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人飞升, 必要从玉阶过。
仙州的玉阶很长,云雾浮着一层又一层,相隔太远时看不到全貌, 即便是有两人面对面走来,也会因为那层层叠叠的云雾看不清对方面容。得走近了, 分心去打量了,才知朝自己走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无泽此刻便踏过玉阶, 正要出仙州去。
听闻是人间一处叫藏风岭的地方出了邪祟,他领了天诏要去平息祸乱。
这样的事在仙州屡见不鲜, 仙州的仙若是要出仙州,大都是为着人间某处的祸乱去的。
因而仙不会在玉阶上多作停留。
但这次不同,无泽同以往很多次一样踏过玉阶时, 不知怎么就抬了眼,正巧瞥到云雾中的一抹素白。
那素白隐没在云雾之中,本该瞧不清, 但无奈那人身形瘦得过分, 愣是让无泽生出了一种“非要看清不可”的心思。
除了明栖,仙州的仙大都是缺少好奇心的, 无泽也是一样。
可那抹身影实在太瘦,太瘦了,连枯槁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样。
无泽视线追着那抹素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时,总怀疑那素白之中到底是不是人。
“今日可是有谁飞升?”他问了边上的童子一句。
“回上仙,今日确有一位上仙飞升。”童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仙州的仙两耳不闻窗外事早就是个习俗,今日有没有人飞升,又是谁飞升,他们总是不知道的。
但玉阶上的童子本就是为了迎仙才捏出来列在这里的,消息可比他们灵通多了。
于是无泽又问:“他的仙号是什么?”
童子答道:“这位上仙受天赐字, 沉玉。”
童子声音落下的最后一刻,那抹素白的身影终于走到了无泽近处来。
“沉玉”这个名字落在他耳边,而沉玉这个人恰好出现在他眼前。
沉玉确实十分清瘦,那身衣袍在他身上显得极为宽大,袖下的十根手指细得能看见骨头。
不过,那张脸虽然也很瘦,但并没有凹陷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反而是个清冷无欲的仙人模样。
无泽将人打量了好半晌,问他:“你便是沉玉?”
沉玉像是现在才看见自己前面有人,缓慢转了转眸子,朝无泽看过来。但也只是看,没有打量。
他也没有说话。
但无泽只当他是默认,并且没忍住又道:“怎么会有仙瘦成这个鬼样?人瘦成这样的我都没见过。”
这虽然不是好话,但他语气听不出半分嫌弃,只有发自肺腑的感叹。
沉玉不知是心胸太宽还是怎么,对他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仍然连一个字也没说。
他太过瘦削,又如此沉默寡言,又一身素衣。
正好仙州今日风又大,吹得他衣袍墨发翻飞凌乱,整个人都十分单薄,孤寂极了。
无泽甚至生出一种怀疑——
仙州这么大,凭这副残破身躯,这人怕是连自己的仙府都走不到就散架了。
鬼使神差的,在沉玉抬脚从他身旁走过时,无泽抓住了拂过自己手指的那截衣袖。
沉玉缓慢的转头看他,半垂的眼眸里迟钝地流露出一丝疑惑来。
“我名唤无泽。”无泽看着他道。
沉玉抬眼看了他片刻,终于张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个名字不好。”他说。
“上仙慎言。”玉阶两侧的童子出声提醒。
仙号皆是天道所赐,哪有好坏之分?又有谁敢言好坏?
无泽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新鲜,挥手给那两个童子下了道禁言术,追问道:“哪里不好?”
沉玉却没有再说下去。
无泽无泽,便是没有福泽。
在沉玉看来,能问出这个问题,便是没觉得这名字不好,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只垂眼盯着自己被抓的衣袖,又再次抬眼看向无泽。
他没说话,但无泽却从那沉默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沉玉是要他放开他,他要走了。
萍水相逢,一聚一散,再平常不过。
这没有什么。
可无端的,望着这个人比枯叶还脆弱的身子,无泽觉得自己一旦放了手,便是见死不救。
所以他心念一动,开了口。
“我此行要去藏风岭,你若无别的急事,可同我一道去,见见这人间的魑魅魍魉。”
这似乎是一种邀请。
沉玉想。
他在风里眨了几下眼,仍是个平静如死水的模样。无泽以为他要拒绝,却听得他道:“好。”
好,我同你一道去。
无泽领着人往玉阶下走,走几步便回头看一眼,像是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沉玉就要被仙州的冷风吹散了一样。
沉玉被盯得久了,终于出声问:“你是怕我跑了么?”
那倒不是。无泽心想。
“我不会的。”沉玉又说,眸子里没什么情绪。
话落,他便拎起自己半截衣袖递过去,以表诚意。
无泽想,拉着衣袖也好,这样就算这人真被风吹跑,他也能给人拽回来。
于是他抓住沉玉那截素白衣袖,二人一前一后继续往玉阶下走。
沉玉回头长长望了一眼仙州的云雾,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心绪。
他本以为,仙州会比人间还要沉默,还要茕茕孑立。
竟不是如此。
竟意料之外,竟截然相反。
藏风岭此行一去便是三年,那地方的邪祟根深蒂固,灭了又生,又得顾及生人,来来回回耽误了不少时日。
沉玉初飞升,才在仙州待了不到一刻,就被无泽拐到了这邪祟横生的地方,仙气弱不说,用得也不熟练,经常会受伤。
偏偏他性子很怪,受伤了也不见喊疼,往往是血浸湿白衣,才叫无泽发现。
无泽为此斥他,他也不反驳,下次受伤也还是一样不吭声,愣是把无泽气得没脾气。
无泽一边给他治伤一边抱怨:“横竖是我将你拉来这个地方的,不可能看着你死,你既然不叫疼,那就在我身后躲好。”
沉玉便点头说“好”,不见客气,也不见感激。
无泽忍不住说:“沉玉,你真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怪人?
这话沉玉早已听过无数次。他好像从出生就怪,天降异象,说他是天煞孤星。稍大一点,就有人说他克死了亲人,举家覆灭都是他害的。他走哪儿都有人说他怪,他确实是一个怪人。
不过,无泽这么说他,却与别人不同。
别人说他怪,会骂他打他,疏远他,叫嚣着要烧死他。但无泽说他怪,只说他怪,没说别的,而且也不躲他,反而挨他很近,整日往他的窗下风跑。
窗下风的第一位熟客便是无泽。
无泽那时心性开阔明朗,勇敢刚毅,周身都是活气。反观沉玉,白袍墨发,清冷孤寂。两个人真是一点也不搭。
但无泽这人也有点认死理,沉玉生得那般瘦弱,受伤又从来不讲,他便觉得沉玉须得有人看顾。
而沉玉飞升当日让他撞见,他便觉得这看顾沉玉的人非他莫属。
所以,他往窗下风去的次数比去自家仙府还勤。
仙州的仙经常为此打趣他们,说他们关系好成这样,怕是恨不得同日飞升,同日而死。无泽也不在意,朗声便道:“不错!我与沉玉就是相见恨晚。仙州有我一日,便也有他一日!”
*
昔年往事今朝想来,竟是寻不到半点旧时踪影。
如今,沉玉仍在窗下风,但那位熟客不会再提酒踏夜而来,更不会冲他开怀大笑,说要看顾他这种话。
不过,对他来说,无泽仍是无泽。
沉玉在后院等了大半夜,本来没指望能等到人,但某一瞬竟听见了枝叶被压低的声音。
大抵是也没料到他会等在这里,来人轻轻一笑,说不清那笑是什么意思。
“沉玉,你是在等我么?”
沉玉迎上那抹红色的身影,下意识先伸出了手,才开口道:“你来了。”
“嗯,闲来无事,来见见你。”
无泽唇边噙着笑,却只是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见对方双手将要垂落,他才又主动接住那双手,握着那细长的手指摩挲了几下。
“太瘦了,沉玉。”他说,却也听不出是关心还是随口一说。
沉玉眼睫微垂,道:“一直如此,你并非不知。”
无泽当然知道,过去他曾无数次牵起过这双手,为其治伤。只不过过往心境如烟散,今时不同往日罢了。
“太瘦了也不好,硌人。”无泽半是玩笑地说着,牵着他往屋里走。
“而且这么瞧着也不大好,我总怀疑你会被风吹散架。”
无泽的手很冰,沉玉却顺从地跟着他,轻声道:“不会散架,这你也知道。”
真要是能被风吹散,藏风岭那三年他早就没命了。
但无泽像是真的只是来见见他,闲聊几句,道:“是不会散,但是太瘦了,瞧着让人不放心。”
沉玉被他握着的手指微蜷了下,忽然问:“让谁不放心?”
无泽回过头来,唇边那抹笑不大真切。
“除了我还会有别人么?”
他一身红衣艳艳,锋利的眉眼此刻被火光映出几分柔和来,但那颈间却是黑气弥漫,即便是缠裹着黑布,那下面的东西也像是呼之欲出。
沉玉紧盯着那处,上前将黑布拨开一角,眉间便拧得更紧了。
“何故弄成这样?”沉玉引来一簇烛火,一圈一圈替他将黑布解下。
无泽也没有躲,只仰起头,站着任他摆布。
沉玉的动作很小心,像是怕弄疼他。
见他这般情状,无泽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只是小伤,何必吓成这样呢?”
这声音里还带着笑,仿佛如他所说真的只是小伤。可当那黑布彻底揭下,露出颈上灼烧的黑印时,沉玉连脸色都变了。
那咒印原被仙气压着,此刻却卷土重来,黑气似烈火般灼烧,无泽颈上的皮肤已然红了一片。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面不改色地垂着眸子,反倒是沉玉愁眉不展,仙气源源不断地渡送过去。
那咒印着实厉害,很快,沉玉贴在那处的手指也红了。
无泽这才眸光动了动,道:“你看,我就说太瘦也不好,皮薄,挨不住这么烫吧。”
“无事。”沉玉没有停下,目光依然紧盯着他颈间。
一声很轻的嗤笑却在这时忽然落下。
“沉玉,我该说你傻呢,还是说你聪明?难道渡仙气只有这一种方法么?”
