼,翻身站起,对祝欲怒目而视。


    祝欲不明所以:“你这般瞪我作甚?”


    徐长因连带着边上的某位上仙也瞪了一眼,才开口说话:“我为何瞪你,你难道不清楚?”


    祝欲更不解,将手一摊:“我不清楚。”


    徐长因只以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将话挑明,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吗?罪仙后人,仙州上仙。”


    祝欲眨了一下眼,道:“你知道,所以呢?”


    徐长因拔剑出鞘,正色道:“所以,我要杀你!”


    此话一出,祝欲和宣业双双皱了眉,就连出招也“咻”的一下飞回来,将徐长因困了个严严实实。


    “徐长因,我方才可是救了你一命,你体内的魇还是他替你祓除的,你现在提剑要杀我,如此忘恩负义,不是你徐家的做派吧?”


    徐长因神色凛然,道:“纵使我忘恩负义,也绝不留你这个祸害在世。如今魇乱频出,倘若仙州出事,这天下苍生皆要毁于你二人之手!我杀你,为的是大义!”


    他连带着宣业一起骂了,一副决然姿态,倒是让祝欲摸不着头脑。


    “所以你特意追来,就是为了杀我?”


    “不错!”徐长因高声道,“当年罪仙令更偷盗神木,害得仙州塌毁,人间死伤无数。如今你作为他的后人,也一样执迷不悟,与其等你们重蹈覆辙,不如我今日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他提及令更,祝欲总算听出了点前因后果,反倒笑了:“就因为我觊觎宣业上仙,所以你就要杀我?那怎么现在才说要动手,难不成长明谢家的事没传到你的耳朵里?”


    徐长因冷哼一声,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仙。


    “倘若只你一人执迷不悟,我何必非要杀你?”


    祝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撞进宣业眼中。徐长因再次出声:“宣业上仙,你身为仙,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难道,你当真要为了这个罪仙后人,置苍生于不顾吗?”


    “我不会。他也不会。”宣业并无犹豫,神情语气皆是坦然。


    徐长因忽的一愣,又很快回神,一脸肃然道:“上仙,倘若你对祝欲无意,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可时至今日,你敢说自己与他只是师徒情谊,没有半分私情吗?”


    祝家遭难,所有人都以为祝欲已经死了。祝家送丧礼上,有人说见到了祝欲,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宣业上仙离开仙州的事一并传了出来,任谁都要多想。今日,徐长因更是亲眼见到这一人一仙在一起,举止亲密,没有半分师徒之间该有的尊卑。若说只有祝欲一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徐长因是万万不信的。


    而当他问出这话时,宣业也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陷入了沉思。


    良久,宣业抬眼,语调平静:“有,又如何?”


    徐长因又是一声冷哼,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一旁的祝欲却已经怔得说不出话来了。


    此前他多番试探,得到的回答从来都只有一句“我不知”,以及某位上仙困惑的眼神。但是现在,竟然有了这之外的另一种答案。如此平静,又如此坚定。


    徐长因用斥问的口吻,又道:“宣业上仙,你可知你们是师徒,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便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


    宣业仍是平静,道:“我与他可以不做师徒。”


    “……”徐长因被噎了口气,怒斥道:“你说不做师徒就不做师徒,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宣业微微疑惑,道:“本就是我与他的事,做与不做,自然是我们说了算,本就简单。”


    徐长因竟是被他堵得一时没话,一口气堵在胸腔,半晌才道:“上仙难道以为堵得住这悠悠众口吗?!”


    这话是想让宣业知难而退,但他想了想,却回答得十分认真:“悠悠众口自然堵不住,但旁人怎么想,那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也动摇不了我半分。”


    “执迷不悟!”徐长因被出招捆着,气得手腕脖颈青筋暴起,“宣业上仙,枉你身为仙,行事竟如此不顾后果!当日罪仙令更的下场难道你都忘了吗?你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受天谴也就罢了!倘若非要拉着天下苍生陪葬,你便不配做这长生的仙!”


    “啪!”


    出招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下。


    祝欲冷着脸道:“再抽。”


    “啪!”又是极响的一声。


    “祝欲!”徐长因气得发狠,“放开我!堂堂正正来打!”


    “谁要跟你打?眼下是什么形势,徐公子眼瞎看不见么?”祝欲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语气里的不满昭然若揭,又道,“况且,就算一对一你也未必赢得了我。”


    他一脚踢了徐长因想要掷出手的长剑,转过身时,神情又变得温软下来。


    “上仙,破阵吧。”——


    作者有话说:没收完,下章吧。有点碎了(躺尸)


    第64章 一念怨魂方生十命


    宣业先前散出去不少仙气, 这些仙气消解了锁链上的煞气,又顺着锁链流散,探明这阵中每一处阵眼所在。


    此刻, 已是破阵的最佳时机。


    “出招!去!”


    祝欲轻喝一声,一手置于胸前, 指间已捏了几张符。宣业站在他身后,一道极高的虚影笼在后面, 那是宣业上仙的本相。


    二人一前一后,眸光皆是平静而坚定。


    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也清楚地知道对方想做什么。这是不知从何时而起的默契,只需一眼就能读懂对方的想法。


    正如此刻。


    一时之间,仙气四散, 符光骤亮。


    阵中无风,那符纸却猎猎作响,飞向被锁链缚住的女子, 金文一一浮现, 一道接一道打进她体内。


    每打入一道,她就忍不住痛喊出声。她想扯着锁链站起来, 却被神木捆住手脚,剧烈挣扎时不但没能成功,反而整个人摔在地上。


    她对祝欲的怨恨一下子卷土重来,发了疯地怒吼:“你骗我!你说过要帮我驱散另一半煞气的!你不能食言!你不能骗我!!你不能——!!!”


    闻言,祝欲稍稍睁开眼,那双清亮的瞳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金光,与他身后四散的仙气如出一辙。


    边上徐长因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若非形势所迫,他必然冲上去一剑杀了眼前人。


    “我不能吗?”祝欲缓缓发问。


    那女子倏然一怔, 仿佛被那双眼睛看透了一切,连声音都弱下来:“你……你不能,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要守信,你要守信的……”


    祝欲垂眼睨着她,轻声反问:“我同你一个邪祟守什么信?”


    邪祟?


    那女子又是一脸困惑地歪了头,似是全然听不懂他的话。她怎么会是邪祟呢?她已经死了,变成鬼了啊……


    祝欲又道:“若你还是‘她’,我自然会遵守诺言。不过,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我……我是……”她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要说出名字,她就可以证明什么,可无论她怎么使劲回想,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祝欲看在眼里,冷声道:“还没发现吗?你根本就没有名字。不过是占了别人身体的脏东西,时间久了,便真以为自己是人了么?”


    “你胡说!!”那女子神情变得无比狰狞,形如厉鬼,声音更是尖锐刺耳,“我有名字!我有名字!你胡说八道!我有名字的!!”