渡仙气当然不止探颈这一种方法,甚至,另一种方法要比探颈快得多。
但沉玉仅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很快又垂下眼,低声道:“我知你不愿。”
“愿与不愿的,有何区别?”无泽抓开颈边的那只手,笑意不至眼底,“你这样,是想让我觉得亏欠于你么,沉玉。”
沉玉凝眉看他,片刻,偏过眼去,道:“我没有。”
他已经解释过太多次,因而这一句里更多的是无奈,听不出半分怨气。
无泽看他半晌,没从那静默的神情中看出别的算计,才开口道:“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下一刻,他二指并拢抬了一下沉玉下颔,低头封住了那人的唇。
沉玉的唇是热的,而他通体冰凉,双唇相贴时,沉玉指尖轻轻颤了一下,才想起要渡仙气。
往回总是无泽在他唇上亲了一下便退开,谈不上滋味,也算不得纠缠。
但这次相贴的时间显然更久,而且因为要渡送仙气,他们彼此都微张着唇。这无异于是某种邀请。
沉玉将手搭上对方肩膀,试探一般动了动。无泽心领神会,半垂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但到底是抬手扶住了他的后颈。
于是,以渡送仙气的名义,这逐渐变得像是一场亲吻,且不断深入,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说:有一点无泽没有说错,太瘦确实不好,硌人。
(正经脸)
第72章 魂灵有缺
祝欲没提业狱的事。
其一, 他不想提。其二,他不敢提。
业狱何等凶险,修仙世家就是个孩童都知道, 仙进去脱层皮,人进去尸骨无存。
祝欲当然也怕自己死在里面。纵然他有神木, 又有灵髓,但弥鹿所说的机缘, 他未必能逢上。
他的运气,一向是不能指望的。
好不容易坦明心迹, 都还没怎么在一起过,他还舍不得就这样死。
况且,宣业上仙并不会强迫人, 那时却因为不愿他进业狱,将他强扣在徐家,如今就更不可能放他去。
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但只要不提, 这件事便能暂时当做没有。
这样其实也不错。
只是也有不好,宴春风虽然清净了几日, 但修仙世家划地平魇乱,仙州也得有仙去搭手。
巧得很,宣业也去了。
去的地方还很远,十天半月没回来,祝欲根本见不到人。
据说,这是众仙商议的结果,说什么那样穷凶极恶的地方,只有宣业上仙亲自去才能放心。并且言明不让祝欲跟着。
其中用意自不必说,祝欲心如明镜。
但他没想着要遵守仙州的规矩, 收了东西便要同宣业一道。可意料之外,宣业竟没让他跟着。
“以血催符消耗太大,你伤势未愈,那地方你若去了,会引发你体内的魇。你留在仙州,神木会帮你压着魇,也会治你的伤。这样我才安心。”
宣业的话比仙州规矩管用,祝欲只能站在宴春风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人走远。
而后,一走便是小半个月。
祝欲恨恨地咒骂那群出馊主意的仙,一边又研画新符,倒也没怎么闲过。
他也确实闲不下来,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只有宣业,偏见不到人,只有煎熬。
第十七日时,祝欲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弄丢了玉牌。
这事很要紧,但更要紧的是,他急着要找玉牌时,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记得那玉牌长什么样。
他记得玉牌是宣业亲手雕的,上面存着仙气,用来压制他体内的魇。这些他记得很清楚,但除此之外,无论他怎么使劲去想,也想不起来那玉牌的模样。
形状、颜色、大小,他竟全无印象。
就像是……像是有人把那块玉牌从他的脑子里拿走,而后那里就永远缺着这么一小个口子,怎么也填补不上。
一种难以说清的,极不协调的感觉就此在心里蔓延开来。
祝欲呆愣地坐在宣业当时雕刻玉牌的位置上,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森冷的。
他已经意识到,不是因为玉牌丢了他才忘记,而是因为他已经忘了那玉牌的模样,玉牌才会丢。
但他本不该忘的,宣业送的东西他怎么舍得忘?
你爹娘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你问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你爹娘对你那样好,他们去世,你心里定然不好受。
你一定比我更难过,你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谢霜和叶辛说过的话响在耳边,那些他当时没有在意的话,此刻顺着玉牌的缺口涌进来,蛀虫一般咬他。
咬疼了,他才发觉自己早就是一棵即将枯死的树。
他在宣业身边待得太久,从祝家灭门开始,他们就没有分开过。纵使有魇缠身,但有仙气压着,一直没觉得有什么,甚至,他时常会忘记自己体内有魇。
而当宣业离开之后,那些被他忽略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起来。
他曾经无比笃定地说过:“我确定此刻我是我自己,我不是魇。”
但此时此刻,他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动摇。
魇食人记忆、情感、魂灵……魇会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一切。
他原以为,他有神木,有灵髓,有仙气,就能比别人多一些余地。
但是显然,他低估了魇。
魇已经吃掉了他的一些东西,而他这么晚才意识到他遗失了什么,而即便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也无法为爹娘的离世感到悲伤,无法找回遗失的东西,也填不上那道缺口。
此刻,宴春风内鸟雀相啼,花色鲜丽,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但他坐在宴春风最大的一株花树下,举目望去,满眼悲朽。
旧书所记,魇食人的过程缓慢而漫长,这个过程无知无觉,没有一丝痛苦。但若有人机缘巧合之下顿悟,那大抵便是世上最悲哀也最可怕的时刻。
他应当向人求助,可他扭头望向宴春风的府门,一步也迈不出去。
时至今日他才突然发觉,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偌大的仙州,他竟无所依靠。
*
祝欲用符在腕上烙下一个名字,又借出招隐去,才稍稍安下心来。
他在宴春风的树下枯坐着,像在发愣,又像在等人。
童子们围绕在他身边同他说话,他充耳不闻,只嘱咐童子将府门打开,不要再闭上。
第二十一日时,宴春风的主人终于归来。
看见人的那一刻,祝欲什么也顾不上,因为坐得太久腿麻,跑过去时跌跌撞撞,中途几次险些摔倒也不肯停下,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过去,跳起来将人抱了个满怀。
宣业俯身,由他勾着后颈,也紧紧抱住了他。
可这样的回应对祝欲来说还不够,他更紧地将人搂紧,脑袋深埋在对方肩颈,几近窒息。
但唯有嗅着对方身上微冷的风雪味,祝欲才觉自己落在地上,才觉自己身边的一切逐渐变得真实,满目悲朽才就此化开,复得清明。
“怎么……”
宣业不知他为何如此,但臂弯里的身体轻颤却再明显不过。他下意识放轻声音:“祝欲。”
名字将祝欲拉回这方实地,他身体一僵,而后才抬起头,从那种窒息感中脱离出来。
“低头……”祝欲哑声说了一句。
宣业依言照做,而后,祝欲便捧着他的脸吻了上来。
祝欲仍然没有学会亲吻,动作蛮横粗暴,毫无技巧可言,只知道一味的啃咬。
宣业吃了痛,没忍心推开他,扶着他的后颈,引着他加深这个吻。
他们就站在宴春风的府门口,府门大开,院内的童子个个瞪大了眼,倘若此刻有旁人经过,定然会认为青天白日见了鬼。
过了很久,祝欲才退开,抓着宣业的手不住喘息。
待到呼吸略平稳,他抬眼看着宣业,问道:“怎么办?我弄丢了一块玉牌,找不回来了……”
问的是玉牌,可他极力抑制声音也还是颤的,眼眶也早就泛了红。
宣业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指腹抹过他眼尾,道:“不要紧,我……”
我替你寻。
话没说完,祝欲又急急地问:“我现在不是魇,是不是?你探一探。”
说着就抓着宣业的手往自己命门贴。
宣业按着他的颈,怔然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方才种种并非没有缘由。
“抱歉……”
宣业叹息一般,话中隐隐含着自责。
他重新将人揽回怀里,仿佛怕惊扰一只受伤的鸟儿,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是魇。祝欲,你不是魇,你是你自己,你不是魇。”
“真的……?”祝欲怔怔问道。
“半点做不得假。”宣业语气依然很轻,但无比笃定,“我不会认错你。”——
作者有话说:不会认错,也从未认错。[垂耳兔头]
第73章 生不逢时
徐家的事来得突然, 几位仙合力才将那大阵中的怨煞驱除,魇乱后事则交由明栖和天昭二位仙处理。徐家家主徐行真被十命带回仙州审问,不久后便被放回了徐家。
但经此一事, 徐家元气大伤,重建艰难, 已不复昔日荣光。
仙州并未将徐家之事全盘公之于众,但清洲最有名的便是徐家, 这事便是不说也传得人尽皆知。修仙世家多有猜测,只不过眼下境况, 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清洲近处的修仙世家倒是有人搭了把手。
偌大的徐家,建筑只余原来的三分之一, 弟子们一一清验过后,没有被魇依附,还能救回来的也不剩多少。
修仙四大家之一, 已然名存实亡。
徐行真回到徐家后也不知是何缘故, 闭门不出,成了个挂名家主。
徐家一干事宜, 做主的人反倒成了徐长因。
徐长因年纪轻轻,但天赋极好,又自小跟在家主身边,为人处事正直无二。徐家此刻一盘散沙,倒也愿意听他的话。
天昭飞升前是武将,也曾亲历过国破家亡。徐长因性子与他相似,对这个徒弟,天昭自然是有几分惺惺相惜。
“你逢上此难,也不知是福是祸。”
天昭有次一论, 仍是源于自身。
他在战场上瞎了眼,流干了血,没能护住一座城,但得机缘飞升,算得上福祸相依。只是飞升当日他自毁灵目,又着实算不上幸事。
徐家一事祸起屠山,如今真相大白未必不好,但这代价太大,他说不清,该不该由徐长因受着这份罪业。
徐长因却比他决断,道:“祸便是祸,枉害生人是祸,豢养邪祟是祸,徐家有罪,自该徐家偿还。今后无论徐家如何,弟子不会有半分怨言。不过师父,只要我在一日,就必要为天下苍生撵去祸源。”
他所说的祸源,天昭只以为是魇,没有多想,只道:“如今徐家尚未安定,你当量力而行。”
徐长因却是摇头:“恐怕不能。”
“若我量力而行,定然除不去那祸源。”
天昭道:“你一己之力不能做到,自然有修仙世家和仙州助你,不必将一切揽到自己肩上。”
徐长因却说:“不,师父。”
“此事非我来做不可。”他神情决然,“量力而行必留祸患,我自当放手一搏,哪怕是赌上性命,也绝不能不做。”
他这话说得与赴死无异,天昭一时微怔。
“你……”
天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所说的祸源,是什么?”
徐长因双目炯炯,此刻却忽然不说话了。
但天昭已然明白,方才他们所说的祸源,大抵不是同一种。
可是,今魇乱四起,最能危及天下苍生的不就是魇吗?
“上仙。”徐长因终于开口,却换了称呼,“这世间善恶分明,可即便是仙也未必看得清楚,有些事若我不去做,就不会有人去做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天昭面色沉沉,瞧着眼前的徒弟,一时不知该如何劝他。
徐长因又道:“所以上仙,这祸源我一定要除。”
便是违逆天道,便是要持剑弑仙,他也断不能后退半步。
见他这般决然,天昭叹了口气:“长因,有些事不至于此。”
徐长因神色微缓,道:“师父放心,弟子心中清明。”
天昭拍了拍徐长因肩膀,他本不是多思敏感之人,此刻却忍不住叹息:“你自有考量,我却放心不下。长因,你们若是赶上好时候,也不必受这些磋磨了。”
这一批的仙侍确实没赶上好时候,以往的仙侍只用跟在师父身后,潜心悟道,若有困惑,立时便能向仙请教。有仙授业解惑,自然是日益精进。
如今却不同,逢上魇乱,别说是仙侍,就是仙也要日夜劳走奔波,更别说是仙侍。
尤其这些仙侍大都是修仙世家中的佼佼者,身份地位都不低,这种时候更要为本家出力。
长明谢家有三人都入了仙州,除了谢霜还自由些,时常跟着离无出入仙州,其余二人,谢七和谢锦,都早早回了长明。
对于谢七这个徒弟,云惬是很喜欢的,那场仙人谜题之后,他便觉得谢七会成为谢家下一个飞升仙州的人,对谢七便极上心,倾囊相授,尽心栽培,望谢七能早日有所成。
如今谢七回了长明,云惬这个做师父的免不了担忧,便分了自己一缕神识作传信之用。
仙人神识不是儿戏,谢七自知师父看重,每日纵然再忙也要抽空回信,让师父知道他平安。
明栖最是个苦中作乐的性子,听了这事,还笑称他们是仙州模范师徒,说整个仙州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对这样的师徒来了。
这话虽有夸大的成分,但真深究起来,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像云惬这样正经又会教导徒弟的,仙州没有第二位。像谢七这样天资极佳又能独当一面的弟子,仙州同样没有第二位。
其他师徒多多少少都有欠缺,但这对师徒当真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若说仙州谁最羡慕这对师徒,当属长乐天新收的弟子,花川薛家,薛知礼。
云惬和谢七是模范师徒,明栖和薛知礼则是另一个极端。
薛知礼性子规规矩矩,根骨又雅又温,礼数从未有缺。偏明栖是个闹腾性子。薛知礼盼着仙能够规训自己,明栖偏和他唱反调,对他从无管束,反而是逗趣颇多。
对这位师父,薛知礼也没有嫌弃,只是十分无奈。
往日在家中,薛家人个个言行有礼,从不逾矩,但自从上了仙州,薛知礼已经数不清他逾矩多少回了。
明栖一柄呼风唤雨的折扇在手,叫他同坐饮酒,又拉他闲谈传闻轶事,还时常招呼童子们戏耍于他。
这哪是将他当成弟子,分明是将他当做平起平坐的好友
薛知礼多次婉拒,明栖却对他说:“你呀,就是规矩太多,束缚太重,焉知这人生在世,你须得自私点,才能自在,才不枉费这年少青春。”
若无规矩,必然犯错,若只顾自在,必会堕落自毁。
薛知礼从小学的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明栖的话他无法苟同,便只能道:“弟子愚钝。”
明栖笑呵呵地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待你哪日不与我论规矩,就不愚钝了。”
薛知礼仍只有一句:“……弟子愚钝。”
得益于明栖广交好友,他们这对师徒在仙州也算是一段佳话,只不过是一段人人提及都会相视而笑的佳话。
不过,仙州比这对师徒更不像师徒的师徒也是有的。
此刻,这对没有半点师徒样的师徒,正站在宴春风的窗下,旁若无人的亲吻。
虽然也确实旁若无人,但宴春风的童子沾了点人性,纷纷探着个脑袋瞧新鲜。连童子们抓来的兔子也跟着排排站,瞧热闹。
这场亲吻始于祝欲体内的魇作祟。
以往宣业都是探颈渡仙气,这回祝欲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更快的法子?”
沉默片刻,宣业点了下头:“……有。”
祝欲便道:“既然有,为何不用?”
于是两个人的唇就贴在了一块,祝欲愕然睁大眼,听见宣业低声说:“张嘴。”
那股热息打在唇上,祝欲一阵酥麻颤栗,才稍稍分开了双唇。
仙气顺着唇缝流入,二人皆是垂着眼眸,谁也没有抬眼。
但这样反而更加奇怪,贴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头脑虽然清醒,但半点不清白。
变化发生在祝欲因为紧张,下意识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而后两个人都是一怔。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祝欲立时红了耳根,偏头想要躲开。
但宣业捏着他的下颔,又将人转回来,抵在窗上吻过去。
吻得愈发深入时,祝欲只能不住后退,几乎坐在了窗上,要跌进里屋去。但宣业稳稳扶着他后心,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某一刻,祝欲才半是推拒地说:“可、可以了……仙气,太多了。”
再这么渡下去,非给人吸干了不可。
宣业于是停止渡送仙气,也仅仅只是停止渡送仙气,唇和舌依然纠缠得过分。
祝欲已经承受不住,汗泪交织,他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但面对这样的仙,他只有无奈,只有心软。所以他只能紧紧抓住对方肩膀,用颤抖的喘息迎合,任由对方夺去唇舌每一处,每一丝气息。
此刻,他们共生于此。
纵然他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但与眼前人抵死相依的时刻,他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天地之间,有他祝欲这个人。
“裴顾……”
祝欲在喘息的间隙唤他的名字,犹如即将枯死的树渴求甘霖。
而裴顾抬眸看了他一眼,替他抹去眼角泪痕,转而给予他更深的回应。
“裴顾……裴顾……裴顾……”
仿佛只有叫着这个名字,祝欲才能好过。
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畅快,他只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手指用力得要嵌进对方肩胛,贴得更近,也吻得更深,像是要把自己融进对方血肉,化成对方身上的一根骨头,深扎进去,再无缝隙。
可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他尝尽滋味,却仍是差着毫厘。那毫厘犹如天堑,教他悲苦不已——
作者有话说:配角们久违地出个场。
天凉了,是时候……(不是)
先吃点糖吧还是。
第74章 事与愿违
上回宣业离开, 提前渡了许多仙气给祝欲,加之仙州有神木,大半个月也不见魇发作, 可自从祝欲意识到他被魇吃掉一些东西后,魇发作便愈发频繁, 以前隔几日也不会有事,现在却需要每日都渡送仙气。
宣业对此没表露出任何不愿, 每日拉着祝欲渡仙气,顺便把人按在怀里吻上半晌
每到这时, 祝欲总会沉迷其中,内心不安短暂得到舒解。
但冷静下来之后,祝欲就会开始郁闷。仙州尚且会担忧失去神木, 宣业的仙气又怎么可能用之不竭?
宣业越是表现得毫无顾虑,祝欲越是不能理解。
“若是耗尽仙气,你会怎么样?”
祝欲将人推开, 调整了一会呼吸, 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很快又补上一句:“我要听实话。”
宣业眼眸里还残着情欲,但见他问得认真, 只能停下来答他:“仙气耗尽,便如人气数将尽。”
他语气舒缓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平常事。
但祝欲依然立刻会意,这就是会死的意思了。
“你还能撑多久?”
“不知。”
宣业指腹摩挲着他的唇,又想凑上去吻他,被他后仰躲开。
“上仙,现在不是欲盖弥彰的时候。”祝欲一言戳穿,道,“我很担心你。”
宣业轻捏着他的手指, 说:“无妨,不要紧。”
可是怎么会无妨?生死大事,无哪门子的妨?不要哪门子的紧?
祝欲被他这副没所谓的态度弄得有点烦躁,也不知是气他还是更气自己,抽回手指,甩手而去。
指腹上的温度还没散,宣业搓捻着那处,疑惑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自相识以来,他们并没有正儿八经闹过架,因为凡事都摊在明面上说,也从没什么值得深究的误会。
最多最多,也只有祝欲偶尔会因为某只白雀生闷气。
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祝欲头一次这么恼宣业。
一个人怎么生怎么死,都该是这个人说了算,将两个人的命绑在一起,他凭什么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祝欲气他,也气自己,晚间捧着那块青白玉牌发愣,心里也还是堵得慌。
这玉牌是宴春风的主人和童子合力找回来的,祝欲先前忘了玉牌的模样,此刻玉牌就在他手中,青白莹润,摸上去凉意横生。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上的纹样,那是宣业曾经遇见过的白雀。他忘了一些事,倒是将这白雀记得清楚。
净记些没用的……
祝欲举起玉牌,忍不住腹诽。
玉牌照在月光下,比白日里更为透亮,祝欲盯着看了好一会,忽然眯起了眼睛。
他凑近去看,果然见玉牌中有流光蜿蜒。
虽然看不大真切,但那流光如星如尘,在月光映照下如细水般流动晃悠,像一道美轮美奂的银河。
这显然不是仙气。难不成是这玉本身带的?
他好奇地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身子往窗外探,想借月光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一只雪白兔子跳上窗来,抱住了他的手臂,一双透明的白瞳就这么盯着他……不,是盯着他手里的玉牌。
竟然有兔子的眼睛是这种颜色?