    祝欲收回视线,不再看她。更多的符从他手中飞出去,符文接二连三烙下,阵中一片当啷响声。


    徐长因恨恨瞪着祝欲,但仍然翻转剑锋,一齐压着那挣扎不休的邪祟。


    与此同时,阵外电闪雷鸣,暴雨未歇,却在这漆黑浓云之下,徐家这块地皮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淡色金光。


    天昭、十命,明栖三位仙即刻有了动作,分三个方向掠去,各自站住徐家一角,跟着那金光的指引渡去仙气。


    四仙合力,饶是积攒了两百多年怨煞的大阵也经不住这么造,刹那间,阵中动荡不堪,锁链接连断裂,怨煞和魇纷纷湮灭飘散。


    阵眼一个接一个破开,阵中罡风四起,一人一仙墨发凌乱,衣袍翻飞,却稳稳立在原地,巍然不动。


    而他们身后,那道极高的虚影眉眼低垂,宽大的袖摆下护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大阵完全破碎的一瞬间,所有困于那阵中的一切都泄露出来,而遗失在阵中两百多年的一缕执念终得自由,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阴霾之下,那一缕执念畅行无阻,穿过雨幕,飞入了十命额间。


    十命倏然一怔,脑中一片空白。


    却在这时,阵中邪祟不知何故突然暴起,冲开束缚,化为一团黑雾疾行而去,迎面罩向十命,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殆尽。


    十命却只是睁着眼,眸中空洞,神情茫然一片,不为所动。


    千钧一发之际,十命眉心那一点血红似墨一般洇开,钻出她的皮肤,化为一片血雾。


    霎时,血光大亮,将那迎面罩来的黑雾驱了个干干净净。


    而那蓝衣红带的女童垂下眼去,眉心已经没有那一点血红,容貌和那个叫徐音的孩子俨然有九分相像。


    那一年,她尚不满七岁,和大部分同龄孩子一样贪玩。她在徐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叫徐卿酒。


    徐卿酒比她大两岁,个子也比她要高一些,总是以她的哥哥自称。


    当然,徐卿酒并非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她被带走的那一天,徐卿酒连举剑都费劲,轻易就被人架起来了。


    她想叫徐卿酒把剑放下,那剑太危险了。她当时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明明被两个人抓着,却挣脱跑了过去,几个人一齐拥上来要把她和徐卿酒分开,徐卿酒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几经推搡下,徐卿酒手中的剑伤了人。


    徐卿酒吓得跌在地上,眼中满是惊惧。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了贯穿自己腰腹的那柄长剑。


    后来发生了什么,徐卿酒之后如何,她都不知道,再睁眼时,她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听见有什么东西叮铃啷当地响。她伸手去摸,手下一片冰凉。


    她听见一个声音问:“你是谁?”


    她腹部很疼,只能很小声地说:“我叫徐音。”


    那边陷入沉默,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很久之后,才再次传来声音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那个声音又说:“你太小了,你今年几岁?”


    她道:“快满七岁了。”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等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快要闭上眼了。那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快死了,是我诅咒了你,你才会死的,你们徐家的每一个人都该死。”


    她听不明白,只是凭着本能反驳道:“不是……不是因为你,不是……”


    是徐卿酒那个笨蛋,没有拿稳剑,才不小心刺中了她,和谁都没有关系。


    那个声音说她快要死了,她也以为她要死了,所以彻底闭上眼的时候,她没忍住掉了眼泪。


    但过了不知多久后,她再次醒了过来,腹部的伤口也没有了,她也不是身处一片黑暗中,而是在一个净室中。


    奇怪的是,她在那净室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后来,她逐渐长大,那另一个自己却始终是个孩童模样,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后来,又有很多人都被丢进这里,又都被同一个女人吃掉了。


    但是幸好,她从未在那些人中见到过徐卿酒。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只是半仙,她才终于记起自己尚未飞升时的名字。


    那个大阵养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邪祟,也养出了一个不人不鬼的阵灵。


    那阵灵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而被那邪祟吃掉的人,他们的残魂和执念也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她有很多个名字——


    他叫徐报恩,受恩于徐家,为了报答徐家的救命之恩改了名字,在徐家做了一辈子的洒扫弟子。她叫徐婉,刚过及笄,最喜画眉。他叫徐方,自小就爱学剑,立志要铲除奸恶,护佑苍生。他叫徐九,性情活泼好动,最喜交友……当然,她也叫徐音,是第一个被丢进那阵中的徐家人。


    他们都有着同一个姓,也有着同一种命格。


    她是那阵中的许多人,她已经死过无数次,又于沉眠中无数次醒来。


    后来,她飞升仙州,受天赐字——


    十命。


    这便是她最后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收尾了收尾了,这次是真的收尾了,真是好长的一条支线啊,不过我好喜欢这个结尾[猫爪]


    第65章 仙人开窍互明心意


    徐家大乱, 弟子死伤颇多,但这尚还不是最需要担心的,最紧要的是排查出被魇占了躯壳的弟子。


    徐行真被十命带回仙州审问, 徐家没了家主,能做主的挑不出来人, 天昭和明栖便留下来善后。


    徐长因得了自由,满眼杀意却未消半分。


    祝欲扫了一眼徐家这满目狼藉, 问道:“你确定要现在同我打?”


    徐长因眉眼深压,道:“徐家遭难, 我无心顾及你。但是祝欲,只要我活着一日,必要杀你。”


    “呵。”祝欲好笑, “你的命是我们救回来的,你凭何杀我?”


    徐长因凛然道:“我为这天下苍生杀你,无需凭借。祝欲, 今日我不杀你, 但下次再见,我必杀你。我欠你一命, 待杀了你,我这条命赔给你便是!”


    “别。我用不着你来殉。”祝欲抬手止他,仍是笑眼盈盈,“他日你若能杀得了我,尽管来便是。”


    他这般自信无惧,倒像是胜券在握。徐长因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剑离去。


    那一眼的意思祝欲看不明白,也无意深究,他转过身, 弯腰揉了揉面无表情的徐音,随口一叹道:“要给你寻个什么去处呢?”


    “她自有去处。”


    仙的声音落在头顶,祝欲抬起头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有话要问,只是此番情形,他不知该怎么问出口,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同我来。”宣业忽然道。


    祝欲还没有想好怎么问,听见这话,便愣愣地“哦”了两声,牵起徐音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往西南角去,宣业在一处倒塌的角楼边停下来,清开那些碎木乱石,底下遮掩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埋在那下面的,分明是一个深黑的漩涡,里面乱流不止,煞气正往某个方向流淌而去。祝欲抬头往那方向望了一眼,立时蹙了眉。


    那是……白雾林的方向。


    “上仙,借……”祝欲话没说完,宣业已经凑过来在他额上抵了一下,将灵目借给了他。


    没了大阵的遮掩,徐家这块地皮下的东西终于完整地露出原貌。祝欲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遍布在地下的莹绿乱线,眉间愈发不平。


    那些莹绿的乱线又细又长,树根一样延伸而去,在徐家地底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煞气攀沿其上,顺着那些线流向同一个地方。煞气每过一处,那生命的绿便黯淡一分,渐渐枯萎下去。


    “灵脉……”祝欲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宣业顺着他的话道:“应当是不久前才牵引过来的。”


    “那邪祟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徐家,确实有该死之人。”祝欲话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用想也知道,这灵脉定然是为了压住阵中怨煞才迁过来的,灵脉与大阵相连,破阵必然殃及灵脉。但阵中煞气深重,将这灵脉藏得严严实实,宣业怕是在阵破时才觉出异样,再想收手已然来不及,这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难怪那时他们进入白雾林,徐家家主会是那番反应,根本不是为了徐家的面子,也不是为了白雾林的安危,而是怕他们察觉出什么,才将他们扣在徐家。