仙州无凡物,这兔子怕是成精了。
“成精了也不行,这是我的,旁人谁也不能惦记。”
“兔子也不行。”
“成精的兔子更不行。”
补完这一句,祝欲便将这兔子的爪子掰开,提着它的后颈要将它放到一边。
不曾想下一刻,这只兔子在他手里“砰”的一下炸开,雾一般散了。
祝欲瞪大了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愣怔片刻,趴在窗上往下看,花草里也不见那兔子。
但方才柔软的触感那样真实,他很确信他刚才拎着一只兔子。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兔子凭空消失了。
祝欲一边思忖奇怪,一边坐回榻上。
再抬眼时,一只白雀不知何时停在了他手边。极小的一只,看起来呆呆的,有下没下地轻啄他的手指。
祝欲反手摊开手心,白雀便站到他手上,任由他托起,也不飞走。
像个雪团子,看得人想蹭一蹭。
祝欲也真的这么做了,闭着一只眼用脸去蹭白雀的脑袋,触感柔软绵密,很是熨帖。
退开时,祝欲才发现,这只小雀竟是通体雪白,眼睛和双足也是白的。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掐着白雀后颈轻轻一捏。随即,这白雀也是砰的一下炸开,如雾散了。
“……”
仙州的东西就是再灵,也没道理又变兔子又变白雀,还轻轻一捏就散架。
祝欲收起玉牌,起身要走。
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手腕,他低头去看,似乎是一根白线,和方才的兔子白雀分明是同源所出。
白线拽得不紧,他轻易便能挣开,但这线缚在他手上,连他的心一道缚住,他只能闷着脸又坐了回来。
“上仙。”
他唤了一声,院里空无一人,没有回应。
“裴顾。”
改口的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出现在窗前。月光笼着他,而他笼着祝欲。
“还气着么?”他问话的语调很平静。
祝欲仰脸瞧他,学他的语气说:“堂堂宣业上仙这么哄人,总要给个面子吧。”
“嗯。”宣业隐在夜色里的唇角似乎微微动了下,“白日欠下的,可以还了么?”
“欠你什么……”
祝欲话音未落,仙便已经倾身,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在唇上,不似平日里那么凶,意外地缓慢缱绻。
祝欲闭了眼,直起身去回应。
月下竹影疏斜,窗边一隅安安静静的,只闻缠绵细水声。
*
仙州另一处仙府,云惬方收到谢七传回来的信,这才稍稍安下心去。
近来长明魇乱颇多,他实怕这个徒弟出事。但眼下他分身乏术,去不得长明探望,只能靠着这一缕神识获知谢七的安危。
幸而谢七的信每日都来,每日都是平安,信尾也总是落着一句“师父勿忧”。
话虽如此,云惬却不能不忧。
他此前也收过别的徒弟,前后一共三个,每个徒弟他都悉心教导过,也以为他们终会有所成。
但福缘浅薄,他的这三个徒弟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一个死于天灾,雨夜失足跌落山崖,年不过十七。一个死于邪祟祸乱,尸骨无存,年二十。还有一个突患恶疾,不死却疯,一身天赋就此埋没。
而谢七是他的第四个徒弟。
他本无意再收徒,此次若非是明栖相劝,本不会有他的仙人谜题。
谢七根骨好,品性好,飞升指日可待,他对这个徒弟是极满意的。
他的前三个徒弟都秉性良善,却无好报,他为此扼腕叹息,也曾茫然向天道发问——
善恶有报,为何善无好报?
只是终不得解。天道沉默不言,教他多年心结难疏,时至今日仍困惑不已。
收谢七为徒后,看着谢七顺遂,他心里才有了许多慰藉。
可如今魇乱害人,又叫他惴惴不安,唯恐谢七也同他前三个徒弟一样,不得善终。
偏偏仙也逃不过事与愿违,他越担忧什么,什么越是要成真——
作者有话说:白雀就是很可爱啊,小小的一团,软乎乎的[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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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谢七断臂
云惬已经三日没有收到来信了。
但他此刻人在南亭, 这一处的魇乱太过棘手,三两日无法平息,他去不了长明。
不愿干等, 之后每日,云惬都分出一缕神识送去长明。
但还是没能得到回应。
他知谢七心性, 这么多日了,若非是出了事, 谢七不会杳无音信。
谢七的妹妹谢霜拜在离无门下,或许知道些什么。云惬这般想, 便以神识向离无传信。
很快收到了回信。谢七果真是出了事。
南亭事一了结,云惬连仙州都没回,日夜兼程赶去长明。
谢家上下气氛凝重萎靡, 好在有家主撑着,不至于乱得没有章法。云惬去时,谢家弟子也是恭恭敬敬迎接他, 不曾在礼数上有缺欠。
云惬记挂着徒弟, 踏进谢家第一句话便是问谢七如何了。
那弟子见他着急,没敢多说, 只快步领着他去瞧人。
见到人时,谢七尚在昏迷。脸色白得骇人,额边因疼痛沁出汗珠。云惬瞧着他这般,心疼不已,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不发一言渡送仙气时,边上的人也没敢拦。
传闻云惬上仙素来温和,现下他沉着脸,没人敢说话。
等到谢七紧皱的眉松缓下来,云惬才问道:“如何伤的?”
边上的弟子立刻便道:“前些时日大公子领着人去平魇乱, 去的是西南一带,那地方本来已经划了地界,也布了阵,但不知怎么竟混进了一个被魇占了身体的生人。巡视的弟子不察,大公子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城内闹起来,百姓就都往城外跑,阵外盘踞的魇趁机而动,很快就起了魇乱。”
“大公子带去的人不多,这魇乱又起得太急,双方缠斗下,大公子……被魇生生咬下一条手臂……”
弟子没有细说下去,似是想到了当时的血腥场景,不忍再言。
云惬神情瞧不出喜怒,只是声音更低地问:“可有醒来过?”
弟子道:“不曾,只梦中呓语过几回。”
云惬想,也该是如此,倘若醒过,谢七撑着疼痛也必定会传信于他。
那弟子又道:“医师来瞧过,说是并无性命之忧,上仙……还请宽心。”
他本意是安慰,但忘了云惬是仙,医师能瞧出来的仙又怎么可能瞧不出来?
甚至,云惬比医师还要瞧得明白。谢七右手已废,修为再难精进,往后之路要比从前艰难百倍千倍。
如此落差,待到谢七醒来,不知他要如何承受……
云惬给离无送信,说要在长明待上一段时日,仙州若是有事,劳她代为转达。
看到神识传信的不单是离无,还有正巧来寻离无的明栖。
明栖从清洲回来后,现下倒是不怎么出仙州,但却是满仙州的跑,给这家仙府传话,上那家仙府劝人。如今只要出门,多半都能看见仙州云雾里有个绿袍身影,脚下行得飞快。
传话这种差事,往日里常常是童子在做,但眼下境况不同,魇乱不是小事,平乱更是艰难。
但魇乱也有轻重缓急,有的地方穷凶极恶,有的地方清闲安逸,因此哪块地儿划归哪位仙,这事就不好说了,容易得罪人。
而且,每位仙的性情好恶皆有不同,飞升前没准同哪块地儿有过嫌隙,更是没法一一照顾到,只能以能力强弱做个简单的划分。
负责划地的仙只敢动笔不敢说话,便只能求着明栖揽下这桩差事。
明栖在仙州一向受欢迎,同谁都有些交情,他去传话,自然没人找他的不快,最多也就是玩笑着埋怨两句,出不了什么岔子。
明栖此行拜访拾落花,便是来给离无传话的,要她出仙州去平魇乱。
结果看到云惬的来信,真是一个头九个大,登时就“哎呀”一声犯了愁。
花川近日也是魇乱颇多,尤其是浮山那一带,这地儿原是划给了云惬,明栖还想着等会儿去报信,谁曾想云惬竟是没回仙州,也不打算回仙州!
“虽然说是情有可原,但这信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明栖没忍住跳起来,手中折扇可劲地给自己扇风降火。
离无倒是淡定坐着,还能给他出主意。
“既是云惬去不成,仙州也不只他一位仙,你换个人便是。”
“离无啊……你说得倒是轻松,仙州就是再大,也没人想平白无故领一桩麻烦事儿啊。”
明栖唉声叹气,又破罐子破摔地坐下来,喝了口酒聊以慰藉。
“你这酒倒是不错。”
明栖这性子,去谁的仙府都会说人家酒好喝,因而离无没承他的称赞,只道:“未必没人愿意领这桩麻烦事。”
“嗯?”明栖从酒里抬眼,“你说谁?”
离无道:“宴春风那位。”
“宣业?”明栖约莫是想起什么,微皱了下眉,“他怎么会愿意?虽然这事交给他定能办妥,我若是求他,他倒是也会去,但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和他可是至交好友,这种缺德事我可不做。”
他并没有细说这事怎么就“太欺负人了”,只一味摇扇摆手,不肯接受离无的提议。
离无却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道:“你又怎知他不愿?”
明栖无奈地看她一眼,想解释什么,又欲言又止。
自徐家一事后,不管是修仙世家还是仙州,有关宴春风这对师徒的传闻只多不少,仙州为了让二人避嫌,划地时尽挑些穷山恶水的偏远地方,还严令只能宣业一个人去,勿要让旁人一道身陷险境。
说得好听,不过是想方设法将这对师徒分开罢了。
仙州不知祝欲身上有魇,只以为宣业不愿这个徒弟涉险,这才只身去平魇乱。可明栖却清楚,倘若祝欲身上无魇,宣业一定会将人带在身边。
魇乱越严重之地,邪气越重,越容易激起祝欲体内的魇发作。宣业将人留在仙州,不过是借着神木气息压制魇,和仙州那些规定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一来,宣业能待在宴春风的时间寥寥无几,想见人都见不够。
想到此,明栖又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愿。你是没见着他这几日的样子,每次回宴春风都匆匆忙忙的,折腾得够呛。”
离无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他想必更乐意去浮山走一遭。”
“这怎么可能……”明栖话说半句,见离无微微抬眸睨他一眼,顿时福至心灵。
“……你是说,让祝家那后人也一同去?”
离无微颔首,不置可否。
明栖悠悠然起身,左右踱步思索一番,回身道:“离无,你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左右这本来是云惬的差事,推给宣业,反倒是仙州欠他一个人情,届时他要带谁去,仙州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他开窍,离无敲了敲酒盏,示意他坐下来。悠悠道:“所以这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解决了这桩麻烦事,明栖方喜笑颜开,兀自给自己添了酒,以酒敬茶,笑道:“果然是皆大欢喜!云惬留在长明,宣业也能见到人,仙州还无话可说,这招一举三得!离无,你可真是好聪明啊!”
他夸赞得真心实意,一杯酒饮尽,脸上的笑却忽然一僵。
“不对……”
“离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明栖探过身去,满眼惊讶。
宣业和祝家后人的事虽然传得风风雨雨,但到底是传闻,没有实证。加之修仙世家送来的信鸟全被十命按在正机缘,所以这事再怎么传,也只能当传闻,不能当真。
可离无说宣业愿意去浮山,倒像是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才这么笃定。
“我可没有同你说过此事啊。”明栖赶忙摆手,又猜道,“难不成是小十命告诉你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小十命若要将此事抖出去,便不会按下信鸟,将那些信烧个精光了。
“离无,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明栖百思不得其解。
离无缓缓放了茶杯,终于开口:“偶然路过,瞧见了。”
明栖:“瞧见什么?”
沉默片刻,离无才淡声道:“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
这话没头没尾,明栖听得不明不白,满脸困惑。
“离无,你究竟瞧见什么了。”他不死心地又问。
离无看他一眼,仍是不答。
整个仙州就数明栖好奇心最重,离无不肯说,他越是好奇,越要亲自去瞧个究竟。
于是,借着要去传信的当口,明栖不声不响攀上了宴春风的墙头。
离无没说清楚是哪扇窗下,所以他特地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正好能将宴春风的大片光景都一览无余。
此番他倒也运气不错,宣业应当是刚从人间回来,大步流星往宴春风院子里走。
祝欲在窗下百无聊赖地画符,听见脚步,猛然抬头望去,日思夜想的人正朝他急急走来。
风尘仆仆,满身的风雪味。
手中笔倏然掉落,墨迹晕开,画了小半日的符就这么毁了大半。祝欲却不管不顾,撑着窗台探出身去,迎上落下来的亲吻。
宴春风墙头上,瞧见这一幕的明栖瞪大了眼,一个不稳从墙上摔下来,惊得宴春风鸟雀四散。
童子们齐声惊呼:“见鬼啦见鬼啦!明栖上仙从天而降!!”
明栖痛得叫苦连天,又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他才是真的见了鬼了!
早知道离无说的“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是这个意思,他哪里会来凑这个热闹!
真是没眼看!
真是害人不浅!!——
作者有话说:明栖: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离无:偶然路过,瞧见了
(实则并非偶然[奶茶])
宴春风的窗下果然是一个好地方~(来自离无的认证)
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来自明栖屁股的控诉)
第76章 旧事渐忘
花川, 浮山脚下。
一蓝一黑两道身影并肩走在山道上,黑衣身长肩阔,墨发松散随意。蓝衣则是一身干练, 马尾高束,腕上和腰间绑带紧紧, 衬得人腰身劲瘦。
二人步履不急不缓,相依而走, 看起来很是悠闲。
离无说得不错,他们果真很愿意来浮山走这一遭, 明栖传话当日,他们便立刻出了仙州,半点没耽搁。
宴春风那些时日他们聚少离多, 祝欲早就不愿。
修仙世家人人都想入仙州,但他登上仙州只为一人,那人不在仙州, 仙州于他反而是束缚。
浮山一事来得巧, 他们走得急,甚至没顾上摔在墙下的明栖。
当然, 也并不是很想顾。当时的境况实在太窘迫,明栖想挖地缝钻进去,祝欲也想找个地儿把自己埋起来。
唯一坐怀不乱的只有宣业。
祝欲当时一阵脸热,明栖好歹还有扇子能挡脸,他就只能往宣业身后藏。
现在想起那一幕,祝欲仍是觉得双颊发烫,下意识摸了下脸。
宣业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是风大的缘故,便问了一句:“冷么?”
“嗯?”祝欲怔怔抬眼, 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我不冷啊。”
宣业便屈起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脸。
“……”
“是不冷,有点烫。”宣业说,“你怎么了?”
今日天阴风大,总不能说他是吹风把脸吹烫的。
但祝欲也没法解释,只能闷声说:“没怎么……”
宣业牵住他的手,彼此无言走了一会,祝欲以为他不会再问,方松了口气,忽然又听他说:“你在想明栖的事么?”
“……”
上仙,有时候说话真的可以不用这么直接。
宣业又道:“你且安心,明栖不会说出去的。”
“…………”
祝欲让他接连两句话弄得脸热,手心也起了汗。偏偏宣业神情认真,是真的想安慰他。
祝欲觉得无奈,索性认命。
“明栖上仙就是说出去又如何?”他微微垂着眸子,小声嘀咕,“我又不怕。”
“不怕?那你紧张什么?”宣业抹了一下他起汗的手心。
祝欲抽回手,手心那层薄汗很快被风吹干,他用一种近乎认真的语气说:“紧张和害怕是两回事。”
这种事被旁人瞧见他当然会不好意思,会感到窘迫紧张,但要说害怕,那是决然没有的。
哪怕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怕,更不会退。
见他眸中坚定,宣业想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嗯,我也不怕。”
想起当时某位上仙镇定的模样,祝欲当即笑了。
“上仙,你岂止是不怕。”
简直当得上一句脸厚了!
那时若不是他将人推开,某位上仙甚至不顾墙根下哀嚎的声音,按着他愈吻愈深。
浮山一带修仙世家不多,祝欲印象中只记得两个,一个是齐家,另一个是许家。
他同宣业说起早年遇到齐家人的经历。
“修仙世家大都以和为贵,齐家人却不是,他们看谁不顺眼,谁就必定倒霉。我碰上齐家人那次,差点命都折在他们手上,尤其是叫齐……”
话没说完,祝欲忽然一顿,发现自己一下子想不起来要说的名字。试着深想,竟是连那人的长相也记不起来了。
他神情茫然困惑,宣业偏眸看他,眸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片刻,宣业道:“想不起名字便罢了。那人如何?”
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祝欲便跳过名字,继续说:“那人下手极狠,惯会使阴招,我当时便是着了他的道才会受伤。”
“我们此行从浮山过,若是碰上齐家人,绕道走就是上上之策。”
宣业道:“你既不想见,那便不见。”
祝欲好笑,这人分明是在曲解他的话。
但这曲解偏偏正合他心意,所以他也只是笑,没有反驳。
祝欲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霉运。他们甚至还没走进齐家地界,就被几个齐家弟子拦了去路。此处又正好是个直行道,连绕道走的机会都没有。
领头的是位青年,眉宇间透着股狠厉之色。
“怎么是你?”
祝欲还没开口,那青年倒是先说话了,语带惊讶,还透着几分嫌弃。
“你认得我?”祝欲也有些惊讶。
他想,修仙世家虽然对罪仙后人没什么好脸色,但也不至于将他的样子画下来,好让每个弟子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吧。
他对眼前这人毫无印象,最熟悉的是人家身上齐家的弟子服,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会认得他。
但对方听他这么问,立时就冷了脸:“祝欲,你故意的吧,装不认识我?”
“我的确不认识你。”祝欲真心实意说,“你叫什么名字?”
“……”
他神情语气太过认真,对方被噎得一时没话。
“齐,越!”
咬牙切齿说出名字,齐越的眼神已经恨到要将人钉穿了。
白雾林一战的耻辱尚在,若非是祝欲登上仙州,他早就杀去南亭寻仇,今日碰上,这人竟是装作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如何,想起来了吗?”齐越死死盯着人,一字一顿问。
祝欲却只是摇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有。”
此时,宣业微微侧首,半真半假地提醒了一句:“白雾林的那场比试,他也在其中。”
原来是仙州挑选仙侍的时候。祝欲了然,道:“你叫齐越是吧,不好意思,兴许是当时人太多,我没注意到你。”
齐越:“……”
打了一架还敢说没注意到?更何况他们又岂止白雾林那一桩恩怨?
齐越气得笑了:“祝欲,你当真以为有宣业上仙罩着你,我就不敢动你吗?”
“这里可是浮山,不是仙州。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祝欲听得微微皱起了眉。
看吧,齐家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只是因为没被记住,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我与你素不相识,没仇没怨的,何必要如此?”祝欲叹了一声,“而且,你也未必打得过我。”
“大言不惭!”
齐越一声怒喝,面露凶狠:“我当年能差点杀了你,今日也一样能要了你的命!”
说罢,剑光出鞘,朝祝欲直袭而来。
祝欲因他这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要躲开时,齐越已经连人带剑一起飞了出去。
第77章 旧事渐忘
宣业没用仙气, 齐越人和剑是生生被踹飞的,砸在几丈远的地方,跟着他一道的那几个弟子登时也怒了, 跑了两个去扶人,剩下的拔剑就冲上来。
祝欲已经回神, 手上符光乍现,那些个弟子连连惨叫, 不多时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如今符修得很好,这些弟子并不是他的对手。
“祝欲!咳咳咳……你站住!”
祝欲拉着宣业快走, 身后齐越自顾不暇,仍在叫嚣。
“你今日……敢就这么走了,齐家不会放过你的!你听到没……”
喊声戛然而止, 祝欲去而复返,一道瞬行符祭出,人就突然出现在齐越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大概是没料到他真的会回来, 齐越一惊, 却不肯善罢甘休服软,“你若是敢杀我, 齐家一样会杀你!”