    想到这一层,祝欲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白雾林的灵脉若是毁了,其间生灵都会受影响,倘若弥鹿能修复灵脉倒没什么,但祝欲很清楚,如今的弥鹿灵力衰竭,绝无可能修补这一大片灵脉。


    祝欲抬眼对上宣业的目光,在那目光中看到了近乎无奈的情绪。


    显然,宣业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祝欲深深低下头去:“对不起,上仙。我要食言了。”


    他口中说着道歉的话,手上却不慢,蹲下身去,很快就用血描了几张生长符的符文,又将手心割开,不断引血催符,符文虚影赤红,发出血光,尽数被他压入地底,向那些灵脉扩散而去。


    宣业伸出手,似是想让他停手。祝欲不敢看人,只低声道:“上仙,别拦我。这是我欠弥鹿的。”


    在白雾林时,弥鹿将灵髓渡给他,那时他不是没有看出弥鹿眼中的疲惫,纵使弥鹿说自己已经用不上灵髓,但他很清楚,灵髓于弥鹿很重要,正是因为没了灵髓,弥鹿才会变得那般十分虚弱。


    弥鹿说,将灵髓渡给他,希望他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而他自己也是如此希望的。他想活,所以他缄口不言,接受了那份好意。


    他原以为,即便是没了灵髓,但白雾林灵气充裕,弥鹿栖息在此,灵力再怎么衰竭也不至于要命。


    偏偏出了徐家这档子事!


    弥鹿是此地领主,若是灵脉损毁,他必然会为了此间生灵修复灵脉,但以弥鹿如今的状况,耗费灵力等同耗命。


    “是我对不住弥鹿,他那样待我,送我神木,渡我灵髓,又说和我有缘,希望我活得久……”祝欲低垂的眼中看不清是何情绪,语气却十分坚定,“所以上仙,别拦我。”


    宣业不言,只是手心覆上他的手背,渡去仙气。


    祝欲蓦地抬眸,讶异出声:“上……仙?”


    宣业的声音温温落下来:“我并非要拦你。只是想告诉你,此事你不必一个人担。”


    你不必一个人担……


    这种话,祝欲只在爹娘那里听过。


    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在心底柔软蔓延开来,先前无法开口问出的话,祝欲此刻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他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仙,问:“上仙,那时在阵中,徐长因问你对我是否有私情,你说‘有’,现在还作数吗?”


    “嗯?”宣业轻轻疑了一声。


    这并不能算作回答,但祝欲却从这声疑惑里意识到,哪有什么作不作数,裴顾从不说违心的话,他说有,那便是有,根本无需争辩。


    祝欲再次低下头去,整个人变得很安静。


    他突然发现,他之所以这么问,不是怕宣业反悔,仅仅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足够确认的东西来填满他心里的不安。


    可是,明知故问,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又让他有些懊恼。


    “你想听吗?”


    忽然,他头顶落下来一道很温的声音。


    祝欲抬头:“什么?”


    宣业用更加柔和的声音重复:“你想听吗?那个问题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明天会写长,是糖[猫爪]


    第66章 仙人开窍互明心意


    手背上是对方掌心的温度, 他们挨得很近,连发丝都纠缠在一起,宣业的下巴几乎要搁在他头顶。


    “哪、哪个问题?”祝欲有些发懵。


    宣业慢声道:“先前在阵里, 我将衔春灯送你的时候,你说, 你会以为,我待你不同, 不单是因为白雀。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想听吗?”


    仙的解释堪称耐心, 即便是脑子发懵的状态下,祝欲也听得清清楚楚。


    对于这个问题,祝欲当然是十分在意的, 那时被徐音打断,他还为此失落了好半天。


    但此刻宣业将主动权给了他,他又有些犹豫了。


    他可以选择不听, 如果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就可以装作不知。可他抬眼对上宣业平静的目光时,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想”两个字。


    祝欲微微垂了眼, 认命一般轻声说:“当然,你的话,我总是想听的。”


    “嗯。”宣业点了一下头,“那你仔细听好。你无需以为。”


    祝欲甚至没来得及感慨自己果然是自作多情,就听到那道声音继续说:“因为那是事实。即便你和我遇见过的白雀一点也不像,我还是会待你不同。”


    祝欲仰头看他,凭本能反问:“为……为什么?”


    宣业略微想了一下,道:“可能是因为,你确实讨我喜欢。”


    这话祝欲年幼时便听过, 那时他躺在巷子里,说除了爹娘没人喜欢自己,仙便说:“那我是第三个,你讨我喜欢。”当时只以为是哄孩子的话,不会多想,但如今他早就变了心思,这话听起来就没那么清白了。


    他怔怔问道:“我……讨你喜欢吗?”


    宣业温声重复道:“嗯,你讨我喜欢。”


    祝欲偏过脸去,唇边是止不住的笑意。好半晌,他才转回来,礼尚往来一般道:“上仙,你也很讨我喜欢。”


    “嗯,我知道。”宣业轻点了一下头,眼底难得柔和一片。


    是怎么回到宴春风的,祝欲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流血流太多了,站起来时脑子一阵天旋地转,宣业搀着他走,刚走没几步,他人就晕了。


    栽在宣业怀里时,那股冷淡的风雪味近在鼻息,令他觉得心安,索性连最后一丝意识也不要了,彻底闭了眼。


    醒来时,他躺在宴春风的软榻里,还没完全睁眼就听见了鸟雀叫嚷。


    随即,一只雪白的兔子蹦上榻沿,耷拉着长长的耳朵,盯着他看。


    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情冷,但这宴春风里分明很热闹。祝欲笑起来,伸手揉了揉兔子脑袋,才发现手上的伤已经好了。


    那兔子似乎也很喜欢他,蹭着他的手心,舒服地眯起了眼。


    “醒了?”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


    手下的兔子三两下蹦下榻去,祝欲看清来人模样,眸中一喜,也跟那兔子一样,立刻掀了被褥跳下榻,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扑了来人满怀。


    宣业从前也被明栖这样扑过,无一例外都是扑空,但祝欲扑过来时,他却是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接人。


    待回过神来,祝欲已经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勾着他的后颈抱住了他。


    他身量很高,祝欲踮起脚也只能勉强够着他。意识到这一点,宣业便低下头来,缓慢而轻柔地拥住了他。


    而后,这个拥抱便一点一点加深,多了几分贪恋的意味。


    宣业感受着他颈间的温度,说:“有些奇怪。”


    祝欲愣了一下,才问:“是……不习惯这么被抱着吗?”


    “不是。”宣业很轻地摇了摇头,蹭得祝欲颈间发痒,没忍住闭眼耸了一下肩。


    “我从前不喜欢这么抱着人。”宣业说。


    他这话说得很怪,让人觉得后面应当还跟着一句“但是”,这就让祝欲更加肆无忌惮,问道:“上仙没有抱过别人吗?”


    宣业沉吟片刻,道:“也有过。有一回同明栖打赌,赌输了,他说要抱我,便让他抱了。只是那时的感觉和此刻不大一样,这般抱着你,我觉得心安,而且高兴。”


    他说话向来直白,可这种话祝欲是第一次听,听来和撩拨无异,登时就动了歪心思。


    “上仙。”祝欲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宣业应他。


    祝欲很快也很认真地问:“能亲一下吗?”


    “……”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宣业愣愣眨了眼,想起庙宇中那小心翼翼的偷亲,唇边多了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但当他后知后觉要答应时,人已经被拽着按进边上的坐榻里了。


    祝欲没跟他讲道理。


    祝欲也根本不懂亲吻。


    他将人压在身下,捧着对方的脸,亲了一下,便退开,然后又亲一下,又再次退开……


    像鸟儿啄吻一般。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仅仅只是触碰,甚至连触碰的力度都很轻。


    宣业却被挠得心里发痒,面上不动声色,正人君子模样,手上却按着人往下带了带。


    “哪里学来的,这样逗着人玩儿?”


    “嗯?”祝欲却是一愣,有些恼,“我不是在逗你。”


    宣业箍着他的腰,两个人就这么陷在坐榻里。宣业问:“那是什么?”


    祝欲认真想了想,方才宣业并没有同意让他亲。便道:“这合该叫非礼。”


    而且是光明正大,肖想已久的非礼。


    宣业却轻声问了一句:“是么?”


    祝欲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因为亲到人很是得意,但宣业这么拨着调子问,连呼出的气息都突然缠绵起来,愣是让祝欲红了耳根。


    宣业这张脸生得过分好看。


    往日里正正经经的他都能瞧得出神,更别说是现在,那人微冷的一双眼就这么盯着他,少见的含着一丝欲望。


    而对方显然不介意让他察觉到这丝欲望,箍在他后腰的手用了劲,二人之间的距离又进了几分。


    “我愿意的,也叫非礼么?”


    “……”


    祝欲一下从耳根红到脖颈。当时在谢家门口说“横竖这宣业上仙我觊觎定了”的勇气好像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难言的悸动和羞赧。


    情之一事上,祝欲其实也就只通一窍,便是看得清自己的心意,而且死心眼一般不肯改。至于别的,他没接触过,自然也不知道。


    但他向来是很少示弱的,便报复性地又在宣业唇上亲了一下,用了力,磕得牙疼。


    “是么,哪里愿意,没看出来。”祝欲刻意往后退了一点,垂眼打量着他,“上仙瞧着镇定自若,毫无回应,算是哪门子的愿意?”


    谁知,话音刚落,宣业便倾身坐起来。


    一番动作之下,祝欲被他带着往后仰,险些跌出榻沿,被后腰那只手稳稳扶住,又给带了回来。


    这下便全然不同了,本来是祝欲压着他,现在却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祝欲跪在他腿间,因为怕掉下去,手也只能扶在他肩上。


    宣业身量本就高,即便是一坐一跪,祝欲也仅仅是高出他一些。


    祝欲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却强装镇定,道:“做什么?”


    “回应。”


    宣业淡声说完这两个字,便扶着他的后颈吻上去,来势汹汹,山雨欲来似的。


    和祝欲那一下一下,逗乐一样的生疏啄吻不同,宣业的吻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毫不费力就撬开齿关,探舌而入,让舌与舌互相湿软,抵死缠绵。


    宣业生于天墟,通晓世间一切欲念,这种事天生就会。


    但这样的阵仗祝欲从来没见过,更别说是亲历。


    他被吓了一跳,却又不甘心把人推开,便学着宣业的样子迎合,紧紧攥住对方肩头衣物,不肯松手。


    但这种事哪有速成,他根本承受不住,很快眼角就红了一片,含着水雾,连呼吸都是抖的。


    偏偏他又是个跪着的姿势,宣业力气大得吓人,他压不过,推不开,想往后退,又被按着腰背拽回来,在唇舌上厮磨,在溢满中舔舐。


    平日里瞧着冷静自持的仙,跌在这红尘欲海里,就跟疯了似的。


    祝欲好几次想要说话,溢出的都是些听不得的声音,被潮湿淹没,又被喘息牵着轻颤。


    要死。祝欲暗骂一声。便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嘴唇舌头全是麻的,被水光磨得愈发红润,纠缠却没停下。到最后整个人就彻底软了,瘫在宣业怀里,全靠后腰和脑后的两只手托着他。


    真的要死了。


    祝欲生无可恋的想,却还是下意识地追着人吻,但舌尖使不上什么力,只能被对方牵引着,润湿着溢出些许水声。


    直到连追吻的力气都没了,宣业才像是大发慈悲一般退开了些,安抚一般,很轻地吻着他的唇角,带着点儿眷恋的意味。


    祝欲依然跪坐着,头埋在宣业左肩,赌气地扯他的衣服擦眼泪。宣业抱着他,拍着背给他顺气。


    好半晌,祝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声说:“上仙……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嗯。”宣业顺从地应了一声。


    祝欲微微蹙着眉,眼角的红还没消下去。他有些不满:“嗯是什么意思?”


    闻到他语气里那点可有可无的怒气,宣业像是给小鸟顺毛一样,说:“错了。”


    他嘴上说着错了,替祝欲按压后腰的手却有意无意地滑动,拇指按在了他小腹上摩挲。祝欲闷闷哼出声来,耳下顿时又泛起薄红。


    “你……”祝欲额头往他肩膀抵了一下,恨恨道,“上仙,你分明没有半分歉意。”


    “嗯。”


    “……”


    祝欲再也不想说话了。


    堂堂宣业上仙,此刻的模样竟然堪称无赖。


    “算么?”宣业忽然问了一句。


    祝欲没反应过来:“什么?”


    宣业将下巴搁在他颈窝里,热息打在他颈上,问:“方才这样,算非礼么?”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祝欲一时没话。


    能算非礼吗?当然是不能算的。他只是被亲得难受,却也没有不愿意。


    祝欲还闷着点气,但他们头一次将话挑得这样明白,祝欲不想在这种时候赌气。他收紧了扣在宣业肩膀的手指,说:“不算。我愿意的……就不算。”


    “嗯,所以你的也不算。”宣业轻声说。


    祝欲忽的一怔,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心里那块长久以来空着、无人打理的地方,忽然就漏了点东西进去。


    他突然就有些得意,这个人现在是他的。什么阴魂不散的白雀破鸟,还不是照样熬不过他。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抱在一起,无事可做,但又谁都没有主动放手。


    外面有鸟雀在叫,院子里童子们围着徐音在闹,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忽然,一只兔子跳到窗台上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又跳了下去。


    祝欲正正和那只兔子对上眼,突然一阵心虚,仿佛做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下意识把脸往宣业肩颈里埋。


    他脸烫得厉害,就这么贴着宣业颈上的皮肤,把那份发烫的热意一并传给了宣业。


    “嗯?怎么?”宣业问了一句,想退开瞧他一眼。


    祝欲也不知心虚什么,按着将人抱得更紧,闷着声说:“别……”


    至于别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怎么,他突然就不敢看宣业了。


    明明他和宣业已经很熟悉,但方才这只兔子一来,衬得他们方才种种行径像是偷欢,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便搂着宣业后颈,死活不愿见人。


    但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闷闷笑出声来。


    因为他突然发觉,和一位上仙偷欢这种事,几百年来不曾有过,实在新奇,也实在好笑。


    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偷欢也不错。


    他身体往后倾了一点,宣业随着他动,两个人微湿的目光撞在一起,也像是被银线勾连,暧昧不清之下,带着一样的餍足和情欲。


    “怎么办?”祝欲说。


    宣业微微疑惑地瞧着他。


    听他叹息一般说:“裴顾,我好喜欢你啊。”——


    作者有话说:这么多章了,亲一下不过分吧


    真的只是亲了一下,别锁了……


    第67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徐家长阶上, 明栖说待到料理了徐家事,再问他们别的。