宣业方才那一脚踹得狠,齐越人还躺在地上,全靠两个弟子扶着才能半坐起来,三人此刻都是一脸怒意和戒备。
其中一个弟子作势要去拿剑,被祝欲一脚踩住剑柄。
随后脚尖一勾,那剑便落在他手中,被他反插进地里,就挨着齐越毫厘,齐越整个人都是一僵, 以为祝欲要杀他。
“齐家家主是我爹,你敢动我……”
“说了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爹。”祝欲打断他,“我问你,当年我途径浮山,遇见过几个齐家弟子,双方打了一架,其中一人断了我右手指骨,是不是你?”
“你还说……咳!还说不认识我?”齐越吐了一口血,随即又嗤笑,“怎么?现在想起来要找我寻仇,也要断了我的指骨吗?”
祝欲淡淡扫了一眼他的脸,仍是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
“在白雾林的时候,我们又是怎么‘见过’的?”祝欲又问。
他问得认真,不似刻意羞辱,齐越觉得古怪,打量了他一番,才道:“祝欲,你究竟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当时拿压灵阵对付我……现在,现在你又……咳!”
大抵是被气的,齐越话没说完就偏头吐了口血。两个弟子赶忙给他渡灵力,劝他少说些话。
祝欲又看了一眼那张脸,而后松开剑柄,转身离去。
在白雾林时,他确实因为春乞和一人大打出手,但他不记得那人是谁,甚至……后来抢走春乞的人是谁,他也不记得了。
宣业等在远处,祝欲望着那道身影,下意识捂住了左手手腕。
腕上的名字尚在,因为是用符烙在腕骨上,所以能随他心意而显现,皮肤也会随之发烫。
感受着那份烫意,他才稍稍安下心来。
先前他还疑惑,齐越口口声声说他有宣业上仙罩着,但宣业分明就在他边上,也没有改换样貌,齐越竟没有认出来。
修仙世家见过宣业上仙的没几个,只凭样貌认不出不奇怪,但宣业上仙颈间的锁链无人不知,又怎么会认不出?
唯一的可能是,宣业用术法隐去了颈上锁链,就如同之前在南亭一样,那种术法只对旁人有用,对祝欲无用。旁人看不见锁链,祝欲却能看见。
要隐藏身份,却只隐去特征明显的锁链,而不改换样貌,能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祝欲心下一阵发酸,走过去时主动牵住宣业的手,什么也没问。
他突然意识到,不单是他害怕忘记,他身旁这个人也害怕被忘记。
宣业上仙无所畏惧,却并非无坚不摧。
*
浮山的魇乱不算棘手,此处还算有名的修仙世家便是齐家和许家,划地布阵时,两家分管的地界自然最宽,祝欲和宣业解决完一处魇乱,难免要在这两家的地界挑一方住下。
齐家是个虎狼窝,所以他们其实也没得选,只能拜访许家。
许家人还算好说话,他们以散修自居,许家人也没有深问,只按规矩对他们用过探魇符,便放了行。
不曾想竟又遇上个能叫出祝欲名字的人。
祝欲这回留了个心眼,扯了下某位上仙袖摆,打开关窍,借仙气传音问:“此人是谁?”
“许一经。白雾林夺走你春乞的便是他。”宣业也没有避而不答。
祝欲又问:“我和他熟吗?”
宣业道:“一面之缘。”
祝欲道:“那有仇吗?”
宣业道:“应当没有。”
祝欲点点头,看向许一经道:“此行借住许家,有劳了。”
许一经瞧他面色如常,又看向他身旁,视线没有多作停留,很快就收回,道:“同我来吧。”
许一经走在前面带路,祝欲看他脚步蹒跚,便问:“你受伤了吗?”
当日在祝家的种种涌上心头,身上各处骨头都还在隐隐作痛。许一经沉默片刻,道:“只是小伤,无碍。”
祝欲却继续问:“哦,怎么伤的?”
没料到他会深问,许一经回头看他一眼,才答:“摔的。”
这不算假话,只不过不是自己摔的,是别人摔的。
无泽那日下的是狠手,将将留了他一口气,断裂的骨头到现在都没长好。他拖着一口气回到浮山,靠了不少灵药才捡回一条命。浮山魇乱,他一身伤未愈,也无法去平乱,只能待在许家,做些看门引路的事。
但兹事体大,那日的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家中长辈谁也不知,此刻祝欲问及,他自然也不会说。
本以为对方会就此住口,谁知祝欲又道:“怎么摔的?在哪摔的?”
这回,许一经停下来,长长看他一眼,目光透着不解。
“你对我的伤很感兴趣?”
“没有啊。”祝欲笑道,“我天生好奇心重。而且这一路上无聊得很,同你说话正好打发时间。”
祝欲说起谎来面不改色,笑意盈盈。许一经探究无果,只能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既是要打发时间,你身边有同行之人,你和他总比跟我熟吧。”
祝欲和宣业挨得近,手背有下没下地碰在一起。他听出许一经话中的不耐烦,却只当没听见,道:“我和他当然很熟,但他昨日吹风坏了嗓子,不方便讲话。所以,我只能找你说话了。”
许一经拧着眉,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说话。”
“好吧……那我不说了。”
祝欲十分善解人意似的,果真没有再说一句话。
许一经以为他终于消停,不知他们借着仙气传音,已将他那一身的伤都给说了个遍,甚至连他身上的咒印都给瞧了去。
直到入了客房,关上了门,祝欲都还站在窗边望着许一经离去的身影。
“那咒印……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祝欲实在想不通,照宣业所说,这咒印剜心蚀髓,古怪邪门,不像修仙世家的做派,却无端出现在一个修仙世家的弟子身上,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但他等了一会,却没等来宣业的回答。
“上仙?”祝欲微微疑惑,转过身瞧人,见宣业就在近处,分明是听见了他的问题,故意不答的。
而且面色微沉,看着像是不大高兴。
“怎么……”
祝欲正要问,宣业忽然道:“你关心他做什么?”
“?”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祝欲不明就里,“许家是清正门派,那咒印总不会是他们自家……”
“是不是又如何?”宣业再次断了他的话口,“你这么瞧着他,是想替他除了那咒印么?”
这语气,竟是让祝欲听出几分别样的意味来。
“上仙,你好像也有些奇怪。”祝欲得出了结论。
宣业距他只一步之遥,闻言,一只手撑上窗台,将他半困在怀里。
“你关心他的咒印,怎么不关心我嗓子坏了?”
这一句问得祝欲一脸懵:“你的嗓子……”
分明是方才编给许一经听的谎话,这时候拿来问他做什么?
祝欲困惑不已,却在视线触及对方眼底时忽然停下,没再说话。
方才一路上,他确实都在看许一经,问的也都是和许一经有关的事,就连进了门之后,他的视线也追着许一经离去的身影。
“上仙,你不是说,我和他只是一面之缘……”祝欲想解释什么,下颔已然被捏住,指腹重重抹过唇沿。
“我不想你看他。”宣业平静而直接地说。
祝欲只来得及看清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欲望,双唇就被堵住,随之而来的,是凶狠的侵入和掠夺。
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仙,在这种时候却很不讲道理。
“窗……”祝欲想说话,字音很快就被淹没。
那股微冷的风雪味裹着他,擒住他,叫他半分也逃离不开。
无奈之下,祝欲只能自己反手去关窗。这个过程十分艰难,他的唇舌,腰身,肩背,全都被另一个人掌控,费了半天劲才将那扇窗拉合上一点。
那扇窗大抵是有些坏了,祝欲后面再怎么用力也拉不动了,他被吻得难受,又十分着急怕人瞧见,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瞧见他这副模样,宣业伸手帮他关了窗,顺势扣进他的指缝,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亲吻也跟着慢下来。
祝欲得了喘息,稍微好过一些,便主动去回应他,亲吻他的唇角。
但又怕那窗再次被抵开,便推着人往别处走,直撞在了门上。
二人身量力气不同,祝欲本是推不过的,但宣业顺着他的意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门,才扣着他的手将人转过来。
转瞬之间,被抵在门上的人就换成了祝欲。
往日在宴春风都是点到即止,但今日不知怎么,他们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宣业的吻渐渐往下,落在他颈上,变成了轻咬。祝欲下意识抓紧眼前人的后背,仰起了头,身体微微轻颤。
汗泪在眼角交织,愉悦和餍足并存,紧贴在一起的人却始终渴求更多。
直到后背被扳着转过,前胸贴到门上时,祝欲才猛地一下清醒过来,抓住了褪他衣衫的那只手。
“不行……”
祝欲后颈还被人咬着,身上衣衫已滑了大半,颈上和耳后皆泛着血色。
“……这里是许家。”他声音极轻,已经有些哑了。
身后的人抱着他,沉声道:“嗯,我知道。”
听着是有些不高兴的,但到底是没有再继续下去,只在祝欲后颈厮磨一阵,便替人拢好衣服,将人转了过来。
祝欲讨好想去亲他,对方却没有弯身,只叫他亲在下颔。
“裴顾……”祝欲已经有些站不住,好在后心被一只手扶着。他捧着眼前人的脸,眸子里仍是湿的,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引诱,“低头。”
宣业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才又低头吻上他的唇。
和方才那番撕咬不同,这次的吻又轻又慢,眷恋的意味颇重。
只这一刻,他们都有些后悔来浮山走这一遭——
作者有话说:现在知道宴春风好了吧[奶茶]
第78章 纸人戏仙
这几日浮山魇乱平息不少, 宣业和祝欲除魇时特地避开了修仙世家的弟子,因而弟子们虽然都能猜到大抵是仙州来了人,但不知道来的是哪位仙。
二人白日里几乎都是外出, 晚间才归,许家弟子认不出祝欲, 自然没将“罪仙后人”挂在嘴边,反而是以礼相待, 还叮嘱他们出门要当心,不要太晚回来, 深夜出没的魇最难察觉,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对此,祝欲只是谢过, 并不多做解释。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奇怪,许一经分明认得他是谁,却没在人前叫过他的名字, 似是刻意在帮他隐瞒。
修仙世家对罪仙后人向来没有好脸色, 许一经却像是不怎么在意他的身份,看不出多少厌恶。
祝欲甚至都要怀疑“一面之缘”的说法是否属实了, 但也没敢问宣业。有了前车之鉴,“许一经”这个名字他觉得还是少提为妙。
不过,许一经身上的咒印祝欲是实打实在意,而且不单是咒印,他那一身的伤也很奇怪。
据某位上仙所说,许一经身上的骨头几乎断了个遍。这种伤伤在内里,是被某种力量压着生生压断的。祝欲还注意过他的右手,那处指骨应该每一根都断过,还没有长好, 轻易就能看出也是被生生压断的。
魇吃人是生啖其肉,不会只断骨,这伤定然不是魇所致。但断其全身骨头,分明是下了死手,将人伤成这样,却又没有赶尽杀绝,实在自相矛盾。
祝欲想不通,但因着许一经待他如常人,他便想替许一经解了那咒印。
据某位上仙所说,咒印是直接打入心口的,烙在命门,想祓除极为艰难。
祝欲没法扯开许一经的衣服去查看咒印,就算有办法他也不敢这么做。但祓除不了,压制却未必不能。
自白雾林山洞内那番提点后,他制符更加大胆,在符里加入另一道符文或是阵法都是常事。
而要想压制那种邪术咒印,最有效的自然是仙气。
祝欲连夜新画了符,灌入仙气时小心翼翼,没敢灌多。又制了个手掌大小的傀儡纸人,天明时让它将符贴到了许一经身上。
做这些时祝欲没有避着某位上仙,但也时刻观察着仙的脸色。
宣业倒也默许了他的这些行径,没有阻拦。
符贴在许一经后背,符文显现,没入身体,符纸便如烟随风散去。
那傀儡纸人蹦蹦跳跳地回来,攀到宣业肩头,像个小人坐在那处,晃着脑袋和两条腿,很是悠闲。
纸人随主人心念而动,敢这么放肆,自然是有主人授意。
但宣业偏眸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只在起风时抬手扶了一下纸人,免它被吹跑。
那纸人却得寸进尺,抱着他的手指站起来,去蹭他的下巴。
祝欲赶忙摆手撇清:“这回不是我,是它自己!”