    虽然这话是对着宣业说的,但明栖要问的事也有祝欲的一份。


    有了谢家的事传遍仙州在前, 祝欲对这位明栖上仙的脾性也大致见识了,所以没等明栖来问, 他就已经在筹谋着要不要提前跑了。


    但他望了眼檐下的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宣业破阵时耗了太多仙气, 又给他治伤,又渡仙气帮他压制魇, 身体状况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某位上仙一脸从容,看着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但祝欲实在舍不得, 怕某位上仙身子虚弱,只是不肯讲,不肯表露出来。


    仙州灵气充裕, 有神木在, 还是让人在这里多养几日的好。


    明栖踏足宴春风当日,连门也不敲, 风尘仆仆地来,带起好一阵风,扰得院里铃音响了好半晌。


    祝欲正拎着一只兔子要去逗人,听见响声,赶忙换了个方向,顺势往廊柱后一藏。


    觉着明栖瞧不见他,又正好能听听他们说什么。


    “宣业!”


    声比人先至。


    宣业支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原是在小憩,这时才缓缓睁了眼。


    “你倒是好睡!”明栖行至近处, 折扇没敢敲人,只在栏杆上一通好敲,“你知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


    宣业淡淡瞥他一眼,道:“传什么?”


    “还能是什么?”明栖愤愤坐下来,“当日你们二人在那长阶上手牵手,徐家好些弟子瞧了去,你就是十张嘴也说不清!”


    祝欲抱着兔子倚在柱后,听到这话撇了撇嘴。


    牵手就牵手,有什么可说清的?


    宣业和他想的一样,并且当即便问:“本就如此,何需说清?”


    明栖怔了一下,不曾想他竟这么承认了。


    这事在人间传开,在仙州也不是秘密,但仙州没有哪个仙敢上门来斥责,明栖此行不单是自己要来,更是被几番相托,要他来游说宣业上仙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


    他这还没开始游说呢,人家自己上赶着承认了!


    “宣业,你、你当真就喜欢你那个徒弟了?”明栖不死心地问。


    宣业道:“我与他不做师徒。”


    “不做师徒?那你们要做什么?”明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祝欲也屏息听着。


    宣业细细想来,人间关于这种关系的说法倒是有很多。他挑了个还算贴切的,说:“照人间的说法,我们算是道侣。”


    他说得直接,明栖吓得差点没掉下去。


    祝欲心如擂鼓,也差点没抱稳怀里的兔子。


    “道侣”这两个字,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惦念已久的人口中亲耳听到,仍觉得极是微妙。


    明栖凝眉瞧人:“宣业,你这话可是认真的?”


    不等宣业答,他就一扇子拍在手心,说:“罢了!你的话哪里能有假。”


    “可是宣业,这事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眼下外界只是猜测你们二人关系匪浅,十命的正机缘就飞来了好几只信鸟,若是让人听到你此刻这番话,正机缘还不得被信鸟淹了?”


    这话自是有夸大的成分,仙州送往修仙世家的信鸟并不多,只作应急所用,远远不够挤满一座仙府。


    但明栖观察着宣业的神情,又道:“你可知那信上都写了什么?”


    宣业连话引也不抛一个,只微微垂眸睨着他。


    明栖等不来引子,便自问自答,道:“信上说——那祝家后人狡诈奸猾,巧言令色,所言所行胆大妄为,让你宣业上仙莫要被他诓骗!要你心如明镜,顾全大局!”


    宣业听得皱起眉,问:“信呢?”


    见他如此,明栖便叹了一声,道:“十命当真是了解你,早就把那信烧了。”


    宣业面色这才有所缓和。


    祝欲在后面听着,倒是无所谓那些话,反而觉得庆幸。


    修仙世家崇敬仙州,不敢编排仙,难听话只往他身上泼,少一个人挨骂也是好的。


    明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宣业,你我多年好友,我不愿看你误入歧途……”


    话到此处,宣业已经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却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事若是闹大,你将来便和令更一样,是要上斥仙台的!你那徒弟说是倾慕你,又怎么会忍心看你受那雷劫?如今你们还是师徒,尚有转圜余地。徐家的事,只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修仙世家见好就收,也不会为难你们。只要你松口,此事我替你……”


    “明栖。”宣业终于开了口,有几分警示的意味。


    “你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他会伤心。”


    “……”


    明栖神情一顿,祝欲已经走出廊柱,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祝欲也不傻,听了没几句就听出古怪,明栖那话哪是在劝宣业,分明是故意说来劝他的。


    “明栖上仙,你既然是来赶人的,何必拐弯抹角说这些话给我听,一扇子将我扇出这宴春风,横竖我也打不过你。”


    真扇出去,他再爬回来便是。


    明栖被戳穿心思,便讪讪摆手,收了那副苦口婆心的样,语气轻快道:“我扇你作甚,没仇没怨的。”


    他一笑,气氛便活络起来。


    祝欲微微扬眉,道:“明栖上仙不是来当说客的么?”


    “当说客多没意思,吃力不讨好的。”明栖扇尖一抬,说,“诺,我这还没说几句呢,就挨了你们师徒一顿训。”


    “师徒”这两个字大概是有毒,祝欲顿时沉了脸色。


    宣业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盯向明栖。


    明栖被他盯得不自在,赶忙举了双手投降:“好了好了,不是师徒,不是师徒行了吧。”


    祝欲在对面的栏杆坐下,有下没下地揉着兔子脑袋,道:“明栖上仙与其同我们玩笑,不如说说别的事。”


    说着,他的视线便投落出去,落在远处的徐音身上。


    徐音和宴春风里的童子差不多高,童子们便爱围着她转,又是兔子又是蝴蝶的,统统捉了来逗她玩。


    明栖将那张脸打量一番,叹道:“还真是和小十命生得很像呢。我都忘了,她是叫徐音么?”


    这话乍听有一点奇怪,像是他从前认得徐音似的。


    祝欲忽然想起,明栖也是徐家人,又是和十命一前一后飞升的,照时间来算,没准还真认识徐音!——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8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明栖上仙, 你认得她吗?”


    明栖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恍然:“或许是见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他虽爱带着自己的俗名招摇, 让是人是仙的都知道他曾叫徐卿酒,但飞升之前的事, 他其实记不大清,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尤其是幼时的事,能想起的寥寥无几。


    “那十命大人呢?没说什么吗?”祝欲又问。


    明栖仍是摇头轻叹:“她不肯说。”


    “小十命这人啊, 别看她平日里秉公办案的正经样,真轴起来,我也没办法。”


    明栖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转头又提起别的:“不过,这徐行真倒是说了实话。”


    另二人的视线都聚了过来。


    听他继续说:“此事是多年前,徐家屠山闹出来的祸事。”


    据说是一座凶山, 常年邪祟盘踞, 闹出不少人命,徐家当时刚有些势头, 正是气盛的时候,便布阵封了那山,想要一举清缴满山邪祟。


    谁知有生人误打误撞进了山,就这么赔了一条命。


    徐家那阵法也确实有用,满山邪祟无一逃脱。那生人残魂被封在山中出不去,也被一并纳入阵中,受邪祟怨气侵染,生出怨念。不得已之下,徐家只能将这生人残魂一并驱除, 但阵中怨气太重,竟让那残魂力量剧增,生出了诅咒。


    为了平息诅咒,徐家寻了个法子,用八字全阴之人来压制那邪祟,这才养得那阵中怨煞愈发深重,直到纸包不住火,徐家便又想借白雾林的灵脉平息怨煞。岂料怨煞没平,反倒先起了魇乱。


    “阴阳相克,以阴克阴,这法子倒是稀奇。”祝欲感叹间,听不出好恶。


    明栖倒是忿忿不平,道:“这种阴毒法子,也亏徐家想得出来,如今倒是因果报应了。”


    祝欲不置可否,只道:“那诅咒当真能成吗?”


    直到此刻,他对此仍是半信半疑。


    明栖看他一眼,道:“寻常的口头诅咒自是成不了。不过,这个实在有些特殊。虽说是误伤,但那生人确实是因徐家封山布阵而死,究其因果,徐家欠她一条命,所以这诅咒还真能成。”


    祝欲看着远处的徐音,想起什么,问道:“那若是一命抵一命,能消了这因果吗?”


    人已死,残魂也受怨气浸染变成邪祟,自然无法一命抵一命,所以这事明栖没有仔细想过,一时被问住。


    于是宣业接住话口,答了这个问题:“可以。”


    “若那生人残魂尚在,一命抵一命或许可行,但邪祟……没这么讲道理吧?”


    明栖扇尖抵着下巴,若有所思。


    祝欲却笑了:“明栖上仙,你又怎知那生人残魂是何时变成邪祟的?”


    “徐行真说,是在山里……”明栖正说着,对上祝欲那双含笑双眸,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住了。


    半晌,他才又说:“倒是我想得简单了。两百多年前的事落到今日,几经粉饰,怕是那徐行真知道的,都未必是事实。”


    “不过……”明栖打开折扇,轻摇轻笑,“你这个祝家后人倒是胆大,当着我的面这么揣测徐家,也不怕我灭你的口。”


    祝欲想起明栖同宣业对赌的事,笑道:“自是不怕的,明栖上仙说话行事随心随性,怎么会同我计较这些?”


    这话明栖很是受用,当即哈哈大笑。


    “宣业!你这道侣选得真是不错!”


    宣业“嗯”了一声,丝毫不谦虚,应道:“他很好。”


    祝欲揉着兔子的手一顿,耳根悄悄泛起一层薄红。


    他不是没听过宣业这么直白的夸赞,但当着旁人的面是头一回,更何况又才挑明心迹,这话听来就有种别样的味道。


    明栖也有些惊讶,他与宣业相识多年,也知宣业说话直接,但听他这么说一个人,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明栖忍不住想,他这说客决计是要无功而返了。


    依他之见,宣业这次是来真的。


    几人闲言几句,明栖稍稍正起神色,道:“此事虽说是徐家闹出来的,但尚有疑点。宣业,你可还记得我说,徐家出事是天昭给仙州报的信。”


    宣业瞧他一眼,立时便猜到了:“想来不是天昭。”


    “正是如此!”明栖“唰”的一下收了扇子,倾身道,“天昭说,他从未向仙州送信,徐家的事他也只知魇乱,不知阵中邪祟。依我看,这事实在古怪得很。”


    宣业沉吟道:“是有些古怪,天昭应当不会如你一般。”


    “嗯?”明栖疑惑,“如我一般什么?”


    宣业抬眸看他,像是奇怪他怎么会这么问。


    祝欲对那种眼神再熟悉不过,顿时笑出了声。


    他猜,宣业是想说,天昭上仙为人刚正,送了信便是送了,没送便是没送,不会如明栖一般戏耍人玩儿,送了也能说成没送,黑的也能说成花的。


    明栖更奇怪:“你又笑什么?”


    “宣业,你二人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宣业淡淡收了视线,没作解释,祝欲也收起笑,道:“这不是很要紧。明栖上仙,我们那日在阵中试探过那邪祟,她前不久应当见过别人。”


    “徐家人?”明栖认真起来,不再纠结方才的小插曲。


    祝欲摇头:“多半不是。明栖上仙,有一事你可想过,徐家这阵布了两百多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我看未必是巧合。”


    明栖凝神想了片刻,道:“此事众仙倒也有所猜测,祝家灭门……”


    话到此处,他看了一眼祝欲,怕提及人家的伤心事,见后者神情没变,才继续说:“祝家的魇乱事出突然,如今徐家的事也和魇乱有关,众仙猜测,这二者之间或许是同一人在推波助澜,只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祝欲便接过他的话,笑说:“只是这事或许会牵扯上仙州,所以众仙不敢往下猜,对么?”


    “你倒是敢说。”明栖手中折扇往他的方向一点,叹了口气道,“不过你倒是真猜对了。”


    “方才你说那阵中邪祟见过别人,便更印证了众仙猜测。徐家那阵养了两百多年,怨煞滔天,若真如你所说,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去,又无声无息地出来,那这人就未必是‘人’了。”


    徐家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大能众多,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那凶阵,在阵上开个口子引来魇的人,世上找不出几个这样厉害的人。


    但若是找这样厉害的仙,那便容易多了。


    “宣业!”明栖猛然想起什么,似要说什么关窍急事,但又忽然住口,扭头看向一旁。


    祝欲了然,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方便他听,便抱着兔子起身,往徐音的方向去了。


    明栖这才低声问:“宣业,你先前去镇压业狱,可在业狱里感知到了……他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我忏悔,明天会写长!


    以及,谢谢后台的营养液~[摊手]


    第69章 仙人偏袒言明心迹


    “无泽么?”


    明栖没有提名字, 宣业却毫不避讳,道:“他应当已经死了。业狱里没有他的气息。”


    闻言,明栖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没有气息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无泽确实死透了, 什么也没剩下。另一种则是无泽不在业狱中。


    这后一种真是想也不敢想,想了就是鬼故事。


    明栖低声道:“宣业, 有一事我没有同你说。清洲那次比试你还记得吗?有一个叫许一经的人。”


    此人宣业倒真有印象,抢走祝欲春乞的人便是他。


    “这人怎么了?”宣业问。


    明栖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可知他当日抽中的是谁的谜题?”