宣业眸光低垂:“是么?”
祝欲一口咬定,道:“是!它一定是喜欢上你了。”
宣业没再说什么,只是稍微偏了头。
他这一动,纸人本来蹭的是他的下巴,这下直接蹭到了唇角。祝欲瞧见这一幕,顿时便红了脸。
这之后,他想拿回那纸人,宣业却没让。他偷偷召唤,纸人就叛变一般赖在宣业肩上,怎么都不肯回来。
见色忘义!
祝欲不由分说给纸人安了罪名。
*
许家大多弟子都要轮换着去平魇乱,只许一经不用,因而许家内一有变化,他总是最先察觉到的。
夜里起风,他在院里站了一会,正要回屋,却忽然转过身,往某个方向长长看了一眼。
这几日风大,起风是常事,但方才那阵风卷着火光晃动,起得快也停得快,似有些匆忙了……
许一经握了一下腰间佩剑,终是运起灵力追了过去。
他一身骨头没长好,灵力运转不畅,追到后山时体力不支,身上几处都在隐隐作痛。
后山除他空无一人,幽暗冷寂,月光森凉铺落在地,寒意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
许一经却直直站在原地,冲着空茫夜色唤了一声:“师父。”
下一刻,他膝上吃痛,单腿跪了下去。
“记着了,我不是你师父。”
一道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冷生生响起,许一经抬头看去,那一身红衣的人架腿坐在山石上,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上仙说过,只要我能够活下来,就……”
“我是这么说的吗?”无泽垂着眸子,一身红衣在凉月下显出几分邪性。
许一经改口道:“纵使上仙不认,上仙仍是我师父。”
无泽微皱起眉,对这人的无赖程度又领教了几分。
“看来那一身伤没让你长记性,捡回一条命,却死性不改,你当真以为我留你一命,就不会杀你吗?”
许一经仰着头,面色不改道:“上仙若是要杀我,便不会刻意引我出来。”
“是么?”无泽在月光下勾起唇,“万一我就是引你过来,杀了你,再曝尸荒野呢?”
他语带笑意,却不会让人觉得这是玩笑,更像是一种威胁。
但许一经却道:“上仙既说是万一,那便是不会杀我。况且我的命于上仙无用,上仙若是想要,大可拿去。”
“……”
静默片刻,无泽不声不响地收起唇边笑意,转而一道威压打了下去。
许一经感到肩上一沉,没长好的骨头又疼起来,但他只一声闷哼,并无怒气。
“许一经,你可真是……”
无泽微眯了下眸子,地上的人忽然抬头道:“师父记得我的名字?”
“……”
那股威压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无泽几乎有些恼怒地道:“不许叫我师父。”
在窗下风时,他说话总是唇边带笑,沉玉时时都会顺着他的意,不曾想竟让他逢上个厚颜无耻的,口口声声“师父师父”地叫,被打断全身骨头也不长记性,将他气得不轻,偏偏他也说不过这个人。
无泽闭了一下眼,舒了口气,才再次开口:“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许一经立刻抬头:“师父要我去办何事?”
威压再重一分。无泽掌心浮出一团黑雾似的东西,轻轻一送,便飘到了许一经眼前。
“这是……魇?”许一经讶异出声。
见他这般神情,无泽反而勾唇笑起来:“如何?还敢说要帮我做事吗?”
许一经盯着那团被仙气束缚的黑雾,看了半晌,再抬眸时,正色道:“上仙想要我怎么做?”
他神色坚定,与一方境内时无二,无泽微微一愣,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片刻,无泽敛眸道:“我要你将这魇投放到许家,且不叫任何人察觉。”
许一经仰望着他,道:“好。”
无泽又是一愣。
“此举会牵连整个许家,乃至浮山,你可想清楚了?”
问出这话时,无泽已经离开山石落到地面,近距离瞧着跪地之人的神情,仿佛要从中找出一丝作假的痕迹来。
但许一经眸中只有固执,只有坚定。
“无论上仙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无泽弯下身,深深望进他眼底,始终未能看到半分虚假。
但即便如此,他仍道:“许一经,我不信你。”
许一经对上他生冷的目光,迷惑道:“为何?”
无泽道:“无恩却有仇,我凭何信你?”
许一经道:“我与上仙是机缘,无关恩仇。”
“呵。”无泽冷冷笑了声,直起身来,幽幽轻叹,“机缘啊……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无泽并不相信,一个人会为了“机缘”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去害自己的亲人朋友。
即便是此刻许一经的神情语气挑不出半点假,他依然不信,依然笃定许一经不会将魇投放进许家。
所以他道:“魇就在这里,办成此事,我便解了你的咒印。”
许一经对那咒印没有过多在意,只问:“此事过后,师父便信我吗?”
无泽没有回答,只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满是坚定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死缠烂打师徒组,返场[摊手]
第79章 不得公平
浮山最为棘手的几处魇乱都已平息, 但祝欲提出可以离开时,宣业却说再留几日。
至于留下来做什么,宣业没说, 祝欲也没问。一来是他知道宣业有自己的考量,二来则是私心作祟, 他也想在许家多待一段时间。
宴春风虽然安逸,但仙州有意为难, 他和宣业见不到几回,不如不回去。
再者, 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提及业狱的事。
当时在白雾林中信誓旦旦说要进业狱,如今想来好笑,他心中竟只剩害怕。和宣业待在一起越久, 他越是贪心不足,怕自己死在业狱,从此生死相隔, 再无重逢。
不能再见心爱之人, 令他感到恐惧。
独留心爱之人在这世上,他也不忍。
所以宣业说要在许家留几日, 他反而觉得心里安定。
许家每日会有弟子定时来给他们用探魇符,这几日不知怎么换了人,来的都是许一经。
祝欲惦记着咒印,怕那符文没起作用,但不好直接问,便旁敲侧击道:“你的伤好些了吗?还会很痛吗?”
许一经贴符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困惑。
这已经不是祝欲第一次问他的伤了。
许一经反问道:“你对我的伤还是很感兴趣?”
祝欲面不改色道:“我只是好奇心重,闲不下来, 想和人说话罢了。”用的仍是第一日入许家时用过的借口。
探魇符没有反应,许一经收了符,抬眼往里瞧了一眼,道:“你若是要找人说话解闷,不该找我。他嗓子坏了这些时日,也该好了。”
祝欲也扭头望了一眼宣业,转回来时笑道:“他嗓子是好了,但他不喜欢吵闹,我说多了,他会厌烦的。”
许一经道:“你说多了,我也会厌烦。”
说着便抬脚往外走。祝欲跟在他身后,大有一副要送他出房门再出院门的意思。
“那能怎么办?”祝欲声气无奈,还带着笑,“我和他相熟,自然要先体谅他。”
闻言,许一经回头看向他,这一眼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祝公子,你倒是很会做人,宁可来烦我也不烦身边人。”
祝欲笑道:“多谢称赞。所以你的伤好些了吗?”
“……”
“好了。”
许一经经不住他一问再问,索性道:“祝公子不必挂心,我死不了。”
祝欲便顺着他的话说:“死不了就好,过院门当心脚伤。”
他说话上句不接下句的,但笑眼弯弯,看起来是个良善模样。
许一经踏过院门,忽又回头望他。他也还没有走,站在原地,似是在目送。
或许是因为这几次莫名其妙的关心,许一经开了口:“祝公子。”
祝欲笑意不减:“何事?”
许一经看着他道:“你们这几日不出门,想来浮山此行事已办妥,若无别的事,趁早离开许家为好。”
说罢,也不多作解释,转身离去。
祝欲虽觉奇怪,但也没怎么在意。左右他们已经决定在许家多留几日,许一经这话说也是白说,听不听也没什么所谓。
*
“此事当真?”
“都说是传闻了,谁知道真不真。”
许家附近魇乱消停不少,弟子们也不再整日丧着个脸,来去匆忙,反倒能偶尔闲下来说些小话。
正巧,祝欲在测试新画的窃听符,特地折成了纸鹤模样。那两个弟子道行浅,纸鹤就停在他们头顶的檐上都没察觉。
祝欲也是闲来无事,便坐在窗上听他们说话。
谁知下一刻,其中一个弟子道:“依我看,这事未必是空穴来风,不然你想,祝家满门被灭,怎么就偏偏他祝欲一个人活下来了呢?”