    “就是无泽。”明栖自问自答。


    “我和小十命只以为这是意外, 兴许是谁不小心塞进去的,便没张扬……”


    明栖说着抬起眼, 见宣业不明所以地盯着他,顿时就蔫儿了。


    “好吧,‘不小心塞进去’是我杜撰的, 总之,我和小十命都没把这当回事,以为是沉玉又睹物思人, 所以才使的绊子。”


    “你也知道, 沉玉向来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他就无泽这么一个心结。无泽的事可大可小, 这事要是传出去,沉玉又得上一回斥仙台,那地儿都快成他的第二座仙府了。”


    这话并非夸大,沉玉和无泽的事,在仙州不是秘密。


    沉玉飞升当日,连仙府大门都没进,就被无泽拐着去了藏风岭。


    后来大多数时候,无论无泽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着沉玉。哪怕是无泽上了斥仙台, 身后依然有沉玉。


    此间深意仙州不是看不出来,人间也不是没有传闻,只是无泽被打入业狱,二人再无相见可能,便也没人上赶着治沉玉的罪。


    但谁也没想到,沉玉记一个死人也能记三百多年。


    还时不时就会闹出点动静。譬如剜了弥鹿的灵石做成浮梦铃,自困其中百余年;在无泽的仙府设下结界,不许任何人毁坏其中一物;听不得旁人说无泽该死,为此曾擅自违背天诏,对一人见死不救……


    总归,三百年间,沉玉要么悄无声息,一有声息,便是将自己给送上斥仙台挨劈。


    斥仙台的天雷劈的不仅是肉身,更是神魂。


    一道天雷下去,任你是人是鬼是仙,都得被劈得站也站不起来。


    偏偏沉玉不一样,瘦得像冷风里的叶子,天雷之下竟只是趔趄,还能自己走下来,任谁见了都称奇。


    这一来二去的,众仙便也都知道,无泽在他心里分量不轻。


    只是没谁捅破这层窗户纸,只当不知道罢了。


    真算起来,屡次上斥仙台却仙格仍在,沉玉当是这仙州第一人了。


    宣业转动眸子,轻飘飘便问:“所以你是以为,无泽还活着么?”


    他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半点避讳没有,倒是让明栖好一通手忙脚乱。


    要捂他的嘴不是,要矢口否认也不是,瞎忙活半天只能认命道:“我只是担心……倘若无泽真的没死,魇乱的事情同他有关,那他此举……人间怕是要生灵涂炭。”


    明栖抬眼觑着宣业的神情,话口拐了个弯:“不过,这终究只是我和小十命的猜测,业狱里从未有人能活着出来。所以,这事还是要细细探查……”


    宣业仍是不接他的话。


    明栖又急又无奈,只能继续说:“这事查起来,确实很难,毕竟无泽三百年前就进了业狱,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说难也不是毫无办法。”


    见他总算要说到关键处,宣业才略略抬了一下眼皮。


    “你想让我去试探沉玉,还是想让我去业狱走一遭?”


    “……都要。”


    明栖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得寸进尺。


    赶忙又解释说:“宣业,我这也是没办法,就沉玉那性子,我去了他怕是连门都不会让我进。”


    虽说他也能翻墙吧,但进去了沉玉也不会理他,等同白进。


    至于业狱,几百年来都是宣业在镇压,真要探寻,也只有宣业最合适。


    宣业一时没话,目光投落出去,看着院里的一群童子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逗兔子。


    明栖怕他不答应,便主动认罪:“宣业你放心,待你去见了沉玉回来,这些童子我定然给你全都领走,绝不闹你。”


    宴春风内多了不少花草动物,明栖一看就知道是那些童子闹出来的事。


    童子是他趁着宣业离府强塞进来的,如今宴春风变成这番模样是他的责任,见宣业打量那些童子,明栖便想着将童子领走,好叫宣业顺心些。


    但宣业转过眼来,却问:“领走做什么?”


    明栖比他还疑惑:“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太闹腾吗?我把这些童子领走,给你换几个性子沉静的来。”


    宣业又往远处瞧了一眼,才道:“不必,有人喜欢。”


    此事便就这么敲定了,明栖目的已达,本来该拂袖而去,但见宣业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没忍住,临到要走时又问了一句:“宣业,你当真想好了吗?”


    宣业微微偏头:“想什么?”


    明栖往院里抬了一下扇子,道:“我是怕你将来会伤心。”


    扇尖指的方向,正是祝欲所在。


    宣业转眸望去,静默着没有说话。


    明栖叹了一声,道:“你对生死之事向来看淡,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生死相关的事你也只问过我一回,问的还是一只鸟雀,那时我看你闷闷不乐好几日,便知那鸟雀多半是死了。”


    “虽然我也不知你为何在意一只鸟雀的死活,但你对一只鸟雀的离去尚且如此,如今这祝家后人可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将来怕是要好一番伤心。”


    宣业从那抹蓝色身影上收回视线,微垂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嗯,你说的这些,我知道。”


    “既然知道,何必如此?”


    宣业转头看他,语气里带了一丝疑惑:“为何不能如此?”


    明栖觉得他一根筋,将话挑明道:“凡人百年便身死魂销,你这位道侣,他邪物缠身,兴许连百年的一半都用不上。你如此执迷,不过是给自己添一桩伤心事罢了。”


    宣业想了想,道:“但我如今同他在一处,并不伤心。”


    “反而……心中欢喜。”顿了片刻,他又说。


    明栖摇头失笑,点着扇子道:“宣业,你这是傻了!”


    宴春风不怎么有客,今日倒是奇,明栖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来了人。


    来的还是熟人,指名道姓要找祝欲。


    祝欲收了生长符种出来的藤蔓,转头就和来人对上了眼。


    谢霜看他的眼神很是古怪,也不像是找茬,但也谈不上友善。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把他整个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


    “寻我作甚?”不见她进门,祝欲便往外走了几步。


    谢霜也不答这个问题,只兀自咕哝了一句:“也不知宣业上仙看上你什么了。”


    祝欲会心笑了。


    合着这是听了徐家那些传闻,专程来看他笑话的。


    “谢大小姐,长明是没有魇乱么,让你闲成这样?”


    谢霜没好气地看他,嘴上却没说过分的话,只道:“我哥还在长明,出不了什么大事,用不着你操心。”


    祝欲“哦”了一声,道:“那你谢大小姐登我宴春风的府门,是要做什么呢?”


    他斜斜倚着门柱,姿态慵懒,倒真像是在自己家一般悠闲。


    谢霜瞧他一眼,却没有深究那句“我宴春风的府门”,只说:“上次在祝家你跑得太快,我有话要问你。”


    她这一提,祝欲想起那次匆忙而逃的画面,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你若是还要问为什么我爹娘死了我不哭的话,那便免了。”祝欲抬了一下手,“等会儿你再自己哭起来,我只能闭门把你关在外面了。”


    “谁说要问……”谢霜登时一阵脸热,“我是要问你祝亭的事。”


    “祝亭?”这祝欲倒是没想过。


    谢霜颇有些不自在,视线飘忽不定,声音也低下去:“外面都传,祝家惨遭灭门,无一活口……”


    说到此,谢霜抬起眼,悄悄观察着祝欲的神情,像是在怕什么。


    祝欲看她不敢说下去,便道:“祝家灭门,然后呢?”


    见他似乎真的不介意提起祝家灭门的事,谢霜才继续说:“可是你活着。既然你能活着,那会不会有其他的祝家人也活着?那祝亭……”


    “其他人我不知。”祝欲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祝亭确实死了,我看到他变成了魇。”


    谢霜骤然睁大双眸,整个人怔在原地。


    她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祝欲有些奇怪:“你同祝亭没什么交情,怎么突然问起他?”


    谢霜又是一怔。


    这话叫她无法辩驳。


    她和祝亭本就不对付,一见面就互掐,对方死了,她本该畅快才是。但是一想到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跟她那样吵架,她心中竟无丝毫畅快。


    “谢霜?”


    一道略带困惑的声音将她拉回来,谢霜眨了几下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我同他是没交情,那你呢?你也不难过吗?”


    祝欲想了一下,道:“好像确实不难过。”


    “……”


    “祝欲,你没良心。”谢霜皱起眉谴责他。


    祝欲懒得同她争辩,道:“你就当我没良心好了,毕竟我爹娘死了哭的也是你,不是我。”


    谢霜怔怔离开宴春风时,脑子里无端想的都是那道明媚的少年身影。


    她沿着仙州的云雾走了大半晌,才恍惚意识到,那个信誓旦旦笃定自己将来一定会飞升仙州的祝家小公子,确实是死了。


    终究是没能等到人人不再唤他“祝小公子”的一日,唯有零星的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很晚的一章,阴间作息……(躺尸)


    第70章 好似道侣


    徐音非人非鬼, 连宣业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什么,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商议之下,二人决定将徐音送去正机缘。


    宴春风养一个徐音其实不难,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业狱一事尚无定论, 尽管祝欲和宣业都心照不宣的没提,但二人心里也清楚, 他们迟早要为业狱一事奔波。


    将徐音孤零零地丢在宴春风,童子们未必能把她照料好。


    徐音同十命有牵扯, 送去正机缘反倒更好些。


    祝欲揽下这桩差事,原是找了一个童子引路,行至门口又忽然转过身来。


    “上仙, 不如你领我去吧。”


    领路的童子一歪头:“为何要上仙去?我认路呀。”


    宣业没说什么,一把将童子拎回门里,对祝欲道:“走吧。”


    一人一仙并肩而行, 祝欲手上牵着徐音, 乍一看像是谁家仙府的小童子。


    仙州不比人间闹市,处处相连, 仙府与仙府之间反而相隔甚远,只不过仙非凡身,一步能行几丈远,所以距离再远也不要紧。


    但这一回,宣业上仙却只如一个凡人,步步落地,和祝欲走得一样慢。


    一人一仙都不着急,祝欲还道:“她太小了,我们走慢些顾着她。”


    竟是将这一路的慢行都归给了徐音。


    徐音却也无法反驳, 只是仰头瞧着他们,半是懵懂地问了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叫正机缘的地方,带你去寻……”祝欲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向她介绍十命,按理来说她与十命算同源所出,但如今又是完全不同的境地。


    想了想,他只好跳过这一部分,说:“正机缘的主人叫十命,她应该会喜欢你的。”


    “对吧?上仙。”


    哄小孩这种事,当然要齐上阵才更有可信度。


    宣业偏头看他,又看徐音。徐音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他只得点了一下头,道:“十命府里养着一只小兽,它可以陪你玩儿。”


    到了正机缘,祝欲这才知道他口中的小兽指什么。


    那哪是小兽,分明就是放大版的雪鸮。


    当日在白雾林的庙宇中,令更的神像中正怀抱着雪鸮,长耳短尾,颈上挂着个桃花铃。


    但那时的雪鸮确实是一只小兽,只有猫一般大,而且因为神像残缺,看不出原样。


    此刻,雪鸮盘踞在正机缘内,占据了小半边院子,头都要伸出院墙了。


    它通体雪白,只有耳尖和尾巴上有几抹霞红,颈上挂着一个桃花形状的银铃,风过就响,很是悦耳。


    想来是令更和祝风出事后,十命将雪鸮接过来养的,算至现在,约莫也有两百年了。


    长得这般大,真是养得很好。


    祝欲笑着点头,觉得徐音在这里也能被养得很好。


    他们才刚进门,徐音就被雪鸮一爪抢了过去,抱在怀里又闻又蹭的。


    十命倒是没说什么,宣业才张口说了一句话,她便答应让徐音留下。


    不过,十命答应他们的速度很快,请他们出门的速度也很快。


    祝欲瞧出来了,十命不待见他,连带着也有点不待见宣业。


    “上仙,你怕是头一回这么被人拒之门外吧。”祝欲忍不住笑。


    宣业“嗯”了一声,抬脚往外走。


    “她一直如此,你不必介怀。”


    没想到宣业还反过来安慰他,祝欲脚步顿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可介怀的,我知道她是担心你。”


    “不过上仙,你同那位十命大人,关系很要好吗?”


    宣业放慢脚步等他,待他走近才道:“大抵是令更的缘故。”


    “这怎么说?”祝欲不解。


    宣业便道:“当年仙州塌毁,我的仙府是最先塌的。但此事我并未追究。十命对令更最是敬重,多半是因此心怀感激。”


    这么一说,祝欲便明白了。


    令更盗取神木才致仙州塌毁,不少仙府都出了事,宣业没追究,其他仙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这倒是替令更省去了一桩麻烦。


    不过,祝欲又想,或许也并不只是因为这个。令更与祝风的事,十命亲历其中,怕是认为他们会步其后尘,这才不待见他。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左右他舍不下身旁的仙。十命再怎么瞪他也没用。


    *


    一人一仙转头去了窗下风。


    叶辛瞧见他们,顿时面露喜色,但没敢管宣业叫裴大哥,只规规矩矩行了礼唤作上仙。


    宣业也不说什么,点了下头,对祝欲道:“在此处等我。”


    等祝欲应下,他才抬脚往里走。


    叶辛拉着祝欲说话,也问起祝亭的事,得到答案后,毫不意外又哭了一脸鼻涕泡。


    祝欲可怕别人哭,赶忙找了帕子给他。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喜欢哭啊……”


    叶辛抬起一双泪眼看他,哽咽道:“祝欲,你一定比我……比我更难过,你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得认真,也很诚恳,但祝欲只有心虚。


    “我……其实也没那么难过。”他含含糊糊地说。


    叶辛拉着他,却说:“祝欲,你、你不要不好意思,不要一个人……一个人憋着。你爹娘对你那样好,他们去世,你、你心里定然不好受。还有祝亭,你和他关系那么好……”


    叶辛边说边哭,倒像是把祝欲的那份眼泪也一起流了。


    但祝欲却听得发怔,心中微微轻叹。


    是啊,他爹娘待他那样好,如今爹娘死了,他怎么会不伤心呢?


    还有祝亭,虽说他们关系没那么要好,但对于祝亭的死,他也是无动于衷。


    他似乎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他困顿在叶辛的哭声中,百思不得解。


    *


    窗下风的另一角,宣业已经见到了沉玉。


    因为瘦削,白袍对沉玉来说过于宽大,他站在冷风中,一副苍白脆弱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会消散在仙州的云雾中。


    宣业没同他寒暄,只待他看过来便问:“无泽可有来寻过你?”


    这话问得不能更直接,沉玉微微一怔,才答:“没有。”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瞬,道:“好,那我走了。”


    说罢便转了身。


    沉玉忽然问:“你信我的话么?”


    宣业侧了一下身,道:“信与不信,你的回答会变么?”


    沉玉垂了一下眼,显然是不会。


    但他没说,只是问:“外面那个,便是传闻中你的道侣么?”


    不知怎么,话语间竟是让人听出一丝羡慕来。


    虽然不知他为何要问,但宣业还是用一种认真的语气回答了他。


    “不是传闻,我与他就是道侣。”


    这一程来得慢去得快,一人一仙挨着走出窗下风,确实似一对亲密无间的道侣。


    沉玉站在檐上目送他们远去,眼底无端沁出一丝落寞来。


    他的窗下风常年无客,已经三百年之久。但三百年前,是有一位熟客的——


    作者有话说:沉玉:外面那个,是你传闻里的道侣么


    宣业:不是传闻,我们就是道侣


    沉玉:……(受到一万点暴击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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