这传闻竟还是和他有关?
祝欲凝神细听,另一个弟子道:“确实奇怪,那祝欲年纪轻轻,祝家比他厉害的人多了去了,连祝家家主都没能幸免于难,他却能活得好好的,其中必定有鬼!”
原来是听说他还活着,在咒他死呢。
祝欲兴致缺缺,正想着要不要控着纸鹤去别处,忽又听一人讽刺说:“不错,若真是心里没鬼,在徐家的时候,他与宣业上仙何必要改换样貌?说不准……便是宣业上仙在替他遮掩。”
遮掩?遮掩什么?
祝欲正了神色,仔细听下去。
“你是说,他与宣业上仙当真……”那弟子欲言又止,“可这也太荒谬了,一个罪仙后人,竟真的敢染指仙。”
“你都说他是罪仙后人了,他又有什么不敢?若非是他蛊惑了仙,仙又怎么可能替他遮掩?”
又是遮掩,究竟是遮掩什么?
祝欲听得心急,下意识抓紧了窗台边缘。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理。仙和我们不同,一眼便能识魇,自然也有法子压制魇,若真是宣业上仙有意遮掩,旁人自然察觉不出。”
那弟子刻意将声音放得很低,祝欲却是一字不落都听见了。
另一弟子道:“倘若祝欲身上真的有魇,那宣业上仙此举,便是要步当年祝家罪仙的后尘……”
……
那两个弟子后面说了什么,祝欲没再听进去,他抓着窗沿的手指愈发收紧,一言不发地坐着,脸色微沉。
这个传闻是怎么来的他并不在乎,他身上有魇,这事迟早都会被捅破,由谁捅破并不要紧。
但说他们会步令更的后尘,这话祝欲偏偏听不得。
他心念一动,檐上的纸鹤也跟着动,翅膀如同人手一般灵活,将瓦上的碎石枝叶都推了下去,盖了那两个弟子一头。两个弟子赶忙走开,再往檐上看时,纸鹤已经去影无踪。
祝欲不大高兴地在窗上坐了大半晌,任冷风吹。屋内宣业写完信,抬眼正好看见这静得出奇的一幕。
他走过去,也在窗边坐下,见祝欲面上有愠气,眉心也蹙着。
这窗台不算高,祝欲向窗外坐,宣业向窗内坐,相反的方向,但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彼此。
“风这样大,不冷么?”宣业替他捋了一下脸侧的碎发。
祝欲低头垂着眸子,没有看他。
“他们说,我们会步令更的后尘。”
他的声音落在风里,和神情一样落寞。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会,道:“我知道你不会,你也知道我不会。”
说这话时,宣业语气十分平静,只像在陈述事实。
祝欲偏过头,道:“可是没有人相信。”
修仙世家和仙州害怕,无非是怕他们因私做出不利仙州,不利苍生的事,就如同当年的令更和祝风一样。
但他和宣业不会这样做。
宣业不会盗取神木救他,他也不会为了活命去打神木的主意,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到,只是他们不想以任何人的命来换他的命。
当年神木被盗,仙州塌毁,人间因此受难,死伤颇多,倘若仙州再塌一次,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颠沛流离。
无妄之灾,于这些人并不公平。
世上最难求之事,也无非是“公平”二字,祝欲自小与这两个字无缘,但旁人不欠他什么,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去抢别人的命,来成全自己的公平。
而宣业是心性使然,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可他们不会,旁人却要一口咬定他们会,而且还要打着未雨绸缪的旗号,来谴责他们,来逼迫他们。
世间本不该有这样的道理,却处处是这样的道理。
第80章 误打误撞
宣业的信借神识传入仙州, 明栖正巧又在离无的拾落花蹭酒喝。
他扇动折扇,挥散那抹神识,道:“离无, 你真是一点也没说错,他们不但是愿意去浮山走这一遭, 还不想回来了。”
离无是清了魇乱刚回仙州没两日,明栖便又来了, 想也知道是又有一桩麻烦事要扔给她。所以离无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接话。
明栖倒是没有半分尴尬, 继续道:“不过他说留在浮山有事,也不知是什么事。”
闻言,离无这才开口, 有些疑惑道:“他说有事?”
明栖点点头,道:“只是没细说,想来不过是个借口, 不肯回仙州罢了。”
“倒是不一定。”离无将小炉里的香压实, 抬起眼来,“若真只是想同祝家那个后人多待几日, 何必非要说一句‘有事’,你几时见过他这么遮遮掩掩的?”
明栖细细一想,也觉有理。
虽然传闻都说宣业上仙性冷规矩,但他和宣业相识多年,知晓此人做事随心随意,极少会遮掩。
“那……他说有事,就是真的有事了?”
离无在香灰上轻压出细痕,道:“兴许还不是一般的事,他既特意说了, 你且留心便是。”
“留心?”明栖一笑,折扇点在桌上,“他都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我如何留心?”
离无手上动作缓慢仔细,眼也不抬地道:“那便事事留心,总能留心到他所说之事。”
她这一说,明栖只觉更好笑。
“离无,你可真是会说话。上回你说宴春风的窗下是个好地方,叫我去看,害我摔了个大的。这回你要我事事留心,我可不敢再听你的了。”
离无压好香灰,置了香,方抬眼瞧他,不紧不慢地道:“是我叫你去看的么?”
明栖看了一眼手中酒杯,愣怔一瞬,没话了。
真深究起来,确实不能算离无叫他去的,毕竟离无只是说了一句话,引得他好奇不已,这才去爬宴春风的墙。
“话虽如此,可是离无,我原先不知你是这样的人。你看见……看见那种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说给我听。”
离无睨他一眼,道:“情爱欢愉,人之常事,有何不能说的?”
她说得直白,明栖原还担心和她谈论这种事不好,现下听她一说,反倒坦然起来。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差别实在太大了。”明栖撑着下颚,将离无打量一番,问,“离无,你真是薛家人吗?”
离无本名薛烟,飞升前是花川薛家人。仙州其他仙不怎么在意过去的名字,也不会经常提起,明栖却是把自己的俗名“徐卿酒”说给每一位仙听,还反问别人的名字,在心中默默记下。
“薛家人个个讲究礼数,可是你瞧着,跟我那规规矩矩的徒弟一点也不像。”
“唉……”说到这个,明栖就忍不住叹气,“我那徒弟哪里都好,就是太拘着,说了多少遍也不见改,实在愁人得很。”
他嘴上说着愁,面上却只是无奈地笑。
薛知礼尚年轻,将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性子可以慢慢改,也不用太着急。
离无道:“你那徒弟回了薛家,你有闲心担心这个,不如求他平安。”
明栖却是一笑,折扇悠悠置在胸前,道:“别的不说,论修为,我那徒弟可一点也不弱,寻常魇乱难不倒他。”
这是真话,花川最出名的修仙世家便是薛家,薛家年轻一辈弟子中最有天赋的便是薛知礼,莫说是寻常魇乱,便是棘手的魇乱,也害不了他的性命。
二人几句闲谈,离无问起云惬,明栖便放下酒杯,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云惬这人,我真不知说他什么好,为一个徒弟方寸大乱,仙州的事也不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谢家生了根,连仙也不做了。”
“若不是他在长明平了不少魇乱,仙州指不定又有什么话等着他。”
明栖话里带着怨气,这些时日为了替云惬说话,他在仙州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要不是他,云惬哪能顺心顺意地在长明待这么久。
不过这怨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栖不是个记仇的人,很快又叹道:“他这徒弟倒也是运气差,可惜了一副好灵根。”
闻言,离无难得也轻轻叹了一声,而后道:“这话你日后见了云惬,莫要说给他听。”
明栖困惑朝她看过来,道:“这是什么理?”
离无微微正了神色,道:“他此前收过三个徒弟,也是运气不好,两死一疯,此事是他的心结,如今谢七出事,他不知又会怎么想。”
“运气差”这几个字,谁说都是往云惬身上捅刀子。
明栖听得发怔:“我,我倒是知道他收过徒弟,却不知道他只收过三个徒弟,而且三个徒弟都还……这些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离无看他一眼,道:“仙州谁不知道你话多,这事说给你听,你转头就能捅到正主面前去,怕是当下我这么说,你都想提着酒去长明安慰人吧。”
“……”
这话明栖还真反驳不了。他一听云惬这多舛的收徒史,还真就起了要提酒去同云惬痛饮一番的心思。
“离无,你真是洞察入微,竟然这么了解我。”
离无道:“不是我了解你,是整个仙州都不得不了解你。”
仙州众仙大都性子沉静,像明栖这样闹腾的实属不多见,见谁都要说上两句,谁家仙府都要去坐上几回,一来二去,不了解他的也会被迫了解他。
明栖对此倒是很自豪,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仙州可谁也没有我这样好的人缘。”
确实是没有,明栖性子欢脱,有时虽然烦人,但胜在性情真诚洒脱,仙州众仙倒是没人厌他,都愿意同他交好。
当然,窗下风那位是除外的,沉玉同谁都交不好。
明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这么说来,我先前劝云惬收徒,如今想来反倒是害了他。”
离无道:“是你劝的他?”
明栖点头道:“不错,我那日从他仙府经过,见他府里冷清,便劝他收个徒弟,不曾想他前面的徒弟运气都这么不好。若是早知道,当日我就不劝他了。”
他是真心懊悔,离无却有些好奇。
自第三个徒弟出事后,云惬就再没收过徒弟,仙州也没人劝过,没人敢劝。云惬此次收徒,她还以为是云惬自己想通了,没想到竟是有人劝说,而且是不知内情的明栖。
“你如何劝的?”离无问道。
明栖晃着折扇,略略回想,道:“也没说什么。当时他府里的童子偷懒睡着了,院里一堆叶子没人扫,我就开了个玩笑说——”
“云惬,今日天光好,你不若收个好哄的小徒弟,教他下棋,下输了,让他帮你扫院子。”
“……”离无一时没话。
云惬过去的第一个徒弟,还真就是明栖说的这个样子。
虽是误打误撞,但真是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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